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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3401069 發表於 2012-6-2 04:02 PM

時未寒 -【山河】《連載中》

本帖最後由 笑傲乾坤 於 2015-6-4 01:33 PM 編輯

【書名】:山河

【作者】:時未寒

【內容簡介】:

  《山河》是時未寒明將軍系列的一篇,也是繼《偷天弓》、《換日箭》、《絕頂》之後的終結篇。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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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3401069 發表於 2012-6-2 04:05 PM

第一章 天脈血石


這個十一月的京師傍晚,特別寧靜,才至戌時,街上便少了許多遊人。 夜空無雲,皎潔的明月懸於中天,在清冷月光的逼視下,那些罩在屋頂上的白霜與掛在屋簷下的冰棱映著霓虹般的幻彩,彷彿依然延續著白日間的熱鬧繁華。

然後,那一層玉屑似的雪末寂然無聲地慢慢飄落而來,就像是在提醒著人們,隆冬已至。

輕柔的夜風越刮越慢,終於停息下來,雪粉窸窸窣窣地垂飄而下。 氣息清新,大地寧謐而靜默,沒有咆哮般的呼嘯聲,沒有撕扯一切的破壞力,如同天上諸神為人間撒下了無數白色的花瓣。

今年冬天京師的第一場雪,就這般悠然沉穩而不易察覺地來了,尤其是在如此晴朗的夜空中,更讓人產生一種夢幻般的不真實感。

這樣的夜晚是最適合感懷往事的。

比如將軍府中那個權高位重、在江湖上被視為不敗神話的明將軍,此刻忽就拋下正與之商談要事的將軍府大總管水知寒,端起半杯熱茶邁步到窗前,怔怔望著窗外悠然飄下的雪花,想到了三年前的某個冬日。

記得那一刻也正逢上當年京師的第一場雪。 陰差陽錯之下,明將軍與自己的平生勁敵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玩”起了一場捉迷藏的遊戲。 也就是在那一天,他不但在心中定下了徹底擊敗政敵泰親王的計策,也終於正式約戰了那時他心目中唯一的對手——暗器王林青。

如今三年過去了,泰親王眾叛親離,遠遁南疆,縱負隅頑抗,亦難成氣候;而與暗器王林青的一戰,雖然明將軍自謂武功不敵,但林青力戰而亡,葬身於絕頂深淵,確是不爭的事實。 對於只看重結果的江湖人來說,明將軍的不敗神話依舊。

也可以說,正是三年前的一切奠定了明將軍至尊無上的地位,從此之後,無論是在仕途還是武道,他都沒有了任何對手。

然而,沒有了對手是否也就意味著沒有了追求?

明將軍懷想良久,輕輕地嘆了口氣,絲毫不介意水知寒會將自己的一舉一動皆看在眼裡,舉杯對空朗聲長嘆:“林兄,我敬你一杯!”然後昂頭一飲而盡。

水知寒的眉頭微微一皺,隨即垂目斂聲,對明將軍的神情態度視若不見,只是輕撫了一下自己尚未傷癒的右肩,似乎僅僅是因為這一場寒雪觸發了他的傷口。

——那是兩個月前在蘇州穹隆山忘心峰頂所受海南落花宮高手龍騰空的瀕死一掌,亦是一直隱忍於明將軍鋒芒之下的水知寒純以武功威懾江湖的首戰。

水知寒低聲道:“知寒舊傷復發,暫請退下敷藥。”

不等明將軍回答,他已悄無聲息地退出房間。 事實上,肩上的傷勢已近痊癒,只不過他心下明白:儘管是處身於這樣一個溫柔的、甚至會讓人覺得溫暖的雪夜,有些人卻依舊會覺得很寂寞,不用人陪伴的寂寞。

而在京師南郊白露院的無想小築中,那個倦靠在閨房窗邊凝望著雪花、風華絕代的女子同樣想到了那一天、那個人,也同樣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終於,駱清幽輕輕站起身來,從牆上摘下那把斷了弦的偷天弓抱在懷裡。 她握著弓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彷彿想在弓柄上刻下自己深深懷念的那個名字。 但一刻之後,卻有一絲恬靜的笑容蕩漾在她美麗的唇角:就算天人永隔,但誰也管不住她那顆始終遊逸在他身邊的心。

斯人已逝,她卻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他,甚至比從前想念得更加心安理得。 因為沒有人可以再笑話她,沒有人可以用曖昧的態度傳播著流言蜚語,她也不用再擔心他​​的安全與健康,還可以隨時光明正大地因著某件事、某個情景、某個片段追憶起與他的往事……

只是,再也沒有人會用一柄小木錘給她敲核桃;再沒有人能陪她像孩子似的打雪仗;再沒有人可以讓她一面唇槍舌劍地鬥嘴,一面在心裡覺得甜蜜;再沒有人能夠讓她理所當然、衣不解帶地照顧,直至嘴角生出水皰;再沒有人有能力讓她忘了自己身為蒹葭門主的責任……

有人敲敲房門,駱清幽方才從一剎那的恍惚中恢復過來:“小何,稍等一下。”她一面輕拭不覺中濕潤的眼眶,一面匆匆對鏡而照,確定自己臉上沒留下任何失態的痕跡。

屋外人一呆:“奇怪,我特別沒讓人通報,你又怎麼知道是我?”

駱清幽淡然道:“除了你,還有誰會如此既含蓄又沒禮貌?”

“哈哈,此言何解?”

駱清幽輕理雲鬢:“你本是大步而來,至門口十步前卻突然慢了下來,此謂含蓄。可是你倒說說,普天之下除了你,哪還會有人半夜三更大搖大擺地直闖女子閨房,還不讓人通報?”

“嘿嘿,放輕腳步只是想趁你不備嚇你一跳,更何況現在遠不到半夜三更,我當你是朋友才不和你見外啊。”

聽著對方大大咧咧地解釋,駱清幽忍不住抿嘴一笑,開門讓客。

凌霄公子何其狂踏入屋中,面上依舊是那副睥睨天下的傲態,口中則喋喋不休:“你誇我沒禮貌倒還罷了,可千萬不要罵我含蓄,我平生最恨那些心裡骯臟齷齪卻偏偏裝出正派模樣的偽君子了。”

駱清幽抓住話柄:“卻不知何公子剛才心裡有何骯髒齷齪之事?”

何其狂為之語塞,隨即自嘲地大笑:“小弟確是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就是……”他略一停頓,故作神秘地放低聲音,“下雪了,想約你一同去賞雪。”

駱清幽嫣然道:“我才不信你有那麼好心。老實交代,今天到底是賭輸了錢還是喝空了家藏美酒,要不然就是被哪個豪門公主拒絕,這才來找我散心的。”

其實駱清幽早已知曉凌霄公子的來意。

何其狂表面狂傲且灑脫不羈,內裡卻極為細心縝密。 他與暗器王林青相交最篤,自然也知道林駱二人情深義重,擔心駱清幽思念林青心切,鬱鬱不樂,所以才常常藉故找她。 兩人每次相見皆如兄妹般出言無忌,就算駱清幽心緒不佳,聽何其狂一番海闊天空的東拉西扯後,倒真是減少了許多煩憂。 也虧得有何其狂常來相伴,這三年亦杜絕了無數欲要登門的提親者。

此刻,何其狂的眼神落到了駱清幽的懷中,神色驟然一黯,玩笑話盡皆止於唇邊。 失去主人的偷天弓似乎已不復昔時的凌厲霸氣,卻比世上任何的鋒刀利劍都能夠輕易攪亂他的心境。

駱清幽這才發現,自己剛剛只顧著拭目對鏡,卻忘了放下懷中的偷天弓。 她不願惹何其狂念及故友,強作輕鬆地將弓重新掛好:“既然要陪我賞雪,還不快快備轎?”

何其狂卻悶嘆一聲,坐於桌前,毫無禁忌地端起一杯茶倒入腹中。

他向來隨心而動,本是興高采烈而來,此刻睹物思人,再也沒了賞雪的興致。 這三年來,他與駱清幽之間可謂無話不談,卻唯獨有意避免提及暗器王林青之事,彼此都不願引得對方感傷。 但這一剎措手不及之下,如潮湧來的往事欲避無門,再不能止。

駱清幽怔立一會兒,也陪著何其狂坐下,良久方才幽幽開口:“事實上他已死去將近三年了,我相信他在九泉之下也不願意看到我們這般沮喪無為。或許,我們更應該關切那些活著的人。”

何其狂無語,只是重重點點頭。

“比如,我很想知道小弦那孩子怎麼樣了?當年宮滌塵傳話說,蒙泊大師帶他去了吐蕃,但這三年來音信皆無。雖然我相信宮滌塵一定會好好照顧小弦,卻還是忍不住替這孩子擔心。”

何其狂的腦海中隱隱浮現出那個面容俊俏、行事莫測的宮滌塵。 他半生遇人無數,卻絕少有人如宮滌塵一樣,令他一直看不通透。

駱清幽續道:“我本想有機會去吐蕃看看小弦,卻又覺得他或許已適應瞭如今的生活,見到我之後只怕會更想念他的林叔叔,徒惹傷心而已。瞻前顧後之下,再加上門中事務繁忙,竟就耽擱了下來……”

何其狂輕輕點頭。 他理解駱清幽的心情,那孩子就像是一面連接著現在與過去鏡子,看到他,便會照見到那許多不堪面對的往事。

駱清幽提議道:“你一個人獨來獨往沒有牽掛,何不去吐蕃看看他?”

何其狂搖頭:“我不去,是因為我在等待。”

見駱清幽不解地望來,何其狂緩緩道:“我等待有一天他會自己回來,攪動這京師的一潭死水。就如同小林當年回京一樣!”

駱清幽撫掌道:“是啊,他一定行的!坊間還傳聞他是明將軍的命中剋星呢……”她微微抬起頭,想著小弦那張雖不英俊卻絕對可愛的面孔,以及他充滿孩子氣卻故作老成的頑皮神態,不由無聲地笑了起來。

或許在他倆的心裡,那個倔強不凡的孩子正是暗器王林青的化身,他們期待著他在某一天,以一種特別的方式重現江湖!

“咦,平惑姐姐怎麼說著說著話,就突然看著天發起呆來了?還一臉溫柔的傻笑?哈哈,我知道啦,一定是又在想你的那個情弟弟了吧?”

“你這小丫頭休得胡說八道,你又不是不認識小弦,什麼情弟弟,真是難聽死了!”

“別不承認。你瞧瞧,這塊繡像姐姐折騰了兩年多,繡了拆,拆了繡,若不是犯了相思病才怪呢。”

“死舒疑又亂嚼舌頭,才沒你想得那麼齷齪呢!告訴你吧,這卷絲線是小弦離開清秋院時送給我的,我想若是能繡成他的像,下次再見他時看到,不知會有多高興。可惜大概是沒有描像臨摹的緣故,怎麼看也不滿意,有幾次想求公子為我畫一幅小弦的畫像,卻又不敢開口。”

“嘻嘻,公子那麼寵你,有什麼不敢開口的?我瞧啊,你是唯恐公子看破你的心思,所以才不好意思求他吧。嗯,既然姐姐平時待我那麼好,我就幫你一個忙,請公子做媒把你許配給小弦,免得你隔三差五地犯相思病……”

“住口!瞧我不擰爛你的嘴……”

梳玉湖清秋院的一間小屋中,兩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嘻笑著鬧成一團。 屋外是寒冬雪夜,屋內卻是一派暖春風光。

紅衣少女長髮披肩,淡眉亮目,嘴角邊各有一個圓圓的梨渦,十分俏皮可愛;黃衣少女梳著沖天的羊角小辨,粉頰紅腮,瓜子臉上嵌著一對溜圓的眼珠,顯得倔強任性。 兩人皆是清秋院亂雲公子郭暮寒的貼身丫環,紅衣的名喚平惑,黃衣的則是舒疑。

三年前暗器王林青帶小弦入京,途經平山小鎮時,小弦被太子禦師管平設計所擒,管平將他交給汶河小城的仵作黑二看管。 沒想到小弦卻與黑二結為忘年交,還學到了他家傳絕學陰陽推骨術。 隨後,泰親王派來追捕王梁辰捉拿小弦以脅林青,但古怪精靈的小弦卻從梁辰手中逃脫,陰差陽錯地結識了吐蕃國師蒙泊的大弟子宮滌塵,並隨之來到清秋院,由此與平惑相識。

平惑與小弦雖然僅僅相處數日,但一個是古怪精靈、聰明可愛的小男孩兒,一個是溫良柔順、善解人意的小女孩兒,友誼與日俱增,二人遂以姐弟相稱。 後來,暗器王林青帶小弦離開清秋院時,小弦便把他在《天命寶典》封皮中得到的一卷絲線贈給平惑,留待日後相見的記認。

如今三年過去,平惑已長成一個十八歲的美麗少女。 她對小弦情深義篤,左右無事便打算用那卷絲線為他繡像,奈何她不懂作畫,憑空描繡始終不得神韻,數度返工之下,倒成了幾個姐妹的笑柄。

平惑與舒疑這般王侯公子的貼身近婢平時幾乎沒有什麼雜事,終日又鎖在深深的庭院中,不免寂寞,相互逗趣取樂原也平常。 只不過平惑這等年紀正是少女懷春之時,雖明知自己和小弦僅是姐弟之情,但姐妹間玩笑開得多了,倒弄得她自己跟著不自在起來。

算起來,當年的小弟弟如今也有十五歲了,或許現在的小弦已是一個高大健壯的小男子漢,不知再見到他時會是什麼情景呢? 一念至此,平惑不由怔怔地發起呆來。

舒疑突然想起一事:“對了,我半月前曾聽公子在無意中提起,顧思空奉太子之命秘密出使吐蕃,因為知道公子與宮滌塵交好,所以特來請他寫了封信以為引薦。那時姐姐怎麼不讓他順便帶話給小弦呢?也好讓小弦知道姐姐的相思之情啊……嘻嘻。”

平惑並不理會舒疑話中的調侃,低嘆道:“我何曾不想呢?但公子後來說,與顧思空同行的還有將軍府中人,所以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奇怪,為什麼有將軍府的人就不行?對了,我曾聽人說,你的小弦弟弟可是明將軍的什麼剋星,難道就為了這個緣故?我才不信那小小孩兒會有這麼大的本事呢,估計明將軍根本就沒有把他瞧在眼裡。”

平惑搖搖頭:“並非為了這個。而是因為太子府與將軍府的人一起去吐蕃,必定是一件極為機密的事,怎麼可能會替我做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呢?”

舒疑不解:“那有什麼關係啊?不過就是帶幾句話罷了。”

平惑知道舒疑對京師格局不甚了解,多作解釋也無用,僅是提醒她道:“你答應我,這事以後不要再提了,萬一給外人知道了,說不定還會牽連到公子呢。”

“好啦好啦,我再也不提就是。”舒疑見平惑一臉正色,吐吐舌頭笑道,“公子也不知去了哪裡,這麼晚還沒回來。如今房內就你我兩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哪有什麼外人?”

“你真是個天真的小丫頭,豈不知隔牆有耳?”

“哦,我明白了,你是怕別人知道你有情弟弟了吧。”

“你再胡說,找打!”

聽到兩個少女只是在房內打鬧不休,再無甚麼有價值的信息,一個伏在屋頂偷聽的矮小黑衣人緩緩起身,腳尖輕點,一縱數丈。

他飛縱的方式極其古怪,身體騰空後袍袖輕舞,輕輕捲起一層新雪,重新覆蓋在他伏身與落腳之處,將自己的行蹤​​掩蓋得天衣無縫。

黑衣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清秋院,除下面上的一層黑布,赫然是京師三大掌門之一的關睢門主、當年的刑部總管洪修羅!

三年前泰親王謀反事敗,身為其親信的洪修羅眼見大勢已去,眾軍圍迫之下只得無奈地降於太子。 按理謀反當斬,不過洪修羅畢竟是關睢一派掌門,殺之牽涉太大,所以僅是革職後羈押於獄中。

關押近一年後,一道密詔傳來,洪修羅秘密恢復了自由。 雖已不可能官復原職,但是卻有了新的任務——那就是監視京師三大公子的動向。

他的一切行動都必須在暗中進行,平日也不能拋頭露面,以防他人弊言罪人出獄之事。 當初權高位重的刑部總管如今卻只能行使一名捕快的職責,甚至比普通捕快還不如,說到底只是一個見不得光的線人。

京師三大公子中,凌霄公子何其狂武功最高,洪修羅輕易不敢去招惹;而被譽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簡歌於三年前平定泰親王叛亂後雲遊在外,至今下落不明;唯有亂雲公子郭暮寒一直滯留京師。

亂雲公子郭暮寒為人謙和,雖身為逍遙一派,但太子一係與將軍府都與他交好,而他處世隨心,不理政局,出言行事皆不會太過謹慎,這也是洪修羅把他定為主要監視目標的重要原因。

洪修羅今夜監聽平惑與舒疑的對話,無意中聽到太子府與將軍府的一次聯合行動。

自從泰親王謀反失敗,遠遁南疆後,京師的幾大勢力僅餘逍遙派、將軍府與太子系,除去不理政事的逍遙一派,將軍府與太子府可謂是正處於爭權奪利的峰口浪尖,而這兩大派系居然聯合行動,這無疑是一件足以引起各方震驚的大事。 但是洪修羅卻一點也猜不出,這次行動的意圖。

洪修羅望望天色,口中喃喃道:“時光還早,不如去看看她吧……”隨即朝城東奔行而去。

他到了東郊,在一處荒山密​​林外放慢腳步,環顧四下無人,便提氣運功掠上樹梢,一路飛奔,直達山頭。

片刻之後,洪修羅已駐足在山頭上,手中多了一架望遠鏡,往下望去,足可清晰地看到東郊的一群小木屋。

那群木屋呈環狀,外表看來破爛腐朽,彷彿是難民住所。 但在幾座木屋的環繞中,卻有一塊三丈方圓的空地。 而此刻,空地上擺滿了灼灼燃燒的蠟燭,一位白衣少女正手持軟鞭置身於一片燭光中。

就見她手中軟鞭將數十支蠟燭捲起,在空中起落不休,而那些蠟燭竟然不曾熄滅,襯著漫空輕雪,遠望去猶如一道道火龍在飄絮中飛舞,煞是好看。

洪修羅在心中暗暗計數,軟鞭捲起的蠟燭已達二十七支之多,臉上露出一絲欣然的笑意,喃喃道:“比起前日又多出兩支來,有進步啊。”

正自語間,卻見那少女腳步略亂,一支蠟燭已從鞭梢上落下,她心中一慌,鞭法更亂,又有兩支蠟燭因此而熄滅。 白衣少女跺跺腳,似是發怒般拼力一掃,軟鞭頓時如同鋼刀利劍,將數十支蠟燭盡數剖為兩半。

洪修羅神色一黯,輕嘆一聲:“欲速不達,欲速不達啊……”雖瞧得不甚清楚,卻能想像到那少女臉上此刻必定掛上了惱羞成怒的神情。 而他的語聲中分明帶著一分遺憾的欣賞,又有幾許惋惜的安慰,若是被局外人聽到,定會以為那白衣少女是他的親生女兒。

驀然,一個藍衣人出現在空地之中,手中指點幾下,隨即接過白衣少女手中軟鞭,輕輕一揮,將地上的數十支蠟燭盡皆捲起。 令人驚異莫名的是,那些本已熄滅的蠟燭竟然在空中被其餘蠟燭一一重新點燃。

藍衣人似乎在教導白衣少女運氣揮鞭的法門。 但見他舉手投足間瀟灑自如,動作靈動而不覺唐突,機巧而不失沉穩,直如揮毫潑墨、摘花弄蝶,彷彿正踏足於田間野徑,信手捉弄那漫天飛動的螢火蟲一般。

洪修羅的目光鎖定在那藍衣人身上,又是一聲嘆息:“以折花手使纏思鞭,雖有克剛之柔,卻還是少了那份纏繞相思之意。”

低語間,那遠在數里外的藍衣人突然抬頭望來,洪修羅儘管明知自己藏身於山林之間,決不可能被對方發現,卻還是忍不住略縮了縮頭。

事實上,洪修羅早已查明了這二人的身份。

藍衣人正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四大家族中蹁躚樓主花嗅香,而白衣少女乃是四大家族中溫柔鄉的二代弟子水柔清。 她非但與洪修羅毫無關係,從某種程度來說,反而應該算是他的敵人。

只不過,每次看到她時,洪修羅都會想起自己的女兒。

三年前,他鋃鐺入獄,為怕受牽連,在十名關睢弟子的保護下,妻子帶著他的一對兒女遠離京師,然而在路上卻被一群蒙面人伏擊,妻女雖倖免於難,他的兒子卻當場戰死。 那之後,心智大亂的妻子認定他是導致愛子慘死的罪魁禍首,從此便與之斷了聯繫,而自此,他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女兒。

洪修羅自知任刑部總管時得罪過不少人,包括許多自認恩怨分明的江湖人士,如今自己一朝失勢,報復亦會隨之而來。 對此他心理上早有準備,但卻無法原諒妻子對自己的態度:嫁給我時的風光你都忘了麼? 可以同富貴便不能共貧賤麼? 他更不能原諒的是,她不允許愛女與自己相見,於是,在懷恨妻子的同時,他亦萬分地想念著女兒——他目前唯一的骨肉。

直到他奉命監視三大公子,在簡歌的住所旁無意發現了日夜練功不息的水柔清,才從水柔清倔強的神態,眉宇間的自傲發現了女兒的影子,儘管或許那隻是同齡女孩的些許類似罷了。

既然無法見到女兒,多看看她也可以稍解想念之情吧?

就這樣,近兩年來,幾乎每一夜洪修羅都會在這個小山頭觀看水柔清練功,並從此得到不足為外人道的安慰。 後來,他查出水柔清其實是八方名動中水秀的女兒,因此對她更加心存憐惜。

他不知道水柔清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又為什麼會近於瘋狂地練功。 但他從一些細微處發現,他們有一個共同的仇敵——簡​​歌,也因此懷疑水秀之死與簡歌有關。 若不是這個外表英俊、內心陰毒的簡公子假意應允在太子一系中做內應,泰親王或許不會貿然發難,導致一敗塗地,毫無還手之力,而他這個堂堂的刑部總管也不會淪落到如今這般妻離子散、不見天日的田地!

洪修羅就這樣遠遠地望著那個其實與自己毫無關係的白衣少女,任憑滔天的仇恨與一脈不可言說的溫情在心頭交匯糾纏。

待水柔清練功完畢,與花嗅香回房安歇後,洪修羅才悵然離開小山頭。

此時已是半夜一更時分,雪依然無聲無息地落著,洪修羅漫步獨行於六街之上,準備向他的新主子通報蒐集到的情報。

走了幾步,他突然心生感應,驀然停步回望……

最後,他的眼睛停在街角邊一個黑暗的角落。

——那里赫然有一個白衣人!

令洪修羅驚訝的是:此人身著白衣,分明並不想掩飾痕跡. 可自己剛剛偏偏對之視而不見,縱然自己滿腹心事神思不屬,畢竟多年功底猶在,無論如何也不應該經過此人十餘步後方才有所感應。 若來者是敵非友,乍施突襲,剛才那一刻已足以令自己命喪黃泉。

他是誰?

洪修羅盡量按捺住震驚之情,緩緩朝那白衣人走去。

白衣人四十左右年紀,相貌平平卻極顯蒼老。 潔淨的白衣不沾一塵,只在腰間束著一根窄窄的腰帶,呈現出陳舊的冷灰色,質地頗為古怪,除此之外,他的身上別無裝飾,而最觸目的,則是那一頭根本不合年紀的白髮。 那白髮在頭頂正中綰了一個髻,然後分從兩肩披落,顯得他本已窄小的臉孔更加細長,乍望之下有些滑稽。 然而,他的神情中沒有中年人應有的滄桑,反倒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恬淡,優雅而出塵,彷彿正明明白白地告訴所有人,他是—個對任何人都無害的避世之人。

然而,洪修羅卻不敢掉以輕心。 雖瞧不出對方是否身懷絕世武功,但僅憑那份隱匿之功便足令他不敢輕視。

此人半夜三更現身京師,容貌陌生,形跡可疑,若是放在三年前. 洪修羅定會毫不猶豫地先發製人,擒下他再慢慢嚴刑拷問,但如今,他卻已不會如此造次。

洪修羅正猶豫著是否應該就此離去。 無論對方是何來歷、有何目的,以他此時此刻的處境,完全沒有必要多管閒事。

可看似神遊物外的白衣人居然令人意外地先開了口:“請問這位兄台,去幕顏街應該如何走?”他說話的聲音低柔且極富磁性,就像一位堪破世事的老先生正娓娓訴說著自己久遠的經歷,令人心生好感。 只是他的語調稍有古怪,音節黏滯模糊,似乎帶著一些域外口音。

洪修羅吃了一驚。 白衣人渾如白日里的普通問話在這半夜時分顯得無比突兀,再細瞧他的神情,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隱含的一分敵意,語氣裡甚至還略帶著一些貿然打擾的歉意。

洪修羅的心中剎那間浮上一個念頭:若此人不是傻子,就絕對是一個可怕的敵人。 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僵硬起來,一面緩步朝白衣人走去,一面努力在面上擠出一個平和的笑容:“幕顏街離此不遠,過去兩條街就到了。”

白衣人的目光落在洪修羅腳下,眉梢略挑:“原來是洪總管,失敬失敬。”

洪修羅方才如臨大敵,無意中露出成名絕技“山重九勝”,不料卻被對方一眼識破來歷,這一聲“洪總管”聽在耳中極盡諷刺,不過看白衣人神情平靜,似乎又絕無半分調侃揶揄之意。

白衣人拱手淡然道:“聽說洪總管被人下於獄中,想不到已然脫困,真是可喜可賀。”說罷就要轉身離去。

“且慢!”洪修羅已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冷喝一聲。

事實上,他出獄的事情雖然極其隱秘,但將軍府與太子府肯定早已探得消息,只是礙於各方情勢,方才沒有公開。 但此刻被白衣人輕描淡寫地揭破,令他立刻生出殺人滅口之念。

白衣人應聲止步,緩緩回過頭來,一雙黑白分明、充注玄機的眼睛緊緊盯著洪修羅,隨即恍然大悟:“想必是當今聖上暗中下令,才讓洪總管得以脫身吧。洪總管大可放心,今日相遇也算有緣,此事我定不會再對他人說起。”

洪修羅越聽越驚。 誠如白衣人所言,正是當今聖上暗中下令放他出獄的。 畢竟洪修羅做了近十年的刑部總管,縱然落獄,手上亦握有許多暗中培植的勢力與眼線。 如今表面上京師成了明將軍與太子建的兩虎相爭,但皇上自然不可能視而不見,所以這才暗中放出洪修羅,目的就是藉以牽制將軍府與太子一系,想不到這不足為外人言的複雜情勢,竟被白衣人於瞬間瞧破,其人心智之聰慧,反應之快捷,可謂世上少有。

白衣人將洪修羅臉上的神情盡收眼底,低嘆一聲:“斗膽奉勸洪總管一句,昔日榮華已成過眼雲煙,何不放下追名逐利的慾念?閒雲野鶴雖無趣,卻是瑤台月裡仙。”

這句話被白衣人輕聲說來,卻如一柄重錘整整捶在洪修羅心窩裡。

記得在獄中初聞愛子慘死的消息,他忍不住在無人之時失聲痛哭,那時只期望自己可以苟全性命,從此帶著妻女遠遠離開爭名奪利之所,重守天倫,任何功名利祿全都比不​​上家人的平安……

可是,等到皇上的一詔密令下來,他卻又按奈不住一顆入世之心,當初踏錯一步隨太親王謀反,那麼現在跟著聖上總有機會東山再起,重掌大權吧? 於是,他毫不猶豫地接受了皇上的任務。

可是兩年多了,他才真正了解,自己這個謀反逆臣已不可能重獲信任,他只是一枚尚有用處的棋子而已。 或許以後還會等來未知的機遇,但人生又有多少時間可以容他慢慢等待呢? 既然想念女兒,為何不能放下一切,去天涯海角找尋她呢?

洪修羅又想到三年前謀反前夜莫名失蹤的追捕王梁辰,同在刑部供職,他無疑比自己灑脫得多,或許現在正在​​某處逍遙快活? 而牢獄王黑山雖然聽說巳死於亂軍,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也有可能藉屍還魂,暗中脫逃? 反觀自己,或許是做慣了一派掌門,生死關頭便只為了盲目的驕傲與榮譽而戰,絲毫不通明哲保身之道,直到確認大勢已去,顧念家人與門徒的性命,才不得不棄械投降,又被將近一年的牢獄生活磨去了最後的一絲銳氣,此刻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般,為了些許渺茫的希望,妄圖再獲名利,每日晝伏夜出四處探查,宛若見不得光的鬼魂。 早知如此,當年戰死於亂軍之中恐怕更是一種解脫吧……

剎那間,洪修羅心中百念雜陳,被白衣人輕輕的一句話勾起了無數心緒:等他清醒過來,那白衣人已然不見了蹤影。 地面上卻留下了一串腳印,筆直地往幕顏街的方向行去。

僅從足印的深淺,無法判定那人是否身懷異技,但看這一串腳印每一個都是極為有力均衡地踩踏於雪地之上,周圍的積雪絲毫不亂,每一個都彷彿出自精心鑄就的模具,足以顯示出白衣人沒有半點猶豫,充滿著自信的心態。

以洪修羅的武功與追蹤之術,追上那白衣人可謂易如反掌,但他卻只是下意識地慢慢跟隨著那串腳印。

儘管從頭至尾,那人都沒有給他帶來半點威脅,洪修羅此刻卻懷著一份切切的期待和一份隱隱的懼怕,既希望再聽白衣人說上幾句話。 又想將之抓起來拷問來歷。

洪修羅只知道:像這樣一個神秘而睿智的人,無論作為朋友還是作為敵人,都是這一生中可遇不可求的機緣!

轉過一條街角後,洪修羅已看見了白衣人悠然堅定的背影。 他正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上前,卻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氣,驚訝地望向左方。

在他左邊五步之外,端坐著另一個白衣人!

乍看之下,他會以為兩人乃是一母同胞的孿生兄弟。

但事實上,這個端坐著的白衣人與方才那個有著迥然不同的氣質,或許相同的只是兩人都有一種令人難以察覺其存在的本領。

坐著的白衣人沒有白髮,年紀僅僅是二十出頭,不但沒有半分老相,反而長著一張可愛的娃娃臉,乍見之下就像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讓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摸他的臉。

可是,在這張看似乖巧的面容上帶著一份極為古怪的笑容:如孩子望見心愛玩具的開懷;如獵豹盯准獵物後的殘忍;如少男看見心愛女子的羞澀;如旅人遠行後渴盼家人的熱切……許多複雜的情緒全都矛盾地集中在他的笑容裡。

白衣少年望著洪修歲,微微瞇起了眼睛,俏皮地吐了吐舌頭。

不知為何,在洪修歲的眼裡看來,那少年的舌頭彷彿正舔去他嘴角掛著的一絲鮮血;而他的眼神在暗夜裡瞧​​來,竟彷彿彈出了一道慘綠的光芒。 剎那間,洪修羅恍如被一桶冰水突然從頭至腳地淋下,心底泛起一片陰濕。

這一刻,身經百戰的堂堂刑部總管、關睢門主竟然生出了逃跑之意。 他見過無數高手,包括被譽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將軍,但卻還從未遇見過如此令人驚怖的人物。

或許那白衣少年的武功並不高,但他的神情卻明白無誤地透露出一種期待:他期待著洪修羅走上前來,無論是用笑容還是用刀劍;他期待著鮮血染紅這條暗夜的長街,無論是洪修羅的還是他自己的!

不管這個白衣少年是因何目的出現在這裡,不管他是為了阻止洪修羅跟蹤另一個白衣人還是特意來找麻煩,洪修羅都不打算繼續與他糾纏。

“可以和任何人打交道,但不要和野獸講道理!”這是他做了多年刑部總管後悟出的一個真理。

於是,洪修羅沿著來時之路緩緩退開,直到退出十餘步後,他才注意到另一件他本應該首先註意到的事:那個白衣少年的手裡抱著一柄短小且精光四射的寶劍,而他,正輕輕抓起一把細雪,慢慢擦洗著這柄看起來彷彿孩童玩具的劍。

不! 不是擦洗,而是以雪磨劍!

並不是所有人都習慣在這樣的雪夜回想太久遠的往事。

比如被稱為“君無戲言”的吳戲言,便只是在為一件三個月前發生的事情煩惱著。

在京師裡,吳戲言絕對算得上是一個有地位的人。 他的地位並不是來自世襲的爵位,也不是來自萬貫的家財,更不是因為他有什麼特別的武技。 而是因為,他有一張極為強大的情報網。

京師之中,甚至可以說整個江湖之上,幾乎任何重要的事情都逃不過吳戲言的情報網,而任何一個人只要付出相應的代價,便可以得到貨真價實的消息。

所以,哪怕是在心裡嘲笑吳戲言落泊甚至顯得猥瑣的相貌,寒酸甚至稍嫌邋遢的衣著,哪怕討厭他刻薄且裝腔作勢的言語,吝嗇而近於貪婪的作為,

但是在表面上,任何人卻絕對不能不尊重他。

因為越是位重權高的人越可能有求於他,而討好他的最佳辦法,無疑就是除去那些不尊重他的人。

可是三個月前,吳戲言第一次感覺到了露骨的不尊重,而他對此卻毫無辦法。 因為對方是將軍府的大總管水知寒!

幾年前可不是這樣,“吳戲言”那時是一面響噹噹的招牌,就算京師五派彼此間鬥得你死我活,卻誰也不願意得罪這樣一個擁有足可扭轉劣勢能力的“君無戲言”,所以他可以左右逢源,在混亂的權勢鬥爭中為自己謀得最大的利益!

可是現在情形卻有所不同。 魏公子死了,太親王垮了,京師五派僅餘三派,其中逍遙一派根本不理瑣事,諾大京師其實就剩下了將軍府與太子府鬥法……

而吳戲言在京師中的地位似乎也隨著情勢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這一點令他極不好受,尤其想打那一天水知寒在那麼多人的面前對他語含威脅,一點情面也不留,吳戲言便更不好受了。

所以,今晚的吳戲言喝得爛醉,一面搖晃著跌跌撞撞地往家走,一面藉著酒勁罵罵咧咧:“我不就說了幾句實話嗎?你大總管犯得著用八百個人抬轎子——窮耍威風嗎?哼哼,有本事就別來找我,直接去對付五劍山莊和碎空刀葉風啊……”

吳戲言的話突然止住,不絕鑽入脖子的雪花讓他清醒了一些。 他的情報網一個月前就報告過:儘管,被稱為將軍府五指的五大高手斷了無名指,廢了中指,六大邪派宗師之一的厲輕笙也命喪於穹隆山忘心峰,甚至還賠上了水知寒的右臂。 但,五劍山莊已經不存在了,而那個被江湖上譽為“刀意行空,刀氣橫空,刀風掠空,刀光碎空”的年輕一代高手碎空刀葉風也從此下落不明,極有可能已死在將軍府的高手圍攻之下。

正所謂普天之下,誰可抵擋將軍令?

這一剎那,吳戲言忽有所悟。 正是因為京師只剩下針尖麥芒的兩派,所以他才必須選擇一方,而不似從前那樣可以在幾派碾軋的夾縫中如魚得水。 在如此情形下,水知寒才會用那樣的方式逼迫自己:順者昌,逆者亡。 而他,又該怎麼辦呢?

就在這樣一個輕雪飄揚的夜晚,半醉半醒的吳戲言方才真正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事實上,前幾年將軍府很少與他打交道,或許只是因為明將軍根本不屑憑著吳戲言的情報壓倒敵人,可是現在,明將軍現身的次數已經越來越少,而那個當年唯恐遭到明將軍之忌、自命“半個總管”的水知寒,似乎已不甘僅僅做一名總管了……

吳戲言又想到十天前,太子一系顧思空與將軍府的大拇指憑天行共去吐蕃的消息。 太子府與將軍府聯合行動,在以往是決不可想像的,而這些是否都出於水知寒的授意? 他到底想做什麼?

吳戲言越想越是心寒,若是自己一直這般瘸子上台——立場不穩,那麼大有可能令京師兩大派係都視其為對方的眼線,這個後果他絕對承受不起。 或許他真的應該離開京師,另尋安身之地? 憑他的本事,江湖之大何處不能立足,又何必在這裡受人欺辱?

吳戲言半睜醉眼,望一望京師的高城闊牆、繁華錦樓,竟意外地發覺,自己是那麼地捨不得。 他可以不要錦衣玉食,不要珠寶美女,但他受了不默默無聞、乏人問津的生活,只有在京師,他才能得到那麼多恭敬,處處有人奉承,這才是他想要的一切。 而這些,正是到其他地方,那些粗豪的江湖漢子絕對無法給予他的。

“這真是矮子騎馬——上下兩難啊!”吳戲言喃喃嘆道。 他本不是一個缺乏決斷的人,但這一刻,他卻無法替自己的未來謀劃出一條坦途。

或許,是真的老了麼?

“請問,您是吳先生麼?”一個低柔且富有磁性的聲音傳人耳中。

雖然夾著一絲域外口音,但那聲音本身卻讓人那麼舒服,那麼溫暖,就像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用他滿是老繭的大手輕撫著你的額頭,令人止不住想撲入他懷中,吐盡人生的煩惱。

吳戲言的酒本已醒了幾分,聽到這句話竟又覺得酒意上湧,“哇”地一聲,張口吐了出來。

然後,他就看到一雙白淨修長的手輕輕扶住自己的肩膀。 那雙手的每一個手指都是那麼的一塵不染,每一個指甲都修剪得整整齊齊、同樣長短。 沿著這雙乾淨清爽的手望去,先是秀氣如女子的手腕,腕間掛著一隻玉鐲,那玉鐲似是南整塊翡翠打製,清碧如滴,絕非凡品,隨後是被白衣遮了半邊的手肘,依然是那麼的潔淨,似乎每一個毛孔都被瓊漿玉液細細浸潤過……

他的肩並不寬闊,卻有一種足可讓人依靠的力量,他的脖子不算白皙,微微挺露的青筋卻帶來一份給予信任的堅定,令人相信再往上看,一定是堅毅剛強且充滿男子氣度的面孔……

所以,當吳戲言發現對方只不過是一個面貌普通平常,長著一頭完全不合年紀白髮的中年人後,臉上盡是愕然。 隨即,他瞧見對方那略顯滑稽的束髮後,又不由大笑起來。

白衣人扶穩吳戲言,微微一笑:“風寒霜滑,吳先生多加小心啊。”

吳戲言並不驚訝對方認識自己,在他看來,在這京城中,若是有人不認識自己那才叫稀奇。 但是讓他奇怪的是,為什麼這個陌生的白衣人會讓識人精準的自己一見之下產生那麼多的錯覺,更奇怪的是,為什麼在半夜三更於無人的大街上遇見此人,竟像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短短一瞥間,吳戲言對白衣人已有了大致的了解——這是吳戲言最喜歡接觸的一種人,有智慧有學識,有地位有品位,或許他們臉上故作謙卑的尊敬與口中婉轉的奉承未必出於真心,卻絕對已經打動了他。

吳戲言擦擦嘴上的污物,又蹲下身抓起一把雪放於口中權當洗漱。

白衣人靜靜地望著他,既不為他孩子氣的舉動微笑,也不表現出對一點鄙夷,就放佛是一個等待美麗貴婦梳妝的客人,不急不躁。

吳戲言見過無數人等,此刻卻無法判斷白衣人是否是那種只要滿意就會出手闊綽的豪客,只得習慣性地試探一句:“不知老弟找我何事?”

白衣人輕輕道:“想問吳先生一件事情。”

令吳​​戲言失望的是。 對於“老弟”的稱呼白衣人沒有任何反應,大概先生、大師、仁兄之類的稱呼他也都可以不皺眉頭地一一應承下來。

吳戲言嘿嘿一笑:“每一個找我的人都是要問事情的。不過現在這個時候麼,就好比是八月十五吃粽子……”他有意不說出下句,細看白衣人的反應。

自衣人僅是似笑非笑地挑挑眉,似乎完全明日吳戲言的言外之意,又似根本沒興趣與之拌嘴。

乎根本沒興趣與之拌嘴。

吳戲言依然無法判斷對方的心意,只好將下一句“不是時候”吞進肚中,輕咳一聲,正色道:“既然你有問題,吳某自會有回答。當然,精彩的回答也需要精彩的報酬。”

白衣人全無任何客套,只是淡淡地問出自己的問題:“大概在十六年前,一位來自吐蕃的年輕人到了京師,卻不幸生了急病。或許是因為他的形貌惹人生疑,所以無人援救……”

吳戲言面色微變,伸手止住自衣人的話:“你可知道,我回答別人的問題向來有幾個條件?”

白衣人的臉上沒有一絲不耐:“剛才吳先生說過,精彩的回答自然會有精彩的報酬。”

吳戲言強按住心中一股莫名想順從他的念頭,自顧自道:“我吳戲言回答問題,有五說三不說。你想不想知道到底是什麼?”

白衣人令人難以覺察地點點頭:“隻請吳先生長話短說。”

不知為什麼,白衣人一個如此模糊簡單的肯定竟令吳戲言有種欣喜的感覺,放佛他才是那個有求於對方、需要竭力討好對方歡心的人。

吳戲言清清嗓子:“一見如故、窮困潦倒、家有亡親、救人危難,這四種人可免費說,還有一個麼,嘿嘿,若能與我對詩之人,亦可免費。”

事實上他這“對詩”一舉不過是應和螳有趣的村言巷請,譬如方才那一句“八月十五吃粽子——不是時候”之類。

白衣人露出微笑:“想不到吳先生竟是一個好心人。”

這句誇獎令吳戲言好不得意起來,臉色微紅,隨即又道:“本來我與老兄一見如故,原可免費告訴你。只可惜啊……”說到這裡,他又停頓下來賣個關子。

這一次白衣人倒是識趣,緩緩接口:“想必是犯了吳先生的三不說之忌。”

吳先生突然覺得極為喜歡這個白衣人:“這三不說麼,刀劍相逼不說,傷天害理不說……當然,這兩點與你扯不上關係。但老弟恰恰是犯了最後一忌:說過的話不再說。”

他本想看看白衣人的神情會否因此而緊張,卻未能如願。 那白衣人只是沉吟不語,似乎在考慮如何勸動吳戲言。

吳戲言終耐不得沉默:“當然,普通的小事不必刻意禁忌,但老弟既然問起'天脈血石'之事,在下實在無能為力。至於我曾將此事告訴過其他什麼人,此乃我的職業秘密,自然也不能告訴老弟。”

白衣人終於嘆了一口氣:“只怕今日不得不犯吳先生的兩樣忌諱了,在下靜等回答,只要吳先生改變主意,叫我一聲便是。”

“嘿嘿,只怕你這是按著雞頭啄米——白費心機,也不去打聽打聽,我'君無戲言'說話,何時不算數過?”吳戲言從頭至尾始終沒有看透白衣人,對方的這句話更是讓他如墜迷霧,越想越不對勁,不懂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忍不住脫口發問,“餵,老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白衣人抬手撩開垂下的白髮,本如古井不波的臉上露出一絲調侃之意:“還請吳先生稍等片刻,我無須你付出精彩的報酬,就會給你一個絕對精彩的回答。”

吳戲言大笑:“想不到老弟竟然學我說話,哈哈……”

他的笑聲猛然收住,因為他驚奇地發現那白衣人竟就此轉身離開,一時他居然有些不捨:“老弟慢走,就算不能回答問題也可以交個朋友啊……”說話間他又微一皺眉。 剛才白衣人抬手撩發之際,他看到對方的翡翠玉鐲後露出的手腕上有一片肌膚明顯有異,彷彿是胎記,又更像是刺青,最奇怪的是,那片肌膚呈現出奇異的碧色,不知是否是那玉鐲反映雪光所致。

吳戲言隱約記得,自己曾經聽說過一種古怪的刺青,只恨此刻殘​​酒未醒,一時竟然想不起來……

然後,他就看見了另外一個白衣少年!

那個生著一張娃娃臉的白衣少年倒提著一把精光四射的短劍直直朝吳戲言緩緩走來,臉上帶著一份令人畏怖的期待之色。

那柄白衣少年倒提的短劍長不過尺半,在積了半寸雪的地面上劃過,卻沒有留下一點划痕,看似離雪面還有肉眼難以察覺的距離,但那劍鋒與地面之間,卻傳來令人驚駭的摩擦之聲,如同短劍正毫無痕跡地穿透積雪,與地面直接接觸。 而那嘶啞的摩擦聲決不像是一柄短劍所能發出的,倒似是一把重達百斤的開山巨斧!

眨眼問,吳戲言的酒全醒了。

以前,吳戲言也曾面對過威脅,甚至比此刻的情形更為急迫,但他甚至都懶得露出一絲懼意,因為任何人都清楚,如果殺死了吳戲言,那麼無論是他本人,還是他的家人、師門、朋友,甚至只是和他有過一次魚水之歡的青樓女子,都可能遭到飛來橫禍。

所以,儘管吳戲言身無武功,卻比許多武人更有一份硬氣。

但,這一次,他卻毫無選擇!

正如白衣人所說,他今日不得不連犯兩條忌諱:縱然刀劍相逼,他也不得不說出曾經說過的重要情報。

因為,只看白衣少年臉上的奇異神情,他就清楚地知道,面對的正是那種嗜殺且絕對不惜後果的瘋子。

吳戲言不顧身份地大叫起來:“先生請留步,我這就回答你的問題……”

值此生死關頭,吳戲言終於想起了這看似孿生兄弟卻迥然不同的兩個白衣人的來歷。

——鶴髮童顏!

“鶴髮童顏求見端木莊主。”

端木敬顏披著半邊衣服,打著哈欠,勉強坐進大堂正中的虎皮交椅上,一面揉著眼睛,一面慢慢念出手中一張白紙上的幾個字,皺皺眉頭:“什麼東西?”

堂下一位小廝垂手恭順地回答道:“求見莊主的是兩個白衣人。一個四十多歲模樣,另一個瞧起來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孩子。既不似父子又不像是朋友,不知道是什麼來歷。”

端木敬顏冷哼一聲:“他們有沒有說到底找我什麼事?嗯,像不像那種窮困潦倒的傢伙?或是身懷至寶待價而沽的?”

小廝努力回想,猶猶豫豫地道:“是那個中年人出面遞的帖子,並沒有說因為何事找莊主。不過……他們雖然不像那種窮得要賣兒賣女的破落戶,但或許真有什麼寶貝。”

“呸!”端木敬顏一口濃痰噴在小廝臉上,“不問清楚憑什麼替他傳信?他娘的,還以為是什麼天大的急事,一大早就把老子叫醒,不想活了?”

位於京城之北二十里的端木山莊並不是什麼江湖門派,原只不過是一家當舖,可是卻比許多江湖門派更為有名。 因為這家當舖專門搜羅各種奇珍異寶,然後轉手,賣給京城的名門望族、紈絝子弟,甚至是當紅的青樓姑娘。

出入京師,身份可謂是最重要的,而身懷異寶正是一張極為特別的身份證明。 試想一位王侯戴在頭上、掛在身上的都是幾百兩銀子一件的“便宜貨”,又有誰會信任他的身份? 又豈能得到與之名望相符的敬重? 所以,許多貴族豪門不惜重金,只求能從端木山莊中購來新奇貴重的寶貝。

久而久之,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端木山莊之名。 若是囊中羞澀,恰好手頭上又有幾件奇珍異寶,便可以用之換取銀兩。 當然,價格並不公道,贖金卻高得離譜,贖回的條件也相當苛刻,一旦超過短短的期限,恐怕就再無可能物歸原主。 名曰典當,事實上就是低價收購。

但至少,這是一個可解燃眉之急的地方。

受了端木敬顏一口濃痰,那小廝卻動不敢動一下,結結巴巴地道:“咳咳,那個中年人似乎很好說話的樣子,莊主平日不是教訓我們,適當的時候要與人為善,免得被人在背後說三道四……”

聽小廝如此回答,端木敬顏不禁一怔。

所謂“與人為善”之言不過是他偶爾興起講的,想不到下人倒記得清楚,可如此一來,反倒不好再責怪這小廝,只好沒好氣地罵一句:“叫他們滾,老子要繼續睡覺。”

“抱歉打擾了端木莊主睡眠,可在下的確有急事想求。”一個白衣人不知何時已出現在大堂中。

端木敬顏不由一驚。

這端木山莊雖不是什麼武林世家,但財大氣粗,重金請來的護院皆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好手。 這白衣人雖然看起來豪不起眼,卻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到這裡,必然有非常的本領。

端木敬顏心念電轉,隨即指著小廝怒罵道:“滾!順便叫看門的蠢貨也一併滾蛋!”罵完,轉過臉面對白衣人卻立刻換上一副表情,不失倨傲地一笑,“不知先生怎麼稱呼?”白衣人只是簡單地兩個字:“鶴髮。”

在端木敬顏聽來,白衣人那略含傲意的回答無疑展現著一種高貴的身份,再配上那兩縷垂直的白髮,平添幾許仙風。 所以儘管他從未聽說過這個名號,還是含笑道:“久仰久仰。卻不知鶴髮先生早上是習慣喝茶還是喝酒,或是來碗燕窩?”他是多年的生意人,早習慣了看人說話。 但見此人英華內斂、不急不躁,便知來了大主順,心裡猜想,對方的目的到底是賣還是買?

鶴髮搖搖頭:“隻請端木莊主屏退左右。”

端木敬顏嘿嘿一笑,微微揮手,幾名侍從應聲退下。

鶴髮微微一哂:“還有九人想必是端術莊主的心腹,就不必剛避了。”

端術敬顏大感驚訝。

事實上端木山莊日進萬金,戒備森嚴,在夾牆暗閣裡正是藏有幾名高手,這些隱情自然不足為外人道,卻不想對方在不動聲色中便已察覺,甚至連人數多少都了然於胸。

又聽鶴髮續道:“不過今日的事情若有洩漏,惹上麻煩的人恐怕不止是我。”

端木敬顏聽出鶴髮的話中之意,心頭極不舒服,只是礙於對方來歷可能不小,也不便發作,只好藉著笑聲掩飾:“哈哈,我做買賣向來誠信無欺,天地可鑑。鶴髮先生無須多慮。”

鶴髮淡淡道:“今日我不是與莊主做買賣的,而是來打聽一個消息。”

“哦?”端木敬顏頓時少了興趣,訕訕一笑,“那麼鶴髮先生好像來錯了地方,你應該去京城找'君無戲言'才是。”

鶴髮不急不徐道:“我已找過吳戲言,所以這才到了端木莊主。若是莊主願意幫忙,這個小玩意敬請收下。”

說話間,他已在桌上輕輕放下一枚小巧的金簪。 金簪內嵌有一枚綠豆大小的玉色珠子。 然而奇的是,那簪子光華耀眼,價值不菲,可鑲嵌的珠子上卻佈滿許多小黑點,如同霉變。

“翰墨簪!”端木敬顏盯著那支金簪,雙目放出異彩。

“端木莊主果然好眼力。”鶴髮微笑道,“此'翰墨簪'看似平常,然而簪內的那枚東海夜明珠上卻以精工巧手刻下了千餘字的詩詞名句,肉眼難辨,每至夜深時以珠光映於牆上,方可一窺究竟。”

端木敬顏素聞“翰墨簪”之名,心癢難耐,伸手欲取來看個究竟,卻被鶴髮止住,微笑道:“端木莊主是個生意人,當然知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道理。”難得的是,鶴髮在任何時候都能保持著那份泰然自若的態度,無論是利誘對方還是有求於人,神情上都沒有半分異樣。

端木敬顏咽了口唾沫. 努力掩飾住眼中的貪婪:“還請先生明示來意。”

鶴髮緩緩道:“事情要從十六年說起。一位來自吐蕃的年輕人到了京師,住在平安客棧中,卻不幸生了急病。或許是因為他的形貌惹人生疑,所以無人援救,反而被小偷趁機偷去盤纏。店主怕被惡疾傳染,竟將他趕出客棧,眼看就要橫死路邊,幸好有一位無意路過的好心人於心不忍,把他接回家中,悉心看護,總算將之從回門關救了回來。那年輕人感激其救命之恩,奈何身無長物,便把貼身掛著的一塊奇異紅石相贈,說是家傳之寶留作信物,日後再來相謝,隨後便返回吐蕃……”

“且住。”端木敬顏聽得不耐,插口道,“這故事忒也平常,與我又有何關係?只怕先生找錯了人。”

鶴髮聽若不聞,甚至語速都沒有改變:“那個好心人只是一個普通商人,本也不求人報答,只是看那奇異的紅色石頭好玩,便隨意收下。不料半年後,他做生意賠了本,欠下巨額債務,將家財盡數變賣依然難抵,走投無路之下,聽說端木山莊收留異寶,便把那塊紅石抵押給了莊主……”

端木敬顏這才明白過來:“哈哈,原來你說的是那塊紅色的小石頭啊。雖然奇巧,卻非玉非寶,並不值幾個錢,虧我還給他二十兩銀子。 ”話語中大有懊悔之意。

鶴髮望定端木敬顏:“我相信端木莊主不會做賠本的生意,只想知道現在這塊紅色的石頭到底在何處?”

這一眼瞧得端木敬顏心頭有些發毛,不由如實回答:“嘿嘿,我自然不會賠本,只是先生既然如此看重,想必此物的價值遠不止一百兩銀子,想必我倒是賣虧了。”

“買家是誰?”

端木敬顏卻反問道:“先生可否先透漏一下這塊紅色石頭到底是何來歷,莫非真是我看走了眼?我實在有些好奇。”

鶴髮略略沉思:“反正你已插手此事,麻煩遲早要來,告訴你也無妨。”

端木敬顏冷笑:“我只怕沒有錢賺,倒是不怕麻煩。”

“那個年輕的吐蕃人乃是當年吐蕃王最寵信的幼子,本只是貪圖玩樂的小王子,以為戀羨中原風物,這才偷偷跑來京師。原以為會增長一番閱歷,誰知一場大病反而讓他見識到漢人的自私無情,若非那個好心商人相救,必已客死異鄉。他曾於病中誓要報此仇怨,回到吐蕃後發奮圖強,勵精圖治,不幾年後吐蕃王廢長立幼,他於兩年前即位,便是當今的吐蕃之王。”

端木敬顏一驚:“怪不得聽說這兩年中原與吐蕃衝突不斷,原來里面竟有這麼個緣故。莫非吐蕃王朝暉那個紅色石頭後便會立刻發兵中原?不過那東西看起來倒不見得有何價值,莫非是什麼特殊的寶貝?”

鶴髮搖搖頭:“吐蕃王極有自知之明,雖年輕時受辱於漢人,卻不會因此擅動刀兵。只是那紅色石頭乃是他家傳至寶,家族中人都曾立下重誓,任何人交回此物都可以要求石頭的擁有者無條件地做一件事,這件事可小可大,哪怕迫得吐蕃王當場自殺亦有可能。只可惜路途遙遠,當年的吐蕃王子未能及時收回紅石,事後也再找不到那個好心的商​​人,而此物若是落在心懷不軌之人的手裡,定然後患無窮!”

端木敬顏嗤鼻道:“那塊紅色的石頭有什麼魔力,竟能讓吐蕃的一國之君當庭自殺,可真是有些令人難以相信……”

鶴髮正色道:“吐蕃人相信靈魂升天之說,死者皆以天葬,即是將屍身用利刃分解,然後任由群鷹啄食。而每一個歷史久遠的家族都有專用的天葬台,其中最為高貴家族的天葬台是將山腹中的堅剛之石以大錘震碎,精選出同樣大小的碎石,用鷹羽編織的羽線相穿,再用原始森林中千年黑木的木膠凝合,而這一枚獨一無二的紅色石頭便是來自於吐蕃王族的天葬台。之所以特別,是因為吐蕃人相信天葬台上的無數碎石中,唯有這一塊沾有數十代家族先輩的魂靈之氣,稱之為'天脈聖石'!因色如血染,又叫'天脈血石',只有最受信任的家族嫡親方有資格佩戴。”

端木敬顏聽得目瞪口呆,拍腿長嘆。 也不知是嘆息“天脈血石”的由來,還是惱恨自己居然低價賣出了至寶。

“此石事關重大,還請端木莊主不吝告知其下落。”

端木敬顏喘息已定,忽又板起臉來:“​​端木山莊之所以有今日的聲譽,全在於誠信無欺。若是先生要我吐露買家姓名,恕難從命。”

其實對於他來說,從無誠信可言,只不過待價而沽,想再多得些好處罷了。

鶴髮靜靜望著端木敬顏,似乎在揣測他的心理,端木敬顏被他瞧得心中發毛,喝道:“有得很麼好看的?老子就算不說你又能如何?”

鶴髮輕聲一嘆:“看來端木莊主並不喜歡喝敬酒了。”這本是一句充滿威脅的話,卻被他說得如此遺憾和惋惜。

端木敬顏不怒反笑:“嘿嘿,只可惜我老子給我起錯了名字,偏偏喚作敬顏,不叫敬酒。當然,此事還是有商量的餘地的……”

鶴髮打斷端木敬顏的話頭:“端木莊主是個有原則的人,恰好我也是。”說罷,他將桌上的“翰墨簪”收入懷中,對端木敬顏略施一禮,轉身往門外走去。

這個舉動頓時激怒了端木敬顏,他一拍桌子:“他娘的,一大早就把老子叫醒陪你說話解悶麼?”

鶴髮頭也不回:“我說過,端木莊主聽了這番話後必有麻煩。”

端木敬顏冷笑一聲:“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這句話其實是暗語,此前每當遇到談不攏價格的情形,暗藏在大廳中的得力手下便會保證主人再也“見不到”那些難纏的客人。

端木敬顏此刻斷定,這兩個化名“鶴髮童顏”的白衣人只不過是吐蕃王派來尋找“天脈血石”的使者,既然來自那麼遙遠的地方,將之殺之滅口絕對五人知曉。 事後若能再想辦法收回“天脈血石”,便可發一大筆橫財……

鶴髮信手拈著“翰墨簪”,緩步走出大堂,眼角余光已瞥見幾名莊丁一面神情異常地低聲嘀咕,一面緩緩朝他逼近。 鶴髮卻混若無事,只是朝著靜立於堂外的白衣少年輕輕點了點頭。 白衣少年立時目射異色,徑入堂中。

“不過是一件贗品,卻不知又要引出什麼樣的災禍,真可謂是認為才死,鳥為食亡。”突然,大廳角落​​中的一個老人喃喃嘆道。

鶴髮循聲望去。 但見那老人五六十歲年紀,頭大如斗,亂發遮住面目,只看得到滿臉的皺紋與一雙亮若晨星的眼睛。 他破舊的衣衫沾染了不少油污,渾若乞丐,可立於他身旁的莊丁對他卻是態度恭敬,沒有半點輕屑之色。

鶴髮自知手中的“翰墨簪”雖非真品,但模仿得幾可亂真,實不明白這老人匆匆一眼之下如何能辨別真假。 他心知這老人非比尋常,緩緩走近:“老人家為何能斷定在下手中的'翰墨簪'是贗品?”

老人神秘一笑:“你不必佩服我的眼光,只因為我恰好知道真品正在何處。”

“哦,願聞其詳。”

老人先隨意一揮手,遣走身邊的莊丁,然後用只有鶴髮才能聽得到的低沉聲音道:“就在我手裡。”

這句話實在像是一個玩笑,只看老人落泊的模樣,誰也不會相信價值連城的“翰墨簪”,居然會落在他的手裡。

但是鶴髮卻沒有笑。 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定定凝在老人那雙手上。 這是一雙完全不符合主人身份的手,關節有力,修長潔淨,大拇指顯得格外粗壯。

鶴髮輕輕把手中那支贗品放到老人身前的几上:“打擾老人家實非得已,此簪雖是偽造,亦非凡品,權當賠罪。”

老人一怔:“你認得我?”

鶴髮微笑著搖搖頭。

老人怪眼一翻:“那你又何須如此?我雖然老了,可是眼光並不差。莫說你,就是那白衣小子一人也足以將整個端木山莊鬧得天翻地覆。”

鶴髮笑了笑,柔聲道:“沒什麼原因,或許只是因為我尊敬同樣有眼力的人罷了。”

老人哈哈大笑,毫不客氣地收簪入懷,猛然抬頭對幾名悄悄掩近鶴髮的莊丁大喝道:“想要命的人都滾!”

這一刻他鬚髮皆揚,氣勢攝人,再也沒有半分料到之態。 一眾莊丁面面相覷,竟再無一人敢近前。

老人盯著鶴髮沉聲道:“可知老夫為何收下這簪子?”

鶴髮道:“老人家自然有老人家的道理,說與不說都無妨。”

“老夫一向恩怨分明。端木山莊中只有一人對我有恩,若是他日後下令,老夫必將不擇手段、全力追殺你於天涯海角。”老人嘆了口氣,一字一句道,“這支簪子,或許買的就是老夫的命!”

這邊,端木敬顏正在思索如何利用那“天脈血石”發財,想到妙處,止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忽覺房中有異,抬眼卻見一個白衣人正盤膝坐在大堂正中。

端木敬顏只道鶴髮去而復回,冷然道:“你還來做什麼?”繼而卻發現,眼前的這個白衣人並非鶴髮,而是一個長著張娃娃臉的年輕人。

“我叫童顏,你叫端木敬顏,我們都有一個顏字。”年輕人笑得很可愛,語氣卻十分古怪,彷彿是不擅言辭的人正努力尋找一個笨拙的話題。

端木敬顏沒好氣道:“你爹已經走了,你也快走吧。”

童顏彷彿坐的很舒服,左右四顧大堂中華麗的陳設:“他不是我爹,我不走。”這與其說是解釋,倒不如說頗有些撒潑的意味。

端木敬顏哼道:“老子沒空,外面自有人陪你玩。”

童顏淡然一笑,突然從懷中變戲法般摸出一柄短劍:“想和我玩劍麼?不用白費心機了,他們可是殺不了我的。”他看似天真隨意的話語,卻一舉揭穿了端木敬顏的用心。

端木敬顏大怒,戟指冷喝:“滾出去!”

剎那間,端木敬顏但覺眼前猛然一亮,如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突然迎面炸開一道火光,那麼地猝不及防。 他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隨即指尖一涼,然後才有一股劇痛傳來。

端木敬顏睜眼再瞧,才發現自己剛才伸出的那個手指已然不見,鮮血正如泉水般洶湧而出,又驚又怒之下,剛要放聲大叫,嘴中忽又多出一物,正是自己的一截斷指,尚有餘溫。

童顏依然在笑,但他那如同玩具的短劍卻在空中狂閃了九下,每一次閃動都換來一聲悶啞在喉嚨中的慘哼。

那是藏在暗牆中的九名端木山莊保鏢,見到主子遇險,不約而同地一併殺出,卻在剎那間變成了九具屍體,所有人的喉間都有一道細若絲線、幾不可見的血痕。

童顏滿意地舔舔嘴唇,笑嘻嘻地望向端木敬顏:“你那麼有錢,怎麼捨不得找幾個真正的高手?”

端木敬顏完全怔住了,甚至忘掉了手指的疼痛。 他當然知道自己的九名手下並不是什麼絕頂高手,但九人合擊也絕非如此不堪一擊,沒想到面前這個彷彿孩子的年輕人武功高的驚人!

端木敬顏雖然武技不高,但這些年來三教九流的人見過不少,眼光亦算獨到。 依他判斷,童顏必是一進大堂就已測定九人的方位,斬斷自己手指的同時便發起進攻,有兩人甚至是咽喉中劍後方才從藏身處躍出的。 儘管童顏是趁對手措手不及時發招,但他的那柄短劍確實是快得不似人間所有。

更令人驚懼地是,童顏出劍一擊必殺的詭異方式,無論對手是強是弱,他都不會在任何一人身上浪費一點多​​餘的力氣。 這除了是對自己劍法的絕對自信,更多的還來自於對人體要害的熟悉,而這種熟悉,是需要親手殺死許多人才能換來的! 如若真是這樣,這個長著娃娃臉的年輕人絕不單純是一個孩子,而是一個殺人如麻的惡魔!

而最可怕的還不是他殺人的方式,是他殺人後的神情。 儘管童顏的白衣上連一絲血跡都沒沾上,但他的臉上卻無疑多了某種東西,那種神情就像是飢餓了許久的人剛剛吃下一頓饕餮大餐,只想在床上躺著,慢慢消化,慢慢回味。 這絕對是一種貪婪嗜血的病態,彷彿只有死亡和鮮血才能讓他蒼白的心得到真正的滿足。

這是端木敬顏平生第一次感覺到了害怕,他腿彎一軟,跌坐在虎皮交椅中,口中囁嚅道:“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嗯,今天已殺夠了,我不殺你,不過你要乖點才行。”聽童顏的口氣,倒像是在哄孩子。

“我……”端木敬顏常常出入京師的富貴豪門,可謂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遇到的高手簡直難以盡數,但此刻,他卻被這個在江湖上聲名不著的童顏嚇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對於他這個生意人來說,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包括生命在內。 以往即使面臨死亡,他也可以憑著口才與財富化險為夷,但這一次,面對一個以殺人為樂的惡魔,他完全沒有能夠說服對方的把握,只能無助地呆坐在椅中,生不出半點反抗之意。

童顏輕撫著短劍,似乎在喃喃自語著什麼。 那柄短劍竟然不沾一絲血跡,劍面如鏡,劍鋒如水。 而此刻,這柄本來帶有極大殺氣的短劍亦像是飽餐過後,顯出一絲溫柔倦怠之意來。

就見童顏輕輕把劍抱在懷裡,如同抱著心愛的女人。 這才轉過頭來,揪起端木敬顏,面貼面,眼對眼地望著他:“現在,我師父問你的問題可有答案了嗎?”

聽到童顏稱呼鶴髮為“師父”,端木敬顏這才真正地絕望了。 他本以為鶴髮瞧起來身無武功,門外的手下或許可以製住他與童顏交換人質。 但,有徒如此,其師豈​​不是更為可怕?

“我、我什麼都告訴你……”

童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放開癱在椅中的端木敬顏,緩緩朝門口走去。

端木敬顏暗中出了口長氣,雖然死了幾名手下,少了一截手指,他卻只覺得萬分僥倖。

童顏走到門邊,忽又一頓,停下步來,緩緩問道:“我記得你剛才對師父說,你再也不想見到他了?”

端木敬顏心頭一緊,平日機變百出,此刻卻不知該說什麼。

只聽童顏又輕笑道:“既然你的原則是誠信無欺,我當然不應該破壞你的原則,對不對?”

端木敬顏一時還不明白其意為何,只是感覺到一股無堅不摧的殺氣迎面襲來,心頭不由大駭,隨即眼前驀然一亮。

雖然端木敬顏之後一直活到了六十三歲,但這片雪亮的劍光卻是他一生中最後看到的風物。

茫茫戈壁,皚皚白雪。

冷冽驚寒的勁風捲著鵝毛般的大雪呼嘯而至,群山轟鳴,如雷霆掠過。 若是此刻站在玉髓關頭,但見風漫絕壁,雪舞橫岩令得整個喀拉山脈彷彿披上了一件銀色的戰甲,會讓人錯覺,這是一條拔地而起、橫貫南北的白色巨龍,眺目遠望,依稀可見延綿數百里的龍身,卻再難分辨出那已探入遠方天穹​​深處的龍頭……

喀拉山脈東面是中原王朝的群山峻嶺,西面則是吐蕃國一望無涯的莽莽高原。 延綿數百里的喀拉山脈就如同一道屹立與兩國之間的天然屏障,不但隔開了冰雪風沙,世故人情,語言風俗,和文化信仰,也隔開了兩族之間的戰火紛爭。

而位於喀拉山脈中部的玉髓關,就是由中原進入吐蕃國境的第一道門戶。

玉髓關雖以關為名,卻只不過是兩山之間峽谷里德一座土堡,土堡前飄著幾面彩色的幡旗,並擺有一排柵欄,連守衛也不見一個。

吐蕃境內本就人稀,值此寒冬臘月,大雪封山之際,除了肆虐於荒原山野裡無窮無盡的暴雪和狂風外,不但人跡罕有,就連兇猛的野獸也極少現出蹤跡。 這裡儼然已成為一片冰冷孤寂的荒絕之地。

但此刻,卻有一行馬隊穿過重重雪障,往玉髓關口方向行來。

馬隊一共是十二輕騎,並無車輦。 三人當先領頭,第一位是一個身著青衫、約摸五六十歲大小的老人,精神矍鑠,面容紅潤,長須垂胸,懷抱長刀。 他神態雖然豪放,臉上卻隱隱掛有一絲落寞沉鬱之色,乍看起來不似走南闖北的豪客,反倒像是個屢試不中之後,一面感嘆懷才不遇一面依舊苦讀的老文士;另兩騎稍稍拖後,一位是三十餘歲、身材矮小的黑衣人,並未攜帶兵器,左頰至頸處有一道二寸余長的紅色傷疤,更襯得其人面色冷漠。 他不是左右顧盼,雙眼開闔間隱露凶光;第三人是一位二十出頭、身穿皂衣的年輕人,面容凝重,目光低沉,粗短身材,筋骨強健,腰間掛著一柄短刀。

另外九騎跟隨在五六步開外,俱是藍衣夾襖,短襟快靴,看起來皆是三人的隨從。

這十二騎穿的皆為中原服飾,胯下所騎得則是北疆駿馬。 北疆駿馬多屬蒙古種,擅於短距離奔跑而乏長力,並不適應高原氣候,此事個個口噴粗氣,蹄下發軟,在狂風暴雪中僅能勉強行路。 但馬背上的十二人卻都精神健旺,不現絲毫疲態,甚至連那位年近花甲的老者在如此寒冷的天氣裡亦只穿小襖薄衫,並無畏寒之態,顯然大有來歷。

若是仔細觀察,還可注意到每一匹馬鞍後都斜插著一面小小的鏢旗。 隨風招展的小旗上以金粉寫著一個“金”字,那正是關中最有名的鏢局——“金字招牌”的獨門標記。

如果此刻有人注意到這十二騎,定對他們蹊蹺的行蹤產生疑惑。 且不說一行人為何千里迢迢來到吐蕃這苦寒之地,就說既是來自中原的鏢局,而行鏢又並非什麼見不得光的事,何須如此隱秘,卻偏偏在有意無意間顯露出鏢旗? 他們所護送的到底是何物? 最奇怪的是,此刻大多數人兵器不離身,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又在雪天趕路,想必是有要務在身,但行進的速度卻十分緩慢,還不是停下來歇息休整,看來若非雪勢太大,甚至還會欣賞一會雪景。

這些問題的答案,或許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

一行人如此走走停停地來到玉髓關前,剛至午後,那老者勒韁停馬,拍拍肩上的積雪,王者半里外空無一人的關隘,開口問道:“此處就是玉髓關麼,為何不見守軍?”他的語聲並不大,看似毫不費力,但在風吼雪嘶之中,仍是讓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身後九騎中有一人催馬上前:“金鏢頭好眼力。這正是玉髓關,按理說應該是有守軍的,但或許是風雪太大,天氣寒冷,都留在屋中烤火取暖吧。”說話的是一個猥瑣漢子,面上總是掛著一絲討好的笑容。

緊隨在金鏢頭身後的年輕武者瞟了一眼答話者,似是不滿地越俎代庖地插嘴,冷笑一聲:“羅師父所言未必確實吧。”又對著金鏢頭道,“據侄兒所知,不獨玉髓關,吐蕃國內許多要地都是沒有守衛的,或許對於吐蕃人來說,除了他們的首都外,其餘地帶有險可據無城可守,派不派兵守衛其實並無區別……”

這年輕人相貌英挺,神情裡滿是桀驁不馴之色,但對老者說話的態度仍極為恭敬,只是目光中隱隱有些不忿之意。

事實上,吐蕃國的民眾多屬游牧民族,平日遊蕩在高原之上,居無定所,隨著季節變換四處遷徙,所以整個吐蕃國雖然佔地頗廣,但除了京都之外,幾乎再無稍具規模的城池。 反倒是那些遍布於吐蕃境內的寺廟,因為前往朝拜的百姓時常去寺廟附近交易物資,約定俗成般形成了大小不一的集市,比之尋常堡壘還要熱鬧許多。

那位身材矮小的黑衣人卻道:“不然,雖然吐蕃與我中原並無戰事,但兩國之間時有摩擦,此種情勢之下,邊疆關隘豈能不設守軍?何況此處懸掛的旗色不舊,堡前也被新掃,並不似久無人煙的樣子,恐怕其中有詐!”

金鏢頭不置可否,只是禮貌的回應一句:“顧大俠言之有理。”又回頭望著九騎中押後的一人,“任大俠也是如此認為麼?”

那時一個年約三十的中年漢子,虯髯遮面,滿臉風塵,藍色長衣的下擺一半扎於腰間,另一半卻露了出來,顯得無精打采,似乎一路上都在發證,此刻聽到金千楊問話,方才如夢初醒般“啊”了一聲,皺眉沉吟道:“或許對於天性驍勇剽悍的吐蕃人來說,高原與喀拉山脈已是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縱有大軍入侵,也必會在嘯聚而來,聚散而去的吐蕃騎士面前潰不成軍。所以依我看來,被漢人視為要塞的玉髓關在吐蕃人眼裡卻不過徒有其名,縱有守衛,亦不過數人而已。”

不等金鏢頭開口,年輕武者已搶先讚道:“任大俠果然思維敏捷,想法獨特,此言極有道理。我雖來過吐蕃幾次,卻從未想到這一點。但我曾結交下一些異族朋友,知道在他們心目中確實覺得漢人羸弱,縱然在數量上佔有優勢,武力卻未必能及得上以一當十的吐蕃騎士。”

那中年漢子名叫任天行,此事謙遜一笑:“金少鏢頭太過譽了。其實我的說法也不過是拾人牙慧,並非自己獨創。但你所說,吐蕃人對漢人所擁有的心理優勢的確不可小覷,一旦兩國交兵,憑著高原天險與吐蕃人高漲的士氣,遠征的漢族大軍未必能一戰功成,而戰況拖久了,給養難以維持,只會對我們越發不理……”

一旁身材矮小的黑衣漢子漠然發話:“這就是你主子的想法麼?怪不得遲遲不敢對吐蕃用兵。”

任天行冷哼一聲:“是否用兵吐蕃事關重大,就連你家主子也無權擅作主張吧?”隨即又譏諷一笑,“當然,我指的是顧兄真正的主子。”隨著他語氣的加重,那雙半開半閉的眸子中驀然閃現出一絲猝不及防的光芒來,令人不敢逼視。

那矮小的黑衣漢子彷彿被噎著了,憤憤瞪著任天行,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青衣老者名喚金晉虎,乃是“金字招牌”鏢局的二鏢頭。 十年前,出身武當的金晉龍、金晉虎兄弟憑著兩儀劍法與武當綿掌享譽關中,隨後並肩創下了“金字招牌”的偌大基業。 經過兄弟二人數年努力,北鏢局如今已是關中最大的一家,可謂是一面貨真價實,響噹噹的金字招牌。

那位年輕武者名叫金千楊,乃是金晉龍的次子,平日只是輔佐大哥金萬楓一同管理鏢局內務。 此次“金字招牌”接到一趟報酬豐厚的重鏢,父親本不允他走鏢,是他據理力爭方才成行。

那容貌猥瑣的漢子名喚羅一民,不過是鏢局內的一位普通鏢師。 而那個身材矮小的黑衣人,正是京師太子府的卿客、昔日“登萍王”顧清風的胞弟顧思空,亦是他僱用了“金字招牌”。

而將軍府的任天行雖與之同行而來,卻堅持混入鏢師中,平日不顯山露水,遇見大事卻極有主見,隱隱才是整個鏢隊的領隊。

金晉虎知道顧任兩人素來不和,但都是來自京師=大有來歷的人物,連忙打起了圓場:“這場雪不知會下到何時,而前面四五十里都是荒山野嶺,我們不如先在這玉髓關休息半日,再繼續趕路吧。”

顧思空搖頭:“依我看還是繞道而行,免得多生事端吧。”

金千楊忍不住道:“還要繞道?說句老實話,自我懂事以來,'金字招牌'還尚未走過如此窩囊的鏢……”

這一路上顧思空頤指氣使,氣態張狂,金晉虎見多識廣倒還罷了,金千楊年輕氣盛,此時見顧思空受挫於任天行,心中暗快,藉機出言譏諷。

金晉虎面色一寒:“千楊不得無禮。”又對顧思空抱拳,“年輕人說話沒輕重,顧大俠不必放在心上。”

“不妨。”顧思空嘿嘿一笑,“金少鏢頭這般心浮氣躁,我若是你父親,也必不放心把'金字招牌'交到你手裡。”

金千楊從小就生活在金萬楓的陰影之下,怎麼努力也無法趕上兄長,此刻被顧思空觸及心病,胸口的一團怨氣再也收止不住,正要發作,卻聽羅一民插口道:“少鏢頭說的也是,這趟鏢走了近兩個月,顧大俠無妻小牽掛,我可真是想老婆了。”

“就是就是。最好一路趕到,早早交了差事才好。”一眾鏢師對顧思空早已暗生不忿,又見少鏢頭受辱,便紛紛出言相幫。 金千楊這才長吐了一口氣,強自按捺。

顧思空漠然地白了一眼羅一民:“你是什麼身份?這裡有你說話的地方麼?”

羅一民本欲開口反駁,卻又想起了什麼一般,收聲不語。

任天行拍拍他的肩膀:“嘿嘿,羅兄不如放開胸懷,先好好欣賞一下塞外風景,免得回家見到老婆時沒有談資,恐怕還會被懷疑你這段時日是叫哪個青樓姑娘給纏住了。”

聽到這裡,大家皆哄笑起來,氣氛亦隨之緩和。

任天行又對金晉虎道:“我看兄弟們一路疲乏,不如在此好好休息一番,好歹已至吐蕃境內,也不必急於一時。”

如此便定了下來,顧思空雖有異議,卻只隱忍不發。

行至玉髓關口,果然不見任何守衛。 金晉虎忙於安排眾鏢師解鞍牽馬進入土堡,任天行則混在眾鏢師中說笑,顧思空只是冷​​眼旁觀,暗暗戒備。

這土堡看似破舊,內裡卻十分寬敞,一間空蕩蕩的大堂足可容納數十人,眾人將馬一併牽進也不覺得擁擠。 另外尚有七八間小房,環繞在大堂周圍。

金千楊大聲叫道:“我等式關中來此的遊客,借貴地避雪,可有人在麼?”

堡內並無人回應,幾間小房木門緊閉,看起來也不似有人居住。

任天行撫掌道:“入了玉髓關,才算是真正踏上了吐蕃的土地了。”

他口中雖似如常說話,其實已暗運聽風辨器之術,凝神細聽土堡內的動靜,果然出了他們之外再無旁人:“諸位放寬心休息吧,等雪停了我們再趕路。”

眾鏢師便在大堂中安頓下來。

諸人本欲生火燒水做飯,卻無引火之物。 高原之上氣候惡劣,幾乎不長高大樹木,而那些矮小的灌木皆被大雪覆蓋,一時半會兒根本找不到木柴,而且除了化雪之外也難以找到水源。 便有一位鏢師推開一間小屋木門,見裡面堆放著幾垛乾草;再推開第二間小屋,又有數捆乾柴;第三間小屋裡則是兩個大水缸,皆儲滿了清水;第四間小屋甚至還放著幾張木板床……

看來這個玉髓關已成為了來往浪人與旅者避風擋雨的宿營之地。

眾鏢師見狀大喜,引火取暖,再燒些熱水,給馬匹餵食,雖身處天寒地凍的高原土堡中,竟也有了一絲遊子歸家的溫暖。

顧思空疑惑道:“卻不知這些木柴與清水是何人提前準備好的?莫非附近另有他人,而且還提前預支了我們的到來?”

金千楊答道:“顧大俠不必疑心。吐蕃人熱情好客,縱然是初次相遇的陌生人,也絕不會任其餓凍在自家門前。而每一個在此地宿營的旅人都會為下一個旅客預備好清水和乾柴,這已成為高原上下不成文的慣例了……”

任天行嘆道:“憑此一點,已可看出吐蕃人的戰力並不僅僅是表面上的驍勇善戰,其軍隊背後還有隱形的支持,絕對不可小覷。一旦開戰,便是真正的全民皆兵,而不似我們漢人,會為了自家利益而形成無謂的消耗……”一言至此,他不覺陷入沉思中。

顧思空望了任天行一眼,欲言又止。

金晉虎一直默然不語,直到真正踏上吐蕃得的土地那一刻,他才第一次權衡此行的意義。

由關中出發開始,他只知道“金字招牌”此行的任務就是陪著顧思空和任天行到吐蕃都城,其餘情形一概不知。 究竟為何而來? 目的何在? 難道就是把顧、任兩人送來吐蕃? 或是他們身上還有什麼未知的珍寶財物?

而最令金晉虎疑惑的,是大哥金晉龍臨行前小心謹慎、千叮嚀萬囑咐的態度,讓他感覺到這是一次決不輕鬆地任務。 事實上,如今金晉龍年事已高,“金字招牌”的事務大多已移交給長子金萬楓打理,此次親自過問已足見鄭重。 但既然這趟鏢如此重要,卻為何不是大哥親自押鏢? 反而派自己與外人視為敗家子的二少爺前來? 僅是因為自己來過吐蕃幾次,還是另有什麼原因? 而進入吐蕃的路線也並不是由自己決定的,若要直達吐蕃都城,目前的路線絕非最佳,至少要多繞幾天,這到底又是為什麼? 而且金晉龍親自挑選與他同來的,也並非是鏢局內武功最高,辦事最得力的鏢師,這究竟是有意隱藏“金字招牌”的實力,還是主僱的特殊要求?

縱然金晉虎有著百般疑問,千種好奇,卻無法深究下去。 他的江湖經驗豐富,知道有許多事情根本不應該打探。 尤其每當看到顧思空與任天行明明劍拔弩張卻又竭力壓抑,故作無事的樣子,他都會有一種害怕的感覺:一旦知道此次任務的真相,或許就會給自己一行人惹來滅頂之災!

但無論如何,兄長對自己的不信任仍令金晉虎十分不快,他看著金千楊半躺於火堆旁小寐的樣子,突然覺得自己的命運與這個侄兒何其相似:皆有一位能力超群的長兄,而作為老二,永遠都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普通事務,恐怕永遠都沒有機會獨當一面……一份無法擺脫的苦澀感覺慢慢浮上他的心頭。

顧思空、任天行與金氏叔侄各有所思,另八名鏢師則圍著火堆,一邊吃著乾糧一邊漫無邊際地閒聊。

“前幾間小屋裡有乾草、柴禾、清水、睡床……我剛剛試著打開後面的幾間小屋,門卻被鎖住了,你們猜猜會有什麼?”

“哈哈,也許有一個大美女呢……”

“或許是戰死在玉髓關的亡魂……”

“說不定這些食物清水都是附近的馬匪所留的,那些屋裡都是他們搶來的金銀財寶……”

鏢師們七嘴八舌,胡亂開著玩笑。 他們並不知道此行的目的,雖然時間耽擱很久,但一路上全無風險,直如游山玩水一般,眾人的心情都顯得十分輕鬆。

“光說有什麼用,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可是幾間房門都鎖了,我們畢竟是藉宿的客人,強行破門總是不好吧。”

“不要緊,我胡八家傳開鎖絕技,此刻正好派上用場。”

眾鏢師說得興起,那胡八就待取開鎖,卻被羅一民勸阻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胡兄還是不必了吧。”

“羅兄以往可不是這般膽小怕事的啊,為何一入吐蕃就像變了個人?”

“咳咳,身處異鄉,謹慎點總是不會錯的。”

“嘿嘿,我這一路就發現羅兄謹慎得過分,每晚都要念上好幾遍阿彌陀佛,若不是我與你相識幾年,定一位你是中了邪……”

幾個人一起起哄道:“中的什麼邪,多半是被哪個小丫頭攝去了魂吧……”

說著話,那胡八已來到第五間小屋前,二三下便打開了鎖,裡面卻是兩排兵器架,放著數十根木棒。 這些木棒皆用硬木所製,長短如一,握手處皆有紅布包裹,大概是供戰時所用。 眾人大覺好奇,又攛掇胡八去開餘下的幾間小屋。

這一路上,顧思空與任天行為了免生誤會,並不約束鏢師的行為。 而金氏叔侄了解這幾個鏢師好玩愛鬧的性子,亦不阻止他們。

第六間房內放著幾個大碾盤;第七間房內是幾根鐵架,不知做何用處。 眾人又朝第八間房擁去……

任天行原本神思不屬地望著那些鏢師往來玩鬧,此刻心中忽覺不妥,大叫一聲:“諸位且慢……”話音未落,第八間房門已被推開!

於此同時,顧思空與金晉龍一有所感,幾道驚疑不定的目光一同朝小屋中望去。

房門打開的一剎那,大家都愣住了,然後齊齊吸了一口冷氣。

這間屋內並無任何陳設,裡面卻有八個吐蕃士卒軟到在地,而在這些橫七豎八、不知死活的士卒中間,赫然盤膝端坐著一位白衣人!

誰也沒想到這土堡內另有其他人。 何況眾人來到玉髓關後,引火燒水,吵嚷不休,足足吵鬧了近兩柱香工夫,卻一直無人現身,僅此一點已足夠令人生疑。

但見那人穿著一身潔淨得不染一塵的白袍,半垂著頭鍛禮於房中,額邊兩縷詭異的白髮直直地披散下來,瞧不清楚容貌,此刻,他盤坐於諸多身材魁梧的士卒之間,顯得十分瘦小,卻讓人覺得,彷彿是某種來自幽冥鬼域的龐然大物。

眾人打開房門時他毫無反應,亦聽不到他的呼吸,竟不知是死是活。 一時每個人的心理都打了個突,如非光天化日之下,定會疑心遇見了山精鬼魅。

一時間,土堡內鴉雀無聲,只聽得外面大雪簌簌而落的聲響。

顧思空與任天行皆非凡俗之輩,各懷精深武功,在江湖上都算是有名有姓的一流高手,但初入土堡卻全無察覺,直到胡八打開房門乍見白衣人的瞬間方才有所感應,兩人心頭的震撼實難用言語形容,此刻互望一眼,一左一右來到門前,凝神望向那白衣人。

半響後,方才有人大著膽子叫了一聲:“大師?大師!”卻無回應。

這白衣人雖是俗家打扮,但一頭觸目驚心的白髮似乎只應屬於靜心修道之人。

一個鏢師顫聲問道:“他……到底是死是活啊?”

這的確是諸人心底共同的疑問。 說這白衣人是活人,卻無半點生氣,若說是死人,又為何能端坐於房中? 而那些守衛的吐蕃士卒是否都是被他制住或殺死的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b3401069 發表於 2012-6-2 04:22 PM

第二章 賭命玉髓

任天行上前兩步,略一拱手,沉聲道:“這位大師想必是在此悟禪,我等凡夫俗子還是不打擾大師清修為妙。”

話雖如此,他卻並不退後,炯炯有神的目光反而鎖定對方。 他的武功精深,早看出白衣人雖然口鼻呼吸皆無,但胸腑間內息流暢,循環相生,分明是正在修習一種與中原路數截然不同的武功。

任天行身旁的顧思空身體凝立不動,呼吸卻驟然長短無序起來,似乎正在運用某種神秘的功法調息。 白衣人敵友難辨,顧思空江湖經驗豐富,先放下與任天行的嫌隙並肩對敵。

金晉龍則是若有若無地嘆了一聲。 這一路平安行來,總讓他有風雨欲來的危機感,此時白衣人乍然現身,反倒令他感到如釋重負。

顧、任、金三人各自暗運神功戒備,但那白衣人宛若枯樹老根,動也不動一下,不知是無意相抗,或是根本不知。

眾鏢師雖不知任天行與顧思空的本領究竟如何,但從平日行事亦可瞧出兩人的高手風範。 此刻幾人儘管無法判斷白衣人的底細,但僅看任天行與顧思空如臨大敵的模樣,傻子也能猜到對方決不會是個死人。

忽又見那白衣人的身子幾無察覺地微微一動,一位鏢師忍不住高叫道:“管他是人是鬼,大家並肩子上啊……”

這些鏢師雖然武功不高,卻都不乏江湖經驗,原不會如此大失方寸。 但這白衣人的出現實在太過詭異,一句話頓時引發了蔓延到每個人身上的緊張,大夥兒齊聲呼喝,看來只等有人​​一聲令下,便會一擁而上將那白衣人斬為肉泥。

金千楊此刻方才搖搖晃晃地擠上前來,見到房中情形,驚訝道:“這是怎麼回事?”與此同時,那原本如若殭屍的白衣人驀然抬起頭來。

剎那間,場中的每個人心中都突然生出一些難以對外人道的荒謬念頭。 “鏗鏗”幾聲,幾名鏢師已然拔出刀來。 但與刀光同時亮起、甚至比刀光更亮、比雪光更寒的,是白衣人的兩道目光!

這兩道毫無預兆猛然綻放的目光是如此冷凜、如此突兀,除了任天行與顧思空能夠保持在原地巍然不動,包括金晉龍在內的其餘人都不由退了半步。

但奇怪的是,那兩道目光在剎那後又變得無限溫暖起來,每個人都可以清楚地感覺到白衣人並無任何挑釁的意思,而只是在用一種充滿著研究意味的目光掃向自己。

忽然,房內傳來白衣人一聲古怪的嘆息,聽在每個人的耳裡,輕若飛絮落地,卻又重如巨錘擊胸。 接著,從白衣人喉中又發出類似呻吟的怪異聲音,無數似詩非詩、似偈非偈的話語由他口中傾瀉而出:“結願蜉生。逆心往歸。魔障劃念。焚斂華夢……”

起初,他的一字一句都像是需要拼盡全力,生怕別人聽不明白,又似是說不清楚漢語。 漸漸地,他越說聲音越大,越說語速越急,似誦經,似夢囈,一口氣不停歇地說下去,也不知要說到何時。

眾人相顧茫然。 看著那白衣人渾如入魔的樣子,金千楊忍不住道:“這人莫非是個瘋子,大家根本沒必要這麼緊張呀?”

聽了這話,除了任天行、顧思空、金晉龍與羅一民之外,其餘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或許對他們來說,故作輕鬆的嘲諷蔑視才是化解莫名驚懼的最好方式。 此時此刻,也只有故意的放聲大笑才能讓他們緊若繃弦的心情平復下來。

這時,白衣人忽抬頭道:“在下偶發奇夢,倒令大家見笑了。”在他雜亂的話語中突然夾上這沒頭沒腦的一句,反而惹得眾鏢師的笑聲更加大了。

——這是一個四十餘歲的中年人,平凡的臉孔中透出一份鄰家大叔般令人親近的氣質,​​讓人不知不覺之間,便消除了緊張和隔閡。

任天行沒有笑,他望向白衣人的目光反而更顯凝重。 他江湖經驗豐富,眼力高明,雖然瞧不出白衣人是否懷有絕世武功,但從他腕踝處大異常人的脈絡筋骨已瞧出此人必然身俱奇術,當是平生勁敵。 與之放對,縱然他對自己的武功有著絕對的信心,也不敢放言能夠穩勝。

顧思空的武功修為都略略不及任天行,但亦已瞧出白衣人絕非易與之輩,當下沉聲問道:“請教大師,有何奇夢?”

“我在夢中經歷了三生三世的修行,終於得到上蒼垂顧……”

“不過黃粱一夢,何來垂顧之說?”

“你有所不知。正是因為冥冥中上蒼是憐憫我、關愛我的,所以他才賜予我在世間修行的能力。在漫長的修行過程中,我體會到的是生命的萌發與靈魂的喜悅。就算無食果腹,無衣遮體,我也能始終保持著愉悅,並不覺得那是人世間的磨難。因此,修行的道路雖然漫長無邊,我卻不覺其苦。”

“哈哈,希望每一個修行的僧侶都能作大師所想。”

“那些修行僧與我不一樣。”

“哦,有何區別?”

“他們信神、信命、信天,而我,只信自己。”白衣人的這一句說得傲氣凜然,卻讓人覺得理所當然,難生異議。

“那麼對於大師來說,你夢中的修行是否也與其他人不一樣?”

“也不盡然。既然是修行,就都是讓自己不斷完美的過程。我們的差別,只是修行的方式罷了。”

“不知大師是用何種方式修行?”

“我的方法就是,找出每一個人的弱點,然後用於自省。”

“哈哈,此可謂大言不慚,想要找到每一個人的弱點談何容易?”

“覺其困難,只是因為許多人只是在肉體上強健了自己,卻沒有在精神上勝過對方。”

“那麼不知大師有何領悟?”

“上蒼已經給了我一雙明辨世間的眼睛……”

這是一段簡練晦澀的對話,讓人無法分辨一切是白衣人圓滑純熟的智慧,還是因為過度自信失去理性後的胡攪蠻纏。

任天行越聽越奇。 白衣人的話彷彿癡人夢囈,可是其中卻也不乏細微深奧的道理。 他遇人無數,卻從未聽說過此等人物,暗忖也許可以從那些吐蕃士卒的身上探出其來歷。

任天行心念方動,白衣人如受感應,清澈如水般的眼瞳望來:“與諸位見面之事務須機密,所以我才將這些吐蕃士卒暫時制住,他們並無性命之憂。 ”

聽他如此說,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暗中鬆了口氣,至少面前的不是一個心狠手辣之人。

任天行抱拳:“還未請教大師姓名。”

白衣人淡淡一笑,抬手撩發:“鶴髮。”他手腕上那一隻翡翠玉鐲綠光燦燦,尤其醒目。

“鶴髮?”金千楊笑道,“莫非你還有個朋友叫童顏?”

鶴髮居然正色點頭:“你們一會兒就可以看見我徒弟。”

一眾鏢師聽了,又止不住地大笑起來,氣氛頓時輕鬆了下來。

不知為何,雖然鶴髮突然現身的方式令人驚懼莫名,但在場身經百戰的諸人都不曾感覺到任何威脅,儘管大家都知道那些吐蕃士卒決不會是無緣無故地軟倒在地,卻無法引起他們調動足夠的警惕。

金晉虎沉吟發問:“鶴髮大師說自己有一雙明辨世事的眼睛,卻不知可以看到些什麼?”

“命數!”鶴髮這泰然自若的簡單回答立即引發無數好奇,七嘴八舌的提問頓時接踵而來。

大多鏢師還都是第一次來吐蕃,只覺這塊神秘的土地必定會孕育許多神秘的人物,今日遇上高人,大家皆迫不及待地想要向他請教。 這些江湖人平日在路邊遇到算命之人無不嗤之以鼻,但於此情形下卻都躍躍欲試。

鶴髮微笑道:“大家不用著急,相見即是有緣,每個人都有機會得到上蒼的指引。”這一刻,他面對的彷彿不是一幫江湖豪客,而是一群吵鬧著要糖果的孩子。

這邊,金千楊大聲道:“請大師先看看我吧。”

鶴髮凝神靜氣,定睛瞧了良久,金千楊卻未曾感覺到絲毫不耐。

終於,只聽鶴髮緩緩道:“樹下野草,無憂風雨,不遷不生,遷則難活。”

金千楊猛然一愣,這短短的幾個字幾乎道盡了他抑壓數年的心結,他無意識地脫口發問:“請問大師,我該何去何從?”

鶴髮不語,轉而望向金晉虎。 金晉虎毫無由來地退開半步。

他的懼怕並非緣於鶴髮的目光,而是因為他太清楚金千楊的性格與鬱結,唯恐自己的心事也被鶴髮一語道破,而與此同時,他的心底卻又有著隱隱的期待。

鶴髮不由分說地開口道:“浮名塵務,何苦倦戀。其實人生如白駒過隙,有過幾次機遇便已彌足珍貴,何苦追悔不休?既已錯過了,不如就放手吧。”

金晉虎胸口大震。 隨著年事漸高,他總是更多地回想往事。 少年時鍾意卻終於錯過的女子;一身勤練卻一直未能大成的武功;有機會另立門戶卻終於放棄的心態;對兄長不肯將鏢局重任託付給自己的煩惱;老而無子的遺憾……

在他並不算太坎坷的一生里,似乎總覺得時時都因為差了一口氣而未能到達應該抵達的巔峰,所以這幾年來,他不停地追悔往事,幻想在過去的某一個關鍵時刻他應該做出什麼不一樣的決定。

他以為,這全都是因為他老了,壯志漸消,所以才會沉溺​​於這樣的安慰方式,可如今,他卻因鶴髮的一句話茅塞頓開。

金晉虎愣在當場,一旁的金千楊卻仍在繼續追問:“請大師教我,應該何去何從?”

顧思空忽然插口道:“金兄弟何苦糾纏不休?男子漢大丈夫,自己的路不知道自己來走麼?就算鶴髮大師能看到你的過去,也並不代表可以看到你的未來…… ”

金千楊一震,凝神細想。 而鶴髮的目光則轉向顧思空。

顧思空哈哈一笑:“大師不必費心,我並不相信你的評判,更加不相信你能找出我的弱點。”

鶴髮微微點頭:“你的不信就是你最大的弱點。”

顧思空皺眉:“此言何解?”

鶴髮道:“你太過自信,以為憑自己的能力可以完成任何事情。可是一旦受挫,受到的打擊必然更大。這個世間有許多我們無法預知的變數,而你,需要懷著一顆敬畏的心面對上蒼。”

剎那間,顧思空突然想到三年前在京師城外暗器王林青那驚世駭俗的一箭,在那之前,他對自己的武功有著絕對的自信,但那一箭不但給他頸邊留下一道永遠無法抹去的傷疤,更在他的心裡造成了難以言語的陰影。 那一刻他才知道一個人的武功可以霸道如斯,才知道自己只怕永遠也無法達到絕頂的高度。

從那之後,他的武功再無寸進!

顧思空心念起伏,面上卻不動聲色:“不過是些泛泛之談,何能服眾?”

鶴髮低聲自語般道:“無畏不可怕,可怕的是當你知道恐懼的時候,已經沒有了重新開始的機會。”

任天行一直冷眼旁觀著鶴髮,心中既覺震驚,又覺得未必可信。 他知道有些江湖騙子會事先打探對方的情報,看似萍水相逢,其實早已了然於胸。 而他此刻關心的,只是鶴髮的真正目的。

鶴髮望向任天行:“請問尊姓大名?”

“在下任天行。”

鶴髮思索半晌,忽然嘆了口氣。

“大師為何嘆氣?”

“因為你不是你。”

“大師說笑了。”

“若是讓我在眾人中擇一為敵,你絕對是我最不願意麵對的人選。如此人物,卻只是一個江湖上的無名小卒,實讓人難以置信。”

“承蒙謬讚,我亦不願與大師為敵。”

一旁的顧思空不忿道:“只怕大師是找不出任兄的弱點,所以才顧左右而言他吧。”

鶴髮不為所動,依然望定任天行:“你讓我想到另外一個人,一個同樣幾乎沒有弱點的人。你身上有種氣質,十分像他……”

任天行雙眼微瞇:“大師說的是誰?”

“明將軍!”

這三個字一入耳中,任天行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他努力掩飾著,苦苦一笑:“只怕大師的這番話一旦傳入江湖,吾命再不久矣。”

鶴髮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知道了。”

“大師知道了什麼?”

“第一,你不姓任,你是將軍府的大拇指憑天行;第二……”鶴髮停頓一下,方才意味深長地繼續道,“你的弱點就是明將軍。就算你盡力去模仿他的氣質,但你依然不是那個可以得到他絕對信任的人!”

直到這一刻,化名“任天行”的憑天行方才真正體會到面對的是一位怎樣超卓的人物。

他作為將軍府的五指之長,遇人無數,但無論是高明的見識、冷靜的判斷、細緻的觀察、縝密的心計,這個未聞其名的鶴髮都絕對可列在三甲之內。 這些尚屬其次,他更是從未想過自己內心最隱秘的秘密會被人當面揭穿,油然而生的驚訝之情遠遠超過了想要殺人滅口的慾望。

拇指憑天行、食指點江山、中指行雲生、無名指無名與小指挑千愁,這五個將軍府高手乃是近幾年方才崛起江湖的不世人物,被稱為將軍府的五指。 他們可謂是將軍府中除了大總管水知寒與黑道殺手之王鬼失驚之外最有實權的五個人物。

當將軍府的勢力重心漸漸遠離京師、逐步籠罩江湖之時,正是因為兩個月前碎空刀葉風在蘇州府一舉殺死無名指無名,又斬斷中指行雲生的一條臂膀,方才令散亂無序的江湖豪傑看到了對抗將軍府的希望,一時紛紛投靠到江湖第一大幫“裂空幫”之下,在幫主夏天雷的率領下,已隱隱形成與將軍府分庭抗禮的局面。

只可惜碎空刀葉風在蘇州一戰之後,從此不知死活,不現蹤影。

除了金晉虎隱有所料,包括金千楊在內的眾鏢師都萬萬料不到這個看似落泊潦倒的中年漢子竟就是名動江湖的將軍府大拇指憑天行,想到與之同吃同住近兩個月,眾人百念橫生,開始七嘴八舌地悄悄談論起來。

鶴髮撇開震驚中的憑天行,又盯住下一個鏢師,看來這裡的所有人無論尊卑都逃不過他那能直入人內心的眼神。

身處異境,乍遇高人,其餘鏢師皆按不住好奇,迫不及待地請教鶴髮品評。 鶴髮依然是以那份泰然自若的神態,看似隨意開口,但每句話都能引起對方的一陣驚嘆。

又論及過兩名鏢師後,鶴髮的目光忽然鎖住了羅一民,唇邊現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容:“這位大俠先請。”

羅一民本是落在人群的最後,聞言微怔,苦笑道:“大師言重了,我可不是什麼大俠,不過一個無名小卒,不敢煩勞大師。”

鶴髮道:“不然。儘管對於每個人來說,命數由天而定,是否知曉對自己的未來全無幫助,但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可這位大俠卻偏偏自甘於後,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對自己的命運毫無興趣,還是別有隱情?”

一位鏢師調笑道:“羅大嘴今日倒不多話,可真是奇了。”

原來這羅一民平時向來出言無忌,大家便送他一個綽號叫做“羅大嘴”。

又一人起哄道:“豈獨是今日?平時羅兄最喜歡熱鬧,最近卻性情大變,有時還不知一個人躲在角落自言自語些什麼,莫非真是想老婆想得瘋了……”

鶴髮淡然道:“想必羅大俠是懷著極重的心事吧。”

羅一民勉強笑道:“我只是有些不適應這裡的氣候罷了,哪來的什麼心事?”

聽了此言,眾鏢師一同笑了起來,幾掌重重落在羅一民肩上:“我看你這小子是吃錯藥了吧。”

鶴髮的目光緊盯著羅一民不放,輕聲道:“你本是天性開朗之人。是否因為此行令你覺得重任在肩,難以負荷,所以才變得鬱鬱寡言?”

眾人又是一番大笑,金晉虎亦忍著笑嘆道:“大師這次可算看走眼了。”

原來在鏢局中,羅一民的武功低微,處事拖泥帶水,可謂是極不起眼的人物,若非他性格樂觀,人緣甚好,只怕早被解雇了。

羅一民也在一旁囁嚅道:“大師說笑了,在下身無長技,有何重任亦輪不到我的。”

唯有憑天行明白其中隱情,頓時皺了皺眉,雖無行動,卻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 他的舉動也未能逃過鶴髮的觀察,鶴髮忽然轉過臉來對他一笑:“聽我此言,唯有憑兄很是緊張,看來此事是你個人的主意吧。”

“哈哈哈哈……我根本不懂你在說什麼。”憑天行大笑,目光停在鶴髮腰間一條窄窄的腰帶上。

那腰帶已很陳舊,帶角都被磨出毛邊,質地極為奇特,雖然非金非鐵,卻泛著類似金屬的光芒,絕非尋常之物。 莫非這就是神秘白衣人的秘密武器?

這一剎那,任天行忽有一種奪下對方腰帶一探究竟的念頭,明知這行為必會引來鶴髮的反擊,卻忍不住想要試試他的反應。

鶴髮似笑非笑,平靜的語氣猶如在敘述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彼此心知肚明,任兄何苦再隱瞞?呵呵,或許我看錯了,任兄也並沒有我想像之中的那麼強大。”任天行深深吸一口氣,一寸寸地緩緩退開半步。

“怪不得,怪不得啊。如此行事果然出人意料。”鶴髮幾不可察地點點頭,對簿羅一民一字一句道,“那個'天脈血石',是在你的身上吧。”

這個古怪的名詞並沒有讓“金字招牌”的鏢師有何反應,顧思空卻然驚醒般跨步上前,炯然盯住鶴髮,大喝一聲:“你到底是誰?究竟是何來意?”

一時之間,憑天行亦如臨大敵,氣氛立即變得劍拔弩張!

“駕、篤、篤……”一陣古怪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眾人轉頭看去,卻見又有一位白衣人已然立於堂中。 他右手持著一把短短的小劍,左手拎著木鞋,此刻正在一下下地用短劍敲著鞋上的雪泥,彷彿手裡握著的並不是可以殺入的利器,而只是一根小小的木棍。

這本是雪天裡常見的情形,但在此時此景之下,卻令每個人心中都生出一絲寒意。 那“篤篤篤”的聲音很有節奏地傳來,夢魘般揮之不去。

儘管外面依然是狂亂的風雪,但所有人突然都有一種不想在此處多呆的衝動,一股莫名的煩躁沉甸甸地壓在心中,令人如負千鈞。

同樣的白衣,同樣的乍然現身,鶴髮沒有帶來任何威脅,但這,迥然不同,讓入覺得正身處曠野,周圍皆是嗜血的野獸。

那陣令人煩躁的聲音總算停止了,新來的白衣人慢慢穿好鞋,抬眼望向諸人——這是一張孩子般純淨的臉孔,但神情裡卻有一種說不出來兩道犀利的目光如能穿透入的胸膛,血淋淋地挖出他們的內臟。

一時間彷彿天地俱靜,唯有鶴髮悠然的聲音響起:“我說過,你們馬上就會看見童顏的。”與此同時,忽聽“嘶”的一聲,卻是那個名喚童顏的白衣少年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這一聲陰詭如毒蛇吐信,激昂如長劍破空,渾若天龍汲水,何似凡人吐息?

眾人嚇了一跳,只見他一襲扁扁的白袍驀然鼓脹起來,越撐越滿,彷彿有什麼怪物正要被體而出。

這一刻,憑天行的右手已握緊藏於袍中的長劍;顧思空雙腿微曲,似乎酩時準備拔地而起;金晉虎與金千暢業已分別亮出長刀與短刀;眾鐐師重中呼喝,刀槍齊舉;羅一民則下意識地手撫前胸……

然後,就有一道燦若熾陽的亮光映射而下。

伴隨著“叮叮”兩聲金鐵交擊的輕響,是一道輕若落雪的裂帛之聲。 一白一黑兩道人影疾風般掠出土堡,快得幾乎讓人疑心是眼中錯覺,那是顧思空追著童顏而去。 諸人發一聲喊,隨即蜂擁而出,只有憑天行與羅一民留在原地末動。

憑天行的眼神鎖住鶴髮,而羅一民則是難以置信地望著自己的胸前,已被驚得魂魄俱散——他的衣衫被童顏從中一劍剖開,肌膚盡露,胸腹間一道長達半尺的紅線,一粒粒血珠正從其中緩緩滲出,只要再多加上半分勁,便是開膛破腹之禍。

憑天行垂首望著右手長劍上的一小塊缺口。 童顏那一劍不但速度快捷,勁道亦大的驚人,憑天行與金晉虎及時出手格擋,仍不能阻止他分毫。

憑天行的眼中隱含一股壓抑的鋒芒,朝著鶴髮緩緩問道:“大師不逃麼?”

鶴髮一笑:“是否我一逃你就會出手?”憑天行聳聳肩,不置可否。

鶴髮自顧自地解釋道:“憑兄目光如炬,倒也不必瞞你。我起初故作高深,目的就是為了有機會逐一細查鏢隊諸人。而待我探明'天脈血石'的所在後,便會由童顏出手奪寶。”

“大師判斷精準,不失毫釐;而那位白衣少年出手凌厲,劍氣凜然,絕非無名之士。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鶴髮淡然一笑:“鶴髮童顏不過是化外遊民,憑兄自然不知曉。”他伸手指向仍在發楞的羅一民,“想必你也看得出來,如果我們有意傷人,羅鏢師決不會安然無恙,而且若非童顏出劍必要沾血,就連這一道血痕亦不會留下。”

羅一民聞言打了個寒戰。

憑天行沉聲問道:“憑某孤陋寡聞,猜不出兩位的來歷。大師打算如何?”

“實不相瞞,我與將軍府中的某人頗有交情,所以才強令童顏不要下殺手,還請憑兄知我苦心。上月我赴京師,先自吳戲言那裡探得消息,然後又去端木山莊查明'天脈血石'下落,本以為已經來遲一步,萬萬想不到仍能在這裡攔住憑兄,猜破其中微妙。我們彼此都心知肚明,現在我已得到'天脈血石',大家不日就此罷手如何?”

鶴髮的提議看似極不通情理,但憑天行思索一番後,竟然點頭默認。

“放屁!”顧思空突然旋風般闖入,掌中一把寒光四射的短劍逼住鶴髮的喉頭,怒沖沖道,“若是那小子不交回'天脈血石',你便休想離開!”

鶴髮泰然望著離喉間不過半寸的短劍:“我曾立下重誓,若非性命交關,決不顯露武功,顧兄是在迫我開戒麼?”

顧思空冷笑:“我倒很想知道閣下是不是只有一身裝神弄鬼的本事?”

鶴髮長嘆:“顧兄以輕功見長,卻追不上我徒兒,想來我已不必動手。”

顧思空之兄顧清風昔日曾是京師八方名動中的“登萍王”,輕功之高有目共睹,顧思空的家傳輕功“幻影迷蹤”與“狂風腿法”更勝兄長,但方才確是拼盡全力也未能追上童顏,這才在氣急敗壞之下來找鶴髮的晦氣。

鶴髮自承是童顏之師,能力至少不再其徒之下,但顧思空怒氣上湧之下哪裡管得了許多,當下大喝一聲:“口說無憑,動手才可見真章…… ”

他腳下踩著家傳幻影迷蹤步法,詭異地繞到鶴髮身後,掌中短劍虛晃著刺向其背心,同時無聲無息地一腳往鶴髮的踝骨上踹去。

突然,憑天行動了,食、中二指如鉗,已扣住顧思空的短劍,同時長劍下擺,正擋在顧思空的狂風腿必經之路。 顧思空一聲怒吼:“你小子做什麼?吃裡爬外麼?”他遇阻收腿,猝不及防之下幾乎摔倒。

金氏叔侄與眾鏢師恰好此刻趕回來,望見憑天行挾住顧思空的短劍,頓時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對於他們來說,根本不知此趟行鏢的真正目的,只要保證顧憑二人的安全便可。

鶴髮居然微笑著向每個人打招呼“方才雖多有失禮,但為諸位奉上的每句話皆是語出真心,亦算賠罪。我們大家就此別過,有緣再見。”似乎他等在這裡,便是為了向大家道別。

鶴髮施施然地往門口去,眾鏢師一時不知要如何應對,直聽到憑天行苦笑道:“讓他去,難道你們誰攔得住?”眾人方才讓開路來。

顧思空卻不依不饒,身形一晃,欲攔鶴髮。 憑天行忽的一把拉住他:“顧兄莫忘了我們此行的目的!”

顧思空滿臉不服,冷笑道:“憑兄想必已習慣了俯首帖耳、奉命行事,但我顧思空卻不可能任人消遣!”憑天行眼中殺氣一閃即逝,鬆開手呵呵一笑:“那僱兄儘管去追吧。看來方才鶴髮大師說得沒錯,等顧兄知道害怕的時候恐怕是已經沒有機會重新開始了。”

經憑天行稍一耽擱,顧思空追出堡後早已不見鶴髮的身影,唯有漫天風雪依舊。

堡內,金晉虎聽出蹊蹺,對憑天行一拱手:“還請憑大俠解釋一二,那'天脈血石'到底是什麼東西?我等雖只是一介莽夫,卻也不願受人隨意擺佈。”

憑天行對眾鏢師深施一禮:“此事確實多有得罪。”當下把“天脈血石”的來歷講述了一遍。

原來“金字招牌”此次行鏢,明里是護送顧憑二人,真正的目的卻是把“天脈血石”送還吐蕃王。 為免意外,憑天行故意把“天脈血石”交給最不起眼的羅一民保管,但仍沒能逃過鶴髮一雙明察秋毫的眼睛。

羅一民此時方緩過氣來,顫抖著換好一件衣服。 從頭至尾,他只知道自己身上有一件重要的寶貝,只要保證這件東西的安全,事後便可以得到足夠返鄉養老的報酬,一路上又是興奮又是擔心,所以行事這才大異於往常。 回想剛才的生死一線,他此刻還後怕不已。

金千楊大聲道:“既然我們的真正目的是那塊血石,憑大俠為何任由別人搶奪?若是覺得力有不逮,我等盡可效命,'金字招牌'中絕沒有貪生怕死之輩。”這句話立即激起了眾人的血性,除了金晉虎若有所思、羅一民噤若寒蟬,餘人都齊聲應承。

金晉虎沉吟道:“憑大俠與顧大俠豈是膽小怕事之人?何況此行是奉了太子與將軍府之命,丟失寶物亦難逃重責。老夫卻不明白了……”憑天行嘆道:“諸位都是血性漢子,實不應相瞞。這一次的任務就是讓人搶走'天脈血石'。”

“啊!”眾人齊聲驚呼。 聽憑天行講述那“天脈血石”的來歷,可是能夠換取吐蕃王任何條件的承諾,顯然是極為重要之物,為何要故意令人搶奪,大家實在猜想不透其中的玄機。

金晉虎緩緩點頭:“是了。老夫本就懷疑兩位為何一路上故意耽擱行程;而運送'天脈血石'本應隱秘從事,偏偏又僱用'金字招牌'這樣的大鏢局,並且還明藏暗揚鏢旗,原來是為了這個緣故。只是老夫仍想不通二位為何如此。”

憑天行嘆道:“吐蕃雖是人少地廣,但民眾歸心,士兵驍勇,國力強大,那吐蕃王又如何會受太子與明將軍一塊'天脈血石'的脅迫?必會想方設法地阻撓此事。而我們故意宣揚,就是為了看看吐蕃王對此事的態度,若是明搶,便顯示出吐蕃不惜與我中原反目,或可藉機發兵;若是暗奪,就說明吐蕃對我中原也不無忌意,或可安撫。此乃太子府與將軍府共同定下的投石問路之計,我等不過奉命行事,連累諸位實是過意不去。所以鏢物雖失,鏢銀反而會再加一倍,以稍作補償。”聽了憑天行的一番解釋,眾鏢師方才恍然大悟。

顧思空卻道:“話雖如此,但我仍覺不服,至少要與那兩個裝神弄鬼的白衣人拼個勝負。”憑天行冷然道:“如今能在沒有死傷的情況下完成任務,我已知足。顧兄若有不服,盡可獨自追回'天脈血石'。”看來大功告成之後,他已無須顧全大局,對顧思空的言語也就不客氣起來。

金晉虎心頭一顫,澀然發問:“我的兄長​​知道其中關鍵麼?”

憑天行低嘆一聲,沉默不語。 顧思空卻搶先道:“由於此事須得暗中進行,所以在整個'金字招牌'中,只有金總鏢頭和金少鏢頭知道此事。”

金千楊亦是一震,與金晉虎對視半響,心中俱是一寒。 既然明知鏢隊極有可能會被劫,那麼隨行的鏢師又能存活幾個? 怪不得'金字招牌'此次行鏢派出的大多是鏢局中無關緊要的鏢師,那是因為,這本就是一次犧牲,而他們都不過是鏢局的棄子! 有幾位鏢師亦反應過來,止不住破口大罵。

顧思空早知自己的這番話會引來什麼反應,繼續攛掇道:“所以你們若是真漢子,就隨我去奪回'天脈血石'。反正現在我們已知吐蕃國的態度,奪回寶物之後扔在荒郊野嶺亦可,我是無論如何都咽不下這口氣的。”

包括金氏叔侄在內的幾名鏢師已有所意動,摩拳擦掌起來。 或許每個人的心理都想做一番真正的大事,好讓鏢局同仁從此不再小覷自己。

憑天行卻道:“恕我不能奉陪。”

顧思空譏諷道:“憑兄自有保命之術,小弟豈敢勉強?”受了顧思空擠對,憑天行卻並不動氣,淡然道:“將軍府本就另有要務派我去川西,而且臨行前水總管切切囑託我務必生還,所以恕在下不能陪顧兄搏命了。”

顧思空心頭更生怒意。 事實上從太子府得知此次任務的真相後,他便一直滿腹怨意。 近幾年太子府大肆招兵買馬,或許在太子眼中他已如雞肋,所以方才派他來此。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他也屬於可以犧牲的棄子吧。

而這,才是顧思空不肯輕易放棄的真正原因!

就聽憑天行拱手道:“最後再勸大家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憑某言盡於此,就此拜別。諸位保重。”言罷竟頭也不回地就此離去。

聽憑天行的一番話,又想到童顏詭如鬼魅的劍法,有幾位鏢師不免猶豫起來:“顧大俠,那兩個白衣人早已走遠,我們在此人生地不熟,只怕不能輕易找到他們。”

顧思空早想好了對策:“不妨,據我在太子府得到的情報,此地以西十二里外有一座寺院,名喚丹宗寺,而吐蕃大國師蒙泊一直於此閉關。他的大弟子宮滌塵三年前在京師時與我曾有數面之緣,只要得知此事,絕不會袖手不管。我們只須藉助他們的耳目打探那兩個白衣人的去處便可。”

原本,蒙泊國師一直留在吐蕃國都得大光明寺中,在吐蕃王身邊行教誨之責,但三年前他曾去國一趟中原,在這期間,顯示暗器王林青與明將軍在泰山絕頂決戰,隨後京師中泰親王政變,卻被太子與將軍府聯手平定。 而據說,這兩件震動江湖與朝堂的大事都與蒙泊國師有關,至於蒙泊到底參與了多少,則無人能說得清楚。 眾人只知蒙泊國師歸來吐蕃後再不問國事,甚至遠離大光明寺來到吐蕃邊境的丹宗寺內閉關不出,就連吐蕃王想見其一面都極不容易。

金晉虎嘆道:“就怕那鶴髮童顏正是蒙泊國師派來的,這豈不是賊喊捉賊?”

顧思空看似胸有成竹:“無論人是否是蒙泊派來的,既然事關'天脈血石',作為吐蕃國師就必須插手,給我們一個交代。”

“可是,作為吐蕃國師,他必然不願讓'天脈血石'流入外人之手,又憑什麼幫助我們?”

“你們有所不知。吐蕃國內宗教盛行,各地大大小小的活佛才是吐蕃王一統全境的最大障礙。蒙泊名義上是吐蕃國師,卻也是吐蕃王的大患,他的威信一日不能高過蒙泊,這王位便做不安穩。而我從宮滌塵哪裡得知,蒙泊國師心境平和,絕無名利之念。此事正好有助他於吐蕃王交好,故而於情於理,他都會幫助我們。”

其實,顧思空對說服宮滌塵與蒙泊全無把握,對吐蕃王與蒙泊國師的關係亦是想當然,但此時他必須說得煞有介事,才能得到眾鏢師的支持。

忽然,就聽從外面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蒙泊國師不是在大光明寺麼,怎麼來到這裡了?”這是一個陌生的聲音,明顯不是中原口音,其中還帶有一份羞澀。 眾人急忙出外查看——茫茫飄雪中瞧不見半個人影。 大家今日遭遇諸多奇事,早已見怪不怪。

顧思空聽風辨音,但那語聲似遠似近,從中根本無法確定來人藏身何處,在不辨敵友的情況下他亦不願多聲事端,暗忖此人連蒙泊國師閉關丹宗寺三年之事都不知多半與蒙泊國師無多大關係。

沉默一會兒,那聲音又一字一句道:“我要見蒙泊國師!”這句無頭無尾的話就像是任性的孩子賴在地上賭咒發誓一般。

顧思空心念一動,嘲笑道:“身為吐蕃國師,每年想見的人何止萬千,大多讀無功而返,據說他平生只單獨見過七八人,只怕你根本沒機會見到他……”

那個聲音說得斬釘截鐵:“他一定會見我!”

顧思空不斷引誘對方發話,終於趁他神思不屬之際聽出方位,長嘯一聲,驀然拔地而起,直往堡頂撲去。 他在空中接連踢出數腿,無數積雪如同被一陣狂風捲起,旋轉著襲向堡頂,正是他的家傳絕技“狂風腿法”。

一道人影沖天而起,積雪如同長了眼睛般追逐而去,卻如送著他隨風盪出。 那道人影停駐在半空,伸手抓住玉髓關前的彩幡,借力無聲無息地穩穩落在地上。 不出顧思空所料,來人白衣飄飄,滿面稚氣,正是方才一劍奪寶的白衣少年童顏,想不到他竟敢去而復返。

顧思空喝一聲:“留下'天脈血石',饒你不死!”說話間絕技已傾囊而出。

童顏只避不擋,但任憑顧思空出招如何凶狠,卻根本無法沾上他身。 但見他皺眉苦思,神情隱含渴望,似乎只是竭力想找出拜見蒙泊的合適方法,對顧思空的襲擊則渾如不覺。

“好小子!”顧思空越攻心裡越是急躁,他本義輕功成名,但如今看來,童顏的輕功至少不在自己之下,“有本事就不要跑,與我真刀真槍大戰一場。”

童顏大叫一聲:“師父,是他向我挑戰的,這可不能怨我……”說話間,他急速奔跑的身影猛然頓住,幸好顧思空反應極快,隨之硬生生地停下腳步,不然只怕要一頭撞上童顏。

此刻兩人相距五步,顧思空蓄勢待發,童顏只是輕撫手中的短劍。

“不可造次!”鶴髮的聲音從一旁傳來,“顧兄,你何必和孩子一般見識。”

顧思空的怒火更熾,雖說鶴髮前一句警告童顏,後一句勸慰自己,但那語氣任誰都能聽得出,是怕自己傷於童顏手下。

顧思空冷笑一聲:“大師放心,我不過是要教訓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孩子,並不會傷他性命,只要他留下'天脈血石'即可。”

鶴髮終於現出身形:“那血石於顧兄毫無用處,何苦要糾纏不休?”

顧思空暗暗運足功力,緩緩亮劍:“若憑真實本領被搶,在下絕無異議,但我顧思空平日里最看不慣陰謀詭計,此次就恕我不識抬舉了。”

鶴髮嘆道:“諸人中我最放心不下顧兄的倨傲心結,所以才去而復還。”

顧思空大笑:“聽起來你倒是一片好心,可惜只怕是貓哭老鼠……”

童顏大奇,插言道​​:“你竟然自比老鼠?”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真不知他是不通世故還是故意調侃。

顧思空冷哼一聲,若非見到鶴髮現身有所忌憚,他幾乎就要忍不住衝上前去,堵住鶴髮師徒的退路。

童顏任由幾位鏢師守在自己身後,並不阻止。 反而望著顧思空眨眨眼睛,忽然拍拍額頭,恍然大悟般道:“對了,有一個辦法一定可以令我見到蒙泊!”

金千楊的心氣極高,看童顏比自己還要小上幾歲,偏偏神情中滿滿的全是不可一世,早瞧得不耐煩,大喝一聲:“待小爺給你一刀後,便請蒙泊國師給你超度吧。”說著便一刀捅向童顏背心。

金晉虎不料侄兒如此莽撞,阻攔不及,恐他有失,一擺長刀隨之衝上。 眾鏢師這一路小心翼翼卻不見敵人,早憋得久了,除了羅一民與兩位武功較低的鏢師未動,其餘幾人齊聲高呼,抽出兵器圍了上去。

有了“金字招牌”鏢師的支持,顧思空再無顧忌,一舉短劍,猱身上前。 他見過童顏出手,不敢輕敵,這一下已使出壓箱底的本事,幻影迷蹤步法疾若閃電,從眾鏢師身邊後發先至,短劍刺胸、右腿撩陰,瞬間已趕到童顏身前。

童顏凝立原地不動,眼看就要被亂刃分身,忽有一道雪亮的光芒從他懷裡迸出,同時掃起大堆積雪,一時雪影漫天,猶如風暴襲來,令人眼迷心亂,金氏叔侄與幾位鏢師的亂刀全砍在空處,而顧思空與童顏的兩柄短劍卻實實在在地硬拼了一記。 鏘然一聲大響,顧思空與童顏各自飄身退開五步。 眾鏢師一擊不中,亦退後調息,靜待下一次出手。

顧思空心頭大定,他本還擔心鶴髮趁機出手偷襲,剛才那一劍只施出了七分力道,但就算童顏猝不及防在圍攻之下影響發揮,與自己的武功也不過半斤八兩。 看來除了輕功稍高,真實武功亦不過如此。

“且住!”鶴髮快步衝入戰團,隔開顧童兩人。 他剛才眼看童顏遇險,卻只是輕嘆一聲並未出手,也不知是信任徒弟的本事還是恪守自己不遇生死不露武功的諾言。 但到了此刻,一向神情悠然的他臉色卻是凝重無比,眼中閃出一絲冷峻之色,望著童顏一字一句地道:“你——想——做——什——麼?”只因他知道自己這個徒兒性情乖僻,武功高絕,從來都是劍出沾血,可是剛才一劍出手,卻僅僅是迫退諸人,顯見另有所圖。

童顏不自然地一笑:“師父曾經答應過我,我有五次機會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這不過是第二次而已。”

“五次之後呢?”

“要麼弒師自立門戶,要麼自盡以謝恩師。”

“你確定此次要第二次自作主張麼?莫忘了當年拜師時你曾按族中最殘酷的方式立下毒誓,一旦違諾,將會死得苦不堪言!”

童顏略為思考,便決然道:“我一定要見蒙泊!請師父成全。”

鶴髮突然跪伏於地:“上次在京師,徒兒便想見明將軍,卻被師父強行阻止,這一路上我後悔不迭,坐立不安,所以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見到蒙泊,還請師父恕我不孝之罪。”鶴髮低嘆一聲不語,似是默認。

童顏續道:“師父還曾說過,只要徒兒確定做一件事,你必會全力支持。我知道師父是蒙泊國師曾經單獨見過的寥寥幾人之一,一定有方法讓他出關。”

“即使我能勸他出關,他也未必肯見你。”

童顏詭然一笑:“但他一定能見到我的劍。”

鶴髮十分難得地皺起眉頭,彷彿遇見一件極其難為的事,思索良久後他才肅然點頭:“好吧,我就幫你這一次,希望我們都沒有忘記彼此的誓言!”

顧思空等人聽著鶴髮師徒這一番莫名其妙的對話,皆不明所以。 只覺得氣勢完全被他們所奪,根本不知要如何插言打斷。

這邊廂師徒倆敘完話,童顏起身面對顧思空:“你可敢與我打個賭麼?”

顧思空漠然道:“你要如何?”童顏手腕一翻,亮出一個紅色的小匣子,正是從羅一民手中搶來的“天脈血石”。

只聽他輕聲道:“若是你贏了,這東西就還給你。”

顧思空豪然大笑:“想必我若是輸了,性命也就沒了。”

童顏正色道:“既然是賭命,我必然給你一個公平的賭注。我若是輸了,除了這石頭,你還可以拿去我的性命。”顧思空銳目如針:“怎麼賭?”

童顏像個做壞事的頑皮少年般促狹一笑:“顧大俠何必緊張,賭命並不急於一時,還要看師傅是否有把握讓蒙泊國師明早出關。”鶴髮沉思:“我一會兒就去丹宗寺給國師留書,吐蕃活佛閉關不同於中原高僧,並非不聞外事,應該沒問題。”

“那就讓蒙泊國師明早辰時正出寺可好?”“便是如此吧。”

“好!”童顏緩緩掃視全場,“你們可以派出六人,明早去見蒙泊。”

眾人大奇,金晉虎見多識廣,隱隱覺得不對,金千楊卻喝道:“你到底打的什麼鬼主意?我們可沒時間與你消遣,要打就打,真是囉嗦無聊。”

童顏並不生氣,只是笑嘻嘻望著金千楊:“想必你可以算一個,還有誰願意參加這場賭命之局?”他又望向金晉虎,“聽剛才師父對你的評判,既然對自己的前半生追悔莫及,大概也不會放過這個拼命博得尊重的機會吧。”這番話可謂是毫無教養,卻說得振振有詞,似乎唯恐別人不陪他玩這個好遊戲。

金晉虎老而彌辣,雖被童顏刺中要害,卻不動聲色:“老夫年齡大了,自然惜命,在不知童少俠要如何設賭的情況下,不敢貿然答允。”

“遊戲規則很簡單:我會阻止你們六人前往丹宗寺,只要你們其中有一人見到蒙泊,就算是我輸了。”眾人皆是一怔。 這賭法確實極為簡單,童顏既然說是以命相搏,必會沿途全力阻止幾人。 雖說他的武功隱高一線,但是以一敵六,又能有幾分把握,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

童顏續道:“這裡到丹宗寺有十幾里路吧,稍嫌遠了些。按這位顧大俠的輕功,明日辰時差半柱香時分,你們六人從距離丹宗寺五里處出發,這樣算來,到達丹宗寺的時候正好是蒙泊國師出寺之時……”眾人若是只聽到這番話,必會以為童顏事事為諸人考慮,哪有半分要與人生死之賭的樣子?

顧思空怒極反笑:“你這黃口小兒當真視天下英雄如無物了!我就和你賭這一把!”金千楊冷冷道:“我若贏不了也不要你性命,留下血石之後給小爺磕個響頭就行。”

童顏喜道:“還有誰要參加?”金晉虎暗忖自己目前身為鏢局首領,若是不挺身而出實在說不過去。 但他老成持重,偷看鶴髮神色,似乎只在充滿著對眾人的惋惜,莫非他已知童顏必勝? 實在想、猜想不透其中玄機。

金千楊催促道:“二叔還猶豫什麼?想要回去再受父親和哥哥的恥笑麼?”

一聽這話,金晉虎頓時念及自己被鏢局當做'棄子'之事,怒意暗湧,昂然道:“算我一個!”

餘下鏢師面面相覷,羅一民只是搖頭,看來尚未從方才的恐懼中恢復。 有一人怯然發問:“為什麼一定要六個人?”

童顏隨口道:“因為我只會六招劍法。”旋即摀住了嘴,似乎失言。 看他這樣子何似賭命之人,只能算一個初涉世事的孩子。

以為鏢師一看他的模樣,挺胸道:“當年金二鏢頭曾經救我一命,此次自當追隨。”受他這一激,又有兩位鏢師站了出來。

童顏拍手而笑,似乎並不介意參與者是誰:“如此便說定了,今晚大家就在此休息吧。”說著又指著羅一民等人道:“除了那六個人,你們現在都可以走了。”金千楊怒道:“我們鏢局的人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你管得著嗎?”

童顏哼一聲,手撫短劍:“我管不著,可是他不答應!”他的神情剎那間變得無比漠然,彷彿賭局一定,他便再無須在假以辭色,也絲毫不用考慮對方可能毀約。

金千楊還要再說話,卻被顧思空一把拉住:“待明日贏了賭局後,再和他理論不遲。”

當晚,鶴髮去丹宗寺送信,一群人便在玉髓關中住下,這場賭局看似是隨便設下的,但既然是以生死相賭,其中凶險唯當局者自知。

顧思空、金氏叔侄與幾位鏢師故意混若無事地大聲說笑,童顏則呆坐一旁,對諸人的說話入耳不聞,餓了便吃些隨身攜帶的干糧,渴了就抓兩把積雪,彷彿變成一個苦行僧。 直到鶴髮歸來,確認蒙泊已收到書信後,童顏才露出一個天真笑容。

第二日清晨,童顏早早催眾人起身,諸人往西行去,走了七八里路,童顏停下腳步,舔舔嘴唇:“就從這裡開始吧。”看他一臉按捺不住興奮地模樣,似是對這一刻期待已久。

眼看時辰已到,童顏眼射異彩,手撫短劍,躍躍欲試。

“諸位保重。”鶴髮低嘆一聲,盤膝坐於一棵枯樹下,口中喃喃有詞。

顧思空與金氏叔侄互視一眼,突然大喝一聲,六人方向不一,各自發力狂奔。 原來諸人昨夜早在暗中商量好,六人一齊出發,分路而行,就算童顏有三頭六臂,一次最多也只能追上一人。 縱有傷亡,但最終必定會贏得賭局。

顧思空相信自己是童顏的最大目標,便提議自己從荒嶺中趕往丹宗寺,以便吸引童顏的大部分注意力。 他心高氣傲,此舉光明磊落,諸人亦無異議。

然而顧思空才奔出十餘步,忽覺一道劍氣尾隨而至。 他強提十二成功力,腳下不停,掌中短劍已反手迎向身後的劍氣。

而在雙劍將交未交之際,童顏的短劍突然不可思議地乍變方向,繞了一道詭異的弧線,自下而上由會陰處倒攢而來。

這是一道線路奇詭無比、力道沛然無匹的劍氣,陰狠而毒辣,狂暴而準確,於高速奔跑之中的顧思空根本無法閃避抵擋。

直到此刻,顧思空才了解到童顏到底隱藏了多少真正的實力,然而他已沒有機會後悔。 他只來得及看到童顏那一雙冰冷且閃耀著興奮地眼眸,死亡的氣息已不容拒絕地攫住了他。 在蝕人心底的絕望之中,他還殘存著最後一個念頭:趁自己還有一點力量,全力奔向丹宗寺……

在顧思空最後的意識裡,浮上心頭的是鶴髮對他的評判:當你感覺到真正恐懼時嗎,已沒有機會重新開始!

辰時正,蒙泊國師踏出丹宗寺。

高原清晨的氣候最是反常。 大雪未停,卻可清晰地望見那一輪血紅的冬陽,遙遠而不失溫暖,一如高而悠遠的天空,不會給人任何壓迫感,卻沉凝如畫,彷彿是君臨大地的上蒼用一種無聲的方式展現著他神秘的力量。

上一次看到這熟悉的天空,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蒙泊國師如此想著,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氣,圓潤通朗的臉龐上浮起一絲若隱若現的笑容。

吐蕃寺院的建築風格與中原寺廟迥異,以朱絳、金螢、青藍為主色,梁雕奇獸,棟畫異禽,造型各異的神像多是面目猙獰,意態張揚,雖無雍容的修飾、磅礡的氣魄,但奇色異彩、飛簷轉輪,隱隱還飄著一股酥油的香味,充滿著神秘的異國氣息。

陪在蒙泊國師身邊的,是一位五十餘歲,身穿黃色袈裟的喇嘛,他乃是丹宗寺的主持濟能大師。 自從三年前蒙泊國師由京師歸來,便道丹宗寺內閉關不出,每日只是於寺內靜坐閱讀經卷,僅由僧侶送來必須的飲食。 在閉關期間,蒙泊國師除了偶爾會見大弟子宮滌塵與一位漢族少年外,不見其他任何人,甚至連兩年前吐蕃王暴斃、都城派來使者請他主持法事的要求亦被拒絕。 蒙泊國師此舉引來極大地爭議,但作為吐蕃人最敬重的大國師,其所作所為自有他無可辯駁的理由。

聽說最近大光明寺又請來另一位普波法師,隱有取代蒙泊之意,但蒙泊國師聽聞此消息後亦無任何解釋或者行動。 誰也不知他三年前去大明京師後到底遇見了何人,發生過何事,導致他性情大變,彷彿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昨夜,突有一個陌生人前來丹宗寺,留下一份信物,並讓護寺僧侶傳話,請蒙泊國師於今日辰時正出關。 按理說,這幾年來連吐蕃王親派的使者都難以得見蒙泊國師,濟能大師原以為蒙泊國師必定會不予理會。 誰知在看過那陌生人的信物,又與宮滌塵一番徹夜長談後,蒙泊國師居然決定開關出寺,令濟能大師既覺突兀,亦感欣慰,終於稍稍放下擔了許久的心事。

此刻,偷眼看到蒙泊的臉上露出一抹久違的笑容,濟能大師略覺迷惑。 在他的記憶中,蒙泊國師從沒有如此明顯地表現出喜怒哀樂,臉上永遠只有一份通透世情的慈愛與憐憫。

蒙泊國師沒有回頭,卻彷彿已感到濟能的心緒,淡然道:“濟能大師可知老衲為何發笑?”“不敢妄測國師。”

蒙泊悠然四顧。 這丹宗寺建於一座小山之上,由寺門處望下去,山腳至山頂的境況一覽無餘。 當地吐蕃人朝拜時往往在此一住數月,山腳下常年搭有大大小小的帳篷,帳角掛著潔白的哈達,帳前撐起烤肉的支架,還設有交換畜肉、木材、紡織品的市集。

此刻雖是清晨,但健壯剽悍的男人們已趕起羊群,勤勞善良的女人們則忙碌著早餐,無邪的孩童打鬧著,甚至就在寺門邊,不知何時還堆起了幾個雪人。 飛雪映耀這陽光,如同一幅安詳的生活畫卷。

蒙泊國師將這一切盡收眼底,輕聲道:“老衲之所以發笑,是因為從這一刻起,老衲才突然懂得了平凡的幸福,明白了自由呼吸的快樂。天空、浮雲、陽光、飄雪這些看似平常的東西,都是大自然給予人類最好最無私的饋賜。”

濟能茫然不解,卻知蒙泊國師之語必有深意。

蒙泊微笑不語,心思卻回到了三年前的泰山絕頂。

三年前,明將軍與暗器王林青約佔絕頂,蒙泊本想藉林青之手除去吐蕃最大的威脅——明將軍,所以才橫加插手,在泰山棧道上與明將軍硬對一掌,拼著受傷咯血,卻暗以虛空大法影響了明將軍對自身武功的判斷。 本以為此舉可令明將軍戰死在暗器王之手,無奈算盡機關卻換來了完全不同的結局:一意除去的明將軍安然無恙,反倒是暗器王林青陰差陽錯因此而死。

受此劇挫之後,心神大亂的蒙泊本欲利用借體還氣之術立刻恢復功力,與明將軍決一死戰,誰知在輸功於小弦體內之後,卻又因小弦全身經脈盡廢而徒耗功力……

那個漫長的夜晚,讓蒙泊真正明白了世事無常的道理,雖然他的武功稍損,佛法卻更為精進,踏入了一個全新的境界。 所以在回到吐蕃後,蒙泊便閉關不出,忘卻欲務雜念,潛心於佛理之中。 他原本天賦異稟,天生有一種預測世事的異能,所以才能被吐蕃奉為國師。 但經歷過絕頂一戰後,他突然感悟到天意難測,一切全屬未知。 預測世事之舉實乃雙刃之劍,或許能力挽狂瀾於即倒,亦可能於事無補,徒增煩惱。 從此後他反而刻意收斂自身所能,一切但盡人事,無問後果。 所以,如今的明白國師才真正體會到做一個平凡普通人的快樂與幸福,並因此欣然開懷。

“那幾位就是國師今日欲見之人麼?”濟能大師的話打斷了蒙泊國師的遐想,只見有幾人正沿著山路往丹宗寺狂奔而來。

蒙泊國師沒有回答,只是凝神觀察,神色微變。

濟能大師亦覺奇怪——雖然蒙泊國師沒有透露昨晚傳書之人的來歷,但想必是極其重要的人物,這才能令閉關三年的他開關相迎。 而遙望這幾人,身穿漢服,神態惶急,按理說絕無可能令他刮目相看才對。

奔在最前面的,是一個身材矮小的黑衣漢子,身法極快,眨眼間已至半山腰,顯然輕功極高。 此時瞧得真切,只見他臉色灰敗,肌肉奇異地痙攣著,神情絕望,儘管時值隆冬,卻有一顆顆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滾滾滲出。

蒙泊國師心懷詫異,面上卻不動聲色。

黑衣人眼看已奔至寺前,步伐卻驟然慢了下來,如同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從地面伸出,硬生生地扯住了他的腳步。 與此同時,他那灰敗的臉色乍變通紅,喉頭髮出一聲壓抑的呻吟,彷彿吐出一口憋了良久的長氣。

蒙泊國師神情一變,大步邁出迎向黑衣人。

但一切為時已晚! 一聲慘呼從那黑衣人的口中發出,他全身黑衣詭異地從中裂開,數道鮮血如箭般自胸腹內濺射而起,射往半空之後紛灑而下。

蒙泊國師雙手微揚,虛托住那一蓬從半空灑下的鮮血,那鮮血在他的掌中宛若活物般旋轉幾圈後,被再度逼回黑衣人體內。 濟能大師不通武功,先見黑衣人血濺數尺,又看到蒙泊國師變戲法般凝血入體,不禁又驚又佩。

蒙泊國師一聲輕嘆:“只可惜已回天無力了。”但見那黑衣人怒瞪雙目,身體兀自挺立不倒,但其實射盡體內鮮血,胸腹中內臟盡現,已然氣絕。

蒙泊國師雖未曾見過此人,卻識得昔日京師八方名動中“登萍王”顧清風的幻影迷蹤身法,已隱然猜出來人的身份,此刻緩步上前,細細察看。

這個黑衣熱正是顧思空,他身中童顏一劍,拼著最後一口氣狂奔至此,終於油盡燈枯。 可嘆此人雖然行事張狂,一意孤行,一生卻並無大惡,只因按不下一口傲氣與童顏豪賭,如今斃命於異國,亦是他的命數。

還不等蒙泊走近顧思空的屍身,就見又有一人狂奔而至。

這是一位五六十歲的青衣老者,手中尚提著一柄鬼頭長刀,正是“金子招牌”的二鏢頭金晉虎。 蒙泊此刻已有準備,搶前一步欲要救援,但尚不曾近身,只見金晉虎黯然一聲長嘆,忽然凝步駐足大叫一聲,喉間一道細細的血線沖天射出,亦如顧思空一般當場斃命。

隨後奔來的是金千楊,他開口大叫一聲:“國師救我……”可才說了半句,一口鮮血已從嘴裡狂湧而出,四肢齊齊斷開,彷彿一個斷線木偶般跌倒在地上,再也未能睜開雙眼。

此次“金字招牌”行鏢本是棄子之局,金氏叔侄原本僥倖生還,只因念及在鏢局內處處受制於兄長,半生鬱鬱不得志,所以才決定拼手一搏,終致如此淒慘的下場。

緊隨金氏叔侄狂奔而來的三名鏢師亦在見到蒙泊國師的剎那間倒地身亡,或因心臟中劍,或是攔腰斷裂,最後一人竟斷首而亡,頭顱與頸腔僅存一層薄薄的皮肉相連……

濟能大師驚得雙目大睜,口中念佛不休。 雖然佛法中有惡人淪入地獄身受千百種酷刑之說,但此刻親眼目睹之下,他仍覺得無法接受。

蒙泊空托著滿手鮮血,怔立原地,一聲長嘆,雙手虛按,旋身將六人的鮮血灑開。 那淋漓的熱血落在丹宗寺前的空地上,形成一個整整齊齊的圓圈,權作法事。 蒙泊國師明銳眼神落在六人形狀不一的傷口上,一時陷入沉思。

白雪紅血,猶如遍地盛開的寒梅。

許久後,濟能大師才顫聲道:“這,這是怎麼回事?”蒙泊國師一向鎮定的神色亦出現一線怒意,口念佛號:“如此快劍,如此狠毒,皆算世間少有。”

濟能大師問道:“他們是中了劍麼?為何剛才跑來時全無異樣。”

蒙泊國師沉聲答道:“該是一柄極細極薄的劍,只因劍鋒入體太快,大量湧出的鮮血才能暫時凝住傷口,而這六人皆懷著某種拼死求見老衲的決心,這才能強壓著一口氣狂奔至此地。然而施劍之人無疑劍道已臻大成,使用的劍道恰到好處,就是要令他們一一斃命於老衲的面前。”

濟能大師面現訝色:“世上竟然有這般神奇的武功?”

“武功尚在其次,最關鍵的是算準了每個人的耐性和殘留的生命力。這劍手一定是殺過許多人,才能對人體有如此深刻的了解!”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他要對老衲炫耀他的劍法。六人的中劍部位各自不同,逆體剖腹,快劍入喉,穿心斷肢,斬腰裂首……”

“要見國師的人到底是誰?”“​​那是老衲多年不見的朋友,這場慘劇雖並非他親自下手,但兇手竟知我開關時刻,想必與他有關。”

“這兇手究竟是何人》?如此殘忍的行徑,國師豈能輕易放過他?”

蒙泊沉吟良久,忽然長嘆一聲,轉身大步離去。

濟能大師驚道:“國師意欲何往?”蒙泊並未回頭,腳步看似不急不徐,然而瞬間已至遠處。 他淡淡的聲音隔空傳來:“老衲這就回大光明寺去。煩請幫忙通知老衲的朋友,我已不想再見到他。至於那殺人原兇更不值得老衲一見。無論這六人是否作惡多端,如此殘忍行事,日後必有果報……”

那聲音漸漸遠去,再不可聞。

等鶴髮童顏來到丹宗寺時,六具屍體已被搬走,只留下那一圈觸目驚心的血跡。 濟能大師立於寺門,鼻觀口、口觀心,默吟佛經。

童顏好奇地東張西望著,目光最終落在寺外那一圈血蹟之上。

鶴髮首先開口:“煩請這位大師通報,就說鶴髮童顏師徒求見蒙泊國師。”

濟能大師對兩位白衣人的奇異形貌駛入不見,緩緩合十為禮:“施主來晚一步,蒙泊國師已經走了。”

鶴髮一怔:“在下昨夜特地留物傳書給國師,他竟不肯抽身一晤麼?”

濟能大師緩緩道:“國師本已開關,欲見施主,但有六人橫死於眼前,他一怒之下便返回了大光明寺。”

童顏搶先發問:“他可看到這六人是如何死的?”

濟能大師點點頭,懷疑地望著童顏懷中隱露一角的短劍,已猜測到這個白衣少年多半就是殺人元兇,臉上不由掛起了幾分怒意。

童顏急道:“既然如此,蒙泊國師必定離開不久,我們這就去追!”

“住口!”鶴髮喝住童顏,“你還嫌胡鬧得不夠麼?”

童顏從未見過師父如此震怒,頓時噤聲不語。

鶴髮又問道:“蒙泊國師可有留言,還請大師不吝告知?”

濟能大師本不願搭理他們,但身為出家之人不打誑語,猶豫片刻終於還是將蒙泊國師方才的言行盡皆說出,並無絲毫隱瞞。

當童顏聽到蒙泊國師評點自己的劍法時,臉上隱露自得,他偷眼瞧著鶴髮臉上凝重的神情,強抑住滿腔的興奮。

鶴髮仰天長嘆:“十餘年前與國師言談盡歡,想不到如今竟無緣見一面。”

濟能大師冷冷道:“徒不教師之過。鶴髮施主放任弟子行此殘忍手段,不但蒙泊國師不會認你為友,丹宗寺亦恕不接待。這便請回吧。”

鶴髮恭謹垂目:“大師說得是,在下自當好好管教劣徒。”

童顏分辯道:“他們自願與我賭命的,卻也怨不得我……”

濟能大師嘆道:“無論是何緣由,出售如此毒辣,日後必遭天譴。”

童顏大怒,面上殺氣隱現,礙於鶴髮在旁邊,這才不敢發作。

濟能大師還要再說,鶴髮眼中閃過一道凜然之光:“大師且住。我本就不是什麼善男信女,自有一套相應的處世原則,而我的弟子更輪不到大師來教訓。”看來他雖自承理虧,卻一意維護童顏。

濟能大師不料看似儒雅沖淡的鶴髮忽現鋒芒,一時說不出話來。

片刻,鶴髮又恢復彬彬有禮的神色:“既然連蒙泊國師都袖手旁觀,大師也不必多事。我們這就告辭,方才言語失禮處,還請大師見諒。”說罷拱手抱拳,緩緩退開。 聽了鶴髮的話,濟能大師心中泛起疑惑,想起蒙泊國師剛才親眼目睹血案後,依舊頭也不回地離開丹宗寺,而不是選擇追究兇手,彷彿已不再是昔日那個悲憫天下,視拯救蒼生為己任的吐蕃大國師了。 或許正如他自己所說,現在的蒙泊已安於做一個普通人,放棄了原本的責任與義務。

三年前的大明京師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才令得蒙泊國師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 何況他閉關三年不出,卻突然決意出關,到底是鶴髮的傳信,還是被宮滌塵勸服……濟能大師越想越覺蹊蹺,對鶴髮童顏的來歷亦大生好奇。 不過他身無武功,雖對師徒倆心懷不滿,卻也無能為力,只得悶然回寺。

童顏駐足於那一圈血跡旁,興致勃勃地研究起來。 他知蒙泊國師不但佛法精深,武學造詣亦是吐蕃第一人,許久前曾聽師父鶴髮說起,蒙泊國師所創的“虛空大法”另闢蹊徑,能夠在實戰中純以強大的精神力影響對手的判斷,可謂是武林奇學。

他本以為蒙泊國師留下這一圈血跡或者另有用意,奈何苦思良久卻瞧不出半點端倪,儘管血跡整齊劃一,圓圈渾若天成,但也不過是武學高手信手而為,並無深意。

童顏出身卑微,不通世事,唯以一身霸道的武功自傲,因此一意孤行,與顧思空等人立下賭約,只求能得到蒙泊國師的肯定。 但如今看來,蒙泊留言中雖稍有讚許​​,但更多流露出的卻是輕蔑鄙視之意。 加上未能如願見到蒙泊國師,童顏不禁心頭煩悶,猛然一揮手,發出劈空掌力,將那一圈血跡拂亂。

他武功雖高,處事卻仍是一個我行我素的大孩子,見濟能大師對自己言語不善,有心立威,這一掌便施出八成力道,掌風掠過之處,頓時將不遠處的一個雪人從中剖為兩爿。

鶴髮知道自己徒兒的性格,本只冷眼旁觀。 待看到那被剖開的雪人後,口中發出一聲驚咦,上前細細查看起來。

童顏大奇,想必鶴髮是從雪中發現了什麼秘密,然而自己卻看不出來。

鶴髮凝目注視雪人半晌,緩緩頷額,似有所悟,忽然轉頭問向寺外一位掃地的僧人:“請問大師,這個雪人是何人所堆?”

掃地僧一時未曾反應過來,愣了一下答道:“不知是哪家孩子堆的,昨天早上打掃時還未曾見過。”

鶴髮的目光望向山腳下那數座帳篷:“莫非是住在那裡的某個孩子?”

掃地僧搖頭道:“朝拜的吐蕃人多不允孩子來寺前玩耍。對了,這雪人大概是瓊保次捷堆的吧。”

“瓊保次捷?他是什麼人?”

“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與蒙泊國師的大弟子同來。”

鶴髮怔了一下:“宮滌塵?他在這裡麼?”

“已來了三日,但昨夜不知何故匆匆離去了。”

鶴髮面色驚疑不定,亦不再多問,帶著童顏離開丹宗寺。

童顏忍不住發問:“師父從那雪人身上瞧出了什麼?”

鶴髮反問道:“你可瞧出堆雪人的雪球有何不同?”

童顏思索一下,疑惑道:“我只注意到那雪球似乎特別圓,而且中間都結成了冰,除此似乎並未有什麼古怪之處。莫非這也是一種武功?”

“這雪球的奇異處與武功並無關係。”鶴髮嘆道,“你自幼生於南方,不知雪性,瞧不出亦屬正常。高原氣候乾燥,冬雪雖寒卻極難融化,而那雪球不過是隨手滾成,卻外松內實。想必那滾球之人的胸中起初懷有極強的怨念,所以才將雪粉壓實以致結冰,但隨著他不斷將雪球滾大,心中戾氣亦漸漸消融不見,反倒專心致志於雪球滾成渾圓。由此可見,此子質性純樸,渾然忘憂,雖隨遇而安,行事卻務求圓滿無缺,即懷赤子之心,亦有持重之態,假以時日,或是個不世出的人物……”

童顏雖知師父明察秋毫的觀察力可謂世所罕有,既然如此說必有其道理,但聽他誇獎一個素不相識的吐蕃孩子,頓時心頭不快,撇撇嘴道:“不過是個頑皮孩子,師父所言太過誇大了吧。”

鶴髮似笑非笑:“他所擁有的,正是你所欠缺的。”

童顏忽然醒悟鶴髮是在藉機點撥自己,頓時垂頭思索不語。

鶴髮喃喃自語:“宮滌塵既然帶這孩子來見蒙泊國師,此子必屬不凡。在吐蕃語中,'瓊保次捷'的意思就是初八的雄鷹,或許這孩子紳士人如其名,果有過人之能。”

童顏小心發問:“那個宮滌塵又是什麼人?我見師父聽到他的名字時神情略有些古怪,莫非也是舊日相識?”

鶴髮正色道:“你在藉機打探我的過去麼?”

童顏嘻嘻一笑:“徒兒只是隨口一問,師父盡可不理睬我。”其實,他的確是對師父的來歷十分好奇。 在童顏的記憶中,十三年前鶴髮突然出現在他那個荒遠的小國,並把八歲的他收為唯一的弟子,而對自己之前的經歷諱莫如深。 他曾聽師父偶爾說起過,與蒙泊國師相交莫逆,昨日方知蒙泊國師眼界奇高,單獨會見者不過寥寥幾人,而師父卻是其中之一;而且師父又與憑天行說起與將軍府某人亦有交情。 如此猜想,師父以往必也是一位名動江湖的人物,卻不知為何化名為鶴髮,在域外小國駐留十數年之久,其中究竟有何隱情?

鶴髮果然不再理睬童顏,白衣飄飄,大步前行,仍是往玉髓關的方向去。

童顏趕前幾步:“我們現在往何處去?”

“離家多時,難道你不想念自己父親麼?我們這便回家吧。”

“啊!這就回去?”童顏從小至今一直留在家鄉,此次方才隨鶴髮見識了中原、吐蕃的風土人情,只覺萬分不捨,轉轉眼珠道:“對了,我們奪下'天脈血石',難道不拿著去見吐蕃王嗎?”

鶴髮淡然一笑:“你道為師當真有那麼大的面子?若非昨日給蒙泊國師傳書時順便留下'天脈血石',他又豈會一大早準時出寺相見? ”

童顏一驚,從懷中掏出那紅色小匣子,打開一看,裡面卻只是一塊平常的小石頭,這才知道鶴髮早已暗中換走“天脈血石”,然而自己竟然一無所覺,頓時又驚又佩。 雖然鶴髮平時極少顯露武功,可一旦出手,當真有鬼神莫測之能。

可是童顏實不願就此返鄉,藉著師父對自己寵愛有加,乘機撒潑:“師父分明是害我,若是方才賭輸給那六人,你要我拿什麼還給他們?”

鶴髮聳聳肩:“若瞧不出你必勝,我還配做你的師父麼?”

童顏本還想“指責”鶴髮交出“天脈血石”後,蒙泊國師自然急於趕去面見吐蕃王,所以才未在丹宗寺外相侯,但他難得聽到師父當面誇讚自己,不由得意地哈哈大笑,反將餘下的念頭忘得一干二淨。

這邊童顏的笑聲未停,忽見北方上空騰起一道斗大的的煙花。

那煙花極為奇特,呈紅藍兩色,躥於半空並未綻放開花,而是凝成一個樣式古怪的長條,經久不散。 目測他們此刻距離燃放煙花之地約有三四里地。

鶴髮陡然停步,神色大變,似在猶豫著下一步作何行動。

童顏巴不得多生事端:“師父,我們去那裡看看。”言罷當先往北方行去。

“站住!”鶴髮喝住童顏,躊躇良久,“你必須要答應我一件事。”

“師父請說。”“無論任何情況,只要不是命懸一線,便決不可傷人。”

“難道會有什麼危險嗎?”童顏試探發問,“師父的意思是:只要不傷人,我盡可以出手?”鶴髮低而輕的聲音裡有一種少見的鄭重:“今日之局,恐怕你想不出手也做不到了。”言罷大步往北方行去。

不知為何,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童顏,此刻卻生出一絲莫名的惶恐不安。

走不多遠,二人面前出現一條窄長的峽谷。 谷內積雪厚達半寸,不生樹木,乍眼看去白茫茫一片,兩邊則是高聳入雲的山峰。

積雪困步,破難行走。 童顏一腳踏去只覺異物礙足,低身抽出一條尺余長、白森森的骨頭,應該是犛牛遺骸,鼻中又聞到一股野獸的腥臊氣味:“師父且慢,這裡只怕有野獸出沒。”

鶴髮並不停步:“你豈會怕幾隻野獸?不過見到地勢險峻,恐有埋伏吧。”

童顏赧然笑道:“我還以為師父只顧趕路,有所忽略,所以這才提醒一下。看來是徒兒多慮了。”

鶴髮道:“你可想過,吐蕃人天性自由,游牧於高原各處。但此處並非深山野谷,如此人跡罕至豈非太不合常情?想必這裡應是某處禁地,既然對方有意誘我們來此,必有所圖。”

童顏再度興奮起來:“如果是敵非友,為何不讓我傷人?”

鶴髮凝聲道:“你不要忘了我的話。不論是敵是友,只要對方不下殺手,你絕不可以先行傷人。切記切記!”

童顏恍有所悟:“原來那燃放的煙花是向師父發出信號,所以你才會帶著徒兒來​​此吧,想必來人亦是師父的舊識。”

鶴髮卻道:“人事變遷,滄海桑田,昔日故交亦可能反目成仇。你不要見到為師身處險地,依然大步前行,毫無顧忌,就錯以為毫無危險。其實我只是用自身性命做賭,僅有六七成把握這一路並無埋伏;若不然,就說明對方為念舊情,恐怕屆時就不得不刀兵相見了。”

“哈哈,想不到師父也染上了我的毛病。”

“什麼毛病?”“好賭啊!”

鶴髮童顏齊聲大笑起來,針的山頂上的大塊積雪簌簌而落。

十三年的朝夕相處早已讓師徒倆心意相通,明知對手必定是身處於隱蔽處觀察自己的一舉一動,所以他們才故意放聲談笑,好讓對方捉摸不定。

儘管童顏夷然不懼,但鶴髮的語氣中那不肯定的含糊處卻讓他感應到對方強大的力量,只怕合師徒之力亦未必能穩操勝券。

突然,前方不遠處現出四條人影,皆身穿黑衣,並以黑布蒙面。 為首一人恭敬行禮:“奉命相請前輩。”

鶴髮微微一笑:“既是誠心相請,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黑衣人不慌不忙:“此乃主人之命,不敢有違,還請前輩見諒。”

鶴髮安之若素:“你家主人要見我,怎麼自己不來?”

黑衣人振振有詞:“主人特意吩咐過,我等習武雖久,卻因缺少實戰歷練,難有長進。而前輩目光如炬,世所罕見,若能得到前輩指點品評,我等受益匪淺,所以才讓我們先行迎接,主人隨後就到。”他說話的口氣彬彬有禮,卻於恭敬中顯露出一絲咄咄逼人的態度。

鶴髮不露聲色,語音卻遠遠傳了出去:“不過是以品評武功為名,實為顯示一下失禮。如此小孩子氣,如何讓人歸心?”

“主人早料到前輩會如此說,特意讓屬下轉送給前輩七個字。”

“哦,他說什麼?”“此話與前輩共勉。”

童顏與鶴髮相處十三年,從未見過愕然與驚喜同時出現在他的臉上,似乎這主人的回答既出乎他意料,又正中他的下懷。

“好好好!”鶴髮連道三個好字,暢然大笑,“我若不顯示一下實力,亦難令人歸心。不過我久不動武,便由小徒代為出手吧。”

“主人還囑咐過屬下,明師高徒,非我等力所能敵,唯有依仗人多勢眾扳回劣勢。既是切磋,尚請前輩手下容情,免傷和氣。”黑衣人又朝童顏打個招呼,“多謝師兄賜教。”再對鶴髮深施一禮,退後半步,四個黑衣人齊齊亮出長劍,各自佔定一方,似乎已擺下某種陣勢。

鶴髮淡淡道:“你家主人倒是想得周到。童顏,去吧。”

童顏早已按耐不住,鶴髮話音方落,他已向四名黑衣人衝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b3401069 發表於 2012-6-2 04:23 PM

第三章 峽谷試劍

與此同時,在峽谷左邊的山崖頂端,卻有兩人並肩而立,正由高處俯視著峽谷中的激鬥。

左首白衣人年紀二十一二,身材修長,鳳目淡眉,鼻峰挺直,面容纖細白皙,頭戴束髮金冠。 乍眼望去給人印象深刻的,並非是他那清秀俊雅、英氣畢露的外貌,而是其全身不沾一塵的飄逸與沈靜如山的持重。

站在右首的是一位十七八歲的藍衣少年,劍眉虎目,齒白唇紅,身材高大挺拔,雖是一動不動,卻似有飛揚的青春活力欲要破體而出。 他腰間配著一柄長劍,劍長五尺,劍鞘吞金鑲玉,十分華貴。 如果說白衣人給人的感覺是一位身份高貴的翩翩公子,藍衣少年看起來則分外灑脫且略帶玩世不恭,帶著一種生於濁世卻孑然獨立的驕傲。

峽谷內正激鬥不止,崖頂上的二人從容旁觀,雖然均為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一般的相貌俊秀,身材勻稱,可謂一時瑜亮。 但白衣人沉靜如山,隱含一種不合年紀的老成與威嚴;而藍衣少年則微垂著頭,似乎在白衣人的強勢裡有意表現出一種抑壓驕傲天性的謙恭態度。

兩人目視峽谷內的戰局,只見童顏並不拔劍,僅憑靈動的身法在四名黑衣人的劍陣中左沖右突,顯已穩佔上風,藍衣人不由微皺了皺眉頭。

白衣人忽道:“瞻宇,你可注意到他們的足印?”

那藍衣少年名叫桑瞻宇,他凝功運目望向雪地上清晰的足印,隱有所悟:“堂主提醒得極是,虎組四人雖呈敗象,但足印尚淺,說明仍然留有實力。畢竟此次並非生死之戰,而本堂武功最大的竅要卻是置之死地而後生,若是放手一搏,對方未必能夠如此輕鬆。”

被稱為堂主的白衣人正是吐蕃國師蒙泊的大弟子宮滌塵,他另一個不為人知的身份就是江湖上極為隱秘的御泠堂堂主。 他聽了桑瞻宇的解釋,忽而囁唇發出一長兩短的嘯聲。

隨著宮滌塵的嘯聲,峽谷中的戰況突起變化,又有四名手執長刀的黑衣蒙面人現身,加入戰團。 而旁觀戰局的鶴髮則不時發出幾句點評,而且並不厚此薄彼,言語間反而更多是針對黑衣人的武功。

“狼組、虎組合擊!”桑瞻宇不無擔心地道,“那個名叫童顏的少年劍法卓絕,出手狠毒,幾不虛發,只怕重壓之下會全力以赴,我方不免有所損傷。”

宮滌塵卻似胸有成竹:“童顏不出全力,我堂中弟子亦缺少實戰的壓力。何況若是鶴髮不能管教好自己的徒弟,豈有資格在我堂立足?”

見桑瞻宇不語,宮滌塵笑道:“我知道你心中必在懷疑我為何不顧惜堂中子弟的性命。然而你可曾想過,我處心積慮逼迫鶴髮童顏出手,到底是為什麼?”

桑瞻宇正色道:“請堂主指教。”

宮滌塵忽轉話題:“你可知兩軍交鋒時,若是彼此的實力相差無幾,決定勝負的最大關鍵是什麼?”

桑瞻宇思索一下,猶豫著搖搖頭。

宮滌塵淡淡道:“你不必搖頭,我知你心中必有好幾個答案,只是難以選擇,唯恐答錯。謹慎是你的優點,但在某些情況下亦是你致命的缺陷。”

桑瞻宇略微一怔,宮滌塵卻沒有逼他開口,自顧自道:“有道是狹路相逢勇者勝,當兩軍實力相當,士氣與對敵經驗便佔據了主導地位。”他手指峽谷,侃侃而談,“如果堂中子弟皆以為這是一場毫無危險的戰鬥,豈能達到練兵的目的?當真正的戰鬥來臨時,他們又如何能激發出自身舍我其誰的勇氣?我絕非不顧惜他們的安危,恰恰相反,今日流一滴血,甚至傷亡幾名弟子,卻能換回大多數人在日後戰鬥中的安全。所以此次表面上只是相試鶴髮師徒,暗地裡我卻想要堂中弟子在面對真刀實槍之前先體會到生死攸關的緊張。”

桑瞻宇恍然大悟:“屬下明白了,必會把堂主的良苦用心轉達給諸位弟子。”

宮滌塵微笑擺手:“這倒不必了。身處高位,須得有統領全局的眼光,讓手下捉摸不清並非壞事,重要的是灌輸給他們必勝的信念。若有一日你處在我的位置,定要記住這一點。”

桑瞻宇原本聽得連連點頭,但宮滌塵的最後一句話卻令他呆立半晌,不敢稍有異言。

宮滌塵冷然道:“以你的聰明才智,豈會猜不到我刻意栽培你的目的,又何須故意表現出吃驚的樣子?現在我要你如實回答我一個問題:對堂主之位,你究竟是心懷期待還是自認無力承擔?不必擔心名份問題,你雖自幼父母雙亡,但母親本就是堂中的重要人物,就算並無南宮世家的血統,而你的名字是我父親親自所取,亦可算成他的義子。何況外姓加入本家族並非沒有先例,前提條件第一是能力與才幹,其次才是忠誠與武功。”

桑瞻宇情知在宮滌塵面前,自己的任何掩飾都毫無用處,唯有如實作答方能得其信任。 他深吸一口氣,抬頭沉聲道:“若說期待,不免顯得過於自負;但若說難以勝任,又會被視為缺少自信。在屬下還未擁有做堂主的足夠實力之前,必會懷著期望去努力爭取。”

宮滌塵微笑:“當然,你還有充足​​的時間去提高自己的實力,過程中也會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戰,你面對的是一條萬分艱難的道路,你只是幾名候選人中最為接近成功的一位。”

桑瞻宇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任何一個首次見到堂主的弟子,往往會驚訝於宮滌塵的年輕,但只要對他稍稍了解之後,每個人都會忽視他的年齡,且絕對無法忽視他的智慧。 那是一種並不咄咄逼人、而是如​​山川大河般天經地義存在於世間的智慧,所有陰謀詭計和玲瓏心思在其面前都會無所遁形。

宮滌塵又道:“你當然應該懷疑我把這個信息透露給你的用意。這是一種測試,對於心如明鏡的人來說,知道與不知道的區別是巨大的,你日後的表現將會給我一個明確的答案。”

桑瞻宇極小心地回答道:“事實上我首先想到的是,如果堂主心萌退意,只怕會令許多弟子心寒。”

對於桑瞻宇的疑慮,宮滌塵沒有給出答案,只是將目光轉向峽谷。

在八名黑衣人的聯手圍攻下,童顏終於將短劍擎在手中,面色也凝重了許多。 他並不貿然發劍,仍多是閃避騰挪,偶有發招,亦是針對黑衣人的陣勢弱點,看來他恪守鶴髮的警告,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傷人。 九人爭鬥雖烈,但幾乎不聞兵器相交之聲。

宮滌塵又發出兩聲長嘯,八名黑衣人如潮水般退下,另有八人接替。 這八人不再限於刀劍,奇門兵刃盡皆登場,有赤手空拳的鷹爪擒拿,蛾眉刺、判官筆的精巧細膩,亦有鐵盾、​​重錘的沉穩厚重,甚至還有一人手持近百斤重的獨腳銅人,揮動間虎虎生風,勢不可當。 童顏對這些奇門兵器並不習慣,雖仍疾步如風,但頗有吃力之感。 經鶴髮幾句指點後,他不再遊走進擊,而是落足原地不動,以掌力牽引重型兵刃。

宮滌塵悠然道:“瞻宇可知道他們的來歷?”

“鶴髮童顏來自西南邊陲一個名喚烏槎的小國,雖然中原鮮聞其名,但在烏槎國兩年前的一次比武大會上,一位弱冠少年異軍突起,連挫十五名勇士,而且招不虛發,每出一劍必沾血而還,因而聲名大噪,被烏槎國君拜為上卿。這一對師徒原名不詳,只因鶴髮那怪異的形貌才得此名號。”桑瞻宇略停頓片刻,又道,“三年前京師兵變,泰親王率千餘敗軍擺脫沿途追殺後,正是退守於烏槎國中。而這一次鶴髮童顏師徒搶在我們之前強奪'天脈血石',多半也與此有關。”

“不錯,泰親王一日不除,必成中原隱患。但烏槎國位於邊疆偏遠之地,地形複雜,不但山野密林極難行軍,更有沼澤、毒泉、迷瘴等種種障礙,朝廷大軍不敢輕易涉足。依我判斷,太子派與將軍府此次運送'天脈血石',若能如願見到吐蕃王,必是請吐蕃發兵烏槎。而鶴髮童顏師徒奪下血石後直接交給蒙泊國師,並未提出任何條件,應該只有修好之意。畢竟對於包括吐蕃在內的各個異國來說,在沒有利益衝突的情況下,彼此間並不會徒生爭端,反而對中原漢室皆有一種天生的敵意。”

“那麼,我們應該怎麼做?”

“靜觀其變。依本堂目前實力,就算稱霸江湖亦力有未逮,如何能對朝中政局施加影響?但只要充分利用我們的最大優勢——隱藏在暗處,當雙方勢均力敵、形成僵局之時,就是我們出手的最佳時機。你且記住,從古至今,本堂都沒有正面介入政治爭鬥,這並不僅僅是為了保存實力,而是隱身於幕後才可以發揮最大的作用。且試問:如果奪得'天脈血石',你將會如何處理?”

桑瞻宇心頭一驚,聽宮滌塵的語氣,莫非已神不知鬼不覺地得到了“天脈血石”? 他思索道:“本堂的宗旨是枕戈乾坤,既然有了'天脈血石'這件利器,豈能不讓它發揮最大功效?權衡輕重之下,我們應該用某種不引人注目的方式讓'天脈血石'流落於江湖,利用人們對權位貪婪的天性誘發一場爭奪,只要懂得隨機應變,因勢利導,越複雜的形勢才越有可趁之機,本堂亦可從中漁利。”

“此法雖非最善,不過倒是符合你亂中求勝的性格。”宮滌塵淡定一笑,“不過如此一來,我們得到'天脈血石'的過程不免令人生疑,稍有不當,本堂亦會捲入是非之中,難脫干係。”

“那麼不如就將它暗中交給蒙泊國師,再由他轉呈吐蕃王。雖然目前看來我們不會從中得到什麼好處,但或許那將是日後的一枚棋子。”

宮滌塵不動聲色:“此物應用得當,價值連城,不然則與廢物無異。關鍵是找到一個適當的機會讓其發揮最大效用。鶴髮童顏奪取'天脈血石'雖然出於計劃之外,但只要合理運用,依然可以達到想要的結果,並幫助我們完成最終目標。或許,你將是我計劃中的那個合適人選……”說到這裡,宮滌塵有意引而不發,靜靜望著桑瞻宇,似在觀察他的反應。

桑瞻宇略顯緊張:“我們的最終目標……是什麼?”

宮滌塵一笑:“作為知道本堂最高機密的幾人之一,你何必明知故問?”

桑瞻宇臉上一紅:“禦泠堂的本意是扶持天后傳人重奪朝政,但如今看來,只怕明將軍並無稱帝之念。”

“不能生存,一切都是奢談。先除內患,再禦外敵,最後才考慮開國立朝之事。”

桑瞻宇沉吟不語。 他雖接觸過禦泠堂的核心機密,但畢竟只是二代弟子,不敢妄談本堂內部的爭鬥。

宮滌塵續道:“自從六年前上任堂主——我的兄長南宮逸痕無端失蹤後,幾位堂使蠢蠢欲動,覬覦堂主之位。先是紅塵使寧徊風在川西貿然發動,隨後青霜、紫陌引發三年前的京師兵變。雖然現在三人皆不知所終,但永遠不要小看他們的能力,任何疏忽都有可能造成針對我們的致命一擊。”

“但這三人能力超群,如袋中利錐,只要有所作為,總會有蛛絲馬跡可尋。然而本堂遍布江湖的情報網卻沒有發現他們的任何行蹤,到底是為了什麼?反倒是一向低調的四大家族時有舉動。”

宮滌塵胸有成竹:“作為本堂的千年宿敵,我對四大家族的了解可謂極深。他們自詡正統,行事處處被道義所拘,如今明將軍的態度令他們無所適從,唯一的目標只剩下對付我們。正因如此,所以紅塵在觀望,紫陌在徘徊。而青霜令使,必隱伏於某地潛心研習青霜令。那其中包含著本堂最大的秘密,一日不能奪回,所有計劃都難以為繼,他才是我們的首要敵人!”

“如果內憂外患皆除,我們下一步計劃又是什麼?”

“與時俱進,何必墨守成規,先輩遺願並非不可變通。既然明將軍無意登基九五,一統天下,我們也並不一定非要輔佐天后傳人。”宮滌塵緩緩轉身,銳利的目光鎖住桑瞻宇,一字一句道,“包括你我,都有可能是扭轉乾坤、改寫天命的那個人!”

桑瞻宇心頭一陣狂跳,還不及答話,宮滌塵又輕鬆一笑:“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任重道遠,一切為時尚早,有野心並非壞事,最糟糕的是徒有野心,卻沒有與之相符的能力。”

桑瞻宇訕訕一笑,轉開話題:“那個青霜令中到底有什麼秘密?”

“等你有資格坐上堂主之位,我會將一切都告訴你。”

突然,一位黑衣人上到崖頂,半跪於地:“啟稟堂主。”

“何事?”

“收到密報,今日辰時鏢隊六人橫死於丹宗寺前,其中包括顧思空與'金字招牌'二鏢頭、少鏢頭,應是童顏所為。”

宮滌塵微微一怔,嘆了一聲:“知道了,你下去吧。”又轉頭問桑瞻宇,“你如何看待此事?”

桑瞻宇低聲道:“此子心狠手辣,行事果決任性。若不能收為己用,趁早斬草除根。”

“很好。”宮滌塵點頭讚許,“我的誇獎並不僅僅針對你做出的判斷,而是你對我直承心蹟的態度。”

“我豈敢在堂主面前有所隱瞞。”

“不過,我雖同意你的觀點,但鶴髮對童顏情深義篤,一旦殺了童顏,他決不肯再為我所用,此事頗為棘手。”

“鶴髮對本堂的作用如此重要麼?”

宮滌塵神秘一笑:“先且不論鶴髮與本堂的關係。此人眼光獨至,觀察力之強絕世無雙,不但能針對敵人的弱點進行打擊,亦可以根據對方的優勢與長處發揮其最大的潛力,僅憑童顏驚世駭俗的武功已可見一斑。本堂選拔人才的方式並不同於江湖各門派,首要條件是智慧,武功尚在其次。如此人物若能為本堂所用,必將令我方如虎添翼。 ”

“但他放任童顏殘忍嗜殺,遲早會釀成大禍。”

“那麼你可知道童顏嗜血的心態從何而來?”

“請堂主指點。”

“童顏本是烏槎國收魂人之後。”

“收魂人?”

“邊陲小國,亦有自己的法治。烏槎國風俗奇特,認為殺人者的靈魂難以輪迴,將會世世代代受到詛咒。所以處決犯人皆由烏槎國君指定之人執行,稱為收魂人,久而久之便成為一個家族。每一個烏槎國民對收魂人的態度都混雜著輕蔑與懼怕,但無論烏槎國如何改朝換代,出身卑微的收魂人地位始終固若金湯,亦算一件奇事。 ”

“收魂人世代單傳男丁,在家族的耳濡目染之下,甚至有時稚齡幼子也會操刀行刑,這就是童顏嗜血天性的由來。據我所知,童顏八歲時就砍下了一人的胳膊,他也正是在那一天被客居烏槎國的鶴髮看中,收為了弟子。”

桑瞻宇目瞪口呆,怪不得童顏殺人乾脆利落,不浪費一絲力氣,幾乎每劍都必中要害。 原來是因為他殺人的經驗異常豐富,對人體結構的了解遠勝常人。

“而鶴髮能從一個年僅八歲的孩子身上瞧出武學天賦與根骨,這是他無可匹敵的長處,亦是我必須收服他的原因。”

“叮”的一聲,從峽谷中傳來巨響。 在童顏巧妙的牽引之下,獨腳銅人重重砸在鐵盾之上,兩名黑衣人虎口爆裂,退出戰團。

宮滌塵再度發出嘯聲,這一次是十二名黑衣人齊出,將童顏圍在其中。 壓力劇增之下,童顏已無法保留實力,一道耀目的光華閃過,短劍終於刺出,一名黑衣人左肩掛彩。

黑衣人訓練有素,略受挫折後並不急於冒進,立穩陣腳方才聯手出擊。 在見到同伴負傷濺血後,黑衣人不再容情,殺招頻現。 童顏亦面色肅然,背靠一處山凹,眼中閃動著野獸般的光華,尋隙出擊。

鶴髮不再評點雙方武功優劣,悠然的面孔上隱現不安。 他已預感到事態的發展已超出切磋武功的範圍,除非對方罷手,不然難免傷亡。

見此情景,桑瞻宇道:“豹象獅三組合擊之下,童顏必出全力,縱能當場格殺他,只怕亦會付出不小的代價。”

宮滌塵凝視戰局,口中淡淡道:“不用著急,我自有分寸。”

桑瞻宇一拱手:“屬下請命出戰。”

宮滌塵擺手製止:“儘管堂中子弟以你武功最高,你卻依然不是他的對手。你還根本沒有見過他的真正實力,能有幾分把握?就連我也不敢誇口敵得住他手中的快劍。”

桑瞻宇定定道:“就算我武功不及,但可混跡於同伴之中,先假意示弱,再趁其不備定可一舉擊殺。”

宮滌塵面色漸冷:“如果僅憑匹夫之勇,你有可能連續五個月雄霸本堂排名首座嗎?”

桑瞻宇一怔。 禦泠堂除了每隔半年有一次武功考較外,另有一項古怪的排名,所有堂中子弟皆列位其上,每個月依各人表現做出評定。 參考的數據複雜不一,包括武功高低、反應快慢、謹守堂規等等,甚至還包括一種禦泠堂自製、名喚“遷繁盤”的遊戲​​完成進度。 每個月在排名榜上列於最後的兩人將受到最嚴厲的懲罰——驅逐出堂!

宮滌塵繼續道:“要殺童顏,何須我們動手?上個月鶴髮童顏獨闖端木山莊,童顏格殺九大高手,而且還廢了端木敬顏的一對招子,端木山莊已懸出重賞,遍請天下高手,欲除之而後快,必要的時候我們只需要洩露他的行蹤即可,又何必強逼鶴髮反目?”

事實上桑瞻宇早想到此點,只是覺得這個借刀殺人之計頗為陰損,卻不料被宮滌塵搶先說了出來。 在他的印像中,作為堂主的宮滌塵儘管心思機敏,巧於謀劃,但行事從不失光明磊落,所以年紀輕輕就得到堂中子弟衷心的尊敬與愛戴,然而今日他卻似乎變了一個人,也不知是因為對鶴髮求賢若渴,還是有意言傳身教,更有可能只是對自己的一種測試。 想到這裡,他努力把最後一種念頭驅出腦海。

宮滌塵目光炯炯,把桑瞻宇臉上的變化盡收眼底:“你想得太多,正如我剛才所說,謹慎是你最大的優點,也是你最大的弱勢。這不但顯示在你於思想上的權衡輕重,也包括你平日為人處事的繁複多慮。”

桑瞻宇不服:“屬下自覺此舉利大於弊。”

宮滌塵臉現微笑:“你且回答我一句,在堂中你最好的朋友是誰?如果你有,在生死關頭,他能用身體替你擋開敵人的兵刃麼?”

桑瞻宇猶豫一下,一時竟不知應該如何回答。

宮滌塵輕輕的聲音裡含著一份嚴厲:“你的心思太重,亦顯得太過優秀,所有人只能​​仰視你的成就,卻無法用一種平凡樸實的態度與你交往。儘管你刻意低調,從不趾高氣揚、沾沾自喜,但依然不是一個容易得到過命交情的人。我承認,刻意保持距離、讓手下無法清楚地猜測到自己的意圖是一個領導者必須具備的氣質,可是現在的你仍然只處於積蓄實力的起步階段,你與這些堂中子弟同吃同住,卻不能換來任何一人毫無保留的友誼,這是你最大的失敗,也是我提攜你最大的顧忌。就算你日後做了堂主,也需要一個對你沒有任何私心雜念的朋友,在適當的時候提醒你,幫助你,保護你……”

一顆顆冷汗從桑瞻宇的額頭不斷滲出來,宮滌塵的話無情地揭破了他從不敢真正面對的問題——他有野心,有抱負,並願意為此付出最大的努力。 他一直堅信有朝一日自己一定會成功,卻忽略了這些雖不必要,卻很重要的因素,直到此刻被宮滌塵一語點破,方才有所醒悟。

宮滌塵適可而止,注意力回到峽谷中:“且看童顏這一劍,你有何感覺?”

桑瞻宇勉強鎮定心神:“這一劍倒似是本門的屈人劍法第九式'雨戀蝶花'。不過​​出手方位略高數寸,速度卻快了一倍。”

宮滌塵滿意地點點頭:“你的天份極佳,思考周密,又心存大志,只要處理好一些細節,當是堂中的棟樑之材。”

聽到宮滌塵毫無掩飾的誇獎,桑瞻宇已無太多喜悅之情,仍沉浸在方才的震驚中。

一轉眼,峽谷中又有兩名黑衣人中劍,所傷雖非要害,但一人大腿中劍,血流不止,已完全喪失戰力;而童顏儘管並無損傷,不過被迫在雪地上翻滾避招,白衣上沾滿了血跡與雪泥,狀亦狼狽。

宮滌塵再度發出幾聲長嘯,又有十二名黑衣人替換上來。 這三組人中一組以練氣為主,劈空掌力捲起積雪,聲勢驚人;另一組則擅長小巧騰挪,腳踩忘憂步,憑著奇異的步法貼身近戰,招招不離童顏要穴;最後一組四人身材婀娜,俱是女子,雖不現面容,但長袖飄飛,腰肢輕擺,盡展銷魂奪魄的魅力,使得正是御冷堂女弟子的不傳秘學——離魂舞。

宮滌塵嘆道:“這是今日派出的最後一批弟子,你所在的鷹組未能參加此次行動,是否心有不服?”

桑瞻宇誠心道:“屬下聆聽堂主教誨,受益良多,何有怨言?”

“其他三人呢?”

“多吉與白瑪應無問題,但瓊保次捷昨夜極晚歸來,一大早又不見了蹤影,不知去了何處?”

“他的膽子倒不小。”宮滌塵冷哼一聲,“他這月排名又降了幾位?”

“降了十二位,已落至最後十五名之中了。”

“他到底想做什麼,難道想唄本堂驅逐麼?”

桑瞻宇小心翼翼道:“屬下雖不知他有何想法,但只怕堂主的猜測與事實相差不遠。”

宮滌塵皺眉,輕輕嘆了口氣:“三日前他陪我去丹宗寺見蒙泊國師,到了昨晚聽說此次行動不許他參加,起初還氣沖沖地在寺外堆雪人,最後竟不告而別,實在太過任性。可他既然打定主意要離開,我又應該如何懲治他呢?”

桑瞻宇沉默。 所有弟子一旦被逐出禦冷堂,就再也沒有人看到過他們,私下里每個人都猜想過,這些人唄殺人滅口的可能,卻無人膽敢置疑,之恩能夠加倍努力地提高自己的名次,以免成為下一個被驅逐者。 唯有這個與自己同組的瓊保次捷,似乎已經做好了離開禦冷堂的打算,決心不惜一切,以身試法。

想到這裡,桑瞻宇忽然伏身於地:“屬下有一個請求。”

宮滌塵素知桑瞻宇內心倨傲,從不服輸,不禁微吃一驚:“何必行此大禮,但講無妨。”

“屬下身為鷹組之長,對瓊保次捷的事亦負有責任。無論如何,還請堂主對他網開一面,從輕發落。”

宮滌塵失聲而笑:“你何必故意在我面前擺出這樣的姿態,我豈會不知你對他的真正態度?”

桑瞻宇垂首沉聲:“不錯,我以往確是對他心懷妒意。但剛才聽了堂主的一番話後已經幡然悔悟,此刻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宮滌塵嘴含冷笑,暗運“明心慧照”之功,一查究竟。

吐蕃大國師蒙泊所創“虛空大法”,講究識因辨果,最擅察知他人心態的變化,再尋精神薄弱處襲人,往往令敵人不戰而潰。

“虛空大法”共有四重,第一重“幕密”注重武功防禦;第二重“疏影”可以避凶移禍;第三重“覓空”景於治人事天;至於被稱之為“陵虛”、據說有通徹天機之能的第四重境界,就連蒙泊國師本人也只能預測其功效,未能修至頂峰。

宮滌塵身為蒙泊國師的大弟子,其“虛空大法”已練至“疏影”之境,“明心慧照”由其衍生而來,不但可以影響他人的判斷力,並能大致測知其心意。

此刻宮滌塵驚訝的發現,眼前的桑瞻宇竟然正在誠心實意地替瓊保次捷求情。 自從三年前他正式接管禦冷堂堂主之位以來,對堂中最出色的弟子桑瞻宇了解不可謂不深,但這一次依然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想不到骨子裡那麼驕傲的桑瞻宇瞬間發生瞭如此大的變化,想必是自己方才的一番話真正地觸動了他。 再轉念想到桑瞻宇的離奇身世,宮滌塵不由在心中暗嘆一聲:果然是虎父無犬子!

桑瞻宇哪知剎那間宮滌塵心裡浮起了這麼許多念頭,他咬咬牙,澀然道:“不瞞堂主,屬下對瓊保次捷的妒忌由來已久,有時甚至會懷疑堂主對我青睞的真正用意,或許只是藉以激發他的手段。恕屬下大膽猜測一句,瓊保次捷才是堂主眼中接管本堂重任的最佳候選人吧……”

宮滌塵不動聲色:“你為何會如此想?”

“瓊保次捷初來堂中不久,就成為得到你誇獎最多次數的人。堂規森嚴,對於每個初來乍到的弟子來說,哪一個不是從訓斥和責罵中逐漸成長起來的,可堂主卻唯獨對他另眼相看。那時堂主年紀輕輕初掌大權,你對他毫無吝惜的誇獎不但不能令弟子們心服口服,反而會在不知不覺中引起大家的猜測和妒忌,所以所有人都刻意地疏遠他,孤立他。”

“但是瓊保次捷性格堅毅,雖然年紀尚小,但確實做得比大多數人都要好。隨著堂主在堂中的威信一步步建立起來,得到你的誇獎成為了一種最大的肯定。而當他憑著自身努力逐漸獲得所有人信任的時候,你卻又開始故意貶低他的努力,打擊他的自信,一次次挑剔他的缺點,一遍遍要求他做得更好,於是,那些不明真相的弟子又開始懷疑他的能力。”

“起初我不明白堂主的用意,妄圖猜測堂主對瓊保次捷是否真的存有私心,還是故意要磨去他的銳氣。但現在我明白了,以堂主的智慧不可能瞧不出你的言行會引發的後果,這樣做其實是一種對他的錘煉,你是有意讓他在特殊的氣氛裡成長起來……”

“堂中弟子每組四人多是年齡相仿,性格相投,卻唯獨鷹組四人的組合相差極遠。屬下被視為二代弟子中的第一人,多吉憨厚老實,人雖笨拙,卻是忠誠可信;白瑪天生麗質,秀外慧中,卻命運多舛,心神失常;若不是堂主對瓊保次捷懷著極高的寄望,又怎會讓他與我們為伍……”

宮滌塵長長吁了口氣,打斷桑瞻宇的話:“你有沒有想過,這或許是緣於我對你的寄望?”

桑瞻宇緩緩抬起頭來,目射異光:“堂主可知屬下妒忌他的真正原因?”

“想必不僅僅是我對他的態度。”

“堂主說的是,屬下還不至於如此淺薄。”桑瞻宇語聲苦澀,“我雖然年長瓊保次捷幾歲,但他無意中表現出來的卓越能力已讓我不知不覺中視其為最大的競爭對手。可是,他卻從來沒有把我的競爭放在心上。其實,他對我的忽視才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恥辱!”

宮滌塵像是第一次認識桑瞻宇一般細細打量著他俊秀的面容,心中泛起一絲莫名的寒意:“你錯了。他的忽視並不代表對你的不屑,只不過證明,他根本就不在乎你所看重的東西。”

“雖然他從來沒有說過,但我看得出他有極重的心事,或是身懷血仇,或是另有重任。可是為什麼他可以和許多人相處投緣,連那個笨……”桑瞻宇自覺失言,立時頓住了。

正如宮滌塵方才所言,他無法得到同齡人誠摯的友誼,而瓊保次捷卻毫不費力的擁有這一切,這或許才是令他心生妒意的最大原因吧。

桑瞻宇稍稍穩定一下情緒,繼續道:“我是說,連多吉都可以視他為最好的朋友,當然,我不在乎他是否喜歡我,恨我也無妨,但我受不了他對我那麼客氣疏遠,彷彿他與我根本不是同類……”

宮滌塵淡然笑道:“他天性敏感,對每個人的心理都有一種自然地感應。並非他不喜歡你這個人,或許他只是不喜歡你潛藏的野心。”

桑瞻宇滿臉不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野心。或者說,那隻是一個人願意為之奮鬥終身的目標,這是無可厚非的事情。”

宮滌塵的聲音突然嚴厲起來:“但每個人實現目標的方式並不同。對於他來說,只想憑自己的力量完成自己的目標;而對你來說,你會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達到目的,必要時甚至可以不擇手段!”

桑瞻宇被宮滌塵的話激的失去理智,脫口道:“那麼,是否因為他瞧出堂主與我是同樣的人,所以才會想要離開禦冷堂?”

“你說什麼?”宮滌塵大聲喝道。

桑瞻宇頓時清醒過來,卻依然咬著嘴唇緩緩道:“堂主請恕屬下一時失言。但如今的瓊保次捷已然信心全無,甚至自暴自棄。憑心自問,堂主對此不應該負些責任麼?”

縱然以宮滌塵的才智,也未料道桑瞻宇會如此坦白地說出自己心中的想法。 他渾身一震,防衛嚴密的偽裝被撕開一道細小的裂縫,過去那些悵然而溫暖的回憶已猝不及防的撞入他的心房。

這一刻,他忽然有一種心力憔悴的感覺,為了家族的使命,為了父親和兄長的期望,他已放棄了太多太多……

桑瞻宇咬牙道:“所以我才斗膽請堂主對瓊保次捷網開一面,並不僅僅因為他,而是他的存在可以時刻提醒我的恥辱,逼我奮進。我需要這樣一個強勁的競爭對手就,即使有一天他成為敵人,我也要堂堂正正地擊敗他!”

宮滌塵嘆了口氣,聲音裡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疲倦:“你不必替瓊保次捷擔心,我會用適當的方式處理好的。”

“可是,堂規不可能因他一人而廢,若是堂主對他格外開恩,只怕眾弟子口中不說,心中卻有芥蒂。”

“夠了。”宮滌塵不耐煩地一擺手,“你起來吧,這件事情到此為止。今日你我都說了太多不應該說的話,但我不會因此改變對你的期待,也希望你忘記這一切,做好你自己應該做的事。”他的目光重新鎖定峽谷裡的戰鬥,但在他心裡,一個截然不同的全新計劃正慢慢浮現。

桑瞻宇緩緩站起身,默然凝望峽谷。 他相信,自己和宮滌塵都不會忘記今天發生的一切……

峽谷內的戰鬥已至高潮,這十二位黑衣人儘管武功更強,足有實力困住童顏,但對他們來說,更可怕的是離魂舞激發出了童顏天性中的殘暴。

只見他躬身而立,漠然地面容裡透出冷冷的殺意,運足功力的掌中短劍光華流動,看似只是在勉強抵擋著黑衣人如潮的攻勢,但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睛裡卻閃動著對血液的期待,死死盯住右邊第三位黑衣人。

此時此刻的童顏已不在乎自己拼命反擊後會受多重的傷,他只想不顧一切的撕開對方的喉嚨,讓那滾燙的鮮血噴濺在冰冷的雪地上……

鶴髮無奈的望著愛徒,他太清楚童顏的武功,就算自己此刻破戒出手,恐怕也無力阻止童顏漸失理智後拼死殺戮的念頭,反倒極有可能受其反挫之力。

此刻,他只希望童顏能在這場毫無理由的戰鬥中留得性命。 雖然童顏的心智極不成熟,彷彿一個不通世事的孩子,但畢竟與之朝夕相處了十三年,鶴髮早已視其為己出。

生死一刻,清昂的嘯聲及時響起,十二名黑衣人應聲退後,鶴髮緊繃的心弦一鬆,連忙大聲道:“童顏住手!”

但童顏正殺得興起,哪肯就此罷手,狂喝一聲,蓄勢已久的一劍終於發出,目標仍是方才被他目光鎖定的那個黑衣人。

一道白影從天而降,不偏不倚地隔在童顏與後退的黑衣人之間。

只聽到“叮叮”兩聲。 第一記碰撞如同刺透耳膜、直透心底的重擊,迴盪在每個人的耳中經久不息;隨之而來的第二記撞擊卻又輕的那麼不真實,仿似虹橋撫簫,水澤問月,

令人如墜一場不願醒來的甜美夢境。

宮滌塵手執長短雙劍,笑吟吟地端立不動,白衣勝雪,俊雅如風,微微喘了一口氣:“小兄弟好大的火氣,又不是生死仇敵,出書何必不留餘地?”

電光火石間,童顏匯集全身功力的一劍先被宮滌塵的右手長劍硬阻,再被左手短劍以黏連之力巧妙化解,終致無功而返。

童顏驚訝地望著宮滌塵,同樣一塵不染的白衣,穿在宮滌塵身上如同玉樹臨風,憑添飄逸;反觀自己沾血染泥,狼狽不堪,他一時竟生出自慚形穢的念頭。

自從童顏出道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出劍未能如願擊中既定目標。

他稍稍退開半步,雙腿似曲非曲,脊背卻挺直如山,掌中短劍乍明如炬:“敢再接我一劍麼?”

宮滌塵一笑:“我不是你的敵手,不必再糾纏吧。”

童顏搖搖頭:“你剛才若和他們一起出手,我早輸了。”

宮滌塵奇道:“難道你不覺得受眾人聯手圍攻有何不公平麼?”

童顏答道:“殺人或是被人所殺,無所謂公平與否。”

宮滌塵嘆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原則,但願有一天我會欣賞你的堅持。”

童顏彷彿從宮滌塵那平淡的語氣中聽出一絲不祥的威脅,卻不知如何應答,只是冷冷地望著他,兩人的目光似乎擦出看不見的火花。

鶴髮踏前幾步,隔開宮滌塵與童顏危險地對視:“十數年不見,幾乎已不敢相認,幸好我還記得這一對蝶翔蜂舞,滌塵……賢侄可好?”

宮滌塵右手長劍名曰“蝶翔”,左手短劍名喚“蜂舞”,乃是南宮世家世代相傳的利器,輕易絕不動用,包括許多黑衣弟子皆是首次見到。

“大叔好。”宮滌塵微笑施禮,“堂中子弟幸得明師教誨,滌塵先行謝過。”

鶴髮心中暗嘆。 宮滌塵輕描淡寫地幾句言詞,已將雙方激鬥濺血的過程輕輕帶過,大將之風凜然躍出。 看來如今的他已成長為御冷堂的主人,哪兒還是當年那個任性撒嬌的孩子?

鶴髮歉然道:“劣徒出手不知輕重,還請賢侄見諒。在下略通些岐黃之術,包管醫好諸位的傷勢。”

他說話間不無擔心地望一眼依舊面含怒意的童顏,心知這個倔強好勝的徒兒與禦冷堂的梁子絕非三言兩語可以化解的。

宮滌塵大笑:“治傷之事何敢勞煩大叔,十餘年不見,你我叔侄定要好好敘敘舊。瞻宇,快來見過鶴髮先生。”

桑瞻宇上前兩步深施一禮:“桑瞻宇拜見先生。”

“桑……瞻宇。”鶴髮神色略變,望向宮滌塵的眼神中隱有詢問之色。

宮滌塵幾乎不為所察覺的輕輕頷首:“這位桑瞻宇是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還要請鶴髮先生多多指教。”

鶴髮的神情驚異不定。

只聽宮滌塵又道:“堂中弟子們都先回吧,我與大叔還有些話要說。”

當下,包括桑瞻宇在內,十數名黑衣人一齊躬身退下。

鶴髮回身亦對童顏道:“徒兒與他們先行一步,為師隨後就來。”

童顏雖不情願,卻不敢當面違抗師命,遠遠跟著一群黑衣人穿越峽谷而去。

待眾人遠去後,宮滌塵的臉上忽現俏皮之色,毫無顧忌地笑挽鶴髮的胳膊:“有十幾年都未見大叔了吧,記得小時候我常常這樣挽著你。 ”

鶴髮回想如煙往事,臉上亦現笑意:“當年的小孩子都長這麼大了,反倒顯得我老了許多。若是換個場景相見,無論如何不敢相認啊。”

“不論能否相認,在我心中你永遠是我的好大叔。”

看到剛才那個威嚴中隱含傲慢的“堂主”此刻真情流露,連一向不動感情的鶴髮也不免動容。

“對了,還要多謝大叔剛才沒有揭破我的身份。”

“哈哈,我可差一點就說漏了嘴。原以為再也不會重回中原,誰知天意弄人,竟又故地重遊,但能夠再見到滌塵侄女,亦算不枉了。”

宮滌塵本名南宮滌塵,乃是御冷堂前任老堂主南宮睿言之女,自幼便易釵而牟投於蒙泊國師門下,為掩人耳目才改姓為宮。

南宮世家與江湖中最隱秘的“景、花、水、物”四大家族先輩同為當年大周女皇武則天的親信,後來趁武則天病危時,唐中宗逼其退位,重奪李唐天下。 但武則天曾有一明姓私生子。 她於駕崩前暗中召集南宮敬楚、景太淵、花勝墨、水紹音、物清流五位親信與昊空真人,留下一道密詔,矚他六人盡心輔佐明公子,重奪武家天下。

後因治國理念不同,南宮敬楚與景、花、水、物四人分道揚鑣,分別成立了禦冷堂與四大家族,雙方定下六十年一度的賭戰,敗者退隱江湖六十年,勝者輔佐明家公子重奪江山,而昊空真人則作為雙方的仲裁。 近千年來雙方時刻不忘先祖遺命,爭執不休。

三十九年前,昊空門掌門苦慧大師執意命弟子忘念收下十四歲的明家公子為徒,隨後苦慧大師坐化於青陽山中,而那位明家公子便是如今被譽為天下第一高手、位高權重、威震朝野的大將軍明宗越。 而昊空門自忘念大師病逝、巧拙大師坐化於伏藏山後,亦只余明將軍一個傳人。

但明將軍大權在握卻遲遲無登基之意,亦沒有留下後代。 執著千年的使命突生波折,令禦冷堂與四大家族內部分歧不斷,這一對宿敵之間的爭鬥也因此到了最後關頭。

十五年前,老堂主南宮睿言病逝,由獨自南宮逸痕接管禦冷堂,但六年前南宮逸痕莫名其妙失蹤,自此不現蹤影。 禦冷堂一日無主,堂中四使青霜、紅塵、紫陌、碧葉各生異心。

在這種情況下,宮滌塵終於出任堂主,收拾殘局。 但青霜、紅塵、紫陌三使皆已離開禦冷堂,藏身江湖伺機而動,唯剩碧葉使輔佐宮滌塵苦撐大局,經過幾年臥薪嘗膽,禦冷堂雖還未達到昔日盛況,但元氣漸復,實力已不可輕忽。

宮滌塵雖為娟秀女子,但聰慧過人,智謀高絕,又身為吐蕃國師蒙泊最得意的大弟子,處事公正,獎罰分明,威信極高,堂下近百名弟子對之無不心服,只是無人知道她女子的身份。

宮滌塵與鶴髮暢言從前往事,感慨萬千。

寒暄已畢,鶴髮收拾面上歡容,沉聲道:“今晨見你發出棲霜煙召喚,又迫小徒與堂中弟子一戰,想必並不僅僅是為了見我吧。”他的語氣忽轉,“可惜我已將那'天脈血石'交給了蒙泊國師,就算想給你,也不成了。”

宮滌塵含笑道:“大叔誤會侄女了,我絕無他意。昨夜在丹宗寺我才意外得知大叔歸來的消息,今日一見,只想請大叔助我主持大局……”

鶴髮擺擺手道:“此話不必再提。昔日誓言今猶在耳,此生我決不再替禦冷​​堂效力。”

他望著宮滌塵胸有成竹的模樣,不免暗暗生疑。 他昨夜只是讓丹宗寺的僧侶轉交天脈血石,並未面見蒙泊國師。 看情形,那血石極有可能已落到宮滌塵的手裡。 不過鶴髮此次的目的只是不讓中原與吐蕃聯合,亦不想再節外生枝,當即按下心中疑惑,佯裝不知。

宮滌塵沉思:“大叔既無此意,我也不便相逼。但請大叔小住幾天,一來陪侄女說說話,二來我想請你見兩個人。”

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浮上鶴髮的臉頰:“你還是沒有變,越是想得到的東西越是要別人主動給你。看似退而求其次,其實後面的才是你的主要目的吧。 ”

宮滌塵氣惱的甩開鶴髮的胳膊:“我知道瞞不過大叔的一雙利眼,但也不必當面說出來,讓侄女如此難堪吧。​​”

她一直可以隱瞞著女子的身份,直至此刻單獨面對昔日長輩鶴髮,方才露出似嗔似怒的小女兒之態。

鶴髮哈哈大笑,又輕輕嘆了一口氣:“我已見過桑瞻宇,他就是雲雁的孩子吧,眉眼間很有幾分相似。”說話間他竟有些傷感,一時陷入回想。

宮滌塵點點頭,肯定了鶴髮的猜想:“除了幼時對母親的記憶,他對其餘事情一概不知。”

鶴髮神色陰冷,隱含怒意:“你不必故意提醒,我自然知道輕重,絕不會對他透露半句。”

宮滌塵善解人意地並未多言,一任面呈痛處的鶴髮回憶往事。

過了許久,鶴髮方才恢復平時的悠然之態,輕聲道:“你要我見的第二個人,是瓊保次捷吧。”

縱然宮滌塵智計百出,此刻也驚訝得瞪大雙眼:“我知道大叔眼光獨到,世間無雙,卻不知你料事如神,幾如仙人。”

鶴髮暢然大笑:“你的父親一定告訴過你,永遠不要低估任何人。”

“可是大叔昨日才到,怎麼可能猜出我要讓你見的人就是瓊保次捷?”

“呵呵,天機不可洩露。”

丹宗寺以西十里處,兩座高聳入雲的山峰橫亙於高原之上。

堅固而冷硬的凍雪令整個雪峰渾然一體,細細的雪水夾雜著大大小小的冰塊蜿蜒流下,白線銀絲反射著晶瑩耀目的光,像一張精密的蜘蛛網將山頭圍繞起來。 雪水於山腰聚集,再從數十張的高處瀑流而下,長長地冰刃如戰刀般懸於峭壁,遙遙望去,就彷似一柄巧奪天工的寶劍把雪峰從中剖開,方才形成兩座對峙的高峰。

此處名為日月山,險峰上天塹橫障,冰河下泥沼暗伏。 南北走向的雪河從山腹中穿過,積雪成溪,匯溪成河。 河面上冰凍三尺,足可承受數百斤之重,河面下卻暗流湍急,雪水聚集於山腳下一座小湖。

值此寒冬之際,近岸處的湖面已經結起一層薄冰,但在湖中央卻是煙氣繚繞,地熱蒸騰出的氤氳霧氣瀰漫於整個湖面,如同幻夢中的仙境,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方圓半里德青青草地圍繞著湖畔,草地上點綴著無數野花,在寒風中搖曳燦爛。

在這樣的隆冬時節,根本不應該有花,也根本不應該有這一片充滿生機的碧色。 這奇異的景色​​就像是大自然中最頑強的生命力對高原酷寒的一次嘹亮的宣戰。

吐蕃國內地博人稀,似這般小湖隨處可見,大多無名,但這個四周被雪山環抱的小湖卻擁有一個美麗的名字——拉姆措,意思是仙女湖。 或許每一個見到如春湖景德人,都堅信在這神秘幽深的湖中一定住著一個美麗善良的仙女。

湖邊不遠處,一群羊兒正悠然吃著青草,以為少女手執牧鞭立於湖岸,眺首遠望,白裙雲袖,長長地烏髮披肩飄飛,衫薄袖輕,引人遐想;另一名身穿皮襖的吐蕃少年則揮舞長鞭驅趕羊群,口中不時發出低沉的吆喝聲。

拉姆措地形獨特,周圍環繞著經年不化的冰山雪峰,湖底卻內蘊地熱,常年不滅,所以儘管此刻是寒冬臘月之際,湖邊依然長有茂盛的青草。 對於游牧於高原上的吐蕃人來說,這水草豐美的地帶是天然的冬季牧場。

然而此處乃是吐蕃國內的幾處禁區之一,吐蕃王曾嚴令周圍數十里不得有牧民接近,所以此刻偌大的湖邊就只有兩位少年守著幾百隻大小羊隻。

忽然,吐蕃少年停下長鞭,手搭涼棚,望向那高高的雪峰:“白瑪,快來看啊!”

白裙少女如若不聞,連姿勢也未變一下,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就見在那人跡罕至的雪山冰峰最高處,銀裝素裹之中卻赫然立著一道突兀的黑影。

——這是一隻體型剽悍的動物,身長約八尺,除了眉前雙眼正中掛著一撮雪白的毛髮外,全身上下都披著純黑如墨的長長鬃毛,吻短鼻寬,舌大唇厚,腰挺如山,爪利如刀,貌似犬狗,型如虎豹,神態威嚴而肅穆。 它的頭部及脖頸處鬃毛直立而起,乍望去如同一隻雄獅,寬闊的面部上有一雙明亮有神的眼睛,呈蒼褐色。 一陣寒風吹過,掀起它眉間的白毛,露出一枚銅錢大笑的斑記,彷彿是第三隻眼睛。

這是一種高原上特有的動物,在吐蕃語中叫做多啟,中原則稱之為蒼猊,性情兇猛好鬥,多以群居。 蒼猊不但有威武的體型和迅捷的速度,更有銳利的視覺和敏感的聽力,可謂是高原上的百獸之王。 但奇特的是,蒼猊往往能與牛羊和平相處,卻時常與狼、虎豹、熊等大型肉食猛獸相搏,似乎只有強大的對手才能激起它天性中最為冷酷殘暴的一面,一隻成年的蒼猊不但可以力敵群狼,就算獨自面對虎豹等大型猛獸亦不落下風。

這只佇立於冰峰之上的蒼猊體格雄壯,霸氣十足,且眉生三目,極具異相,乃是出沒於附近的蒼猊群首領。

此刻,蒼猊王在風雪中端立不動,半開半闔的目光掃視著山峰下的綠谷,彷彿一位君臨天下的帝王正俯瞰著自己的領土,忽然,它那尖細的耳朵豎了起來,瞇起的雙目驀然大睜,引頸聳鬃,昂首望天,舒張的鼻翼中噴出一股股白氣,闊大的嘴巴緩緩咧開,示威般露出兩排尖銳的利齒。

在蒼猊王的頭頂上隱隱傳來羽翼破空之聲,只見從碎絮般的雲層中隱隱現出一個小黑點,之後越來越大,竟是一隻體態雄壯的黑色雄鷹。 那雄鷹毛色黑亮,翅展七尺,伴隨著有力的鷹鳴,如同一道從天而降的符咒,眨眼間已落至蒼猊王頭頂處。

蒼猊王口中低低嘶叫,弓腰沉背,後肢微曲,死死盯住來犯之敵。

只見雄鷹在空中盤旋數圈,驀然一聲長嘯,朝蒼猊王俯衝下來。 蒼猊王仍然靜立不動,只是全身毛髮乍然豎起,待雄鷹飛撲而下,驀地抬起右爪迎上。 這一抓若是擊實,足可令任何血肉之軀剎那間四分五裂。

蒼猊最有力的武器無疑是四根長牙,強勁的下頦與鋒銳如刀的尖齒足可咬碎猛獸巨大的骨骼,而它那鋒利而長韌的指甲亦可於瞬間撕裂任何動物的毛皮,掏出其內臟食之。

那隻雄鷹曉得蒼猊王利爪的厲害,凌空飛撲只是虛式,左翅一沉,右翅疾拍,輕巧地從蒼猊王身側滑翔而過,趁雙方身體交錯的電光火石間,閃電般伸出利喙,往蒼猊王的左目啄去。

蒼猊王敏捷地一跳,閃開雄鷹的撲擊,卻並不趁勢出擊,而是退開半步,仍保持著防範的姿勢。

蒼猊不僅性情兇猛,韌性也極強,撲食時並不輕舉妄動,而是靜靜守候到最佳時機方才對獵物發出致命一擊。

一鷹一猊連戰數個回合,雙方皆無功而返。 雄鷹並不氣餒,在空中緩緩盤旋,等待下一次進攻的機會,而蒼猊王則抬起前爪護住眼鼻要害,靜等對手再度襲擊。

冰峰峭壁如鏡,映出雄鷹與蒼猊王對峙的情景,猶如武學高手間的生死相搏。 鷹唳,猊吼在群峰間激盪不休,響徹長空,震落層層雪塊。

忽然,那雄鷹身軀一震,一聲淒唳,垂首回翅,收羽縮爪,仿似中箭般從空中直直跌下。 蒼猊王終於覓得良機,大吼一聲,後肢微曲疾彈,閃電般騰空而起,窺準雄鷹落下的方位撲去……

雄鷹落至蒼猊王頭頂兩尺處,突然不合常理地急急一停,那看似已將瀕死的身體裡驀然爆發出極大地力量凌空彈身,鷹目精光連閃,雙爪迅似寒鉤,尖喙疾如利刃,朝蒼猊王發起了意料之外的進攻——這隻雄鷹不但動作矯健,竟還懂得詐死誘敵,可謂是鷹中極品~

然而蒼猊王的撲擊之勢亦凌厲至極,此刻雙方皆無閃避的餘地,只聽“啪”的一聲悶響,蒼猊王的悲傷現出一道寸許長的血痕,是被鋒利的鷹爪抓傷的,而其左頰更是被雄鷹的利喙啄出一個血洞,但蒼猊王的右爪同時也拍中鷹翅,幾根黑色的羽毛頓時從空中悠然飄落。

蒼猊王力大無窮,那隻雄鷹受此一擊,竟由峰頂直墜而下,落了近十丈距離後方才回過氣來,再不敢糾纏蒼猊王,展開寬大的羽翅,往東方飛去。

蒼猊王凝立於冰峰之巔,雖然它可以追上高原上奔跑如飛的羚羊,可以瞬間殺死一匹兇殘的豺狼,但畢竟身為走獸,無法追襲這翱翔於天空的敵人,只能靜靜盯著雄鷹遠去的身影化為一個小小黑店,不甘心般四肢輕刨雪地,昂頭揚聲發出一記長長地咆哮,一面深處長而柔軟的舌頭,舔去從臉頰流至唇邊的鮮血,它褐色的雙眼閃爍著嗜血後殘酷滿足的光芒,如同一個拼盡全力守衛了領土的戰士。

“白瑪,你看到了嗎?瓊保次捷的鷹兒又去鬥那隻蒼猊王了,不過好像還是吃了虧……”山腳下的拉姆措邊,吐蕃少年遠遠望見雄鷹與蒼猊王相鬥的一幕,對湖邊的白裙少女興奮地大叫著。

圍繞在他周圍的羊群被這突然地叫聲嚇了一跳,一陣躁動過後,發現並沒有什麼危險,才繼續悠然的吃起青草來。

這個吐蕃少年年紀不過十七八歲,那件臟得不現原色的羊皮襖已遮不住他隆起的肌肉、寬大的肩膀和結實的脊背。 如同那些常年暴露在強烈陽光下的吐蕃人一樣,他的面孔被曬得黝黑而粗糙,肌膚泛起健康的紅紫色,腰間挎著一柄無鞘的吐蕃戰刀。 隨著他開口說話,雪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濃密漆黑的頭髮短而捲曲,雜亂地披散在豐滿的額頭上。

這個強壯的吐蕃少年名叫多吉,在吐蕃語中的意思是金剛。 就見他嘖嘖嘴,頗為羨慕得望著那隻在天空中緩緩飛翔的雄鷹,一面喃喃自語:“若是哪天鷹兒鬥敗了蒼猊王,我一定要宰一隻肥嫩的羊羔犒勞它。”

那名叫白瑪的白裙少女卻彷彿根本未聽見多吉的話,手中牧鞭無意識的揮動著,眼神茫然的盯著拉姆措中那氤氳的霧氣,臉上帶有一抹超然恬淡的笑意。 她十五六歲年紀,容貌極美,鵝形的面孔上漸淡漸細的眉隱進鬢角,彎而微翹的長長睫毛點綴著一雙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樑下是小巧而嫣紅的嘴唇,白皙的皮膚幾乎看不出一點血色,脖頸上掛著一枚明晃晃的銀項圈,更映的肌膚勝雪。 她雖是身著吐蕃少女最常見的裝束,容貌卻彷彿一位來自江南水鄉的大家閨秀。

在吐蕃語中,白瑪的意思是蓮花,倒與白裙少女出塵的氣質頗為符合,只不過她那美麗的眼瞳中沒有一絲神采,反而透出一份對任何事情都不在意的淡漠,唇邊的笑意也只像是出於禮貌的擺設,乍見時會覺得她彷彿一個畫中人物,而並非活生生的天真少女。

多吉白瑪毫無回應,恨恨地踢飛一塊石頭:“其實你根本不必一天到晚不說話,大家都知道你不是個啞巴。”

白瑪終於轉過身來,射來一道疑惑的目光。

“嘿嘿,別不相信,我就親耳聽過你說夢話……”

一語未畢,白瑪忽然揚手揮鞭,劈頭蓋臉地朝多吉抽下,長長地牧鞭在空中繞出無數個小圈,迂迴進擊,讓人難以分辨鞭路。 誰能想到這樣一個看似天真無邪的,牧羊少女不但身懷武功,而且鞭勢奇快,鞭路詭異,縱是武林好手只怕亦難有勝算。

多吉眼見牧鞭襲來,如一隻敏捷地獵豹靈巧的閃過,卻不還手,一個勁地苦臉告饒:“停手,停手。白瑪不要生氣,我可以對著雪山發誓,我只是有此在晚間巡夜時無意聽到過你說夢話,根本不知道你講了些什麼。”

白瑪一對黑白分明的眸子靜靜落在多吉身上,像是在探究他話語的真假,又彷佛是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她手中的牧鞭緩緩垂下,目光重又望向遠方。 冰冷的湖風吹動她白色的長裙,她卻似乎絲毫不覺寒意。

多吉性情豪爽,吃個沒趣也不生氣,復又樂呵呵地大聲吆喝起走散的羊群,偶爾抬眼望向高高的雪峰,那隻蒼猊王已然不見了。

他忽又發起呆來,心底冒出一個疑問:“瓊保次捷到什麼地方去了?為何一早起來就不見他的蹤影?”

不覺到了午間,紛揚的大雪終於停了。

清脆的馬蹄聲遙遙傳來,多吉遠遠望見來騎,吃了一驚:“怎麼堂使親自來了?糟糕,瓊保次捷還沒回來……”

白瑪已然靜立於湖邊,多吉則往來騎迎去,恭敬行禮:“多吉見過堂使。”

來人約三十四五,面容冷硬,身材高大,一對雙目窄而細長,如同銳利的刀鋒。 一身黑衣將他的全身遮的嚴嚴實實,黑衣的右下角以白線繡著人形,手持一片碧葉,形態惟妙惟肖,除此之外再無其餘裝飾。 最惹人注目的是他胯下的馬兒,馬鞍在正午的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金光,竟是以純金所鑄。 所以多吉才能遠遠地認出來人的身份——禦冷堂四使中專職傳授武功、教導行事、懲戒錯失的碧葉使。

碧葉使飛身下馬,目光巡視一番,沉聲喝道:“怎麼只有你們兩個人?瓊保次捷去了何處?”他的聲音平穩至極,每一個字都吐得清清楚楚,每一句都像是在發布命令,不怒自威。

多吉心知若是被碧葉使發現瓊保次捷擅離職守,瓊保次捷定會被重罰,於是慌忙答道:“一隻羊兒走失了,瓊保次捷去尋,大概一會兒就回來了。”雖知此拙劣的謊言多半瞞不過處事精明的堂使,他依然心存僥倖,一面對走過來的白馬使眼色。

碧葉使目光閃動,竟不再追問,只對多吉道:“那就由你替他接下今日的任務吧。”

多吉暗地鬆了口氣:“弟子與瓊保次捷這個月都是研習刀法。記得他應該修習帷幕刀網的第三十七式,而我則是寒夢刀法第九式。”

碧葉使淡然道:“我又豈會弄錯你們的進度。”說話間,他從懷中拿出兩頁紙遞給多吉,又特意囑咐道,“可千萬不要弄錯,你的內力不足,妄修帷幕刀網只會傷及自身。”

多吉只道已瞞過碧葉使,喜滋滋地答應著接過那兩張紙。 每張紙上都有幾幅使刀的人形,乃是對照修習的圖樣。

碧葉使望著白瑪,眼中閃過一絲憐惜:“白瑪今日可想習武?”

白瑪面上依然是那份無動於衷的笑容,微微搖頭。

碧葉使輕嘆了口氣,從鞍後取出一面長方形的木盤,擲向白瑪,吐出兩個字:“堂規。”

白瑪揚手接住木盤,這一刻,她本無表情的臉上突然閃過一絲大異往常的興奮,彷彿得到了心愛玩具的孩子,當即盤膝坐下,垂首撥弄木盤。

這是一件極為奇怪的物事,長約半尺,寬有四寸,以質地堅硬、不易變形的古木模框住外沿,木模中間則用細鐵條隔成整齊細密的方格。 密密麻麻的小木塊鑲嵌於鐵條之間,只能移動而無法取出,上面刻著許多文字。

這是一件禦冷堂為二代弟子特別製作的工具,名喚“遷繁盤”,堂中專門有巧匠負責打造成各式各樣,那些小木塊上或者刻著數字,或者刻有文字,有時還繪製著圖形,規則是利用唯一的空格,在最短時間內把那些雜亂無章的小木塊按一定的順序排列起來。

禦冷堂的二代弟子多是在各地收羅而來根骨奇佳的孤兒,這些孩子來到氣候寒冷、條件惡劣的吐蕃,每日習武練功無有間歇,不免厭煩。 “遷繁盤”的出現可謂大受歡迎,不但令孩子們可以學習相應的文化,還能夠提高他們的反應判斷和手指的敏捷靈活,可謂寓教於樂,一物數用。 今日白瑪的任務就是把那些散亂的文字按堂規的順序排列起來,當中如果有重複的文字,則會以編號提示,不允許有任何差錯。

“遷繁盤”的完成情況會被記入每人每月的排名中,所以弟子們都會全力以赴。 雖然似是遊戲,但“遷繁盤”作為御冷堂教導弟子的密術,嚴禁外傳,隔不多久就銷毀一批。

碧葉使又問:“今日堂中弟子大多參與了無名峽谷的行動,而你們鷹組卻只能在此牧羊,對此大家可有怨言?”

多吉大大咧咧地一笑:“我無所謂,只要每日吃得飽睡得好,比什麼都強。”

碧葉使知道多吉天性淳樸,全無爭強好勝之念,不禁也笑起來:“你這小子正應了吐蕃人的那句俗話,'只要有覺睡,頭顱睡爛也甘心。”

多吉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弟子只是懶得費心思麼。”他見到白瑪專心撥弄“遷繁盤”,扁扁嘴,“像白瑪那樣痴迷於遷繁盤,我可做不到。 ”

他那粗短的手指自然無法與白瑪的纖細靈動想必,每次比賽“遷繁盤”皆排名靠後,幸好他人雖稍顯笨拙,卻極為努力勤奮,加上身體健壯,外門硬功在眾弟子中罕遇對手,一時到沒有被驅逐的危險。

碧葉使淡然道:“也是,你連堂規都記不清楚,如何擺弄'遷繁盤'?”

多吉一怔:“弟子可沒這意思。”

碧葉使正色道:“那我可要考你一下。”

多吉本見碧葉使並不追究瓊保次捷之事,只道自己的謊言依然過關,此刻方才隱隱感覺到不妙,偷望一眼碧葉使全無表情的臉色,心頭忐忑不安。

碧葉使面色忽冷:“堂規第二條戒律是什麼?”

多吉心頭一震,大聲答道:“忠誠為主,決不欺瞞,若有違犯……”說道這裡,他倒吸一口氣。

碧葉使並不開口,只是冷然盯著多吉。

多吉無奈,只好硬著頭皮續道:“若有違犯,輕者九鞭施身,重者裂體斷肢。”雖是寒冬之際,一層細細的汗珠卻從他額頭上滲出。

“啪”的一聲,碧葉使右手馬鞭微揚,多吉面上立刻現出一道血痕。

碧葉使寒聲道:“你敢不敢再說一次瓊保次捷去了何處?”

多吉垂頭低聲道:“弟子不知他去了何處,不過他決不是有意擅離……”話音未落,第二鞭又重重抽在他臉上。

碧葉使漠然道:“瓊保次捷是否有意擅離職守應該由我來判斷,而不是用你來告訴我。”

多吉默默靜立原地,咬牙強忍疼痛,幾顆豆大的血珠從他的臉上滾落,一陣寒風吹過,瞬間結成了冰渣。

碧葉使不再多言,掉馬欲離。 多吉一驚,不假思索的上前抓住馬韁。

碧葉使緩緩道:“你可有不服?”

多吉跪倒於地:“弟子欺瞞堂使,理應受罰,並無不服,還有七鞭請您一併賜罰。”

碧葉使一怔,忽又笑了起來:“你這孩子,饒你七鞭還嫌不夠麼?趕緊起來吧。”

多吉卻不起來,倔強地一昂頭,結結巴巴道:“弟子自知罪大,不敢求堂使饒恕。”

按照堂規,這七鞭既然不落在他身上,就會輪到瓊保次捷受刑。

碧葉使嘆了口氣,柔聲道:“你們都只不過是十幾歲孩子,就算一時貪玩也沒什麼大不了,這兩鞭只是懲治你對我說謊。放心吧,只要瓊保次捷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確定他沒有做違背堂規的事情,我就不會再懲罰他了。”這一刻,他的口氣猶如一位慈祥的兄長,正耐心的對犯了錯誤的小弟弟說教,剛才的嚴厲蕩然無存。

多吉是個直性子,聽碧葉使如此說,心頭頓時一鬆,脫口問道:“堂使是如何瞧破弟子說謊的?”

碧葉使手指著一旁的馬兒,悠然道:“瓊保次捷若是去尋找羊隻,豈會不騎馬兒?何況那馬兒鞍鐙鬆弛,明顯並無人騎過,只是配著空鞍,想必瓊保次捷一早就外出未歸,你這番信口開河又豈能瞞過我?”

多吉此刻方知原委,撓撓頭,不好意思的咧嘴一笑,卻有牽動臉上的傷口,不禁捂面呼痛。

碧葉使忽又發問:“堂規第四條戒律是什麼?”

多吉才鬆了口氣,此刻再度被嚇一跳,心想莫非自己又有違規之處?

他一面苦思一面囁嚅答道:“同門有難,兩肋插刀,背叛兄弟,殺無赦。”

碧葉使點點頭:“所以,我才饒你七鞭。”他又望了白瑪一眼,幾不可聞的低嘆一聲,轉身飛馬而去。

多吉望著碧葉使遠去的背影,心中猶存餘悸。

禦冷堂中的弟子皆知碧葉使喜怒無常,心機縝密,幾乎任何違規之事都瞞不過他。 每個人對於堂主宮滌塵都是忠心服庸,既敬且佩;但對於碧葉使呂昊誠,則是又敬又怕。

自始至終,白瑪沒有抬頭看他們一眼,只是專心致志的撥弄著懷中的遷繁盤,似乎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多吉沒好氣地白她一眼:“哼,見我挨打也不求情,枉我與你同組!”之後,他開始垂首專心研究手中畫有刀法的圖紙,不時抽刀比劃幾下,漸入忘我之境。

不知過了多久,忽有一聲呼哨遙遙傳來。

多吉抬眼望去,一面招收一面放開喉嚨大叫:“瓊保次捷,你總算回來了!”

遠遠地,可見一道人影從山峰高處直落下來。 那山壁陡直,又覆蓋著千年不化的冰雪,普通人如此墜下必將摔得粉身碎骨。 但那道人影卻履險若夷,每當下落的速度太快時,便以腳尖點在凸起的岩石上減緩衝勢,眨眼已至山腳,凌空一個跟斗,穩穩落在地上。

瓊保次捷雖然有著吐蕃人的名字,卻是一位漢族少年,亦是十五六歲的年紀。 第一眼看到他時,那瘦削的臉廓、筆直地鼻樑、英挺的劍眉、緊抿的嘴唇、尖繡的下巴堅硬而不加修飾的胡茬……會讓人覺得這是一個未脫稚氣、任性倔強地少年;然而,那一雙大而靈動、專注犀利的眼睛中卻不時閃動著一種不合年紀的光芒,無論是少年人的激昂意氣、成年人的成熟沉穩、老年人的含蓄睿智似乎都可以從這雙眼睛裡讀出來,令人乍見之下難以分辨他的真實年齡。

這是一張充滿著矛盾地容貌,冰冷而沉鬱的神情如同刻在臉上,既讓人覺得他是一個不會笑的人,又讓人遐想如果他笑起來,一定會非常俊朗悅目;那眉宇間淡淡的愁容會讓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份柔軟的憐惜,但又會認定一旦那微皺的濃眉舒展開來,會是多麼地神采飛揚。

他穿著一件吐蕃人尋常的白色皮襖,皮襖很新,洗的很乾淨,胸口卻掛破了好幾處。 他腳下的馬靴也裂了口,本是戴在頭頂的氈帽此刻捧在懷裡,其人卻全無寒冷之態。 他任由長長地黑髮迎風飛舞著,似乎根本不願意費神撥開這些遮住視線的亂發,那懶散而無動於衷的神情,會讓人覺得那局並不壯實、甚至有些單薄的身體裡蘊藏著巨大的力量。

瓊保次捷正用雙手將氈帽捧在胸前,朝湖邊穩穩奔來。 一聲鷹唳傳來,那隻與蒼猊王相鬥的雄鷹從天而降,穩穩落在他的肩上,又探喙往他懷中的氈帽啄去,卻被瓊保次捷抬手擋開,低低對鷹兒說了句什麼。 雄鷹沖天而起,一面在空中盤旋,一面不忿地鳴叫著。

多吉喃喃道:“奇怪,瓊保次捷找來了什麼寶貝?竟然連鷹兒都不顧了……”

忽覺風聲一動,一道白影已從他身邊竄出,同時耳邊傳來一聲尖銳至極的驚叫。

只見原本一直呆在湖邊撥弄'遷繁盤'的白瑪此刻已站於多吉身前,渾身輕輕顫抖,如同中魔般怔怔盯著漸行漸近的瓊保次捷。

“白瑪,你怎麼了?”在多吉的印像中,白瑪永遠都是一副與世無爭的嫻靜姿態,他從未見他如此失態,更遑論那一聲幾乎震破他耳膜的尖叫。

不等多吉反應過來,白瑪右手疾探,食中二指已搭在他的腕上,猝不及防之下,多吉只覺脈門一麻,手中的吐蕃戰刀已被白瑪劈手奪去。

“白瑪,你瘋了嗎?”

白瑪仗刀而立,對多吉的質問不理不睬,只是死死盯著瓊保次捷,美麗的臉孔不受控制地微微痙攣,眼中淚光盈盈​​。

瓊保次捷遠遠看到白瑪的樣子,亦是按吃一驚,在二十步外停下腳步,並不說話,只是疑惑地望著白瑪。

白瑪挺刀在地上畫了一道深達半寸的長線,對瓊保次捷不停地招收,顫抖的唇中嘶聲吐出四個字:“快過來壓……”

多吉自小與白瑪一起在御冷堂中長大,相處幾近十年,這還是第一次聽到她主動開口說話,一時驚得呆住了。

瓊保次捷亦是滿面疑惑,但他只覺白瑪對自己全無敵意,反倒滿懷著深深地關切。 看著她急迫的神情,剎那間他幾乎懷疑正由一個看不見的敵人在自己身後緊追不捨,而只有跨過她畫下的那條線後方可保住安全。 當下瓊保次捷不再遲疑,大步奔來。

等瓊保次捷跨過那條線後,白瑪大叫一聲,拋開手中戰刀,猛然撲入瓊保次捷的懷中。

瓊保次捷大吃一驚!

與白瑪結識三年,還從未見她對他有過如此親暱的舉動。 他這般年紀正值情竇初開之際,對男女之事似懂非懂,最是敏感,想要推開白瑪卻又不敢碰觸她,只好慌忙地把拿著氈帽的雙手背在身後,身體僵直不動,只感覺心臟不爭氣地怦怦亂跳,幾乎要躍出胸膛,一張臉漲的通紅通紅。

不獨瓊保次捷,多吉亦是嚇了一跳,呆呆看著白瑪的小手在瓊保次捷的懷裡摸索不休,又解開他的衣襟往裡查看……

瓊保次捷漸漸冷靜下來,瞧出白瑪的用意,輕聲道:“我沒有受傷。”

白瑪聞言緩緩抬起頭來,長長舒了口氣,淚光未乾的眼睛深深地望著瓊保次捷,唇邊露出欣然的一笑。 突然,她又恍如驚醒般推開瓊保次捷,怔了半響,復邁著優雅的步子重回湖邊,撿起方才丟落在地上的'遷繁盤',再度沉浸於她自己的世界。

瓊保次捷與多吉面面相覷,不知白瑪為何會如此。

瓊保次捷最先緩過神來:“多吉,你怎麼受傷了?”一面拿出隨身攜帶的傷藥,替多吉敷在面部傷口上。

多吉嘻嘻一笑,拍拍胸口:“沒事,不小心撞了一下而已。對了,剛才堂使來過,發現了你不在,回去時你可要小心些。”

“堂使親自來了?到底怎麼回事?”

多吉本想隱瞞替瓊保次捷說謊受刑之事,奈何瓊保次捷心思縝密,聽出破綻,再三追問之下,他只好和盤托出。

瓊保次捷也不道謝,只是輕輕一拳擊在多吉的肩膀上,罵道:“一人做事一人當,以後遇到這樣的事情別替我硬抗,不然我可不客氣。”他的年齡雖比多吉小幾歲,這番舉動卻極似兄長。

多吉心裡一熱,故意混若無事地一笑,拉開架勢:“不客氣又怎樣。來來來,你可未必打得過我。”

多吉本以為瓊保次捷會像從前一樣搶上來動手過招,誰知他只是低嘆一口氣:“是啊,我誰也打不過……”

“說什麼呢?堂中誰不知道你年紀雖小,但悟性奇高,嗯,堂主雖然常常數落你幾句,但其實都是為了督促你。”

“與堂主無關,只是我自己覺得自己很沒用。”

“胡說!你瞧我,比你多來了六七年,現在只練到寒夢刀法,而你都練到帷幕刀網了。”

“那又有什麼用?”

多吉撓撓頭。 他只知道每個人都在勤修武功,卻從未思考過武功練成了究竟有何用處:“至少堂主見你武功高了會很開心啊。”

瓊保次捷被多吉的話逗得笑了起來,但隨即又皺起眉,喃喃道:“就算武功與堂主一般高,也贏不了他的……”

多吉奇道:“你說什麼!難道有人比堂主的武功更厲害?平素大夥私下里都在議論,堂使和堂主那個武功更高。我覺得定是堂主更勝一籌,不然怎麼做堂主?”

瓊保次捷似乎不願多糾纏,扯開話題道:“你猜我去做什麼了?”

“對啊,你一大早去了什麼地方?竟然也不叫上我。”

瓊保次捷亮出手中托著的氈帽,神秘一笑:“你自己看吧。”

多吉應聲瞧去,倒吸了一口冷氣……

只見氈帽中是一隻剛剛出生不久的蒼猊幼崽。

高原上的夜晚來得很遲,直到酉時末,三人才集結羊群,出了山谷往東行去。 天色依然很亮,無雲的天空卻已點綴起閃閃星辰。

行出三四里路,幾人來到一座小山前。 那小山不高,奇的是遠處的高山頂上都覆蓋著千年不化的積雪,唯有這座低矮的山峰卻呈現出異樣的赤紅,峰頂並無積雪,只有些奇形怪狀的紅色岩石,全無草木,宛如一團紅色的烈火。

這座小山有一個可怕的稱呼——魔鬼峰。

據說每隔數百年,這座紅色的山就會噴出火來,酷熱的火光直衝雲霄,更裹挾這遮天蔽日的毒煙,周圍數十里一切事物都會被完全溶化。 在吐蕃人的傳說中,這火焰便是地底被鎮伏的魔鬼來到人間作惡。 所以,此地才成為吐蕃國的禁區。

一條細長狹窄的山谷如同一把鎮魔伏妖的紅色長劍,端端從魔鬼峰的山腰切入。 山谷中全是赤色岩石,形狀各異,幾乎只容兩人並行。 三人花了近一個時辰方才把所有羊隻趕入谷中。

一路上,白瑪並無異樣,只是偶爾用她小鳥一般明亮的目光打量著瓊保次捷。 趁多吉與白瑪忙著驅羊入谷,瓊保次捷若有所思地查看著谷中的地形,眼中閃動著一絲興奮的光芒。

穿過山谷行出不遠,谷地豁然開朗,竟是一片方圓五六百步的空地,空地周圍粗略地圍起一圈柵欄,柵欄內散佈著數十座帳篷。 這裡就是他們的宿地,亦是御冷堂的秘密基地。

魔鬼峰本為火山,地質獨特,山壁上散佈者許多大小不一的山洞,那些羊群就被分別關在各個山洞之中。

谷中已燃起二十餘堆篝火,彼此相距甚遠。 除了左邊第四堆篝火外,每一對篝火邊都圍坐著四名少年。

近百人中絕大部分都是男孩子,年紀最大的不過二十出頭,最少的年僅八歲,大多是十六七雖的少年。 從相貌上來看,以漢族少年居多,亦有少數回蒙吐蕃等來自異地的少年。 他們或開、烤羊而食,或飲酒對談,或舞刀弄劍,亦有人如白瑪一般擺弄著'遷繁盤'。

每隔兩堆篝火就有一位黑衣人,他們並不打擾那些各行其是的孩子,亦不語他們交談,只是不時端出美酒與食物,儼然是孩子們的僕從。 每個黑衣人的黑衣右下角都用白色絲線繡著一個手持各式兵刃的人形,形狀不一。

而除了這些黑衣人之外,此處再無一個成年人。 這裡彷彿是一個完全屬於少年的世界,只是其間卻並沒有任何尋常可供玩耍的器具,只有若干插滿著各式兵刃的兵器架,其上甚至包括了許多江湖上失傳已久的奇門兵刃。

整個山谷瀰漫著一種壓抑的氣氛,沒有人大聲喧嘩,也沒有人在篝火間隨意走動,每一個孩子似乎都被固定在屬於自己的篝火邊。 那熊熊燃燒的火光彷彿是充注這什麼魔法,將素性好動的孩子們束縛在周圍。 一切都顯得那麼地井然有序,如同一個訓練有素的軍營。

左邊第四堆的篝火正是屬於瓊保次捷這一組。 一位黑衣人已在火上架起了一隻肥羊,正在翻動燒烤,落下的羊油激起藍色的火苗,香味四溢。

多吉離了老遠就不停地咽著唾沫:“哈,我可真是餓壞了!”他幾乎是衝過來的,一到就迫不及待地接過黑衣人遞來的一大塊羊骨,津津有味地大嚼起來。

白瑪隨之坐在篝火邊,慢慢吃著羊肉,喝著暖暖的酥油茶。 瓊保次捷則拿起放在地上早已準備好的一塊生羊肉,給肩頭的鷹兒餵食,自己卻只是胡亂吃了幾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多吉嘴裡塞滿羊肉,含糊不清地對黑衣人問道:“達娃大叔,瞻宇怎麼還沒回來啊?”

那被稱為達娃的黑衣人抬起一張佈滿皺紋的面龐,輕聲道:“堂主召他另有要事,你們先吃吧,不用管他。”

這是一個年過五十的吐蕃漢子,容顏蒼老,每一道皺紋都被深深刻在臉上,彷彿正無言訴說著主人一生經歷的磨難。

多吉羨慕道:“堂主越來越信任瞻宇了,要是我能像他一樣優秀就好了。”

達娃瞥一眼瓊保次捷,笑道:“只要你不斷努力,總會做到的。”

多吉搖搖頭:“我可不行,就算武功練得像瞻宇一樣好,也沒他那麼聰明。”他這話確是出於真心,這個單純且容易滿足的吐蕃少年似乎從不知道妒忌為何物。

一旁的瓊保次捷忽然一咬牙,側頭在達娃耳邊低聲道:“我有些事情要去做,還請達娃大叔能給我一個時辰。”

達娃詫異地望著瓊保次捷:“你要做什麼事?”

瓊保次捷不語,只是把捧在手中的氈帽揭開一線,達娃望見那隻幼年蒼猊,臉色頓時大變:“你是從何處找來的?”

“自然是蒼猊洞中,”瓊保次捷語氣沉重,“還請達娃大叔不要稟報堂主,我自然會處理好這件事。”

達娃達娃默然半響方道:“離開時小心些,記得準時回來。”

瓊保次捷謝過達娃,又輕撫一下鷹兒的羽毛,指指多吉。 鷹兒曉得主人的意思,乖乖地含著肉伏在多吉身邊。

瓊保次捷對多吉道:“吃完飯後把鷹兒放出來。”

多吉不知瓊保次捷打的什麼注意,只是點頭應承。

瓊保次捷先鑽入帳中取了些東西,然後貓著腰小心地從篝火照不到的陰影處離開。 他到並非怕被人發覺,只是不願因此連累達娃大叔。

這群黑衣人每人都負責兩組孩子的起居飲食,武功修習,在達娃所照應的八個孩子中,他唯對鷹組的四人特別盡心。

桑瞻宇高大英俊,成熟穩重,乃是諸弟子中最優秀的一個;多吉外貌粗豪,單純善良,不通心機,讓人憑生好感;白瑪天生麗質、乖巧柔順,沉默寡言,令人憐惜;而瓊保次捷性情多變,時而憂鬱時而開朗,心思玲瓏,最是讓他放心不下。

達娃望著瓊保次捷悄然離去的身影,眼中閃過一絲擔憂,喃喃嘆道:“這孩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又轉頭向多吉問道:“你和瓊保次捷最是交好,一定知道他捉來那隻幼崽蒼猊想做什麼吧?”

“我問過,他說自己的鷹兒經常與那隻蒼猊王相鬥,吃虧不少,所以才捉來幼猊,想引出蒼猊王來教訓一下,好替鷹兒出氣。”

達娃心中一震,雙手合十,態度肅穆虔誠:“真神在上,這些漢人孩子並不知高原的禁忌,請千萬不要降罪於他們。”

事實上吐蕃人不但把蒼猊視為古老高原的守護之神,決不私自捕獵,而且每當寒冬時節,還往往會主動供奉牛羊,以求平安。 瓊保次捷此次擄走幼猊必將引來蒼猊群報復,說不定還會惹來更多更大的災禍。

看到達娃鄭重的神態,篝火邊一下沉靜下來,就連一向對任何事都無動於衷的白瑪也撲閃著大眼睛,滿臉迷惑之情。

達娃對多吉略含責備:“瓊保次捷是漢人,不知吐蕃的禁忌,難道你也不知麼?”

多吉苦笑道:“達娃大叔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我怎麼能勸得住?再說了,大叔為何剛才不阻止他呢?”

達娃緩緩道:“堂主吩咐過我們,絕不要輕易否定每一個孩子的行動,哪怕他們的做法非常荒唐,也自有其道理。哎,就怕他此舉將激怒蒼猊群,引來後患無窮。”

多吉故作輕鬆地一笑:“達娃大叔不用擔心,瓊保次捷的武功高,人又機敏,就算那蒼猊王親自來了,也傷不到他的。”

達娃嘆道:“你們根本不知道蒼猊群有多麼的可怕,記得在一個關於蒼猊與狼的傳說中,狼殺死了母蒼猊,那隻公蒼猊明白以自己的實力無法和整個狼群對敵,於是在跟蹤狼群半年後,最後才尋到機會突襲殺死狼王。這雖然只是一個傳說,但也足以說明蒼猊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本性。可以防他們一時,卻不能防他們一世。蒼猊就像是高原上的英雄,英雄決不先犯人,可是若有來犯,他們絕不會放過!”

多吉頓時默然不語。

白瑪吃的極少,一會兒便站起身來對達娃深鞠一躬,指指懷中的遷繁盤:“大叔,我先回去……”她的話說得又輕又慢,短短幾個字有數處停頓,似乎費了極大地力氣。

達娃不料白瑪竟會開口說話,又驚又喜,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點頭,見白瑪已轉身回帳,他一扯多吉的衣襟,語帶驚訝:“怎麼回事,白瑪竟然說話了?”

多吉嘿嘿一笑:“還有更古怪的呢。”說著把今日白瑪撲入瓊保次捷懷里之事一一告訴達娃,末了又古怪地眨眨眼道:“我看白瑪一定是愛上瓊保次捷了……”

達娃本是愁眉緊鎖,聽到這裡不由失聲笑道:“你們這些孩子懂什麼是愛麼?”

多吉惱道:“再過幾個月我就十七歲了,怎麼會不懂。”

達娃的大手撫著多吉的腦袋:“此事恐怕並非你想得那麼簡單,聽了你的描述,應該是與白瑪的身世有關。”

多吉道:“對了,我聽說當年就是達娃大叔與堂使一起救下白瑪。”達娃點點頭,思緒彷彿回到了多年前:“記得那已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我與堂使同去塞外辦事,就在祁連山脈中遇見了白瑪的父親……”...<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b3401069 發表於 2012-6-2 04:25 PM

第四章 夜搏蒼猊

多吉大奇,忍不住插嘴:“原來白瑪有父親?”

“'難道你以為她是從石頭上蹦出來的?'達娃臉上的笑意一閃而逝:'那時,我與堂使在山頭上發現,山坳中有一群不明身份正在追殺一個懷抱孩子的青衣漢子,他就是白瑪的父親,而懷中的白瑪不過三四歲,那群殺手的人數多達二十餘人,白瑪的父親寡不敵眾,只能藉著密林的掩護左右閃躲,但不知為何,那群殺手雖然武功高明,大多卻只能在密林外轉圈,彷如迷路,有幾人還撥斧砍樹,似乎對那些樹木極為忌憚,但殺手得人數太多,密林雖可阻一時,卻無法久持,白瑪的父親且戰且退,眼看不敵。'

我見此情景自然不會袖手不管,便催著堂使下山救人。 但堂使卻道:'我們身懷要務,無須多管閒事。 '

其實,堂中適逢變故,前任老堂主南宮睿言新亡,其子南宮逸痕接任堂主之位剛剛三年。 堂使雖也不過二十二三,但武功高強,處事穩重,南宮少堂主有有意提拔他擔任堂中要職,所以才派他出使塞外。 在不明雙方底細的情況下,堂使不願多生事端或有其道理,可我素知他為人,又正值血氣方剛的年齡,眼見不平之事怎會無動於衷?

我聽他的語氣頗為猶豫,恐怕其中還有一些我猜想不透的理由。 可我覺得救人要緊,當下也不及多想,便道:'既然如此,我獨自去救人,若是堂主責怪,便由我一人承擔。 '說罷便朝山下奔去。

那時我還不到四十,尚存了些年輕人的血性,明知對方的實力強大,自己未必能敵,多半還會搭上一條性命,卻也不管不顧了。

待我趕到山坳中時,白瑪的父親已被殺手團團圍住,儘管仍在勉力支撐,但手中刀法散亂,堪堪將死於亂刃之下。 那群殺手卻也並不急於施出殺招,有人呼喝道:'留下東西便饒你不死。 '

白瑪的父親狂笑道:'你們殺我的妻子,我也不願獨活,那東西早就放在別處,你們這一輩子也找不到。 '他趁對方分神之際,又傷了一名殺手。 我藏在岩石後,正在考慮突襲救人,肩頭一緊,卻是被堂使給拉住了。

原來堂使口中雖硬,畢竟年輕氣盛,又存俠義之心,已悄悄隨我下山,也在我耳邊輕聲道:'他們既然要逼問什麼東西,一時不會痛下殺手,我們見機行事。 '

正當此刻,白瑪卻從父親的懷中探出頭來,往我們這幾瞧了一眼。 那是她雖不過是個童子,一雙眼睛卻清澈明亮,似能滴出水來。 我瞧了心中莫名一動,正欲沖入戰團,卻覺堂使的身體微微一震,已經搶先現出身形,郎聲大喝:'住手! '想必他也感應到白瑪那天真無邪的目光,再也按捺不住。

殺手們雖見來了幫手,但瞧堂使年輕,我又只是僕從裝束,根本不把我們放在心上,並不停手,只分出四五人來應付我們。 堂使冷笑一聲:'再不停手,有如此石! '他看似輕鬆地一劍揮出,卻將一塊大岩石齊齊劈成兩半。

本堂的屈人劍法雖有不戰屈人之意,講究以巧製敵,但在堂使全力施展下,頗有驚天動地的氣勢。 殺手們被此神功所懾,頓時停下手來不敢輕舉妄動。 白瑪的父親卻道:'多謝這位小兄弟仗義出手。 但我已心存死志,不勞解救。 何況這群殺手來自東海非常道,小兄弟還是快走吧,免得搭上性命。 '

沒想到他這話反倒激起堂使的傲氣,當下冷然道:'非常道​​很了不起麼,竟敢跑到無念宗的地盤撒野。 '他這話一來是打擊殺手們的氣焰,二七來為了隱瞞身份讓對方誤以為他是無念宗的人。 ”

東海“非常道”、祈連山“無念宗”再加上南嶽恆山的“靜塵齋”、滇南大理的“媚雲教”,合稱天下僧道四派,行蹤詭異,極少現身中原。 其中非常道雖以道名相稱,卻只是一個殺手組織,索要的賞金極高,出手幾不虛發。

達娃喘了一口氣,繼續道:“我聽白瑪的父親如此說,急道:'就算你打算拼命,總不能讓孩子也一併遭殃。'白瑪的父親一嘆不語。這時,殺手中一位看似領頭的對堂使道:'同為四派,無念宗與我非常道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小兄弟何必多管閒事?'

我只道堂使必會開口反駁,誰知他只是以​​劍抵地,畫下一道長達三尺的長線,對那名領頭殺手冷冷道:'只要你們過了此線,我便出手。 '也不知是受了對方言語的激越…還是另有用意。 那名領頭殺手哈哈大笑:'便是如此,若是讓他過了此線,非常道也不用混了。 '言語間極為自負。 他話音未落,白瑪的父親一揚手,竟將白瑪朝我們擲來。 殺手們措手不及之下竟未能阻攔,堂使已抬手接住白瑪。

白瑪父親大笑道:'萍水相逢,卻要勞煩兩位幫我照看這孩子,大恩不言謝,但請受我一拜。 '說罷曲七跪倒,旋即彈起身來,又刺傷一位非常道殺手。 殺手們頓時大喝著圍而攻之。

看來白瑪的父親在託付好女兒後確是不想再活,全然不顧自身安危,使的皆是與敵同歸的狠厲招數。 而這邊白瑪的一張小臉掙的通紅。 她雖年幼,卻似乎已懂得堂使畫下那道長線的用意,望著浴血奮戰的父親,聲嘶力竭地不停大叫:'快過來呀,快過來呀'

達娃長長嘆了一口氣:我聽到你說今日白瑪對瓊保次捷喊出這句話,便想到那天的情景。 受到如此巨大的刺激後,自次白瑪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雖非痴傻,卻渾渾噩噩,只是在自己的世界裡逃避著人世的苦難。 或許今日的瓊保次捷碰巧引發了她曾經強迫自己忘記的回憶,所以她才會有那些非常的舉動,甚至重新開口說話……”

此刻,多吉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三四歲小女孩兒用牙牙童音對著父親拼力吼叫的情景,眼眶不覺一熱,呆呆問:“那白瑪的父親真的就當場戰死了麼?”

“他一意為妻報仇,而且深知自己若是不死,只怕敵人還會以白瑪為要挾逼迫他交出東西。其實,後來那刺在他胸口的一劍原是留有餘地的,卻被他自己生生撞上去,還順便殺死了一名殺手。見父親當場生死,白瑪便昏了過去,醒來後便成瞭如今這模樣。”達娃緩緩豎起大拇指,“我們吐蕃人最是敬佩好漢,從那一刻起,我便暗暗發誓,定要照顧白瑪一生一世!”

達娃搖頭道:“那群​​殺手見白瑪的父親已死,猶不肯放過,細細搜遍他的屍身並無發現,便朝著我們望來,看情景還要搜索白瑪的襁褓,只是礙於堂使的武功,不敢輕舉妄動。”堂使垂頭望著昏暈過去的白瑪,臉上神情古怪,抬頭後對著殺手們冷冷一笑:“你們要的東西​​不在這裡,若是不信,儘管越線過來。”這話說的極有霸氣,似乎要激對方出手,但我卻不懂他為何寧任白瑪父親戰死。

在留下幾句場面話後,那群殺手盡數退去,連同伴的屍體也一併帶走。 我與堂使掩埋了白瑪的父親,他身上並無可以證明身份的物品,而在白瑪身上除了脖頸上的那一個銀製項圈外,我們也沒有發現任何奇怪之物,想來非常道殺手找尋的那個東西早被藏好,或許已經銷毀。 至於非常道日後與無念宗是否因此生出什麼過節,我便不得而知了。

之後,堂使與我便帶著白瑪,完成塞外任務後返回魔鬼峰,又替她起了這個名字,從此白瑪就成為堂中的一員。 而堂使歸來後不久,便坐上了碧葉使之位。

達娃嘆道:我本想等她長大後在向她說明身世,但瞧她此刻的模樣,雖然偶爾神誌不清,但若能就此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吐蕃人有句話:憤怒、嫉妒和仇恨是人遭殃知禍根。 如果真要找非常道報仇雪恨,她一定會很不快樂。 而白瑪的父親臨死前連姓名也沒留下,大概便是不願意讓她日後陷入這些江湖恩怨中吧。 正因如此,這些年來我只是默默地關懷白瑪,並不與她多做接觸,以免她見到我後引發那些痛苦的回憶。

“此事你知道就好,也不必說給他人聽。若是有一日白瑪真的恢復了記憶,想起往事,我再細細告訴她一切也不遲。”

多吉此刻方知為何達娃平日對鷹組多有眷顧,而以碧葉使的鐵面無私,堂中弟子若有違規他決不輕饒,卻唯獨對白瑪另眼相待,縱然偶有過錯亦網開一面,原來其中竟有這層緣故。

戌時正,山谷中忽然響起了悠長的號角,篝火邊的少年不約而同地放下食物起身,回到各自的帳篷中。 有些人徑直入帳休息,有些人則在帳篷前修習日間所學的武技。 那十餘名黑衣人在收拾好吃剩的食物後,靜立在帳篷前望著練功的少年,似是守護,又似乎是監督。 他們皆有嚴格的分工,每人只負責自己所管轄的八名少年,絕無混雜。

所有的一切都在靜默中完成。 剎那間,整個營地中再不聞人語,只有刀劍破空的風聲與那依然熊熊燃燒的篝火中木柴爆裂的畢剝。

多吉放飛了瓊保次捷的鷹兒,便開始在帳外練習刀法。 令他意外的是,白瑪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痴迷於“遷繁盤”,而是坐在帳前仰頭望著繁星點點的天空,臉上若有所思。 多吉回想著達娃告訴自己的那些關於白瑪身世的話語,手中的刀便不由慢了下來。

達娃的聲音適時地響起:“心無旁騖地修習,才能事半功倍。像你這般心不在焉,不過是浪費時間,還不如回帳休息。開春後就是校武大會了,你還記得明羽吧,我可不希望你們任何人像他一樣,尤其是瓊保次捷!”最後的一句說得格外語重心長,隱有責怪之意。

多吉心中一凜,收起雜念,專注練刀。

除了每月排名,禦泠堂每年在春秋兩季都會有一次校武大會,武功最差的五名孩子將會被驅逐出堂,離開山谷。 而每年堂使則會派人從外地又帶來一些孩子補充淘汰者,使谷中的總數一直維持在百名左右。

在瓊保次捷到來之前,多吉屬於蛇組,同組中有一位名叫郭明羽的孩子,在四年前秋天的校武大會上被無情地淘汰了。 從那以後,多吉便再也沒有見過那個長著一張可愛圓臉的漢族少年。

事實上,校武大會並不是孩子間的單純競爭。 刀劍無情,比武中難免會有損傷,而當某年校武大會上的第一次誤殺被堂使公然默認後,每一場比武都成為這些孩子們為了生存下去進行的殘酷決鬥。 相較於那些在比武場上死去的孩子,只失去一條左臂的郭明羽已經屬於幸運者了。

多吉本是吐蕃南部一個土司家奴隸的孩子,繁重的勞作使得父親在他五歲時早亡,他是由做侍女的母親撫養長大的。 若是沒有碧葉使呂昊誠的出現,他的命運也必然像其他小奴隸一般,在缺衣少食、無休無止的勞累中夭亡。 七歲那年,碧葉使用十匹好馬換下了他,言明會教他識文習武,但只有一個條件——絕對忠於禦泠堂,對任何差遣都不得推辭。

於是,多吉隨同碧葉使來到魔鬼峰中。 將近十年光景,他整日習武練功,除了輪流外出牧羊外,甚至沒有機會出過山谷。 雖然他有時也很想念自己的母親,卻打心眼裡不願意再回到那個令人絕望的境地,至少在這裡他不但可以生活無憂,還有許多的好朋友,包括他最好的兄弟— —瓊保次捷。

這裡的大多數孩子都與多吉有著類似的經歷。 經過數年調教,他們過去的種種已淡化無痕,忘記了親人朋友,忘​​記了平凡的童年,忘記了外面的世界,甚至忘記了自己原本的名字。 他們機械地苦練武功,學習禦泠堂需要他們掌握的知識,並為之付出最大的努力。

除了個別人,每個孩子到了二十歲,就會從碧葉使那裡接受任務,從此離開。 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什麼地方,但每一個孩子都期盼著自己的二十歲,堅信那是一個足可改變自己一生命運的機遇!

這裡也曾經有過反抗,並不是每個孩子都是在很小的時候來到山谷中的,有些孩子會因為思念家人偷偷逃跑,有些孩子會因為受不了艱苦而消極練功,還有些孩子會憑藉武技欺壓弱者。 而他們都受到了極為嚴厲的懲罰,有些人自此消失,有些人會被施以酷刑,直至屈服。

在御泠堂冷酷無情的鐵腕之下,違反堂規的情形已漸絕跡,除了那個桀驁不馴的瓊保次捷,他彷彿正在用自己的方式默然挑戰著禦泠堂的權威。

多吉慢慢展開刀法,但見火光映照下,一片紅亮的刀光漸漸將他的全身護住,刀風中更隱含風雷之聲,顯見其內力已頗具火候。

若是此刻有一位中原武林的高手見到山谷中的情景,一定會大吃一驚。 不獨舞刀的多吉,山谷中每一個年方弱冠的孩子,武功皆可算是能夠獨當一面的高手,少數幾人的武功甚至足可與名門大派的高手一較高低。

這些孩子們大多使用刀劍,偶有一些手握奇門兵刃的,也大半是將刀式與劍招化為其中。 他們並不相互拆招對練,僅是單獨修習,招法奇巧多變,勢走偏鋒,與中原武林的傳統路數迥然不同,卻每每出人意料,極盡詭異。

這是一股中原武林聞所未聞的可怕勢力,或許孩子們如今還年齡尚幼,對敵經驗與功力尚不足與真正的一流高手爭鋒,但假以時日,他們必將在江湖中掀起滔天巨浪!

多吉練習的,正是今日得到的寒夢刀法第九式“大夢未覺”。 他一刀直劈而出,刀至中途轉而攻往下路,卻覺​​中氣不暢,這一式使了一半便無以為繼。 再度練習時依然在轉勁之時停了下來,如此幾度往復,始終不得要領。

達娃瞧得清楚,忽然開口道:“今日先到這裡吧。”

多吉應言停手,拍拍自己的腦袋:“我是不是很笨啊。”

達娃輕聲道:“這裡的每一個孩子都經過了堂主與堂使的精挑細選,皆身懷大好根骨,是習武的良材,不要輕易地否定自己。”

多吉懊惱道:“可是瓊保次捷比我還小上幾歲,他都可以修習帷幕刀網了。”

達娃呵呵一笑:“近百名孩子中,又有幾個瓊保次捷呢?”

聽到達娃對好兄弟語含讚許,多吉嘿然偷笑。 但又想到瓊保次捷近日連犯堂規,修習武功也不甚用心,排名直線下降,復又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

達娃只道多吉習武不暢,心頭沮喪,出言寬慰道:“我知道你的努力與勤奮,不過寒夢刀法的這一式講究凝力不發,在剎那間轉虛為實,確實不合適你寧折不屈的性子,不妨緩些時日再練,或許會有心得。”

多吉聽達娃說得有理,答應一聲,正欲返回帳中,忽聽到鷹兒一聲歡叫,頓時喜道:“瓊保次捷回來了!”轉頭就見瓊保次捷神情冷峻,由遠方緩緩行來。 那鷹兒並不在他的肩上,而那隻幼猊也不知了去向。

不等多吉與瓊保次捷說話,達娃已搶先道:“方才我接到命令,瓊保次捷立即隨我去見堂使。”他不容瓊保次捷開口,轉身先行而去。

瓊保次捷也不多言,默然跟上達娃。

多吉暗暗替他擔心,又瞧一眼依然呆望天空的白瑪道:“白瑪,快去睡覺啦。”白瑪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只是幾不可察地點點頭。 多吉知道多勸也無用,微微嘆了口氣,自己回帳休息了。

山谷中的帳篷只供孩子們居住,負責照看他們的黑衣人皆住在魔鬼峰​​內的山洞中。 這數百個山洞各有妙用,除了黑衣人的住所外,平整的山洞用來圈養牲畜,谷中的肉食大多由此而來;樣式特殊的山洞修成練功場所;闊大的山洞用來集會;狹窄的山洞則關押著犯了堂規的孩子。 還有一些山洞從未被公開,誰也不知道裡面到底藏著什麼秘密。

事實上,整座魔鬼峰的山腹已經盡被掏空,所有山洞都由機關暗中連結。 這樣一個浩大的工程絕非旦夕之功,但也無人知道到底是何年何月修建而成的。

峰中的大小山洞多半圍以柵欄,只有一個安有門戶,那就是碧葉使呂昊誠的起居之處。 宮滌塵雖是堂主,但他身份特別,平日並不住在魔鬼峰​​。

大門以整塊墨石所製,正中央用幾道白線畫著一人,昂首望天,雖只寥寥數筆,卻隱隱讓人覺出一份壯志難酬的感懷。 除此之外,再無修飾,門口也全無守衛。

達娃與瓊保次捷一前一後地行來,離山洞尚有二十餘步,已可隱隱聽到門內傳來對話聲,卻根本聽不清是在說些什麼。

達娃忽然偏頭側耳,隨即停下腳步,對瓊保次捷道:“堂使讓你在這裡等候一會兒,我先回去了。”原來碧葉使已暗中傳音,對他下達了指令。

瓊保次捷靜靜地呆在原地,碧葉使房內的聲音若斷若續地傳來。 突然,無意間他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瓊保次捷頓時大為好奇,凝神再聽,卻再也聽不清晰,似乎只是有人在提及他的時候恰好提高了聲音,之後又重新低沉下去。 瓊保次捷忽然想起自己以前曾經學過一種神秘的功法,此功由音律中演化而出,可令人暫拋俗世塵念,精神達到至靜,忘形忘我,化身自然,與那些鳥鳴蟲唧、風吹草揚的微妙音符暗合,重於節奏的引導,從而達到令人忘憂的效果。 靜心運用之下,足可聽到遠處極微弱的聲音。

只聽一個穩重厚實的聲音道:“你若不承認,無異於輕視我的智慧。”

瓊保次捷聽出這正是呂昊誠的聲音。 那隱含威脅的話語用他那平穩而決不張揚的口氣緩緩說出,更增了一份威懾力。

“堂使明鑑,此事確實令大多弟子心懷不服。他行事散漫,目無尊長,若再不嚴加懲戒,不但堂中鐵律形同虛設,只怕還會影響到堂主與堂使的威信…… ”

瓊保次捷的心頭驀然一沉,他已聽出這個含著一點惶恐的聲音正來自於龍組的組長鄭天遜,而鄭天遜言語中所指的那個“行事散漫,目無尊長”的人,應該就是自己無疑。

碧葉使輕輕“哦”了一聲,又問道:“瞻宇,你還有何話說?”

桑瞻宇的聲音響起:“弟子身為鷹組之長,回去自當好好規勸他。”

“規勸?”碧葉使冷笑,“如果規勸有用,還需要專門叫你們來討論此事麼?你最好給我一個明確的答復,不許模棱兩可,免得連累多吉與白瑪。”

桑瞻宇沉默一下,方才澀聲道:“弟子贊成堂使的意見,逐他出堂。”

碧葉使怒道:“哼,只怕被本堂驅逐正中了他的下懷。此事必須讓所有弟子引以為戒,重典之下方成規矩……”他的語音至此突然中斷。

這聲音消失得十分突兀,剎那間連話語的尾音也不聞,決不像是碧葉使自己住的口,而是彷彿有一張無形的神秘大網從空中罩下,一舉隔斷了從房間裡傳出的所有聲音。

瓊保次捷緊咬嘴唇,心頭雖怒,卻依然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正如碧葉使所言,他這段日子故意違背堂規,消極怠工,正是希望被逐出禦泠堂。 但聽碧葉使的語氣,只怕被逐之前還必須先吃些苦頭,那才是他今生的奇恥大辱。

瓊保次捷雖然對桑瞻宇無甚好感,卻不怪他落井下石。 畢竟在這種情況下,桑瞻宇也根本無能為力,唯求自保而已。 但是鄭天遜的話卻令他如坐針氈,既然在大多數同伴的眼裡自己已成為“行事散漫、目無尊長”的不肖子弟,留在此地還有何益? 與其受人恥笑,倒不如提前逃走。 可是逃走一旦被追回,後果就更加嚴重了……

此刻即使運功於耳,他也再聽不到房間裡的半點聲音,瓊保次捷知道必是碧葉使運起了某種神奇武功令語聲隔絕。 但他心思靈敏,轉念一想,以碧葉使之能,完全可以提前預防他聽到隻字片語,難道是故意讓他聽到前面的幾句對話的? 是否有何用意呢? 自己是應該裝作不知,還是不顧一切地撕破臉面呢?

正思索著,只聽碧葉使大聲道:“瓊保次捷,進來吧。”

瓊保次捷心中冷笑,大步踏入房內,入屋時恰與桑瞻宇、鄭天遜錯身而過。 就見鄭天遜滿臉不屑,桑瞻宇面無表情,但其眼中閃動的複雜神情已被瓊保次捷捕捉到,只是猜不透其意。

這房間分為里外兩層,碧葉使端坐在外間的一​​張寬大木桌前,里間則以一道紗簾相隔,看不清其中玄虛。 但瓊保次捷天生感覺靈敏,已感應到從紗簾後傳來了兩道犀利的目光,正緊緊盯在自己的身上。 他的心頭莫名一酸:原來堂主一直在聽著他們的對話,卻沒有稍加阻止。

“瓊保次捷見過堂使。”

碧葉使並沒有如瓊保次捷意料中地大發雷霆,冷峻的面上甚至看不見一絲怒意,只是慢慢翻動著桌上的一疊卷宗:“這個月你的排名下降了許多啊。”

瓊保次捷明知碧葉使是在故意裝腔作勢,心頭莫名地煩燥,一時只想挑明此事,哪怕藉機大鬧一場也在所不惜。 但理性告訴他,此舉實屬不智,他只好強行壓抑住澎湃起伏的心情道:“弟子會努力的。”

碧葉使抬起頭來:“我知道你的天分,若是當真努力,又豈會有現在的成績?你的心結到底是什麼?”

瓊保次捷咬牙不語。

碧葉使語重心長:“吐蕃人有句諺語:見解雖與神相同,行動也須應和眾人。你的特立獨行或許有自己的道理,但既然身為御泠堂弟子,便得謹守堂規,遵行堂律,若是人人都與你一樣,豈不成了一盤散沙?”

瓊保次捷依舊不語,聽了方才對話,他自知結局已定,多加分辯只會換來對方的嘲笑。

“好吧,那我們就實話實說吧。”碧葉使無奈一嘆,“誰都看得出,你是想離開禦泠堂,但我希望知道你心裡隱藏的真正原因。這,也是堂主的意思。”最後一句,他特意加重了語氣。

聽碧葉使提到宮滌塵,瓊保次捷終於開口:“禦泠堂待弟子不薄,但卻無法幫助弟子完成期望。”

碧葉使眉梢一挑:“你的期望是什麼?”

瓊保次捷再度沉默。

“我知道你的身世,這裡也無外人,你根本無須隱瞞什麼。”

“我希望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成為自己所期望的人。”

“但你又憑什麼認定禦泠堂不能幫助你做到這一切?”

瓊保次捷傲然抬頭,眼中閃著倔強的光芒:“堂使的疑問弟子無法解釋,但弟子心中明白!”

“那麼,就讓我來告訴你吧。”碧葉使朗然大笑,“無論想成為任何偉大的人物,或是完成如何不世的功業,都需要四個因素。第一是能力,包括你自身的武功與智慧,這是最起初的基礎;第二是背景,個人的能力畢竟有限,來自親朋好友或是其他勢力的幫助必不可少。歷史上或有憑一己之力完成大業的人,但他們也需要懂得如何讓周圍的資源為己所用;第三是決斷,你必須選擇何時應該果敢地出擊,孤注一擲,何時又必須隱藏實力,靜候時機。不通時務、逞一時意氣者,注定會失敗;第四是機遇,命運非人力可掌握,但只要你有足夠的耐心,總能等到撥雲見日的一天……”聽著碧葉使侃侃而談,瓊保次捷陷入沉思。

碧葉使滿意地一笑:“以你的天賦,第一點不難做到,禦泠堂的實力也可以給你強大的幫助。你如今所欠缺的,就是對自身命運的把握,以及在適當的時候做出適當的決斷。天道酬勤,有恆心、有毅力的人會抓住電光石火間的機遇,而機遇卻不會一再眷顧輕言放棄的人……你可明白我的話?”

瓊保次捷緩緩道:“堂使還忘了第五個因素。”

“什麼?”

“公正!”瓊保次捷一字一句地吐出這兩個字,“我決不會用陰謀詭計,更不會在不公平的情況下贏取勝利。在我的心中,真正的王者是光明磊落的,他可以​​拒絕別有用心的幫助,也可以無所畏懼地放手一搏,更可以挑戰看似絕望的命運。只要內心無愧,就是英雄!”

碧葉使當場怔住,啞口無言。 他從未想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能說出這番話來,縱然他還可以引經據典地加以辨駁,苦口婆心地諄諄勸導,但在瓊保次捷這擲地有聲、充注著少年激昂意氣的話語面前,任何辨解都顯得蒼白無力。

剎那間,瓊保次捷感應到注視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驀然一燙,猶若實物。 他不動聲色地恭謹躬身:“如果堂使沒有別的吩咐,弟​​子現行告退。”

碧葉使的面色陰晴不定,只是無力地揮了揮手。 或許在那一刻,他也想起了自己曾經的少年時光。

等瓊保次捷離開後,房間內傳來一段對話。

“大叔怎麼看他?”

“歷史上任何一個超凡卓越的人物,其最關鍵的時刻都並非成就霸業的階段,創業不過是因勢利導,之後一切均為水到渠成。最重要的是,他們在人生的路口徬徨不定時,在希望與畏縮、堅持與放棄之間做出選擇的那一剎。正因如此,才應該有一種外來的動力促成他的選擇,而這,也正是御泠堂的作用。可是他,並不是一個會被輕易控制的人。”

“我並不在乎是否能夠控制他,只想讓他發揮出最大的潛力,達到與之能力相匹配的巔峰。”

“在不能適當掌握事態發展的情況下貿然行事,實為不智。作為一個領導者,你必須考慮到一旦失敗後將會付出的代價!”

“我相信大叔一定曾經給自己許下過某種承諾,哪怕從未訴之於口,也會不計任何代價地完成它。對於他,我在心裡有過承諾。”

“唉,你想過沒有,或許你的做法會給自己造就一個無比強大的敵人!”

“我知道,但我還是想試一下!”

靜默良久,那個充滿磁性的聲音重新響起:“你記住,我幫你並不是因為被你說服,而是因為對於你的父親,我的心裡也曾有過承諾!”

瓊保次捷並沒有徑直回帳歇息,而是筆直往魔鬼峰的最高處行去。

每當他心緒不佳時,就會獨自來到這僻靜的峰頂上,仰望天空的星辰,無聲訴說出心中的煩惱。 只有在這裡,他才會覺得每一顆星星都近在咫尺,觸手可及,一如內心深處那些看似遙不可及的夢想,正在無限趨近。

然而,登上峰頂的瓊保次捷驚訝地發現,在那方赤紅色的大石上,已經有一位白衣少年捷足先登。

此人相貌陌生,正半臥於石上。 在冷冷地掃視了瓊保次捷一眼後,他繼續凝望夜空,絲毫沒有陌路相逢的禮貌客套,甚至連姿勢都沒稍稍改變,孩子氣十足的臉上分明透露出拒人於千里的冷漠。

瓊保次捷無聲地笑了,上前幾步,指著白衣少年身下的那方赤色大石道:“我平時最喜歡坐在這裡了。”

白衣少年沒有說話,只是抬手入懷,輕撫懷中短劍的劍柄,冰冷的眼神流露出戒備,彷彿在說:如果你希望我將這地方讓給你,必須先問問這柄劍。

“你是新來的吧。”瓊保次捷隨意地在大石邊盤腿坐下。

他生性敏感,當然感應得到白衣少年毫無掩飾的敵意。 可是,在這個沉默抑鬱的少年身上,有一種原始且不加任何修飾的性情打動著他,彷彿那是一面穿越時空的鏡子,正折射出他自己的影子。

白衣少年有些茫然,似乎不確定該如何應對這​​種情況。 他將身體稍讓了讓,與其說是給瓊保次捷挪出地方,倒不如說是一種不願與人接近的自我防衛。

瓊保次捷嘆了口氣:“我才來的時候,也覺得很寂寞,常常一個人到這裡……”

白衣少年終於開口:“我不寂寞。”語氣依然冷淡,但在不知不覺中,他握劍的手已經鬆開。

瓊保次捷搖搖頭:“或許我說錯了,那不是寂寞,而是一種與周圍一切格格不入的感覺。陌生的環境與陌生的人都容易適應,而那種一切都需要重新開始的氣氛,才是最不容易適應的。”

白衣少年想了想:“我能理解。”

瓊保次捷一笑:“你當然能理解,不然也不會到這裡來。”

白衣少年點點頭:“每個人都只能看到自己的星空。”

如果此刻有一個成年人聽見他們的對話,一定會失聲而笑,以為不過是兩個不識愁味的少年信口開河。 卻不知這樣簡單而別有意味的對話僅僅只屬於那一段從青澀趨於成熟的年紀。

隨後是一陣長長的沉默,卻沒有絲毫尷尬。 兩個素不相識的少年不無默契地並肩而坐,仰望著點點星辰,各懷心事。

“過一段時間就沒事了。你會在這裡認識許多朋友,生活也許比較艱苦,卻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枯燥……”瓊保次捷認定對方是御泠堂才入門的弟子,雖然他明顯比白衣少年小上幾歲,卻已儼然以師兄自居。

白衣少年卻道:“我並不想在這裡留太久,也不想交什麼朋友。”

瓊保次捷不以為意:“不要那麼絕對。我起初也是這麼想的,但不知不覺就呆了近三年,而且也有了一個最好的朋友。不,是兄弟!”

“我即使有朋友,也不會輕易認兄弟。”白衣少年似乎還存有戒心。

“是啊,我以前也不屑那種動不動就稱兄道弟的行為,合則合,不合則散,何必弄得那麼造作?但我的這個兄弟與眾不同,他誠心實意,沒有任何私心雜念地對我,我們雖然沒有義結金蘭,但在我心中,他就是我的好兄弟。”

“他如何對你好?”

“那時我才到這裡,大病了一場。雖然其間有許多人來看望我,陪我說話解悶,可我正在發燒,昏頭昏腦的,全無一點印象。然後多吉就來了,他這個人有些笨嘴笨舌,幾乎不怎麼說話,但他卻將自己的額頭貼在我的額頭上……”

白衣少年第一次笑了:“就這樣你就認他是好兄弟了?”

“你不明白,我無法表達出對多吉的那種感覺……”瓊保次捷沒有繼續說下去,他的思緒已回到三年前的那一天:笨拙的吐蕃少年一臉肅穆,虔誠地將額頭貼在他的額上,嘴裡含糊地說了一句什麼,然後紅著臉悄然退開。 這個看似平常的舉動卻給了瓊保次捷一種難以言說的安慰與感動,他強忍著,等所有人都離開後才讓壓抑許久的眼淚無聲地流出。 從那一刻起,他就在心裡把這個初次相見、容貌粗豪的吐蕃少年當成了自己的兄弟。

瓊保次捷曾無數次回想起多吉的古怪舉動,或許那隻是多吉表達關切的特殊方式,或許只是多吉想用自己的體溫給他一點清涼……他從未問過多吉,但他寧可把它當做一種神秘莫測的儀式,把多吉那句含混不清的話當做一句全心全意的祈禱。

這些年來,四處漂泊的生活讓他幾乎沒有什麼同齡的朋友。 而多吉卻讓他第一次體會到了無私的友誼,那是他心底深處最神聖的友情,他會用自己的生命去捍衛!

瓊保次捷眨眨眼睛,繼續抬頭望天。 但他那微微潤濕的眼角卻沒有逃過白衣少年的觀察。 白衣少年看著陷入回憶中的瓊保次捷,有一些奇怪,有一些羨慕,還有些微的妒忌:“我會記住他的名字——多吉,他一定是個好人。”白衣少年很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語氣中竟然略帶一絲安慰,當即不自然地笑笑,破天荒地產生了一種想認識一個人的衝動:“我叫童顏,你呢?”

瓊保次捷遲疑了一下,或許是因為他今晚的心情,或許是因為童顏身上某種與他相近的氣質,​​他決定不對這個初見的少年有所隱瞞:“我叫,許驚弦。”

自從三年前那場變故後,小弦隨蒙泊國師來到吐蕃。 僅僅半年,先是撫養他長大的養父許漠洋受禦冷堂紅塵使寧徊風的暗算,死於鳴佩峰下,然後勝似父兄的暗器王林青又在與明將軍的決鬥中葬身在泰山絕頂。 縱然一個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也未必能受得住這樣接二連三的打擊,何況只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

那時,小弦是自願離開京師的,一方面他無法承受林青之死帶來的巨大傷痛,另一方面蒙泊國師答應傳授他武功,小弦希望可以藉此恢復被四大家族之首景成像廢去的丹田,習得絕世武功,為死去的親人報仇!

當即,宮滌塵將奄奄一息的小弦接到禦冷堂,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小弦終於恢復了健康。 但這一場身心俱疲的重病已然奪走了從前那個快樂無憂的孩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心結重重、鬱鬱寡歡的少年。

為了避人耳目,宮滌塵給他起了一個吐蕃名字——瓊保次捷。 小弦默默接受了這個名字,從此成為了一個禦冷堂中的二代弟子。

令人驚訝的是,蒙泊國師七十年的功力並沒有讓小弦的身體機能脫胎換骨,卻從相貌氣質上完全改變了這個正處於成長期的少年。 除了一雙大眼睛依然明亮靈動,他圓圓的臉龐已變得細長瘦削,低矮的鼻樑變得挺直,窄窄的眉距漸寬,下巴顯得尖細……偶爾對鏡自照,他幾乎無從辨認自己的樣貌,同時還感覺到在仇恨的痛苦煎熬下,由心底生出一股巨大的重生一般的力量。

起初,在小弦心裡,同樣的刻骨仇恨有著截然不同的複仇方式。 他可以毫無顧忌地親手殺死寧徊風,但對於明將軍,他卻懷著一種極其矛盾的心理,既希望可以如林青一樣與之公平決戰,又懷疑自己是否有足夠的能力,畢竟明將軍二十餘年來武功穩居天下第一,絕非僥倖。 就算他付出最大的努力,也未必能夠以武功勝過明將軍。 事到如今,當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戰勝明將軍,儘管依舊渴望著像一個真正的英雄一般了結所以恩怨,但熊熊燃燒的仇恨知火已令他失去理智。 他只有退而求其次,不擇手段地報仇雪恨成為他此生最大的目標。 所以,當他對碧葉使說出那番冠冕堂皇的話之後,內心深處卻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痛苦。

他還不知道今日禦冷堂與鶴髮童顏師徒在無名峽​​谷的一戰,他只是從這個外表冷靜、隱含憂鬱的白衣少年身上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 同樣孤獨驕傲,同樣心事深藏。 每一個來到禦冷堂的少​​年都有著不為人知的故事,從不對人提及卻無時無刻難忘。

小弦靜靜坐在童顏身邊,沉默地回想著往事,直到夜幕低垂。

一聲鷹唳傳來,一隻體態雄健的黑色大鷹從空中落下,穩穩立在他的肩頭,三年前的小雷鷹扶搖如今已經長大,成為翱翔天際的鷹帝。 扶搖一對鷹目好奇地盯著童顏,似乎在猜測此人與主人的關係。

“這只鷹是你的?”童顏又驚又羨。

“是啊,它叫扶搖,是最忠於主人的雷鷹,也是我的好兄弟!”小弦輕撫鷹羽。 在他的心目中,三年來始終陪伴自己的扶搖雖然不會說話,卻是一個絕對忠誠不魚的朋友。

“哈哈,你的兄弟可真多。”

“不!除了多吉,只有……”許驚弦猶豫下下,想到那個曾讓自己無比信任的大哥——禦冷堂主宮滌塵,惱怒般地甩甩頭,“只有它…”

童顏聽出小弦語氣中的猶豫,卻無意追問。 他的心裡生​​出一絲奇怪的妒意,彷彿很在乎小弦將自己完全排除在兄弟之外,出來師父鶴髮,他還從來沒有與一個人如此接近過,甚至包括自己的父母。

小弦自幼受《天命寶典》教誨,已然敏銳地感應到童顏的情緒變化。 他對這個陌生的白衣少年有一種莫名的好感,當下不無歉意地道:我還有些事要做,改天我們再來這里相會好嗎?

童顏點點頭,雖然他們彼此說話不多,但那無言的默契已令他留戀不已。

小弦看看天色,已近初更時分:“對了,你怎麼還不回去睡覺,當心被堂使抓住。禦冷堂弟子有著嚴格的作息制度,只是他已決意離開,根本不在乎是否違背堂規。”

童顏也不解釋自己並非禦冷堂弟子,只是笑道:“這麼晚了,你還要去做什麼事情?”

小弦一笑,拍拍肩頭的扶搖:“去替它出氣。”

童顏一愣:打架麼? 要不要我幫忙? “嘿嘿,你的武功怎麼樣?”童顏不答,只是傲然拍拍懷中的劍。 “那就走吧。若是被堂使發現,你盡可以都推在我身上。”童顏大笑:這句話應該由我來講,我可不把你們的那什麼堂使放在心上。

小弦呆了一下:原來你不是新來的啊? “我是和師父一起來的,今天早上還與你們的人打了一架呢。哦,是昨天。”“原來如此。贏了麼?”“一對四十,他們沒佔什麼便宜。不過你們那個堂主的武功挺強。”

小弦吃驚地看著童顏,意識到對方並不是在信口開河,喃喃道:想不到你竟然如此厲害! “現在你放心了?我會幫你好好教訓敵人的。”“哈哈,我們現在去對付的可不是人……過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小弦停住腳步,拉著童顏藏在一方岩石後。 山谷中閃過幾條體態雄壯的黑影,皆是身長七八尺的大型猛獸,黑暗中隱隱能夠看到火紅色的眼茫來往梭巡,另人不寒而栗。

童顏微吃一驚:這是什麼動物? “是蒼猊。”小弦低聲道,“那蒼猊王總是欺負我的鷹兒,我便捉了它的幼崽,想引它們出來教訓一番,剛才扶搖就是來給我報信的。”

童顏失笑:地上跑的怎麼可能欺負天上飛的? 定是你的鷹兒惹是生非。 師父說過,動物之間皆有自己的生存規則,人類不應該去插手。

小弦緩緩道:我發過誓,決不再讓我的親人朋友受到任何傷害,無倫對方是兩條腿的人還是四條腿的獸。

童顏聽小弦的語氣鄭重,沒有再說話,只是揚了揚握劍的手。 小弦此言雖然偏激卻正合他的性子。 小弦目光炯炯:這個蒼猊王倒不簡單。 我把那頭幼崽困在陷阱中,還設下了埋伏,但現在看來,它們並沒有中計,只是在外圍打轉。 童顏冷然一笑:敵人越是強大,我才越有興趣。

在他的處世原則中,出來師父與父母之外,人只分兩種,可以殺的敵人和沒必要殺的陌生人。 他望望小弦,心想:這個少年或許會是一個例外。 他忽然對自己有這樣的想法有些氣惱,心底起一股對鮮血的渴望。

小弦手指著一道最大的黑影道:那個就是蒼猊王。 待我想想應該怎麼教訓它。 話音未落,身旁一陣風乍起,童顏已衝了出去。

劍光如電,映亮寒夜。 童顏這一間直刺那頭蒼猊王的咽喉,決絕冷酷。

蒼猊王的反應極其敏銳,剎那間已轉過身來,大聲一吼,抬起右前爪擋向短劍,而左前爪已朝童顏劈面抓去。 與此同時,山谷中吼聲大作,數十條黑影院一起圍逼過來,這群蒼猊竟然也布下了陷阱。

蒼猊王雖然及時擋住童顏的必殺一擊,可惜畢竟是血肉之驅,如何能與鋒利的寶劍相抗,一聲慘呼,它的右前爪已被生生切下。

童顏身形急速晃動,閃開蒼猊王的左爪,瞧準蒼猊王額間的如眼的白斑,正要再補一劍,一谷腥風傳來,卻是另一頭蒼猊從後撲至,血盆大口中兩排雪白的牙齒猛然合下,足可將他的脖頸切斷。

作為高原上的百獸之王,蒼猊力大無窮,反應敏捷,巨齒利爪皆有強大的殺傷力,普通​​三五個壯漢絕對無法與之抗衡。 童顏縱然飄身而退,肩頭的白衣也被利齒撕開一道口子。

一旁的小弦瞧的心驚,不假思索躍出岩石,掌中已多了一柄長劍。 他雖然正在修習帷幕刀網,卻對輕靈飄逸的長劍獨有心得,施出一招屈人劍法中的百戰不屈,長劍先劈後點,朝著從側面撲向童顏的一頭蒼猊雙目刺去。

那頭蒼猊全身雪白,身長猶在蒼猊王之上。 它感應到危險,立即放棄對童顏的進攻,半空中擰身轉首,口中發出一聲厲嘯,已抬爪格在長劍之上,長而銳利的指甲與劍尖相交,竟發出金鐵交擊之聲。

小弦渾身一震,長劍竟被彈開,但那頭蒼猊被寶劍沁入心肺的寒氣所迫,亦不敢再撲上來,四足立定,虎視小弦,伺機發出奪命撲擊!

事實上小弦也知道扶搖與蒼猊王之間的爭鬥只是動物出於本能的天性,原不應該由自己插手,只是瞧見扶搖身上的爪傷,他一時不忿,雖掠來幼猊,也只是想誘來蒼猊王略施懲戒,不想童顏出手濺血,一招便斬斷蒼猊王的右爪,心中亦覺不安。

那雪白蒼猊似乎瞧出小弦的猶豫,猛然一聲咆哮,凌空躍起,四爪薺張,鎖向長劍,大口則往小弦的咽喉咬去。 群猊心有靈犀,認准小弦是兩人中較為薄弱的環節,六隻蒼猊隨之發動,分從左、右、背後向他撲去。

小弦臨危不亂,以劍為刀,施出帷幕刀網中的一式固若金湯。 帷幕刀網顧名思義,防禦極其嚴密,這一招固若金湯圈起刀光護住全身要害,隱含反擊之勢。

蒼猊每日捕食猛獸,每一隻都可謂是身經百戰,最擅長尋隙而入,小弦的劍光雖圈住他的大半個身子,但腳下卻有破綻。 雪白蒼猊不敢與劍光硬碰,卻吸引主他的大部分注意力,而另六隻不約而同地弓下身形襲向他的腿部。

小弦無奈地躍起,那隻雪白蒼猊低吼一聲,泛著紅色的諦子鎖定他,只等他將落未落之際變撲擊而出。

對於蒼猊來說,雖然全然不懂虛招誘敵之術,但高原殘酷的生存環境決定了它們必須花費最小的力氣取得最大利益,對時機的捕捉可謂恰到好處。 它們就如同一個個忍耐力極強的殺手,伺機出手,一擊必中!

扶搖見主人危急,從空中呼嘯著俯衝而下,利嘴啄向那頭雪白蒼猊的雙眼。 雪白蒼猊紋絲不動,只是緊盯著身在半空的小弦,在它左右各有數只蒼猊高高撲起,逆襲扶搖。 鷹唳猊吼中,幾枚鷹羽從空中飄落,一頭蒼猊的左目流下一道血線。

小弦只恐扶搖有失,連聲呼嘯,命其速速離開戰場。 若只是僅與一隻蒼猊作戰,鷹兒或能後憑藉空中優勢勉強扳至勻勢,但如果落如蒼猊群中,縱然雷鷹有鷹中之帝的美語,恐怕亦難匹敵。

童顏跨前幾步接應小弦,蒼猊群無疑知道這是進攻的最佳時機,絲毫不退,十餘隻此起彼伏,瘋狂地撲入戰團,阻止兩人聯手。

童顏劍光連閃,三頭蒼猊咽喉中劍,跌倒而回,但短劍已被一隻蒼猊死死咬住,隨著他揮動手臂,那頭蒼猊的嘴角已被劍鋒隔裂,可是它卻兀自堅持,毫不鬆口。 那頭雪白蒼猊則窺準時機再度撲至。

童顏大喝一聲,左掌拍出,正正擊中來敵的額頭,這一掌他施出全力,足以開山裂石,而那頭雪白蒼猊只是被擊出一丈開外,翻了個身重又站起來,竟似渾若無事。

此刻童顏的右臂短劍上掛著一隻重達數百斤的蒼猊,揮動起來極其不便,而趁他短劍被鎖,另一隻蒼猊利爪擺處,他的右臂已出現一到血痕。 幸好小弦及時從空中落下,一腳踹在那咬住短劍的蒼猊腰間,將其踢開。 兩人當既靠背應敵。 雖然面對的是無知野獸,卻再不敢有一絲輕敵之意。 這群蒼猊的戰鬥力足可比得上一支數百人的軍隊。

童顏不料蒼猊如此難惹,他與禦冷堂弟子激戰一場無損分毫,卻在這群走獸的手下負傷,傷口的疼痛更激起他的殺氣,劍光盪處,又有一頭蒼猊大吼一聲,腰側被短劍削去大片血肉。

吐蕃人對蒼猊敬若天神,不但從不與其爭鬥,還每每奉上牛羊祭品,這群蒼猊首次被利刃逼身,大是忌憚,但蒼猊王的斷爪負傷已然激起他們的兇性,雖不敢貿然出擊,只是圍定兩人不放,勢要拼個你死我活。

蒼猊王臥在地上,幾頭蒼猊輪流用長舌舔舐它的斷爪傷處,流血漸漸止住,看來這唾液頗有止血之效。 其他的蒼猊則在那頭雪白的蒼猊的率領下,在兩人身邊來貨遊走。 看來它們雖連連受挫,卻並無半點退縮之意。

童顏懷抱短劍,面色漠然,端立在蒼猊群中,冰冷的眼神與那頭雪白蒼猊一絲不讓地對視。 擒賊擒王,這只蒼猊無疑是蒼猊王最為得力的臂助。 只要殺了它,群猊必亂。 只是那雪白蒼猊極是機敏,憑藉靈動的奔跑始終與兩人保持著十步距離,左右亦有十餘隻蒼猊來回穿梭,決不落單。

事態的發展已大出許驚弦的意料,眼見血流遍地,他心中大是不忍。 輕聲道:“我們已殺了三隻蒼猊,就此罷手吧。”

童顏冷笑:“你問問它們,可願意罷手嗎”

許驚弦低嘆:“此事皆起於我擄來幼猊,我立刻將它放了就是。我們且網左方的那棵大樹走……”

兩人背靠著背,緩緩移向那大樹。 樹下是一個二尺直徑、深達五尺的洞,有一根長長的樹枝深入洞中,而那隻幼猊正沿著樹枝努力往上攀爬。 但它力小體弱,幾次掙扎都在半途摔下去,卻並不氣餒,依然拼力上爬,一面發出低低的嗚咽,狀甚淒慘。

許驚弦提醒道:“小心洞口周圍,設有三個捕獸夾。”

他晚餐時離去,正是來此處挖洞放入幼猊,有設下捕獸夾。 那地洞可謂挖得恰到好處,只能容下幼猊,成年蒼猊卻無法進入。

許驚弦本以為蒼猊王護犢心切,必會踩上捕獸夾,亦算替扶搖出了一口氣。 不料蒼猊極是機敏,不但小心避開陷阱反而放入樹枝搭救幼猊,雖然尚未成功,已足令人刮目相看。

童顏見此情景,嘆了口氣:“雖非我族類,亦懂疼惜兒女,想必天下的父母都是一般……”心頭那股殺氣也不由洩了。

一時他持劍守護,許驚弦則伏下身來,探手入洞取出幼猊。 那幼猊雖看不到地面上的激鬥,卻直覺許驚弦是已方的敵人,伸嘴就咬,只是它才出生不久,細細的犬牙只在許驚弦的手上留下一排淡淡的咬痕。

許驚弦苦笑道:“是我不好,對不起,請你莫要怪我了。”說著把幼猊放在地上,任其回到蒼猊群中。 就見一隻體型稍小的蒼猊上前輕輕叼起幼猊。 大概是它的母親。

斷爪的蒼猊王靜靜望著兩人的舉動,忽然發出一聲長嘯,抖抖身軀,立起身來,一瘸一拐地掉頭離去。 整個蒼猊群隨之而行,瞬間便不見了蹤跡。

童顏笑道:“我只道猛獸都是不死不休、狠勁十足的,想不到它們倒挺懂得審時度勢,眼看打不過便逃了。”

許驚弦長出一口氣:“據說蒼猊的地域觀念極強,這裡畢竟不是它們這一裙的地盤,徒留無益,但只怕未必就此罷休。”

童顏奇道:“它們會來報復?”

許驚弦搖搖頭:“我也不知,只希望不要連累他人吧。”

此刻,三頭倒下的蒼猊橫躺在谷中,有一隻還在輕輕痙攣。 他突然感覺到很累很累。 這一場與蒼猊的戰鬥並沒有耗損他的太多體力,但卻有一種無端的傷感,令他身心疲憊。

兩人默默埋葬了三隻蒼猊的屍體,扶搖似乎也體會到主人的心意,並沒有啄食猊屍,而是靜立於岩石上,目光閃爍。

“你怪我出手太重?”在回去的路上,童顏終於打破沉默。

“我知道你是在幫我,又怎麼會怪你?”

“我向來只要出劍,必定沾血。除非遇見特殊情況,每一次我都會全力出手,從不留情。”童顏喃喃道。 他不是一個喜歡解釋的人,只是經過這一場並肩戰鬥後,許驚弦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有了微妙的變化,他不願意朋友對自己有任何誤解。

“朋友”,當童顏在心裡輕輕念出這個幾乎陌生的詞彙是,感覺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溫暖。

許驚弦回想童顏的出手,輕嘆道:“如果我有你那麼高的武功就好了。”

“你多大了?”

“在過幾個月就十六歲了。”

“我可比你大了五歲。發現你只是出手間力道不足,招式卻很精妙,而且對武器的理解與眾不同,再過幾年定會武功大進。”

許驚弦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童顏不知道他的力道不足並非是年齡的關係,而是丹田受損,就算再過十年亦是於事無補。 這是他藏在​​心中的隱痛,不願意說出口來,隨意岔開話題道:“你所說對武器的理解是什麼意思?”

“師父說過,對於習武之人來說,每個人都有他最適合的兵器,如同註定的姻緣。”提到師父鶴髮,童顏的精神大振,“比如我就只適合用劍,若是把劍換為刀,便無法發揮最大的潛能,可我見你以長劍施出刀法,不但有劍之風采,亦有刀之神韻,這一點我就無法做到。”他從來不是一個願意當面誇獎他人的人,但對於許驚弦,則似乎沒有顧忌。

許驚弦卻只是淡淡道:“你有一個好師父。”

童顏聽出這一句更多是出於禮貌,頗有些憤然不平:“你不相信我的話?”

許驚弦歉然到:“不要誤會,我只是對武功沒有興趣。​​”

“為什麼?那你何必來禦冷堂?”

“所以我要離開了。”

“你或許只是因為你沒有遇見明師?”

許驚弦怔了一下,定住腳步,一字一句道:“我曾經有過天底下最好的師父!”剎那間,他的腦海中浮起​​暗器王林青的音容笑貌,眼眶一熱,有強自忍住。 他曾對自己發過誓,在手刃仇敵之前,再不允許自己哭泣。

童顏忽道:“許驚弦,你剛才說的話還算不算數?”

“什麼話?”

童顏指著魔鬼峰的峰頂:“你說我們改天會在那裡再會。那麼明晚此刻,你來不來?”

許驚弦看著滿臉正色的童顏,不由笑了:“至少我明天還不會離開,但你也沒必要如此一本正經吧。”

“明晚初更,不見不散。我一定會讓你看到,誰才是天底下最好的師父!”童顏氣惱許驚弦言語間對自己師父的輕視,掉頭就走。

許驚弦不料童顏說走就走,連聲道:“餵,餵,你也太小氣了吧。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師父最好,那你會不會讓每個人都去見進的師父?”

童顏已走出幾步,聽到許驚弦的話,亦覺得沒有沒必要對不自己還小上五六歲的少年賭氣,一時頗有些赧然。

他本就孩子氣十足,但在許驚弦面前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許多,回過頭來哈哈一笑:“放心吧,我保證你決不後悔。一般人想見師父,我還不願意呢。”

“你為何獨獨那麼想讓我見你的師父?”

童顏想了想:“因為我沒要兄弟,我覺得,有個師弟也挺好的。”

許驚弦一路上心事重重,回到營地中,遠遠已能望見自己的帳前立著一道白影,正是御冷堂堂主宮滌塵。

宮滌塵背負雙手,仰首望月,直等到許驚弦來到身前,她的目光方才凝定在他的身上,淡淡道:“你到什麼地方去了,為何深夜不歸?”

許驚弦心知在谷中與蒼猊群的激戰必瞞不過宮滌塵,便如實回答了。

宮滌塵板著臉聽完許驚弦的解釋,沉聲道:“無論你將來是否會離開禦冷堂,只要一天在此,就要守一天規矩。你可明白?”

許驚弦點點頭:“弟子明白。”

他正欲掀簾入帳,卻被宮滌塵抬手止住:“你對我就沒話說了嗎?”

“弟子違背堂規,自知理虧,無可分辨。”

宮滌塵嘆了口氣:“隨我來吧。”也不等許驚弦回答,當先往營地外走去。 許驚弦無奈,我得跟上。

兩人來到山腳下一處無人的空地,宮滌塵尋了一塊岩石,十分隨意地揮袖拂去積雪,當下,又拍拍自己的身旁:“做這裡吧。”

許驚弦卻依然立在原地:“弟子謹聽堂主教誨。”

宮滌塵無奈道:“既然當我是堂主,令你就坐你為何不遵?”

許驚弦振振有詞:“若被人瞧見,弟子犯上事小,只怕有損堂主的威嚴。”

宮滌塵又好氣又好笑:“三年前在清秋院,你還搶著要與我同床而眠,現在卻又變得如此矜持,叫我怎麼說你才好呢?”

許驚弦朗聲道:“此一時彼一時。三年前我認你是大哥,如今你卻是一堂之主,自然尊卑有別。”

“你若非還當我是大哥,又怎會故意給我擺臉色?你只不過是想要試試看,你的宮大哥會不會因為你以下犯上而反目無情吧?”

許驚弦呆了一下,被宮滌塵的話正正擊中內心,三年前在京師相識相處的情景頓時浮現眼前,心情複雜無比。

宮滌塵的眼中流露出一絲久違的溫柔:“小弦……”

許驚弦截口道:“我的名字是瓊保次捷!”

宮滌塵不為所動:“三年了,我還是第一次如此稱呼你,而這三年中,你也在沒有叫我一聲宮大哥……”

許驚弦大聲道:“承蒙堂主昔日錯愛,弟子愧不敢當”

宮滌塵並不動怒:“你讀了那麼多的書,就是為了和我鬥嘴麼?”許驚弦不語,一臉倔強。

宮滌塵嘆道:“無論你現在叫做瓊保次捷也好,日後恢復稱許驚弦也罷,在我心中,始終會記得我曾有過一個好兄弟……小弦。”

許驚弦再也忍不住了:“堂主莫非認為動之以情,就可以打消我離開禦冷堂的念頭嗎?”

宮滌塵突然厲聲道:“如果你蠢笨道如此看輕我,那麼現在就走!”許驚弦卻不挪步,嘴唇已被咬出一道血痕。

宮滌塵冷冷道:“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怪我暗中促成了你林叔叔與明將軍的決戰,最終才造成他殞命泰山絕頂的結局。但是你卻不想想,暗器王林青是何等人物,氣所作所為豈會因我一言而決?他與明將軍之間是一場命中註定的決戰,無論你我,都改變不了分毫。”

聽的宮滌塵梯級暗器王林青的名字,許驚弦的身體輕輕一震,欲言又止。

宮滌塵放軟口氣:“我早已不再當你是個孩子,但你卻偏偏要執著於這樣孩子氣的念頭。究竟你已認定我是導致暗器王之死的罪魁禍首,還是不敢面對真正的敵人,所以才選擇更容易的方式逃避?”

許驚弦咬牙道:“我沒有逃避,我會面對一切!”

宮滌塵聳聳肩:“評價一個人是看他已做到的事,而不是想要做到的事。”

“這三年來,我每日每夜都想著替你林叔叔報仇!”許驚弦緩緩抬起頭,“但我知道禦冷堂和明將軍的關係,你們會全力阻止我所有對明將軍不利的行動,更不會任由我去殺他。所以,我不會對你透露我的想法。”

宮滌塵無聲地笑了:“首先,禦冷堂雖然有自己的使命,但是決不會置江湖規矩於不顧,橫加插手你與明將軍之間的個人恩怨;其次,禦冷堂根本沒有必要阻止你,甚至會給予你一些幫助,因為對於明將軍來說,一個強大的敵人反而會激發他的戰志,這或許才更符合禦冷堂分目的;最後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她望著許驚弦,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揶揄的笑意,“你憑什麼可以殺得了明將軍?”

許驚弦沉默良久,方才從齒縫間迸出一句話:“我將窮我一生的力量,做到這一點!”

他言語中毫不掩飾的滔滔恨意令宮滌塵暗暗心驚:“你以為只要盡到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到與否就都不重要了嗎?自古艱難唯一死,任它家仇國恨、是非恩怨,兩眼一閉便可以全然不管了麼?人各有志,我不會完全否定你的想法,但我有責任給你指出一條更有希望的路……”

“不!你對我沒有任何責任!”

宮滌塵淡淡道:“如果你認我為兄長,我有責任關心你;如果你當我是朋友,我有責任提醒你你;至不濟,你如今還稱呼我一聲堂主,我更有責任給你一份忠告。”

許驚弦望著宮滌塵,心潮起伏。 這三年來,宮滌塵還從沒有對他說過這麼多話,始終有意無意地與他保持著距離。 而此刻,當他決定離開禦冷堂時,這個曾經在他心中既敬且佩的大哥彷彿又從新回來了。

宮滌塵嘆了口氣:“這三年裡,我曾經有意孤立你,苛刻你,甚至故意在眾弟子麵前貶低你。但我相信,你有足夠的判斷力,能夠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許驚弦的眼睛模糊了。 是的,他從沒有懷疑過宮滌塵的用意,反而用加倍的努力回報這大哥的“苛刻”。 他曾是堂中最優秀的弟子……可是,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自暴自棄,用消極的方式反抗。 他心中清楚地知道,他的反抗表面上是針對禦冷堂,針對宮滌塵,暗地裡卻是對自己的極度失望。

“知道我為何要給你起名叫瓊保次捷麼?”

“因為我是初八來到禦冷堂,又遇著扶搖。”

“這只是表面上的原因。之所以起這個名字,是因為我知道你絕非久居人下之輩,禦冷堂只是你暫時的容身之所,卻不是屬於你的天空;而我也相信,你總有一日會如雄鷹般與非沖天!我針對你的一切行為,都只是為了讓你日後飛得更高,飛得更遠。”許驚弦一震,一時說不出話來。

宮滌塵將話鋒一轉:“不過,雖然我知道你遲早都會離開,卻沒想到會是現在。告訴我,你想離開禦冷堂的真正原因是什麼?”

許驚弦低聲道:“因為我無法成為一個像你一樣的人。”

“像我一樣?你有比我更敏捷的心思,更遠大的志向,甚至還擁有比我更高的智慧和領悟力。你還需要些什麼?”宮滌塵眉頭輕佻,“模棱兩可的答案只能說明你還是不敢正視自己。”

許驚弦一咬牙,毒咒發誓般緩緩道:“我不能像你一樣,連成絕世武功!”

宮滌塵撫掌而笑:“對!這才是你真正的心結。正如你對堂使所說,你雖然渴望替親人復仇,但是更渴望一切是在公正的情況下進行。開始你丹田受損,無法修成深厚內力,縱有精妙招式,最多也只能對付普通對手,遇見真正的一流高手,比如明將軍,你沒有絲毫勝算。那麼,你告訴我,你來開禦冷堂之後就可以有辦法補償你的遺願麼?”

許驚弦沉默許久,才無比艱難地搖搖頭。

“那麼你又能如何?為了報仇,放棄自己的原則?”

“是!我可以不擇手段,報仇之後,立即以死相謝。”

宮滌塵伸出一個手指輕搖:“不要在我面前輕言生死,不管你怎麼看待我,我都不想失去你這個兄弟。”

許驚弦澀然道:“你有你做要做的事,總有一天會忘記我的。”

宮滌塵望定許驚弦的雙眼,一字一句道:“時間或許會讓我對你時有忽略,但決不會絲毫減弱我對你的關懷。”

許驚弦心頭一盪,“大哥”兩個字停在唇邊,卻吐不出來。 他不無痛苦地發現,那個至性至情的自己已被外表冷漠的面具掩蓋著,在不斷成長的過程中嗎,他毫無選擇地失去曾有的純真。

宮滌塵長長吐了一口氣,似乎也在壓抑著內心的波動:“我不會強迫你留在御冷堂,但我希望你能繼續等待時機,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還年輕……”

許驚弦脫口道:“開始明將軍已不再年輕!如果讓我去找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報仇,我會更加看不起自己。”

“你受你林叔叔的影響太深,雖然我行我素,但無時無刻都會用一種認定的原則束縛自己。或許這個叫不懂變通,卻可贏得所有人的尊敬”宮滌塵仰天長嘆,“想不到暗器王死了三年,我才從你的身上更加了解他。”

一陣長久的靜默。 那個人、那把弓,不但是過去的傳奇,以後也是。

“你打算用什麼方式離開禦冷堂?違背堂規被逐,還是不告而別?”

許驚弦抬起頭,眼神中帶著挑戰:“那些被驅除的弟子現在何處?”

“你大概也像其他弟子一樣認定他們已被滅口了吧。”

許驚弦不答,似已默認。

“我只能告訴你,他們另有去處。之所以故意隱瞞,是希望藉此督促諸位弟子免步後塵。”

許驚弦的面上閃過一絲​​疑惑。 宮滌塵寒聲道:“你覺得我視人命如草芥麼?你覺得我有必要用哪種極端的方式建立堂主的威信麼?別人不知我,莫非連你也不知麼?”

許驚弦暗嘆一聲。 他寧願自己一如從前,能夠毫不保留地相信宮滌塵,但他更知道身居高位者的無奈,為了維護權威,必須運用鐵腕手段。 雖然他無數次地回想起與宮滌塵相處的點滴,一遍遍重溫曾經的友情,可有時也不得不承認,彼此間漸行漸遠的事實。

宮滌塵瞧破許驚弦心中所思:“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言盡於此,縱有一日你會明白。”

許驚弦漠然道:“那就請你逐我出堂吧,也可替堂主……以正視聽。”這一聲“堂主”的稱呼再度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宮滌塵猶豫道:“你屢犯堂規,如不嚴懲,實難服眾。但我知道你的性子,若是當眾受辱,只怕從此記恨與我,此事確實十分為難…………”

許驚弦見宮滌塵非但不阻止自己的離開,反而直承欲嚴加懲處,心頭驀然一冷,發狠道:“弟子豈敢讓堂主為難,定會找個適當的機會逃走……”好不容易他才把下一“只盼不要惹來禦冷堂追殺”咽回肚中。

宮滌塵皺眉道:“你先回去休息,帶我好好想想吧句。”

許驚弦轉身離開,宮滌塵忽又叫住他:“我今晚對你說的話,並不完全出於兄弟情誼。帝王對臣子應該是安撫而非威脅;統帥對疆土應該是收復而非征服;而做一個領導者,對手下應該是盡量說服而非強迫。這一點,你必須記住。或許有一天,你也會像我這樣做。另外,就算你以後和禦冷堂沒有任何糾葛,最好也不要隨便洩露堂中的機密。”

許驚弦忽然感應到宮滌塵刻意強調的語氣中有一種決裂的意味,心頭微微一酸,躬身行禮,語含譏諷:“堂主對弟子的深恩,須須臾不敢相忘。”

宮滌塵沒有挽留許驚弦,只是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幾不可聞地低嘆一聲。 他的手指輕撫著貼身掛於脖頸的一方佩玉。 這並不是什麼名貴的飾物,玉質平平無奇,上面令人費力地刻著四個字——“妙手空空”。 但這方佩玉卻是幾前她的兄長、上一任禦冷堂南宮逸痕失蹤前托蒙泊國師轉交給她的一件信物,看似普通的四個字中更是包含著破解青霜令的關鍵秘密。

父親的英年早逝、兄長的突然失蹤,宮滌塵無可選擇地接過了禦冷堂的重任與家族的使命,那份重擔沉沉得壓在她的肩上,讓她必須做一個冷酷無情、殫精竭慮的領袖,從而失去了成為一名普通江湖人的自由,甚至完全不可能恢復女子的身份。

三年前在京師與許驚弦相遇相知、義結金蘭的往事一幕幕浮上眼底,她太了解這個倔強少年的驕傲,知道自己的做法不但會逼他盡快離開禦冷堂,甚至還會令他對自己懷恨在心。 可是,儘管宮滌塵的內心深處務必珍視與許驚弦的友誼,卻有不得不做出違心的決定。 她只希望有朝一日,許驚弦能明白自己這個“大哥”,今日的一番苦心。

宮滌塵靜立良久,心中默吟著那首熟記於心的家傳秘詩:“舉觴明朝露,勝如年少。白馬封侯骨,塵壓眉峰。鐵屐越徵,城餘殘壁。客懷尋舊約,遲暮音書。凜德散華髮,愁思消減。素手持蘭燼,半醉酡紅。浮名蓋金印,古道持戈。奮劍沉絳紗,容顏精瘦。平生入清夢,唯嘆千秋。萬事皆空!”

她已承擔了太多本不應由她背負的責任,而且還將繼續背負下去……

許驚弦悄悄返回帳中,躺在床上。 禦泠堂弟子多是兩人同帳,一旁的多吉早已熟睡,他卻大睜雙眼,遲遲無法人眼。

他雖然打定主意離開禦泠堂,卻並沒有考慮好應該何去何從。 或許在他的內心深處,還是有一絲隱隱的期盼,希望自己的行為對宮滌塵能夠有所觸動。 畢竟,當養父許漠洋與暗器王林青先後逝去後,宮滌塵已是他心目中唯一,的親人。 可是回想方才與宮滌塵的對話,雖有真情流露的一刻,但自始至終,宮滌塵也沒有明確說一句挽留的話語,恐怕真是對自己已全無信心,所以才寧任他離開,從而眼不見心不煩……

許驚弦心頭一片苦澀,身處異鄉三年,他從沒有感覺如此孤獨。

想到今日新結識的白衣少年童顏,外表桀驁不馴,看似並不成熟,卻身法靈動,劍法高明,實是江湖的一流:高手,不但自己望塵莫及,在御泠堂中亦難逢敵手。 而宮滌塵明明知道自己與童顏在一起,卻根本未曾提及,究竟是無心忽略還是別有用意? 童顏到底是什麼來歷? 他的師父又會是何等人物?

許僚弦又回憶起那一場與蒼猊群短暫而驚心的瀲鬥,不免心懷內疚。 本只是扶搖與蒼猊王之間的恩怨,自己橫加插手,其實只不過是煩悶之餘遷怒於人,若是林叔叔在身邊,定會諄諄告誡自己。

一想到林青,過去稗種盡皆湧上心頭。 正如宮滌塵所言,雖然林青與許驚弦相處的時間不過一年,但卻對他有著無可比擬的影響力,如同一面令他正視自已鏡子。 或許林青並沒有說過多少警言恆語,卻在一言一行中給他做出了最好的表率。 他渴望擁有那樣獨醒於混濁世間的寥寥清傲,始終堅持自我原則的凜凜風骨。

而如今,暗器王言猶在耳,卻已天人永訣,而自己縱有報仇之志,卻無雪恨之能。 就算將來能夠不擇手段地殺了明將軍,難道這就是林青的期望? 九泉之下,他會如何看待自己呢?

許驚弦思如潮甬,百念雜陳。 聽著多如斷續的鼾聲,搖頭嘆息,如能像多吉一樣無甚機心,是否就會少了許多煩惱?

正在朦朧欲眠之際,帳簾忽然被輕輕掀開,一道白影無聲閃人,輕輕走到許驚弦的床邊立定。

許驚弦吃了一驚,剎那間睡意全無。 定睛望去,來人身著小衣,體態輕盈,竟是白瑪。 只見她雙眼怔怔,望著自己,不知意欲何為?

想到白瑪日間的古怪行為,許驚弦大感不安,坐起身來正要詢問,卻乍見。

她薄紗輕袖,曲線玲瓏的模樣,悚然一驚,當場怔住。

白瑪將手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姿勢,渾然不覺深夜闖入男人居所有何不妥。 她緩緩湊近許驚弦,撲閃的眼瞳中既有一份迷惑,又有一絲興奮。 許驚弦驚異莫名,又不敢伸手推她,眼睜睜地藉那。 一張類麗不可方物的臉龐越來越近,只覺得一顆心怦怦作響,幾欲跳出胸膛。

此刻兩人相隔不過寸許,相互呆呆對視。 白瑪平日天真爛漫,狀若痴傻,雖不說話,卻極是乖巧,在許驚弦心中只當她如小妹妹。 可他畢竟已至知好色而慕少艾之年,半夜三更忽與一個年齡相仿的類麗少女近身相對,眼中望著那吹彈可破的面容,鼻中聞著一股少女特有的芬芳,不免心猿意馬,彷如醉酒,只在渾渾噩噩之間勉強保持著一線清明。

正當小弦意亂情迷之際,白瑪突然探唇過來:,在他面頰上輕輕一吻,這猝不及防的一吻令許驚弦大叫一聲,除跳而起。 白瑪也似嚇了一跳,手足無措地倒退幾步,臉上部是一副不明所以的神情。

多吉被許驚弦的叫聲驚醒,迷糊中翻了個身:“瓊保次捷,你才回來啊……”一句話還未說完,忽見到帳中的白瑪,揉揉矇矓的睡眼,猛然坐起身來,剎那間睡意全無:“啊!白瑪你、你怎麼在這裡……”

白瑪仍然凝望著許驚弦,迷濛的眼神漸漸清澈,忽然眼眶一紅,呆呆掉下幾滴淚來,驀然拼命搖頭,返身跑了出去。

“這是怎麼回事?”多吉大惑不解。

“我、我也不太清楚……”許驚弦努力調整著呼吸,幸好帳內幽暗,多吉瞧不清他面紅耳赤的模樣。

多吉撓撓頭;“白瑪到底怎麼了,不但開口講話,還半夜跑到我們的帳裡來。哦,達娃大叔還對我說……”他突然住口不語。

許驚弦漸漸清醒過來:“達娃大叔對你說了什麼?”

“我忘了,還是快睡覺吧。”

“哼……”

“咳咳,達娃大叔說最好不要告訴別人。”

“哼哼……”

多吉不好意思地一笑:“當然,你又不是別人,不過……”

“哼哼哼……”

“那你答應我不要再告訴別人。”

“你真囉嗦,有話就快說。”

“那好吧。達娃大叔說……”多吉本就是個最藏不住心事的,何況達娃並未嚴令他守住秘密,當即便把達娃所講關於白瑪的事全盤托出。

聽罷多吉的轉述,許驚弦才明白那個美麗無邪的少女竟有著如此淒慘的身世,心頭憐意大盛,對她的非常行為亦稍有理解。

多吉又道:“按達娃大叔的分析,今日你抱著幼猊的樣子讓白瑪突然憶起往事,恍惚間以為你就是她的父親,所以才那麼著緊你是否受了傷。但剛才麼……嘿嘿,她平日本就有些神誌不清,如果真的認定你就是她的父親,你打算怎麼辦啊?”

許驚弦又好氣又好笑:“那你也要隨她叫我大叔才是……”他暗暗回想剛才白瑪的舉動,那突如其來的一吻中似乎果真有幾分親情的意味,他稍稍鬆了口氣,卻又彷佛略有些遺憾。

“哈哈,白瑪才應該叫我大伯呢。”多吉又想起一事,“對了,那隻幼猊怎麼樣了?你這麼晚去了什麼地方?”

許驚弦聽說過吐蕃人對蒼猊的諸多禁忌,不欲多吉替自己擔心,便避重就輕,只說放了幼猊,根本不提與蒼猊群大戰過一場。

多吉性格耿直粗放,也不再多問,隨口說著話,眼皮又沉重起來。

許驚弦忽道:“多吉,也許我過幾天就要走了……”他想到即將離開禦泠堂,日後前途未卜,不知會去何處做個孤魂野鬼,不免自艾自憐,言語間頗為傷感。

而多吉卻已漸入夢鄉,“哦”了一聲,喃喃道:“如果有什麼好吃的,別忘了給我們帶些回來。”他大概以為許驚弦只是像從前一樣,暫時離開後不久就會回來。

許驚弦無奈地一笑,這就是多吉最可愛也最可恨的地方啊,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宗師那麼樂觀的面對一切。 他本還擔心不知道該如何與多吉告別,現在反倒放下心事。 也許無聲無息地離開最好,免得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反正無論日後能否與多吉再次相見,他都會在心里永遠給這個淳樸憨厚的吐蕃少年留一個極其重要的位置。

這三年來,除了宮滌塵與碧葉使,許驚弦與堂中子弟交往極少,打過交道的便只有同組三人與達娃大叔。

桑瞻宇外表謙恭,內心驕傲,處事圓滑,精明能幹,一定早就察覺到他想離開,告別與否無關緊要。 不知為何,雖然許驚弦與桑瞻宇並沒有什麼矛盾衝突,但彼此間總有一層淡淡的隔膜,儘管他對桑瞻宇不無欣賞,卻直覺對方的性格里有一種危險的因素。 於是雙方都在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表面上的和諧,似乎一旦打破平衡,就會勢同水火。

至於美麗文靜的白瑪……許驚弦輕撫依然發燙的面頰,回想剛才那一瞬間柔軟而溫暖的觸感,竟略有些悵然若失。 這一刻,他突又想起了水柔清。 她也有著與白瑪同樣可憐的身世,不知是不是會因為清楚的記憶而加倍痛苦? 那個總與自己作對、精靈古怪的小姑娘現在何處? 她的父母皆因自己而死,她能原諒自己嗎,還是依舊在怨恨?

許驚弦要緊牙關,在仇人的名單上又添加上青霜令使簡歌的名字。 可是那又有什麼用? 太多的仇恨只會加重心理的負擔,他又有什麼能力去一一複仇呢? 仇恨與自卑已成為埋藏在他內心深處的兩根毒刺,隨時都可以感受到那尖銳的刺痛。 前者逼迫他奮進,直至瘋狂;後者則消磨他的意志,直至麻痺。

許驚弦閉上眼睛,他知道自己此生再也無法擺脫那蝕入骨髓的隱痛了!

許驚弦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帳中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

禦泠堂堂規森嚴,孩子們每日早出晚歸,練功不輟,除了輪流外出放牧,幾乎沒有休息的時候。 許驚弦料想多吉可能是得到宮滌塵或碧葉使的指示,所以才沒有叫醒自己,雖然正合他的心思,但受到如此“特殊照顧”,心中有頗不是滋味。 想必在諸位弟子嚴重,自己已成為一個遲早會被驅逐出堂的忤逆之徒。

許驚弦望著帳頂發了一會兒呆,聽著外面吵嚷起來,已至午膳時分。

他猶豫良久,還是決定不出去就餐,遭受他人白眼也還罷了,最尷尬的是不知如何面對白瑪。 憶起昨夜那莫名其妙的一吻,暗討或許白瑪只是深夜夢遊,根本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何不若無其事地從容面對她? 但轉念一想,萬一事實並非如此,自己如此做作豈不有失坦蕩?

他本就生性敏感,又正值情竇初開,明知自己對白瑪只有兄妹之情,仍不免想入非非。 那不可言說的微妙情緒攪得他心神不寧,回憶起當初在京師白露院中,自己還與凌霄公子何其狂一起暗中談笑林青與駱清幽之間情愫暗生的溫馨曖昧,正所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如今自己遇上相似情形,方知其中的甘苦滋味……

想到暗器王林青,許驚弦心頭一凜,抬手抽了自己一記。 大仇未報,怎可陷身兒女情長? 這一來,他反倒對白瑪生出一股淡淡的恨意,惱她憑空惹得自己心煩意亂,倒不如從此不見,免得牽掛。 他咬咬牙,更加堅定了離開禦泠堂的念頭。

事實上在許驚弦的心裡,雖然執意認為離開禦泠堂是目前的唯一選擇,卻對未來根本沒有任何計劃,前途未卜之下,只恐那份欲走還留的心情阻撓自己的決心,才可以違犯堂規,找出千百種理由逼迫自己踏上一條不歸路。 這種不顧一切、一意孤行的少年心態,糾結得連他自己也不甚明白。

帳簾掀開,多吉悄無聲息地鑽入帳中,遞來一個熱氣騰騰的紙包:“瓊保次捷,我給你帶了些青稞糍粑和牛肉,趁熱快些吃吧。”

許驚弦心中感激,口中卻道:“你快走吧,被堂使看到又要挨鞭子了。”

“嘿嘿,我身體壯實,挨幾鞭子也沒關係。不過你,唉……”多吉欲言又止。 他本想勸許驚弦不要故意與堂主、堂使作對,礙於口舌笨拙,不知該如何表達,只是比了個手勢,示意許驚弦快吃。

許驚弦知道多吉對自己是一片真心,一面大口吃著食物,一面微笑著搖搖頭:“不要為我擔心,我自有主意的。”

多吉又道:“白瑪今天好生奇怪,不住地左顧右盼,只怕在找你呢?”

“你瞎說些什麼,她每天都是那個模樣。”

多吉嘻嘻一笑:“白瑪長得那麼漂亮,性情又溫柔乖巧,我好生羨慕你。”

“我瞧你是對她動了心吧?”

“哈哈,她也是我的朋友呀。她身世那麼可憐,你可要好好對她啊。”

許驚弦不想多提這個讓自己頭疼的話題,笑罵多吉幾句,胡亂搪塞過去。

多吉猶豫一會兒,有吞吞吐吐道:“對了,今日大家說起你昨晚和那個白衣小子在一起,都有些不滿,有幾人還說要聯名啟稟堂主……”

許驚弦一怔,這才憶起童顏說過,他曾與禦泠堂弟子大戰一場,雖不明原委,但這些弟子從小就被牢牢灌輸必須忠誠與禦泠堂的信念,自己與童顏交往過密幾與叛堂無異,義憤填膺倒也無可厚非。 他轉念又一想,昨夜遇見童顏之事只有宮滌塵知道,難道是她故意放出風聲,激起堂中弟子不滿,從而好名正言順地趕走自己? 如此越想越是難過,既然此地難容自己,徒留無益,此刻恨不得背生雙翅,馬上離開。

多吉拍拍許驚弦的肩膀:“我先走了,你放心,無論如何我也不會讓他們欺負你!”說完轉身出帳而去。

許驚弦望著多吉的背影搖首苦笑。 多吉的武功雖然並沒有自己高,年齡也比他大不了多少,但天生狹義心腸,處處皆以老大哥自居。 能夠結識到這樣的一個妤兄弟,在御泠堂三年亦算不枉。 他本對宮滌塵不無怨意,心想既然要走不如索性大鬧一場,可如今怕連累多吉,他打定主意還是悄悄離開為妙。

許驚弦慢慢地整理好自己的物件,除了一個小小的行囊,便只帶上一把長劍,靜待夜幕的降臨。

好不容易過了晚餐時間,許驚弦終於走出帳外。 感應到周圍的弟子們都對自已指指點點,他部旁若無人地來到鷹組的篝火邊。

桑瞻字不知去了何處,多吉正在達娃的指導下練功,火邊只有白瑪一人靜坐,擺弄著手中的“遷繁盤”。 熊熊的火光映照下,她那潔嫩白皙的面頰被塗染起一層金光,那是一種動人心魄的美麗。

此刻她看到許驚弦走近,面無表情,似乎根本不記得昨夜之事,只是原本暗淡的眼神似乎驀然一亮。

許驚弦敵作鎮定地對白瑪淡淡一笑。 篝火上還有半只烤羊,他飽餐一頓後,趁周圍入不注意,割下幾大塊腿肉包好,放入懷中。

“你,要走了嗎?”白瑪將許驚弦的舉動看在眼裡,輕聲問道。 她似乎還不習慣說話,每個字都吐得十分費勁。

許驚弦嘆了口氣,點頭默認。 面對白瑪那純淨無邪的神情,他不知該如何隱瞞,一時倒有些擔心,也不知是怕她會因即將到來的分別而流露真情,還是怕她會大聲叫喊惹來別人的注意。

白瑪卻只是靜靜望著篝火,然後唇邊露出一絲莫測高深的微笑,伸出食指在許僚弦的眼前晃了晃。

許驚弦忽然想起一年前的那個春天,他的右手食指被蜜蜂蜇傷,劇痛之下正要甩掉蜜蜂,卻被白瑪急急阻止。 那一刻,她溫柔小心地把依然掛在他指尖的蜜蜂取下來放飛。 許驚弦與多吉不明所以,白瑪便在地上以手畫字:“若是使勁拔刺會連著內臟,蜂兒就死了……”比起指尖的疼痛,她的溫柔善良更讓他印象深刻。

縱然此刻的許驚弦滿腹心事,回憶起這一幕亦不覺露出笑容:“放心吧,我會記住的,以後就算捅了馬蜂窩,也不會隨便殺生。”

白瑪掩唇而笑:“真是個傻孩子。”說罷又埋首專注於手中的“遷繁盤”。 這句話由一向痴憨的白瑪嘴裡說出,不由令許驚弦啼笑皆非。 不過看來白瑪對他的離去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不捨,他稍稍鬆了口氣,卻又隱隱有些失落。

許驚弦站起來,走到達娃身邊,深施一禮,在心中默默與這個照顧自己三年的漢子告別。 達娃並未說話,滿面猶如刀刻的皺紋彷彿又深了幾分,只用那一雙飽經風霜、洞悉世情的眼睛注視著許驚弦,雙掌合十,神情虔誠。

許驚弦又望一眼專注練功的多吉,並沒有打擾他,倒不是因為害怕承受離別時的傷感,而是多吉若不阻止他離去,亦算違背堂規。

一切事畢,許驚弦心一橫,轉身回帳,拿起早已收拾好的行囊,打個呼哨換來扶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營地……

許驚弦惦記著與童顏的約定,並沒有徑直離開,而是重回魔鬼峰頂。 出乎他的意料,童顏早已在那方赤色的大石旁等候。

許驚弦發現大石上還放著一個藍色的小包裹,大覺驚訝;“你要走了?”恰好童顏也注意到許驚弦背後的行囊,問出了同樣的一句話。

兩人齊齊一怔,彼此對視,不約而同地笑出聲來。

童顏問道:“你打算去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

“既然如此,乾脆和我們一起走吧。”

“你們要去何處?”

“我和師父從烏槎國來,現在也該回去了。”

“烏槎國……”許驚弦記得宮滌塵曾經告訴過自己,三年前泰親王在京師謀反兵敗,為逃脫朝廷的圍剿,幾經輾轉後遠遁南疆,如今正在烏槎國中。 他對泰親王全無好感,並不願與之照面,於是便緩緩搖頭。

童顏以為許驚弦是擔心鶴髮不允,寬慰道:“你放心,我早上還對師父提到過你。他一向最疼我,定會答應你與我們同行,有機會我再求他收你為徒。”

許驚弦失笑:“我為什麼要拜他為師?”

“嘿嘿,我說過的,一定要讓你見見什麼才是天底下最好的師父。”

“你有所不知,我曾受過重傷,導致丹田受損,根本無法練成上乘內功,縱然有明師亦是無用。”​​這本是許驚弦從不願對別人提及的隱痛,但不知為何此刻卻對童顏毫無顧忌地說出。

這時,一個淳厚平實的聲音突然從旁邊傳來:“人類為萬物之靈,潛力可謂無窮,普通人不過知其一二,只有經過合理運用,才能發揮更多,縱有小患,又有何妨?”就見兩人由山道轉出,前者面色詳,神情悠然,兩縷長長的白髮掛於鬢邊,正是鶴髮,後面一入卻是:桑瞻宇。

童顏喜道:“師父,他就是我對你提過的許……”

童顏話音末落,鶴髮已搶先開口道:“想必這位便是瓊保次捷了吧。”

許驚弦恭敬行禮:“見過先生。”

在御泠堂中,除了宮滌塵與碧葉使呂昊誠之外,並無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份,但現在既然已要離開,他並不介意桑瞻宇得知自己的真正名字。 可是鶴髮有意隱瞞的舉動卻讓他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雖然僅是初識,但對方對自已的了解絕對不限於此。

許驚弦頗為好奇地暗暗打量鶴髮。 乍見之下,這個中年人相貌普通,並不打眼,但那兩縷白髮卻令他顯得有些綽約不群,別有一種出塵的氣質。 如果說他是一個混雜於市井巷閶中的高士隱者,則完全沒必要如此引人注目;如果說她是敵意以奇異形貌示人的沽名釣譽之徒,卻又令人無法忽視其謙和態度中隱隱流露出的一線鋒芒。 匆匆一瞥,鶴髮就給許驚弦留下了非常特別的第一印象,猜測莫非他是有意用一種充滿矛盾的形貌來掩蓋曾經的顯赫身份?

鶴髮望著許驚弦微微一笑:“你不要誤會,我剛才只是針對你所言做出一些說明,卻並沒有答應收你為徒。”

童顏吃了一驚:“原來你就是那個在丹宗寺外堆入的瓊保次捷!”

許驚弦還不及回答,一旁的桑瞻字冷冷發話:“瓊保次捷,你想逃走麼?”

許驚弦本還想藉此機會與桑贍字道別,聽他如此說話,分明絲毫不念同門之誼,怒氣暗湧:“小爺我想走就走,你管得著麼?”

桑贍宇哼一聲,手握劍柄:“你擅自逃離,已犯下堂規的第九戒,禦泠堂中的任何一名弟子皆有權管教!”

童顏挺身擋在許驚弦面前,卻看也不看桑贍宇一眼,而是仰首望天:“只要你敢動手,我保證你不會活著看到自己的寶劍出鞘。”

許驚弦不料童顏出言如此不留餘地,明知不妥,但對他如此不分青紅皂白地一力維護,卻甚覺感激。

桑贍宇在那無名峽谷中見過童顏的武功,自知對方身輕劍快,出手狠毒,實難匹敵。 但他作為御泠堂二代弟子中的第一人,何曾受過如此侮辱,臉色剎那變得鐵青,手上發力拔劍,口中一字一句道:“劍下方知生死!”

童顏不諳世事,向來仗著自己武功高強,霸道行事,根本不通江湖規矩,隨口一句便把桑瞻宇擠對得騎虎難下,此刻兩人一旦交手,必是不死不休之局……

鶴髮疾風般飄至,桑瞻字的長劍方出半鞘,已被他生生按了回去。

就見鶴髮狠狠瞪一眼童顏:“你好威風麼了?”

童顏見師父神情嚴厲,不敢造次,小聲分辯道:“師父息怒,徒兒只是不想讓人欺負我的朋友。”

鶴髮大覺驚訝,他太清楚童顏冷僻孤傲的性格,除了自己之外,童顏幾乎瞧不上任何人,而與許驚弦僅僅結識一晚,童顏卻當眾直承小弦是自己的朋友。 這個少年到底有何魔力,能令桀驁不馴的徒兒另眼相看?

這念頭一轉而過,鶴髮厲聲道:“有我在此,還輪不到你們年輕人胡來!”

桑贍宇暗中鬆了一口氣,放開握劍的手:“鶴髮先生不必太過責怪令徒,晚輩亦有不是之處。”

鶴髮一指許驚弦,對桑贍宇漠然道:“桑少俠還想要強留他麼?”

桑贍宇不明鶴髮的態度,不知如何作答。

鶴髮又道:“既然小徒認​​他為友,我這做師父的也不能袖手不理。何況連你家堂主都留不住我,桑少俠又何必螳臂當車?”

桑瞻字今日是奉碧葉使之命來見鶴髮的,而鶴髮卻只如長輩親人般問他些日常瑣事,雖不知對方有何目的,但桑瞻宇直覺鶴髮對自己頗有好感。 他心知武功不及童顏,鶴髮表面上看似縱容徒弟,其實卻給了自己一個迴旋地,若不藉機下台,吃虧的只能是自己……

剎那間桑瞻宇已權衡輕重,朗聲道:“堂使叮矚晚輩,一切須聽前輩的吩咐。既然前輩發話,我豈敢不從?卻只恐日後堂主下令追回叛堂逆徒,到時晚輩便不得不與前輩為敵,此刻先請恕罪……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既不失面子,又將責任推脫得一干二淨。”

鶴髮揮揮手:“你回去如實稟告就是。”

桑瞻宇看一眼許驚弦與童顏,抱拳拱手,告辭退下。

鶴髮望著桑瞻宇遠去的身影,喃喃道:“此子既能審時度勢,行事又處處留有餘地,只盼他不要誤入歧途,日後當成大器。”

許驚弦卻回想著桑瞻宇方才目光中隱含的怨恨,暗暗心驚。

童顏道:“那小子或許去搬救兵了,我們還是快走吧。”

鶴髮大笑:“你豈會怕事,只是唯恐我不允帶著許少俠一起走,所以才迫不及待要上路吧。”

童顏嘻嘻一笑;“徒兒什麼事都瞞不過師父。”他暗中拉一把許驚弦,“師父已同意帶你一起走了,還不快快謝過?”

許驚弦見他師徒二人毫無尊卑地彼此說笑,不由想到與林青在一起的美好時光,心中不由一酸:“晚輩只是個無用之人,不敢拖累先生。”說完深施一禮,轉身離開。 童顏不料他如此固執,急得連連跺腳。

鶴髮忽道:“難道你不想找明將軍報仇麼?”

許驚弦應聲止步,驚道:“你怎麼知道此事?”

鶴髮悠然道:“誰入不知那個三年前在京師風頭最勁的許少俠?且不說你是明將軍剋星的傳言,只憑在江湖上津津樂道的絕頂一戰,若是還猜不出你欲替暗器王復仇的心思,我也不必在江湖上混了。”

童顏驚得目瞪口呆:“明將軍就是你的仇人?你是明將軍的剋星?”他雖然身處信息閉塞的邊陲小國,也根本不關心江湖恩怨,但明將軍和暗器王林青的名頭可謂婦孺皆知,他亦早有所聞,只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他們竟與許驚弦有這般錯綜複雜的關係。

許驚弦問道:“你既然知道明將軍是我的敵人,可有方法幫我?”

鶴髮不答反詰:“我為什麼要幫你?”

許驚弦看著鶴髮不急不躁的模樣,心中忽然燃起一線希望,可很快便搖頭一嘆:“明將軍有權有勢,武功又是天下第一,就算你有心助我,也沒什麼用處。”

鶴髮大笑:“激將法於我無用。你我萍水相逢,如果要助你對抗大敵,我亦必須得到相應的報答。”

許驚弦一怔:“你想得到什麼?”

“那就要看你想如何對付明將軍了。你欲從武功上勝過他,或許很難,但若想令其受挫,我倒可稍盡一份綿力。”

許驚弦茫然:“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鶴髮微微一笑:“你可知我與童顏至吐蕃只為奪取一件與吐蕃王有關的寶物……”

當下鶴髮把“天脈血石”之事如實告訴許驚弦,之後續道:“泰親王一日不除,朝廷必定寢食難安,明將軍遲早會發兵烏槎國,卻怕吐蕃與之聯合,截斷朝廷大軍的後路,所以才借'天脈血石'試探,行的是投石問路之計。我客居烏槎國多年,自不願看到戰亂頻生,荼毒百姓,故而奪下'天脈血石'獻於吐蕃王示好。如此一來就算吐蕃不肯與烏槎國聯合,至少也不會相助明將軍。我烏槎地處蠻荒,地勢復另多變,到處都是沼澤山瘴、毒泉惡蟲,更有十七族舅士驍勇善戰,精擅行蠱降頭之術,朝廷軍力雖強,但貿然遠攻,供給不便,就算明將軍有百戰百勝之名,只怕也難以討得好。”

“但我武功低淺,更不通行軍布陣之道,於你又有何幫助?”

“烏槎國有地利之便,許少俠可帶來人和的優勢。”

“先生言重了,我不過一個無名小卒,如何有此能耐?”

“許少俠不必妄自菲薄。兩軍交戰,士氣至關重要。優秀的統帥不僅僅需要獎懲分明,嚴格治軍,更應該給手下土卒傳達一種必勝的信念。雖然你是明將軍剋星之語不過是江湖流言,但只要運用得當,​​真假參半的流言也可成為提升士氣的精神支撐。尤其對於勢弱的烏槎軍民來說,更需要這樣一個理由來擊破明將軍在戰場上的不敗神話!”

許驚弦聽鶴髮分析得井井有條,不由怦然心動。 但如此做法絕對談不上光明正大,料想若是林青復生,必定鄙夷自己所為,何況幫助泰親主對抗明將軍也非他所願。 可是,能在戰場上挫敗不可一世的明將軍,這個機會可謂千載難逢! 他猶豫良久,終於慨然道:“明將軍與我血仇不共戴天,就算我武功不及,也可以去不擇手段、不計生死地暗殺他。但如此我插手兩國交戰,縱能成事,亦會沾上許多無辜人的鮮血。先生的提議,恕我不能接受。”

鶴髮嘆道:“許少俠的想法有失偏頗。一旦明將軍兵髮烏槎國,那些流離於戰火中的平民百姓又有何罪?世事難兩全,當你不願傷害無辜的同時,是否也放棄了拯救更多無辜者的機會?”

許驚弦聽鶴髮說得有理,一時難以抉擇。

童顏突然插口道:“反正你現在也沒有什麼目的,倒不如先隨我們同行,若是覺得有所不便,再行離開也不遲。”他心下打的小算盤是料定以鶴髮之能,勸服許驚弦只是遲早之事。

終於,許驚弦無奈地點頭。 他現在已是無家可歸,與鶴髮童顏同去烏槎國至少是一個轉機。 何況在此耽擱久了,只怕禦泠堂的追兵到來,他既不知應該如何面對宮滌塵,也害怕連累鶴髮童顏師徒。 如此三人收拾停當,便一起往南行去。

童顏自小孤僻,如今有了許驚弦為伴,一路上說個不停,將烏槎國的風土人情一一介紹給許驚弦聽。

童顏雖偏激自傲,但天性質樸,年紀比許驚弦大上五六歲,言談行事卻更似一個小弟弟,而鶴髮胸藏丘壑,雖然講話不多,偶爾插言確實極有見地,隱露玄機,既令許驚弦大長見識,又激發他產生了許多前所未有的想法。 漸漸地,他與師徒二人熟悉起來,不知不覺拋卻了離開禦泠堂的談談傷感,但覺有此良師益友同行,實乃人生快事。

三人邊走邊說,半個時辰後已走出魔鬼峰,來到拉姆措邊。

這一帶地勢奇特,雖值隆冬,卻絲毫不覺寒冷,湖邊草長花盛,彷如從冰凍高原來到了溫軟江南,地熱蒸騰起的霧氣瀰漫在夜晚的湖面上,如夢如幻。 童顏首次見到拉姆措的奇異風光,大感驚訝,便提議就地宿營。 許驚弦只想離開禦泠堂越遠越好,又擔心宮滌塵追來,本不願在此停留,但見鶴髮並無異議,也不好反對。

鶴髮似乎已瞧破許驚弦神色間的遲疑:“你且放心……若是我沒有料錯,禦泠堂必不會派人來追。”

“先生為何如此有把握?”

“我並無太多把握,只是賭自己沒有看錯滌塵。”

許驚弦聽鶴髮對宮滌塵如此稱呼,心中不由起疑:“先生與宮……堂主很熟悉麼?”

鶴髮遙望魔鬼峰的方向,喃喃自語道:“她的父親南宮睿言與我可算是知交好友,我從小著著滌塵長大,一向以叔侄相稱,就算如今她身為一堂之主,在我眼裡也還是一個孩子。儘管我拒絕留在御泠堂幫她令她十分不快,但畢竟是長輩,她也不敢強迫我留下。”

許驚弦沉吟道:“你就不怕她借我叛堂,一舉與你反目麼?”

“所以我並不反對在此地宿營,就是要看看她是否會藉題發揮派來追兵。如果我沒料錯,滌塵作為一個天生的領袖,最懂得如何照應每個人的利益,若不然,我也不必顧及舊日情面。”

“你為什麼不願意留在御泠堂幫她?”

“我曾立下重誓,決不再與禦泠堂有任何瓜葛……”

一旁的童顏插口道:“師父曾立誓不到生死關頭決不顯露武功,是否也與禦泠堂有關?”鶴髮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沉沉一嘆:“都是十幾年前的往事,我早已記不清了。”他的語氣裡並無任何怨意,都恍有一絲深深的遺憾。

“十幾年前?那時我才剛剛拜在師父門下……”童顏被鶴髮的話引發了興致,開始對許驚弦滔滔不絕地談起自己的童年來。

許驚弦聽童顏提及他本是烏槎國中專司行刑的“收魂人”,幼年時碰巧被鶴髮慧眼所識,從此拜師學藝,被鶴髮用十三年的時間打造成無敵劍客,不由暗暗稱奇。

他雖丹田受損,無法修成精深內力,但自幼受《天命寶典》熏陶,又曾隨著林青走南闖北見過無數高手,眼力極為高明。 昨夜見童顏與蒼猊群一戰,身法靈動機變,劍法霸氣十足,內力亦收放自如,放眼整個江湖,能與之為敵者恐怕已是鳳毛麟角。 許驚弦細數自已遇見的高手,童顏的武功雖尚難與林青、明將軍等宗師級人物匹敵,卻已勝過追捕梁辰、太子禦師管平等許多名動江湖的強手,堪與歷輕笙、景成像等人比肩,甚至宮滌塵比起他來,似乎也稍有不如。 而按童顏的描述,拜鶴髮為師時他已八歲,照理說此時習武稍賺太遲,縱有所成已難至巔峰,但事實顯然並非如此。 若說童顏師出名門,自小浸淫於武學也還罷了,但依他所言,小時候並未打下根基,最多就只是隨著父親——烏槎國上一代“收魂入”擺弄各種殺人行刑的器具,鶴髮能把這樣一個籍籍無名的少年培養成絕頂高手,可謂眼光獨到。

童顏忽對鶴髮道:“師父覺得驚弦的天賦如何?”

許涼弦心知童顏又要舊話重提,希望鶴髮收自已為徒。 若在一兩個時辰前,他必是想也不想地就會出言拒絕,但此刻卻不由意動。 有徒如此,其師之能必然更是深不可測,細觀鶴髮舉止言行,每每發人深省,令人信服,與之接觸越多,越覺神秘莫測,或許他果然是曠世難逢的明師,能幫助自己走出困境?

就聽鶴髮道:“如果你所指的是武學天賦,依我觀察,許少俠的天賦並不在你我之下。”

童顏嘻嘻一笑:“師父曾說收我為徒是因為看到我身上的武學天賦,那麼現在可有收徒之意?”

鶴髮淡然遵:“入生在世,能否有所作為,僅憑天賦並不足夠。上蒼公平地賜予每個入與眾不同的能力,無論是吟詩作賦的詩人、縱橫疆場的將軍、能歌善舞的伶人、巧奪天工的匠師,欲有所成,不但需要後天的不斷努力,還需要更多天賦之外的東西。”他轉而盯向許驚弦,“許少俠身上最大的問題,是缺乏一份發揮天賦的自信。”

許驚弦一震:“請先生教我。”

“你丹田受損,無法修習上乘內功,便由此認定自己不能在武道上達到巔峰,從而在主觀上杜絕了成為絕世高手的可能性。這份心結不解,你只能在歧路上越行越遠,徒耗一生之力,也無法完成自己的願望。”

“但是,連蒙治國師也無法治好我的傷……”

鶴髮抬手止住許驚弦的話,問出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你的心裡可曾有過完全信任、沒有絲毫懷疑的事情?”

許驚弦怔住了。 他曾確信暗器王林青一定可以戰勝明將軍,然而絕頂一戰卻換來那樣黯然神傷的結局;他曾堅信宮滌塵決不會欺騙自己,但現在卻是懷著對宮滌塵的失望毅然離開了禦泠堂;他曾相信邪不壓正,但如今甚至已分不清正與邪之間的界限;他可以相信多吉對自已的友誼,相信鶴髮童顏對自己的善意,但內心深處卻隱隱有一種事過境遷之後,一切都不復存在的懷疑……

曾經天真的少年漸漸成長後,發現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令自己迷惑不解的事情,從此不敢再輕易相信任何人、任何事。

鶴髮直視許驚弦的雙眼:“即使你得這世上沒有什麼值得信任的事情,也要給自已一個希望——相信奇蹟!”

“奇蹟?”

“正是如此。或許奇蹟的出現是無比渺茫、無法預知的,但奇蹟總是存在,而且只有那些從不放棄的人,才更有機會掌握它。”

“這不是自欺欺人麼?”

鶴髮微笑道:“從我的角度看,你一心妄圖與明將軍對抗不是自欺欺人?遙遠的理想本就是一種自欺欺人的態度,一如劍之兩刃,雖然看似不切實際,卻可以喚醒麻木的鬥志,催促自己不斷奮進。就算終其一生也不能達到理想,又有什麼損失呢?總好過一輩子渾渾噩噩、碌碌無為。更何況……”鶴髮略一停頓,方才一字一句道,“只有相信奇蹟的人,才能做到原本根本無法做到的事!”

許驚弦頓時陷入沉思。 事實上林青也曾對他說過類似的話,人生在世有所不為,卻也有所必為。 天道酬勤,世事無絕對,寧可毫無把握地勇敢去做,也好過畏首畏尾、卻步不前。 而最關鍵的,是有一種支持自己的信念,無論奇蹟是否會出現,只要努力,就會無悔! 鶴髮仰首望天,輕聲一嘆:“人生不是定局,而是存在著許多無法捉摸的變數,這份變數才是值得我們去執著追尋的意義。任何人都會有失意徬徨一刻,放棄追求、安於平淡固然容易,但那隻是一種弱者無可奈何的逃避。選擇堅持才是對自已、對命運​​的挑戰。一個人的成功並非來自完成理想,而是努力縮短與理想之間原本遙不可及的距離……”

鶴髮的這番話如同晨鐘暮鼓般點醒了許驚弦,一時他胸中百感交集,長吸了一口氣,正欲跪拜於地,鶴髮卻及時伸手扶住他:“你不用行此大禮。很遺憾,我做不了你的師父!”...<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b3401069 發表於 2012-6-2 04:26 PM

第五章 成王敗寇

童顏對鶴髮的一席話似懂非懂,聽到此言方才緩過神來,驚訝道:“師父為何不肯收他為徒?”

“不是不肯,而是不能。”鶴髮緩緩道,“欲為人師,便須知自己可以給對方帶來什麼樣的指引。比如我第一眼見到你,除了你本身的武學天賦外,我更看到了你遠超常人的冷靜與克制,於是我清楚地知道經過訓練可以把你培養成一個超級殺手;但對於許少俠,我卻根本瞧不清楚他的前途,他身上有太多與眾不同的天賦,反而讓我不知道應該選擇什麼樣的方向。我雖自命不凡,卻也有自知之明,誤人子弟之事絕不會做。”

鶴髮的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毫無迴旋餘地。 許驚弦默然不語,儘管稍有失落,但令他更為感激的,是鶴髮謙然回絕的態度帶給他的一份自信。

童顏猶不肯放棄:“若是師父不願,天底下還有誰能做他的師父?”

“為何一定要有師父呢?”鶴髮信手遙指數十步外,“你們看到那棵大樹了麼?當你全無武功,用石子投向大樹時,或許隨便一擊就中,靠的是直覺。但是如果你聽了某人的指點,先練習眼力,又集氣於臂,再注重腳步站位,腰腹發力,判斷方向、力道、角度……或許你就再也擲不準了。即使投中,也錯過了時機,更枉廢了自身的天賦。庸師誤人,便是如此。”他並沒有直接說教,卻從另一個角度傳遞了一種玄妙的信息,童顏與許驚弦皆隱有所悟,只是不知如何表達。

良久,許驚弦方才正色道:“雖然無緣拜先生為師,但隻請先生能夠在武學上指點一二,晚輩亦覺受益匪淺。”

鶴髮望向許驚弦:“告訴我,你最擅長什麼武功?”

許驚弦凝神細想,除去注重精神修煉的《天命寶典》之外,他從小跟隨義父許漠洋學過北疆的嘯天劍法,研究過兵甲傳人杜四遺留的《鑄兵神錄》,還與林青相處了一年多。 除了許多武學口訣,林青也只正式傳過他一套江湖上最普通的羅漢十八手;而在鳴佩峰後山上,他與四大家族長老愚大師借棋理悟出弈天訣;汶河小城中,仵作黑二教給他陰陽推骨術;在京師白露院裡,蒹葭掌門駱清幽教過他華音沓沓心法;來到吐蕃,蒙泊國師曾傳他虛空大法;又在御泠堂中習得屈人劍法與帷幕刀網……算起來各式各樣的武功著實學過不少,有些甚至是江湖上的不傳之秘,但所學雖多,卻雜而不精,譬如那虛空大法雖然威力無窮,但與他本性全然不合,連粗通皮毛都算不上……

許驚弦細細想來,實是找不出自己最擅長的功夫,滿臉遲疑,不知應該如何回答鶴髮的提問。

鶴髮搖頭而笑:“等有一天你自己想通了這個問題,你就知道應該做什麼樣的努力,等待什麼樣的奇蹟了!”

這一夜許驚弦思潮起伏,久久不能入睡,鶴髮的話語始終縈繞在他的耳邊。

在御泠堂三年來,他勤學苦練,武功進步神速,單論劍招與刀法,可算是堂中弟子中的佼佼者,只可惜沒有相應的內力輔助,不能真正踏入一流高手的境界。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哪怕再苦練三十年也絕不可能在武功上勝過明將軍,他無法在漫長等待中忍受報仇無望的煎熬,無奈之下這才離開禦泠堂另尋他途,與其說這是對命運的抗爭,不如說是在絕望中的最後掙扎。

但聽了鶴髮的一席話,令許驚弦眼前重現了一份光明,幾乎已喪失殆盡的信心再度死灰復燃。 正如鶴髮所言:“一個人的成功並非來自對理想的完成,而是努力縮短與理想之間原本遙不可及的距離”。 一如林青挑戰明將軍的本意只是為了武道上的追求,明將軍不過是暗器王完成目標的過程中給自身設下的​​一道屏障。

或許許驚弦永遠不可能戰勝明將軍,但是他可以戰勝過去的自己,就算窮一生之力也無法攀至武道頂峰,但只要達到自己能力的極限,就足可告慰林青的在天英靈了。

許驚弦,有信心在充滿變數的人生中追尋屬於自己的奇蹟!

第二日清晨,許驚弦早早起身,雖然他大半夜未眠,卻覺得神清氣爽,精神健旺,與往日陰鬱沉悶的樣子判若兩人。 鶴髮將他的變化看在眼裡,暗暗欣喜。

如鶴髮所料,禦泠堂的追兵始終沒有出現。 三人離開拉姆措,沿著日月山麓下的一條冰河往東南方行去。

天高雲淡,一輪旭日無聲地從雲層中冉冉升起,淺紅色的晨曦抹去了天空最後的一絲陰霾,晨輝映著雲霞朝露,五彩繽紛。 遠峰奇拔峻秀,千年不化的積雪反射出耀眼刺目的銀光,彷如暗藏著百萬蓄勢待發的雄兵。 河面上冰層平整如鏡,幽寒之氣沁人肺腑,冰河下卻是激浪暗湧,碎冰擠壓碰撞的鏗鏗之聲不絕傳來,似乎正在醞釀著一場毀天滅地的洪流。

在空中盤旋的扶搖忽然發出幾聲短促的嘯聲,降落在許驚弦肩頭,利喙輕啄主人的面頰​​,伸爪張翅,狀甚急迫。

許驚弦輕撫扶搖羽毛,令它安靜下來,輕聲解釋道:“這是扶搖發現敵人時發出的信號。但它應該不會把禦泠堂的弟子認成是敵人……”

童顏眼望冰河對岸,冷冷道:“不是御泠堂,是那群蒼猊來報仇了。”

只見冰河對面,幾條蒼猊先後躥出,領頭者眉生白斑,右前爪已斷,正是蒼猊王,那頭雪白蒼猊帶了幾個同伴,緊跟其後。

鶴髮皺皺眉:“這是怎麼回事?”

童顏心知隱瞞不住,便把前晚與蒼猊激戰之事如實告知。

鶴髮臉色漸沉,他曾在吐蕃生活過數年,深知蒼猊性情之凶猛不亞於獅虎,一旦與之結仇,分外難纏。

許驚弦歉然道:“都是我闖下的禍,便由我去應付吧。”

童顏卻道:“蒼猊王是我傷的,怎麼也輪不到你出面。”言罷手按短劍,就要越過冰河迎戰。

鶴髮知道吐蕃人將蒼猊視為神物,殺之不詳,當即出言制止童顏:“能避就避吧,我教你武功可不是為了對付它們的。”

童顏見鶴髮隱有怒意,不敢爭辯。 而定睛望向對岸的許驚弦卻吃驚道:“且慢……它們怎麼自己打起來了?”

——那蒼猊王斷了一腿,奔行不快,剛至冰河邊已被那頭雪白蒼猊超過。 出乎意料地是,那雪白蒼猊並沒有撲向這邊的童顏一行,竟然張口便往蒼猊王的後腿咬去。 那蒼猊王轉身避過,不再奔跑,而是背靠冰河,弓身豎發,如臨大敵般直面雪白蒼猊。 而其餘的蒼猊並不加入爭鬥,而是圍成半圓形,中間留下丈許方圓的空地,彷彿是為蒼猊王與雪白蒼猊間騰出了一塊戰場。

就見更多的蒼猊從雪山中奔出,總共有二十餘隻,它們將兩頭怒目相視的蒼猊圍在其中,低低的吼聲此起彼伏,彷彿是在為爭鬥的雙方打氣助威。 而扶搖眼見大敵在前,飛至蒼猊群的頭頂,​​挑戰般發出唳聲,但那群蒼猊卻根本不予理會。

許驚弦與童顏面面相覷,不知何以如此。

鶴髮長嘆一聲:“我曾聽吐蕃人提及過蒼猊的一些習性,看來這兩隻蒼猊應該是在爭奪王權。能者為王的道理並不僅僅適用於人類,動物亦然。 ”

許驚弦恍然大悟,蒼猊王受童顏所傷,能力大打折扣,那頭雪白蒼猊無疑是猊群中僅次於蒼猊王的強者,便趁機向它挑戰。 即使屬於同一族群,弱肉強食也是萬物永恆不變的法則。

那雪白蒼猊大吼一聲,疾躍向前,劈爪便往蒼猊王的頭頂抓去。 蒼猊王穩立不動,偏頭避開,張開大口,兩排森森的劍齒反噬雪白蒼猊的利爪。 雪白蒼猊收回利爪,並不退讓,而是藉勢橫身撞來。

這兩頭蒼猊皆是體格健碩,重達數百斤,一撞之下各自打了個滾,隔開五尺的距離,重又對峙起來。

顯然,雪白蒼猊在氣勢上已然完全壓過蒼猊王,不斷主動進攻。 只聽吼聲連連,一黑一白兩頭巨獸在冰河前嘶咬不休。 蒼猊群自有自己的規則,其餘蒼猊並不選擇相助何方,只是伏地觀戰,靜待著新的王者誕生。

那蒼猊王雖然新傷未癒,元氣大傷,但餘威猶存,雪白蒼猊也不敢太過逼近,一擊不中立刻退開,保持安全距離,但它每次撲擊皆是勢大力沉,忽左忽右,或上或下,進擊間頗有法度。 蒼猊王雖稍處下風,但憑著豐富的經驗往往能夠提前預判對方的行動,守得極為沈穩,不給雪白蒼猊絲毫可趁之機。

雪白蒼猊數度撲前,都被蒼猊王一一化解,它轉而採用游斗之術,圍著蒼猊王不停打著圈子,伺機襲擊。 蒼猊王斷了一隻前爪,行動大是不便,完全沒有昔日的敏捷,只能一味守禦,敗勢漸濃。

三人隔岸遠觀兩獸劇鬥。

鶴髮道:“人類最初的武功便是由模仿野獸猛禽的行動而來,本意或只是為了舒展筋骨、強身健體,漸漸卻成了製服野獸的本領,甚至演變成人們彼此之間爭強鬥勝的工具。且不論人類天性中征服欲之好壞,單從武功的角度來說,雖然經過數千年的去蕪存菁,生出各種門派,基本要旨卻始終不變——只要能在最短的時間擊倒對手,就是最有效的武功。但許多武功故意變化出惑人眼目的花招虛式,固然有誘敵之效,但在明明有機會直搗黃龍、一招制敵的情況下,卻偏要生搬硬套一些花巧招式,不免本末倒置。相比之下,這些猛獸反而更懂得攻擊的效率。”

童顏失笑:“依師父所說,我們豈不是還應該向它們學習?”

“那又有何不可?”鶴髮微笑道,“以人為師,不過是墨守成規的繼承。以天地自然為師,方能夠開宗立業、自成格局。”

許驚弦聞言心中一動。 鶴髮看似無心之語,卻在有意無意間點醒了自己。 他不肯收自己為徒,莫非在暗示天地自然才是自己最適合的師父? 可是,欲以天地為師,那需要何等的氣度,何等的悟性? 自己能做到麼?

只聽鶴髮又道:“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真正的高手不會刻意於招式的精妙,而是更注重效力。我之所以只傳你六招劍法,正是不願讓你沉迷於招式之中,如果有一天你能自創機杼,才不枉我的一片苦心。”

童顏有會於心,點頭道:“師父曾教過我:天底下沒有完美無缺的武功,只有無懈可擊的王者。”

“正是如此。所謂無懈可擊,並不是指擁有強大的力量,而是能夠在各種情勢下做出正確的判斷,隱忍不代表怯懦,果敢不等同莽撞。人力有窮盡,掌握關鍵的時機發出致命一擊才是智者所為,這就是返璞歸真的高手與普通人的區別。”

聽著鶴髮童顏師徒的對話,許驚弦脫口發問:“可是,若沒有強大的力量,又如何能發出致命一擊?”

“你錯了。擊敗對手只需要'足夠'的力量,而非'強大'。”鶴髮微微一笑,“儘管力量相差懸殊,山兔卻可以力博雄鷹,野馬亦能夠匹敵群狼,靠的絕不是蠻力。歷史上以弱勝強的例子不勝枚舉,關鍵是能夠正視彼此的優劣,以己之長攻敵之短。”

許驚弦沉思不語。 如果說之前他對於童顏誇讚鶴髮的話還有所懷疑,此刻則漸已認同。 同樣的道理,林青也曾對他說過,但鶴髮無疑表達得更為淺顯易懂,令人不由折服於他敏捷的思維與雄辯的口才。

蒼猊的吼叫聲打斷了許驚弦的思緒。 他抬頭望去,只見冰河對面兩頭蒼猊的爭鬥已近尾聲。 雪白蒼猊的游斗戰術極其有效,趁著蒼猊王轉動不便,只以利爪襲擊蒼猊王的腰腿之處,雖非要害,但連續數擊之下,蒼猊王已被抓得傷痕累累,氣力不濟下稍有閃失,又給雪白蒼猊一口咬在腰側,撕下一大塊血肉來。

蒼猊王痛得一聲怒吼,鼓起餘勇奮起反撲,一爪正正拍在雪白蒼猊的面門上,頓時現出幾道抓痕。 但它此刻已是強弩之末,加之失血過多,頃刻間又被雪白蒼猊連咬幾口,眼看不敵……

驀然就見蒼猊王跳出戰團,提爪抬首,幾乎直立而起,仰天發出一聲低沉而無奈的咆哮。 這特殊的咆哮聲大概標示著勝負已決,原本靜立在一旁觀戰的蒼猊群頓時齊聲吼叫,興奮地圍著雪白蒼猊連連轉圈,祝賀新王者的誕生。

這一瞬,令人驚訝的一幕出現了!

——蒼猊群竟然一起轉向剛剛失去王位的蒼猊,發起了一輪新的進攻。 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慘烈撕殺,昔日的王者無力地抵禦著屬下的圍攻,轉眼間便連受重擊,眼看就要被群猊殺死。

而那隻雪白蒼猊則立於河邊的一塊大石上,漠然地看著蒼猊王被群猊圍攻,全無阻止之意。

許驚弦與童顏齊聲驚呼:“為什麼會這樣?”

鶴髮亦是面現詫異,長嘆一聲:“我也不清楚為何會如此。或許這就是猊群的規則,新王即位之日,便是舊王斃命之時。”

蒼猊被吐蕃人視為神物,輕易絕不去招惹,即使是高原上的吐蕃老人,也未必盡知蒼猊的習性。

那蒼猊王在猊群的圍攻下且戰且走,最終被逼至冰河邊緣。 它忽然昂首望天,發出一聲如悲如泣的嘯聲,蒼猊群聞聲暫時停止了進攻。 有幾隻小蒼猊欲要伸舌舔食蒼猊王沿路流下的血線,卻被幾頭壯年蒼猊阻止,那或許就是對昔日王者最後的尊重。

蒼猊王緩緩轉頭,傲然望著曾經的臣民,神情中有一種彷如英雄末路的淒涼。 然後它一聲狂吼,拼力高高跳起,筆直躍入冰河之中!

那河面上的冰層雖厚,卻禁不起蒼猊王重達數百斤身軀的撞擊,一聲炸響後裂開一個大洞,而蒼猊王,已掉入冰河中。

三人直看得目瞪口呆,蒼猊王此舉形同自戕,但此刻的它也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維護自己殘存的尊嚴。

蒼猊群靜了下來,在岸邊排成方陣,凝望著水面上蒼猊王露出的碩大頭顱。 縱然蒼猊王略通水性,但四周都是滑溜溜的冰層,它根本無法爬上岸來,何況天寒地凍,冰流湍急,無論如何也不能久持。

許驚弦忽道:“童顏,幫我救它!”說罷也不等童顏答話,已足尖輕點,騰身往冰河上躍去。

幾個起落間,他已至蒼猊王身邊,伸手往蒼猊王抓去。 誰料那蒼猊王竟毫不領情,反朝著他的手咬去。 幸好許驚弦收手得快,方免受傷。 飛在空中的扶搖發出一連串短促的嘯聲,似乎在埋怨主人為何會救援它的對頭。

然而許驚弦卻並不放棄,繞著河面的冰洞轉至蒼猊王身後。 蒼猊王處於冰河中無法閃避,已被他揪住長長的頸毛。 但許驚弦內力不濟,拼盡全力亦無法將重達數百斤的蒼猊王提出水面,那冰層不堪承重,軋軋作響,彷彿立刻就會讓他也陷落於河中。 這一刻,童顏已隨後趕到,將衣帶運功擲出,緊緊纏在蒼猊王的身上,大喝一聲將蒼猊王硬生生地拖出了冰河!

猊群在岸邊不安地吼叫著,有幾隻蒼猊已蠢蠢欲動,然而踏上冰河幾步後又猶豫著退了回去,心知冰層無法承受自己的體重,故而不敢冒險過河襲擊,只得眼睜睜地看著許驚弦與童顏將蒼猊王救走。

那隻蒼猊王似乎一意求死,連連掙扎,又張開大口慾咬斷衣帶,但它重傷之下如何經得起童顏的神力,不多時已被他強行拉至對岸。 鶴髮並不阻止兩人的行動,只是面上隱有憂色,微微搖頭。

許驚弦喝住欲要攻擊蒼猊王的扶搖,撕下衣襟匆匆給蒼猊王包紮傷口。 那蒼猊王精疲力竭,閉目大口喘息,簌簌發抖。 天氣寒冷,傷口流出的血液已被凍結,黏在它純黑如墨的毛髮上。 許驚弦索性從行囊中拿出自己換洗的衣衫,耐心地給蒼猊王擦乾身體,又替它按摩肌肉,舒筋活血。 如此良久,蒼猊王方才緩緩張開雙眸望了許驚弦一眼,目光呆滯,隱隱還帶有一絲敵意。

鶴髮嘆道:“你就算此刻救活了它,但它重傷之餘也根本無法生存下去,莫說是那些天敵,僅是高原的惡劣氣候也足以致命。”

許驚弦定定道:“我會等它養好傷後再放走它的,若是先生不願與之隨行,我們就此分手也無不可。”他的聲音雖低,卻十分堅決。

“在你眼裡我就是那麼不近人情的人麼?”鶴髮苦笑道,“我只是覺得此舉雖是善行,卻未必得體。所謂物競天擇,這是蒼猊千百年來傳下的規則,你又何苦逆天行事?”

許驚弦倔強地一擺頭:“我才不管什麼規則!若不是我,它也不會落到如此地步,所以我一定要救它!”鶴髮聽罷,搖頭不語。

童顏皺皺眉:“這傢伙體型巨大,要怎麼帶它走呢?”

許驚弦望著離岸半里外的一排樹林,突然想起了少年時的遊戲:“我自有辦法,只是可能要耽誤幾天的行程……”

童顏笑道:“那有何妨。我可不想這麼快回家。”

鶴髮喃喃自語般低聲道:“只怕讓人擔心的並不止如此。”他的目光游弋處,瞧見對岸那頭雪白蒼猊冷厲的目光,心中莫名地一顫。

許驚弦與童顏砍下一棵大樹,以劍為斧,削成一塊三尺見方的平板,將蒼猊王放在其上,又以長繩縛扎木板,沿著冰面拖行。 那木板底端用樹脂塗抹過。 以便減少摩擦。 如此果然省力不少。 只是這樣一來,三人就不得不沿著冰河的方向改而往南前行。

蒼猊王逆來順受地任他們擺佈,全無掙扎,似乎落敗於王位之爭已令它喪失鬥志。 而那猊群則仍是不肯放棄,在那隻雪白蒼猊的率領下沿著對岸遙遙跟隨,不時發出挑戰似的吼叫。

雷鷹扶搖果不愧是鷹帝之質,看到蒼猊王落難,也不再糾纏於昔日恩怨,反為它叼來些野味。 但蒼猊王對餵至口邊的食物只是淺嚐輒止,不知是食難下嚥還是決意求死。

鶴髮對許驚弦道:“我方才見你出手,行動敏捷靈便,並未受內力不濟之限,只是發勁時力有不逮,似乎並不像是丹田受損的狀況。”

許驚弦解釋道:“三年前蒙泊國師曾將他七十年的功力輸入我的體內,如今仍滯留不去。”童顏聽到蒙泊的名宇,身軀微微一震,若有所思。

鶴髮緊鎖眉頭:“我只知你丹田受損,卻不知其中詳情,你不妨如實告訴​​我,或能解治。”許驚弦心中頓時燃起一絲希望,便將當年如何在擒天堡遭受禦泠堂紅塵使寧徊風的“六月之蛹”,前往鳴佩峰治傷又被四大家族之首景成像藉機廢去丹田之事毫無隱瞞地說出。

鶴髮撫掌道:“這便是了。你只是丹田受挫,經脈不但無損,反而因蒙泊強輸功力而容量大增。雖然無法修煉上乘內功,卻不似廢去武功者一般手足酸軟,甚至耐力更強,一切行動與常人無異,練習招術並無阻礙,只是運功發勁會受到影響。外力來襲時,你的身體會自然做出反應,散於四肢百骸的內力便能保護你不受傷害,但若是你想要傷人,卻又有心無力了。”

“可有什麼補救之法?”

鶴髮大笑:“這種情況可謂萬中無一,甚至是習武者夢寐以求的境地,又何須補救?”

許驚弦滿臉懷疑:“天底下哪一個習武者願意落到這種地步?”

鶴髮不答反問:“習武最基本的目的是什麼?是自恃武力欺壓百姓,甚至動輒殺傷人命麼?”

許驚弦搖搖頭。

鶴髮續道:“那麼既可以達到強身健體的效能。又不會有錯手傷人的顧忌,豈非一舉兩得?”

“可是,扶危濟貧也是習武的目的,若無相應的能力,如何與惡人相抗?”

“縱算是大奸大惡之徒,也應該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童顏在一旁插言道:“對付惡人何用那麼麻煩,一刀殺了豈不干淨?”

鶴髮搖頭低聲嘆道:“你殺性太強,稍遇不順便痛施辣手,如此不過徒增殺孽,於己有損無益。但我又知你桀騖不馴,散漫無羈,若是橫加阻止,壓抑天性,反而會有礙武功的進,所以才強行給你定下那五次約定,只盼能對你的殺性稍有限制。但如今看來,你根本還是不明白為師的一片苦心,儘管你現在的武功已遠勝於我,但終你一生,也只能做一個殺手而已。”

原來鶴髮當年收童顏為徒時,已瞧出他天性嗜殺,出手決絕。 便定下一個古怪的約定,凡事皆要遵從師命,但給童顏五次自作主張的機會,五次之後或是弒師後自立門戶,或是自盡以謝師恩,只希望能用師徒之情令童顏稍有收斂。 無奈童顏嗜武若狂,只為見蒙泊國師一面,便在玉髓關執意與顧思空等人賭命,算來已是第二次強違師命了。

鶴髮又道:“所謂武者仁心,並不僅僅是善待弱小,還應該於己於人處處留有餘地,得饒人處且饒人,若只是不分青紅皂白地濫殺,與那些倒行逆施的惡人本質上又有何分別?”說到這裡,他有意無意地望了一眼許驚弦,“真正的武者,不但要憑武力約束惡人,更要懂得約束自己。”

許驚弦知道鶴髮知人善教,於旁敲側擊中藉機點撥自己,暗生感激。 與鶴髮不過半日接觸,卻已令他受益良多,看待世事的眼光與以往大不相同。

童顏猶不服氣:“話雖如此。但只恐不曾制住惡人,卻先死於惡人之手。”

鶴髮笑道:“所以才要先提高自身的能力,先立於不敗之地,再另做取捨,方為上策。”聽鶴髮說到“立於不敗之地”幾個字,許驚弦心中一動,不由想到了在鳴佩峰後山與愚大師共同研究的“弈天訣”。

作為四大家族的上一代領袖,愚大師在武學上的造詣只怕並不在當世的任何一人之下。 他於百歲高齡從棋理中參悟出“弈天塊”,雖與當世武學的原理完全相悖,卻是另闢蹊徑,講究“守虛極、至靜篤”,故意不斷露出破綻,誘敵發招。 其要旨正是不求勝先求和。

而許驚弦目前的武功正如鶴髮所說,雖然傷敵無力,卻也不會輕易受制於人。 在這種萬中無一的情況下,“弈天塊”恰好能大派用途,再加上可料敵先知的“陰陽推骨術”,儘管他欠缺內力,難以一招制勝,卻也未必輸給任何人。

三年前,他曾與愚大師戲言要做“弈天門”的開山祖師,假以時日,當年的玩笑話當真能夠實現也未可知……

許驚弦握緊拳頭,遙望遠方,朗聲道:“我明白了!”

鶴髮驚訝地看向許驚弦,感應到他的身上彷彿突然多出一份堅定與自信。 或許連鶴髮也根本意料不到,自己無意中的一句話,卻讓許驚弦清楚了應該如何發揮自身長處,從此樹立起一份對武學的信心。

行了半日,三人來到一片開闊地帶,前方的冰河分成兩道支流。 一條往南,一條往東。 寒流來襲,狂風驟起,三人皆有武功還可忍受,躺於木板上的蒼猊王在傷重之餘卻耐不住寒意,雖未發出呻吟,但鼻間喘息粗重。

三人在河邊歇息了一會兒,勿匆吃些乾糧,但那蒼猊王依舊不飲不食。 許驚弦只怕蒼猊王傷重不支,不免有些著急,但遊目四望,數里方圓皆是一片空曠,全無遮掩,莫說不見人煙,連個避風處也尋不到。

雖然許驚弦起初是為了扶搖與蒼猊王作對,但如今見它落難至此,實不願它喪命於同類之口。 他本以為蒼貌群無法涉河來襲便會就此罷休,但河對岸的那群蒼猊依然緊隨,吼叫聲不時傳來,敵意絲毫不減,也不知要等到何時才會了解這段恩怨。

他望著身受重傷的蒼猊王,想到它曾是昔日的獸王,如今卻眾叛親離,反被族群追殺,而自己此刻也成為了禦泠堂的叛徒,不由大生同病相憐之意。 低聲嘆道:“若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落到這般田地。既然不容於蒼貌群,不如以後就隨著我同走江湖吧。你且放心,我必會好好照顧你的。 ”

許驚弦又喚來扶搖:“你兩個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以後須得和睦相處,不要再生事端。”扶搖感應到主人對蒼猊王的善意,彷彿打招呼般對著蒼猊王咕嚕了幾聲,但蒼猊王卻全無反應,也不知是否聽懂了許驚弦的話。

一行重又上路,按理說他們本應往東而行,但東邊的這條冰河河道較窄,那群蒼猊或會尋機偷襲,雖然不懼,幾人卻擔心無法照應到蒼猊王。

而童顏巴不得在吐蕃多留些日子,便對鶴髮道:“我們還是繼續往南行吧。最好能找​​到吐蕃人的帳蓬。這頭蒼猊體格健壯,只要好好休整幾日,便可康復,那時我們再回烏槎國也不遲。”

鶴髮瞧出許驚弦的心意,並未反對童顏的提議,只是憂心忡忡地望向對岸:“這條冰河只怕無法阻住猊群,若不得不與它們交手,盡量少開殺戒吧。”

三人再往南行了幾里路,忽然聽到身後隱隱有馬蹄聲響。

就見來者是一支十餘人的騎隊,馬背上的騎士並非吐蕃服飾,而是統一的灰衫長袍,看來應該是漢人的馬隊。 而且眾騎士除了領頭者外皆是面蒙黑紗,身挾兵刃,不知是何來路。

童顏悄悄問許驚弦:“是御泠堂的人麼?”

許驚弦搖頭否認。

童顏注意到騎隊中尚有幾匹背負空鞍的馬兒以備換騎,頓時喜道:“那就好了,我們可以向他們買馬,馱著蒼猊趕路豈不省力?”

鶴髮卻沉聲道:“徒兒且莫心急,只怕這並非普通的馬隊,先靜現其變再說。”

童顏聽鶴髮語氣鄭重,心知有異,再細細看去,只見那些騎士中有幾人頭戴高冠,背插拂塵,竟似是道門中人,而他們馬鞍上掛著的兵器長短粗重不一,有的甚至是江湖上失傳已久的奇門兵刃,顯然不會是普通道士。

許驚弦亦是大覺驚訝。 吐蕃國尊崇佛門,寺廟隨處可見,卻並無道觀。 這些遠來的道士不知是何來路。 而且整個隊伍行進間幾乎寂靜無聲,不但沒有任何交談喧嘩,連馬嘶聲都不可聞。

來騎共有十一人,除了領頭者一馬當先,另十人前四後六,隱隱排成陣型,每一名騎士之間都是分毫不差的五步之距,彷若以尺丈量過,既不妨礙行動,又可相互照應。 轉眼間騎隊已至,領頭的灰衣人發出一聲短哨,馬隊整齊劃一地停步在許驚弦等人的十步外,連那幾匹背負空鞍的馬兒也不例外。

若是他們換上士兵的服裝,儼然便是一支紀律森嚴的部隊,有著不容忽視的戰鬥力。 在這積雪皚皚的白色高原上,騎士們灰撲撲的長袍散發出比風更冽、比雪更冷的寒意。

鶴髮師徒與許驚弦暗中戒備。 只見那領頭的灰衣人年約三十出頭,身材羸弱,形銷骨立,相貌枯瘦,面色蠟黃,雙目似開似閉毫無神彩,乍望去猶如沈痾待斃的病人。 他下頜蓄著短鬚,卻有意露出右腮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疤,彷彿被活生生剜去了半邊下巴,令這張了無生氣的面孔多出一份冷硬與殘酷。 而他馬鞍下正掛著一個圓錐形的鐵鉈,那鐵鉈巨大如斗,恐怕足有三四十斤的量,以長長的銀鍊相繫。 那銀鍊在冬日的陽光下反映出耀眼的光芒,透出一股死亡之氣!

而其餘灰衣人全部面蒙黑紗,只露出雙眼,每道眼神都是精光四射,寒冷如冰緊鎖在三人身上。 那是戰場上兩軍對峙對時、一觸即發的目光,只有經歷過無數生死、見慣了無數血腥,並且隨時準備犧牲自己的血肉之軀以換取勝利的士兵才會擁有的目光。

鶴髮心頭一驚,他江湖經驗豐富,博聞強記,已隱隱猜出這十一名騎士的來歷,只是不知對方的目的何在。 而許驚弦與童顏面上若無其事,暗中卻各自運氣待戰,對方雖然尚未刀兵相向,但那一股凜冽的殺氣已席捲當場,直如實物般撲面而來。

鶴髮對領頭的灰衣人拱手道:“這位壯士請了,不知有何指教?”

灰衣人也不下鞍。 只在馬上略欠了欠身:“你們要去往何處?”

這句話殊無禮貌,卻問得理所當然,彷彿他就是高原之主。 而那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卻聚而不散,大概是其人修煉了一種古怪的內功。

鶴髮未明對方來意,篤定地一笑:“我與兩個侄兒來自南方小國,遊歷吐蕃數月,如今正打算回家。”

灰農人的目光從鶴髮轉到許驚弦。 再望向扶搖與蒼貎王,最後才緩緩落在童顏身上,微瞇的眼睛驀然睜了一下,瞬間又恢復原狀。

這一剎。 許驚弦感覺到他的眼神極其詭異,不但混合著嗜血的興奮與遇敵的挑戰,在那凌厲的目先中還彷彿散發出了一種古怪的氣昧,一如蟄伏於暗處的猛獸吞吐出的渾濁氣息。

他從未想像過,竟會遇見如此有“味道”的殺氣!

鶴髮知道童顏性格急躁。 唯恐他沉不住氣,暗中拉他一把,上前半步隔斷灰衣人的視線,淡淡道:“我這兩個侄兒都未見過什麼世面,可莫嚇壞了他們。”

灰衣人似笑非笑地嘆了一聲:“果然是個好叔叔,”他目光一轉,望向遙遠天際的一朵烏雲,悠然道,“暴風雪就要來了,若是先生照應不了小輩,最好分頭躲避一下。”他說完這句奇怪的話後,也不等鶴髮回答,便嘬唇打了個呼哨。 竟就此率領手下揚鞭策馬,飛馳而去。

等騎隊遠去後,許驚弦向鶴髮問道:“他們是什麼人?”

鶴髮並不正面回答,喃喃自語般道:“我只希望不要再見到他們。”

不等許驚弦與童顏開口,鶴髮一擺手:“我知道你們有滿腹的疑問,伹是先不要說出來,且待我整理一下思路。”

看著鶴髮眉頭緊皺的凝重神情,許驚弦與童顏互望一眼。 心知對方必是大有來歷。 許驚弦的心思敏銳,回想方才這群騎士的詭異行亊,極像是在搜尋仇家,莫非是鶴髮昔日的敵人? 可是憑那領頭灰衣人望向意顏的眼神推測。 卻似乎只是針對童顏一人? 他低聲問童顏:“你可認識那個人?”

童顏搖搖頭:“我從未見過此人,但我能感覺到他對我有著極濃的敵意,不知是何緣故”

許驚弦點點頭:“或許是你無意中結下的仇敵。”

童顏不屑地一聲冷哼:“瞧他目中無人的樣子,似乎別人的生死都掌握在他的手中,我最看不慣這種人,不招惹我也就罷了,否則必定要給他些教訓。 ”

話雖如此,但每個人都看得出來,灰衣人那目空一切的態度並非來自狂妄無知的傲慢。 而是源於本身超強的實力。 單從控馬之術上判斷。 除了灰衣人之外,其餘十人亦皆是江湖上難得一見的離手,這十一人聚在一起實是一股任何人也無法忽視的理大力量!

許驚弦正色道:“你可不要輕敵。我知道那個灰衣人的奇形兵刃喚為'飛鉈'。你可注意到那根系在飛鉈上的銀鍊有多長麼?”

童顏微閉雙目回憶道:“那根銀鍊在他腰間纏了兩圈,再加上懸垂的長度,應該足有七八尺。”

許驚弦嘆道:“鉈重一分,鏈短一尺。三尺為下,五尺​​為中,七尺飛鉈,難逢其敵。鉈體中間多穿有曲孔,飛行中可發出空鳴之聲,裂人心魄,不過儘管飛鉈練成後威力巨大,但若使用不得其法,極易傷及自身,厲於很難掌握竅要的兵刃。我看那飛鉈只怕有三四十斤重,此人當是勁敵。”

鶴髮終於開口:“飛鉈在奇門十八刃中排名第十四,江湖上極少見到,想不到你競能認得。”

許驚弦謙然一笑,垂首不語,神色間隱有傷感。

他對於飛鉈的知識全來自於《禱兵神錄》,那《禱兵神錄》乃是由兵甲派傳人杜四臨終前留給許驚弦的義父許漠洋的,其上不但記載了煉製兵刃與甲胄的材料與方法,還包括了各種兵器的性能與使用方法,包羅萬象。 幾乎將天下各類奇門兵刃囊括殆盡。 許驚弦自幼隨義父生活在滇北的清水小鎮,左右無事便研習《天命寶典》與《鑄兵神錄》,其中語句皆可倒背如流。

他此刻想到四年前義父許漠洋死於禦泠堂紅塵使寧徊風之手,心中痛惜交集,右手輕撫胸口的一個小布包,那裡面正是許漠洋的骨灰,是許驚弦留待日後有機會去塞外替義父建墳守靈用的。

童顏急切道:“師父一定知道那灰衣人的來歷了,還請吿之。”

鶴髮苦笑搖頭:“我人老眼花,十餘年不出江湖,對於江湖上的新人已大多不識,就連那飛鉈亦是僅聞其名,今日方見其形。”

童顏一挑劍眉,緩緩道:“不管他是什麼來歷,我都很想再會會他!”

鶴髮有些奇怪:“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對一個陌生人如此好奇,可有緣故?”

童顏略一沉吟:“因為我直覺,他正是專門來找我的。”

鶴髮低聲嘆道:“我剛才靜心思索,就是要查出他們的目的。你的直覺恰好證實了我的猜想:第一,他們雖然是沖你而來,但分明並不認識你,多半是受人所託:第二,對方人多勢眾。勝算在握,卻並不急於動手,不像伺機行動,反倒似待價而沽。以此兩點而論,這隊人分明是替人尋仇的殺手。”

“可我看到有些灰衣人頭戴道冠,何曾有殺手的模樣?而且他們招搖過市,完全不顧忌會引起我們的戒備,就算對自己的實力有充分的信心,也完全不似殺手的行事風格啊。 ”童顏疑惑道。

許驚弦靈機一動:“東海非常道!”

“不錯”鶴髮點頭:“以道裝示人,又如此明目張膽的殺手組織,天底下也就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只不過非常道的殺手行蹤詭秘,少現中原,更難得到吐蕃來,所以我才一時無法確定。”

許驚弦想到多吉曾告訴過自己,白瑪的父親正是死於非常道之手。 卻不料這麼快就遇上了。 而他的親生父親乃是媚雲教的上一代教主陸羽,說起來自己也算是媚雲教少主,不知同屬僧道四派的東海非常道與滇南媚雲教是否有什麼淵源……

他一時止不住地胡思亂想,但覺天下遼闊,卻又何其之小。

鶴髮又道:“非常道的殺手要價極高,可是只要一旦接手,便會不惜任何代價地完成任務。他們的原則是收一次錢,殺一個人,若無意外的情況,倒是極少傷及目標之外的無辜。”

“果然是一個與眾不同的殺手組織,不愧'非常'之名。”

鶴髮緩緩道:“這並不是非常道最特別之處。據我所知,非常道最特別的,便是沒有一起失手的記錄。”

童顏不自然地笑道:“怪不得那灰衣人最後的那句話如此古怪,我起初還以為他是顧忌師父,原來本意是威脅師父與驚弦置身事外。這本是我惹的禍,便由我一人接著吧。估計他們就在前路等候,我倒要問問是誰那麼看得起我,到底花了多少價錢買我的命。”

鶴髮淡淡一笑:“我花了十三年才格養出這麼一個徒兒,無論好壞,我都不想再耗十三年了。”說罷邁步悠然前行。

許驚弦拍拍童顏的肩膀:“你若當我是​​膽小怕事之人,就再不要認我是朋友。”言罷拖著蒼猊王緊隨鶴髮而去。

童顏豪然大笑:“好!我們這就一起會會非常道”大步跟上鶴髮與許驚弦。 然而他的神情中卻隱露不安。 剛才與非常道殺手短短一個照面,已有一種難以負荷的沉重壓力在他胸中逗留不去。 對於涉世未深的少年來說,這份壓力並非來自於恐懼,他可以憑著紛揚的意氣在千軍萬馬中躍馬衝殺,在眾寡懸殊的對抗中浴血奮戰,卻不甘承受兩軍交戰前的彼此試探,無法忍耐那風雨欲來前的虛偽平靜。

下一次與這群灰衣人相遇的時刻,或許就是一決生死之時! 童顏的驕傲不允許他退卻,卻更不允許他連累恩師好友。

三人再朝南走了兩個多時辰,然而十一名非常道的殺手卻再也沒有現身。

烏雲籠罩在頭頂,寒風勁冽,為即將到來的風暴蓄勢。 高原上氣候惡劣,空氣稀薄,原本呼吸就困難,再加上要隨時防備著非常道的突襲,三人皆有些疲意,那隻蒼猊王更是奄奄一息,唯有扶搖翱翔於高空、化為一個小小的黑點,在雲層中自由穿行,彷彿故意漠視著大自然的力量。 此刻,他們已深入吐蕃國的腹地,遠遠能夠望見沿河三四里外有一座土堡。

吐蕃國內百姓大多屬於游牧民族,天性散漫,慣於遷徒,多是隨身攜帶帳篷,極少定居。 像這樣的土堡多半是屬於某個土司的領地。

而吐蕃王乃是吐蕃境內幾百個大大小小的土司聯合選擇的首領。 那些土司的領地大多分佈在高原上星羅棋布的湖泊、草場邊,他們集結奴隸,私藏兵刃,或許沒有做吐蕃之王的野心與幻想,卻有著毫無節制擴大自己疆土的天性。 在這片神秘的土地上,吞併與分裂永不停歇地持續,彷彿一個魔咒。

吐蕃人天性熱情好客,又有嚴格的領地觀念,按理說此時早應該有人前來問詢,但眼看離土堡不過近百步的距離,卻仍是不見半個人影,三人心中都有些生疑,凝神細看,卻並無危機四伏之感。

天色越發陰沉,看來即將會有一場風暴,幾人只得去土堡躲避。 當下,鶴髮領頭前行,童顏與許驚弦抬著蒼猊王,來到堡前。

這是一座佔地近半畝,高有三層的土堡,新灰明瓦,顯然是剛剛修成的。 推開房門,偌大個院落中全無人跡。

童顏提聲高叫:“可有人在麼?”卻無任何回音。

許驚弦與童顏先找個避風處安頓好蒼猊王,之後在堡內四處査看。

鶴髮停在院中,目光定在廚房灶下。 髙原少柴,多燒牛羊糞便取暖燒飯,他注意到灶前雪淺,探手觸去,灰燼中尚有餘溫,並非荒疏已久的樣子。

許驚弦從樓上下來,望著鶴髮搖搖頭,顯然未有發現。 整個土堡中競無一人,連牲畜家禽也見不到一隻。

忽聽童顏的聲音從北院中傳來:“師父,快來看一下!”

兩人聞聲趕去。

——北院是一大片空地,堆放著許多雜物,但在雜物之間,卻孤零零地建起了一間小木屋。 那木屋呈正方形,長寬七八步,以上好的柏木所建,塗成暗紅色,最奇怪的是,整間木屋竟然沒有房門,亦無窗戶,木料接縫處用樹膠封的密不透風,猜不透是做何用處。

童顏立在屋前,滿臉疑惑:“我已細細查過,這間木屋由加工精細的木料嚴密榫接而成上的樹膠未乾,封合的時間決不超過兩日。”

鶴髮暗忖以童顏以往的性子,早就破門而入,現在卻意外地沉得住氣,看來非常道的殺手的出現確是令他承擔了不小的壓力。

許驚弦望著鶴髮:“依先生看,這會是非常道的詭計麼?”

鶴髮搖首:“那群非常道殺手已有足夠的實力,不用再如此故弄玄虛。不過堡中無人,恐怕與這間小屋不無關係。”

許驚弦耐不住好奇:“我們要不要打開木屋看看?”

鶴髮沉思一會兒:“盡量不要損壞木屋,小心防備。”

童顏早按捺不住,聽到師父發話,亮出短劍輕揮幾下,已將木料縫隙間的樹膠割開,施巧力挪開幾塊木料,正好露出一個容人進出的房門。

門口透進一絲光亮,隱隱可見牆上有幾盞油燈,裡面卻是一片漆黑。

許驚弦晃亮火折子點燃油燈,出乎三人意料的是,只見木屋內桌幾椅凳一應俱全,靠里處擺著一張大床,軟帳輕紗,懸絲流蘇,裝飾精笑,儼如一間大戶人家的臥室。 只是封閉已久,空氣沉滯,略有些悶氣,屋內也塗以暗紅色,微光暗影,氣氛怪誕,詭異莫測。

童顏嘖嘖稱奇:“這簡直就像一口大棺材,難道還會有人住在裡面麼?”說著他挑起帳簾,猛然一怔!

——床上竟真的端端正正放著一口純黑色的棺材。

許驚弦錯愕道:“吐蕃人皆以天葬,何用棺木?”

鶴髮遊目室內:“看房中的擺設並無吐蕃風俗,倒像是漢人的居所。”

童顏笑道:“莫非是非常道的殺手替我預備的?”

許驚弦重重捶他一拳:“你若急不可耐,不如我先親手​​把你裝進去。”他兩人少年心性,明知大敵當前,反而隨意開著玩笑,用以緩解緊張的情緒。

鶴髮盯著棺材:“只怕這棺中再也裝木下第二個人了。”

許驚弦與童顏這才發現從那棺材中竟傳來呼吸聲。 那聲音綿長有序,好像有人正在其中熟睡。

他們畢竟經驗尚淺,只顧留心小木屋中有無暗藏機關陷阱,反而忽略了最明顯之處,幸有鶴髮這個老江湖明察秋毫。 兩人彼此相視一眼,扮個鬼臉,凝抻戒備。

聽棺中人的呼吸,似乎並無內功。 童顏上前一掀棺蓋,卻紋絲不動,顯然已被釘死。 三人大覺蹊蹺,互視一眼,鶴髮緩緩點頭示意開棺。

這情景大違常理,令人匪夷所思,若不一査究竟,只怕寢食難安,就算是針對他們的陰謀詭計,幾人也完全顧不得了。

三人不敢太過大意,恐有毒藥迷香。 許驚弦屏息開棺,童顏在一旁持劍守衛。 鶴髮則皺眉思索,縱然他智計高絕,也猜不出其中關鍵。

許驚弦將棺釘撬松,雙手用力,棺蓋啟開……

——只見裡面躺臥著一位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雙目緊閉,胸口緩緩起伏,宛若熟睡。 他身著漢人服飾,華麗肅穆,就如重禮入葬之人,全身上下並無綁縛,也沒有被制住穴道的跡象。

童顏大奇:“這個人為何會睡在棺材裡,我們開棺竟也吵不醒他,而釘棺材的人又到什麼地方去了?”他正想要試著喚醒棺中人,手中一緊,卻是被鶴髮一把拉住。

鶴髮神情古怪,目光停留在棺中人的臉上,滿面震驚之色,而許驚弦則怔怔望著被掀開的棺蓋。 童顏順著許驚弦的目光望去,只見棺蓋的右上角細密雕刻著一種奇怪的花紋,既像某種異國文字,又像是隨手畫下,不辨意義的圖形。

乍望見那花紋時,童顏腦中莫名一眩,一種似迷戀、似依賴的奇異感覺湧上心頭,彷彿那花紋中有一股強大的魔力,勾起了他內心深處某種神秘的慾望,令他的目光再也挪移不開。

類似的感覺也出現在許驚弦的腦海中。 他清楚地記得,在京師流星堂中自己也曾見到過這樣的花紋,但上次見到時並無任何不妥,而這棺蓋上的花紋卻引發了他心裡最微妙的情緒。 細辨之下,兩種花紋略有不同,流星堂的花紋更為細密精巧,而棺蓋上的花紋曲線則弧度稍大,或許就是這些微的不同導致了完全不同的感覺……

鶴髮伸手過來,遮在花紋之上。

童顏一聲狂叫,短劍疾出,竟是斬向鶴髮的手掌。

許驚弦大驚:“你做什麼?”

卻見鶴髮的手指如彈琴鼓瑟般快速伸縮,眨眼間已扣住短劍,在童顏的耳邊一聲大喝。

童顏一愣,慌忙收劍,再用力一掐大腿,瞬間淸醒過來。 方才那一刻,他的心中突然泛起一種想要拼死保護那花紋不受破壞的衝動,竟如魔鬼附體般不假思索地對恩師出劍,此時羞愧難言,棄劍於地,雙腿—軟,便欲拜倒請罪。

鶴髮卻扶住童顏:“我知你方才是受棺木上的花紋所惑,並不怪你。”

童顏面紅耳赤,呆呆望著鶴髮,一時說不出話來。

許驚弦愕然道:“這是怎麼回事?那些花紋到底是什麼?”

鶴髮臉上陰晴不定,喃喃道:“攝魂消魄者,悟魅也。”

許驚弦茫然不解:“先生所言是何意?”

鶴髮微微一震,似是自悔失言,吸了一口氣,重又鎮靜如初:“都是些我不願回憶的往事,不提也罷。”他心中暗自驚訝,回想自己當年初見這花紋時,亦如童顏—般魂不守舍,然而許驚弦受到的影響顯然並沒有那麼強烈。

童顏恢復淸明,注意到鶴髮的目光正定定望著棺中人:“師父難道認得他?”

鶴髮不答,忽轉過頭去,側耳細聽:“有人來了,先出去看看吧。”果然從屋外呼嘯的寒風中,傳來嘚嘚的馬蹄聲。

鶴髮提起棺蓋合在棺材上無意地遮住棺蓋上的花紋,不讓許驚弦與童顏見到,而棺中人依舊沉睡,絲毫不聞外界的動靜。

童顏與鶴髮共同生活了十幾年,對他的習慣知之甚深,只瞧鶴髮異樣的神情,已猜出他確實認得棺中人,故意避而不答定有原因,而那看似普通的花紋裡到底有什麼特殊的魔力,競令自已在剎那間如痴如狂? 他隨著鶴髮身後走出小木屋,心頭充滿了疑問。

轉眼間蹄聲已至土堡外,聽起來只有一人獨騎。

童顏低聲道:“我們是否應該藏起來?”

許驚弦道:“或許這是土堡的主人外出歸來。我們畢竟是不速之客,若再掩藏痕跡,不免令人生疑,倒不如光明正大地見面……”說罷望向鶴髮,等他做出決斷。

鶴髮卻只是隨意點點頭,沉思不言,似乎剛才乍見到棺中人令他有些亂了方寸。

來騎在堡門外停下:“堡主何在?老夫不請自來,多有打擾。”聲音蒼老,卻是中氣充足。 許驚弦與童顏對望一眼,聽對方如此問話並非土堡中人,猶豫著不知是否應該現身相見。

鶴髮卻是聞聲一震,面上現出恍然之色。

來騎放聲大笑:“故交遠來,貴師徒竟慳吝一見麼?”這一聲聲震數里,將風聲皆盡壓住,來人顯然內力極強。

鶴髮亦是一笑:“果然是人生何處不相逢,老人家別來無恙乎?”揚手發出一道劈空掌力,將堡門震開。

就見門外是一位身著藍色舊衣的五六十歲老者,虯髯如鐵,皺紋滿面。 他的衣衫破舊,渾似落泊,神情卻高傲得如同題名金榜的狀元,長長的白髮被寒風吹揚而起,胡亂披散在一顆斗大的腦袋上,灑脫豪放絲毫不讓少年。

最為奇怪的是,老人的身後牽著一匹高頭駿馬,馬背兩側各支起一個木架,放著各式兵刃,不但刀槍劍教斧鉞鉤叉應有盡有,甚至還包括判官筆、峨眉刺、點穴撅、流星錘等極為少見的兵器,另有幾種奇形兵刃根本叫不出名字。 毎樣兵器都擦洗得閃亮如新,鋒銳逼人,在老人的腰間,還另攜著一柄長劍,那劍尚未出鞘,已隱有寒意沁體,應是寶物。

老人大大咧咧地牽馬入堡,炯炯有神的目光掃視院中,對鶴髮童顏僅是一瞥而過,反倒對許驚弦多看了幾眼,望見扶搖與蒼猊王時亦無驚訝之色,開口發問道​​:“奇怪,難道道主人不在麼?”

只憑此一句話,許驚弦已大致推斷出這位老人極有可能與非常道的殺手有關,不然就算認識鶴髮童顏師徒,卻何以認定自己並非堡中人?

鶴髮笑道:“我們亦才來不久,也不知這土堡裡的人去了何處。在下本還以為這些都是老人家的傑作,看來是誤會了。”

老人點點頭:“如此也好,免得你我算賬時打擾了別人。”似乎他的興趣只在三人身上,對堡​​中人的去向毫不介意。

鶴髮微微一笑:“還未請教老人家尊姓大名,不知要與我算什麼賬?”

老人一擺手:“將將垂死之人,名字不提也罷,免得辱沒師門。我欠你一樣東西,所以才千里迢迢地趕來吐蕃相見。”說著話,他從懷中摸出一物,遞給鶴髮,舉手投足間全無防範之意。 那是一枚小巧的金簪,簪內嵌著一級綠豆大小的玉色珠子,珠上刻有許多細小的字跡,正是那枚“翰墨簪”。

鶴髮接過“翰墨簪”,凝神細看:“老人家只怕弄錯了,我給你的是贗品,而此簪確是價值連城的真品,實不敢收。”

“你一定要收下。”老人嘿嘿一笑,“贗品雖不值錢,卻已足夠買老夫的賤命,只是要買下端木山莊的九條性命和一對招子,卻非真品不可!”

聽到老人提及端木山莊之名,童顏一拍額頭:“我想起來了,我曾在端木山莊見過你。”老人望著童顏嘿嘿一笑:“冤有頭,債有主,端木山莊不惜重金請來來非常道殺手,便是要取小兄弟的性命。”

上個月在端木山莊,鶴髮童顏師徒威逼莊主端木敬顏說出了“天脈血石”的下落,童顏不但出手殺了九名護莊高手,更惱怒端木敬顏對鶴髮出言木遜,剜出了他的一雙眼珠。

端木山莊雖非武林世家,但一向聲名顯赫,不堪受此大辱,何況端木山莊多於京師高官望族打交道,一旦失去對方的信任,損失更巨,所以才花費重金請來非常道殺手千里追殺。 此事在江湖上早已鬧得傳言紛紛,只是鶴髮童顏遠赴吐蕃,才沒有得到風聲。

當初鶴髮遇見非常道殺手時,已隱隱猜到與端木山莊有關,此刻經老人證實,不懼反笑:“想不到端木莊主雖然少了一雙眼睛,吝嗇的脾氣卻一點未改,何不連老夫的性命也一起買下?”

老人卻道:“端木山莊富可敵國,豈會花不起價錢。老莊主端木蓬外出歸來後大為震怒,務要不惜代價置你們於死地。但老夫那日與鶴髮先生一見如故,實不忍相害,力勸之下,一切恩怨僅由貴徒承擔……”

童顏冷笑道:“此事本與我師父無關,只管叫非常道殺手沖我來吧,小爺才不把他們放在眼裡。”

老人望著童顏:“非常道名列僧道四派之首,豈是好惹?雖少現江湖,卻從不虛發,小兄弟縱然劍法高強,但這一次恐怕也難以全身而退。”

許驚弦漸漸聽明白了原委:“如果老人家意在通風報信,那可來晚了一步,我們已經見過那幫殺手了。”

老人長笑:“老夫孤身來見你們有兩個目的,首先是認准目標,非常道殺手極有原則,出手謹慎,若是殺錯了人,豈不是鬧出大笑話?”

鶴髮聳聳肩,語含譏諷:“想來老人家第二個目的就是勸我置身事外,最好再勸得小徒自甘授首,免得費力勞神。”

許驚弦昂然道:“三人同心,若是非常道真有那麼大本事,便連我與鶴髮先生一起殺了吧!”

老人怪眼一翻:“你是何人?也是鶴髮先生的徒兒麼?”

許驚弦尚未答話,鶴髮搶先道:“這位是吳言吳少俠,與我們順路同行。”

許驚弦一怔,轉念想到鶴髮乃是把自己的“許”字拆成“午”“言”二字,又以“午”字的諧音為姓。

他欲找明將軍報仇,只能在暗中行事,確有必要用化名,這名字倒是頗為中意,只是如此一來,自己倒似成了“君無戲言”吳戲言的親戚,不由失笑。

老人冷冷注視著許驚弦,嘿然一笑:“若是你也有童顏的武功,倒也可與非常道殺手一較高下,只可惜徒有其表,內力相差太遠,不過是螳臂當車、蚍蜉撼樹罷了。”他一眼就看出許驚弦內力不足,足見高明。

許驚弦大聲道:“老人家此言差矣。晚輩雖身無長技,卻也不會讓自己的朋友任人宰割,最多就是拼得一命,又有何懼?”

老人臉上複雜的神情一閃而過,似是帶著一份欣賞,又彷佛回想起自己激凜軒昂的少年時光,隨即一撇嘴:“你自以為無所畏懼,老夫卻要倚老賣老,罵你一聲不知天高地厚!”

鶴髮緩緩道:“在下不才,亦要做一次老人家眼中不知天高地厚之輩了。”

老人撫掌:“好好好,老夫這一趟果然沒有白來。”

鶴髮道:“如果老人家是來做說客的,那實在要讓你失望了。”

老人澀然而笑,指著鶴髮手上的“翰墨簪”道:“鶴髮先生方才有所誤會。老夫的第二個目的其實早就在端木山莊就已告訴了你。這一條老命,我終是要交到你的手上。”

鶴髮詫異道:“為了一個端木敬顏,老人家何須如此?”

老人一曬:“端木敬顏剛愎自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遲早會受到教訓,老夫豈會替他出頭?但老莊主端木蓬對我卻是恩重如山。老夫恩怨分明,若是欠著一份天大的恩情,縱死亦難瞑目。如今有機會以命相報,放遂吾願,倒要多謝先生給我這個機會。”三人聽的一頭霧水,就算是報恩,也不必非得以命相抵,對這老人的行事風格大惑不解。

鶴髮苦笑道:“於端木山莊初和老人家相會,在下心中便只有尊重恭敬之意,豈敢造次?”老人面上隱露淒然,哈哈一笑:“你不必有所愧疚,實不相瞞,老夫身患絕症,病入骨髓,每每度日如年,自討命不長久,若非心有寄掛,早就了此殘生。更何況……”說到這裡他仰首望天,盡現狂傲之氣,“更何況這天底下有資格取老夫性命者,又有幾人?”

許驚弦心頭一震。 這世上或有許多漠視生死、甚至將死亡當成解脫的人,卻無一人如他這般帶著一份驕傲槪然赴死,當是性情中人。 這一剎,許驚弦忽然對這素昧生平的老人生出一份景仰與親近之意。

童顏恭謹到:“還請老人家告知尊姓大名。”

老人目光中滿是挑戰之意:“殺了老夫,便告訴你姓名。”

鶴髮長嘆道:“我這徒兒平日雖然狂放不羈,但此刻對老人家只有敬重,全無殺意,又何必令他為難?”

老人望著童顏,侃侃而​​談:“你與老夫這一場架是非打不可的。非常道號稱門下三百死士,除了道主慕松臣神龍見首不見尾,其中以兩人為最,稱之為'活色生香'。此次來的,便是非常道第三號人物'生香',外人不知其名,皆以'香公子'相稱,他的武功遠在老夫之上,你若連老夫都敵不過,便趁早自刎投降,免得連累師友。”

許驚弦不由想起面對那身攜飛鉈的灰衣人,迎面襲來的殺氣中令人恍覺別有氣味,暗討大概這就是“生香”名號的來歷? 而“活色生香”與“鶴髮童顏”頗為對仗,只怕真是天生的對頭。

童顏被老人的話激起狂氣:“既然如此,便請老人家拔劍!”

老人一拍腰間寶劍:“此劍名為'顯鋒',乃是老夫窮一生之力所鑄,自詡為天下第一利器,成劍至今,從未出鞘。非是老夫不屑以此劍殺人,而是自知無法掌控神兵,不敢擅用。老夫平生僅有三願,一願得報端木莊主大恩,二願'顯鋒'能遇名主……”聽到這裡,鶴髮似乎吃了一驚,脫口道:“神兵顯鋒!”又滿臉疑惑地忘了一眼許驚弦,瞬即轉開目光。 許驚弦感應有異,卻不明鶴髮用意。

老人也不介意鶴髮打斷他的話頭,牽過駿馬,將兩座插滿兵刃的木架一左一右放置在院中,隨手抽出一柄鬼頭長刀,冷冷望向童顏,剎那間鬚眉皆揚,豪態顯露:“小子,來吧!若能令我滿意,便把這'顯鋒'送給你!”

童顏明白這老人必是前輩高人,既然自詡“顯鋒”為天下第一神兵,只怕當真有神鬼莫測之能,不由怦然心動。 不過聽老人的語意,似乎只有殺了他,才能令他“滿意”。

正躊躇間,卻見鶴髮對自己打了個眼色,師徒心意相通,童顏知道鶴髮是讓他盡量使出全力,但決不可痛下殺手。

老人待童顏在場中站定,也不客氣,大喝一聲,搶先跨前兩步,一刀直取中宮,當頭劈下。 這一刀毫無花巧,招術亦不出奇,不過是最為普通的“力劈華山”,但純以速度與力量取勝,才一眨眼間,鬼頭刀已至童顏的頭頂。

童顏剎那間已瞧破老人身法中的五處破綻,足有信心重挫對方。 不過老人的鬼頭刀來得實在太快,縱能發劍刺敵,自己也不免受其所傷,權衡之下他退開半步,短劍斜挑而起,正中刀頭,以巧力卸開巨勁。

童顏不明老人底細,見他刀沉勢猛,這一劍不敢留力,卻發現對方的內力並無想像中的精深。 武功正氣凜然,不走偏鋒,全無詭異之處,心頭頓時大定。

不過老人一柄鬼頭刀在手,儼如長出一截臂膊般,顯然侵淫刀功已久,將長刀善於砍、劈、撩、抹的性能發揮得淋漓盡致。 許驚弦旁觀童顏出劍卸刀,隱隱覺得這一招似曾相識,與禦泠堂的“屈人劍法”頗有相似之處。

其實暗器王林青除了一套“羅漢十八手”外並未傳他任何武功,但卻曾令他強記住各門各派的武功口訣,那也是許驚弦對上乘武學的初次啟蒙,日後他修習武功皆以此為基礎,所以觀戰時的眼光並不局限於招術變化,而是著重發力應變。

待他看到老人的第二刀再度劈至,童顏側身閃避,短劍反手進擊時,幾乎已可以肯定童顏的劍招正是由“屈人劍法”精簡演化而來。

許驚弦回想初見鶴髮時,就感覺他是故意用垂肩白髮隱沒昔日形貌,再想到鶴髮與宮滌塵的關係,第一次對他的真正身份產生了懷疑。

鶴髮雖然只傳給童顏六招劍法,但每一招皆是博大精深,包含著對武道至深的理解。 鶴髮因材施教,從小就看出童顏的殺手天性,所以傳他武功時強調伺機而動,出手必中,最擅於在動手過招的間隙中尋找對方的致命破綻。

此時童顏聽從師命,與老人交手時不敢痛下殺手,武功不免打個折扣,直拆到第九招,方才覓得機會,短劍橫刺老人腰腹,借對方擰腰發力不足,趁勢磕飛鬼​​頭長刀。 老人受挫後並不罷手,疾退兩步,從兵器架上抄起一柄黑色長劍,陡地旋身攢刺。 童顏正欲乘勝追擊,但雙劍相交,只覺老人掌中墨劍沉重無比,手中短劍無法動其分毫,無奈之下只得退開。

老人逼開童顏,嘿嘿一笑:“你既然用劍,可知劍刃與劍尖的區別?”

童顏一怔:“不管劍刃劍尖,都能殺人。”

老人輕撫掌中墨劍,這是一柄長有八尺,寬達半尺的闊劍,劍刃鈍重,隨意揮動隱帶風聲,看來是用上好玄鐵所製,足有近百斤的分量。

老人冷哼一聲:“劍為百兵之君,講究劍路飄灑,劍意坦蕩,稍點即退,鋒刃豈能沾血。若只知劍刃殺人,你永遠也達不到使劍的最高境界!”

童顏用劍十餘年,劍下亡魂無數,卻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老人足尖一點,幾乎腳不沾地地急速掠至,墨劍似挑燈花,如接落雪,帶著三分灑脫、三分輕柔、刺向童顏的咽喉。

方才老人使刀時氣勢如虹,穩若泰山,一招一式皆暗蘊巨力,顯是外門硬功極強;但此刻一劍在手,卻是身輕如燕,飄逸如風,墨劍雖沉,但他舉重若輕,點、刺、挑、掛,剛柔相濟,吞吐自如,咋看去不似花甲老人,就像一個玉樹臨風的翩翩君子在月下舞劍而歌。

童顏收起滿不在乎的神情,目​​露敬重之色,凝神拆招。 老人的劍法雖然平凡無奇,但對劍本身的領悟卻遠遠較他為深。 他的童年別無愛好,唯嗜武若狂,只聽了老人只言片語,已是大有裨益。 儘管在鶴髮的指點下,充分發揮出本身的武學天賦,但單以劍道而論,似乎尚不及老人的精深。

許驚弦雖然各式武功學了不少,卻獨愛使劍,聽到老人別出心裁的一番言語,既不悖常理,卻又另有天地,亦頗有體會,當即收起心事,靜息觀戰。

拆到第十四招,童顏已占得上風,短劍如影隨形,黏在老人的墨劍之上,使一個攪字訣,牽引著墨劍在空中罷動不休。

老人掌中墨劍原本沉重,再被童顏借力施力,每移動一分都耗費極大,心知難以持久,忽然一聲長笑,拋開墨劍,反身從兵器架上擎起一根長矛。

老人一矛在手,情景又是不同。 矛影縱橫,大開大闔,揮、盪、掃、壓,盡情施展長兵刃的效能。 童顏頓感壓力倍增,不敢大意,採用游斗之術,以小巧騰挪的功夫與之相抗。

許驚弦與鶴髮瞧得眼花繚亂,滿臉驚訝。 單以武功而論,老人或遠不如童顏,但他使刀時近身相搏,氣勢攝人;用劍時君臨天下,從容不迫;此刻持矛應戰,又猶如戰場上驍勇無匹的大將軍,馳騁於萬軍陣中,霸氣沖天……

他對各種武器的熟悉程度可謂無人能及,彷彿對每種兵器都曾下過數十年的苦功,不知他接下來還會有什麼驚人之舉!

童顏漸漸摸清了老人的矛路,正要貼身進攻,老人卻又棄矛不用,轉身取來兩支判官筆,原本扎得結實的馬步變為弓步,左足後壓支撐,右足虛點前傾,身法迅疾如風,兔起鶻落間或撲前或平移,手中判官筆不但認穴精準,更如鐵鐧般生出橫敲短打的變化來。

童顏尚是第一次與這等短小兵刃對戰,他的短劍僅長尺半,兩人近身相搏,於電光石火間出手,凶險至極。

老人見判官筆奈何不了童顏,再換上一副鐵手套,出招又變。

那鐵手套左手指長三寸,用的是鷹爪功,以撕、抓、切、截為主;而右手卻是渾然一體,就像是一柄小鐵鎚,採用崩、格、震、砸之訣,兩種迥然不同的武功互補缺漏,渾若天成。

童顏起初不適應這種打法,被逼得連連後退,直拆到近三十招,方才漸漸扳回均勢。

老人酣戰多時,已略微有些氣喘,但他卻越戰越勇,驀然跳出戰團,放聲大笑:“痛快痛快!鷹爪與錘法奈何不了你,再試試這個。”說話間又提起一根軟索,索長近丈,銀光閃閃,竟似用純銀打造,銀索上還綴著十幾個小小的銀珠,不知有何用處,索頭上還掛了兩枚金鏢,長不過寸許,銳利如針。 在老人的舞動下,一團耀眼的銀光緩緩逼向童顏,突然銀光中分,兩點金芒剖開銀浪,射向童顏雙目。

童顏側頭一讓,兩枚金鏢在空中互碰,叮的一聲輕響,猶如催魂奪魄之音,改變方向再度襲來。 童顏不料這索鏢變化詭異,手腕一緊,已被銀索纏住,索上的銀珠不偏不倚地正正擊在他的脈門上,短劍頓時脫手,被索鏢捲走。

老人如孩子般哈哈大笑:“總算占得一次上風……”笑聲未落,童顏已飛身趕到,在半空中重新接住短劍,趁勢一掠,將銀索斬斷。

老人失去了索鏢,卻不氣餒,跺腳轉身,回過頭來手上又多出一個奇怪的兵刃。 那兵刃粗若小臂,像是一條曲棍,長有五尺,色呈青綠,握手處平糙,另一頭尖銳,就如蠍子的倒鉤。

童顏聞所未聞,發問道:“這是什麼兵刃?”

許驚弦看得如痴如醉,脫口答道:“此器為'螯',乃是久已失傳的上古兵器,多以青銅所製,螯尖塗以麻藥,講究進曲退直,捻卸如蠍,剪攢如蟹,劈騰如蛟,盤掛如鱷……”

老人得意地朗聲大笑:“想不到這世間竟有人會認得此兵刃,可謂知音。老夫還特意給它起了一個幽怨纏綿的名字,換為'恨離空',那是因為螯尖上的藥物……”說到一半他驀然住口,呆呆盯住許驚弦,“你……怎麼會知道?”

許驚弦上述的一番話來自於《鑄兵神錄》,他不便對老人說起,胡亂應付道:“我曾聽人說起過,因為這兵刃實在太過特別,所以記得很清楚。”

老人一言不發,怔愣半響,忽收起“恨離空”,又把散落於地的刀劍矛索等等一一插入兵器架中,重新放在馬背上。

鶴髮道:“勝負未分,老人家就要走了麼?”

老人咬牙道:“老夫今日突然又不想死了。非常道殺手今晚必來,諸位小心。”說完著童顏道,“老夫本還想再給你展示一下飛鉈的應用之法,卻又沒了興致,你且好自為之吧。”

這一場激戰已令童顏對老人心懷敬佩,聽他欲演示飛鉈之法,自然是提醒自己用心對付那名列非常道第三殺手的香公子,更生感激,深施一禮:“晚輩必會留得一條性命,好有機會再聆聽前輩教誨。”

老人嘆了口氣,對鶴髮語重心長道:“並非老夫長他人威風,那香公子武功詭異,出手不依常規,極難應對,再加上數名一流殺手相助,正面相戰只怕你們全無勝算,若是化整為零避其鋒芒或許還有些機會。何況非常道向來從不濫殺局外人,如果找不到令徒的下落,亦不會找先生洩憤……嘿嘿,這話本不應由老夫說出的。”

鶴髮笑道:“老人家一番好意,我們決不敢忘。”

老人雙目一瞪:“你可不要以為我是好意。老夫欠老莊主的債不能不還,既然來了,於你徒弟之間便是不死不休之局,只不過實在不願他死在那個陰陽怪氣的香公子之手罷了。”又轉頭對童顏大喝道,“好小子,記得留著性命來取老夫的首級啊。”言罷哈哈大笑,翻身上馬,就此離開。

從頭至尾,老人再也沒有看許驚弦一眼。

三人默立原地,目送老人遠去的背影。 雖然老人明示是敵非友,但那份光明磊落的激昂豪氣卻令人心折。 有敵如此,亦是人生快事!

童顏賭咒發誓般念念有詞:“我決不會殺他的!”

許驚弦失笑:“看來你寧可死在香公子之手。”

“呸!”童顏啐了一口痰,佯怒道,“我會把那個香公子塞到棺材裡去。對了,那口棺材裡的人不知怎麼樣了。”鶴髮望望天色:“天已垂暮,風暴也快來了。我們還是留神對付非常道,就不要去打擾那棺中人了。”

童顏卻笑道:“師父答應過我有五次機會,若是徒兒今晚死在非常道手裡,豈不是浪費?便恩准我再任性一次吧。”其實他倒並非當真有大難臨頭的感覺,而是隱隱覺得那棺中人與鶴髮頗有淵源,或許能藉此打探到鶴髮的過去,所以不肯放棄。

鶴髮見許驚弦也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心知無法阻止兩個少年的好奇心,只得暗中嘆口氣,一併返身往那間暗紅色的小木屋行去。

到了小木屋中,開館時鶴髮有意以手掩住棺蓋上的那處花紋,許驚弦看在眼裡,心中更覺懷疑,強按住性子不去追根究底。 他記性極好,在心中反復回想鶴髮所說的那句“攝魂消魄者,悟魅也”,雖不明其意,但或許與花紋的來歷有關,而類似的花紋也曾出現在流星堂。

那流星堂堂主機關王白石,原名物天曉,本是四大家族中英雄塚的高手,卻投入禦泠堂做了紫陌使,按此推斷,鶴髮與禦泠堂的關係恐怕也並非他所說的那麼簡單……

棺中人依然沉睡如初,童顏手按棺中人脈門道:“此人身無內力,也不似在運用龜息之術,查他脈象平穩無滯,倒真像是睡著了。”

鶴髮上前翻開棺中人的眼,只見其瞳孔細如針尖,泛有紫光,連連搖頭:“此人並非熟睡,而是服用了一種名為'惜君歡'的迷藥。此藥極其名貴,普通人家聞所未聞,是以迢櫻草的汁液精煉而成,由西方異族秘傳入中土,無色無味,極難察覺。人在服用惜君歡後,三天內沉睡不醒,雙眸若紫,瞳縮如針,看似外表如常,但若無適當解法,便將一直保持昏睡的狀態,到了第四天便全無呼吸,渾若已死。但其實此刻服用者體內還殘留極其微弱的活力,直到近一個月後方會因為體力​​耗盡而死。看這人的情景,應該是在這一兩天內服的藥,所以依然保持著昏睡狀態。據說此'惜君歡'的神奇之處在於,服用者可在睡夢中再度經歷自己的一生,故而古時君王駕崩,將心愛的嬪妃陪葬時便常用此藥,故此其名。”

許驚弦忍不住發問:“既然'惜君歡'的效力奇特,又是世間罕見,先生又怎麼會知道得如此詳細?”鶴髮沉聲道:“禦泠堂南宮世家的先輩昔日得唐皇寵信,被賜數丸。而我曾聽堂主提及過,所以才知曉此藥的來歷。”

許驚弦與童顏聽到這里齊齊一怔,此地距離禦泠堂不遠,而此人所服之藥更極有可能是來自禦泠堂,再回想起剛才開棺時鶴髮的震驚失態,難道他果然是認得棺中人麼?

鶴髮豈會瞧不出兩人的懷疑,嘆了口氣,手指棺中人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必隱瞞了。此人乃是御泠堂前一代堂主南宮睿言的貼身僕人——南宮靜扉,亦算是我的故交,想不到十餘年未見他,卻在這裡重遇。”

許驚弦卻注意到鶴髮前一句提及南宮睿言時僅以“堂主”二字相稱,語氣並不似故交老友,反倒如禦泠堂的弟子一般,這到底是他一時的口誤,還是無意中的疏忽,洩露了真情?

童顏疑惑道:“既然師父知道這'惜君歡'的來歷,想必有法子解治。何況此人又是舊識,豈能眼看著他就此昏睡而死?”

鶴髮沉吟道:“南宮靜扉跟隨南宮睿言多年,對他的兩個孩子亦有撫育之恩。南宮睿言病故之後,按理說他本應繼續服侍南宮睿言的長子南宮逸痕,但南宮逸痕六年前無故失蹤,而南宮靜扉卻現身在此,而且口服'惜君歡',其中定有隱情。我與禦泠堂之間的恩怨早已了斷,此刻若是救醒了他,必定脫不開干係,實非我所願,今夜我們暫且在此處休息,待明日趕路之前救醒他便可,至於他醒來之後的事情,我就不去過問了。”言罷不理二人,轉身離去。

許驚弦感應到鶴髮言語中頗有不盡不實之處,心中疑惑更甚。 他雖然已離開了禦泠堂,但或是出於對宮滌塵的感情,仍是極為關切南宮世家的事情,不願就此袖手,心念一轉,對童顏低聲道:“不如我們先偷偷救醒他?”

童顏一攤手:“我對此人的好奇決不在你之下,但是師父不告訴我們如何解治'惜君歡',你又能有什麼辦法?”

許驚弦本想讓童顏套出鶴髮的話,但料想以鶴髮的精明,這點心思必是瞞不過他的,只好無奈地搖頭。 童顏一邊隨手翻動棺蓋,一邊道:“你可注意到棺蓋上的花紋?我還從未見過如此古怪的形狀……”一望之下不由怔住了——就見那棺蓋上只留有一個深達半寸的掌印,原來鶴髮剛才以掌撫棺蓋時暗運神功,已無聲無息地將那些花紋抹去。

童顏撓撓頭:“到吐蕃後,師父的行事就變得蹊蹺莫名,真讓我搞不懂。”

許驚弦也是滿臉疑惑:“鶴髮先生從沒有對你提起過他的過去麼?”

童顏搖頭:“我問過師父幾次,但每次他都板起臉不許我多問,反倒弄得我更加好奇了。”

許驚弦笑道:“依我看,如果你真想知道鶴髮先生以前的事情,恐怕全都要著落在這南宮靜扉的身上了。”

童顏一跺腳:“反正我剛才就說過,寧可再違師命也要救醒他。乾脆我直接去找師父詢問解治'惜君歡'的法門。”

許驚弦趕緊止住童顏:“要麼我們先試著救醒他。按理說這等令人昏迷的藥物多以清水澆面即可,你再運功刺他幾處要穴,說不定就能讓他清醒過來。”

童顏撫掌大笑:“就這麼辦!既然師父說他與這南宮靜扉是故交,總不能任由我們治死了他。我先刺他靈臺、膻中二穴,你去找些清水來。”他有意將這番話大聲說出,料想鶴髮聽到後絕計不會憑著兩人胡來。

果然鶴髮應聲而來,臉上暗蘊怒意:“解治'惜君歡'的方法特殊,必須先用濃醋調配鹽水,再以此敷面,然後在其耳邊鳴以金鐵之聲方可奏效,似你們這邊胡鬧,只怕會弄出人命……”

童顏嘻嘻一笑:“師父放心,這土堡中的廚房內一定備有醋鹽,我這就去找來。”說著話還不忘得以地對許驚弦打個眼色,暗喜得計。

許驚弦卻想到鶴髮素來穩重,竟會受童顏的激將法,可見對南宮靜扉的生死極為看重,想來他口中雖說與禦泠堂再無糾葛,卻未必真能置身事外。

不一會兒,童顏已找來醋鹽。 鶴髮道:“非常道殺手今晚必至,你倆不如去找些食物,飽餐一頓後打坐煉氣,以便應付。”

童顏壞笑道:“師父莫非是在故意支開我們?”

鶴髮苦笑:“你這孩子真是多心。卻不知服用'惜君歡'之人解治後須得絕對安靜,不然恐有後患。”他嘆了一聲,“不要以為我受你們的激將之法,我只是考慮到非常道殺手將至,驟時無法顧及到南宮靜扉,唯恐殃及池魚,所以才改變主意的。”他一面說著話兒,一面已將那濃醋與鹽水調配停當。

如此,鶴髮不由分說地將兩人趕出小屋,又嚴令他倆必須離開小屋二十步之外。 童顏不敢違抗師命,與許驚弦足足走出二十多步,又見鶴髮已用卸下的木料封住木屋,他縱然滿腹好奇,但運足耳力,卻再也聽不到小屋內的半點聲響。 他無可奈何,回頭卻見許驚弦的雙目似閉非閉,鼻觀口口觀心,渾若老僧入定,不由奇道:“你做什麼?”

許驚弦神秘一笑,以指掩唇,示意童顏噤聲。

原來許驚弦猜測鶴髮必是不願他們聽到自己與南宮靜扉的對話,於是暗暗運起“華音沓沓”心法,屏息靜氣仔細傾聽。

“華音沓沓”並非武功,乃是蒹葭掌門駱清幽借音律所獨創的一種奇妙心法,可令人耳聰目明,渾然忘憂。 許驚弦默念心法,運功一個週天后,精神至靜,頓覺聽力大增。 鶴髮雖是思慮周密,但何曾想到許驚弦身懷異術,儘管小木屋此刻已被封得嚴密無縫,他卻依然可以隱隱聽到裡面的動靜。

只聽木屋內鶴髮輕輕地嘆了口氣,隨機是些微的水聲,大概是以那調配好的醋鹽水敷在南宮靜扉的面上,隔了一會兒,又傳來幾聲金鐵交擊的清脆輕響,節奏長短無序,十分古怪,許驚弦暗暗記在心裡。

隨後,小屋內是一陣長長的寂靜……

一個聲音驀然響起,那是一段音節複雜的吐蕃語,但在心事重重之下卻未聽明白南宮靜扉所言,只道其沈痾初醒時胡言亂語,全未放在心上。 反倒是許驚弦能夠依稀分辨出南宮靜扉的這段話:“無牽念,所以無所求;無生死,所以無畏怖……”聽起來似是佛經之語,卻不知有何用意。

“啊!你是誰?這是什麼地方?”乍醒之後的南宮靜扉似乎極其震驚,轉而用漢語發問。

“我是救醒你的人,到底是誰要害你?”這本應是鶴髮在說話,但許驚弦已聽出,他有意變換了語調。

“你怎麼懂得聖藥的解法?為何我現在什麼都看不見了……”南宮靜扉顫聲道,彷彿有種始料不及的惶恐。

許驚弦方知鶴髮已將小屋中的燈火全都熄滅,又匿聲說話,但他既然已酒醒南宮靜扉,必定會與其相認,何須有如此顧忌?

鶴髮緩緩道:“南宮老堂主曾教過我解治'惜君歡'之法,我只怕你沉睡初醒受不得刺激,所以才沒點燈,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這個老朋友……”

“南宮堂主?老朋友?你是御泠堂的人?你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些熟悉,但​​我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我叫鶴髮。”

“鶴髮……”南宮靜扉喃喃念著這個名字,似是或然不解。

隨著檫燃火折的聲響,南宮靜扉突然大叫一聲:“原來是……”他說話到一半,就被鶴髮沉穩渾厚的聲音壓住:“你莫忘記了,我現在的名字叫鶴髮。”

但許驚弦已隱隱聽到南宮靜扉後面說的三個字,只是鶴髮語聲重厚,將南宮靜扉的聲音掩住,只能勉強分辨出似乎是“聖騎士”?

鶴髮隨即又低聲道:“你不必多禮。我現在與禦泠堂已然全無關係,只是無意路過此地,卻發現你躺於棺中,所以才出手相救。在這個木屋外面還有我的兩個晚輩,在他們面前你可萬萬不要提起禦泠堂的機密。”

“靜扉明白。”

聽到此處,許驚弦已大致猜出鶴髮的用意。 鶴髮明知南宮靜扉定會認出他來,一再強調自己目前的姓名,就是怕他叫出自己原來的身份。 如果鶴髮只是南宮睿言的知交舊友,何須如此故弄玄虛? 他的真正身份到底又有什麼隱秘?

只聽鶴髮又問道:“到底是誰給你服下了'惜君歡'?”

南宮靜扉默然半響,苦笑一聲:“此藥秘不外傳,乃是我自己服下的。唉,鶴髮先生本不必救我這個一心求死之人……”

“你因何事要尋死?為什麼不回禦泠堂?”

“自從老堂主病故後,我便一直跟隨著少堂主。在此東南方十餘里外有一處禦泠堂的秘地,六年前少堂主為了靜心參詳青霜令中的秘密,便帶著我去了那裡……”南宮靜扉的語速緩慢,似乎尚未完全從藥效中恢復過來。

鶴髮驚訝地打斷南宮靜扉的話:“怪不得我聽滌塵提到如今又重設了青霜令使之位,原來青霜令果然已經找回來了!”

青霜令乃是御泠堂中一件最神秘的寶物,來歷不詳,但自從當年唐朝大將南宮靜楚創建禦泠堂伊始,便將之奉為堂中聖物,還在炎日、火雲、焱雷三旗之外另設一位心腹行副堂主之位,專職掌管令牌,這就是青霜令使的由來。

青霜令上據說刻有十九句武學秘訣,卻從無人能夠參詳得透。 自從三百多年前禦泠堂的青霜令使暴斃西域後,青霜令便下落不明,而青霜令使之職自此一直有名無實。 鶴髮十餘年前離開禦泠堂後遠赴烏槎國,邊陲小國消息閉塞,對禦泠堂中的各種變故全然不知。

南宮靜扉沉聲道:“當年老堂主遠赴西域,便是為了找回青霜令。可惜他雖然歷經艱辛找回了聖令,卻在西域染上惡疾,回來不久後就不治傷亡。老堂主臨終前把青霜令傳給少堂主,那時滌塵年紀尚幼,又去了蒙泊國師的身邊習武,知道此事的便只有我與少堂主。為防洩密,少堂主暗中帶著我離開禦泠堂,在那秘地一住就是近一年的光景……”

“我曾聽滌塵說逸痕是在六年前無故失蹤的,至今不知下落,原來竟是為了青霜令的緣故。他可參詳出了其中的秘密?”

“少堂主天縱奇才,苦思一年後,最終還是解開了其中的秘密。原來青霜令上所刻的十九句口訣並非武功,而是關係著一個巨大的寶藏。那寶藏遠在北漠之中,少堂主執意孤身尋寶,令我在堂中秘地等候,並且留下一枚'惜君歡',迫我立下誓言,若是一年之內他不回來,我必須服藥自盡。”

“逸痕那孩子一向仁厚,為何逼你立此毒誓?”

“少堂主也是迫不得已。據他所說,與青霜令相關的寶藏牽涉著一個遠古的魔咒,一旦洩露,就會給知道秘密的人帶來無窮無盡的災禍,具體事宜我也知之不詳。我相信以少堂主的能力,縱然尋寶過程中有何凶險,他也必能化險為夷,如願歸來,是以想也不想便立下毒誓,誰知少堂主這一去便再無消息,只怕真是兇多吉少。”

許驚弦在御泠堂的三年中,常聽起同門弟子悄悄談論起青霜令。 每個人皆對這枚失蹤已久的令牌充滿好奇,大家紛紛猜測,其上那十九句誰也不懂的口訣是否蘊藏著某種神奇且威力巨大的武功,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其實是事關寶藏。 許驚弦既然已決意與禦泠堂劃清界限,對青霜令的秘密就並不放在心上,至於南宮靜扉提及的魔咒之事,亦權當是半真半假的傳言。

只聽鶴髮又問道:“一年之期早過,你又為何等到現在才服藥自盡?”

“那秘地內雖留有乾糧與清水,足可支持數年之用,但我只是獨自一人,頗覺寂寞。我在那裡等了少堂主整整一年,卻一直不見他回來,起初還懷著僥倖。心想或許他有事耽擱,我又何必妄自送了性命?直至又過了半個月後,實是忍耐不住,便離開秘地,想去打探一下少堂主的消息。但少堂主一向低調,此次遠赴北漠尋寶又屬機密行事,根本無從打探,而且少堂主曾切切提醒過我,禦泠堂中藏有叛徒,讓我決不可貿然回去,洩露了青霜令的秘密。我尋不到少堂主,又不能回堂,天下之大卻無容身之處,我於絕望中再無生念,就想服下'惜君歡'一死了之… …”

說到這裡,南宮靜扉大口喘息一陣,說話的速度也快了幾分:“那一日我正好來到附近一座法晴寺前,想到少堂主生死不明,我於將死之際不妨去寺廟中為他祈福。誰知那法晴寺的主持寂源大師道行頗深,一見之下就瞧出我懷有欲死之心,便以言語開解。最後寂源大師說,此地才應是我的埋骨之地,若能捐資修起一座城堡後再死,少堂主便可無恙歸來。我半信半疑,不覺猜測寂源大師是故意這般說,好拖延時間。試想修起一座城堡畢竟非旦夕之功,短則數月,長則幾年光景,而到了那時我的求死之念恐怕也淡而無形了。”

“但我畢竟也心存惜命之念,便聽從了寂源大師直言,在佛祖面前立下宏願,發誓建好城堡後方才自盡。這裡本是一​​片荒地,我用了近五年的時光建成此堡,可少堂主再無消息。這五年裡我苟且偷安,每日懷想老堂主和少堂主,,責怪自己違背誓言辜負了他們的深恩,真真是度日如年,悔恨交加,等到昨日城堡完工後,我便遣散工匠,一橫心服下'惜君歡',本以為就此一死了之,誰知卻被'騎士'……咳咳,卻被鶴髮先生所救。”

這一次許驚弦聽的真切,卻依然不明白“騎士”兩字所代表的意思。

鶴髮默然良久,方才開口:“你雖一心求死,但既然被我所救,也可謂是天意。今​​晚這土堡中還會有強敵來犯,我知你武功低微,徒留無益,不如先回禦泠堂吧。”

南宮靜扉嘆道:“待罪之身,雖生猶死。”

“青霜令事關重大,你就算急於求死,也不應該將這個秘密帶入墳墓。如今滌塵已做了堂主,我是不可能再回禦泠堂了,但你至少可以回去告知她兄長逸痕的下落,然後再做決定也不遲。”

南宮靜扉長嘆一聲:“鶴髮先生教訓得是,看來也只好如此了。”

許驚弦偷聽到南宮靜扉的話,既驚且佩。 驚的是聽到了關於南宮逸痕與青霜令的秘密,佩的是南宮靜扉已死報主的執著。 而南宮靜扉無意間流露出的那個關於鶴髮稱呼,則令他心中泛出一種猜想,只是事發突然,一時還不及整理出脈絡,又隱隱覺得南宮靜扉的話語中似乎頗有些不盡不實之處。

一旁的童顏看許驚弦專注聆聽,神色或憂或思,欲問無從,急得直撓頭。 正等得不耐煩時,小木屋已經打開,鶴髮與南宮靜扉並肩而出。

那南宮靜扉年約四十出頭,身材略顯單薄,相貌無甚出眾之處,只是眉距較長,左頰邊生有一顆黑痣。

兩人依禮拜見過南宮靜扉後,不等童顏發問,鶴髮已搶先道:“既然南宮兄另有要事先回禦泠堂,我就不多打擾了,咱們後會有期。”

南宮靜扉倒地長拜,謝過鶴髮的救命之恩,然後藉機告辭。 但不知為何,許驚弦總覺得,南宮靜扉臉上流露出慎微的恭順之意,多少有些做作的味道,縱然此人武功低淺,但畢竟先後服侍過兩代南宮世家之主,在御泠堂中亦算是暗掌實權的一號人物,何須如此畏畏縮縮?

許驚弦不動聲色,悄悄按下心頭疑惑,裝成毫不知情的樣子,朝南宮靜扉拱手作別。

待送走南宮靜扉後,鶴髮對兩人正色道:“南宮靜扉自服'惜君歡'求死,這其中關係到禦泠堂的最高機密,我也不想牽涉過多。你二人若是通情曉理,就不要多問我什麼,免得我為難。”

這番話本是實情,鶴髮既然如此說,兩人只得閉聲不語。 許驚弦也還罷了,童顏則是憋了一肚子的問題卻得不到解答,當真是鬱悶至極。...<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b3401069 發表於 2012-6-2 04:27 PM

第六章 非常之道

風越刮越急,陰暗的天空已有夾雜著冰屑的落雪,寒冷異常。 許驚弦專門去照看了蒼猊王一會兒,卻見它仍是緊閉雙目,不飲不食,不由大感焦躁,輕聲道:“我知你本是高原上的百獸之王,如今受傷落難心中自是極不好受。但就算你被族群捨棄,也不必求死啊?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只要養好了傷,日後總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他這幾年心中鬱結難解,卻又不願宣之於口,這番話既是相勸蒼猊王,亦是講給自己聽的。

蒼猊王緩緩睜開眼睛,靜靜望著許驚弦,目光中似已少了許多敵意。 許驚弦見事有轉機,大覺振奮,試探著拿起一塊鮮肉湊到蒼猊王的唇邊。

蒼猊王努力偏開頭去,奈何身體虛弱,難以避開,血腥的氣味不斷刺激著它的神經……它終於張開大嘴,將鮮肉吞下。

許驚弦大喜,一面不斷地給蒼猊王餵食,一面伸手輕輕撫摸它的頸毛。 蒼猊乃是高原之上最為凶猛的獸王,耐力堅韌,生命力頑強,蒼猊王略吃了些食物後精神漸長,只是它受傷太重,失血過多,依舊委頓臥地,難以站立,此刻安然躺於許驚弦的身邊,全無戒備,看來已接受了他的好意。

許驚弦恍惚又想起當年收服扶搖的情形。 像這等具有靈性的野獸猛禽,一旦認定主人後皆是忠誠不移。 蒼猊王即使斷了一隻前爪,但只要休養數日回復元氣後,依然是自己不可多得的臂助。

可是,儘管蒼猊王已不再一心求死,但它那沉凝的神態,以及目光中流露出濃重的哀涼之色,仍然讓許驚弦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這座土堡雖然不大,但藏物頗豐,三人尋到些凍肉清水,在灶前生起火飽餐了一頓,又再四處察看一番,熟悉了一下土堡的地形,然後各懷心事地調整休息,準備著與非常道殺手之間那場即將到來的惡戰。

僧道四派各有奇功異術,無念宗門下以“須彌芥納”的氣功見長;媚雲教則以用毒、投蠱之術聞名於江湖;而非常道殺手因為一向藏​​身於暗處擊殺目標,並未洩露武功虛實,只知其詭計多端,令人防不勝防,並且從未失手;至於僧道四派中最為神秘的靜塵齋,雖然號稱地處恆山,卻查不到其具體所在,因門人少現江湖,幾乎無人知曉他們的虛實。 據傳聞,靜塵齋擅用一種名喚“天魅凝音”的奇功,能夠千里傳遞信息,而其傳人只替皇室貴族進行某種特殊服務,所以有數股強大的勢力在背後暗中扶植……

鶴髮特意單獨叫來許驚弦,聲明非常道殺手向來只取目標的性命,若是他袖手旁觀,便不會被殃及。 但許驚弦如何肯讓童顏孤身對敵,執意不肯,鶴髮只得一嘆作罷。

事實上連鶴髮自己亦抱著極為矛盾的心情,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破誓出手,只希望童顏能在強敵的重壓下激發潛力,如果能過了這一劫,武功便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可是倘若童顏當真遇險,自己則勢必不能置身事外。 他終身未娶,這十三年來與愛徒朝夕相處,早已視其如子。

童顏原本並未把來犯之敵放在心上,但看著鶴髮如臨大敵的神情,亦收起一貫玩世不恭的態度,變得有些心事重重。

到了亥時正,蓄勢許久的風暴終於降臨! 狂風肆虐,刮起鵝毛大的雪片撲天蓋地而來,十步之外便難視物,風中的冰屑刺在臉上宛若刀割。 這種惡劣的天氣最適合突襲,三人不敢大意,在土堡牆頭懸起數盞風燈,輪流值夜,和衣而睡。

到了三更初,正是輪到許驚弦守夜,月黑風勁,雪舞天穹。 忽就聽到數記嘯聲由四面八方傳來,尤以東北方的那聲長嘯最為勁激,猶如鋒利的刀片般穿透風雪,直刺入耳,多半是由香公子發出。

夜空中突然亮起微光,如若鬼火般悠悠飄來,乃是一盞塗有白磷的燈籠,那閃動的磷光在空中隱隱現出童顏的名字,鬼氣森森,令人望之心怯。 在無星無月的暗夜裡,除了這盞透著妖異的燈籠外,前方盡是一片濃重的黑暗,根本看不到非常道殺手的影子。

非常道地處東海,行徑詭秘,中原武林對其有許多真假莫辨的傳聞。 據說他們信奉生命輪迴,每殺一人都會大做法事,超度亡魂,所以雖然行的是殺手行當,卻並不嗜血濫殺,或許眼前的這盞燈籠就是招魂之用。

不過在如此風狂雪驟的情景下,燈籠能升空已屬不易,竟然還不被狂風撕裂,能自如控制方向——如此推測,那燈籠固然是特製,而放燈籠之人亦必定有非常的能耐。

香公子那夜梟般的怪笑聲遙遙傳來:“冤有頭,債有主。此次只取童顏一命,無關人等盡可迴避。”

許驚弦長身而起,學著香公子的語氣大叫道:“我們只要香公子一人首級,其餘人等退避三舍,可保無事。”他自知內力不足,難以傳音及遠,是以這句話是放開嗓門拼盡全力喊出的。

在御泠堂學藝三年,許驚弦雖習得不少武功,但始終對自己的能力有所質疑。 他內心憋悶日久,這聲大叫彷彿一下子將他所有的怨氣盡皆吼出,真是說不出的快意。 一直伏於許驚弦懷中的扶搖亦騰空而起,發生長鳴,為主人助威。

香公子嘖嘖而歎:“小子內力平平,膽氣倒是不弱。一炷香之後本公子便將攻入土煲,此際還可抽身事外,不然管叫你後悔莫及。”

鶴髮和童顏此刻已來到許驚弦身邊,三人對視一眼,心中皆有些隱隱的不安。 按理說殺手出動本應悄無聲息,但香公子卻連進攻時間都提前告知,對方如此招搖,顯然自以為實力遠勝己方,所以才如此有恃無恐。

而聽香公子的口氣,彷彿並不奇怪許驚弦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想必已知無名老人到訪之事,只不知老人此時是否也在對方的陣中。

許驚弦見敵人氣勢囂張,心頭不忿,有意煞煞敵人的威風,大吼道:“莫說一炷香,就算是一百年後我也絕不會後悔!香公子你既然急於送死,小爺就成全你吧……”他本還想再諷刺香公子幾句,奈何中氣不繼,只得停聲喘息,摸出一枚鷹笛,對扶搖發出號令。

扶搖早被許驚弦訓練得如臂如措,聽到主人的笛聲,立即從高空中疾落而下,利喙如電般啄出,端端釘在一盞燈籠的連線上,失去控制的燈籠轉眼間便被狂風吹得不知去向。

香公子也不動怒,只是陰慘慘地道:“死到臨頭,還冥頑不靈。”說話間,第二面燈籠又悠悠飛起,只是燈籠上那閃動的磷光換成了“吳言”二字。

許驚弦先是一怔,之後才想起“吳言”乃是鶴髮對那無名老人介紹自己時所用的化名。 這本是鶴髮信口胡捏的名字,對方卻煞有介事地寫在燈籠上,大概以此宣告將自己列入了欲殺名單之中。 不知寫了一個錯誤的名字,若是自己待會兒戰死當場,非常道的招魂之術是否依然有效? 想到這裡,雖值生死關頭,許驚弦卻覺無比滑稽,不由放聲哈哈大笑:“香公子你最好牢牢記住小爺的名號,免得到了閻王面前不知去告誰的狀!”

以往與林青在一起時,縱然遇見任何強敵,他都對林青充滿著絕對的信心,一開始就確信自己將立於不敗之地,從未落人生死懸於一線的境地。 如今暗器王已逝去三年,面對著一群冷血殺手,以非常道從未失手的記錄,許驚弦暗想或許今夜就是自己的斃命之時,但此刻他的心中卻充溢著一種快意生死的豪情,口中大聲譏諷著香公子,恨不能立刻就拔劍殺人敵陣。

扶搖雖不懂人言,但善解主人之意,又要對第二面燈籠撲下,許驚弦卻恐激怒非常道施放暗器招呼扶搖,便發出號令讓扶搖飛至高處。

鶴髮沉穩的聲音在許驚弦的身後低低響起:“逞血氣之勇,非欲成大事者所為。你以為死在這些殺手的手裡,與死在明將軍的手裡並無區別?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得毫無價值。”

許驚弦聞言一震,自己的內心深處是否就因為報仇無望,所以才這般不顧惜性命呢?

這邊鶴髮朗聲長笑:“堡內有酒有肉,卻還要委屈香公子在曠野中餐風飲露,真是失禮。且以一杯水酒聊表敬意。”言罷捏起一​​個雪團射出。 那雪團在空中化為一道水箭,正正射在第二個燈籠上。 那燈籠驀然一暗,隨即炸開,燃燒的燈籠碎片在空中隱隱形成一個“香”。

四周此起彼伏的嘯聲盡止,鶴髮談笑間的出手已震懾住眾殺手。 他高明的眼力與準頭尚在其次,若沒有精湛的內力,斷無可能在剎那間以雪化水,先擊毀燈籠,再以燈籠的碎片組成字跡,武功實已達到收放自如的一流境界。

香公子澀聲道:“原來鶴髮先生深藏不露,本公子倒真是失敬了。”

在端木山莊中鶴髮並未出手,香公子被山莊的情報誤導,再加上方才見許驚弦內力不足,對鶴髮童顏師徒二人的實力估計有誤。 雖然非常道殺手人數眾多,依然佔據上風,但想要如願殺掉童顏,只怕亦非易事。

鶴髮笑道:“若是還有第三盞燈籠,不妨也一併升起。”此言一出,他心內一聲暗嘆,為了愛徒的安危,十餘年的誓言今晚終於是告破了。

“既然先生不肯置身事外,本公子只好多有得罪。”香公子怪嘯一聲,聲音轉而冷厲,“先殺那多嘴的小子……”

他話音方落,土堡牆頭一聲炸響,爆起一團煙霧,煙幕中彈出幾道人影,皆朝許驚弦撲來。 原來那些嘯聲雖是遠遠傳來,卻都只是障眼法,早已有殺手偷偷掩近土堡。

香公子看出許驚弦乃是三人中最弱的一環,此刻發出暗號,命手下先行殺之,以收震敵之效!

三人本聽到香公子聲明一炷香後攻擊,正暗中蓄勢待發。 誰知此際才過了半柱香,非常道就偷施辣手。

許驚弦猝不及防之下,挺劍勉強擋住一根鐵棒的重擊,眼見又有一柄短刀直剖心口而來,竟然閃避不開。 他急中生智,腳下故意一軟,從牆頭上直墜下去,雖然狼狽,總算免去了開膛破腹之禍。

童顏及時衝上,將幾名殺手擋住,大叫道:“香公子,枉你還是個成名人物,竟然說話不算,真是太不要臉!”

香公子冷笑道:“蠢才,你師父沒有教過你兵不厭詐麼?”

許驚弦一落地便翻身而起,奮力躍上牆頭與童顏並肩拒敵。 敵眾我寡,土堡是他們唯一可以利用的屏障,一旦被敵人強行攻入,在混戰中彼此難以照應,便不免被敵所乘。

惡戰驟然爆發,憑藉暴風雪的掩護,非常道殺手紛紛由藏匿處現身,皆是以布蒙面:白衣者形跡飄忽,化於風雪,黑衣人形同鬼魅,隱於暗夜,有的殺手甚至是從地底下鑽出……

幸好這土煲地處荒野,周圍並無高大的樹木掩護,殺手一旦靠近便在風燈的照射下無所遁形。

童顏與許驚弦背靠背立於牆頭,拼力抵擋著敵人的襲擊。 鶴髮卻靜立原地不動,細觀戰局。

擒賊擒王,他在等待最好的時機,以一舉搏殺香公子,但香公子雖然不斷發話,卻語音飄忽,似近似遠,以鶴髮之能竟也無法判斷出對方的確切位置。

不過還好,那些非常道殺手似乎也並不急於猛攻,只是進退有序,輪番衝前,消耗著童顏與許驚弦的體力,而對於鶴髮則盡量遠離,不知是忌憚他的武功還是得了香公子的號令。

鶴髮眼見敵人由四面八方擁來,遠不止十一之數,心頭暗驚。

——按理說,殺手的行動倏忽來去,一擊即退,何須如此大張聲勢? 而且非常道遠在東海之濱,僅僅為了一個童顏便興師動眾、精銳盡出,實在是不合情理。 鶴髮暗忖,莫非香公子此次來錫金還另有要務?

許驚弦體內貯有蒙泊國師七十年的功力,儘管無法為己所用,以致出劍發招時力道不足,卻令他的反應靈敏快捷,加上他由黑二處習得陰陽推骨術對方招數將發未發之際他已能料敵先機,雖然難以給敵人造成威脅,防禦卻是固若金湯。

有幾名殺手欺他內力不濟,手持重型兵器強攻,但與之長劍相交時,許驚弦的體內便自然產生一股力道彈開敵刃,絲毫不懼重擊。

童顏本還暗留著兩分力以助許驚弦,此刻見他守得穩妥,再無腹背受敵之憂,當即全力出手。 他身輕劍快,短短幾個照面已令三名殺手各受不同的輕傷,果然是出招必定沾血而還。

許驚弦察覺到黑暗中的敵人越來越多,此時雖還可憑藉著堡牆抵擋一陣,但勢必難以久持,而敵方武功最高的香公子尚未出手……

他明知今夜之局兇多吉少,心情反而陷人平靜,忽而轉頭對童顏道:“你有兄弟麼?”

童顏一怔:“我家世代單傳,並無兄弟。”

許驚弦笑道:“有道是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若是我們今夜一併戰死,九泉之下可別忘了我這個兄弟。”

童顏生於收魂人世家,天性冷漠,對人情世故看得極淡,卻被許驚弦的這句話激得心中一熱,大喝一聲,短劍連閃,迫開幾名殺手,抱劍在懷,伸指將劍鋒上沾染的鮮血彈人空中,鄭重道:“好,我今日便歃血為誓,與你結為兄弟,若是你死了,我決不獨活!”

許驚弦哈哈大笑:“別忘了在我們死之前,定要多拉幾個殺手陪葬!”

兩位少年竟在酣戰之中義結金蘭,非常道殺手被他們的氣勢所懾,攻勢一時不由緩了下來。

兩人熱血上湧,對望一眼,只想衝出,多殺他幾個敵人。

鶴髮怕許驚弦與童顏有失,連忙上前一左一右按住兩人的肩頭:“你們胡說什麼?誰說做兄弟就一定要同日而死?你們應該活下去,一起共富貴同創一番大事業……”他雖是一副責怪的口氣,聲音卻已無往日的平靜沉穩,而是隱隱顫抖,目中微蘊淚光,此情此景,似乎也讓他想到了自己的少年時光。

忽而,就有一股奇異的味道傳來,彷如剛剛剖開野獸的肚腹,新鮮的熱血四濺中混雜著濃重的潮腥氣息。

在沉沉暗夜裡,一道錐形的光亮乍現,恍若明月驀然由天空中墜下,朝著許驚弦直直撞來!

那不是明月,而是一枚斗大的鐵鉈,帶著彷彿來自鬼域的淒鳴追魂之聲。 就趁三人心緒浮動的一刻,香公子終於出手了!

鶴髮眼明手快,搶先擋在許驚弦面前,聳肩擰腰,那根一直束於他腰間、灰帶狀的兵器已被他持在手中。 這兵器來歷不凡——在烏槎國中有一種無名異草,此草的汁液色澤暗灰,濃稠如涎,黏性極大。 十三年前鶴髮來到烏槎國後,為了隱瞞昔日身份,將以往慣用的兵器棄之不用,他由諸葛孔明收服南疆、火燒藤甲兵的典故中得到啟發,便以千年老藤在這種草的汁液中浸泡數月,方得此物。 它外表看似平常,卻是軟如輕索,硬勝堅鋼,可曲可彈,韌性極強,點刺如槍矛,劈砍如刀劍,格掛如鞭銅,十分趁手。 雖然鶴髮來到烏槎國後極少動武,卻對此兵刃愛不釋手,還特別起個名字,喚做“龍涎鞭”。

不過鶴髮雖是見聞廣博,亦是第一次見到飛鉈這等奇門兵刃,看那鐵鉈在空中嗚嗚作響,來勢洶洶,不敢硬擋,便以龍涎鞭往繫著飛鉈的銀鍊上搭去,料想鉈重鏈輕,這一搭定會令飛鉈更改方向。 他還在暗中備下後招,意欲一舉奪下飛鉈,煞煞香公子的銳氣。

哪知那龍涎鞭與銀鍊碰觸的一剎,銀鍊竟似渾不著力,反而藉著龍涎鞭的彈力……就見那飛於空中的鐵鉈驀然一滯,忽換方向,畫出一道詭異的弧線,朝著童顏當頭砸下。

這飛鉈的應用之法果然與尋常兵器迥然不同,原先襲向許驚弦只是虛晃一招,童顏才是香公子首要擊殺的目標。

那飛鉈本身重達數十斤,再加上七八尺長銀鍊的揮掃,力道只怕不下千斤,勢不可當。 按常理只能選擇退讓或閃避,但童顏此刻身處牆頭,心知無論退讓或是閃避,都將落在牆下,若是那群殺手趁機殺來,鶴髮與許驚弦不免一同落人包圍。

童顏本就對香公子眼高於頂的傲態尤為不忿,有心硬抗一擊,當即吐氣開聲大喝道:“來得好!”竟是不避不讓,他窺得真切,短劍急速連閃,蕩起數圈青光,將那飛鉈裹於其中。

只見數道青光與一道黑光在空中相觸糾結,那黑光如同在青光的引導下再度變了方向,從童顏的額邊掠過,再重重擊上牆頭。 處於牆頭的三人齊齊一震,土堡已被震開一個大洞,數名殺手欲趁勢殺人堡中。 鶴髮急忙跳下牆頭,封住洞口。

他雖破戒出手,卻仍不下殺招,只是藉力打力,迫開幾名敵人,又揚起龍涎鞭,將一名殺手遠遠挑飛。

童顏則心頭微沉。 香公子的武功之強實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這一招劍法名叫“苦海無邊”,乃是鶴髮傳他的六招劍法之一,著重以綿柔之勁克阻堅剛,看似普通的一式防禦,卻包含了屈人劍法中不戰屈人的精華。 他本打算以綿力套住飛鉈,趁機削斷銀鍊,但那香公子雖是身材瘦弱,內力卻強悍無比,又是尋得最佳時機出手,童顏拼盡全力,也只能令飛鉈改變軌跡。

飛鉈一擊不中,繞個圈子收回,香公子在黑暗中冷笑:“好小子,竟能硬接我這一鉈!待我生擒你之後綁於樹上,倒要看看你的血肉之軀能否抗得住飛鉈……”

他的話音未落,童顏已飛身而起,猶如掛在迴盪的飛鉈上一般,直直殺人敵陣之中。

童顏個性堅韌,越挫越強。 正如鶴髮慧眼所識,他就是一個天生殺手,不但具有殺手必備的冷靜與克制,亦有為達目的不惜以身犯險的特質。 於此敵眾我寡、實力懸殊之時,他卻偏偏棄堡而出,反攻對方!

許驚弦見童顏冒險出擊,唯恐他陷人敵群,正要一併殺出,卻被鶴髮一把拉住。

只聽到黑暗中兵器相交之聲錯落響起,白影一閃,童顏重又躍回牆頭,左袖破裂,腰側亦掛了彩,似乎是被利刃割開了一道血口。 但他的短劍上鮮血不斷滴落,顯然亦重創了敵人。

雖是惡戰之中,童顏孩子氣的臉上亦現出一絲愜意,他學著香公子的口氣道:“好小子,這幾劍的滋味如何?”

香公子獰笑道:“本公子最欣賞困獸猶鬥,越掙扎越有趣。”但他的聲音略顯悶啞,看來亦受了些傷。

原來方才香公子一擊奏效,志得意滿之際,卻也暴露了身形方位。 童顏驟然殺到時,香公子身邊的幾名殺手蜂擁而至,童顏左手劈打戳拿,將諸殺手的兵器擋住,右手短劍卻連刺香公子的胸腹要害。

香公子的飛鉈適合遠攻,此刻近身搏擊全然無用,但他排名非常道第三號殺手,果有非常之能,剎那間雙手已持銀鍊護住胸腹。 他明知只要纏住童顏片刻,在眾殺手的合圍之下童顏絕無生機,無奈童顏的短劍出招太快,終覓得一絲破綻,在香公子的右胸刺了一劍。

一招得手後,童顏不敢久戰,飛速退回,混戰中亦負了輕傷。 雙方各佔一次先機,可謂平手,但香公子在眾多手下面前被童顏刺中,雖入刃不深,武功卻顯然要略遜一籌。 眾殺手雖憑藉著人數優勢依然佔據上風,氣勢卻弱了幾分。

鶴髮垂首望著掌中的龍涎鞭,沉沉嘆了口氣。 他數年不動武,略有生疏,所以方才對香公子的飛鉈判斷失誤,看著愛徒在群敵環伺中大發神威,既覺慚愧又覺欣慰。

他將龍涎鞭一擺,凌空發力把堡頭上的幾盞風燈射滅。 憑藉著豐富的江湖經驗,他知道此刻堡牆已裂,無法阻止殺手潛人,混戰在即,黑暗反而對己方更有利一些。

燈光乍滅,天色更暗,一陣狂風刮來,捲起大堆積雪,霎時幾步之外皆難視物,縱然身有武功,但在這天地之威下,任何人都感到無力……

此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瞬間,非常道殺手暫時停止攻擊,醞釀著下一輪的衝擊。 鶴髮三人互握著手,心意相通,料知下一輪進攻必是更加慘烈,只盼能多殺幾個敵人。

隨著那濃墨般的黑暗降臨,忽有一聲長嘯從堡中傳出。 彷彿與之應和,四周的嘯聲連綿不斷地傳來,嘯聲淒厲,又隱含沉鬱的悲哀之意。 無數的嘯聲匯合在一起,彷彿是對這暗夜風雪發出的詛咒,聞之心中惶然,恨不能摀住雙耳。

飛翔於天空中的扶搖連聲長唳,似乎亦發現了極大的危機。

然後,就有無數暗紅色的光點由四面八方閃現出來。 那是野獸嗜血的眼芒,在這暴雪狂風中緩緩逼近,觸目驚心。

三人一時大驚!

瞧此情形,恐怕是蒼猊群前來復仇,大致估計一下那些閃動的眼芒,蒼猊數量只怕成百上千,若是被其合圍,在場諸人只怕無人能逃出生天。 香公子的語氣中亦有一絲驚惶:“這是什麼?”

許驚弦腦中轉念,放聲大笑:“是我召來的神獸,大概是聞到香公子的味道,迫不及待想要飽餐一頓。”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蒼猊群雖然可怕,但相比之下,他寧可被野獸果腹,也不願死在香公子手裡。

香公子也不知許驚弦信口胡說的召獸之術是真是假,他自然明白再不及時撤走只怕會全軍覆沒,當即高喝一聲:“退!”

諸殺手訓練有素,收到香公子號令後藉著風雪掩護繞開猊群,剎那間盡皆退走。

只聽到香公子壓抑不住憤怒的聲音遙遙傳來:“本公子可沒心情陪這些畜生玩耍。若是今晚你們僥倖不死,本公子遲早還會找來……”

童顏與許驚弦曾與猊群交過手,曉得它們的厲害。 蒼猊雖不通武功,但力大無窮,身手敏捷,利齒鐵爪,十分難纏。 那時兩人與數十頭蒼猊交手已是大費周折,此際這許多蒼猊同時來襲,思之令人不寒而栗。

童顏縱是膽大包天,亦覺心頭髮怵:“師父,我們還不跑嗎?”

鶴髮尚未答話,許愛驚弦卻道:“如果這些蒼猊一意找我們復仇,如何跑得掉?這麼大的風雪,我們行路艱難,它們卻不受太大影響,倒還不如堅守土堡,憑著房屋的掩護或有一線生機。”

鶴髮點頭贊同:“此言有理。而且我在錫金生活多年,只知蒼猊喜群居,卻還從未聽說有如此大的規模,其中必有蹊蹺。我們先靜觀其變。”

他聽了許驚弦的一番話後心中暗暗稱奇,此子年齡尚不及十六,普通的同齡孩子見到這陣仗早已驚得魂不附體,而他在這生死關頭卻不見慌亂,還能冷靜地分析形勢,確是與眾不同。

只見荒野中閃動的眼芒從四而八方擁來,越集越多,風雪之中瞧不見蒼猊的身影,只看得到那暗紅色的眸子,反而更增恐怖。 但那些蒼猊均停在土堡三十步外便不再移動,似乎在等待著號令。

風雪雖然仍未停息,但黎明終至,東方露出一線曙光。 三人定睛望去,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只見土煲周圍密密麻麻地聚滿了近千隻蒼猊,皆是雙足伏前半臥於地,如排兵布陣般整整齊齊地列成一個園陣。

而園陣最前面赫然立著那隻雪白的蒼猊,半垂著頭,神情沮喪,宛若敗軍之將。 其餘蒼猊全都靜靜臥在它身後,近千隻巨獸集在一起,卻絕無任何喧嘩與躁動,不但沒有捕獵的威武姿態,反而沉凝肅穆,帶著說不出的悲涼。 這天地間難得一見的景觀,令三人目瞪口呆!

突然,三人身後傳來輕微的響動,卻是那蒼猊王緩緩走了過來。

三人心中恍有所悟,如果蒼猊群僅是為了報復許驚弦與童顏,何須如此聲勢? 想來它們必是為了蒼猊王而來,在誤打誤撞之下驚走香公子,說起來反而倒算是救了他們。

方才與非常道殺手對戰時,正是蒼貌王在土堡中發出嘯聲,才引發群猊的回應。 不過看猊群的規模,只怕附近百里方圓的蒼猊都集中於此,絕非一個族群,應該並非是蒼猊王召喚而來的,而是早有預謀。

那蒼猊王越過三人,往猊陣中行去,群猊仍是靜臥在原處,並無反應,倒是那隻雪白的蒼猊略顯不安。

蒼猊王重傷後失血過多,走得搖搖晃晃,但頭顱高昂,步態堅決,王者之氣躍然而出。

許驚弦小聲發問:“它們要做什麼?”

童顏奇道:“莫非還要與那隻雪白蒼猊再戰一場,最終決定王位?”

或是因為親手救下了蒼猊王,許驚弦對它有種莫名的關切,不由道:“它重傷未癒,如何是那隻雪白蒼猊的對手,我……”他本想說自己一定要阻止這種不公平的決鬥,但事到如今,他個人之力又有何用?

鶴髮嘆道:“蒼猊性格高傲,既然勝負已決,應該不會再糾纏下去。”他縱然見多識廣,卻也想不出這些蒼貌會做什麼。

誰也沒有想到,那蒼猊王來到雪白蒼猊的身邊,低低咆哮一聲,前足一軟,仰臥於地,竟將喉頭要害置於對方的利齒之下。

許驚弦驚跳而起,大叫一聲:“不要!”

若不是鶴髮與童顏強行拉住,怕是他立刻便要衝出去了。

鶴髮沉聲道:“這大概是蒼猊群千百年形成的規則,新王即位,舊王必死。”

許驚弦痛聲狂呼:“我不管!哪怕被蒼猊撕成碎片,我也一定要救它!”這一刻,他渾如失去理摺,拼命想要從鶴髮童顏的手中掙扎出來。

鶴髮在許驚弦耳邊大喝一聲:“就算你救了蒼猊王,你以為它就會感激你麼?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蒼猊千百年來遵從的規則豈會因你而廢?如果蒼猊王不死,或許它的整個族群都會不容於猊群,遭至滅族之禍。蒼猊王從容赴死是為了救它的子女臣民,你又何必橫加插手?”

許驚弦一怔,儘管直覺鶴髮言之有理,可是他的心裡仍是無法釋懷。

蒼猊王似乎是聽懂了他們的爭辯,緩緩回過頭來,望定了許驚弦,目光閃爍不定。

對於獸類來說,敵友的界限從來都是涇渭分明,但此刻的它或許是想起了因許驚弦而承受的斷足之痛,又或許是想起了許驚弦從冰河中把自己救了出來,之後細心照看,免它凍死於荒野之中……

蒼猊王盯了許驚弦良久,終於微微頷首。 雖然它永遠無法像人類一樣理解恩怨之間的複雜意義,但作為高原之王,它有著屬於自己的尊嚴與寬容。 蒼猊王望著許驚弦的暗紅眸子裡,除了一絲麵臨死亡的決絕外,似乎還流露出些許的感激。

那頭雪白的蒼猊抬首望天,發出一聲如若哽咽的嘶吼,猊群中數十隻蒼猊同聲應和。 它們都是蒼猊王曾經的臣民,正用它們特別的方式為昔日的王者送別。

雪白蒼猊猛然發聲狂嘯,隨即毫不猶豫地垂首、閉口、合齒,鋒銳如刀的利齒一下子便切斷了蒼猊王的咽喉……

隨著鮮血飛濺而出,慨然赴死的蒼猊王長長吐出生命中的最後一口氣息,神態平靜,無喜無憂。

直到這一刻,許驚弦才真正了解了蒼猊王的心態。

它就像是一個驕傲的武者、一個偏執的鬥士,當失敗無可避免地到來時,他寧可尋求一種有尊嚴的死亡方式,也絕不會接受卑微的苟且偷生。 作為縱橫高原的百獸之王,它根本不可能認自己為主人,之所以勉強吃下食物留得性命,也只是為了保存最後的一絲體力,然後從容地迎接死亡。 它的死亡不是對命運的俯首稱臣,而是為了整個群族的生存,為了維護優勝劣汰的自然法則……

離開禦冷堂,許驚弦沒有哭,與宮滌塵決裂,他也沒有掉淚……

但此刻,淚水卻不知不覺沾染了他的面龐。 他曾發誓手刃仇敵前不再哭泣,但也曾發誓不再讓任何人傷害自己的親朋好友。 雖然與這只蒼猊相處不過半日,以往甚至因為扶搖的緣故視之為敵,但對於落難的蒼猊王,他卻已把它當成了朋友,是自己應該、也有責任保護的對象。

或許,他的淚並不僅僅是為蒼猊王的死亡而流,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體會到了什麼是身不由己。 縱然他此際身懷絕世武功,可以漠視近千頭蒼猊的威脅,卻也對蒼猊王的自殺行徑無能為力。 那是規則與習俗的力量,不會因個人而更改。

獸類如此,人類又何嘗不是呢?

除非,有朝一日我能夠擁有足可更改一切的巨大權勢,做這蒼莽濁世、混沌天地間的真正王者!

那雪白的蒼猊咬死蒼猊王后,數十頭蒼猊從陣中奔出,圍著死去的蒼猊王轉了幾圈,又分別舔舔雪白蒼猊的鼻子,似乎是完成了新一任猊王即位的儀式。 然後,數只蒼猊合力拖著蒼貌王的屍體回到猊群中。 整個過程沉靜而肅穆,荒野裡充滿著一份悲壯之情。

或許猊群感應到蒼猊王臨死前對許驚弦的善意注視,近千隻蒼猊漸漸散去,並沒有對三人發起攻擊。

等蒼猊群盡數離開後,許驚弦忽覺全身乏力,雙腳一軟坐倒在地。

與非常道殺手的激戰沒有耗盡他的體力,但蒼猊王之死卻令他心力交瘁。 他自幼受《天命寶典》的影響,心思遠較常人敏感,既恨自己的無能,又惋惜蒼猊王捨身之舉,更生出一份悲天憫人的感慨……

鶴髮搖首輕嘆,縱然他飽經世事,親眼目睹過這一幕亦是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反倒是童顏呆立原地,面無表情,不知在想些什麼。

良久後,童顏方才開口道:“師父與驚弦先休息吧,我去附近探查一下香公子等人的下落,養好精神好一早趕路。”

鶴髮欲言又止。

按理說香公子與非常道殺手離開不遠,他們本應及早棄堡而行,但此際縱然體力充沛,心理上卻是疲累至極。 他嘆了口氣,朝童顏揮手示意,若是探到敵情不要輕舉妄動。

童顏走後,鶴髮扶著許驚弦找了間臥房休息。

許驚弦躺在床上思潮起伏,如何睡得著?

雖然大敵已退,他卻全無險死還生的驚喜。 蒼猊王死去的一幕不斷在他眼前閃過,令他感同身受,但覺生命如弱柳飄絮,脆弱不堪。

他從小受義父許漠洋教誨,又經暗器王林青的言傳身教,深明這世上有許多事情比生命更寶貴,在他的心目中,為了匡扶正義、維護親友、保家衛國而做出的犧牲並不足惜。 但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除此之外,人生中還有更多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卻值得付出生命的代價!

許驚弦輾轉反側,難以人眠,不知過了多久,忽聽鶴髮柔聲道:“你可知道我第一次聽到你的名字是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

“那是在丹宗寺外,我無意中看到了你堆的雪人。那時我雖不識你,但瞧那雪球外松內實,滿腹怨念漸漸消散,便猜知你是天性質樸、渾然忘憂之人,雖隨遇而安,行事卻務求圓滿無缺,既懷赤子之心,亦有持重之態,所以才特意打聽了你的名字……”

許驚弦赧然一笑:“不過是一個雪人,何須先生如此誇獎?”

鶴髮肅聲道:“由小事可見性情。你的人生還有很長,今日之事雖對你有所觸動,卻不會影響到你心中最根本的觀念。所以你現在無須煩惱,保持屬於你自己的一份本真即可。”

許驚弦這才知鶴髮為何提及往事,聽了這番話後不覺心魔漸消:“先生還沒有睡,難道也有什麼心事?”

鶴髮嘆道:“我數年不動武,今日出手,才知道自己真的不中用了。”

許驚弦誠心道:“武功並非解決事情的唯一途經,以先生的智慧,縱然手無縛雞之力,又有誰敢輕視?”

鶴髮又是一聲嘆息:“話雖如此,但曾經擁有的能力一旦失去,那份沮喪之情又豈是局外人可以了解?”

許驚弦淡淡道:“先生不是說過,擊敗對手只需要'足夠'的而非'強大'的力量。何況就算如明將軍一般做了天下第一,有些事情也絕非他可以控制的。 ”

鶴髮哈哈一笑​​:“想不到你會用我說的話來勸誡我……”

他靜默片刻,聲音恢復昔日的冷靜:“我還是第一次聽你毫無顧忌地提到明將軍的名字,看來經此一事,你又成熟了幾分。”

許驚弦被鶴髮一語點破,渾身一顫。 他確是由那隻蒼猊王想到了明將軍,試想他身處高位,也必須照應各方面的權益,有許多事情恐怕真的身不由己。 儘管他永遠也不會忘記林青死在明將軍手裡的事實,卻彷彿可以理解明將軍的某些做法。

許驚弦不願與鶴髮多談明將軍,轉換話題道:“童顏去了有半個時辰了吧,為何還不回來,會不會又撞見了香公子?”

鶴髮驀然坐起:“糟糕!我一時情緒不穩,竟忽略了這孩子。”

許驚弦不解道:“先生何必著急?童顏的武功那麼高,縱然遇見了香公子等人,也必有方法脫險。”

鶴髮長嘆道:“我與童顏相處十多年,太了解他的脾氣。若所料不差,他定是見到蒼猊王自盡心有所感,怕連累我們,就此獨自離開了。”

兩人立即匆匆起身,來到土堡之外。 此際天色已明,風雪漸止,但卻再也尋不到童顏的蹤跡。

鶴髮回首望向土堡,跌足而歎:“這孩子,真是任性啊!”

只見土堡殘破的外牆上用劍刻下了幾行大字:

東海狂徒

自命生香

無恥鼠輩

臭名遠揚

遇見小爺

奔走倉皇

非常之道

魂斷他鄉

下面的落款正是童顏的名字。

儘管童顏的離去令許驚弦心生傷感,但看到這幾句似詩非詩的句子他卻還是忍不住啼笑皆非。 這些句子雖不甚工整,卻足以氣歪香公子的鼻子。

其實,童顏原本並未將非常道殺手放在眼裡,但經昨晚一戰,深知對方實力強大,他本就性格偏激,心高氣傲,再加上看到那蒼猊王寧可坦然受死也不願禍及族群,更心生異念。 料想以非常道從不傷及局外人的作風,只要自己獨自離開便不會再連累到鶴髮與許驚弦,故而才假借探查之名悄然遠走,而鶴髮恍惚之下,竟未及時察覺愛徒的心思。

童顏的輕功極好,縱然雪地上留下淺淡的足印,此刻也已被新雪掩蓋。

許驚弦急道:“不知他往哪個方向去了?”

鶴髮沉聲道:“我雖看不出來,卻可以猜到他的去向。童顏知道我們將往東行回烏槎國,他定是反其道向西行,引開非常道的殺手。更何況在丹宗寺外,他一意求見蒙泊國師以證武學,甚至不惜違背師命大開殺戒。蒙泊國師拒見之舉令他耿耿於懷,他此去必是往大光明寺……”

許驚弦催促道:“那我們快去追他吧。”

鶴髮卻搖搖頭:“我深知童顏孤傲的性格,既然他決意離開我們,縱然找到了,他也會避而不見。”

“難道我們就任他一個面對香公子與非常道的殺手?”

鶴髮面呈猶豫:“就算我們找到了他,又有何用處?他的武功已遠在我之上,獨自應戰沒有後顧之憂,反倒更可與香公子等人周旋一番。”

“香公子詭計多端,由昨夜假定攻擊時間便可見一斑。而童顏的江湖經驗太少,先生就一點也不擔心麼?”

鶴髮思索良久,猛一揮手:“他正需要這樣的一份歷練!既然​​我執意把他培養成一個超級殺手,若還應付不了非常道,一切又從何談起?”

許驚弦卻聽出鶴髮語氣中頗有些​​言不由衷的意味,試探發問道:“先生是不放心我麼?”

“你我雖是萍水相逢,但作為長者,我自有關心你的義務。”

許驚弦咬咬牙:“請先生如實回答我一個問題。”

鶴髮微微一怔,他是何等精明,已從許驚弦的神態中瞧出蹊蹺,故作輕鬆地一笑:“你可以問,但,我可以選擇不答。”

許驚弦依然一字一句道:“你與禦泠堂到底是什麼關係?”

鶴髮面容一整:“我曾說過,我與老堂主南宮睿言是好友,除此之外,現在與禦泠堂絕無半分關係。”

鶴髮雖回答得斬釘截鐵,但許驚弦卻注意到他語中強調“現在”與禦泠堂並無糾葛。

“那麼以前呢?或是說十幾年前呢?”

鶴髮與南宮靜扉在土堡小木屋中的對話再度掠過許驚弦的腦海,一個猜想正在逐漸得到證實。

鶴髮似乎被許驚弦的話語擊中要害,一愣之下默而不答。

許驚弦長吸一口氣:“那麼,是否你此次受了宮……堂主所託才要帶我去烏槎國?正因你一諾千金,所以你現在才寧可任由童顏獨自面對強敵,也不願帶我一起涉險?”

他的內心深處始終還是相信宮滌塵不會輕易放棄自己,正如他初至禦泠堂時宮滌塵給他設下的種種“考驗”。 是否因為料定他必會與鶴髮童顏師徒同行,所以官滌塵才會絲毫不念舊情地逼他離開禦泠堂?

鶴髮盯了許驚弦良久,終於長嘆一聲:“好一個許驚弦,好一個瓊保次捷!我自詡認人精準,卻還是低估了你的智慧。既然瞞不過你,我也只好將實情告之,只盼你能明白滌塵的良苦用心。”

鶴髮抬起右手,緩緩挪開手腕上的那一隻翡翠玉鐲,露出一塊既像胎記又像刺青的肌膚。 就見那細潤白哲的手腕上,一道碧色的皮膚尤其醒目,形狀如同一片葉子。

鶴髮傲然道:“十六年前,我還有另外一個名字:碧葉!”

“什麼?”縱然許驚弦心中早有預感,此刻仍是禁不住大吃一驚,“你是碧葉使?那麼此刻禦泠堂中的碧葉使又是誰?”

“青霜紫陌、碧葉紅塵。禦泠四使不過是一個名目。十六年前,我因故離開禦泠堂,自然有人接替我的職位。”

許驚弦回想南宮靜扉對鶴髮無意中流露的稱呼,頓時恍然大悟。

禦泠堂中有炎日、火雲、焱雷三旗,分設紅塵、紫陌、碧葉三使,再加上專職掌管青霜令的青霜令使,合稱為御泠四使。 當時他錯以為南宮靜扉說出的是“騎士”二字,其實應該是“旗使”方對。

禦泠堂四使各司其職。 顧名思義,青霜令使掌管堂中聖物青霜令,所以權力最大,亦兼副堂主之職,其職能是懲誡堂中犯錯的弟子;紫陌如田間阡陌,四通八達,所以負責各地的通信聯絡;禦泠堂的宗旨是枕戈乾坤,動亂天下,驚擾塵世的謀策與行動便由紅塵使負責;而碧葉則如那一片襯托紅花的綠葉,專職對二代弟子的教誨之責。

但隨著禦泠堂內部的權利爭奪,青霜、紅塵、紫陌三使已離開,所以現在的碧葉使呂昊誠才將各種職責集於一身。 而對於二代弟子來說,昔日“旗使”的稱呼也早被“堂使”所取代,因此當時許驚弦乍聽南宮靜扉之言,才沒能立刻聯想到鶴髮的真實身份。

許驚弦驚訝半晌,繼續問道:“十六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導致先生與禦泠堂反目?”

鶴髮從頭至尾對他並無惡意,也沒有用​​任何的陰謀詭計,他反而從鶴髮的言行中頗多受益,所以許驚弦雖有一種受騙上當的感覺,但對鶴髮的稱呼並沒有更改,態度一如往時的尊敬。

鶴髮面上閃過一絲​​茫然:“這是我個人的私事,你沒必要知道吧?”

許驚弦侃侃有詞:“同為叛堂之人,我當然有理由知道為何先生不但沒有受到任何懲罰,反而在重回禦泠堂時依然被奉為上賓。”

聽到許驚弦的強詞奪理,鶴髮饒是心事重重,臉上也不由露出笑容:“好吧,告訴你也無妨。這些陳年往事在我的心中存了十餘年,從未訴之於口,偶爾對人傾訴,也可稍解煩憂。”

鶴髮仰望青空,面色陰晴不定,似在整理思緒,又彷佛仍未從糾結的往事中掙脫。 許驚弦並不打擾他,靜靜等待著。

良久後,鶴髮方才清清喉嚨,打破沉默:“我本是關中人氏,家道殷實,父親經營有術,自己卻不屑於做一個商人,只盼著我能光宗耀祖,於是便請來附近有名的學究教我四書五經。

“我自幼聰明伶俐,又有好學上進之心,頗得先生的歡心,大家皆說我日後必能金榜題名,一展抱負。記得那一年,我才七八歲的年紀,有幾日在私塾中聽講時,都會發現門外立著一個年輕人。他並不打擾先生授課,只是默默靜聽,先生教完功課後他便消失不見。

“那年輕人看起來尚不到二十歲,生得劍眉虎目、英氣滿面、俊朗挺拔,我一見之下頓生好感。我乃是家中獨子,只有一個同胞妹妹,不知為何見到那年輕人後,儘管素不相識,卻是極為盼望自己能有一個像他這樣的大哥……”

許驚弦連連點頭,不由想到自己在京師外初見宮滌塵時的情形,心中大生同感。

人與人之間的感覺極其微妙,有些人天生就是對頭,也有些人就會不問緣由地一見如故。

鶴髮繼續道:“我實在按捺不住對這年輕人的好奇心,就給先生胡亂編個理由跑出私塾找他。問他是否囊中羞澀請不起先生,只好在堂外偷聽,若是如此,我倒可稟告父母,請他一併聽講……

“那年輕人聽了我一番自以為是的話,不由哈哈大笑道:'我來此地辦事,無意中聽到你的先生提到一些有趣的事情,便來聽聽而已,明日便會離開,倒叫小兄弟誤會,好意心領。'

“那幾日先生正講到武則天篡位李唐,建立大周之事。我奇道:'這段歷史人人盡知,如何有趣?'年輕人搖頭道:'先祖告訴我的事實卻與之大不相同。'

“我看他氣宇不凡,便猜想他莫非是皇室遺冑,姓李或是姓武?他卻一概否認。我心中不服,便道:'既然你也只是道聽途說,如何那麼肯定先生講錯了?'他微微一笑:'所謂歷史,不過是史書的撰寫者為了迎合帝王將相的利益而寫成的,根本不足為憑。'這一句話頗有大逆不道的意味,卻深深打動了我。”

許驚弦忍不住撫掌而贊,面現神往之色:“此言極是,如此人物,如此見地,實是令人心折,不愧是南宮老堂主。”

鶴髮點點頭:“你果然猜出來了。那個年輕人正是御泠堂的前一任堂主南言宮睿言。南宮世家的祖上南宮敬楚是武則天手下大將,對於那段歷史的了解自然與史書上的大不相同。

“我聽他如此說,就纏著他將那段歷史講給我聽。他也沒有絲毫不耐煩,只是笑道:'先生還在私塾中等你,若真的想知道,今晚來此見我吧。'言罷一個縱身飛上牆頭,就此消失不見。

“那時的南宮睿言尚未做堂主,年齡雖不大,卻已見識不凡,胸懷抱負。我當晚與他會面,他就當我是一個小兄弟般盡訴心中雄志,在我眼前展現了一個新奇而廣闊的天地。之後他遠赴他方,直到數年後我們再度見面。但就是這次與他的偶然相遇卻改變了我的一生。我先是被他的一句話打動,後又被他的雄心壯誌所吸引,不顧家中反對,從此棄文習武,藝成後又云遊四海去尋找他……

“那真是一段多姿多彩的江湖生涯啊。我喝了平生的第一碗烈酒、殺了第一個惡人、做了第一件俠義之事、受了第一次傷、有了第一個戀人… …後來終於再遇到了南宮睿言,也就有了平生的第一個大哥!

“我與南宮大哥義結金蘭,追隨他加人了禦泠堂,直至當上了碧葉使……儘管我現在已立誓離開禦泠堂,但依然慶幸能夠與南宮大哥結識一場,相交莫逆,為了我們心中的理想奮鬥拼博,至今也無怨無悔。”

隨著鶴髮的緩緩敘說,嚮往、快樂、幸福、迷茫、痛苦……種種複雜的表情在他面龐上逐一閃過。

許驚弦聽得熱血沸騰,雖已是數十年前的往事,卻依然可以感應到那份男子漢之間慷慨激昂的萬丈豪情。 儘管他未必贊同禦泠堂的處事宗旨,但也不得不承認,無論是南宮睿言、南宮滌塵父女,還是碧葉使鶴髮,甚至包括視為仇敵的紅塵使寧徊風與青霜令使簡歌,皆可算是​​不世出的人傑。 他不由又想起自己初涉江湖時的苦辣酸甜,自己也遇見了心目中勝似父兄的暗器王林青,從此人生翻開了全新的一頁,他對鶴髮內心裡的體驗實是感同身受。

一時兩人都沉浸在那種江湖人所特有的情緒之中,竟似痴了。

良久,許驚弦又問道:“但先生為何又離開了禦伶堂?”

“我當上碧葉使後,過了幾年父母因病先後亡故,我便散盡家財,將小妹接入堂中。她自小便是個美人坯子,嬌生慣養,又極為任性,但在我這個哥哥面前卻乖巧伶俐、十分懂事。我雖僅大她三四歲,但有道是長兄如父,雙親俱亡後她就是我唯一的親人,於是對她言聽計從,疼愛猶勝過父母之於子女。若說這世上有人能讓我捨命相護,除了南宮大哥,便只有她了……”說到這裡,鶴髮發了一會怔,眼中隱有盈盈的淚光。

許驚弦本還想調侃說童顏亦算是一個能夠令鶴髮捨命相護的人,但一看鶴髮的神情,便猜想他的小妹恐怕已不在人世,便將這一句玩笑話咽入肚中。

鶴髮輕嘆了口氣,繼續道:“那年,小妹年方二九,已出落得如花似玉、清妍可人。錫金原本就生活艱苦、寡淡無味,她初來乍到甚覺無聊,便不時闖些禍事出來,著實費了我不少心力。我那時就生出給她訂下一門親事的心思,也算替逝去的父母了結一樁心事。

“身為御泠堂中的碧葉使,我的武功雖然不算高,但識人精準,縱觀禦泠堂上下,能配得上我妹妹的也就寥寥幾人。紅塵使英俊瀟灑,與小妹年齡亦合適,但他心計深沉,莫測高深,恐非良配;南宮睿言的長子南宮逸痕雖是雍容大度,處事從容,頗有乃父之風,但年齡卻又比小妹略小幾歲;紫陌使倒是對小妹一見鍾情,我亦頗為看好他,可小妹卻偏偏對他不感興趣,反而常常故意調侃他。唉,小女孩的心思真是令人猜測不透啊……”

許驚弦驚嘆一聲,失聲而笑:“紫陌使白石對你的妹妹一見鍾情?哈哈,我可真是想像不出來……”

鶴髮瞪一眼許驚弦:“上一任紫陌使名叫晁雨,乃是一個性情耿直的血性漢子,你可不要張冠李戴!”

許驚弦吐吐舌頭,赧然道:“對了,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白石還沒有加人禦泠堂吧……”

他的心中忽生出一個荒謬的念頭,道:“難道你把小妹許給了青霜令使簡歌?”想到簡歌那張集陽剛與陰柔於一體的面容,他心中憤恨交加,卻又不得不承認,他確有令世間任何女子動心的條件。

鶴髮訝然道:“想不到機關王白石與京師三大公子之一的簡歌竟都加人了禦泠堂,並擔任要職?這可是堂中的大秘密,滌塵對我亦沒有說起,卻都告訴了你,對你真可謂是極其信任了。”

或許是出於保密的習慣,鶴髮剛才的敘述中有意未提禦泠堂幾位堂使的姓名,所以許驚弦不免有所誤會。

許驚弦本想分辯白石與簡歌的身份乃是由林青揭破的,而宮滌塵恐怕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已經獲悉了這個秘密,但念及林青之死,他心中一酸,便沒有說下去。

鶴髮澀然一笑:“那時青霜令尚未找回,青霜令使之位有名無實,虛席以待,又如何談及與小妹的姻緣?”他有意無意地望一眼許驚弦, “唉,昔日的御泠四使,如今只有紅塵使寧徊風尚在其位,卻也不知所蹤,以後的御泠堂就全靠你們這些年輕人了。”

許驚弦冷然道:“我已離開了禦泠堂,請先生不要把我算在其中。”

鶴髮聽許驚弦口氣堅決,知他心意已決,難以更改,只得一聲暗嘆。 繼續道:“恰好那時我有事要外出數月之久,也就暫時放下小妹之事,只是拜託晁雨暗中照看她。何曾想,等我外出歸來時,小妹卻已不在御泠堂中。我便去找晁雨詢問,起初他支支吾吾不肯實言,被我逼緊了,終於道出了真相。

“原來我走後,小妹百無聊賴,便纏著晁雨說是也想要替禦泠堂做些事情。晁雨雖然對小妹心生愛慕,卻是個穩重之人,自然不會由得她胡鬧,只是推託不肯。但小妹任性慣了,既然心裡定了主意,無論如何都要做到。她見硬求不成,便改為軟磨,先譏諷晁雨雖做了紫陌使,卻無實權,什麼事皆作不得主;又說待得悶了,非要離開錫金不可……

“晃雨被她弄得心煩意亂,加上確實很想替心上人分憂,便在暗中徵得南宮大哥的同意後,交給她一項任務。

“——原來恰好那時禦泠堂的某位對頭到關中,南宮大哥正打算派人去暗中監視他。這個任務並無危險,只須將對方近期的行動如實觀察記錄即可,晁雨料想小妹身無武功,人又機靈,加上本就是關中人氏,應該不會引起對方的懷疑……

“可誰知,小妹這一去起初還傳回來一些零星的消息,之後就再無回音。晁雨放心不下,接連派出幾名弟​​子前去打探,得到的都是同樣的情報:那個對頭早已離開關中,不知去向,而在他離開的前數日,確有一位妙齡女子與之過從甚密。通過對那女子外貌特徵的描述來看,應該就是小妹無疑。

“晃雨還道小妹是不肯放棄任務,執意跟蹤那人,無可奈何之下,也只好盼她早些回來。又過了幾日,南宮大哥卻意外地收到了小妹的來信……”

鶴髮聳聳肩膀,面色古怪:“你道如何?原來小妹竟說她已不由自主地愛上了那個人,寧願跟他一起遠走高飛,海角天涯亦不離不棄……等我回來時,這事已過了近兩個月,而且根本不知他們去了何處,一切都已無法挽回。

“我細看小妹的來信,字裡行間裡倒是滿溢著快樂與幸福,而且她說知我必會對此事大發雷霆,所以要過段時間再回來,屆時還將請我與南宮大哥同去主持她的婚禮……

“我了解小妹的性格,既然她一意孤行,恐怕包括我這個大哥在內,誰也無法輕易改變。我只好苦笑著自我安慰一番,好歹她已尋到了屬於自己的幸福,我亦不必再為她的親事而頭疼。

“小妹向來眼高於頂,心高氣傲,卻能對那人意亂情迷至此,連我這個大哥也棄之不顧,亦算是前世的孽緣。而那人雖是御泠堂的對頭,但我卻信任他是個用情專一的人,會好好對待小妹。何況他雖曾有妻室,但愛妻早亡,一直未再另娶,他既然願意明媒正娶,可見對小妹亦是情深義重,我還有何話說?”

許驚弦聽到這裡,不由露出一絲笑意。 想這鶴髮​​的小妹雖然任性妄為,但敢愛敢恨,當是性情中人。 他對那禦泠堂對頭的身份十分好奇,鶴髮既然能夠放心將小妹託付終身,想必雖是敵人,卻也贏得了鶴髮的敬重。 不過看鶴髮說話的模樣殊無歡喜欣慰之態,面容還微微扭曲著,與往日的沖淡迥異,猜想其中或是另有隱情。

鶴髮續道:“我瞧晁雨數月不見,已然消瘦了許多,只怕他內心不無對小妹痴心付之東流之痛,只好好言安慰他一番。只是南宮大哥那裡不好交代,對方畢竟是御泠堂的敵人,小妹此舉雖是率性而為,我卻心中有愧。誰知南宮大哥見我後卻並無怪責,只是輕描淡寫地揭過此事,似乎毫不介意。

“我瞧出南宮大哥的態度有些古怪,還猜想莫非他亦有與對方化敵為友的念頭,當下再無顧忌,還當真盼著某一日去參加小妹的婚禮……”鶴髮一聲悲嘆,“只恨我那時乍聞小妹生死不明,擔心她的安危,亂了方寸,一旦知她無恙,心中歡喜,又完全忽視了許多不合情理之處,若能及早發現,或許還能挽回……我萬萬沒有想到,與小妹這一別竟就是永訣。而這件事情,亦成為我與禦泠堂和南宮大哥決裂的根源!”

許驚弦小心發問:“難道這一切都是南宮老堂主的安排?”

鶴髮搖搖頭:“南宮大哥雖然身負家族重任,卻決不會行此卑鄙行徑。他智慧過人,早把前因後果看得通透,明知此事已不可挽回,又何必強求?我那時不過二十多歲,把一切都想得太過理想,還只道兩家聯姻或可化解恩怨,卻是談何容易。而事情的真相,更是遠遠超出了我的想像。

“小妹的信件仍不時傳來,情緒卻顯得變化無端。有時說與那人感情相篤,相敬如賓,彷彿生活無憂,開朗快樂;有時又說自己孤身在外,十分想念我,又提到逝去的雙親,顯得仿徨無依,內心愁苦……

“我勸她有空回來看看,她卻推託說南宮大哥必不容她,只是不肯。我還只當她與那人的感情略有波折,便會有這些胡思亂想,以小妹的性格,過幾天便會無事,倒也沒有放在心上。至於請我與南宮大哥參加婚禮之事,南宮大哥雖是並不反對,但紅塵使寧徊風與紫陌使晁雨皆怕其中有詐,堅決不同意,也只好作罷。

“替她傳信之人是一個忠心耿耿的中年漢子,木吶寡言,只負責帶走我的回信,每當我問起小妹的住址他就沉默無言。晁雨本打算派人暗中跟蹤他,藉以查清小妹的去向,但南宮大哥堅決不允,唯恐此舉激怒對頭,反倒令小妹為難。而我因為事務繁忙,一直也無餘暇,去見小妹之事就此耽擱了下來……

“過了幾個月,小妹來信說她已有了身孕。她知我少年時遭逢情變,立志終身不娶,特地聲明願意將孩子過繼給我,還非要讓南宮大哥為孩子取個名字。我那時只念著小妹將做人母,心中歡喜無限,哪還想到其他?直到她產下一子後,堂中忽打探到消息,那個敵人在江南的某地現身,與他同行的卻是另一位女子。

“我不由勃然大怒!小妹分娩不久,他卻在外面逍遙快活,如此薄倖寡情之人,我定要去好好教訓他一下,好歹被南宮大哥勸阻。隨後我又接到小妹的來信,她竟絲毫不提此事,終於讓我生出了疑心,回信嚴辭追問,她才被迫說出實情。

“原來小妹與那人早已分開,卻因懷有身孕,無顏回來見我,又不忍拿掉孩子,所以才想出種種藉口。我一時氣得七竅生煙,羞憤交加,聲明與她斷絕兄妹之情。但這本是我一時衝動,料想她終會回到我身邊,但小妹自幼被我寵愛,如何受得了這份責難,竟就從此與她斷了音訊。我之後痛悔不已,她一個身無武功的弱質女子,帶個孩子在外漂泊,叫我如何心安?

“我礙著面子,從此在堂中不提此事。但紫陌使晁雨痴心一片,不肯放棄,借用禦泠堂強大的情報網暗中尋查小妹的下落。可是茫茫人海,想到找到小妹又談何容易,直到兩年後的一天,晁雨才總算查到她的下落。他只怕小妹不肯回來見我,竟悄悄綁架了她的孩子,然後留書一封說明情由,還聲明只要小妹願意,他仍願娶其為妻……

“唉,也難怪晃兄弟得不到小妹的芳心,也不想想以小妹的心高氣傲、剛烈性情,就算他痴心不改,但小妹也只會以為這是一種'施捨' ,又怎能接受?她念子心切,又無顏回錫金,竟然、竟然就此自盡了……”

說到這裡,鶴髮已是語不成聲,許驚弦亦是唏噓不已,抱著一線希望問道:“晁雨可親眼見到她的屍體麼?或許只是無顏相見,所以詐死… …”

鶴髮面色痛楚,扼腕長嘆:“晁雨當時並不知此事,直到回到禦泠堂中後,南宮大哥才收到小妹的絕筆。事實上我也只是看到了小妹的來信,也未見其屍身,對於她是否自盡仍是懷著僥倖。

“但何曾想晁兄弟耿直重情,得知小妹自盡,只當是自己綁架那孩子這才害了她,當即大叫一聲,竟當場拔劍自勿!我與南宮大哥皆不及阻止,事已至此,就算小妹未死,但晁兄弟因她而死,我又如何能與她相認?何況這些年來再也沒有小妹的下落,我只怕她早已不在人世。每年忌日​​,我都會給小妹與晁兄弟同上一炷香,唯盼他們能在九泉之下做一對同命鴛鴦,也不枉晁兄弟的一片深情……”

許驚弦聽得悚然一驚,由紅塵使寧徊風、青霜令使簡歌身上所得的印象,他總以為御泠堂中皆是冷血無情、心計陰沉之輩,想不到竟也有晁雨、鶴髮這般重情重義之士。

鶴髮靜默許久,輕拭眼角,再度開口:“南宮大哥搶救不及,眼睜睜地看著晁雨自刎,他這才告訴了我真相……”

許驚弦心中一動,脫口道:“原來小妹真正愛上的人是南宮老堂主!”

鶴髮驚訝地望一眼許驚弦:“難怪滌塵如此看重你,只怕任何蛛絲馬跡在你天生的洞察力面前都無所遁形。在南宮大哥告訴我真相之前,我卻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

許驚弦不過出於直覺信口而言,想不到竟然一語中的。 不過對於鶴髮的感想他卻並不贊同,所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鶴髮身陷局中,自然不容易想到這一點。 出身南宮世家之人,舉手投足間皆有一種舉世無雙的魅力,令人不由傾心,僅由宮滌塵身上便可見一斑,一個妙齡女子愛上南宮堂主,也是情有可原。

“我真是個傻子,一心想替小妹選個好妹夫,卻不知她真正愛上的人竟然就是南宮大哥。但南宮大哥年長她十餘歲,一直都只當她如妹妹一般看待,何況滌塵出生時母親難產而死,南宮大哥悼念亡妻,又如何能接受小妹的一番情誼?小妹苦戀不遂,無法受此打擊,所以才惹來這許多事情。我現在也不知她與那個禦泠堂的敵人之間究竟是兩情相悅還是想藉此故意刺激南宮大哥,而請南宮大哥主持婚禮、又讓他替孩子起名之舉,大概亦是出於相同的原因。不過小妹懷孕生子後,恐怕已自知配不上南宮大哥,不由自怨自艾,也許這才是導致她自盡的真實原因吧。

“我乍聞真相,認定南宮大哥才是害死小妹的真兇,狂怒之下再也不顧許多,就此與南宮大哥反目成仇,立下毒誓脫離禦泠堂,離開錫金這個傷心之地。經過三年浪跡天涯的生活後,直至在烏槎國遇見童顏,才從此駐留南疆,絕足中原,這十六年了,還是第一次重回故地。”

許驚弦欲語無言,唯有一聲長嘆。

鶴髮又道:“我在南疆反復思索此事。我雖終身未婚娶,卻知道這'情'之一字,實是不可理喻。愛上一個人並沒有錯,錯的只是沒有在適合的時間、適合的地點遇上適合的人。小妹縱然是紅顏命薄,但晁兄弟又有何錯處呢?憑心而論,南宮大哥的做法也並無不妥,他為了照顧我與他的兄弟情誼,對此事一直秘而不宣,根本就無可厚非,只是想不到卻讓晁兄弟因此為情捐生,想必他的心裡亦是悔恨不已。後來我得知他第二年去西域尋找青霜令,歸來後身患惡疾而亡,或許也與這份心結不無關係。

“唉,如今我也早不是當年那個容易衝動的魯莽少年,已經看開了許多,過去的事就讓它們都過去吧。”

許驚弦心思敏銳,鶴髮的敘述中雖沒有確切的年代,但他已默算出那個孩子如今應該是十七八歲的年紀,腦中靈光乍現,已想到一事:“原來桑瞻宇就是那個孩子,也就是你的親生外甥!”

鶴髮早已領教過許驚弦的判斷力,聞之並不吃驚:“我本名桑雨鴻,小妹將那孩子過繼與我,便隨我而姓。那時他才一歲半,而我傷心小妹之死,遷怒於這孩子,離開禦泠堂時亦棄之不顧,直到此次重回錫金,才聽滌塵說南宮大哥對他視為己出,已取名為'瞻宇' ,悉心調教。十六年不見,如今瞻宇已長大成人,我對他並沒有盡到做舅舅的責任,實在是心有愧疚。”

許驚弦心道難怪在御泠堂中鶴髮與桑瞻宇相處時神情古怪暖昧,原來竟有這一層關係:“他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世?而他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

鶴髮的語氣並不肯定:“來到禦泠堂時瞻宇年紀尚幼,應該不知自己的身世吧。不過我並不確定小妹是否告訴過他,他的親生父親是誰。那個人的身份特別,你知道得越少越好。無論如何,我只希望瞻宇能夠忘記老一輩的恩怨,相信小妹的在天之靈也是此意。”

許驚弦卻想到鶴髮的小妹癡情無望,孤身一人帶著孩子漂泊無依,責天怨地之下,濃重的恨意會不會都發洩到自己的孩子身上? 而桑瞻宇那張英俊面孔下陰冷沉鬱的心思,是否就來自於他童年生活的陰影?

一種莫名的恐懼頓時湧上他的心頭。 桑瞻宇屬於那種從不會洩露自己想法的人,在那彬彬有禮的外表掩蓋下,是否他還有著不為人知的仇恨? 對於桑瞻宇坎坷的童年,他努力試著給予一絲同情,卻突然發現自己感覺到的,只有不寒而栗!

“好了,故事講完了,我們也該走了。”鶴髮收拾情懷,面容重歸平靜。

許驚弦卻立於原地不動:“先生打算往何處去?”

“我相信童顏有足夠的能力與非常道殺手周旋,我們不妨先行一步,到了烏槎國等他歸來。”

許驚弦漠然道:“先生太小看我了。我費盡千辛萬苦才離開禦泠堂,又豈會繼續跟著你?”

鶴髮愕然:“我早已不屬於禦泠堂,你又何必有所顧忌?”

“若不是宮堂主的叮囑,你又豈會帶我同行?”

鶴髮暗中嘆息,心知無法瞞過這個心思敏捷、觀察力驚人的少年。 便如實道:“不錯。滌塵知你鐵心離開禦泠堂,卻怕你獨闖江湖會有危險,所以才求我照顧於你。我知道你們也曾義結金蘭,既使你不認他是大哥,他仍當你是好兄弟,這一片苦心你又何必不肯承情?”

“我感激先生的教誨,也知道宮大哥對我情深義重,但是……”許驚弦略一停頓,方才一字一句道,“我一定要給自己證明,就算離開禦泠堂的庇護,我許驚弦亦會有所作為!”

鶴髮望著許驚弦,從這個倔強無畏的少年身上,彷彿看到了過去的自己。 儘管從理智上他不願意違背對宮滌塵的承諾,但從感情上,他卻真心地希望許驚弦能夠擺脫一切外部的束縛,闖出一片新天地。

許驚弦長吐一口濁氣,對鶴髮深深一躬:“總有一日,我會去烏槎國與先生再見,共抗明將軍!”然後他毅然轉身離開土堡,沒有再回頭。

在許驚弦的面前,或許是一條未知且充滿艱難險阻的道路,但他有信心衝破一切障礙,找到屬於他自己人生中的光明大道。

許驚弦推測鶴髮會往西尋找童顏的下落,便往東行去。

偌大天地,只有扶搖與他相伴,但他的心裡已不再有四處漂泊、無依無靠、流離江湖的感覺,反而刻意體會著那份俯仰天地的孤獨寂寞。

對於許驚弦來說,此刻已沒有了禦泠堂的束縛,他終於得到了一直想要的自由,一如那翱翔於藍天的扶搖——它的眼裡沒有敵人,展翅高飛只是為了超越自己能力的極限。

先有與非常道殺手一番險死還生的惡戰,再見到蒼猊王舍生取義的壯舉,然後又聽了鶴髮的故事……

一日之間發生的種種事情已讓許驚弦的心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那敏感的心也已經變得更加成熟。

許驚弦走出四五里,遠遠望見前方有一隊僧侶行來,為首一位六十餘歲的老喇嘛穿著金色袈裟,手持伏魔杵,口中念著經文,而隨行的八名小喇嘛亦皆是袈裟披身,面容肅穆,人數雖少,卻是鑼罄鈴鼓俱全,又燃起酥油長明燈,看起來像是在做著法事。

錫金宗教盛行,僧侶最為受人尊敬。 雖然高原之上盡是茫茫白雪,不分道路,但許驚弦依然垂手靜立一旁,等待僧侶們先過。

這群僧侶眼觀鼻、鼻觀心,全未在意許驚弦的存在。 但在他們經過身邊時,許驚弦卻聽到那老喇嘛的口中念著的錫金經文十分熟悉,凝神分辨之下,竟正是鶴髮救醒南宮靜扉時他口中吐出的那一句“無牽念,所以無所求;無生死,所以無畏怖……”

許驚弦心中一動。 像這類法事一般都是超度亡魂所用,多有亡者的家屬隨行,而看這隊僧侶行進的方向正是朝著那無名土堡,莫非正與南宮靜扉服藥求死有關?

他想到南宮靜扉的言行,心中生疑,忍不住以錫金語開口問道:“打擾各位聖僧,不知你們這是欲去何方做法事啊?”

老喇嘛放緩腳步,望一眼許驚弦:“老衲是趕著去救人。小施主有何見教?”

許驚弦聽到“救人”兩字,已知自己的猜測正確。 可是南宮靜扉既然一心求死,又如何會讓這群喇嘛知曉? 這其中到底有何名堂?

不過看老喇嘛雖是滿臉皺紋,講話間卻是正氣凜然,並無自己想像中的心虛之態,或許是誤會了他們? 許驚弦只好硬著頭皮道:“前方並無人跡,只有五里處有一座土堡,我正是由那裡來的。請問大師是為了南宮靜扉而來麼?”

老喇嘛微微一怔,停下腳步:“正是如此。不知小施主與南宮施主是何關係?難道他已不治身亡了?”

“我與一位師長在途經土堡時已經救醒了他,他此刻大約早離堡而去,大師此行只怕是要撲空了。”

老喇嘛的臉色微變,閉目口念佛經。 而那群小喇嘛皆半信半疑地望著許驚弦,似是不相信他有救治南宮靜扉的能力。

許驚弦心知有異,依稀記得南宮靜扉曾提及自己遇見過某位高僧之事,便開口問道:“大師可是來自法晴寺,法號可是寂源?”

老喇嘛口稱佛號:“老衲正是法晴寺寂源,不知小施主高姓大名?”

許驚弦靈機一動,隱去身份:“在下吳言。”

他聽到老喇嘛的身份與南宮靜扉所說相符,原本對南宮靜扉的懷疑倒是淡了幾分,暗笑自己的疑心太重。

就聽那寂源大師道:“並非老衲不相信吳施主,而是此事事關人命,煩請吳施主與我等同去土堡,查看一下究竟可好?”

許驚弦實不願再回去見到鶴髮,便搖搖頭道:“大師若不信在下之言,盡可前去查看。不過據我所知,那南宮靜扉一意求死,大師如何會知道他命在旦夕,從而及時趕去相救?何況那'惜君歡'的解法神妙,大師又怎能得知?”

“'惜君歡'是什麼?恕老衲愚魯,不明吳施主言語間的深意。”許驚弦覺出蹊蹺,便將南宮靜扉服下“惜君歡”一心求死,而正巧被鶴髮遇見,再以濃醋調配鹽水,用節奏古怪的鳴金之聲喚醒南宮靜扉之事盡數說出,只是隱瞞了有關禦泠堂的情節。

寂源大師聽畢許驚弦的解釋,面色越來越凝重,喃喃道:“聽吳施主所言不似逛語。如此看來,我們都上了南宮施主的當?”

許驚弦問起情由,方才知道原來南宮靜扉之言雖然部分屬實,有仍有許多地方卻是胡亂編造的謊言:他的確是在附近幾里外法晴寺中遇見了寂源大師,但時間不是五年之前,而是一個月之前;也並非是寂源大師瞧出他心懷死志,而是他主動告訴寂源大師心懷“求死”之志;至於那座無名土堡,乃是某土司修建將至完工之際,卻傳聞堡中鬧鬼,就此廢棄的,之後南宮靜扉接手過來,找來工匠完成餘下工程,雖然看起來是新建而成,卻只耗時半個多月而已,絕非按他所說捐資而建;南宮靜扉自承年輕時罪孽深重,只為求得心中平安,他還聲稱得到某種靈藥,可測試內心靈魂的清白,若已贖回往日罪孽,即可被異法救活,不然就此墜入輪迴地獄;他捐贈法晴寺許多銀兩,同時將解治“惜君歡”的古怪方法教給寂源大師,囑他今日前去堡中相救。 寂源大師苦勸無用,還道南宮靜扉死志堅決,只好勉強從其所言……

許驚弦聽了寂源大師之語,大感驚訝。 他萬萬料不到南宮靜扉居然工於心計至此,寺廟、人名等細節處絲毫不改,而事情的經過卻千差萬別。 縱然有人稍有疑問,只要去法晴寺打聽到寂源大師的名字,多半便不會再追查下去了。

幸好許驚弦無意間遇見了寂源大師,方揭破了南宮靜扉的謊言。 可是,以鶴髮明察秋毫的觀察力,又怎麼會忽略此事? 難道是他與南宮靜扉十六年不見,乍見故人歡喜之餘便疏忽了麼? 還是鶴髮明明心中起疑,卻不願再沾手禦泠堂之事,所以才有意不去追究?

許驚弦驀然一震,想到了那棺蓋上的古怪花紋。 童顏甚至幾乎因此拔劍傷了恩師,再回想自己看到那花紋時的心情,雖然感應不如童顏強烈,卻十分清楚地體驗到心中湧出一份淡淡的依戀與信賴之感。 或許鶴髮便是受此影響,從而對南宮靜扉的話語深信不疑……

自己是否是因為只是偷聽到他們的談話,而並未眼見花紋,所以才生出懷疑呢?

那個花紋到底有何神秘的魔力,會讓人一見之下心生雜念? 鶴髮口中所說的“攝魂消魄者,悟魅也”究竟是什麼意思? 難道那個神秘花紋果然有攝魂消魄之效? 白石以此作為流星堂的標記,其中是否還有不為人知的秘密? 而這些與禦泠堂和青霜令又有何關係?

許驚弦越想越是心驚,整個事件透著一股莫名的詭異氣氛,但他卻根本瞧不出南宮靜扉目的何在、用意是什麼。

寂源大師心懷仁念,雖是疑慮叢生,仍是堅持要去土堡。

當下,許驚弦在辭別寂源大師與一眾喇嘛後,暗忖南宮靜扉如此鬼鬼祟祟,多半不會依鶴髮之言回到禦泠堂,記得他曾提起東南方二十里處有禦泠堂的秘地,自己左右無事,不如去那裡碰碰運氣,或許能查出南宮靜扉的真正目的。

於是許驚弦便往東南方行去。 風雪雖已停止,但雪厚冰滑,行路艱難,足足走了近兩個時辰,他方才來到一座巨大的山脈之前。

山麓連綿,天宇昏暗。 整個山脈都被厚重的冰雪覆蓋,僅能分辨出一個個起伏的山谷與雪峰,全無道路。

許驚弦略有些沮喪。 看此情景,縱能肯定禦泠堂的秘地就在這裡,然而偌大的山脈中亦根本無處找尋。 他放眼四望,周圍白茫茫一片,不見半個人影,打聲呼哨,放出扶搖,只盼憑著雷鷹的銳利眼神能夠有所發現。

正躊躇間,許驚弦忽聽到空中的扶搖發出長鳴,表明在前方的一個山谷中發現敵情。 他連忙趕去,果然看到雪地上有兩道淡淡的足印。

四周依舊無人,但許驚弦心知扶搖決不會無緣無故地鳴叫,暗暗提高警惕。 抬頭望去,雪峰高聳,白雪反射下的陽光格外刺眼,令他幾乎流下淚來,什麼也瞧不清楚。 他只好再細心研究足印,辨出共有兩人——一串靴印稍淺,另一串似是麻鞋留下的,足印較深,看來應該是兩人一前一後分別來此,只是高原氣候反常,落雪時大時小,無法判斷出足跡究竟是何時所留。

許驚弦記憶力極強,幾乎過目不忘,隱約記得南宮靜扉穿著長靴,那串靴印極有可能是他留下的,但對於那一串麻鞋腳印,許驚弦卻毫無頭緒。

錫金人極少穿麻鞋,難道此人是從中原千里迢迢而來? 而高原上本就人煙稀少,這裡又地處深山,人跡罕至,南宮靜扉與那人不約而同地來到此處,絕非巧合。

兩串足印皆延續至山谷深處,許驚弦便沿著足印往前尋去。 雖然隱隱覺得南宮靜扉的圖謀不小,若是發現有人跟蹤,必會殺人滅口,但在強烈好奇心的驅使下,他也顧不得許多了。

山谷中積雪猶深,稍有不慎,便會陷人雪洞之中。 許驚弦一路跌跌撞撞,小心沿著足印前行。 山谷狹窄,夾在左右兩座雪峰之間,恍如行走在猙獰怪獸的大嘴中,一股躁腥之氣直撲鼻端……

許驚弦忽生警覺,揚手拔劍。 那種令人驚懼煩悶的氣味並不是他的錯覺!

——一個灰衣人正赫然立於十步之外,手持銀鍊飛鉈,右腮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痕,蠟黃的臉容上殺氣滿面,正是香公子!

許驚弦何曾想會在此處遇見這個煞星,心頭一沉。 跨步前衝,搶先一劍刺他右胸。 香公子不怒反笑:“好小子,倒懂得先下手為強的道理。”眼見長劍刺來,並不閃躲,右手持銀鍊一端,肘臂如若風車般疾速纏轉了兩圈。 將飛鉈疾射而出,如影隨行般緊躡許驚弦而至,驚心動魄的“嗚嗚”之聲響徹山谷,聞之毛骨悚然,更增威勢。

許驚弦知道此刻是生死一線的關頭,只要自己稍有猶豫被香公子纏住,再也難以脫身。 一橫心使招蘇秦背劍,長劍貼在後背上準備硬接飛鉈重擊,腳下踩著忘憂步法,加速前行,只盼能搶先一步衝入那裂縫中。 但飛鉈飛至半空忽又一滯,變向繞開許驚弦,後發先至,重重撞在山壁之上。

“砰”然一聲巨響,整個山壁似乎都是一震,碎石積雪紛揚而下,那道裂縫霎時已被填堵住。 許驚弦反應快捷,一腳踢在山壁上,借力側躍,避開落下的碎石,同時防備香公子的再度出手。

正在此時,忽聽谷外馬蹄聲如雷響起,一人策馬飛來,口中大叫道:“香公子且慢下手。”香公子抬頭望去,面現驚訝,喃喃道:“他怎麼來了?”許驚弦已猜到來人就是那個精通各式兵器的無名老人,不過自己與他非親非故,不知他為何相救,竟寧可與香公子反目。 他頭也不及回,發力狂奔,一面尋找藏身之處。

許驚弦一口氣跑了將近半里的路程,已至山谷深處。 卻驟見前方已被山壁攔住去路。 三座高峰恰好匯合於此處,再無通道,而每面山壁皆是高達百丈,懸雪掛冰,難以攀爬,竟成絕地。

許驚弦定下神來,搜尋逃生之路。 他注意到起初發現的那兩串腳印正是在此處消失,心想莫非那禦泠堂的秘地就在這裡? 仔細觀察之下,立知究竟。 只見左首那雪峰上有幾塊突起的岩石沿著山壁次遞而上,渾如石蹬,應非天然形成,而是人工修成直達秘地。 那些岩石嵌於山壁裡,又被落雪遮掩,平日絕難發現,但上面留下的腳印卻洩露了天機。

香公子與無名老人趕到,看到許驚弦的神情,立知其意,臉色微變。 這里地處荒山,人跡罕至,所以他並未考慮清除足印,何曾想許驚弦會尋來? 這小子人小鬼大,機靈跳脫,若再不儘早解決了他,一旦對無名老人說出南宮靜扉之事,豈不多生事端? 想到這裡,陡生殺心。 口中暴喝,手臂疾震,飛鉈尾隨許驚弦,釘向他的後心;而無名老人則是怒吼一聲,橫身往那飛鉈上迎去。

一道燦若炎陽、卻又寒涼沁骨的光華驀然從無名老人掌中閃過。 神劍顯鋒乍然出鞘,果然名不虛傳。

香公子但覺手中一空,繫著飛鉈的銀鍊竟被斬斷,失去控制的飛鉈重重撞在山崖上,發出轟隆巨響。 他這根銀鍊看似平常,卻是取六分精銀、兩分玄鐵、一分青銅、再加上數種合金煉製而成。 為鑄此鏈,香公子曾遍訪名山採集五金,再請鑄劍名師淬火十餘日方成,如今卻被無名老人一劍斬斷,當真是痛徹心扉。

香公子狂吼一聲,決意先殺了許驚弦,再回過頭來與無名老人決一死戰。 飛鉈撞擊在山壁上,震得許驚弦幾乎掉落崖底,聽到香公子如狂的怒吼聲,知他動了真火,頭也不回,足踩石蹬,奮力往山壁上爬去。

無名老人一劍出手後,自己倒先被顯鋒劍那無堅不摧的威力驚得呆了一下,暢然大笑:“此劍鋒芒如此之盛,不愧是老夫一生的心血啊。”他見香公子狀如瘋虎,怕他一怒之下殺了許驚弦,復又朝山崖上追去,口中尚道:“香公子且莫動氣,銀鍊之事就著落在老夫身上,包管比從前那根好上千倍萬倍。”

許驚弦一口氣攀上數十丈,忽見上方八尺處一道石門緩緩開啟,一人探出頭來張望,正是南宮靜扉。 原來這個山洞就是御泠堂的秘地,亦是南宮靜扉與香公子會面之地,剛才兩人密談時被扶搖的叫聲驚動,遠遠望見許驚弦尋來,香公子便出洞迎戰,而南宮靜扉武功低微本是留在洞中相候,但外面動靜實在太大,接連幾下巨震後連山洞都搖晃起來,終於忍不住出來查看。 那秘地本是隱藏極好,外表與山壁無異,若不是他打開石門,實難發現。

許驚弦大喜,集全身之力於腳尖,用力一彈,沖天飛起直朝南宮靜扉撲去。 南宮靜扉口中“哎呀”一聲,慌忙關門,卻哪裡來得及? 頃刻間已被許驚弦搶至洞口。 緊隨而來的,香公子怒氣勃發,銀鍊上附著十成內力,許驚弦長劍與之相交,登時脫手,但他左掌眨眼已至香公子胸口,香公子吃虧在身在空中,難以發力,雖及時抬掌相格,力道卻遠遠不及平日三成,而生死關頭逼出了許驚弦渾身潛力,此消彼長之下,兩人對掌齊齊一震,許驚弦倒跌入洞內,香公子亦立足不穩,朝著崖底落去。

山洞內竟是別有天地,十分的寬敞。 許驚弦摔得天昏地暗,眼見南宮靜扉趁機逃入一間小房內,關上石門,而香公子瞬間將至,已不及破門而入。 他撿起長劍,再往洞口衝去,才走出兩步卻覺腳下不穩,還以為是自己方才摔得頭暈,咬牙苦撐。

洞口人影一閃,卻是那無名老人。 原來香公子被許驚弦震退,反倒是落後他幾步的無名老人搶先沖了進來。 許驚弦側身讓過無名老人,截住洞口。 大叫道:“我擋住他,你來關門……”一句話尚未說完,忽然大睜雙目,呆呆望向對面山崖。 無名老人喝道:“你瘋了麼,發傻也不挑個好時候……”一語未畢,亦是張口結舌,怔愣當場。

只見對面山崖上大團積雪不斷落下,整個頂峰不停搖晃著,隨即傾斜、斷裂、最後竟一併跌落。 山洞裡又傳來巨大的動盪,兩人被震得幾乎摔倒,慌忙扶住山壁穩住身形。 但覺掌下顫動不休,如同山腹中藏著無數巨大的怪物,欲要破壁而出。

許驚弦在吐蕃聽說過許多關於雪崩的傳聞,卻尚是第一次親眼目睹這雷霆萬鈞的氣勢。 眼角余光瞅見香公子又再度衝上,雖是心搖神動之下,仍是下意識地挺劍上前守住洞口。

香公子雙目血紅,人在空中口中已咆哮道:“若不把你碎屍萬段,本公子就……”一語未畢,忽聽頭頂轟隆一聲巨響,抬頭望去,竟是一個方園十餘丈的大雪團由山峰上跌下。

那山峰頂上的積雪千年不化,越積越多,已達至臨界點。 而香公子方才先是飛鉈重擊山壁,又接連發出幾聲狂吼,數度震蕩之下,小團積雪不斷落下的衝力帶動山體,終於引發了這一場大型雪崩。 香公子驚得魂飛魄散,那巨大的雪團夾著山石,重量何止千噸,在這天地之威面前,任你武功絕世,亦難相抗。 而瞧那雪團落下的勢道,只怕還不等他搶入洞中便會被砸成肉泥。...<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b3401069 發表於 2012-6-2 04:28 PM

第七章 勾心鬥角

許驚弦明知此刻只要他袖手旁觀,香公子便會被雪團砸中,但僅是稍一猶豫,天性裡的俠義之念已令他不假思索地棄去長劍,探手抓住銀鍊,奮力一帶,已將香公子橫拉硬扯地拽入洞中。 雪團帶著呼嘯聲落下,洞口的石門亦被砸落山谷。

兩人連滾帶爬地摔成一團,山洞持續搖晃,一時竟令人無法起身。 只聽到洞外轟隆隆的巨響不斷,忽然眼前一暗,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紛落而下的雪團,已將山洞完全封住!

不知過了多久,山洞終於不再搖晃,洞外的隆隆巨響亦停了下來。

許驚弦清醒過來,忽然發現自己尚伏在香公子身上,慌忙跳起,右臂卻是一緊,已被香公子扣住。 他心頭大懼,此刻長劍已失,眼中又不能視物,相距如此之近,若是香公子趁機出手,全無迴旋餘地,必受其害。

香公子卻並未發招,只是低聲在許驚弦耳邊道:“小子給我記住。就算你救我一命,我仍會殺了你。”說罷便放開了手。

許驚弦這才慢慢回想起方才驚心動魄的一幕,自己陰差陽錯下竟救了香公子一命。 不過此人既是殺手,豈能以常理度之,多半會以怨報德。

無名老人的聲音從黑暗中一角傳來:“好傢伙,老夫活了一大把年紀,今日才見識到什麼叫真正的山崩地裂。”

許驚弦關切道:“老人家你沒事吧?”他雖僅與無名老人見了兩面,但對他淡漠生死、豪情沖天之氣度極有好感,這次又承他一力相救,儘管不知他為何如此對待自己,但內心深處已覺得十分親近。

無名老人澀然道:“身體無恙,精神上卻是倍受傷害。老夫自以為縱橫一世,無畏無懼,可到頭來才發現,任你有權有勢又怎樣?才華蓋世又怎樣?武功絕頂又怎樣?還不都是老天爺手指頭下的小螞蟻,只要老天爺一發脾氣,輕輕一捻,管教你一命嗚呼……”

香公子冷冷道:“本公子若發起脾氣來,亦會叫你一命嗚呼。”

無名老人大笑:“是是是,香公子你好生厲害。非常道殺手真是了不起,練了一輩子武功頂個屁用,還不是要靠小孩子出手相救,哈哈哈哈,真是可笑至極……”他越笑越大聲,彷彿唯恐不能激怒香公子,也不知是天性倔強至此,還是當真不想活了。

許驚弦聽無名老人當面譏諷香公子,暗暗替他擔心,香公子卻只是輕哼了一聲,並沒有立時發作。 或是經歷了這場突如其來的天災後,每個人皆生倦意,連香公子胸中的殺氣亦消殆無形。

洞內傳來石門開啟的聲響,南宮靜扉從藏身的房間內出來:“各位不要再打了,若再引起雪崩,恐怕就沒有這麼好運氣了……”他驚魂未定,聲音猶在顫抖。

無名老人笑道:“你做了什麼虧心事,怕成這個樣子?剛才只怕把山頂上幾百年的積雪都震了下來,哪還會再來一次?”眾人之中唯有他談笑自若,視生死如無物,連香公子都不由暗自佩服。

“嗖”得一聲,洞口處忽現天光,一物直竄進來,徑往許驚弦撲去。 眾人嚇了一跳,定睛看去,卻是一隻大鷹。

雷鷹號稱鷹中之帝,忠心無二。 扶搖救主心切,山洞雖已被積雪封住,它卻認准了方位,不管不顧地強行撲入洞中。 封住洞口的只是一層積雪,被它一撞而破。 扶搖見許驚弦無恙,落在他的肩膀上,興奮地一抖翅膀,鷹羽上沾的破雪拂了眾人一身。 許驚弦與愛鷹劫後重逢,亦是喜不自勝,抱著它連轉幾個圈子。

無名老人讚道:“好鷹兒。若是剛才它未找准方位誤撞在山壁上,豈不是斷首折翅?”香公子亦是暗暗稱奇。

洞口被扶搖撞出一個大窟窿,看那雪層不過半尺的厚度。 眾人皆暗舒一口氣,依剛才那情形,好似整個山洞都陷入地底一般,若當真如此,再想出去就困難得多了。

南宮靜扉來到洞口前,拍開雪層,跌足驚呼:“糟糕,這可如何是好?”

眾人尋聲望去,卻見眼前盡是白茫茫一片。 這一場雪崩幾乎將整個山谷填平,而山峰則低矮了許多。 那山洞本來正處於山崖正中,高達數十丈,但現在距離地面的僅有五六丈的高度,不問而知底下數十丈盡是積雪。

眾人原本放下的一顆心再度提了起來。 香公子皺眉道:“就算當真有踏雪無痕的輕功,也無法一口氣掠過幾里長的山谷,看來真是出不去了。”

山谷中原本就是地形複雜,多有深溝,再被如此厚的積雪覆蓋著,若要強行冒險衝出,一旦中氣不繼落入雪中,必然無幸。 而那些用來攀上山洞的石蹬只是及洞而止,洞口距離峰頂還有數十丈的距離,勢必不能一躍而上,何況山壁上全是冰雪,滑不溜手,縱然有壁虎遊牆術亦無借力之處。

諸人苦思對策,卻皆是一籌莫展,想不出脫困之計。 看此情景,真要被活活困在這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山洞之中了。

無名老人道:“香公子的手下可知你來此?”

香公子搖搖頭:“我單獨來此與南宮兄會面,其餘人都去追蹤童顏那小子了。我與手下約好半個月後在涪陵城中匯合,他們又怎麼會想到我竟會困在這裡……”說到一半,他似是自覺失言,住口不語,又狠狠瞪了許驚弦一眼。

許驚弦乍聽到涪陵之名,不由想到自己當年初遇林青、蟲大師、花想容、水柔清等人時,正是在川東涪陵三香閣中,一時恍惚起來。

“大不了就在這里送掉老命吧……”無名老人連聲嘆息,“只可憐我那匹馬兒,多半是被雪埋了。”看他樣子,對馬兒的惋惜之情更甚於自己的性命。

南宮靜扉則是面色慘淡,口中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些什麼。

忽聽許驚弦哈哈大笑起來,無名老人詫異道:“有什麼好笑?老夫雖是不想活了,卻沒打算拉著你們一起陪葬。”

許驚弦仍是笑個不停,直笑得淚水漣漣,捂著小腹直不起腰來。 香公子冷眼望著許驚弦,狠聲道:“你再笑一聲我就把你扔下去。”

無名老人儼然把許驚弦當做自己的孫兒一般,不依道:“餵,若不是你傻乎乎地用飛鉈擊山,又鬼吼鬼叫,我們也不會落到這境地。”

香公子怒道:“說起飛鉈,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許驚弦捂著肚子連連擺手:“各位莫吵。我只是覺得……我們這四個人來自天南海北,又各有恩怨,竟然會被迫呆在一起,還不知要多久,老天爺的安排真是妙極了,哈哈。”他想像力本就豐富,念及非常道的殺手、端木山莊的老人、禦泠堂的僕傭再加上自己,在這山洞中每日大眼瞪小眼、相對無語的情形,實是忍俊不住。 雖然剛才還與香公子拼個你死我活,現在瞧他滿臉哭笑不得的神情,沮喪與惱怒兼而有之,大覺有趣。

香公子咬牙切齒:“本公子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可笑之處,若是餓得緊了,便先吃了你這小子。”

“聽你一口一個'本公子',還以為是個風雅之士,誰知粗俗不堪,沒有半點幽默感。”無名老人諷刺香公子一句,又正色道:“既然已陷於此地,我們就應該同舟共濟,想辦法渡過難關,如果非要自家先鬥起來。嘿嘿,這個山洞就是四個人的埋骨之地!”

香公子亦知無名老人說得有理,不再與他爭辯,回頭望向南宮靜扉:“洞裡還有多少存糧?”

南宮靜扉苦著臉道:“洞裡存放的干糧雖有不少,但四個人分而食之,就算只吃個半飽,大概最多也只能支撐三、四個月。”

無名老人撫掌笑道:“看你一副要哭爹喊娘的樣子,我還以為只有三、四天呢。滿山冰雪皆可化水,又有三、四個月的糧食,還怕什麼?權當老夫來此避暑吧,待到春暖花開之時,再走也不遲。”

南宮靜扉嘆道:“老人家大概初來錫金,不知這裡氣候惡劣,縱然到了春日,亦可滴水成冰,要等到這山谷的積雪化盡,至少也要五六個月。”

無名老人一怔:“這倒是個麻煩事。”

香公子漠然道:“本公子說過,若是糧食不夠,先吃了那小子。”

許驚弦不忿道:“小心我先宰了你餵鷹。”

無名老人挺身擋在許驚弦面前,拍拍胸膛:“有膽就先嚐嚐這一身老肉。”

香公子奇道:“無親無故,你這老兒憑什麼總是護著那小子?”

無名老人瞠目喝道:“誰說無親無故,他是老夫的師侄!”

香公子盯了無名老人良久,辨不清他話中的真假。 他也不願此刻再起衝突,何況失了飛鉈,面對無名老人與許驚弦亦無必勝把握,南宮靜扉雖是站在自己一邊,但武功低淺,根本幫不上什麼忙。 他權衡利弊,冷哼一聲,返身走入山洞的一間小房裡,重重帶上石門。 南宮靜扉亦趁機悄悄離去。

許驚弦對無名老人抱拳道:“老人家仗義出手,晚輩十分感激。”

“既是同門,何用客氣。”

“同門?”許驚弦大覺驚訝。

無名老人點點頭:“你以為老夫是故意胡說八道逛騙香公子麼?其實不然,昨日與你在土堡會面之時,老夫便知你是師出同門的晚輩,暗中留意。今日發現你一人在荒野獨行,便悄悄尾隨你來到此處。至於你到底是老夫的師侄還是師侄孫,那就要問你自己了。”

許驚弦聽得一頭霧水:“老人家你到底是誰?我……我好像不記得自己有什麼師伯?”

香公子在房內一直偷聽到兩人對話,冷笑道:“小子你別中老頭兒的奸計,他不過是端木山莊的一個老騙子而已。”

許驚弦惱香公子侮辱無名老人,反唇相譏:“像你這種眼中只有銀子、濫殺無辜的冷血殺手,比騙子還不如。”

無名老人大度地擺擺手:“老夫平生最恨那些滿口仁義道德,暗中卻做下無數壞事的偽君子,相較之下,殺手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手段雖然毒辣,好歹是個真小人。”又故做神秘地在許驚弦耳邊悄悄道,“老夫也看不慣香公子那趾高氣揚的嘴臉,但他總算還是個有原則的人,濫殺無辜這罪名倒是落不到他頭上……”他的聲音不大不小,看似耳語,卻足可讓香公子聽到。

無名老人的話似貶似褒,香公子亦不好發作,重重哼了一聲:“你是怕本公子恩將仇報真宰了那小子,所以才故意用話套住我吧。”

無名老人大笑:“恩將仇報這個詞用得極好。只要香公子先承認有恩情,是否以仇相報老夫就管不著你了。”

“本公子向來我行我素,豈會受你​​的激將之法?只要那小子惹我不高興,管他有恩無恩,照殺不誤。”

“高興與否全在你一念之間,如此強詞奪理,十足偽君子嘴臉,枉老夫還當你是個真小人。”

“你怎麼認為無所謂,本公子傲慢慣了,從不屑人言。”

無名老人轉向許驚弦,語重心長地道:“師侄啊,你可要記住,傲慢是掩蓋怯懦與恐懼的偽裝,千萬不要被它嚇住了。”

香公子憤聲道:“休得倚老賣老,本公子懶得與你廢話。”

許驚弦聽著無名老人與香公子一番鬥嘴,雖然事關自己的生死,亦大覺好笑。 老人家大概是嘮叨慣了,言語尖酸刻薄,咄咄逼人,甚至頗有些胡攪蠻纏的味道;但香公子竟也會與之舌辯,全無殺手的冷酷作派,一時竟覺得他那張凶神惡煞的面孔亦可愛了許多。

無名老人等了一會兒,見香公子果然再不出聲,亦沒了興趣。 轉過臉來望著許驚弦:“其實香公子也沒說錯,老夫在端木山莊做的正是騙人勾當。”

“哦,不知老人家做的是什麼事?”

“那些來到端木山莊求購的大多是京師裡的王公將相、皇室貴族,或者是富甲一方的大豪,對於他們來說,普通的寶物根本不瞧在眼裡,只要那些奇珍異玩,有些人更是指名點姓欲購一些失傳已久的寶貝。端木山莊雖是藏寶萬千,但那些傳說中的寶物皆可遇不可求,哪能輕易搜尋得到?為投客人所好,便由此產生了一個秘密的職業——贗品師。而老夫,就是端木山莊超一流的贗品師,由老夫手裡出來的東西雖是贗品,卻比真品還要真,絕對無人能看出破綻。”

許驚弦大是好奇:“那萬一真品又現世了怎麼辦?”

無名老人泰然自若:“端木山莊就是最權威的鑑定師,就算是真品,非說你是假的,又有誰敢置疑?”

“可是,那些出了大價錢買了贗品的人,豈不是冤枉?”

“冤枉?!”無名老人冷笑道:“這本就是個黑白混淆、顛倒是非的世間,那些牢獄裡被冤枉的無辜百姓還少了麼?有人妻離子散、背井離鄉,有人甚至丟了性命,相比之下老夫所作所為又算什麼?何況那些花錢買贗品之人全是用搜刮來的民脂民膏,不害他們又害何人?每當看著那些名門望族拿著贗品恬不知恥地四處炫耀,老夫就覺得解恨……”許驚弦聽無名老人的言語間頗有悲憤之意,猜想他以往必是受過天大的冤枉,眼中閃過同情之色。

“老人家一般做什麼贗品?字畫還是古玩?”南宮靜扉被無名老人的話引出了興致,從房中走了出來。

“嘿嘿,無論字畫、古玩,甚至武林中的神兵利器,老夫皆可亂真。”

聽到此處,香公子再也忍不住發話道:“原來你弄壞了本公子的兵器,打算賠個假的敷衍了事。”

“呸!”無名老人啐道,“老夫給你重做個飛鉈,只會比你原來那三流的貨色好上萬倍,你若瞧不起,便另請高明。”

香公子素知端木山莊之名,對無名老人的能力毫無懷疑,嘿嘿一笑:“本公子自然信得過老人家的手段,毀我兵器之仇,就此一筆勾銷吧。”

許驚弦萬萬料不到香公子如此表態,再看到南宮靜扉像個學生一樣坐在無名老人身旁聽得入神……心想原來同困於絕地之中,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會有這樣微妙的變化,不禁大笑起來。

香公子極是敏感:“你笑什麼?”

許驚弦心情極好,似乎也不怕他了,笑嘻嘻地道:“香公子新得神兵利器,我是替你高興啊。”伸手掩口在心裡不停偷笑。

南宮靜扉一臉虛心,向無名老人請教。 無名老人來了興致,毫不藏私,將製作贗品的種種方法和竅門如數家珍般一一道來。

“製作贗品首先要區別出寶物的價值何在?譬如傳聞中的南海龍珠,大如雞卵,夜光如炬,但若找不到相當大小的夜明珠,縱然造假的技藝再好,亦無法取信於人,再如龍泉、湛淵等名劍利刃,吹毛斷發削鐵如泥,你拿一塊破銅爛鐵,縱是吹得天花亂墜也是枉然,在這等情況下最重要的是材料;而那些具有歷史價值的古玩,相應來說就好辦得多,一張破席子可以說是孔子周遊列國講學時的坐席,一根爛木棍也可以說是老子拄過的拐杖,幾塊石頭刻上字,便說是趙匡胤與陳摶老祖爭枰天下的棋子……”

許驚弦聽得好笑:“這些東西也有人要麼?”

“嘿嘿,你有所不知,有些富家子弟祖上無功無德,便藉此炫耀家世,以圖在京師博個功名。不過像這些不入流的贗品,老夫是不屑去做的。製作贗品中最難的是字畫,描摹之作若無古人的筆風畫意,便是廢品;而最難的還是那些印章、紙張與墨色的翻新之術,既不能太過陳舊以致毀了字畫,又不能一望便知是新跡,須得恰到好處。紙張要先用數層新紙疊壓,然後以礬石抹於外層,再用穀雨時分的雨水與數種藥材按量調和成藥水,細心塗刷,藥水浸入字畫的時機要掌握得極好,稍有錯失,便前功盡棄;墨跡則可用香灰敷蓋,那焚香必要選取上等檀木所製,香灰的溫度亦要恰如其分,以香滅兩個時辰內為佳;最講究的就是印簽,必須用處子採來的新茶三泡之水,混以藥物,再加上六分熟鐵鏽、三分青銅綠與一分銀汞,將這份藥水隔著一層楠木薄片滲於印簽之上,再陳於蔭涼處七七四十九天方成。經過這些複雜的工序之後,做出的贗品直逼真跡,再暗中在江湖上散播流言,比如古時某個大畫家的墓地被盜,某個收藏真蹟的富豪家中失竊等等……等時機成熟了,贗品粉墨登場,請個有名的飽學之士品評一下,誰還能不信以為真?”

三人聽得目瞪口呆,這些本是江湖上不入流的詭詐之術,但聽老人娓娓道來,其中實是大有學問。

許驚弦撓撓頭,終於問出了一直憋在心裡的疑問:“可是,對於這些晚輩一無所知,老人家卻為何說與我是同門?”

無名老人哈哈大笑:“你當老夫天生就是製作贗品的騙子麼?這些只是兵甲派中最不起眼的雕蟲小技而已。”“專鑄神兵利器的兵甲派!”香公子從房門中走出,驚嘆道,“據說兵甲派所鑄之兵器寶甲無一不是精品,本公子還以為這是早已失傳的一家門派,想不到老人家竟是其傳人,倒是失敬了,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

無名老人目蘊神光,傲然道:“兵甲派第十六代傳人鬥千金!”昔日干將莫邪夫婦為楚王煉劍,三年方成,劍分雌雄。 事後楚王恐干將替他人鑄劍,傳召入宮秘密殺之。 但乾將見楚王之前已料定必死,便只帶雌劍獻於楚王,雄劍則留交莫邪。 其時莫邪已有身孕,生下一子,其名為赤,赤為報父仇,自刎而亡。 遺子傳其鑄劍之術,便是兵甲派的開山祖師云歧子。 而莫邪見丈夫與愛子皆因鑄劍而死,便改而研究鑄甲之術,所以兵甲派每一代只傳兩名弟子,一人鑄兵一​​人鑄甲。

在江湖傳聞中,兵甲派是一個極其神秘的門派,據說位於江北流馬河,卻從無人找到真正的地點,亦極少見到其傳人。 想不到端木山莊的一名毫不起眼的贗品師,競然就是兵甲派的嫡系傳人。

兵甲傳人所鑄之物無不成為名動一時的神兵寶甲。 九年前明將軍揮兵攻下塞外的冬歸城。 許驚弦的義父許漠洋便是冬歸城的大將,城破兵敗後,許漠洋在伏藏山中得到昊空門長老巧拙大師傳功,又賜他—柄拂塵,其後許漠洋與兵甲傳人杜四,笑望山莊莊主容笑風,關中無雙城傳人楊霜兒,四大家族長老物由心、暗器王林青等人在塞外相遇。 杜四憑著崑崙山之千年桐木、天池之火鱗蠶絲、上古大蠓之舌燦蓮花、渡劫谷之鎖禹寒香、笑望山莊引兵閣之定世寶鼎,集五行三才之力,再加上楊霜兒的“補天繡地針法”穿針引線,終於煉成了那一把神鬼皆懼的偷天弓!

三年前暗器王林青與天下第一高手明將軍決戰於泰山絕頂,雖然暗器王一戰身死,明將軍卻直承武功不敵。 如今那一戰已是每個江湖人最為津津樂道的話題,暗器王是每個懷著夢想的少年心中的偶像,而那一把偷天弓,亦成為了這個時代中最具傳奇的神兵利器!

不過煉製偷天弓之事極其隱秘,江湖上只知其威力巨大,卻幾乎無人知道其乃是兵甲傳人的傑作。

“兵甲派!”

許驚弦這才恍然大悟,杜四煉成偷天弓後死於京師八方名動中“登萍王”顧清風之手,臨終前把兵甲派秘籍《鑄兵神錄》交紿了許溴洋用以製作換日箭,許漠洋隨後傳於許驚弦。 鬥千金這名字倒曾聽許漠洋提到過,但只知是杜四的師弟,師兄弟二人意見不合分道揚鑣,杜四原是鑄甲,正因與鬥千金賭氣所以才轉而鑄煉成那千古神兵——偷天弓。

昨日在土堡中乍見鬥千金亮出奇門兵刃——螯,許驚弦一時脫口說出了《鑄兵神錄》中的字句。 《鑄兵神錄》從不外傳,鬥千金一聽之下,便已認出許驚弦乃是兵甲派的傳人。

鬥千金望著許驚弦緩緩道:“你既然知道《鑄兵神錄》,必是四兩師兄所傳?他如今可好?”

“四兩師兄?老人家所說之人可是杜四?”

“原來四兩師兄竟然改名叫杜四了。”鬥千金古怪一笑,“老夫雖然人門稍遲,名份上是他的師弟,但年齡比他略長,你若是他弟子,仍要喚老夫一聲師伯才是。”

許驚弦心想自己從小熟讀《鑄兵神錄》,雖非杜四親授,卻從中受益良多,雖無拜師之禮,亦可箅是兵甲派的傳人。 想不到竟在這裡與鬥千金相識,又蒙他從香公子手下相救,或許冥冥之中,正是義父的上天之靈在默默眷顧著,才令他化險為夷。 念及義父,許驚弦眼眶微紅,對鬥千金更覺親近,翻身跪倒磕個響頭:“師伯在上,請受師侄一拜。”

鬥千金坦然受了​​許驚弦一禮:“老夫昨日聽你吟出門中秘籍的字句,便知你是同門弟子。只不過老夫與四兩師兄一向多有嫌隙,井水不犯河水,本是不願搭理你。”又轉頭對香公子道:“說起來倒要多謝香公子,若不是今日你對師侄下毒手,老夫只怕亦不會與他相認。兵甲傳人,豈容人輕侮門庭? ”看來老人雖是性格固執倔強,卻十分自豪於兵甲傳人的身份。

香公子嘿嘿一笑:“四兩撥千斤,你們師兄弟果然是天生的對頭”

“你哪知我門下的規矩?兵甲傳人一生最多只准煉製三件神器,而且兩名弟子分別煉製的神兵寶甲將要互拼分出高下,勝者方可接承兵甲派掌門之位。神兵利器難得,數十載方可功成,鑄兵鑄甲的兩名弟子一輩子方可分出勝負,所以兵甲派雖有上千年的歷史,卻只傳至十六代”

南宮靜扉嘆道:“兵甲互拼?那豈不是必毀其一?”

鬥千金白他一眼:“若非獨一無二的神器,豈不是毀了兵甲派的名頭?”他扶起許驚弦,神情忽冷:“四兩師兄既然收下弟子,想必已鑄成寶甲!倒要看看能不能抵得住老夫的顯鋒劍!”

許驚弦嘆道:“他九年前便已死於塞外……”

“什麼?”鬥千金面色大變,“四兩師兄死了?是何人殺了他?”兵甲派中門規森嚴,兩名弟子未鑄就神兵寶甲之前不得走動江湖,所以當年杜四隱於塞外,在沙漠邊開​​一家小酒店,而鬥千金則化身為端木山莊的的贗品師。 他師兄弟幾十年不通消息,而江湖上極少有人知道煉製偷天弓之情由。 直到今日,鬥千金才聽到杜四的死訊。

許驚弦道:“殺他之人乃是'登萍王'顧清風,已被暗器王林靑當場射殺,但杜先輩臨死之前將《鑄兵神錄》傳給了我義父。所以晚輩雖未見過杜先輩,但亦箅是兵甲派不記名的弟子。”

香公子熟知江湖典故,立知原由,脫口驚呼:“原來那把偷天弓竟是兵甲傳人所鑄,怪不得如此犀利!”

鬥千金眼神一黯:“想不到四兩師兄九年前就已煉成了神器,看來老夫還是輸了一招……”他的聲音越說越低,臉色一片茫然,忽然落下淚來,口中只是喃喃道,“四兩師兄死了,四兩師兄死了……”

許驚弦亦覺得心中傷感,勸道:“師伯不必太過傷心……”“傷心個屁!”鬥千金大喝道,“兵甲門人一生以煉製神器為榮,偷天弓名震江湖,四兩師兄雖死猶生,老夫只有氣惱與忌妒,何來傷心?”

許驚弦不知他師兄弟到底行何過節,只好默然不語。

好一個杜四兩,不鑄寶甲偏鑄神兵,莫非就是要氣死老夫麼? 嘿嘿,四兩撥千斤,師父給我們起的名字大有深意,分明是不看好老夫的能耐,老夫就偏偏不服氣,非要與四兩師兄一較長短。 老夫窮一生之力方鑄成顯鋒劍,就為了爭這一口氣,事到如今,四兩師兄竟已死了? 鬥了了輩子,連最後—面都見不到,叫老夫情何以堪? 這個掌門,不做也罷……

鬥千金口中雖硬,老淚縱橫,收拾不往。 他鬱火上湧,看來與杜四之間實是大有情誼,只是為了自身的榮譽才爭執數十年。

許驚弦連忙上前替老人搥胸,鬥千金一把推開他:“老夫病殘之軀,本就了無生望,倒不如就此隨四兩師兄而去,”

許驚弦見鬥千金傷感若狂,手足無措,反倒是香公子好離勸道:“亡者已逝,還請老人家節哀,”

鬥千金瞪眼道:“你不用貓哭耗子,老夫一諾千金,既然答應給你重鑄飛鉈,總是要完成諾言後再死。”香公子本是一番好意,被鬥千金如此一說,倒似是另有圖謀,氣得面色發青。 念及兵甲傳人鑄兵之祌奇能力,勉強壓住火氣:“你這老兒來果真不可理喻,返身離開。”

鬥千金對南宮靜扉道:“你也快走,讓老夫與師侄好好說些體己話。”鬥千金又問起杜四身死之事。 許驚弦自幼便視暗器王林青為偶像,曾經朝許漠洋細細打聽過九年前引兵閣鑄煉偷天弓的情形,便將自己所知盡數告悉鬥千金。 他說著說著? 既感嘆義父之死,又思念林青,不由黯然神傷,一老一少在山洞中抱頭而泣。

鬥千金漸漸恢復鎮定,壓低聲音道:“師侄放心,有老夫在此,必不容人加害於你。我們不妨暫且與他兩人虛與委蛇,有機會便逃出去,留他們在這破山洞裡做一對餓死鬼。”

許驚弦皺皺眉頭:“可是周圍全被大雪封住,又怎麼逃出去”

“這豈能難得住兵甲傳人的靈思巧手?待老夫找幾塊木板製成滑雪的用具,便可離開。不過這之前可小心​​不要露了口風,香公子也還罷了,南宮靜扉貌似好人,卻是眼神閃爍,只怕心懷鬼胎,他們於此地相會必有密謀,只怕一旦出去,便會殺你滅口。”

兩人悄悄訂下計劃,便留意山洞中的地形。 山洞極大,除了洞口方圓近丈的石廳外,另還有七八間石室,皆以石門隔開,推開石室,有兩間臥室,其中桌椅床鋪俱全;一間石室內存有大量食物;一間中則放置大量兵刃,許驚弦趁機重新挑了一把長劍;還有一間竟還有鍋碗瓢盆灶廚等生火造飯的用具,看來南宮靜扉說曾與禦泠堂少主南宮逸痕在此長住一年並非虛言。

可是洞中所有的物品皆以岩石打就而成,做工再精細,對他們逃生卻全無用處,而引火之物亦是曬乾的牛羊糞便,偌大山洞中竟然找不到一塊木板。 錫金氣候惡劣,植物多是低矮灌木荊棘,少有高大樹木,這深山中原本或有零星大樹,但也全被這一場雪崩所埋。

兩人接連打開幾間石室,徒勞無功,不由略有些沮喪。 此時除了香公子與南宮靜扉所呆的石室外,便只有最大的一間石室尚未搜尋,但那石室石門緊閉,推之紋絲不動,應另有藏在暗處的機關。

南宮靜扉與香公子聞聲出來,南宮靜扉橫身攔住兩人:“這一間石室乃是禁地,不得進人。”

香公子目光閃動:“打開看看,若能找到木料,想必兵甲傳人便可用之逃生。”口氣冰冷而不容拒絕。

鬥千金不料香公子片刻間就瞧出他們的用意,心頭暗凜,此人心思靈敏,反應快捷,若不得不與他在這山洞中共處數月,須得小心應對。

許驚弦卻注意到香公子對南宮靜扉說話的口氣全無敬重之意,猜想他們之間的關係恐怕只是相互利用,並非牢不可破。

南宮靜扉無奈,只好按動機關,打開石室。 裡面擺著供桌、香燭等物,乃是一間靈堂。

許驚弦脫口問道:“這裡是逸痕公子祭拜南宮老堂主的地方麼?”

“正是如此。”南宮靜扉點點頭,面上堆起笑意,“想不到吳少俠原來也是堂中弟子。”他雖不通武功,但在御泠堂耳聞目睹多年大致認得屈人劍法,又聽許驚弦喚出南宮逸痕的名字,口稱老堂主,便已請出他與禦泠堂有關。

許驚弦不願再與禦泠堂有何糾葛,隨口道:“我可不是堂中弟子,只是曾聽過南宮堂主的名字而已。”他一言出口頗有悔意。 南宮靜扉詐死之舉極為蹊蹺,其中必暗藏陰謀,倒不如藉此探聽一下他的用意,何況若能拉攏他而孤立香公子,對己方自然有利無弊。

南宮靜扉笑道:“我與鶴髮先生私交甚篤,吳少俠既與他同行,想必有些淵源……”

香公子在一旁冷冷打斷他的話:“南宮兄八面玲瓏,果然深諳做人之道。”

南宮靜扉身無武功,處於雙方夾縫之中,便想兩頭示好,卻不料被香公子一眼瞧破,臉上略有些尷尬。

香公子並不願迫他太甚,轉而望向鬥千金:“看來這靈堂中亦無木材,連靈牌都是石料所製,老人家可有其他計劃脫困?”

鬥千金搖頭嘆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香公子目光閃動:“本公子倒是有個辦法,只怕老人家不肯。”

“你且說說。”

“你那把寶劍鋒銳無比,裂石如齏粉,只需借本公子一用,便可在山壁上鑿出階梯,上得頂峰。”

鬥千金聞言色變:“你當老夫這把顯鋒劍是開山鑿石的工具麼?若有損壞,你賠得起麼?”

香公子笑道:“寶劍雖好,總是身外之物,總好過餓死在這裡。”

鬥千金大聲道:“兵甲傳人,寧可餓死也不會玷辱神器。”

香公子知鬥千金性格固執,亦不再多言。 暗忖你如今嘴硬,等餓得頭昏眼花之際,只怕就再顧不得許多了,屆時本公子明搶暗奪,亦由不得你。

南宮靜扉聽到鬥千金之言:“老人家這把劍名喚'顯鋒'?”

“不錯。天顯其鋒,凡塵難敵。”

“神兵顯鋒!”南宮靜扉喃喃自語,神情極其古怪。 許驚弦心中一動,想到鶴髮乍聽顯鋒劍之名時,亦說出“神兵顯鋒”之句,不知其中有何玄虛? 自己在御泠堂呆了三年,卻從未聽到有人提起過這句話,有機會倒要找南宮靜扉問淸緣由。

鬥千金輕撫肚皮:“鬥了半曰,老夫可是餓了,南宮兄是主人,還不快快拿出好酒與飯菜招待客人。”他倒並非真真肚餓得緊,只是瞧出南宮靜扉與香公子之間貌合神離,有意試探。

南宮靜扉一愣,偷偷望一眼香公子:“咳咳,都是些炒麵乾糧,哪有好酒?老人家如此說可真叫我為難。”

香公子掌中玩弄著銀鍊,呼呼作響,漠然道:“恰好本公子也餓了,縱是粗茶淡飯亦能食之如飴。”

南宮靜扉轉轉眼珠:“洞中存糧無多,如何分配還需大家商榷而定。”

鬥千金大叫:“今朝有酒今朝醉,先飽餐一頓再商榷也不遲,”香公子銀鍊搖得更急,口氣卻顯得悠然:“老人家心懷死志,本公子可不想步你後塵。有道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為求穩妥,食物的分配還是早定奪下來為好。”

兩人一齊望向南宮靜扉。 南宮靜扉明知香公子與鬥千金借題發揮,迫自己表明立場,心頭暗罵。 四人中香公子無疑武功最髙,縱然以一敵二亦佔上風,不過他失了飛鉈,而鬥千金身懷寶刃,再加上許驚弦相助,當真打起來勝負難料,自己這一注若是壓錯了地方,後果大是不妙。 他權衡再三,終於下了決心:“香公子言之有理,此事便由公子做主吧。”相較之下,香公子心狠手辣,若與他為敵只怕事後難以活命,而鬥千金與許驚弦畢竟仁厚一些,總不至於因此就對自己下毒手。

香公子麵色稍緩:“既然如此,那間存放食物的石室便由本公子看管,且待本公子點清數目後再每日按量分配給大家。”

南宮靜扉陪笑道:“我與公子一齊去清算。”

許驚弦心中不服:“要去就大家一齊去,誰知你們會不會假公濟私。”

香公子望一眼許驚弦,寒聲道:“本公子保證公平合理,不過只按著四個人的口糧分配,可顧不了你那隻鷹兒。”

許驚弦大怒,欲要開口卻被鬥千金拉住。 鬥千金清清喉嚨:“師侄啊,你可聽說過群狗爭骨頭的故事。”

許驚弦知鬥千金必有深意,順他語意道:“師侄孤陋寡聞,請師伯指教。”

“從前有一隻狗發現了一塊很大的骨頭,就想找個地方獨吞。誰知卻被群狗看見,便圍追欲分食。那塊骨頭實在太大,那隻狗不能一口吞下,只好銜骨而逃,追了半日,終於力竭,無奈吐出骨頭。第二隻狗搶到骨頭,亦不願與群狗分享,只好如第一隻狗一般拼命逃跑。如此反復,群狗都搶到了骨頭,可都無機會享受骨頭的美味,最後骨頭髮臭,誰也沒吃到嘴裡。”

許驚弦撫掌大笑:“原本是條聰明的狗,卻因貪婪而變得如此愚蠢。”

香公子自然聽得出鬥千金的譏諷之意,卻也佩服他的急智。 這老人看似潦倒落魄,實是胸藏丘壑,多年的閱歷早令他堪破種種世情,看似粗鄙的言語中卻包含著無上的智慧。 他低頭略一思索:“你們放心,現在還遠未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本公子當知如何處理。”帶著南宮靜扉去了。

鬥千金低聲對許驚弦道:“那南宮靜扉既然有意與拉近關係,不妨藉機離間他們,等到香公子只剩孤家寡人一個,就由不得他做主了。”

許驚弦雖有此意,但想到南宮靜扉言行,心中鄙夷:“我最恨這種見風使舵的牆頭草,才不與他親近。”

鬥千金愕然,復又嘆道:“好小子,可比我年輕時有氣骨的多了。”

過了一會兒,南宮靜扉拿來幾塊肉乾,一袋炒麵,雖然份量略有不足,也可勉強吃個半飽。 出乎許驚弦意料的是,香公子還特地給扶搖帶廣幾塊肉乾來,不知是聽了鬥千金的故事心有所悟,還是藉此緩和氣氛。

錫金氣候寒冷,將凍肉風乾後貯於千年不化的冰雪中,可放置數年不壞,只是味道卻不敢恭維,那炒麵乃是將青稞碾成粉後炒熟,以水化之即可食用,許驚弦與南宮靜扉久住錫金也還罷了,鬥千金與香公子皆吃得直皺眉頭。 尤其香公子向來錦衣玉食,這等粗陋食物從不沾唇,如今情勢所迫,亦不得不勉強下嚥。 許驚弦偷眼瞧他齜牙咧嘴的一臉苦相,心頭大樂。

鬥千金雖是吃得愁眉苦臉,仍不忘調侃香公子:“公子吃這麼慢,如果真是食難下嚥,不如讓老夫幫你消化?”

香公子白他一眼,也不反駁,只是默默吞嚥。

許驚弦道:“師伯有所不知,殺手用餐本就是細嚼慢嚥,絕不會把自己的口糧分給你吃。”

“這是何故?”

“因為對於殺手來說,每一餐都可能是最後一餐,而且不知下一餐是什麼時候?所以他們不會浪費每一粒糧食。”

香公子愕然道:“難道你這小子也做過殺手麼?”

許驚弦笑道:“我是聽另一個殺手說的,他可比你厲害多了”

香公子眼中寒芒一閃:“誰?”

“黑道殺手之王鬼失驚!”

香公子大笑:“就胡吹大氣吧,這等人物豈是你能見得到?”

許驚弦這番話確是三年前在京師與鬼失驚共餐時聽來的,而且他不但見過鬼失驚,與白道殺手蟲大師亦有書面之緣。 不過這些事情許驚弦自然不會告訴香公子,也不爭辯,僅僅一笑作罷。

兩間臥室四人分住,許驚弦與鬥千金同住一室,扶搖不適應封閉的石室,飛去崖頂自尋安歇之處。 他們只恐香公子與南宮靜扉在隔壁偷聽只是挑些天南海北的趣事閒聊。 先由杜四煉製偷天弓的往事說起,講到鬥千金早年的江湖經歷,還有他在端木山莊的種種見聞……兩人談得興起,知道三更時分方才各自安睡。

許驚弦一覺醒來,迷糊中睜開雙眼,卻見面前一人凝望自己,正是香公子。 許驚弦大驚,只道香公子趁機偷襲,探手去取放於枕邊的長劍,卻摸了個空。 他昨日經歷一場激戰,晚上又與鬥千金徹夜長談,實是疲倦至極,對香公子的到來竟然全無察覺。

鬥千金的聲音從一旁傳來:“師侄莫慌,香公子雖是殺手,卻還做不出太過卑鄙下流之事,老夫倒要看看他想幹什麼?”畢竟老年人睡眠不穩,鬥千金聽到石門開啟的動靜已然清醒,冷眼旁觀香公子的舉動。

香公子並無異動,只是沉聲道:“小子跟我來,有話問你。”隨手將長劍擲還許驚弦,先自出門而去。

許驚弦心中茫然,不明香公子意圖。 鬥千金笑道:“去吧,他若敢對你下毒手,老夫只管把那些食物都扔到崖底,僅留一袋撒一泡尿,就足可報仇啦。”

許驚弦聽鬥千金說得有趣,哈哈大笑,心情頓覺輕鬆。

香公子坐在石廳相候,一臉陰沉。 他與南宮靜扉僅是相互利用,並無深交,昨夜聽著許驚弦與鬥千金在隔壁言談甚歡,而自己與南宮靜扉卻是話不投機。 他原本被陷於山洞中就憋著一肚子火,越發氣悶,是以一大早就來尋許驚弦的晦氣。

許驚弦微笑著打個招呼:“香公子早啊。”

“虧你還笑得出來,困在這裡很好玩麼?”

“還能如何?總不能就一頭撞死吧。”許驚弦笑嘻嘻地朝洞外一呶嘴,“香公子要是對自己的輕功有自信,倒可以跳下去試試,我是不敢啦。 ”

香公子心頭暗恨,大聲道:“你當本公子搶不來那老兒的寶劍麼?”

許驚弦聳聳肩:“那就去搶啊,莫非你想讓​​我做內應?欺師滅祖的事情我可不做。嘻嘻,師伯那性子你也知道,小心搶劍不成,他當真給存糧上撒泡尿,那可就不好玩了。”

香公子咬牙道:“若是本公子挾你為人質,你猜他敢不敢破釜沉舟?”

許驚弦嘆道:“我不就不存生望,一旦被你擒住,定然叫師伯速速下手。”

香公子奇道:“就算困於此處,總有柳暗花明的一線生機,你又因何不存生望,說出如此喪氣的話兒?”

“你本要殺我,卻偏偏被我所救,如此丟臉的事可不能宣揚出去,現在同陷閒境不便下手,等到出了山洞,自然不會留我性命……”

香公子心中一凜,他雖是殺手,卻一向自負,縱然隱有殺人滅口之意,亦僅存設想未必實施。 但面前這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未涉世,卻對人性了解如此之深,確非尋常。

“你以為用此激將之法,本公子會放你一馬嗎?”

許驚弦侃侃有詞:“殺我是你恩將仇報,放我也是理所應當,全在你一念之間,我多想也無用,只好聽天由命吧。”他早已拿定主意,把香公子拖在此地越久,童顏便越安全,倒也不急於脫困。

鬥千金在石室裡聽得清楚,哈哈大笑:“這小子兵甲派的武功末掌握多少,臭脾氣卻是學個十足,老夫很是喜歡。”

香公子無可奈何,恨聲道:“既然你承認本公子有理由殺死你,亦有足夠的能力,那可就要小心點,莫被本公子抓住把柄,藉機下手。”

“我能有什麼把柄被你抓住?真是癡心妄想。”

香公子目光閃動,陰惻惻地道:“想不想和本公子玩個遊戲?”

“遊戲?好啊,你且說來聽聽。”

“你試想自己在一個黑暗而狹窄的房間裡,眼前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你全身都被綁住,無法掙脫,只聞得到濃重的血腥味,聽得到遠處傳來陣陣海濤,犬吠與貓嘶的叫聲此起彼伏……你覺得孤單無助,又冷又餓,身處絕望之中。然而此刻,你卻發現暗室深處燃起了一點亮光,你的眼睛突然看到了拿著巨劍的壯漢、各式各樣的刑具,還有掌握著每個人生殺大權、貓頭犬身的世間之主!”香公子語速漸慢,聲音越來越低,幾如耳語,目光卻越來越亮,面上隱現青灰,語音裡充滿著一股妖異的邪惡氣息。

許驚弦不由打個冷戰,香公子那陰沉暗啞的聲音裡彷彿有種奇特的誘惑力,既讓人驚懼,又想繼續聽下去。

“世間之主的貓眼裡閃動著慘綠色的光芒,口中露出猛犬的利齒,你只有回答了他的問題,才有可能遠離這個令人恐懼的地方,恢復自由之身。若不然,壯漢將用各式各樣的刑具刺穿你的身體,用巨劍分解你的屍體,集魂之眼奪走你的記憶!凝魂之齒吞食你的血肉,你的靈魂將永不超生,在暗無天日的海底冥獄裡受著無窮無盡的煎熬……”

許驚弦漸漸鎮定心神,越聽越奇。 江湖上只知東海非常道之名,卻無人知曉具體地點,聽香公子的描述,難道是在某個孤島之上? 而那孤島上則養著許多的貓和狗? 一念至此,忍不住開口笑道:“非常道的殺手也喜歡寵物嗎?想必一定比不過扶搖。”

香公子猛然一震,面色恢復常態。 原來他剛才暗暗運用非常道的獨門魔音,借聲傳功,施用此類魔功須得瑾慎,如果對方功力相若,甚至勝過自己,往往自受其害。 所以香公子並不敢對鬥千金擅用,而是欺許驚弦內力不足,意欲趁其不備一舉制住他,然後再與鬥千金決戰,誰知許驚弦竟然根本為所動。

香公子暗查體內,亦無魔功反噬之象,驚詫莫名,實不明白何以如此。 他哪知道許驚弦自幼研習《天命寶典》,莫說是他,就算非常道道主慕松臣親至,亦無法用魔音懾住許驚弦。

昊空門兩大絕學中,流轉神功乃是道家武學的至高境界,明將軍只憑七重流轉神功便穩居天下第一高手寶座二十餘年;而《天命寶典》雖與武功技法無關,卻是道家玄學極典,博大精深,明事悟竅,講究以世間萬物蘊於一體,曉一理而通萬理。 許驚弦作為《天命寶典》的唯一傳人,若單論心思的敏銳迅捷、對事物的明察秋毫、對環境的善於利用、對世理的達觀通透、對武道的慧識頓悟,可謂世間難逢對手,似香公子這等著重控制精神的邪功異術對他自是全然無效。

鬥千金的身影出現在石廳中,方才香公子魔音之術雖未針對他,卻巳隱有感應,放心不下許驚弦,便出來查看。

許驚弦隱隱察覺出香公子的意圖,故作輕鬆一笑:“這個遊戲不好玩,我可一點不覺得你像什麼世間之主。”

香公子吸一口氣,按捺心頭震驚:“遊戲還沒有開始,你要繼續麼?”

“繼續吧,我倒很想知道你打算做什麼?”

“很簡單,由本公子問你幾個問題,若是你的回答讓本公子不滿意,休怪手下無情。”

“哈哈,你當真以為自己是什麼貓首犬身的世間之主嗎?我可不是笨蛋,豈會上你的當?”

“難進你信不過本公子?”

“你若問我一些稀奇古怪、模棱兩可的問題,我答東你便說西,我答西你又說是北……這個啞巴虧我可不吃。”

“本公子豈會行此下三濫的行徑,所提問題皆沒有固定的答案,有些問題的答案,甚至連本公子自己亦弄不清楚……”

“這分明是你設下的閣套,休想我跳下去。”

香公子胸有成竹地一笑:“你就不想知道本公子與南宮靜扉商談之事到底是什麼嗎?何況你既然抱著必死之心,又有何懼?”

許驚弦料想香公子必有詭計,本想一口拒絕,卻又實在忍不住好奇心,試探道:“莫非我回答得讓你滿意,你就會告訴我?”

“那也不盡然,本公子向你提問,你也可以問本公子,但一次只限一個問題,能否盡快得到答案結束這場死亡遊戲,就看你提問的技巧了。”

“你僅是告訴我事實,而我回答不出就是死,這公平麼?”

香公子悠然道:“自古以來都是勝者為王,有何公平而言?更何況你武功遠不及本公子,就算苦苦哀求也無法探聽到本公子的秘密,如今給你這樣一個天賜良機,還嫌不夠麼?”他見許驚弦尚在猶豫,又加上一句,“只要你能問得出,本公子便保證如實回答,這也是對你智慧與勇氣的一次考驗,就算是個圈套,想必也難以抗拒如此誘惑吧?”

許驚弦聞言意動,香公子又道:“實不相瞞,你對本公子有救命之恩,於情於理本公子都不願意下手加害,所以寧可你多探聽些秘密,好堅定本公子殺人滅口之念。如果你只是嘴上強硬,其實卻怕死,那也不用玩下下去了”

許驚弦明知香公子用的是激將法,卻偏偏生出一股好勝之心。 按常理推測,香公子越是說得凶險,他的真正的用意越可能並不在此。 而且香公子遲早也不會放過自己,縱然這一次拒絕了他,下次又會變出新的花樣,倒不如趁機探出他與南宮靜扉之間的秘密……

許驚弦左思右想,權衡輕重,冒險的天性終於佔據上風,一橫心:“好,就和你賭這一把。”

鬥千金插言道:“師侄盡可放心,由老夫來做仲裁,若是香公子故意用問題來刁難你,老夫可不答應。”

香公子語含譏諷:“想必本公子萬一僥倖贏了,老人家便會護短了吧。”

“呸!也不想想老夫的名字是什麼,自是一諾千金。你不得耍滑頭,但若是這小子果真蠢笨,回答問題牛頭不對馬嘴,老夫也第一個不放過他。”

許驚弦倒是對香公子的問題十分好奇了:“閒話少說,香公子快問吧。”

香公子陰陰一笑:“你怕死得不夠快麼?”閉目思索起來。

其實香公子明智有鬥千金在旁相護,必難藉此取許驚弦之命,不過他過去擒住敵人時,便用此法審問,回答不出便斬腰剜目,對方往往撐不住幾個回合便心理崩潰,屢收奇效。 他見許驚弦隨遇而安,身處險境仍是吃得香睡的著,而自己昨夜卻輾轉反側難以安眠,實是氣惱不過,所以才想到而用這個方法打擊他的信心,令他寢食難安。

“道可道,非常道。這是《老子》開篇的一句話,也是本門名字的由來,告訴本公子,什麼是'道'?”

許驚弦尚未回答,鬥千金先罵了起來:“這是什麼狗屁問題?只怕天底下每個讀書人都有截然不同的答案,如何能讓你滿意?”

香公子冷然道:“本公子向來有原則,吳少俠若回答得有理,自然不會找他的麻煩。何況本公子若真想要吳少俠之命,徑直動手就是,也不必用這樣的方法自取欺辱吧。”

許驚弦揣摩著香公子的心理,緩緩道:“對於普通人來說,道是一種信念;但對於殺手來說,'道'更是一種生存的態度。萬兩賞金可買命,三尺青峰有良知,一個真正的殺手不會為五斗米而殺人,而是要用他的武器去判決這世間的善惡!”

“說得好!”鬥千金大聲鼓掌:“香公子對此答案可滿意?”

香公子長嘆一聲:“若是門主在此,定會引吳少俠為知音。本公子對此答案不置可否,但亦箅過關。”

鬥千金大笑:“你雖是真小人,離君子亦咫尺之間。小子,問他吧。”

許驚弦凝神想了想。 千頭萬緒,一時竟不知應該由何處問起,忽想到鶴髮曾懷疑非常道大舉出動決不僅僅為了童顏,來見南宮靜扉是否才是香公子的真正目的? 可是如果非常道欲與禦泠堂聯合,香公子要見的人就應該是宮滌塵……一念至此,問題脫口而出:“是誰派你來見南宮靜扉?”

香公子略一沉吟,吐出一個令許驚弦驚心動魄的名字:“簡歌!”

許驚弦幾乎跳將起來,萬萬沒料到第一個問題就得到如此驚人的答案。

鬥千金並不知道簡歌是御泠堂青霜令使的身份,大奇道:“就是那個被稱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公子哥麼?他與此事有何關係?”

香公子微笑道:“首先,這個問題不該由老人家問;其次,現在又輪到吳少俠回答本公子的問題了。”

乍聽到簡歌之名,許驚弦心中浮現出許多猜想,卻無法得到證實。 此刻他急於知道更多的秘密,將自己的生死大事反而拋至一邊:“你問吧。”

香公子垂頭思索一陣:“既然我們被困在這裡,本公子就問你一個相關的問題吧。三個人被困在一個荒島上,沒有飲食和清水,島上盡是毒蟲猛獸,留下來只有死路一條。而這三人一個是你的父親,一個是你師父,另一個是你心愛的姑娘,此刻你劃著一條小船來到島上,小船一次最多只能帶走兩個人,你會選擇救淮?”

“這個問題絕不公平!”鬥千金大聲抗議道,“這是一個陷拼,任何回答都將引出另外兩個錯誤的答案。”

香公子不為所動:“每個人都有自己最在意的東西,每個人也都會面臨最痛苦的選擇。在本公子的心裡,答案便只有一個,只要吳少俠選中了本公子心目中的答案,絕不為難。”

鬥千金喃喃道:“按理說應該選師父,但誰知道你是否有一個曾經刻骨銘心的戀人,是否有一個自小崇拜的父親?”

香公子淡淡道:“老人家最好不要過多提示,徒亂吳少俠之心”

鬥千金當即閉口,心中卻著實為許驚弦捏了一把汗。 這個問題原本簡單,每個人最終都可以做出自己的選擇,難就難在必須揣測到香公子的心理,但對於他的過去一無所知,又怎能判斷出他最在意的到底是什麼?

誰知許驚弦想也不想地答道:“我會讓師父與父親乘船先走,我留下陪著心愛的姑娘一起……”

鬥千金一怔,放聲大笑:“好小子,老夫和你一比,才是真的蠢笨如牛”

香公子亦當場呆住。 他曾用這個問題難倒過許多被俘虜的敵人,實是上作為一個冷血的殺手,連他自己未逢其境也不知應該如何選擇,親情、師恩、愛情之間實是是難以取捨。 但在許驚弦的巧妙解答面前,所有問題皆迎刃而解,瞧他回答時完全不假思索,似乎一切都是天經地義順理成章,這個少年要麼是一個擁有大智慧的絕頂聰明之人,要麼就是一個至性至情之人。

直到這一刻,香公子才終於對許驚弦刮目相看。

香公子努力掩飾服中的驚詫,對許驚弦輕輕撫掌而贊:“現在你可以問本公子下一個問題了。”

“你來找南宮靜扉到底是為何事?”

這本是一個很難用三言兩語說清楚的問題,但香公子的回答卻是簡潔明了:“青霜令!”

鬥千金雖對江湖之事了若指掌,卻也從未聽說過靑霜令之名,奇道:“那是什麼東西?”

但香公子的回答卻在許驚弦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更多的疑問接躥而來;失蹤多年的南宮逸痕到底在何處,是否被簡歌所害? 青霜令是否落在簡歌手裡? 青霜令的秘密是否就如南宮靜扉所說亊關寶藏? 還是涉及其它秘密? 青霜令是御泠堂中的最高機密之一,簡歌為何對香公子如此信任? 他們之間究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

許驚弦知道,只有繼續這一場危險的死亡遊戲,才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靜靜望著香公子,眼中流露出挑戰的神情,等他再度發問。

“錫金宗教盛行,想必吳少俠亦略通佛理。既然佛家有云:四大皆空,請告訴本公子,如何才是空?”

許驚弦愣住了,這又是一個無法給出確定回答的問題,也可以沒有任何答案! 錫金紅、黃兩教爭執數百年,歸根結底便是源於對佛學的理解不同。 莫說他只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縱然以鬥千金花甲之齡,亦無法解答這千古疑問。

香公子低嘆一聲,面容肅穆,輕吟道:“凡塵如空,歲月如空,生死如空、悲喜如空……既然一切都是空,本公子便送你離開這空空的塵世吧”掌中銀鍊急揮而至,往許驚弦的脖頸纏來。

許驚弦只顧凝思冥想,對銀鍊視若不見。 鬥千金從石室中飄身而出,擋在許驚弦面前,抬掌格開銀鍊:“香公子,有本事你給老夫一個回答!”

香公子苦笑道:“本公子雖然自命不凡,卻也知道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那你憑什麼下毒手?老夫既是仲裁,豈容你亂了規矩?”

“別忘了本公子早就說明所提問題自己亦無固定答案,只是要求吳少俠給出一個令本公子滿意的回答,他的沉默讓本公子很不滿意。”

鬥千金頓時啞口無言,他平生信守承諾,雖不甘心,卻也不能食言而肥。 瞪著許驚弦大喝一聲:“傻小子,無論如何你倒是開口說話啊……”他精於舌辯,哪怕許驚弦胡亂給出一個答案,亦可與香公子好好論戰一番。

香公子嘆道:“越是聰明人,越容易在此類問題上陷入死結,老人家逼他又有何用?所謂空,便是無,只有死亡才能換來永恆的虛無……”他的眼中亦閃過一絲惋惜之色,但那根銀鍊卻毫不遲疑地再度纏向許驚弦。

許驚弦驀然抬頭:“空不是無,空只是表面上的不存在。只有當你用自己的心靈透過凡塵、歲月、生死、悲喜,重新感知到這個世界的鮮活時,你才會真正懂得空的意義……”

銀鍊到頸忽止,險到毫釐。

“很好,恭喜吳少俠。”香公子淡淡地道,“你用你的智慧為自己贏得了一命。”說罷轉身離去,沒有回頭。

許驚弦見香公子轉身離開,連忙喊道:“餵,你還沒有問答我的問題呢?”香公子渾如不聞,徑自走進石室。

鬥千金不料許驚弦在最後關頭說出了意想之外的答案,驚喜交加,一把拉住他:“你這傻小子,剛從鬼門關上撿條命回來還不知足麼?嘿嘿,香公子這種人自視極高,剛愎自用,又好面子,既然他欠你一個問題,你就偏偏不問,急也急死他。”

許驚弦嘻嘻一笑:“師伯說得有理。不過香公子定然不會死心,不知明天又會找出什麼理由與我為難。”

“無論他搞出什麼花樣,你只管陪他玩下去,依老夫看來,他才捨不得要你的命。”

“捨不得?師伯此言何解?”

“你想想啊,我們困在這個山洞裡,走也走不了,左右就這麼大地方,無聊至極。區區幾天也還罷了,若要呆上幾個月,悶也悶死了。你當剛才香公子真想藉提問之機殺了你麼?他雖是個殺手,卻並不莽撞,豈想不到若真殺了你,老夫豈會與他罷休?不過是百無聊賴之下找樂子罷了,若能嚇得你跪地哀求、懇請饒命自是最好,至不濟也讓你整日擔憂,食而無味,他則從中得到樂趣,乏味的日子也就好熬了一分……現在我們無須擔心太多,小心提防便可,而等到雪化解困之際,那才是最危險的時刻,無論香公子與南宮靜扉之間是否有不可告人的陰謀,他都會想方設法置你我於死地。”鬥千金人老智不窮,這番對香公子的分析猜測雖僅出於自己的臆斷,亦與事實相差無幾。

許驚弦苦笑而歎:“就算香公子現在無意相害,但這樣的日子多過兒天,時時刻刻要防備著他,倒真可能把我迫瘋了。”

“傻小子!古人說得好: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若是高忱無憂,麻痺大意,等到敵人圖窮匕見之時,你又如何相抗?保持鬥志的最好方法不是勤學苦練,而是有大敵窺伺於左右,才能迫出你的所有潛力。變而不驚,困而不餒,方成大器。江湖之中處處有險灘,只有時刻保持一份警覺才能履險若夷。”

許驚弦心有所悟:“原來這場遊戲早在入洞之時就已開始,或許現在我處在劣勢,但在最後的決戰到來之前,誰贏誰輸尚無定論。”

“儒子可教也!”鬥千金大笑,“等你到了老夫這年紀,就知道人生如夢,無論你登基九五、權傾四海,還是仗劍天下、名動八方,或是默默無聞、安守清貧,到頭來任誰也不免一死。結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生的過程,現實也罷,遊戲也罷,總會有得有失,有勝有負。你可以把這個山洞當做是被逼而上的一個擂台,你不必為了虛名去拼得頭破血流,重要的是全身而退,留存實力東山再起,名劍雖利,久不磨亦鈍,今日過了此關,以後的江湖亦是你的另一個修煉之場,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武功可以越練越強,丟了性命可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許驚弦眼前一亮,頓覺豁然開朗,鬥千金的話驀然解幵了糾纏他多年的死結。 何必執念於報仇雪恨? 又何必苦惱於無法習得絕世武功? 天地就是一塊磨劍之石,江湖就是他的試煉之場,他只有不斷地在困難中磨礪自己,懷著一顆平常之心等待機遇,終會刺出人生最鋒銳的一擊。

如此,方不枉活於世間!

鬥千金說得急了,又見許驚弦臉上信心百倍的模樣,心情激動下大聲嗆咳起來,幾縷血絲從他的嘴角溢出。

許驚弦連忙上前扶住。 鬥千金咳了許久方停,大手一揮抹去嘴邊血跡:“你不必替老夫擔心,這一身毛病都是自小流落江湖時害下的,與老夫相伴十年,已經習慣了,每到風寒濕冷之時,便如百劍刺體,萬蟻攢心。嘿嘿,若非還有些心願未了,老夫早就耐不住病痛拔劍自刎了。”

許驚弦也不知應該如何安慰,忽想起鬥千金在那土堡前說得話:“帥伯曾提及自己平生有三件心願:一願得報端木莊主的恩情;二願'顯鋒'能遇明主;不知第三個心願是什麼?”

“那也是老夫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讓兵甲派之名威震江湖,才算不負師父的一番栽培。”一絲苦澀之意慢慢浮上鬥千金的面容,“不過在遇見你之前,老夫還一直想著如何可以勝過四兩師兄,爭得兵甲派的掌門之位,直聽你說起四兩師兄早已逝去,才突然明白自己是如何地心胸狹隘,師父早早去世,四兩師兄入門早我幾年,許多兵甲派的武技皆是由他代為相傳,名為師兄,卻有半師之實。但老夫年齡比他略長幾歲,自然心中不服,處處與之爭執,終於導致師兄弟兩人反目成仇,各自遠走他方。如今老了,回首往事,方知一切皆緣於少年倨傲意氣,何等不智?只要能令本門發揚光大,誰做掌門又有什麼關係?”

許驚弦只怕鬥千金病魔纏身多年,又乍聞師兄杜四的死訊,心傷之餘就此斷了生念,溫言相勸:“如今杜四先輩已逝,師伯已是兵甲派唯一傳人,自當擔起重任,不能輕言生死。”

鬥千金古怪一笑:“你可知老夫起初為何對你不理小睬?”

許驚弦回想起鬥千金在土堡前明明已聽到自已吟出《鑄兵神錄》中的句子,卻望也不望自己一眼,反似隱有怒意,事後又暗地跟蹤自己,並不相認,直至看到香公子加害才方出手相助,果是蹊蹺,只怕並不僅僅是因為對杜四舊怨未消,搖頭道:“師侄不知。”

“你只是四兩師兄不記名的弟子,不明白本門的規矩。若沒有當上掌門,便無資格收下弟子,老夫聽你讀出《鑄兵神錄》之句,還道四兩師兄自封掌門、私收弟子,當然不願搭理你。唉,老夫目光短淺,錯怪丁四兩師兄,九泉之下又有何顏相見?”說著說著,鬥千金已是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許驚弦恍然大悟,心想恐怕這亦是兵甲派無法揚名江湖的最大原因。 兵甲派規定兩名分鑄兵甲的弟子必須在鑄成神兵利甲之後互拼,勝者方有資格接任掌門,但煉製神兵利器絕非昔日之功,不但要機緣巧合找到適巧的材料,煉製之時稍有差錯,又不免功敗垂成。 等勝者做上掌門之時,大多已是垂暮老人,此刻再收弟子,只怕還不等弟子學成,便已撒手西歸。 如此長久下去,或許兵甲派的絕學就會漸漸失傳。

鬥千金猜出許驚弦心中所想,長嘆一聲:“老夫當年亦與你一樣,覺得本門這個規矩實是不可理喻。直到如今才能體會到本派祖師云岐子立此門覘的一番良苦用心。劍分兩刃,如人之善惡,神器雖利,落人壞人手裡卻成了凶器,人性本貪婪,不然干將亦不會因鑄良劍而死在楚王的手裡。只有到了老夫這個年紀,飽經人世滄桑後才可明白這個道理,那時再擇徒授業,方不至於遺害江湖,傳下千古罵名。所以本門收徒,根骨與悟性皆在其次,弟子本性的善惡才是關鍵,你可一定要記住。”

許驚弦聽了這一番話,肅然起敬,垂手謹立:“得聞師伯諍言,不敢相忘。”

鬥千金滿意一笑,忽拔出顯鋒劍,出鞘的剎那間,山洞中光華閃耀,寒氣撲面,隨即又黯了下去。 許驚弦定睛望去,顯鋒劍劍長七尺,質地似鐵非鐵,外表看來灰樸樸的毫不起眼,特殊之處唯有那一股迫人心肺的凜冽之氣。

鬥千金對著顯鋒劍輕吹了一口氣,劍鋒沾上水霧,如霓虹驚現,驀然幻化出七彩之色,明亮卻不奪目。 而在那絢爛的七彩之中,又有一道若隱若現的白芒罩住劍身,白芒寬窄不均,劍脊處窄若細線,劍鋒處卻足有三分,淡如透明,卻給人一種疑為實物的錯覺,彷彿那銳利的劍鋒又無端延長了幾分。 鬥千金手持劍柄,左手食、中二指輕撫劍鋒,指尖所過之處,冷芒隨之吞吐,宛若活物。

祌兵顯鋒出鞘,沒有凌厲逼人的凶焰,沒有無堅不摧的殺氣,只有一種如夢如幻的不真實感,瞧得許驚弦目眩神迷。

“此劍窮老夫一生之力所鑄,自詡天下神兵利器皆無過於此,你可知它是用何物所造?”

許驚弦腦中靈光一閃,朗朗吟道:“北地之境,紫氣呈韻。霓旌羽駕,仙露繁枝。水接三江,山連五嶽。紺碧入塵,蟾魄墮世。色幻七彩,質勝寒冰,遇水則變,遇風而利。遇敵愈強,遇堅即摧。天下名器,莫出其右。”

鬥千金大笑:“師侄眼光不錯,鑄成顯鋒劍的材料正是蟾魄之鐵。”

在《鑄兵神錄》之尾,另附有數頁《神獸異器錄》,遍述天底下可用於鍛造兵器的各種材料的特性,包括傳說中的奇禽異獸、名玉精鐵等等,譬如那用以製成偷天弓弓胎的上古大蠓之舌——舌燦蓮花,便在《神獸異器錄》中排名第七。 蟾魄之鐵顧名思義乃是月中魂魄,相傳此鐵為廣寒宮鎮殿之寶,由九夭墜入北地之海底仙境,汲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在《神獸異器錄》所記載的三十六種神器之中排名首位。

“其實那些遠古傳說也作不得準,蟾魄之鐵墜入北地海底,老夫卻是在東海之濱尋到此物,模樣像是一方大石,全然不似鐵質,但在水底確是色呈七彩,煞是好看,左右尚有幾條大鯊魚守護著,老夫這道傷口就是被一條鯊魚咬的,幸好逃得快,不然便葬身魚腹了……”鬥千金解開上衣,許驚弦只見他脅下一道近二尺長的傷痕,深可見骨,猜想那一場人鯊大戰必是驚心動魄至極。 想到老人為了師門榮譽甘冒奇險,不由更增一份敬意。

鬥千金續道:“蟾魄鐵質地堅固,老夫雲遊四海,集南嶺之木、北海之膠、西土之油,燃起炎烈高溫,總算鑄劍成型,其中甘苦也不必多說了。只要問你一句……”他略略停頓,一字一句:“你想不想得到這一把神劍?”

許驚弦一震:“師侄才疏學淺,豈敢有妄念?”

鬥千金喝道:“你忘了老夫的話麼?欲得本門神兵利器,才情並不重要,唯有緣、有德者居之。你得四兩師兄所學,又與老夫在錫金相遇,可謂有緣;而聽你方才回答香公子三個問題,亦顯示了少見的天賦與悟性;最重要的,老夫年紀雖大,一雙老眼卻不昏花,瞧得出你內心宅厚重情,分得清善惡是非,足有資格得到此劍!”

許驚弦不由怦然心動,有此神兵在手,當可彌補自己的內力不足。 但轉念一想,仍是搖搖頭:“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此劍鋒芒太勝,被人窺見,必生覬覦之念,師侄武功低淺,自問無力相護。”

鬥千金不以為然:“你能面對寶物而不生貪念,可見老夫並沒有看錯人。兵甲一派,從來只為他人作嫁衣,只要行得正立得端,便可持掌本門神兵。如此神物,奪天地之造化,用以行俠仗義事半功倍,而即便落入壞人之手,以之行惡,事後亦必打報應。”

許驚弦深恐有負鬥千金所託,只是推辭。 鬥千金也不多言,收劍人鞘。

香公子一直未現身,到了午間,南宮靜扉拿來些乾糧,又故意找些話說,言語間隱有討好之意,許驚弦不齒他為人,對他的暗示無動於衷。 只是注意到南宮靜扉臨走前眼珠不斷亂轉,不知又在打什麼壞主意。

一日不知不覺過去,明月從東天升起,灑落清冷的光輝。 星子在峰巒間浮動,幾片淡淡的流雲游離於山野與積雪之間。

許驚弦獨自坐在洞口,寒風掠過他的發,拂動無數心事:他回想著那些在生命中逐一出現的人,義父許漠洋、日哭鬼、暗器王林青、蟲大師、水柔清、花想容、寧徊風、鬼失驚、嗅香公子、愚大師、黑二、宮滌塵、明將軍、何其狂、淸幽、水秀、蒙泊國師、多吉、白瑪、桑瞻宇、鶴髮、童顏…直至鬥千金、香公子與南宮靜扉,他們不但開啟了他的視野,帶給他一個全新的江湖世界,令他感覺到快樂和興奮、痛苦和悲傷,使他體驗到種種生命裡的領悟,也讓他從一個清水小鎮無憂無慮的孩子變成了被豪情義氣、快意恩仇、爾虞我詐、陰謀詭計所包圍的江湖少年。

過去三年裡,他的心被深沉的仇恨佔據著,每一天都會在練功之後疲累的間歇裡默念著仇敵的名字,逼迫自己努力奮進。 身處人群之間,卻是孤獨而寂寞,他可以與朋友分享自己的快樂,卻很少對別人提及自己的痛苦,掩藏在平靜外表下的洶湧波濤一遍遍衝擊著他心靈的堤岸,無法控制,只可壓抑,直至最終的渲瀉或是崩潰。

而今晚,或許是被鬥千金一語點醒,他終於卸去了心頭的那一塊大石,體會到一種久違的寧靜。

——江湖不過試煉場! 每一次爭鬥都是一個擂台! 來自於《天命寶典》的潛移默化,經過數年的蘊藏與沈積,終於在許驚弦的心裡被全面激發起來。

他依然會被情義所打動,因仇恨而憤怒,但不會再受其困擾。 在直視自己內心的問時,他亦可以直視自己的心魔。

——奇蹟,只厲於相信奇蹟的人們。

“沒有風雪的高原冬夜,總能讓人在寂靜中感覺一種隱藏著的憤怒。”香公子不知何時來到許驚弦的身旁,似自言自語般道。

“風雪並非緣於髙原的憤怒,而是來自高原本身的力量。”許驚弦輕聲道,、他沒有因為香公子的乍然出現而惶恐不安,猶如面對知交好友般心平氣和:“這種力量的展示也並非針對你我,只不過是長久積蓄後的釋放。”

香公子不由吃了一驚,許驚弦平靜的敘述中隱含著某種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道理,渾如老僧機鋒。 在這個少年身上,似乎也隱藏著一種沉默的力量,令他自慚形穢,甚至還有些許的懼意。 ^

香公子長吸一口氣,按捺著自己的情緒:“在深夜長時間冥想是最危險的,會讓你在各種各樣的聯想中錯過正確的判斷陷入泥沼。”

許驚弦微微一笑:“有一隻小鳥,被關在一個籠子,籠子裡一面被黑布遮蓋,另一面則朝向陽光。黑暗的那一面有出口,而透著光亮的一邊卻被木籠所阻,你猜小鳥會怎麼做?”許驚弦抬頭望著香公子,眼神清澈:“它會一遍遍飛往光明,而絕不會嘗試一下黑暗的出路。或許你會覺得它很笨很蠢不懂變通,但那就是小鳥生活的方式,無怨無悔。”

香公子忽然覺得很生氣,他曾經讓無數人在自己面前恐懼、乞求活命,卻無法容忍任何人對自己的忽視。 而從許驚弦的眼神中,他明白無誤地感覺到了這種忽視,彷彿他並非可置許驚弦於死地的敵人,而只不過是對方一道隨時可以跨越的障礙。

殺機在香公子眼中泛起:“你不打算提出你的第三個問題了麼?”

許驚弦搖搖頭:“也許以後會問,但現在,我盡量不給你殺我的理由。”

香公子暗暗一凜,殺氣忽洩。 許驚弦不但可以讀出他內心所想,而且似乎還掌握著他情緒的每一個微小的變化,在挑戰他自製力的同時又用看似示弱的言語緩和著他的憤怒。 儘管他有十足把握可以在剎那間奪走這個少的性命,卻又矛盾地覺得自己在這一場無形的對決中已完全處於下風。

“扑棱棱”一聲響,扶搖從洞口飛入,將鷹喙中含著的一隻野兔扔在許驚弦面前,邀功請賞般用翅膀輕蹭著許驚弦的手臂。

許驚弦撿起尚在血泊中痙攣的野兔,同情地嘆了口氣,擲給香公子:“香公子想必已厭煩了那炒麵的味道了吧,不妨嚐嚐這個。”

香公子怔然接過野兔,頃刻間他感應到這個少年和雄鷹、浮雲、天空合為一體的協調,而自己卻是如此地格格不入。 良久後,他才吐出一句話:“你最好紿本公子記住,今晚是這只鷹救了你的命。”

許驚弦一笑不答,但他的心裡十分明白: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

“殺乒分兩種,一種是瘋狂的,一種是理性的。瘋狂的殺手為了完成任務,不惜代價,不擇手段甚至賠上性命也在所不辭,他們的刺殺行動往往是隨時機而動,一成機會就足以讓他們冒險,就像那些飛蛾,明知會燒斷翅膀,也要爭先恐後撲入火中;而理性的殺手則會謀定後動,他們有著驚人的忍耐力,沒有十足的把握不會出手,並非顧惜性命,而是每一次出擊都建立在對本身實力的自信上,絕不盲目。香公子無疑屬於後者,而你似乎找到了對付他的辦法。”鬥千金含笑望著許驚弦,眸中露出毫不掩飾的欣賞。

“但理性的殺手也是最難對付的,我們可以一次次試探他,直至讓他心浮氣躁之下露出破綻。可是如果他的忍耐力遠超我們的想像,等到他真正決意出手的時候,恐怕就為時已晚。”

鬥千金胸有成竹:“第一,防患於未然的最好方法就是提高自己的實力;第二,老夫不會讓你等到他決意出手的那一刻。”

“難道師伯已有了相應的計劃?”

鬥千金莫測高深地一笑:“計劃雖已成型,但尚需完善。再過得幾天,便可見分曉了。”

接下來的幾天是在一種微妙的氣氛中度過的。 四人身處險境,自顧不暇,彼此倒能安然相處,再無衝突。 香公子對許驚弦與鬥千金不理不睬,偶爾在洞口邊觀望良久,但面對積雪封山束手無策,只得鎖著眉頭離開;而南宮靜扉除了每日中午與黃昏時分固定分配食物外,平常時刻閉門不出。 不過他先後服侍二代禦泠堂主,烹飪之技頗佳,扶搖叼來野味便由他下廚烹調,味道果然鮮美,令鬥千金贊不絕口。

不知不覺過了三四天。 這日午後,許驚弦正與鬥千金在洞口邊撫弄扶搖,言笑甚歡,香公子來到他們身旁,默然看了半晌,忽大喝一聲:“你二人當這養老之處麼? ”

鬥千金嘿嘿一笑:“香公子提醒得好,老夫踏遍三山五嶽,唯覺此地風景最佳,果然適合做埋骨之地。”

香公子提掌將洞口一塊大石拍得粉碎:“老匹夫活該死無葬身之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b3401069 發表於 2012-6-2 04:31 PM

第八章 悟魅青霜

許驚弦本以為兩人又要鬥嘴,樂得觀戰,但聽香公子出口不善,遠非平日據理力辯之態,心知不妙,看他神色陰沉,滿臉焦躁,發掌力道十足,知道這蟄居不出的生活已令他的忍耐力達到極限,即將爆發。

鬥千金亦不動氣,斜睨香公子一眼:“老夫知道你呆得氣悶,莫非打一架才可消火。”

這一句猶如火上澆油,香公子暴跳而起,手按腰側刀柄:“本公子就等你這句話,有種便來吧。”他的飛鉈已毀,那間陳放兵器的石室裡雖然應有盡有,卻無飛鉈,只好挑了一把厚沉的長刀防身。

鬥千金卻擺手搖頭:​​“老夫一大把年紀,才不與你賭這口氣。何況刀劍無情,萬一老夫有個三長兩短,誰來替你打造飛鉈?”

香公子恨得牙癢:“既然惜命,就不要口放厥詞。”

鬥千金拍拍許驚弦的肩膀:“想打架容易,就與老夫的師侄切磋幾招吧。”

香公子不屑道:“他完全不是本公子的對手,不過是送死,何言切磋?”

許驚弦心頭不服,欲要開口,卻見鬥千金對自己暗暗打個眼色,猜不透老人到底有何用意,強忍不語。

鬥千金悠然道:“有道是:拳不離手,曲不離口。習武之人一旦懈怠,武功不進則退。嘿嘿,看來香公子認定自己是無法重回江湖了,不練也罷。”

“放屁。若是本公子三招兩式要了這小子的命,老人家可莫要心疼。”

“那就算了,老夫好不容易有個師侄,可不想他壞在你手裡。”

香公子目光閃動:“也罷,反正左右無事,便讓這小子陪本公子練練。放心,本公子自會手下容情,不會害他性命。”

鬥千金瞧破香公子心裡所想:“香公子是否打算假意收手不及,廢他一條胳膊,或是斷他經脈,暗地出一口惡氣?”

香公子也不否認:“那就看這小子的造化了。”

“老夫倒是相信他足有能力自保。”鬥千金回頭對許驚弦吩咐道,“顯鋒劍可不能交給你,去那間石室找個趁手的兵刃吧。可要記住,萬一有何損傷,那也是技不如人,只能怪自己命苦,不可埋怨香公子。”許驚弦不知鬥千金為何任香公子暗下毒手,但他心高氣傲,當然不會求敵人容情,徑去石室。

香公子反覺不解,低聲問鬥千金:“你真不怕本公子對他施辣手麼?”

鬥千金哈哈一笑,故作神秘在香公子耳邊低聲道:“你若廢了他,下次再想發洩便去找南宮靜扉試招吧。”

香公子一怔,這才明白鬥千金的用意,他在洞中這幾日憋得難受至極,比武切磋的提議正中下懷,確是不願一場拼鬥下來就失去了對手。 暗忖許驚弦逃不出自己手心,不如假意放他一馬,慢慢消除其戒心,待春暖雪融脫困之時再一舉殺之。

許驚弦選了一柄長劍,由石室中出來,與香公子相隔五步相視對峙,鬥千金則在一旁觀戰。

許驚弦只道香公子必會藉機下重手,擺出帷幕刀網的起手式“抱殘守缺”,靜待對方出招。 禦泠堂的武功一如其行事風格,先於暗處找出敵人的破綻,再伺機尋隙出擊,無論是帷幕刀網還是屈人劍法,皆以守禦為重。 這一式“抱殘守缺”盡得精髓,劍柄凝於胸口不動,劍刃蕩起大大小小幾個圈子,護住全身幾處要害。

“不對不對!”鬥千金忽然上前,劈手奪下許驚弦的長劍,搖頭嘆道:“你這小子不知從哪裡學得三腳貓的功夫,不倫不類,真是辱沒門戶。”

許驚弦摸不到頭腦:“師侄何處做錯了?請師伯指正。”

鬥千金哼道:“明明拿著長劍,為何要用刀招?”他深諳各式兵器施用之法,一眼就瞧出這招“抱殘守缺”乃是出於刀路。

許驚弦如實道:“師侄覺得這一式刀法防守得當,不給對方可趁之機……”

鬥千金截口道:“既然是用劍,就要有用劍的樣子。招式再好,發揮不了兵器之長處,徒勞無益。”說話間手持長劍,擺出一個古怪的姿式,“看好了,這才是劍道防御之法。”

許驚弦定睛望去,只見鬥千金劍柄提至喉間,劍刃微垂,凝立如山。 姿態雖是穩若磐石,但劍刃高舉,下盤全是破綻。

鬥千金道:“你以劍施刀法,卻全然忘了劍與刀的不同。刀身厚重,盡可擋住對方重擊,但劍身輕薄,乃是最弱的一環,忌以之硬接,反倒是劍柄堅固,可用來護住喉頭面門……”

香公子不耐煩道:“要打便打,你當本公子是陪練麼?何況老人家這一式也未見高明,若強攻左脅,又該如何防禦?”

鬥千金一劍在手,神情傲然:“劍本就不是用來防禦的。你若攻老夫左脅,必將先踏右腳,這一劍便會釘在你的足上。”

香公子冷笑:“那也要看老人家是否有足夠快的出劍速度。”

鬥千金點頭道:“這一句算是說到要害了。用劍之道,最講究速度,火候不足,縱有名劍在手,亦如廢鐵。刀勝於力,而劍只勝於快。真正的劍客決不會花時間去研習如何防禦,而是著重於搶先進攻。這並非戰略上的要求,而是劍本身的特性所決定的。所謂劍招,或是引敵露出破綻的誘餌,或是聲東擊西的幌子,關鍵是你能不能讓你的劍在恰當的時間出現在恰當的位置。真正的劍法便只有刺中敵人身體的那迅捷一擊。”

香公子擊掌而贊:“想不到老人家不但可鑄兵,居然還是一名劍學大師。”神情裡已多了一分敬重。

江湖上使劍者何止萬千,每一門劍派皆有其獨門研究,但能像鬥千金這般寥寥數語便把劍道說得如此透徹,確不多見。

鬥千金將長劍遞於許驚弦:“記住老夫的話,不要辜負你的劍!”

香公子悶了幾日,被鬥千金一席話說得技癢難耐,不等許驚弦擺好架式,搶先攻來。 許驚弦不再以劍做刀,老老實實地以屈人劍法相抗,偶爾夾雜幾式許漠洋傳給他的嘯天劍法。 許驚弦氣惱香公子瞧不起自己,並不採用游斗之術,而是紮穩馬步緊守原地,不過他雖是謹記鬥千金之言,但在香公子狂風暴雨般的進攻之下,莫說伺機反擊,勉強防禦都是岌岌可危,更談不上發揮長劍快速攻擊之利。

幸好香公子失了飛鉈,並不完全適應手中長刀,而許驚弦雖是內力不足,但防禦時自然運用出蒙泊國師殘留的真氣,雖處下風,卻也並非香公子所言三招兩式便能擊潰。 直鬥到第十二招時,香公子長刀反撩,劃中了許驚弦左臂,頓時鮮血淋漓。

其實香公子這一刀本可直接卸下許驚弦的左臂,但最後關頭手腕收力,刀鋒忽抬,僅僅削去了一小片皮肉。

鬥千金瞧得清楚,知道香公子手下容情,暗喜得計,大叫一聲:“且住,今天就先到這裡吧。”

香公子一臉不快:“本公子筋骨都沒有鬆活開,如何能停?”

鬥千金笑道:“這小子武功太弱了,莫說是你,老夫也極不滿意。且待老夫好好調教一番,明日再與你爭個高下。”

香公子不由失笑:“臨陣磨槍,又能有多大用處?”

“嘿嘿,明師之下必有高徒,包管下次讓你大吃一驚。”

香公子對許驚弦譏諷道:“那日在山腳下,你東逃西竄倒還能多撐幾招,希望明日能放聰明些,也好替本公子助興。”

許驚弦不睬香公子的冷嘲熱諷,默然包紮傷口,暗恨自己武功不濟。

鬥千金大手一揮:“管教徒弟的事就不勞香公子操心了,你若想偷聽本門秘學,便厚著臉皮留下吧。”

“胡說八道,誰稀罕聽你誤人子弟之言。”香公子氣沖沖地轉身離去。

鬥千金盯住許驚弦,正色道:“每個人都有自己最揎長的武器。若讓你挑選一樣最喜歡的兵刃,你會選什麼?”

“是否我選擇任何兵器,師伯皆可傳授相應的使用訣竅?”

“唔,看來你只是由義父代四兩師兄傳業,對本門之事並不了解,只知有《鑄兵神錄〉,卻不知有《用兵神錄》。”

“《用兵神錄》?那是什麼?”

“天下門派,各有所長,唯有本門弟子精於百兵。欲善其利,方善其器,懂其用而通其理,通其理方鑄良器。只知鑄兵而不知用兵,豈非本末倒置?又怎算得上是兵甲傳人?”

原來兵甲派的秘笈除了《鑄兵神錄》之外,另有一本《用兵神錄》。 《鑄兵神錄》遍述天下各式兵刃之性能,《用兵神錄》則相應地分析施用之法。 江湖上的普通門派對兵器的研究著重於招式,而兵甲派卻從兵器本身的形狀、重量、質地等角度出發,另闢機杼,創出獨特運用之法。 那一日鬥千金在土堡前先後換了十餘種兵刃,皆可運用自如,並非他對每種兵器都浸淫數年,而是因為兵甲傳人掌握了每種兵器的基本屬性,對其性能瞭如指拿,所以才能盡展百兵所長。 聽了鬥千金對兵甲派武學的解釋,許驚弦垂頭思索。 如果天下兵器任由挑選,他的第一選擇自然是弓,但隨之想到了死去的暗器王林青,不禁黯然神傷,終於抬首道:“我選劍!”

鬥千金沉聲發問:“那你可知用劍之最高境界是什麼?”

“典非是人劍合一?”

鬥千金口吻不屑:“所謂人劍合一,不過是騙人的鬼話,人就是人,劍就是劍。那些自詡人劍合一的傢伙,要麼胡吹大氣,要麼就是無力掌控神兵,反受其製,是為劍奴也。”

許驚弦聞言一震,鬥千金之語可謂是對劍道的全盤顛覆,若傳於江湖之上,必被任何一家劍派視為大逆不道。 不過許驚弦天性中不乏叛逆,這番話倒頗合心意,恭敬道:“還請師伯指教。”

鬥千金接過長劍:“關於劍的各種要訣之中,唯有一句還算有幾分道理,就是——劍在人在”。

許驚弦茫然,這一句話似乎與用劍之法無關,不知鬥千金何故如此說。 “老夫所說的可不是'劍在人在,劍斷人亡'之意,必須完全從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這四個宇。”鬥千金一頓,手撫劍鋒,緩緩道: “劍道之真諦,是把劍視為與自己並肩作戰的同伴。任何時刻,無論是單打獨鬥或是身陷重圍,只要一劍在手,你都不是孤軍奮戰。你不但要保護自己的同伴,甚至還應該以自己的身體為誘餌,引開敵人的注意力,好讓你的同伴尋機插入對方的心臟!如此,方算是盡展劍之所長。”

許驚弦如夢方醒,大有領悟。 他用了幾年的劍,卻從未想過這個通理,直到此刻聽了鬥千金一番話,茅塞頓幵:“怪不得師伯說天下只有一招劍法:那是因為劍本身就知道何時才是製敵的最佳時機,只要順合劍意,因勢而就即可,無須以劍招去限制劍之靈識。”

鬥千金滿意一笑:“不錯不銷,你根基雖差,但資質卻是上佳,牾性猶強,稍加點撥便可舉一反三。”忽又話音一轉,“但你可知方才為何不過十幾招,便敗在香公子手下?”

許驚弦手按肩膀傷口,劇痛令他鬥志昂揚:“師伯放心,明日必不會如此不堪一擊。”

鬥千金搖頭道:“你若時刻惦記著老夫的話,反而束手束腳,不能盡情發揮,只會敗得更慘。”“那我應該如何?”

鬥千金忽轉開話題:“明日之戰,不許用劍。不妨以刀對刀,但有一個條件,老夫要你在十招之內讓自己的刀被香公子擊斷。”

許驚弦愕然,全不解鬥千金之意。 鬥千金嘿嘿一笑:“這個任務可不是那麼容易完成,你體內真氣運行古怪,進攻雖然無力,防禦時卻不在香公子之下,他掌中所持並非寶刃,難以純用內力震斷你的刀。你欲斷刀而敗,還須知道刀之弱點。刀身厚沉,能抗重擊,刀頭三分最強,刀脊七分卻是力道難及之處,只有用你的最弱處硬持對方最強處,方可成功…??”

許驚弦心有所悟:“欲用好劍,就先要了解其餘兵刃的強弱。”

“說得好。老夫果然沒有看走眼,你能在剎那間明白老夫的用意,如此天賦,本派振興有望啊。”鬥千金點頭讚許道,“香公子受老夫言語相激,不會輕易下毒手相害於你,但若發現你對他有足夠的威脅時,就未必會手下容情了,斷刀之舉一來幫助你了解刀之性能,二來釋其疑心,嘿嘿,至於第三個用意嘛,讓老夫先賣個關子。”當下鬥千金對許驚弦詳細講述用刀之竅要,不時下場親身示範,一老一少沉浸其中,不知不覺便過了幾個時辰。

對於許驚弦來說,若依照傳統武學的修習方法,招術再精妙。 但沒有本身內力相輔,終難達至巔峰。 如今聽了鬥千金的話,頓覺脫胎換骨,天地嶄新,以兵器之利彌補內力的不足,雖走偏鋒,卻不失一法。

自從四年前在鳴佩峰中被景成像借治傷之機廢去丹田後,許驚弦的面前第一次出現了一條通往絕頂高手的道路。

與江湖上歷代武學宗師的修業相比,這也是一條密密布荊棘,悖逆而行的道路,或許許驚弦終其一生亦難以大成,但至少他的心中已充滿了希望。 當晚許驚弦睡在床上,還在心頭細細琢磨,期盼著與香公子明日的再度交手。

第二日香公子如約前來,許驚弦依鬥千金所言,換了一把長刀對戰。 經昨日被鬥千金點醒,他對武道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信心亦勝往日百倍。 不過香公子身經百戰,絕非易與之輩,許驚弦雖有藏拙之心,卻被逼得盡展全力,拆到第十五招,方才尋到機會以自家刀脊力弱之處硬抗香公子的刀鋒,一聲脆響,長刀應聲而折。 而許驚弦的脅下亦受了香公子一撞,痛人骨髓。

鬥千金跳人場中,檢起斷刀,惋惜而歎:“兵甲傳人最忌損毀兵刃,這小子真是不爭氣。今日就到這裡吧,待老夫晚上調教後,明日再戰。”鄭重其事地捧著斷刃,轉身回房。 許驚弦故意做出唯諾之態,暗地猜想鬥千金故意藏起斷刃的意圖,卻毫無頭緒。

香公子本對許驚弦斷刀之舉隱有懷疑,聽鬥千金裝腔作勢的幾句話,倒也去了疑心。 他見許驚弦欲要離去,心有不甘:“小子,方才本公子―招'月下敬酒'虛罩左胸,實攻小腿,你應該轉步右進,然後反身旋擊才對,怎可力拼?那一刀本公子若再加一分力道,足可令你血濺五步。”

許供弦萬萬想不到香公子承擔起了教誨武功之責,強忍笑意:“香公子指教的是,今日好歹多撐了三招,明日再與你打過。”亦回房而去。 香公子大不過癮,悵立良久,重重一掌拍在洞口岩石上。

鬥千金靖立石室之中,手中持著一桿長槍:“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此專為槍而言,長槍一旦舞開了勢,威力罩及周身八尺,但若被敵人攻攻入身側,貼體肉搏,便完全失了效用。槍之最強處在於槍尖,戳、撩、格、剌,快如閃電,迅疾如風;而槍之弱點在於槍柄近手三尺處,最難發力,又易被敵沿槍滑下截指斷腕,想必老夫不必教你明日應該怎麼做了吧?”

許驚弦尚是第一次使用長槍,但有鬥千金這個兵器的大行家在旁,不多時時便已掌握施槍之訣竅,足足練了兩三個吋辰方才停手。

許諒弦注意到那斷刀已被鬥千金藏了起來,忍不住發問道:“不知師伯留著那截斷刃有何用處?”

鬥千金顧左右而言他:“你還是好好想著明天怎麼對付香公子吧。”

許驚弦再度與香公子交手,才拆到第十一招,長槍被香公子砍斷,不過一次許驚弦見機得快,倒沒有受傷。

香公子傲然道:“怎麼比起昨日又少拆了四招,看來老人家雖是名師,吳少俠卻未必是高徒。”

鬥千金收起槍頭,皺眉長嘆:“用長槍對付香公子的刀法未必有效,且待老夫再想個法子,小子隨我來。”許驚弦答應一聲,垂頭喪氣隨鬥千金回房。

香公子本想要開口挽留,但兩人說走就走,只得徒呼奈何。 暗想那小子雖不堪一擊,但無論用刀、使槍皆是法度森嚴,極得精髄,與之過招頗有趣味,自己是否應垓多留幾分力,好讓他多支撐幾招?

石室內,鬥千金卻笑瞇瞇地對許驚弦道:“今日十一招斷槍,大有進步,但你若是越打越弱,只怕香公子失了興致,明日爭取拼到二十招……”

隔日再戰,許驚弦又換了一對歡鉤。 鉤路彎折詭異,皆以弧線進擊。 直拆到第二十七招,方才被香公子一刀斷去鉤頭。

香公子暗暗稱奇,口中卻硬:“今日玩得還箅盡興,希望明日不要又退步了。”這一次他倒是主動先行離開。

第二曰香公子在洞廳中等候不及,拍門喚出許驚弦。 卻見他左手持著一支蛾眉短剌,右手卻是一面大盾牌。

香公子大奇,這兩種兵器一個點短剌險、一個直砸橫擋,路數全然不同,也不知如何才能配合得當。 運手時有意放緩招式,細觀其中變化,拼到三十餘招,方才重重一刀擊碎盾牌。

如此幾天下來,許驚弦手中奇兵異刃層出不窮,香公子亦鬥得興趣盎然。 許諒弦自習武以來,大多是與同門切磋,直到此時方才真正有機會經歷實戰,不但逐漸掌握了各種兵器的性能,本身的武功亦是突飛猛進。

許驚弦天賦過人,鬥千金對他盡傳所學,毫不藏私,香公子來了興致亦會指點他兒句,雷鷹扶搖則盡心照顧主人,不時捕來些野味,而南宮靜扉對比武全無興趣,就只是負責四人毎日的伙食,儼然成了他們的僕傭。 洞中日子裡然艱苦,卻並不難熬。

光陰如梭,許驚弦與香公子每日比武較技,不知不覺就是一個多月,期間香公子的刀路盡數被許驚弦掌握,也換了長劍、重斧、繩鏢等兵器,雙方各展其能,鬥得不亦樂乎。 到了最後,香公子不得不施出七八成的功力,方可勉強制住許驚弦。 雖然覺得得許驚弦武功進展太快,如此下去必成隱患,但他身為嗜武之殺手,眼看著各式兵器千變萬化,實是興奮得難以自待,反倒越發捨不得毀掉這個難得的對手。

算來再過幾天便至新年,滿山冰雪依然全無融化的痕跡,幸好山洞中存糧尚足,暫無斷炊之憂。 這一日清晨,鬥千金忽給許驚弦遞來一柄長劍:“各種兵器的性能你已大致掌握,今日起可以重新用劍了。”

許驚弦持劍在手,頓生感悟。 他這一個多月中雖然不碰長劍,但鬥千金所傳的施劍要訣卻時刻未忘,在使用各式兵刃的過程中仍不斷思索著,如今任何兵器的強弱皆了然於胸,更覺掌中長劍得心應手,信心倍增。

香公子早已迫不及待,拿著一柄開山大斧在石廳內相候。 見許驚弦到來也不多言,使一招力劈華山,大斧往許驚弦當頭劈去。 許驚弦見香公子跨步前左肩微動,已知他以斧招為誘,暗伏足踢自己右脅的後著,提前向左跨出一步,長劍搭上斧桿,順勢滑下往香公子手上削去……

前些日子兩人過招時,許驚弦縱有眩人眼目的各式奇門兵刃,卻僅通其理而不僅其招,只能著重於防禦,此刻一劍在手,精、神、氣皆與往日大異,眉宇間更是隱露一份自信,宛若脫胎換骨。

香公子不料許驚弦甫一動手便大膽搶攻,不由微“噫”—聲。 斧桿乃是施力不及之處,輕靈的長劍瞬間貼至,只怕未沾許驚弦之身,手指已先被斬斷。 香公子力貫千鈞的一斧無以為繼,中途便急急收住。

許飯弦搶了先機,腳步前弓後曲,長劍先沉再挑,趁勢往香公子左腿刺來。 香公子麵容一冷,凝目長劍來勢,集氣在胸,斧滯於腰,蓄勢劈下。 許驚弦知道一旦招數用老,長劍便會被香公子斬斷,只得收劍轉攻對方肩頭,香公子大喝一聲,不等許驚弦變招,大斧已掃向他的下盤……

兩人越鬥越烈,奇招互見。 如果單憑劍法的精微巧妙,招數的靈動迅快,許驚弦或可與香公子一較長短,但論到功力深厚與對敵經驗,則遠不及香公子的老辣沉穩。 他本以為換了長劍,縱然不敵香公子,至不濟也可多支撐幾招,誰知才不過十餘招,就已完全處於下風,武功似乎不進反退,心頭焦躁之下更是亂了章法。 跌遇險招。 若非身懷“陰陽推骨術”提前洞察香公子的意圖,只怕早已不支落敗。

鬥千金一旁道:“傻小子給老夫記住:無論憤怒還是煩躁,悲傷還是興奮,都不要讓自己的情緒影響到你的劍。”

許憤弦聞言一凜,在激鬥中冷靜下來。 誠如斗千金所言,要把劍視為自己的同伴與戰友,決不應該用劍招去加以限制。 自己實力在香公子之下,貿然搶攻只會欲速則不達。 當下他盡力少用劈、刺、點、掛等進擊之術,全力發揮出長劍撩、格、截、攪等要訣,不再墨守成規於各種招法,只是謹記劍訣,憑著本能的應變抵擋香公子的攻勢,雖仍是攻少守多,卻已漸漸站穩腳跟。 香公子儘管表面上大佔上風,但許驚弦以陰陽推骨術料敵先知,守得固若金湯,拆了近百招,亦是難解難分之局。

酣戰中許驚弦心境澄澈,越發自信,忽假意一個踉蹌,劍法稍亂。

香公子何等精明,立刻捕捉到許驚弦左脅下現出一絲破綻,跨前半步,大斧橫掃;斧至中途,許驚弦已然擰身護住左脅,咽喉處卻門戶大開;香公子改平掃為斜擊,許驚弦急急矮身避開,可手忙腳亂中竟將後腦要害暴露在香公子麵前,香公子更不遲疑,左手駢指如劍,刺向許驚弦天靈;但這—指將發欲發之際,許驚弦又似已覺察到危機,飄身疾退,不過這一退雖然讓開腦後,但右腿已稍滯了半步……

完全出於習武者的本能,香公子揮斧朝許驚弦右腿劈去。 一斧出手,才發覺幾經變化後,雙方已再無餘力變招。 香公子料知許驚弦已無法閃過這劈腿一斧,不免心頭略悔,實不願就此毀了對手……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只見許驚弦僅以左足撐地,幾乎​​全身貼地轉個圈子,驀然斜飛而起,令香公子自忖必中的一斧落在空處。 與此同時,許驚弦手中長劍微微一側,直刺向香公子胸口膻中大穴。 這一刺並沒有什麼精妙的變化,卻是許驚弦蓄勢已久的一招,出手凌厲猛悍至極。

香公子大驚,根本未想到許驚弦此刻還有餘力變招,從全不可能的情況下反守為攻,倒是他自己身法用老,全無閃避的餘地。 香公子畢竟身經百戰,值此生死關頭激出急智,大斧重擊於地,借反彈之力一個筋斗翻出,好歹避開這穿胸一劍。 但覺背心一緊,已重重撞在山壁上,他這一躍拼出全力,又逆勢而為,體內真氣一陣紊亂,五臟六腑彷彿都被撞得離了位。 而許驚弦的長劍已緊隨而至,看那勢道,這一劍必將香公子釘在山壁上!

香公子暗嘆一聲,閉目待死。 卻聽到劍風嗚嗚響過,喉間涼意颯然,緩緩睜眼看去,只見長釗凝在喉頭寸許前。 許驚弦目視著拿中長劍,眼裡閃爍著難以置信的驚喜。

這幾下交手,當真是兔起鶺落,迅捷無比,開始還是許驚弦盡落下風,但頃刻間便反客為主,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就連在一旁觀戰的鬥千金亦驚得目瞪口呆。

許驚弦笑嘻嘻地道:“香公子一時失手,我們再來比過吧。”收回長劍。

香公子驚魂未定,臉色木然不露半分喜怒,凝神回想兩人方才動手的情,驚怖莫名。 依許驚弦最後關頭留力變招而推測,一開始他在左肋現出破綻時就已布下陷阱,直經過五六個變化後,方才突施辣手。 大凡誘招,最多不過虛晃兩三式,不然稍有閃失極易受敵所製,像這般連續誘敵的武功實是有悖常理,前所未聞。 自己固然稍有輕敵之念,但許驚弦最後數招防禦、誘敵、攻擊—氣呵成,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 除非他在動手過招瞬息萬變之際早已算計好這一切,預判出自己的招數與心理狀態的變化……

若當真如此,這個少年的武功尚在其次,算路之深遠、心計之鎮密才可謂是絕世無雙!

香公子越想越是心驚,冷哼一聲,棄斧於地,轉頭離去。

鬥千金亦生同感,怔怔望著許驚弦,長嘆一聲:“老夫孤陋寡聞。竟看不出你用的是什麼武功?”

許驚弦豪然一笑,事實上就連他自己也未想到,“奕天訣”牛刀小試,竟會有如此驚人的效果。

鬥千金聽罷許驚弦細細講述四年前在鳴佩峰與愚大師共同參悟奕天訣之事,搖頭而歎:“你方才為何不一劍刺死香公子?”

“嘻喀,我也捨不得殺了他啊,不然到哪裡找試招之人?”

鬥千金面上隱有憂色,望著洞外的天空,喃哺道:“看樣子又會有暴風雪了。”再也不發一語,似乎懷有極重的心事。

許驚弦知道自己只是趁香公子一念輕敵僥倖取勝,盼著他再來比鬥,然而一直等到傍晚,香公子亦未現身。

洞外密雲集聚,風暴突襲而至,鬥千金不勝寒力,急咳出幾縷血絲,他口稱可能染上傷寒,不顧許驚弦的反對,整夜把自己一人關在石室中。

許驚弦雖然擔心鬥千金的病情,卻拗不過老人,只好獨坐於洞口守夜。 他望著洞外肆虐的風雪,心頭卻是一片沉靜,回想日間與香公子過招的情形,對自己的武功第一次擁有了強烈的自倌。

第二日香公子意外地沒有來比武,只有南宮靜扉如往日一般送來食物,鬥千金仍是執意不見外人​​,僅將石門開了一線以便送入食物。 許驚弦注意到甫宮靜扉神情狡黠,似乎在打著什麼壞主意,但他只顧掛念鬥千金的病情,並未放在心上。

半夜時分,鬥千金忽悄然走出石室。 許驚弦見他面色紅潤如昔,並無病重之色,只道病已痊癒,正要關切幾句,鬥千金卻以指按唇,擺出噓聲之勢,放低聲線道: “且隨我來。”許驚弦心頭大寬,瞧出鬥千金只是故意裝病瞞過香公子與南宮靜扉,卻仍猜不透他意欲如何。

入得石室中,鬥千金神秘一笑,將一物塞到許驚弦手上,卻是一雙樣式古怪的鐵鞋。 那鐵鞋競全是以折斷的兵刃拼製而成,鞋跟是鐵鉤,鞋尖是槍頭,鞋供是半截刀劍,鞋底則是盾牌的碎片……各式兵器的碎片緊湊拼接,天衣無縫,不施銲接卻堅固無比,可謂是物盡其用,天底下恐怕唯有兵甲傳人的妙手才能製成如此巧奪天工之作。

許驚弦大喜,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鬥千金收集那些折斷兵器的用意,有了這樣一雙鐵鞋,稍有武功之人皆可憑此登壁攀崖脫困而出。

“你昨日比武勝了香公子,雖只是出於燒幸,但老夫算準了香公子唯恐養虎成患,下次與你比武時定然決不留情,所以才不得不裝病連夜趕製出這雙鐵鞋,以助你脫此劫難。”

許驚弦奇道:“既然師伯早就想好了離開的對策,何不早些行動?”

鬥千金拍拍許驚弦的肩膀,輕嘆道:“老夫無親無故,一生漂泊,與你在這山洞里相處這段時光,方才體會到些許天倫之樂,所以雖明知與敵相伴頗多凶險,卻仍是有些捨不得……唉,若非情勢急迫,實不願就此分別。”

許驚弦聽鬥千金流露真情,誠心道:“出洞之後,師侄願陪伴師伯終老。”

鬥千金淡淡一笑:“老夫瞧得出你絕非池中之物,豈會以此殘軀拖累於你?所以只做了一雙鐵鞋,你走了之後,香公子必不會甘休,老夫便留在山洞與他們周旋。”

許驚弦一臉堅決,搖首道:“師伯若不走,我也不走。”

鬥千金正色道:“傻孩子,老夫早說過自己病痛纏身,生無可戀,唯求能達成平生三願。只要你日後不辜負老夫厚望,將兵甲一派發揚光大,雖死亦無憾矣! ”說罷斗千金解下顯鋒劍,遞與許驚弦。

許驚弦豈願獨自逃離,只是不肯。 鬥千金瞪眼道:“亊不宜遲,以免生變,難道你非要逼得老夫當場自刎麼?”

許驚弦正要再勸說,石門一聲大震,從中裂開。 香公子麵沉如霜,手持一柄長刀,殺氣騰騰端立於門口,寒聲道:“既然如此,那就誰都不要走了。”

原來香公子昨日比武輸給了許驚弦,心頭已生殺機。 但他知道許驚弦武功進步神速,又有鬥千金相助,若是正面對戰,縱能敵得住兩人,亦不免大費周折。 他本想趁鬥千金突發重病之際殺了許驚弦,但又恐鬥千金詐病,便欲假借探病之機窺探,不料卻意外地聽到了鬥千金與許驚弦的一番對話,當即按捺不住破門而入。

看到香公子的突然現身,鬥千金嘿嘿一笑:“香公子來得正好,老夫新制了這雙鐵鞋,足可救大家脫閒,你且來看看……”鬥千金畢竟江湖經驗豐富,雖然方才一時情緒激動失察於敵人的到來,但猜想香公子未必聽到全部對話,口中假意試探,手中執著鐵鞋,暗集內力朝香公子行去。

香公子凝於門邊不動,提掌於胸,刀鋒指向鬥千金,冷冷道:“老人家敬請停步。若是不想本公子出手,立刻將手中鐵鞋放於地上。”

鬥千金與許驚弦對視一眼,心知香公子穩守於門口要衝,房內狹窄轉動不便,兩人合力亦未必能突破其防線,這種情形下只可智取不可力敵。

鬥千金依言將鐵鞋放於地上:“呵呵,那就請香公子先穿上這雙鐵鞋吧,若能上得崖頂,再尋根長藤將鐵鞋放下來便可……”言罷反倒退幵幾步,似是全無敵意,只等香公子試鞋。

香公子聞言一怔,他生性多疑,見鬥千金如此行亊更生猜忌,暗忖莫非這鐵鞋中另有機關,看似結實卻未必能承得起體重,如果自己攀至一半落入山下積雪中​​,豈不正中其計? 又看到鬥千金全無病態,許驚弦在一旁虎視眈眈,當場反目亦未必有勝算。 放軟口氣道:“雖然老人家已有脫閒之計,但是這先後次序還需要好好商榷一下。”

正如斗千金先前所說,四人共處危境尚可安然相處,而如今到了解困之時,便是圖窮匕見之際。 香公子雖懷疑那雙鐵鞋中有古怪,卻也不肯由鬥千金或許驚弦先上到山頂,一旦被對方居高臨下突施殺手,再難扳回均勢。

鬥千金哈哈一笑:“大家同舟共濟,自當彼此信任。那就由我這個師侄先行一步,香公子若是不放心,不妨先點老夫的穴道。”

香公子有所意動,許驚弦卻瞧出鬥千金心懷死志,不惜性命只求令自己脫瞼,搖頭道:“晚輩何敢僭越,還是請師伯先走。”

鬥千金嘆道:“老夫人老體衰,唯恐有個閃失,這個探路先鋒是做不了啦。”

許驚弦道:“鐵鞋是師伯所製,當知其性能,還是讓師侄斷後吧。”

兩人皆搶著由自己留下做人質,而把逃生的希望交給對方。 香公子皺眉道:“且慢,你們誰也不必爭。南宮先生不通武功,就讓他先試穿鐵鞋,我等也好有個接應……”

兩人知道香公子已然生疑,無奈之下只好先從其言,見機行亊。

還不等香公子開口召喚,南宮靜扉已從門外閃入房中臉賠笑道:“原來諸位已有了脫困之計,再過兩日就是新春佳節,可謂是雙喜臨門,大家可要好好慶祝一番。”

南宮靜扉的出現令氣氛為之一緩,香公子道:“南宮兄說得也是,現在半夜三更,也不必急於出洞,大家何不暫時化敵為友,天明出洞後再說。”

南宮靜扉正色道:“香公子此言稍有偏頗。我等共處近兩個月,亦算是患難之交,何來化敵為友之說?好歹在下亦是此地的主人,但請諸位給個面子做個和事佬,無論以前有何恩怨,出洞後皆一筆勾銷吧。”

香公子哈哈一笑:“好,但從南宮兄之言,出洞之後大家各奔東西,決不糾結,老人家意下如何?”

鬥千金知道香公子與南宮靜扉一唱一和,只求此刻穩住自己,一旦出洞後多半就會發難。 且不論他二人於此相會有何陰謀,單憑香公子曾被許驚弦所救,又敗於他手,便有足夠的理由殺人滅口。 他感於許驚弦方才不肯獨自進生,早已暗暗打定主意,屆時縱然拼得與香公子同歸於盡,亦要救出這個重情重義的少年。

鬥千金老而彌辣,雖信不過香公子,卻知此際反目不智,輕撫雙掌:“香公子雖是殺手,老夫卻看得出你乃是信守承諾、一言九鼎之士。可藉此地無酒,不然必要好你一杯。”

香公子如何聽不出鬥千金話中的嘲諷之意,正欲開口反譏,南宮靜扉笑著接過話題:“老爺子不說我倒忘了,那日在老堂主的靈堂中發現了一壇老酒。嘿嘿,我一時貪心,便未告訴諸位,自己偷偷藏於隱蔽處,既然天明就可出洞,這便拿來與大夥共享……”

鬥千金與香公子這些日子不碰酒水,嘴裡寡淡無味,一聽還藏有好酒,皆是雙目一亮,顧不得鬥嘴,只催促南宮靜扉去拿酒。

過不多時,南宮靜扉捧來​​一壇酒,又拿了四隻酒杯放於石桌上。 酒壇不大,大概只有十餘斤的分量,卻被紅布層層包裹著,顯得十分鄭重。 酒香從他懷中隱隱飄來,綿軟醇厚,當是窖藏多年的好酒。

南宮靜扉長嘆一口氣:“記得五年前少堂主為了拜祭老堂主,特意從江南帶來了這一壇七十年的女兒紅。睹物思人,也不知少堂主如今身在何方,是生是死?”說著話兒一面緩緩解開紅布,又細細擦去酒壇沾上的泥土,露出壇身鏤刻的花紋。 單看那些製作精細的花紋,已可推知此酒必非凡品。

鬥千金與香公子聞到酒香,早已按捺不住,若非見到南宮靜扉神情凝重懷想往事,定會搶過酒壇痛飲—番。

紅布解開後,南宮靜扉忽舉壇對天,口中低聲祝禱:“但請老堂主在天之靈護佑門下。”許驚弦並不嗜酒,不似鬥千金與香公子那般心急,反倒隱隱覺得一向低調行事的南宮靜扉如此做作,似乎別有用心。

南宮靜扉說罷,側壇倒酒。 許驚弦胸口驀然一震,已望見壇口邊以墨筆勾勒出的圖形,正是在無名土堡中棺木上所見的那一道古怪花紋。

那道花紋人目的剎那間,鬥千金與香公子皆是一怔,眼中泛起茫然與迷惑之色。 南宮靜扉舉杯道:“在下先敬三位一杯,恭祝三位日後富貴榮華,前程似錦。”舉杯做飲酒狀,卻只是端杯於唇邊,淺沾而止。

許驚弦將南宮靜扉的舉止瞧得清楚,回想方才酒未開封前已聞到濃郁酒香,再對應其蹊蹺行為,心頭雪亮,已推知酒中必有古怪……許驚弦尚未拿定主意是否應該當場揭穿他,卻見鬥千金與香公子已急不可待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根本不及阻止。

許驚弦心念電轉,鬥千金與香公子並非初出道的雛兒,就算嗜酒如命亦會小心謹慎,怎會看不出南宮靜扉這一番惺惺作態? 多半是被那道古怪的花紋惑住了心神,才會如此不加防備。 幸好自己曾數度見過那花紋,不然恐怕也會著了道兒。 他知道鬥千金與香公子江湖經驗極其豐富,酒中蘊毒沾唇即知,由此推測南宮靜扉若有異心,極有可能是藉取酒之際暗中下了無色無味的“惜君歡”……南宮靜扉武功低微並不足懼,倒不如將計就計,看看對方到底有何陰謀?

許驚弦想到這裡,亦雙手捧杯痛飲,暗中卻藉著左手的掩護,將一杯酒盡數倒潑人袖口中,隨即以袖抹唇,口中還故意大叫一聲:“好酒,好酒。 ”

南宮靜扉見三人飲下杯中酒,眼中閃過一絲得色,復又斟滿酒杯,再要勸飲。 忽聽香公子厲聲道:“你在搞什麼鬼?”香公子武功最高,雖受那花紋蠱惑,但隨即清醒過來,大感不妥。

南宮靜扉一臉驚訝:“香公子何出此言?”面上雖裝做無辜,腳下卻不由退開兩步,半藏於石門之後,一付做賊心虛之模樣。

鬥千金亦察到異常,本欲上前欄下南宮靜扉,卻覺腦中昏眩,一股倦意泛遍全身,懶洋洋地提不起一絲勁力,眼角余光瞅見香公子也是手撫額頭,動作遲緩,顯然也中了毒。

香公子勉力邁出兩步,隨即右足一軟,半跪於地,拼命眨著眼皮,努力想保持清醒。 手中長刀才舉起一半,便已咣當落地。 鬥千金手扶石桌,身體卻慢慢朝下滑去。

著此情形,許驚弦已確信酒中下了“惜君歡”無疑,雖是暗驚藥效來得如此之快,但至少暫時不必擔心鬥千金毒發喪命。 他亦裝作頭昏的模樣,哎呀一聲軟倒在桌下,瞇起雙眼觀察南宮靜扉的行動。

南宮靜扉狩笑道:“你們平日對我呼來喝去,可想到也會有今天?”上前推一把香公子,香公子應手而倒,眼神無奈而憤怒。

南宮靜扉先取下鬥千金腰間的顯鋒劍,再把那雙鐵鞋取在手裡細細現看,嘖嘖稱奇。 許驚弦如今對自己武功頗具信心,任他寶劍在手亦不畏懼,耐著性子靜觀其變。

南宮靜扉喃喃道:“這老兒倒有些本事,實是不忍一刀殺了,須得想個什麼兩全其美的方法才好?”又俯過身望向許驚弦,許驚弦閉目裝睡,只聽南宮靜扉微嘆道:“小兄弟既然來自於禦泠堂,無論如何不能留你活口,你莫怪我狠心,要怪就只怪投錯了門派吧……”

許驚弦聽得淸楚​​,隱隱猜出南宮靜扉投毒的動機與禦泠堂有關,卻想不明白其中的關鍵。 他感應到顯鋒劍的劍鋒懸於頭頂,正欲出手製住南宮靜扉,恰好香公子方向傳來異聲,南宮靜扉慌忙撇下許驚弦,朝香公子望去。

原來香公子身為殺手,經常與各種藥物打交道,對藥物的抗力遠超常人,—覺不妥,立刻運起全身功力相抗。 只是那“惜君歡”藥效驚人,又與尋常毒藥、迷藥產生的反應全然不同,香公子拼盡全力亦只能勉強移動手臂觸及落於地上的長刀,手指卻無法握緊刀柄。

南宮靜扉一個箭步跨去,抬腿踢開長刀,第二腳便重重踹在香公子的胸口上。 香公子悶哼一聲,卻連眼皮也睜不開。

南宮靜扉恨恨道:“你平日不可一世的樣兒到哪裡去了?哼哼,你算什麼東西,殺手了不起麼?左右也不過是個奴才罷了,要不是為了青霜令的秘密,我才不會忍你這些天……”越說越是氣憤,又是幾腳踢去。

許驚弦大覺驚訝,看此情形,南宮靜扉對香公子的恨意還遠在自己與鬥千金之上。 香公子曾提及青霜令使簡歌派他來與南宮靜扉見面,難道簡歌已與非常道聯合,甚至已控制了非常道? 南宮靜扉曾對鶴髮說及青霜令的秘密事關某個大寶藏,恐怕並非如此簡單。

眼看商宮靜扉拔出顯鋒劍,就要往香公子身上刺去。 許驚弦念及香公子雖然是懸個殺手,但亦算守信之人,實不願他死於南宮靜扉這小人之手,忍不住開口喝止道:“住手。”

南宮靜扉大驚回頭:“你,你怎麼沒事?”

許驚弦本要趁機出手製住南宮靜扉逼問,但想到他在無名土堡中信口編織謊言,若是對自已胡言亂語一番,根本無從分辨真假。 他暗自揣測南宮靜扉的心理,像他這種人物做慣了僕傭,平日皆壓抑性情、行事謹慎,一旦有機會掌管他人的生殺大權,必是張揚至極,或有可能說出內心的想法。 想到這里許驚弦靈機一動,假意裝出身形不穩腳步虛浮之態,一把抓起地上的鐵鞋,踉蹌著朝門外衝去。 南宮靜扉定下心神,慌忙提劍追出。

許驚弦搖搖晃晃地奔至洞口,驀然一跤跌倒,手持鐵鞋懸於洞口邊,故作驚慌道:“你不要過來,否則我就把這雙鐵鞋扔下去,就算你把我們都害死了,也無法離開。”

南宮靜扉眼珠一轉:“吳少俠何出此言。你我皆出於禦泠堂,豈有加害之念?你若不信,便先用這把劍殺死我吧……”說罷棄劍於地。 南宮靜扉心計極深,心知如果許驚弦未飲下毒酒,縱有寶劍亦非其敵手,索性棄劍示好,同時試探許驚弦是否還有行動之力。

許驚弦豈不知南宮靜扉的用意,眼看顯鋒劍距離自己不過兩三步遠,故意伸手至中途又無力地落下,喘著氣道:“你休想花言巧語矇騙於我。若非我見機得快,只飲了半杯毒酒,現在就與師伯和香公子一般無異了。你到底想做什麼?”他有意示弱,希望南宮靜扉自以為勝券在握,疏於防範。

南宮靜扉聽許驚弦自承已飲下半杯酒,又見他行動遲鈍,神色一寬,長嘆道,,“看來吳少俠確實是誤會了我。我只是想對付香公子,但此人精明謹慎,不得不行此苦肉計方能引他入轂。吳少俠此刻感覺身體如何?不如先替你與鬥老爺子解毒後再饅慢商議如何處置他……”說罷緩緩朝前跨出一步。

“不許過來丨”許驚弦裝出眼皮沉重強自支撐之態,喃喃道:“你雖在酒中下了'惜君歡',但我曾聽鶴髮先生說過解法,一直在心中默念那解咒之音律,所以才能清醒不倒。你若真有誠意,便去找些濃醋與鹽水來。”

南宮靜扉見許驚弦飲下毒酒而​​無中毒跡象,本是懷疑他故意誘自己上當,聽到這番解釋後疑慮漸消。 暗忖黃毛小兒不知天髙地厚,“惜君歡”藥效何其強勁,就算勉強能支撐一時,只要多說些話兒拖延時間,你終於還是逃不出自己的手心。 不過念及許驚弦能夠說出“惜君歡”的名字,又懂其解治之法,足見鶴髮對其信任,恐怕是有些來歷,絕非普通的御泠堂弟子,自己說話時需得七分真三分假,以免被他看出破綻……想到這裡,南宮靜扉穩住心神,嘿嘿一笑:“說來說去你總是信不過我,就算拿來濃醋與鹽水,你或許又會懷疑我在其中下了藥……”

許驚弦用力甩甩頭,彷彿在努力保持清醒:“大不了我就把鐵鞋扔下去,拼個同歸於盡。”南宮靜靡心計深沉,說話真假難辨,只有把這場戲好好演下去,才有可能聽到更多的機密。

南宮靜寒苦笑道:“就算沒有鐵鞋,再等一兩個月後亦會雪化,我若真有心害你,豈會受此威脅?”

“那你告訴我,你與香公子到底有何仇怨?為何要如此處心積慮害他?如果你無法給出合理的解釋,我又怎麼能相信你?”許驚弦知道南宮靜扉認定“惜君歡”的藥力便隨時可能發作,必然會利用說話吸引自己的注意力,敘述中縱有不盡不實之處,恐怕與事實亦相距不遠,終於問出關鍵的問題。

“此事說來話長,而且其中關係著一個極大的秘密,本不應輕易告訴外人。但你既然是御泠堂弟子,我也不必隱瞞。香公子千里迢迢來到錫金,明里是接受了瑞木山莊的暗殺任務,其實卻是受本堂青霜令使簡歌所託,找我打探青霜令的秘密。可我深受老堂主與少堂主恩情,對禦泠堂忠心一片,豈會受香公子脅迫,只是苦於武功低微才不得不和他虛與委蛇,內心裡卻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如何除掉他……”

許驚弦料想南宮靜扉曾偷聽過香公子與自己的對話,所以才毫不隱瞞地說出簡歌的名字,從而博取自己的信任。 他假意裝出對禦泠堂中明爭暗鬥並不知情的模樣,吃驚道:“我本以為這是香公子一派胡言,想不到竟是實情。但青霜令使大可直接問你秘密,又何必假手於非常道?”

南宮靜扉裝腔作勢地長嘆一聲:“小兄弟想必加入禦泠堂不久,還不明白堂中錯綜複雜的恩怨關係。本堂雖然地處錫金,少現江湖,但人才濟濟,能者輩出,四大堂使無論武功、學識、謀略皆是上上之選,決不在江湖任何名門大派的掌門之下,不免自視甚高,彼此之間隱有芥蒂,幸有老堂主德高望眾,少堂主天縱奇才,方能安於共事。然而自從少堂主數年前失蹤,群龍無首之下四大堂使便不安分起來,各生異心,漸漸分為三派。以碧葉使呂昊城為首的一眾弟子依舊忠心耿耿,奉老堂主幼子南宮滌塵為主,意欲重振禦泠堂,這一派人數雖多,但除了碧葉使大多是二代弟子,實力反倒最弱。另一派以青霜令使簡歌為首,此人號稱武林第一美男子,在江湖上頗有號召力,外貌俊秀,內心確是陰狠毒辣,野心極大,他以副堂主的身份暗地培植黨羽,妄想篡奪堂主之位,據我所知,紫陌使白石與紅塵使寧徊風亦受青霜令使的挑唆助他奪權,縱然內心未服庸與他,但懾於其淫威,表面得不聽其號令,這一派或許人數不多,但皆是不可輕視的實力人物,可謂是本堂變亂的禍根。另有一些長老級人深受南宮世家大恩,既不願禦泠堂落入青霜令使簡歌等外姓之手,又懷疑南宮滌塵年紀輕輕難以服眾,目前正處於觀望之中。這一派人數最少,看似無足輕重,但卻掌握著本堂某些機密,關鍵時刻亦足可扭轉局勢。”

許驚弦畢竟只是御泠堂的二代弟子,雖對堂中權力的爭鬥有所聽聞,卻知之不詳,聽到這一番話後方才恍然大悟,想必南宮靜扉是自詡為長老一派,所掌握的正是青霜令的秘密。 轉念又由此想到宮滌塵不但背負著家族使命,另外還要面對種種內憂外患,雖然做了一堂之主,表面上看似風光,內裡卻勞心勞力。 自己以往只在意她是否關注自己,卻忽略了她負擔的各種壓力,確實是太過自私,越想越覺慚愧。 在他的內心裡,離開禦泠堂勢在必行,絕無後悔,唯一留戀的就是與宮濃塵之間曾經的“兄弟”情誼。

南宮靜扉哪知許驚弦紊亂的心思,瞧他雙目發直,魂遊天外的模樣,還道“惜君歡”藥效即將發作,心頭暗喜,口中更是滔滔不絕:“五年前少堂主參透了青霜令,隨即遠赴塞外尋寶,臨行前他似是有所感應,只怕不能安然回來,便將青霜令交給了我,特意囑咐我須得等他一年,若是一年之期未歸,便將青霜令轉交滌塵。我深信以少堂主通天徹地之能,尋寶之途雖艱難,卻不可能困得住他,權且答應他,實則根本未放在心上。”

“誰知少堂主這一去後再無音訊,眼看一年之期已過,江湖上卻探不到他的半分消息。正當此時,青霜令使不知用何方法找到了我,他身為副堂主,少堂主一日不在,便可暫領堂主之職,那時我還未瞧破他心懷邪念,再加上掛牽少堂主的安危,不免慌了手腳,便將此事原原本本告訴了他。”

“何承想青霜令使早懷有異心,礙於少堂主神威方才隱忍多年,此刻聽到少堂主一去不歸,兇多吉少,便露出了猙獰面目,搶走青霜令,並向我逼問青霜令的秘密。但我自幼加入禦泠堂,蒙老堂主賜姓南宮,又先後服侍二代堂主,自是忠心耿耿,無論青霜令使如何威逼利誘,亦不會做出背叛南宮世家的事情。我一口咬定少堂主並未告訴我青霜令的秘密,青霜令使奈何我不得,便強行將我軟禁起來。”

“我被青霜令使關押了足足五年,其間他努力參詳青霜令中的秘密,卻一無所得,若非欺我武功低淺並不足懼,必然早就殺我滅口了。這五年裡我忍辱負重,只說為找尋少堂主的下落,願意助他破解青霜令的秘密,這才漸漸博得他的一絲信任。半年前,我故意提及這裡有禦泠堂的一處秘地,少堂主或許會留下破解青霜令秘密的線索,他這才終於放我離開,又定下來此相會的約定。想不到前來赴約的卻是香公子,或許青霜令使另有要事無法脫身,至於往後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許驚弦聽南宮靜扉的解釋與他在無名土堡中對鶴發所說全然不同,心知此人老奸巨滑,謊話信口即來,騙人的本事可謂是天下無雙,綜合寂源大師等各方面因素比較,這番話應該更接近事實,至於其中可信的程度有多少。 那就全憑自己的判斷了。 何況以青霜令使簡歌的縝密心計,狠辣手段。 豈會挖不出南宮靜扉胸中所藏之事? 而他一旦掌握了青霜令的秘密,又怎會留南宮靜扉活口,其中必還有什麼關鍵之處。 看來要想迫他說出真相,只有挑明他言語中的破綻,再以武力相脅……

許驚弦哈哈一笑:“故事雖好,卻是漏洞百出,無法取信於人。”

南宮靜扉目瞪口呆,怔然望著許驚弦,驚訝於他的清醒。 既然直到此刻“惜君歡”的藥效仍未發作,只怕就再也不會發作了。

許驚弦翻身而起,迅捷抄起顯鋒寶劍,劍尖端端定在南宮靜扉的喉頭。 南宮靜扉只覺寶劍寒意滲透肌膚,直切入骨髓之中,這才恍然:“原來你根本就未飲下那杯酒?”

許驚弦眼中殺機隱現:“如果早知你只會用胡言亂語矇騙我,便不用那麼費事了。”說罷手上微微用力,劍尖已挑出一粒血珠,眼看就要一劍刺下!

南宮靜扉駭然狂呼:“吳少俠劍下留情,我字字屬實,絕無誑語。”許驚弦漠然道:“你不肯承認方才欺騙我,想必試圖用下一個謊言來掩蓋。嘿嘿,反正你所知不過如此,而我也懂得'惜君歡'的治療方法,香公子亦在掌握之中,不如現在就殺了你,免生後患。”

南宮靜扉咬牙大呼冤枉:“我性命都交在你手中,何敢欺騙?就算把我殺了,也是命該如此。”

許驚弦料想南宮靜扉必是唯恐說出秘密後更難活命,若不嚇唬他一下,難以逼他吐露真相,心生一計,冷笑道:“你也不想想,此處地處荒嶺,若無指引我又如何能找到?那是因為我奉堂主之秘令前來調查……”

南宮靜扉信以為真,顫聲而歎:“我早該想到這一點,若不是堂主親傳你素心訣,又怎會不被悟魅圖所惑?”

許驚弦暗自一凜,他曾聽鶴髮提及過“悟魅”之語,卻根本不知代表何意,更不明白“素心訣”是什麼。 只知必然與那奇怪的花紋有關。 他腦海中轉著念頭,面上卻不動聲色,繼續道:“堂主雖是女子之身,卻是智慧高決不輸鬚眉,早知你與青霜令使簡歌沆瀣一氣,密謀篡位,只是顧全大局,方才隱忍數年。如今堂主已決意對付青霜令使,你若還執迷不悟,縱然身為本堂長老,我亦有權代堂主清理門戶,決不姑息!”

南宮靜扉臉色青紅不定,他服侍南宮世家多年,自然知道宮滌塵的女子身份。 聽許驚弦口道破此事,似乎掌握著禦冷堂的許多機密,對他的身份更信了幾分。 最初他欺許驚弦年輕江湖經驗不足,但現在看來,既然這個少年果真是宮滌塵派來的御冷堂親信。 那可絕非三言兩語可蒙混過關。

許驚弦見南宮靜扉垂首不語言,顯見心虛,暗喜計策生效:“你的話中疑點太多,最好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如若不然……”聲音轉而嚴厲,“南宮先生自然知道本堂堂規第一條戒律是什麼。”

禦冷堂堂規森嚴,違犯嚴懲不貸,第一條戒律專為針對背叛者所訂。 想到禦冷堂對付叛徒的種種鐵血手段,南宮靜扉心中大恐懼。 低聲道:“吳少俠對我的話有何不解之處敬請發問,保管知無不言。”

“第一,你口口聲聲說忠於禦泠堂,既然已回到錫金。自當去找宮堂主尋求庇護,又何需再受青霜令使的要脅與香公子見面?”

“少堂主當年切切叮囑我要將青霜令交給滌塵,如今聖令落入青霜令使之手,若不能奪回,又有何顏相見?何況我好不容易才獲得青霜令使的信任若來見滌塵,必被青霜令使安插在堂中的耳目所探知,豈不前功盡棄?”“好,這個問題暫且算你過關。第二,你為何要在無名土堡中服藥求死?”

南宮靜扉轉轉眼珠:“說來慚愧。我雖是看著南宮家兄妹長大,將他們當做自家的兒女一般,但心中仍不免有偏見。相較志存高遠的逸痕來說,滌塵畢竟是女流之輩,對她是否有能力重振禦冷堂略存懷疑。如今少堂主失蹤多年生死不明,四大堂使各生異心,青霜令又落在青霜令使之手,叫我怎麼對得起老堂主的在天之靈?倒不如一死了之……”

“胡說!你若真想求死,又為何哄騙寂源大師前去無名土堡中相救?”許驚弦厲聲截斷南宮靜扉的話,“莫怪我沒有警告你,只要再聽到一句謊話,便成全你欲死之心。”

聽到寂源大師之名,南宮靜扉渾身一震,望著許驚弦冷峻的面容,剎那間恍惚覺得自己的心思全都被這個莫測高深的少年看穿,不由雙腳一軟,坐倒在地: “吳少俠且莫動怒,我起初之所以對你有隱瞞,那是因為此事事關青霜令中藏著的大秘密。如果少堂主果真已遭遇不測的話,那麼天下知道這個秘密的人便只有我了。”

“你以為提到青霜令,我就投鼠忌器不會殺你了麼?”

南宮靜扉急切道:“我可對天發誓,此言千真萬確。我死不足惜,但那青霜令中足可扭轉乾坤的大秘密便從此不見天日了。”

“扭轉乾坤?哈哈,你為了保全性命故意危言聳聽,我豈會相信?”

南宮靜扉先是一怔,隨即唇邊浮出一絲陰冷的笑意:“我之前在御冷堂從未聽說過吳少俠之名,想必是滌塵這幾年才收下的心腹吧。”說到這裡驀然住口,小心留意著許驚弦臉上的表情。 他做了幾十年的僕傭,最擅長察言觀色,聽出許驚弦話中的一絲破綻,立刻抓住機會見縫插針。

許驚弦見南宮靜扉神情詭異,彷彿剎那間重又恢復了自信,直覺自己必是說錯了什麼話,卻不​​知所以然。

南宮靜扉面露出譏誚之色:“看來我料得沒錯。你雖是對禦冷堂忠心耿耿,但滌塵卻未必毫無保留地信任你。嘿嘿,這亦是南宮世家一慣的作風,凡是沒有南宮血統的人,永遠都只是供他們利用的外人……”

許驚弦聽出南宮靜扉話語中大有挑撥之意,佯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一時失言,吳少俠不必放在心上。唉,可惜啊可惜……”南宮靜扉面色猶豫,欲言又止,分明是誘導許驚弦繼續追問下去。

許驚弦知道此人老奸巨滑,故意引起自己的懷疑後又轉開話題,施的是欲擒故縱之計,要想從他口中陶出秘密,不如將計就計。 假意沉不住氣道:“你說話不要縮頭藏尾,可惜什麼?”

“可惜吳少俠年輕有為,本有大好前途,卻因為觸及到南宮世家最大的秘密,最終仍不免做一個枉死冤魂……”

“宮堂主對我恩重如山,將我視為左膀右臂,豈會受你​​挑撥離間?”南宮靜扉冷笑道個左膀右臂! 那為何滌塵只傳你索心訣,卻根本不提悟魅圖的來歷? 可見你也只不過是供他暫時利用的一枚棋子。

“嘿嘿,我可是見識過南宮家族的諸般手段,莫怪我沒有提醒你,恐怕等你回去複命之時,離你的死期亦不遠了。”

許驚弦喝道:“住口!再多說一句堂主的不是,我便殺了你。”儘管他已離開禦冷堂,但聽到南宮靜扉如此詆毀宮滌塵,仍有一股怒氣澎勃欲出。 在他內心深處,宮滌塵始終是對他情真意重的“大哥”,不容他人輕侮。

南宮靜扉誤會了許驚弦的憤怒,暗喜得計,又緩緩道:“每個禦泠堂弟子都如你一般,相信他們衷心愛戴的堂主是一個賞罰分明、公平正直的人,所以甘願為之赴湯蹈火,那是因為你們全都低估了青霜令對於南宮世家的重要性。作為御冷堂最重要的聖物,青霜令並非只是某種象徵,其中蘊藏著一個局外人難以想像的秘密,任何一個人掌握了這個秘密,南宮世家都將除之而後快,這才是我不敢回禦冷堂的真正原因。”

許驚弦沉吟道:“我雖未見過青霜令但聽說那不過時一方、奇異金屬鑄成的牌子,上面刻有十九句誰也無法參悟的話,縱有神奇之處,亦遠遠談不上扭乾坤之能。你故意誇大其辭,可有證據?”

“那簡歌身為京師三大公子之一,又有天下第一美男子之譽,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卻甘願做本堂的青霜令使,他所圖為何?而一旦拿到了青霜令,便伺機謀反篡位,他又有何憑藉?試想這青霜令中若沒有藏著一個驚天動地的大秘密,又怎能令這等人物動心?”

“青霜令中到底有什麼秘密?與悟魅圖的來歷又有何關係?”

南宮靜扉嘿嘿一笑,望著許驚弦推心置腹般道:“你可想清楚了?如果我告訴了你青霜令德秘密,那麼擺在你面前的只有兩條路:或是殺了我回禦冷堂交差,不過這樣的話滌塵極有可能殺你滅口;或是將此秘密獻與青霜令使,從此反出禦冷堂……”

許驚弦冷然道:“如果這個秘密真有你說得那麼重要,恐怕青霜令使簡歌更會因此而殺了我。”

南宮靜扉撫掌大笑:“小兄弟果然聰明通透,這也是我始終不願告訴簡歌青霜令秘密的原因。”

“依你這樣說,我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根本不聽你的話,一劍殺了你。”

“我自忖必死,你殺不殺我都沒關係。但只怕滌塵與青霜令使都會認定你已得到了青霜令的秘密……”下面的話南宮靜扉沒有再說出來,他相信許驚弦已經有了自己的判斷。

許驚弦沉默片緩緩道:“不管怎麼說,你必須先要讓我相信這個秘密的重要性足以令堂主殺我滅口,然後我才能做出我的決定。”

“或許,那將是我們共同的決定!”南宮靜扉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輕鬆的微笑,“那就先從悟魅圖的來歷說起吧。”他的手指快速在地面上劃出一條條弧線,不過眨眼之間,這些看起來簡單而雜亂無章的線條就組合成了那一個詭異的圖形。

許驚弦地望著那曾令自己心神不定的圖形,隨著南宮靜扉最後一筆的完成。 腦海漠然隱隱泛起一絲迷戀與依賴,似乎那些花紋漸漸喚醒了內心深處的衝動,令他對南宮靜扉產生了一種信任之感。 更奇怪的是,儘管他努力試圖記下南宮靜扉手指的軌跡,卻發現根本無法做到。 那看似簡單的圖形無疑隱含著某種玄機。 每一根弧線的長度、每一個轉折的角度、次序的銜接……都是那麼天衣無縫,彷彿任何微小的錯失都將導致圖形的中斷,差之毫釐,謬之千里​​。

南宮靜扉道:“禦冷堂成立近千年而不倒。固然是因為南宮世家的人都有一種天生的領袖魅力,能令人甘願為其所用;最關鍵的原因卻是來自悟魅圖。據說此圖乃是春秋戰國時期縱橫大家鬼穀子所創,看似簡單的圖形,卻是融合了數種神秘的符表、圖咒與法印,再以最精細的次序繪製而成,能宮控制人體內微妙的情緒變化,實有攝魂消魄之能,相傳鬼穀子還留下了'得此圖者可得天下'之語,恐非妄言。後來此圖輾轉落入南宮世家的手裡,並以之作為家族的徽章,凡見此圖者皆會在心中產生信任與尊崇之感,自此甘心臣服忠誠不二。禦泠堂中惑人心神的離魂舞亦是由此圖衍生而來……”

許驚弦半信半疑,實難理解僅憑著一幅圖形便可控制觀圖者的情緒,但親眼目睹過悟魅圖後,卻又不得不承認其中確實隱藏著某種詭異的魔力,跟之而雜念叢生。

南宮靜扉繼續道:“悟魅圖雖有令人想像不到的威力,但其影響僅限一時,而且被惑者事後往往心生疑慮,不免適得其反。就在御泠堂成立百年後,發生了一場大變故,曾在悟魅圖下誓言效忠的四大堂使在一位昊空門長老的唆使下,暗中聯合謀反,幾乎令南宮家族遭受滅頂之災,最後好不容易平定叛亂,禦泠堂亦是元氣大傷,接下來數百年再無餘力與四大家族爭雄……”

許驚弦忍不住插言道:“昊空門乃是四大家族與禦泠堂互相爭奪的仲裁,又怎麼會牽扯到禦泠堂的內亂之中?”

南宮靜扉嘿嘿一笑:“吳少俠對本堂機密倒是知道得不少。但你可知道在御泠堂與四大家庭族近千年的爭鬥中,昊空門並非不偏不倚,而是有意壓制御泠堂的發展。試想南宮世家先祖南宮敬楚乃是唐朝武將,家學淵源,其子孫又怎麼會在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會中屢次在武功上敗給以琴、棋、書、畫為業的四大家族?”

許驚弦恍然大悟。 記得當年在鳴佩峰中,愚大師對他詳細提及禦泠堂與四大家族的來歷,又說到行道大會歷年爭鬥皆是御泠堂敗多勝少,當時自己就有懷疑,四大家族的先祖不過是御醫、琴師、棋侍、畫匠之輩,卻憑什麼能在武力上與南宮世家一較高低,實在未想到其中竟有昊空門暗中相助之功,茫然不解:“昊空門下都是堪破世情的得道高人,為何要如此做?既不公平,亦有違天后託孤之意。”

“原因只有一個——悟魅圖!”南宮靜扉嘆道,“昊空門傳於老莊之學,自詡為道家正統,自然將鬼穀子創下的悟魅圖視為魔門邪術。更何況昊空門武功注重精神修煉,悟魅圖對其流轉神功亦有克制之效,所以昊空真人又集遒學大成創下《天命寶典》,一方面傳承老莊之學,另一方面亦是為了反制悟魅圖。那素心訣便是由《天命寶典》慧悟而出,所謂一物降一物,悟魅圖可讓人心緒紊亂,魂不守舍,素心訣卻講究緊守元神,心止如水,四大堂使正是得到昊空門長老傳下來的素心訣,方才有能力反叛南宮世家……”

聽到這裡,許驚弦才是真正大吃一驚,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昊空門的兩大絕學流轉神功、《天命寶典》與悟魅圖之間竟有這般相生相剋的關係。 而昊空門自巧拙大師坐化於伏藏山後,他自己可謂是《天命寶典》的唯一傳人,卻立誓要與昊空門嫡傳弟子——身負流轉神功的明將軍做殊死一搏。 如今又牽涉到悟魅圖,更隱隱覺得一切都是冥冥之中宿命的安排,不由心生敬畏。

也正是因為許驚弦自幼受《天命寶典》的熏陶,精神力強大無人能匹,所以才能不受心魔所惑,雖不懂素心訣法,亦能夠抵抗悟魅圖的影響之力。

南宮靜扉見許驚弦面色大變,還道他置疑自己,連忙又解釋道:“也難怪你不信,這都是南宮世家、四大家族與昊空門之間極隱秘的恩怨,我也是服侍南宮二代堂主多年,才總算從他們只鱗片爪的談話中瞧出些端倪,雖未必完全一致,雖未必完全一致,亦與事實相差不遠。”

許驚弦收拾心情,繼續問道:“南宮世家平定叛亂後元氣大傷,是否會向昊空門尋仇?四大家族又為何不趁機來犯?”

南宮靜扉搖搖頭:“昊空門受天后所託,豈會因小失大?四大家族若來,他們便會轉而相幫禦泠堂。昊空門只是忌憚悟魅圖之威力,等平定叛亂後便與南宮世家立下約定毀去悟魅圖,而南宮世家的繼任者也終於明白一意濫用悟魅圖而忽略了自身能力的修煉,乃是本末倒置的做法,自此南宮世家嚴禁子孫動用悟魅圖,僅有嫡系傳人方懂得其繪製方法。所以現在南宮家族秘不示人的家徽亦徒具其形,而全無悟魅圖的懾魂消魄之效。”

許驚弦想到在京師流星堂中曾見過類似的圖形,原來那隻是代表著南宮家族的家徽。 卻不知原本出身四大家族的機關王白石卻轉投禦泠堂,是否也是出於悟魅圖的影響? 他隨口道:“想來你必是極得老堂主的信任,他才會傳給你悟魅圖的繪製之法吧……”

南宮靜扉發出不屑的冷笑:“我早說過南宮世家子弟都是自私自利之輩。任何外人在他們眼中都與工具無異。若不是情非得已,南宮睿言那個老頑固豈會違背祖上訓令傳我繪製之法?他只不過想藉我之手替他辦事罷了。”

許驚弦聽南宮靜扉直呼南宮老堂主的名諱,言語中大是不敬,有意佯怒誘他講出真相:“你口出逆言,不怕我殺了你麼?”

“小兄弟何必出言相激?還未聽到最關鍵秘密,你如何捨得殺我?”南宮靜扉似是胸有成竹,“而當聽到最終的秘密。滿足你的好奇心之後,我相信你更不會殺我了”

“你休要口出狂言。悟魅圖雖有影響心緒之效,但也不過是旁門左道。邪門異術。就算鬥師伯與香公子一時不察被你所製,但如今你還不是我劍下敗將,又能有什麼秘密?”

商宮靜扉詭秘一笑:“小兄弟說得不鍺。此圖只能魅惑一時大用。但你可知道,悟魅圖並非只有一幅,你所見到的只是最粗淺的東西,只有真正懾魂消魄的悟魅圖才能令昊空門如臨大敵。”

許驚弦一怔:“還有其他的圖?是什麼樣子?”

南宮靜扉道:“我雖武功低淺,卻都可以憑著那圖形讓香公子和鬥千金對我產生信任,從而喝下毒酒。但如果還有其他類似的圖形。比如能夠讓對方恐懼直至拔劍自刎、讓對方瘋狂直至崩潰、讓對方失去理智對你說出內心深處的秘密,甚至讓對方甘願為你去殺死他的父母親友……那不是普通的圖形,那是妖魔的線條、那是神鬼的法印、那是地獄的符咒、那是可以刺透人心的神秘力量,當我擁有這樣的武器,天下誰人能敵?功名權力金錢美女任我攫取,哈哈,到了那個時候,天下第一算得了什麼?帝王將相又算得了什麼?我將是至尊無上的王者,是這個世界裡掌控一切的神,所有的人都將淪為我的臣民,被我所用…… ”他越說越快,越說越是大聲,幾近吼叫,口中哨著粗氣,眼裡散射著瘋狂的光芒。

許驚弦聽得目瞪口呆,喃喃道:“你瘋了,這都是你的幻象。”

“不,這不是幻象。悟魅圖的終極秘密,就在青霜令中!”

聽南宮靜扉如癲如狂般說出那一番話後,山洞裡陷人了令人窒息的靜默中。 直到良久後,許驚弦才終於緩緩吐出胸中一口濁氣:“我還是無法相信你的話。因為在你的理論中有一個致命的漏洞,如果世間真的存在這樣可怕的圖形,只會有兩種可能一要麼南宮世家早就遭受滅門大禍,要麼南宮世家已經一統天下了。”

“那是因為在南宮逸痕之前,從來沒有一個南宮世家的子弟能夠參透青霜令的秘密。”

許驚弦問道:“但少堂主既巳參透這個秘密,又為何失蹤多年?悟魅圖如此神通廣大。你又怎能逃出他的控制?我更無法相侑你了。”

“你先不要匆忙給出判斷,待聽我詳細說完前因後果,便知究竟。”南宮靜扉道,“一幅最淺顯的悟魅圖已令昊空門大為緊張,若是青霜令藏有悟魅圖的消息一旦公開,只怕昊空門首先便會聯合四大家族滅了南宮世家。因此南宮世家一方面將青霜令奉為聖令,從不以之示人,另一方面又暗中散佈各種謠言。將青霜令與某種武功秘笈或是寶藏聯繫起來,雖也有可能引起旁人的窺視之念,但只有如此,才能夠掩蓋青霜令中所包含的真正秘密。青霜令事關悟魅圖的秘密在南宮世家代代相傳?從不洩露,莫說昊空門與四大家族不知,就連青霜、碧葉。釭塵,紫陌四大堂使也都被蒙在鼓裡。”

許諒弦沉思。 他回想起關於青霜令種種真假難辨的傳聞。 以及禦泠堂中對青霜令諱莫如深的禁忌,反而從側面證實了青霜令非比尋常的重要性。 如此說來,南宮靜扉的解釋倒更符合邏輯,假設悟魅圖果真有那麼大的威力,“扭轉乾坤”這四個字的評語倒也不算言過其實。

南宮靜扉似乎已完全掌握了主動:“如今小兄弟既已知道了青霜令的真相,那麼等你回到禦泠堂後,必然將面對殺人滅口的結局9現在你與我已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合則兩利,分則兩敗俱傷。小兄弟是個聰明人,自當知道應當何去何從。”

許驚弦心中冷笑,面上卻故做惶恐之色,猶豫道:“為何你知道此亊,少堂主卻沒有殺你滅口?”

“數年前南宮睿言遠赴塞外找回失蹤三百年的青霜令,但他歸來後突發惡疾,臨終前只有我在他身邊,為免這個秘密失傳,迫不得已他才讓我把青霜令轉交南宮逸痕,並假惺惺地傳我繪製悟魅圖之法與素心訣法,說什麼只有以此秘傳的家徽為證,南宮逸痕才會相信我。可慎他太低估了我的智慧,我既見到了悟魅圖,當然會聯想到青霜令與之有關。”

“老堂主對你如此信任,可你現在卻要背叛他?”

南宮靜扉碎道:“呸!你太不了解南宮睿言的為人了,那個老東西縱然死到臨頭,說話依舊含含糊糊,只怕被我猜出玄機,若非我早已暗中留意南宮世家的各種隱語與切口,還真是聽不明白。最後他將身邊剩餘的十幾枚'惜君歡'給我一併轉交南宮逸痕,末了還逼我立下毒誓,等轉告消息後必須服藥自盡……嘿嘿,我替南宮世家辛苦數十年,到頭來就落得如此下場?他當我是傻子,我可不會蠢得不要性命,我將那老東西的話一宇不漏地轉告南宮逸痕,假裝自己什麼也不懂,又順便藏起幾枚'惜君歡',至於立誓自盡之事,當然提也不提。好歹我對南宮逸痕亦算有養育之恩,他總算還有一點良心,沒有立刻對我下毒手……”

許驚弦道:“或許南宮少堂主根本無意害你,不然也不會把參悟出的青霜令秘密告訴你。”

南宮靜扉咬牙道:“南宮逸痕並沒有把青霜令的秘密告訴我,他想告訴的人是南宮滌塵。”

“原來你根本不知道青霜令的秘密啊!”許驚弦故作愕然之色,隨即長嘆一口氣,“正如你所說,我們現在的命運休戚相關,理應一起合作。可是你的話前後矛盾不一、破綻百出,又讓我如何放心與你合作?罷了罷了,我還是殺了你後回禦泠堂吧,就算被堂主滅口,也好過做一個叛徒被四處追殺,亡命天涯。”

南宮靜扉急道:“小兄弟不要誤會。靑霜令的秘密就在我腦中,只是我自己還不知道,所以才更需要你的幫助……”

許驚弦冷笑著打斷南宮靜扉:“你前言不搭後語氣,真當我是傻瓜了。”

“唉,我發誓將所有的亊情全盤托出,決不隱瞞。”

“我還能相信你的誓言麼?”

“咳咳,小兄弟心思機敏,若再發現我的講述有矛盾之處,便一劍刺來。”

“也罷,最後再給你一次機會。”

南宮靜扉閉目良久,淸清喉嚨:“自從我按南宮睿言的遺命將青霜令交給南宮逸痕後,他雖沒有加害於我,但已明顯對我不放心,無論到什麼地方皆要帶我隨行,表面上對我寵信,其實卻是害怕我洩露青霜令的秘密。”

或許是因為宮滌塵的關係,許驚弦對於南宮家族之人總有一種莫名的好感,聽到南宮靜扉如此說,他口中不言,暗地卻想不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更是不齒其為人。

“六年前南宮逸痕突然悄悄離開禦泠堂,僅帶我一人來到這裡,專心參悟靑霜令的秘密。起初幾個月只見他每天抱著青霜令靜坐沉思,卻一無所獲,隨後他突然開始與我談及悟魅圖之事,也就是由他的口中,我才知道原來悟魅圖並不止一幅,它的真正威力也遠遠超出任何人的預料之外。或許他只是因為苦思不遂,所以才借和我說話排解煩悶。但也就是從這一刻開始,我明白自己是不會活著走出這個山洞了,因為南宮世家之人決不會容忍外人知曉如此重要的秘密!

“那段時間裡,我每日都處於惶恐不安之中,儘管南宮逸痕永遠都是待人彬彬有禮的模樣,但我卻總在擔心某一天他會變得急燥狂亂,然後便會殺了我。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就是自己的性命,丟了性命,金銀珠寶無福消受,權勢享受不了……只要龍保住自己的性命,我什麼都可以捨棄。我不止一次想在飲食中偷下'惜君歡',可萬一事情敗露,只怕立刻就會被他殺死;我心裡又懷著一絲期望,可能他永遠也想不出青霜令的秘密,倒不如這樣拖一天算一天,或許念著我努力照顧他的飲食起居,留我一命……”

聽著南宮靜扉近似夢囈的話,許驚弦想著他整日擔心飛來橫禍,在山洞中度日如年,卻又小心翼翼伺候南宮逸痕的模樣,既覺鄙夷又覺同錆。 螻蟻尚且貪生,誰不惜命? 但怕死怕到這個地步,人生又有何趣味?

“記得那天的傍晚,我給南宮逸痕送去酒菜,見他正在靈堂中苦思冥想,便勸解道:“本門聖令乃渾然天成之作,能否解開其中的秘密全憑機緣巧合,少堂主也不必太過費心,須得保重身體。 ”誰知他忽然一怔,喃喃念道:'天成之作,天成之作。原來如此!'我不明所以,卻見他眼睛驀然一亮,似是想到了什麼關鍵,隨即又皺起眉頭,神情恍惚地問道:“可八十四如何變成八十五呢? ”我隨口答道“八十四再多增加一個就是八十五啊。 “他驀然怔住,反問道:'你是說增一個?'我茫然點頭,他忽一躍而起,拍額長嘆:'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隨即他將我推出門外,獨自在靈堂里呆了整整一夜。等到第二日的午後,我再見到他時,他雖然不飲不食,精神卻更見旺盛,手裡緊緊握著青霜令,跪於靈桌前,望著南宮睿言的靈牌一字一句道:'父親。我終於蠃了!'唉,我雖對甫宮逸痕不無怨言,但也不得不承認,此人確是百年難遇的天才,南宮世家幾十輩先人亦無法參透青霜令中的大秘密。卻終於被他破解。可是我心裡卻明白,解開靑霜令之際就是我的死期啊!

“那時我的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要想活下去,他就必須死!我再也顧不得許多,料想他此際心潮翻湧,必不防我,假意去替他準備酒菜,正要取出暗藏的一枚'惜君歡'放人酒中。誰知甫一抬頭。卻見他已站在我的面前,面容已恢復平日的冷靜,目光鎖定在我手裡的藥丸上,冷冷地問出三個字:'為什麼?'我怔然說不出話來。只聽他喃喃道:'自從我接掌禦冷堂後,四大堂使便各生異心,尤以青霜令使為首,暗中收買黨羽秘謀造反。我早想清理門戶,卻苦無證據,此次故意秘密來到這裡,一方面是為了青霜令,另一方面亦是想引出他們的陰謀。可我萬萬想不到。竟然連你也被他們收買了……'謀反乃是堂中第一大罪,違者死得慘不堪言,我急忙分辯,南宮逸痕又嘆道:'自從你轉吿父親遺言時,我就已感到你說話有許多不盡不實之處。但你在南宮家三十餘年間忠誠勤勉,又將我兄妹兩人撫養成人,我當你如親叔叔一般尊重。只要你能如實告訴我簡歌的計劃,並指證他秘謀害我,就對你網開一面。'我豈不知他只是口中說得好聽。等除了叛逆者後下一個就會輪到我,何況我根本也不知筒歌有何計劃。但聽他提到老堂主,心想只好曉之以情,或能讓他手下容情。

“當下我脆地哀求道:'還請少堂主明鑑,此舉完全與青霜令使無關。老堂主在臨終前切切叮囑我……'我本意只盼他能看在死去的父親面上放我一馬,誰知我的話才說了一半,南宮逸瘦突然臉色大變:'我果然沒有猜錯,是父親命你殺了我吧!'我心頭暗吃一驚,心想自古虎毒不食子,南宮睿言怎麼會下如此毒手?莫非就是因為靑霜令的緣故?那麼他何必歷經千辛萬苦找回青霜令交給兒子?這裡面必有我不明白的事情,或許只有南宮世家的人才知道內情。不過南宮逸痕既然故做聰明得出這樣的結論,我要想活命,自然順著他的意思連連點頭。

“宮逸痕的反應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他仰天發出一聲狂嘯,當即在堂前折劍而誓道:'我雖違背祖訓,卻只為振興南宮世家,一切罪孽皆由自己承擔,待大功告成之日,必將毀去與青霜令有關的所有亊物,然後以死相謝父親在天之靈!'我永遠忘不了他那時的神態,面容扭曲,聲音平靜而冰冷,彷彿還帶著幾分殘酷,唇邊有兩道牙齒咬出的血印,嘴角帶著痙攣的微笑,目射異光,幾乎不敢與之對視。我從沒有在他臉上見過如此可怖而令人心底生寒的表情,與平日判若兩人。之前我對悟魅圖的魔力還有所懷疑,但在看到他神情的那一瞬間,我再也深信不疑。若不然,他又何需乳汁賭咒發誓以命相抵!隨即我眼前一黑,已被他點了穴道,那一刻,我以為自己再也不會醒來了……”

聽到這裡,許驚弦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喉頭似是被塞入一方巨石,壓住心頭,幾乎難以呼吸。 假若悟魅圖果真有如此可怕的威力,甚至令南宮逸痕不惜以死謝罪,那麼當解開青霜令中的秘密讓另幾幅悟魅圖重見天日的同時,是否也解開了鎖住惡魔的鎖鏈,人間自此永無寧日?

南宮靜扉繼續道:“南宮逸痕並沒有殺了我,等他解開我穴道時,已是第二日的清晨。我見他臉上隱有倦意,衣上沾有泥塵,似乎趕了一夜的路,卻不知他去了什麼地方。他也沒有回禦泠堂,而是帶我離開錫金去了中原。我一路小心翼翼緊隨著他,話也不敢多說半句,但可以從他的行動中推測出來:破解青霜令只是第一步,在青霜令中必然留下了找到悟魅圖的線索。”

許驚弦不解道:“他完全可以自己去尋找,為何一定要帶上你?”

“我起初還以為他念舊情放過了我,後來才明白他留我一命是因為我還還另有用處。南宮逸痕謹慎穩重,行事皆留有後路,力求萬無一失。他必然知道尋寶之路凶險至極。沒有把握能夠全身而還。所以他要在上路之前把破解青霜令的方法留給南宮滌塵。而我,就是替他傳信的工具。”

“他為何不親口告訴宮……堂主?”

“一來那時洛塵年紀尚小,又在蒙泊國師處學藝,如果南宮逸痕能夠獨自找到悟魅圖,當然不願同胞妹妹牽扯其中:二來禦泠堂中形勢複雜,任何人都有可能被青霜令使收買,為求穩妥,他寧願暗中行亊以便避人耳目。當然,這只是我自己的分析,但想來離亊實也不遠。”

“可是,你既然要替他傳信,難道就不怕你洩露秘密嗎?”

“離開錫金後,南宮逸痕先帶我去了恆山翠屏峰,那—晚他再度點了我的穴道,第二天我就感覺到自己身上發生一些古怪的事情,卻什麼也想不起來。唉,這世上有許多令人根本無法想像的奇門異術,'天魅凝音'就是其中之一,事後我才明白,那一夜南宮逸痕必是請來靜塵齋弟子替我施功。從此將破解靑霜令的秘密方法牢牢鎖入了我的腦中……”

許驚弦憶起鶴髮曾對他提起過“天魅凝音”,那是天下僧道四派中靜塵齋的一種奇功,據說憑藉此功可以千里傳遞信息,江湖上對此傳言紛紛。 但誰也不知到底是怎麼回事。

“根據我後來對'天魅凝音'的了解,可以判斷出那是一種神秘的催眠術。南宮逸痕在催眠的過程中將破解青霜令的方法灌入了我的腦中,並強行抹去我對相關信息的記憶,只有觸及到某個特別的暗號後才會引發潛藏的記憶。我的腦袋就像是一個裝著珍寶的機關盒子,如果沒有合適的鑰匙,強行打開只會引爆機關,將一切盡數銷毀。要想解開'天魅凝音'的禁制,只有找到那把鑰匙。但那把鑰匙或許是一句秘語,或許是沒有意義的詞語。甚至只是一種特殊的聲音,那必然是南宮兄妹之間早就約定好的暗號,外人根本無從得知。”南宮靜扉無奈地拍拍自己的頭,苦笑道:“所以我雖然知道破解青霜令的方法,卻根本說不出來,就算割下我的腦袋,也無法知悉藏在裡面的秘密。”

許驚弦聽得瞠目結舌,想不到這世上競然有如此神奇的功法,實令人嘆為觀止。 隨即想到那個替南宮靜扉施功的靜塵齋弟子亦會知道解開青霜令的方法,不知南宮逸痕如何消除這個破綻,莫非也殺之滅口嗎?

“隨後南宮逸痕把我帶到金陵城郊的聶家莊,那裡其實是御冷堂設在江南的一處秘密分舵。南宮逸痕命令莊主聶元實將我看管起來,又另派心腹將青霜令送交滌塵,言明如果一年之後他沒有回來,便送我去錫金面見滌塵,隨後他便離開了聶家莊尋找悟魅圖。他這個計劃不可謂不高明,滌塵雖有青霜令不知如何破解,而我雖有解法卻不自知,何況我武功低微,決不可能從聶家莊脫身,萬一南宮逸痕有何意外,青霜令的秘密也不至外傳…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南宮逸痕一去五年再無音訊,極有可能早已死在尋寶途中,而聶元實雖對禦冷堂忠心耿耿,但青霜令使簡耿卻半路截住了送交青霜令之人,並由此終於追査到了聶家莊……”

“所以,你就投靠了簡歌?”

南宮靜扉嘆道:“南宮逸痕失蹤數年不歸,禦泠堂的大權都落在身兼副堂主的簡歌之手。此人工於心計,在南宮逸痕的壓制下隱忍多年,終於等到機會,一旦發動便是雷霆萬鈞之勢,不但紅塵使、紫陌使都被他所用,那些忠於禦冷堂的弟子,包括聶元實在內經過他巧妙安排,大多都死於行道大會之中,我若不從,下場可想而知。何況就算我找到滌塵,一旦被她解開'天魅凝音',我亦再無用處。既然左右難逃—死,倒不如與簡歌合作。

“只不過簡歌雖有青霜令在手,卻沒有南宮逸痕的天才。苦思數年也無法解開青霜令,縱然抓來幾名靜少齋的弟子。沒有那解鎖的暗號無發提取刻在我腦海中的機密。一晃五年,簡歌仍不死心。但對我的防備也漸漸弱了。於是我提議回禦泠堂面見滌塵,見機行事之下或許能誘她說出那句暗號,就這樣?半年前我重回錫金,約定兩個月前在此與簡歌相會?只是未想到他並未親來,而是由香公子代其赴約。“

“還有一個疑問:你根本沒有去見宮堂主,反而在無名土堡中服毒求死,。這到底又是為什麼?”

“去見滌塵只是我為了擺脫簡歌的托詞,豈會當真?而在土堡中服下惜君歡則是我苦思五年後想到的唯一方法。'惜君歡?藥力神奇,可令人在睡夢中逐一經歷平生之事,我想或許能幫助我想起那藏在腦海中的秘密。亊後讓法晴寺寂源大帥解救。只是我沒有想到。你與桑旗使誤打誤撞救了我,而我在昏睡中隱約夢見了一些事情。尚未找出天魅凝音之術在我腦屮留下的秘密。”許驚弦這才知道南宮靜扉為何要服下“惜君歡”然後讓法晴寺寂源大師隔數日相救的緣由。 他在心底反複印證推敲,確認由宮靜扉這一番敘述基本屬實,但突然之間到了許多於禦泠堂,靑霜令的機密? 腦屮一片紊亂? 既不知是否應當告訴宮滌塵,亦不知應成如何處置南宮靜扉,一時沉吟難決。 只是暗中將這情報牢記於心中,日後或有用處。

南宮靜扉望著許驚弦。 滿面期待:“我將前因後果告訴了你,以你的智慧必能聽出這一次全無半點虛言0簡歌口蜜腹劍心狠手辣。我早已信不過他。小兄弟年紀輕輕武功高強,人又機敏,例不如你我聯手,只要解開青霜令真正的秘密,得到那悟魅圖,嘿嘿,以後的天下就是我們的。”

許驚弦打斷南宮靜扉:“就算你能解開'天魅凝音'的禁制。但青霜令落在簡歌手中,你又憑什麼能奪回來?”

“我曾替南宮睿言轉交青霜令,對其形狀早就銘刻於心,那青霜令乃是一面長三尺,寬半尺的牌子,不知用何種金屬打製而成。堅不可摧,上面一共刻著八十四個漢字,可排成十九行句子。雖然看起來那些語句根本讀不通順,但只要按下青霜令暗藏的機關。每一個宇即可活動,能夠重新組合成新的語句。千變萬化?當經過合適的移動與排序?就可以連字成句……”

許驚弦暗中一震,立刻想到了遷繁盤。 難道那並不僅僅只是一種遊戲,而是與解開青霜令的方法大有關係? 他越想越覺得宮滌塵在御泠堂中推行遷繁盤必有其深意?

南宮靜扉兀自喋喋不休:“依我看來,靑霜令本身並沒有計麼秘密。秘密就在那些字句裡。這幾年我時常反復思索,南宮逸痕說的那幾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一句是'天成之道',一句是'八十四如何變成八十五呢,而青霜令上所刻的不正是八十四個字麼?我的回答為何能令他豁然開朗? '八十四再多增加一個就是八十五。'這一句看似尋常,但是解密的關鍵,所以簡歌雖有青霜令在手,卻永遠只是在做猜字謎的遊戲,根本想不到還另有玄機。只有我才有機會做悟魅圖的真正主人,小兄弟若助我一臂之力,必與你同享榮華富貴。”許驚弦聳聳肩膀:“我才疏學淺,更沒有那麼大的野心。順便提醒你一句,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如果連南宮逸痕都無法活著回來,你又憑什麼認為自己能找到悟魅圖?”

南宮靜扉急道:“不錯,我沒有簡歌的陰謀詭計,更沒有南宮逸痕的絕世武功與天資,但是我有他們都沒有的好運氣。像悟魅圖這等驚世駭俗的神物,唯有緣者方能有資格擁有。”他放低聲音,表情神秘,“最關鍵的,我還知道一個簡歌不知道的秘密:青霜令上那八十四個字可以組合成一首詩,而這首詩只有南宮世家的嫡系子弟才知道,嘿嘿,我服侍南宮逸痕那麼多年,曾聽他背誦過,早就默記於心中。所以,如果除了南宮逸痕,這世上還有第二個能夠解開靑霜令秘密的人,這個人也一定是我……”

許像弦淡然一笑:“那你自己去找悟魅圖吧,恕我難以奉陪。”

依南宮靜扉的想法,如果許驚弦不與他合作,那麼自己多半難逃一死,慌忙勸道:“自從我見到小兄弟後,便天降異兆。由此可見,你我聯手乃是順應天意之事,何必推辭?”

“什麼天降異兆?”南宮靜扉放低聲線,神秘地吐出四個字:“神兵顯鋒!”許驚弦想起鬥千金在無名土堡亮出顯鋒劍時,鶴髮也曾滿臉驚訝地說過這四個宇,大惑不解:“這有什麼特別之處?”

“大約將近四十年前,曾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師約見南宮睿言,留下了幾句似偈非​​偈的話,喻示著將有一位天之驕子橫空出世,建功立業,一統山河,極有可能是那個開邦立國的真命天子。其中便有'神兵顯鋒'之句。這偈語或許就將對應在我……不。對應在你我身上!”

“什麼?”許驚弦驚跳而起。 一把揪住南宮靜扉的衣襟,雙目怒瞪,“那幾句偈語到底是什麼?快告訴我。”

這一刻,驚弦的腦中閃過三年前在京師流星堂地下的花月大陣中青霜令使簡歌曾對林育說過的一句話:“苦慧大師的天命讖語?並不是只有四大家康才知道!簡歌沒有說謊,禦泠堂果然知道內情。南宮靜扉話中那個德高望重的大師無疑是吳空門前任掌門苦慧大師,那幾句偈語就是苦慧大師在坐化前拼死道破的天命緘語”

南宮靜扉未料到許驚弦反應如此之大,結結巴巴地道:“都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了。那時連我亦只是個孩子,只是後來曾聽南宮睿言無意間提及,勉強記得幾句罷了?”

“小兄弟,現在你總該相信我了吧?”

許徐弦鬆開了手,頹然坐地:“你記得幾句?都說出來吧。”

南宮靜扉眨眨眼睛,喑忖既然奇貨可居,當然不能輕易說出去。 假意手扶胸口道,“你剛才嚇得我不輕,一時全數忘記了,待我慢慢想一想。”

許驚弦卻想到正是因為這幾句天命璣語,自已才莫明其妙變成了明將軍的“命中宿敵”,從而被四大家族首領景成像廢去丹田,從此墮入這場爭名奪利的旋渦之中。 難道自己的命運早在出生之前就巳被苦慧大師一語道穿? 被冥冥之中某個看不見的神靈掌握在手中? 如果真是這樣,是否義父許漠洋,最敬愛的暗器王林青的死,也都是因為自已這個受過詛咒的不詳之人所帶來的? 他從不相信命運,卻總是被迫與逃不開的命運糾纏在一起。

許驚弦心潮起伏,茫然若失,他突然不願再聽到天命讖語,他害怕那不可預知的未來會因幾句話而變得透明,害怕更多的厄運隨之降臨。

許驚弦搖晃著站起身,對眼前的南宮靜扉視若不見,直往洞內走去,剎那間他恍如醉酒,渾不知身在何處,只想找個地方躺下來好好休息一會兒,他憤恨這個身不由己的江湖。 厭倦這不由自主的人生,他只希望一覺醒來之後? 一切虛假的幻像都不復存在,他仍舊陪著義父默默無聞地住在清水小鎮中,仍是那個無憂無慮孩子?

南宮靜寒見許驚弦突然變得失魂落魄,心知機不可失,一咬牙拿起地上的顯鋒無聲無息地朝著許驚弦背心刺去。

顯鋒銳利至極。 瞬間破空而至,卻不激起半點劍風,令人防不勝防。 眼看劍鋒及體,許驚弦依舊渾然不覺。 南宮靜扉正喜得計,忽聽耳邊傳來一聲鷹唳,隨即一道黑影側扑而來,左目驀然一暗,痛徹心肺,竟被護主心切的扶搖一啄將眼珠啄了出來。

許驚弦聽到扶搖的驚叫,本能地一轉身,顯鋒劍從他脅下穿過,將衣衫割開一道大縫,肌膚上亦被劃開一條血線。 也幸好南官靜扉武功不高,受扶搖驚嚇後手一軟,顯鋒偏了半分? 不然這一劍必是穿心而過。

南宮靜扉雖瞎一目,卻知此刻不乘機殺了許驚弦? 自己必死無疑? 咬牙還要再刺,手腕被鷹翅掃過。 竟如受雷擊,隨即右眼又是一黑,亦被扶搖啄中。 雷鷹果不愧是鷹中極品,即便在這小小的山測中? 也能夠輕靈轉折,飛翔自如,眨眼間已令敵人受到重創。

南宮靜扉慘叫一聲,棄劍捂面,接連退開幾步,腳下忽是一空,原來已退至洞口,頓時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他人在空中猶撕聲狂叫,隨即傳來一聲悶響,再無聲息。

許驚弦淸醒過來,急忙來到洞口往下望去,只見白茫茫的雪地上豁開一個人形大缺口,厚達數丈的雪洞黑勵黝地望不到底,就算南宮靜扉未被摔成肉餅,在雪層之下亦無法生還。 許驚弦暗叫一聲好險,若不是扶搖及時相救,恐怕現在落入積雪中的屍體就是自己了。

許驚弦取來濃醋與鹽水,先救醒了鬥千金。 “惜君歡”藥效奇特,鬥千金身體無損,只是昏睡半日,全然不知發生何事。 許驚弦便將南宮靜扉在酒中下藥,自己將計就計誘使他說出青霜令的秘密,隨即南宮靜扉被扶搖啄瞎雙眼摔入懸崖之亊細細說出,只是隱蹣了悟魅圖與天命讖語之事。

鬥千金聽許驚弦說罷,見他仍是心亊重重的模樣,還以為內疚南宮靜扉之死,安慰道:“正所謂多行不義必自斃。若被南宮靜扉奸計得逞,老夫與你豈不都糊里糊塗做了鬼?害人終害己,死有餘辜,何必為他勞神?老夫倒想問問你,打箅如何處置香公子。”

許悚弦茫然道:“但請師伯定奪。”

“做殺手的,手底下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不如一刀殺了,免生後患。”許供弦嚇了一跳:“現在他全無抵抗之力,這樣殺了他是否有失公允?”“嘿嘿,如果你與他交換處境,你認為他會放過你?”?

“無論他會怎麼做,我只想堅持自己的選擇。”

鬥千金哈哈大笑:“好小子,我只是故意試試你罷了。既然你有這般俠者仁心,老夫亦可放心啦。”不等許驚弦開口,鬥千金一臉正色,大喝道,“小子接剌!”將顯鋒錮遒了過來。

許驚弦腦中閃過天命讖語中“神兵顯鋒”之句,心想自己若是接過了劍,是否便會應了苦慧大師之預言? 不由隱有抗拒之念,慌忙道:“師侄武功低淺,神劍雖利,只怕不能物盡其用。”

“放屁!劍是死的,人是活的,真正的神兵利器是人而不是物。只要你能用此供行俠仗義?不做有違天理之事,便是物盡其用。更何況有兵甲門人在,廢銅爛鐵亦可化為利劍。”

鬥千金的話激起許驚弦腳中豪氣,暗忖那天命讖語或許只是巧合,就算真的會應驗,只要努力做好自己想做的事,總不至於被幾十年前的一番話束手束腳,當即接過顯鋒劍大聲道:“師伯指教的是,師侄決不會做傷天害理之事,若違此誓,叫我死在顯鋒劍下。”

鬥千金欣然大笑:“老夫還有一事相求。”

“師伯請講。”

“兵甲一派雖不以武技見長,但善其器而精其道,對天下兵刃的運用之法實有獨到見解,只是自開宗立派以來,兩名傳人執於內耗,所以才僅得鑄兵甲之虛名,而不能免武功在江湖上占得一席之地。當年師父將《禱兵神錄》與《用兵神錄》分傳四兩師兄與老夫,想不到四兩師兄未及收下弟子便早早逝去,你就算是《禱兵神錄》的唯一傳人,又從老夫這裡學到了《用兵神錄》之精髓,兵甲派兩大絕學在你身上合而為實乃天意。”說到這裡,鬥千金從懷中取出一物,遞予許驚弦“這一本就是《用兵神錄》,與你手中的《鑄兵神錄》並立為兵甲派兩大絕學。老夫雖叫你一聲師侄,卻無實際名分,你若願意加入本門最好,日後便可做掌門,將本派發揚光大……”

許驚弦急忙道:“要我加人兵甲派並無不可,但師侄何德何能,怎有資格擔任掌門之位。”

鬥千金一擺手:“老夫爭看出你非池中之物,讓你加入兵甲派實是委屈了你,你若不肯也決不勉強,但請日後替兵甲派收下弟子,傳授此書,也免得讓本派神技失傳……”他沉沉一嘆,“老夫年事已高,百病纏身,只怕活不了幾年,若不了結此心願,實難瞑目。所以才想偷得清閒,託你保管此書留交後人,你可願意?”

許驚弦聽鬥千金的言語中頗有臨終託付之意,心頭睹驚。 又想到自己身負血海深仇,以自己之能莫說鬥不過明將軍,就算是對付殺害義父許漠洋的兇手寧徊風亦無勝算,縱然以命相搏死不足惜,豈不令兵甲派的絕學就此失傳? 沉吟道:“師作尚有未竟之亊,唯恐有負承諾。”

“是了,你並非不敢承擔,而是大丈夫一諾千金,才不願隨意應允,老夫算沒有看錯你。”鬥千金頷而笑,“不過你盡可放心,本派授業不求根骨上佳,不問門戶貧賤,但憑福緣二宇。若有合緣之人,縱是出身販大走卒亦可慷慨相傳,若無機遇亦不強求,就算本派絕學就此失傳,也是命數使然,怪不得你。”

許驚弦大生感慨,鬥千金與杜四雖然為了爭奪掌門之位互生嫌隙。 卻都是胸懷坦蕩的性情中人,所以當年杜四與義父許漠洋不過萍水相逢,卻能將師門至寶《鑄兵神錄》相贈,一如現在斗千金對自己的信任。 兵屮派雖不是什麼名門大派,伹門下弟子皆有此寬廣胸襟,常人難及。 當下他也不遲疑,接過《用兵神錄》,恭敬道:“師伯放心,我許驚弦決不會讓兵屮派因我蒙羞。”他脫口說出自己的名字,這才想起自己在山洞中為防止香公子偷聽,一直都沒有機會對鬥千金說明真實的身份。

鬥千金微微—怔,他在端木山莊多年,對京師的信息了若指掌,不但聽說過許驚弦的名宇,也知道他與林青、明將軍等人的關係,頓時恍然:“然來你就是……哈哈,老夫記性不好,只記得有個師侄,卻忘了他叫什麼名宇……”他轉身取來那雙鐵鞋交給許驚弦,“此間俗事已了,你去吧。”

許供弦茫然不解地望著鬥千金,鬥千金大笑:“難道你真想在這山瀾裡住一輩子麼?”

“師伯不隨我一起走嗎?”

“老夫若走了,香公子怎麼辦?”“這……不如點了他穴道後再救醱他。然後我們離去即可。縱然他穴道自解也只有等到春暖雷化後再來追我們。”

“此法雖解一時之急,但香公子一再受制於你,豈會甘休?有這樣一個殺手做仇人,以後老夫可難以舒心過日子。”

“師伯若不走,我也不走。”

“嘿嘿,老夫答應給香公子重新打造飛鉈,可不能言而無信,而你留在此處只會礙事,倒不如走了乾淨,只需留下'惜君歡的解法,老夫自會救醒香公子,然後推說醒來後已不見你與南宮靜扉的動向,鐵鞋亦被你們穿走,須得重新打造。只要拖著他在這山洞里呆幾日,天下之大,他一時再難找尋到你。再說非常道對你那個小兄弟童顏下了必殺令,老夫畢竟在端木山莊多年,就算倚老賣老說幾句話,端木老莊主也聽得進去,若能夠藉機化解此事,也算幫你一個小忙,不枉相識一場。”

許驚弦聽鬥千金說得有理,只是是心頭仍覺不捨:“師伯……”

鬥千金大手一揮,截斷許驚弦的話頭:“男子漢大丈夫不要那麼婆婆媽媽,你不必告訴我要去何處,正如我也不要知道你的名字,免得一時口快告訴香公子惹來麻煩,你且放心,老夫既然心願已了,也不會急著尋死啦,若是有緣,日後在江湖上會與你相見。”。

許知通鬥千金心意已決,多勸也說是無用,強按心中感動,先將“惜君歡”的解法告訴鬥千金,然後畢恭畢敬地磕個響頭:“師伯保重,後會有期。”將顯鋒劍佩於腰間,又帶了些乾糧,然後登上鐵鞋,就此出洞而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b3401069 發表於 2012-6-2 04:32 PM

第九章 涪陵驚變

那雙鐵鞋製作巧妙,使用便捷,許驚弦穿著它登壁越崖如履平地,毫不費力,不多時便已上得崖頂。

寒風勁凜,吹得山頂上千年不化的積雪紛舞,眺目望去,四周皆是白茫茫一片不見盡頭。 許驚弦並不急著離開,找了一方大石坐下,任由夾雜著碎雪的冷風拂在發燙的面容上,盤算著自己下一步的行動。

他賭氣離開禦冷堂後,與鶴髮童顏同去烏槎國祇是權宜之計,本已決心從此與禦冷堂劃清界限,寧可漫無目的在江湖飄泊,所以在知道鶴髮真正身份乃禦冷堂昔日碧葉使後,便毅然與之分別。 誰知陰差陽錯在山洞中遇見南宮靜扉,又得知了青霜令的秘密。 雖然他內心深處不願再插手禦冷堂與四大家族的恩怨,但青霜令的秘密不但涉及到那詭異的悟魅圖,還與南宮逸痕的失蹤息息相關,於情於理他似乎都應該重回禦冷堂告訴宮滌塵。

不過雖然南宮靜扉說得煞有介事,但許驚弦對悟魅圖匪夷所思的魔力依舊心存懷疑,更是隱隱覺得此圖不祥,極有可能給擁有者帶來意想不到的災禍,內心深處實不願宮滌塵沾惹此事。 想到這裡,許驚弦暗下決心:如果以後還有機會遇見宮滌塵便告訴他青霜令之事;若不然,就讓這個秘密隨著南宮靜扉的死去永遠埋藏缺吧。

他輕撫顯鋒劍柄,又探手入懷摸出鬥千金交給他的“用兵神錄”,感激之情層,層翻湧而出。 這份感激並不僅僅出於贈劍之恩、交託之信任;更關鍵的是因為在斗千金的點醒之下,他才終於悟出了以弈天決破敵的訣竅。

自從許驚弦三年前在鳴佩峰被景成像廢去丹田,日後無論是跟著暗器王林青闖蕩江湖,還是在京師中與諸多高手相對,直至在御冷堂學藝之時,那份淡淡的自卑始終如影隨行,對自己的懷疑總是頑固地留在心底盤桓不去。 他想報仇,卻清楚地知道以自己的能力無法對抗強大的敵人,他想藉助禦冷堂的力量,卻漸漸發現自己才是被利用的那枚棋子,正是這糾纏不去的心結與少年的血性才導致了他反出禦冷堂。

直到兩日前,虛點在香公子喉間的那一劍,不但激發了許驚弦對弈天訣與劍法的領悟,最重要的是讓他重拾信心,多年的鬱結一掃而空,他能感覺到體內有一個全新的自己正因那一劍而成長起來。

忽然間,他就明白自己應該​​如何去做了。 淬火後的劍才會更鋒利,經過歷煉後的心智才會更成熟。 現在他需要的不是急於報仇,而是慢慢積蓄力量,等待時機破繭而出。 正如斗千金所說,江湖已不再是他流蕩漂泊之地,而是他完成最後飛躍前的試練之場。

江湖,就是一個讓他這柄劍淬火重生、再現光華的熔爐。

許驚弦念及鬥千金對他的囑託,想到三年前被日哭鬼匆匆挾持時,那本《鑄兵神錄》仍留在家中,不知義父許漠洋是否已收藏好,自己雖可默寫下來,但那原件不但是杜四的遺物,裡面還記載著兵甲派的嫁衣神功,須得找回。 反正左右無處可去,倒不如回家鄉看看,憶起與許漠洋相依為命的童年往事,更是急不可耐,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回清水小鎮的故居。

一旦下了決斷,頓時心頭輕鬆了許多,許驚弦站起身,迎著寒風吐出蟄於胸口的濁氣,放聲長嘯。 一時只覺天地遼闊,眾生皆渺。

這世間的蒼生萬物都在紅塵中那一張看不見的網中掙扎著,陷身於陰謀詭計、生死迷局之中難以脫身。 而如今的他已學會忍耐、不再急躁,他知道他將在這繁雜世間裡用自己的方式去品嚐種種悲歡離合,去完成人生的修行,只要他堅強勇敢地生存下去,總有一天他會有足夠的能力撕開人生那張網,破開迷局,然後再用他的力量報答所有的恩情,用他的微笑面對朋友和兄弟,用他的劍指向仇敵!

小弦就近找到一條冰河,砸破冰層脫衣跳入水中,先痛痛快快洗個澡,將身上污垢洗淨。 夾雜著冰塊的河水沖在身上,渾如針剌,卻令他覺得暢快無比。 等上到岸邊,被那寒風一吹,全身皮膚都激得通紅,也不穿衣,抱著扶搖大呼小叫不休,與愛鷹在河邊嬉戲。 若是被外人見到,定會以為是個失心瘋子,卻不知近幾年中,許驚弦被內心的仇恨煎熬得鬱鬱寡歡,直至今日放下一份心結,才重新恢復少年人的頑皮天性。

許驚弦認准方向,一路往東而行,沿途遇激流則逆勢衝浪,遇高山則攀頂狂呼,穿谷越嶺,​​披風迎雪,盡挑那些荒僻之處行走,像要把積蓄多年的鬱氣發洩一空。

每當夜深人靜時,他便獨坐於荒野之中,一面研讀(用兵神錄〉中使劍之道,一面體悟如何將弈天訣應用於實戰之中,不時拔劍而起,面對假想之敵刺空斬虛,復又垂頭靜思,直至功行圓滿,方才睡去。

遇見錫金牧民的帳蓬,便去討碗馬奶與幾斤鮮肉,不然就抓起幾把積雪吃些乾糧,偶爾扶搖也會叼些野味,日子雖然清苦,精神上卻是愉悅的。

如此走了幾日,地勢漸平,氣候漸暖,連呼吸也暢快了許多。 等到翻過—座大山後,眼前忽有了幾分綠色,遠處山坳裡還零星可見幾朵小花,原來不知不覺已離開錫金高原,進入一片丘陵地帶。

這裡已至蜀境,人煙較為稠密,再也看不到大群的牛羊,山嶺上列著層次分明的農田。 雖仍是漢藏雜居,但居民行為舉止已是大有不同,不但通行漢語,隨處也可見漢族的工藝品與飾物,中土文化氣息漸濃。

許驚弦回頭望向那一道隔開了錫金與中土的山脈,忽有些傷感,心頭百味雜陳。 隨蒙泊國師初入錫金時,暗器王林青剛剛在泰山絕頂上死於明將軍之手,他懷著滿腔的仇恨,一心要學成武功替林青報仇。 如今三年過去了,羸弱的身體已變得健壯,稚嫩的心靈已更加成熟,武功雖未大成,但已有了與敵一搏的信心和勇氣,唯一不變的,仍舊是對複仇的強烈渴望。 當他憤然離開禦冷堂時曾下定決心不再回來,但此刻卻不由回想起那些日子、那些人,多吉的爽朗、白瑪的溫婉、桑瞻宇的妒忌、達娃大叔的呵護、宮滌塵的情誼……,還有那些日夜刻苦練功後的疲倦、獨自一人在黑夜里許下的誓言、每晚入眠前對自己默默的鼓勵……就在這將要離開的一刻,他突然有許多的不捨。

這時他才真正體會到生命中的經歷無論是好是壞,都是無法隨意丟棄的,就算以後再也不會回來,他也永遠割捨不下那一段屬於他自己的少年時光。

許驚弦走走停停,也不與人多打交道,心態如同一名旁觀紅塵的隱者,既品味著夜行於野的的孤獨,又感受著久違的風土人情。 這一路上不知翻過幾座高山,走過幾片草原,越過幾條大江,渴飲江水,餓了吃些乾糧,寂寞時便與鷹兒說幾句話,更多的時候則是抱劍沉思,感受天地自然間的神秘力量,品味著劍道之真諦。

離開中原不過短短三年的時光,他身上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那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已經成長為一名真正的劍客。

這日清晨,許驚弦來到一座小縣城外,正要進城,忽又望見城中住戶家門口掛起幾籠紗燈,才想起今日已是正月十五元宵佳節。 想像著家家戶戶團圓合睦的景象,許驚弦不由憶起兒時與義父許漠洋共度的時光,便略有些酸楚,不願入城,本欲繞道而過,抬頭卻見到城關上寫著兩個大字一峨眉。 他心中一動,想到那峨眉山乃是天下有數的佛教名山,適逢佳節何不去遊覽一番,也算聊以自慰。

許驚弦本想找個人問路,誰知卻發現行人見到他似有嫌惡之意,紛紛避開繞道而行。 原來他從禦冷堂帶出的包袱早已在雪崩時丟失,並無衣物替換,身上穿著的羊皮襖早已破損不堪,但他一門心思都放在練功之上,全然未註意到自家的裝束,此刻才驚覺自己活脫脫就像一個流浪的錫金少年,難怪惹人厭煩。 傲氣湧上心頭,便強扯了一名漢子打探道路,那漢子雖生得遠較許驚弦粗壯,但見他衣衫破舊,又攜鷹佩劍,匆匆答了話便倉皇逃走。

許驚弦也不顧路人側目,大搖大擺往峨眉山行去。

峨眉天下秀,果然名不虛傳。 雖只是初春時節,已是漫山遍野的蔥蔥鬱鬱。 和風捲走了寒峭,明媚的陽光由疊疊樹陰間投射在山道上,撒下言地碎銀般的光華,遠處霧靄重重,浮雲嬉山,谷內溪水潺潺,鳥雀低鳴,再有那一抹澄碧綠意襲入眼底,透入心間,令人欣然欲醉,陶然忘憂。

在山下望見一間大寺院,乃是報國寺。 殿宇四重,掩映在蒼松翠柏間,更有巨鐘、瓷佛與銅塔,極具禪意。 許驚弦漫步入內,此刻時辰尚早,並無上香許願之人,偌大個殿堂中就只有他一位遊客,樂得清閒。 峨眉山為佛教四大名山之一,供奉著普賢菩薪,他剛剛在大殿的佛像前叩了了個頭,便聽到鐘鳴之聲由山頂上遙遙傳來,經久不絕。 原來那峨眉山頂的萬佛寺敲鐘頗有講究,晨暮各敲一次,每次緊敲十八次,慢敲十八次,不緊木慢再敲十八次,如此反復兩次,每日共一百零八次,象徵著全年十二個月、二十四節氣、七十二氣候,消除一百零八種煩惱與雜念…

許驚弦自幼精研《天命寶典》,雖是傳承於道家,但這綿延的佛鐘之聲亦引發了他悲天憫人之情,一時心生虔念,便盤膝坐在佛像前的蒲團上誠心祝禱,一面追想往事,感懷自身境遇,渾如老僧入定。

不知過了多久,頭頂上傳來輕輕一聲響動,將他從迷茫往事中驚醒。 抬頭望去,卻見一道黑影已從大樑之上朝他飛撲而下…。

許驚弦悚然一驚,此人不知何時藏於殿中,若是趁方才自己神思不屬之際發招,必難逃其毒手。 他腦子裡尚未回過神來,身體已做出反應,平平往後移開數尺,避開對方的飛撲之勢。 眼角余光瞅見此人一身青色勁裝,面蒙黑紗不見嘴臉,唯有―對亮如晨星的陣子瞪視著自己,眼中滿是憤色。

青衣人一招擊空,亦不糾纏,騰身往殿外奔去。 許驚弦起身便追,不料那青衣人足尖輕輕一掃,挑起佛像邊香爐中的大團香灰,劈頭蓋臉朝他撒來,口中還冷喝道:“可惡的臭小子,害我蹲得腿都酸了,請你吃一把香灰…”聽聲音嬌雉,似是一位女子。

許驚弦只恐灰中有毒,急忙閃身避開,經此稍稍—耽擱,等他再追出殿門外,對方早已不見蹤影。

原來當許驚弦入寺之時,恰好那青衣人已在殿中,或有隱情不願與陌生人朝面,便躍上大樑。 本以為許驚弦無論是參神拜佛還是請香還願,最多也不過片刻工夫,一會兒便會離開。 誰知許驚弦聽聞晨鐘長鳴心有所感,竟在佛像前靜坐冥思長達一、兩個時辰。 那青衣人在樑上搏伏良久,終於失了耐心,忍不住現身而出……

許驚弦想通原委,不由失聲而笑。 此人能無聲無息地藏在自己頭頂上許久,當是江湖上少見的高手。 他故意避人耳目,行跡可疑,或許是要對付另外的敵人,卻陰錯陽差地被自己拖了兩個時辰,難怪氣惱不休。 若是依他以往的的性格,必會想法追查這神秘青衣人的來歷。 但方才在佛像前長坐冥想,心態變得平和,不願再涉及江湖恩怨,也就一笑作罷。

離開報國寺後,―路拾階緩行,經過“洪椿曉雨”、“白水秋風”、“雙橋清音”、“靈巖疊翠”等數處景觀,時而又有猴群穿出山林,與遊者嬉鬧玩耍,甚至搶奪食物,惹人捧腹。 許驚弦漸覺心情舒暢,嘴邊還哼起了小曲,扶搖似也感應到主人的心意,歡聲長鳴,振翅飛入雲層深處。

待上到金頂時,暮色已降。 許驚弦本就打算夜宿山頂,第二日一早觀日出雲海等峨眉勝景,也不去打擾金頊寺廟的僧侶,自已尋到一個小山洞,先給扶搖餵食,再自己吃些乾糧,默想著弈天訣,閉且打坐。 走了幾日的山路,終也有些疲倦,漸漸睡去。

到了夜半初更時分許驚弦忽被扶搖的叫聲吵醒,揉揉矇矓睡眼,只見前方隱有數點燈火閃耀,在樹影旳掩映下跳盪不休,彷如鬼火。 他大感好奇,記得那個方向明明是一處絕壁,為何會有燈火? 莫非便是峨眉山傳說中的聖燈? 不過聽說聖燈往往在月黑風高之時方才出現,而今夜明月高懸,難道是另有古怪? 又猜想或許是在報國寺內遇見的那位青衣蒙面人……

許驚弦再也睡不著,便往那燈光處尋去,穿過一水片樹林,眼前竟是一道雄偉險峻的百丈絕壁,月光下俱見層層薄霧裊繞著崖身,極顯幽邃空靈,崖底隱見巖壑交錯,奇石突兀。 崖頂上立著一道青色的人影,手執一盞紙燈,默然往那虛空中一送,那燈便平平飛入茫茫霧氣之中,緩緩墜入深淵消失不而在青衣人的腳下,還有數十盞早就紮好的紙燈。

許驚弦瞧得真切,微覺驚訝。 雖然瞧不清對方的面容、但缺身形上判斷並非清晨在報國寺所遇見的哪位青衣蒙面人,而那些紙燈皆似用上等宣紙所製,綿軟輕薄,份量極輕,但青衣人隨手一送如推重物,這份舉輕若重的功力實非等閒,分明身負驚人武功。 但若說點燈祭神拜祖,何需在此半夜無人之際故弄玄虛? 莫非是鬼魅山精傲怪?

青衣人顯然已聽到許驚弦的腳步聲,卻並不回頭,口中淡淡道:“重赴舊約,傳燈舒懷,一時忘形擾君清夢,還請見諒。”彬彬有禮的語氣中卻流露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聽青衣人開口說話,許驚弦暗舒一口氣,眼前至少並非鬼魅做怪,心想今夜是元宵節,一般人都在家中安享天倫,他卻為何半夜來到山頂,莫非也如自己一樣無家可歸? 一念至此頗有些同病相憐之意,反正被夜風一吹再無倦意,索性坐於一旁,靜觀青衣人放燈,權當陪他。

青衣人不再搭理許驚弦,俯身重又拿起腳下一盞紙燈。 他的左肩似是有傷,行動間略有不便,但擦火、點燭、揮手、放燈……手法極其熟練,節奏更是絲毫不亂,每個動作都銜接得天衣無縫,沒有間隙。 只有經過特別訓練的人,才可以做到如此平穩而精確,不浪費一點力氣。

兩人各懷心事,無言地望著一盞盞逐漸飄遠的紙燈,直過了一炷香的工夫,青衣人才將十幾盞紙燈盡皆放飛,等那最後一點亮光在縱橫瀰漫的霧氣中消失後,兩人如有默契般不約而同嘆了口氣。

青衣人遙望雲深之處,緩緩踏前半步,喃喃自語般道:“這裡常年雲鎖霧繞,望之如入仙境,所以每年都有無數妄想成仙的善男信女由此跳下,故得名捨身崖。不過我倒覺得,這個名目才更容易引發輕生的念頭……”

許驚弦聽得一愣,暗忖莫非此人真是來捨身崖尋死的? 瞧那青衣人只要再前移半步,就會掉入萬丈深淵之下,欲要上前拉他回來,卻又怕他被自己一嚇反而失足,靈機一動:“為何還留著一盞燈未放走?”料想只要引得他回頭,便可救他一命。

青衣人果然轉過身來,語氣驚訝:“你如何知道還有一盞燈?”忽又無奈苦笑,“可惜不知我送走的那十六盞燈中,哪一個代表你的親友。”

他年約二十六七,第一眼的印像不是那英挺的劍眉與冷峻的面容,而是臉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寞色,如同江南三月的煙雨,帶著一分淒涼與九分惆悵。

許驚弦大奇:“這些燈可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明知故問。”青衣人落在顯鋒劍上的目光微微一亮,“未出鞘已露鋒芒,若能死在此劍下倒也不冤。”

“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殺你?只怕老兄是誤會了。”

“每年此時,我都會到這裡放十七盞送魂燈,你若不是來殺我的人,如何知道準確的數目?哈哈,若是我能死在這個地方,倒是有趣。”青衣人口中談論生死之事,面色卻寧靜如初,彷彿他關心的並不是誰來取自己的性命,而是死在何處。

那一瞬間,許驚弦注意到青衣人眼神淒惘,幽邃如深海。 那是一種將痛楚壓抑到極致後的漠然,看似已解脫,但只要稍稍觸動,就會卸下面具流臑出往日的點點傷痕。 他心頭不由浮起那一句“傷心人別有懷抱”忽覺悲從中來,一時說不出話。 青衣人仰首望向夜空,輕輕嘆道:“從今日起我已埋劍棄武,你若殺我決不還手,就看你有沒有那本事要我的命了。”他靜立原地不動,空門大露,似是等著許驚弦動手。

許驚弦苦笑:“兄台必是誤會了,我與你素不相識,剛才只是擔心你有輕生之念,所以故意說還有一盞燈誑你回身。”

青衣人盯了許驚弦半晌,目光中漸蘊暖意,笑道:“今日是元宵佳節,請小兄弟喝酒如何?”原本頗懷傷感的面容因這一笑而盡顯瀟灑。

許驚弦見青衣人只著一襲輕衫,疑惑道“酒在何處?”

“隨我來吧。”也不等許驚弦回答,青衣人已大步朝樹林深處走去。 許驚弦直覺這個青衣人雖然古怪,卻絕不似壞人,便尾隨他而行。 僅從背影看去,但見他身輕步快、衣袂飄飛,分明就是一位灑脫於世情的翩翩公子,何承想那—雙眸子裡會有著難以盡訴的痛苦。

穿過林間小道,轉過一個山角,前面有一間小茅屋。 青衣人搶先一步推開虛掩的房門,用火折兒點著油燈,舉手相請。

房間不大,僅有一桌一椅一張木床,簡單而潔淨。 桌上果然還放著一盞已完工的紙燈,比另十六盞紙燈要大上幾分。 許驚弦想到自己剛才一心救人竟誤打誤撞而說中,或許正因如此才蒙青衣人相請,卻不知為何他放飛其餘紙燈後獨留最後一盞,其中大概有不為人知的內情。

“蝸居簡陋,幸有美酒。”青衣人手中變戲法似的多了一壇酒,仰頭先飲了一大口,然後將酒壇遞與許驚弦。

許驚弦雖不擅飲,但欣賞青衣人豪爽意態,便接過壇來飲了一大口,酒味醇厚,入喉卻辛辣如火燒,忍不住皺眉咧嘴大叫:“好烈的酒!”

青衣人道:“你們錫金人有句話說得好:仇敵來了,要給他最快的刀:朋友來了,要給他最烈的酒。”說罷又是一大口酒下肚。

許驚弦本想分辯自己並非錫金人,但轉念想到自己衣衫被褸,形容落魄,這青衣人卻並不以貌取人,言語行動間依然給自己足夠的尊重,當是可交之士。 萍水相逢,貴在知心,自己又何必多做解釋? 便只是朝他豎起拇指,搶過酒壇,又喝下一大口酒。

青衣人抱過酒壇痛飲,輕喟道:“今日見到你,不由想到自己當年初入江湖的情景,因此才冒昧相邀。”

“哈哈,難道你當年很像我麼?”

“不,我與你完全相反。你與我萍水相逄卻毫無防範之心;而那時的我,除了自己誰也不相信。”

“難道你沒有朋友嗎?”

“以前我只有仇人,等明白仇人也可以做朋友的道理時,卻太晚了。”

“既然能化干戈為玉帛,為何嫌晚?”

青衣人澀然道:“因為他已被我殺死了。”

許驚弦一凜,不知如何安慰,唯有悶頭喝酒。 兩人你來我往,不多時,一壇酒已被喝得涓滴不剩。

酒意上湧,青衣人面上寞色卻更濃,悵然一嘆:“可惜只帶了一壇酒上山。”許驚弦平生從未喝過這許多酒,只覺頭大如斗,一時站立不穩,摔在桌下,抬頭呆呆望著青衣人,越看越覺得他像宮滌塵,口齒不清地笑道:“無論如何,能與大哥相識,足頂得上數壇美酒。 ”

其實青衣人與宮滌塵相貌完全不同,但那份素淡清遠、超脫塵世的氣質卻極為近似,而許驚弦內心深處始終念念不忘昔日與宮滌塵結拜的情景,醉眼昏花之際,不免恍惚錯認。

“哈哈,小兄弟倒是個有趣之人,但須謹記人心險惡,日後行走江湖,可不要太過於信任別人了。”

許驚弦的舌頭已有些不利索:“素不相識,你又怎會害我?”

“別的不說,單憑你身攜寶劍,就足以令人生出覬覦之念。”

許驚弦嘿嘿一笑:“至少我看得出大哥不是壞人。”

“有多少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總是要等到做盡壞事後才露出他的掙狩面目。想當年我初入江湖時,亦如你一般不通世務,以為憑著一柄劍與赤誠肝膽,便可闖蕩天下,到最後才知道自己只是在被人利用。”

許驚弦感同身受,憤然道:“既然發覺被利用,就當懸崖勒馬。男子漢大丈夫何處不可安身立命,豈可受人擺佈?”

“話雖如此,不過…”青衣人苦苦一笑,“你可有仇人麼?”許驚弦想到殺父仇人寧徊風,重重點頭。

“那麼,你殺過人麼?”青衣人接連發問,“如果有機會殺死你的仇人,你會懷著什麼樣的心態?”

許驚弦心頭—沉,想到了三年前在京師殺死高德言的情形,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殺人,也是唯一次,儘管事後決不後悔,卻從不願意回想起。 如今或許是因為酒的緣故,那日的情景歷歷在目,清晰如昨。

“當你為了一個崇高的目標去殺人時,你會覺得理所當然,甚至每一個敵人的死亡都會令你感到光榮。可是當有一天,你發現那個崇高的目標只是一個謊言,不過是一個騙你去殺人的藉口,再回想到那條條鮮活的生命變成冰冷屍體的過程,就只會覺得噁心…現在你知道為何我每年都要來峨眉山上放十七盞送魂燈了嗎?”

許驚弦無言以對,青衣人淒然一笑“十七盞燈,十七條命。”

“他們都是被你殺死的敵人嗎?”

“不錯,他們都是被我殺死的,但我卻分不清他們能否算是我的敵人。”

“難道他們都是無辜者?”

“因為要殺死師父的仇人,我必須先殺掉另外十個人。”

“這……”許驚弦想到自己與明將軍其實纖無仇怨,惶只因林青死在他手裡,自己就與之誓不兩立,哪怕與整個將軍府為敵。 恨聲道:“太丈夫恩怨分明,為報師恩亦無可厚非。你又何必內疚?”

“師恩,師恩!”青衣人冷笑:“若不是為了殺死那個仇人,師父還會救我一命嗎?還會教我武功,把我培養成為一名一流旳劍客嗎?從小他就在我心裡播下了仇恨的種子,我只是一個替他復仇的工具,除此之外,我在他的心目中再也沒有其餘的價值,毫無存在的意義……”

“有道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也許是你誤解了他。”

青衣人嘶聲大笑起來:“我起初也以為自己誤解了他,可是當發現他設下圈套,寧可犧牲我也要置仇敵於死地時,我才真正明白了他的用意。天底下又有哪一個父親願意用自己的孩子去交換仇人的性命?你說,這樣的師恩我應該怎麼去回報?”

許驚弦啞口運言,雖然他不甚明白青衣人的故事,但卻能夠清楚地體會到他那難以掩飾的悲憤與失望。 就算他的忤逆言行有違師道,但局外人又如何了解其中的隱情?

青衣人本就滿懷著一腔心事,半壇酒下肚勾起重重愁腸,亦有了幾分醉意。 他忽盤坐於地,一把抓起空酒壇抱在懷中,以指扣壇,口中放聲長吟,幾句未畢,眼中已滴下淚水。

青衣人所吟之句並非漢語,許驚弦不通其意,但聽那音節粗獷而蒼涼,痛烈與豪邁兼而有之,猜想或許是北方游牧民族的歌謠。 在青衣人那喑啞的聲音中更有一種莫名的撕址人心的力量,許驚弦忽就想抱著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只是記得自己曾立下誓言手刃仇敵前再不哭泣,勉強咬唇苦忍。

青衣人吟至一半,心情激盪,手指微一用力已扣破酒壇,吟聲忽就斷絕。 他拭去眼淚,抓起桌上那盞紙燈,扶起許驚弦:“跟我來見一個人吧。”

兩人出門繞到屋後,再行出數十步,兩座墳包赫然在目。 墳前皆無字碑。 左邊墳頭土色尚新,顯然剛立不久,右邊那座墳已有些年頭,已被人細心地除去了雜草。

青衣人手指左邊那座墳:“今日,我在這裡埋下了我的劍。”

“為什麼?”

“我剛剛得知了師父的死訊,所以埋劍為塚。他教我武功,現在我都還給了他,就算是兩清了。”

青衣人又指向右邊的墳包:“這一座墳墓裡,埋著我師父的那個仇人。我從小就一直在恨他,但他卻是第一個真正把我當朋友的人,教會我許多做人的道理。我用師父傳授我的武功殺死了他,又用他傳授我的道理背棄了師父。他雖然死在師父布下的局中,但在我心目中,最終的勝利者是他!”

寥寥數語,已令許驚弦對墓中人肅然起敬。

青衣人長嘆一聲:“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殺過人,再也不會恨任何人。他教會我的東西是我一生也無法忘記的,所以我每年都會回到這裡來看他,並且替他放飛這一盞送魂燈,希望他在九泉之下能夠安息,希望他明白我的心意……”

他緩緩擦亮火折兒,點燃紙燈中的蠟燭,再抬手將紙燈放飛,神情肅穆,動作凝重,充滿著尊敬之意。 等那紙燈飛至頭頂,青衣人驀然擊出一掌,劈空的掌風蕩起燭,引燃紙燈,瞬間燒為灰燼。

許驚弦呆呆看著青衣人的一舉一動,忽然覺得很羨慕他。 青衣人的痛苦源於他曾經犯下的錯誤,至少如今他已經放下了所有的仇恨。 可是自己呢? 自己的仇恨不知何時才能消解,而就算有朝一日殺死仇敵,死去的親人依然無法復生,自己的痛苦就會因此減少嗎? 他拼命? 著頭,青衣人的話語比壇中烈酒更加剌激著他的神經。

青衣人悵立許久,長吸一口氣:“師父畢竟還是師父,我仍是要回去替他盡一份孝道。小兄弟保重,我走了。”

許驚弦頭疼欲裂:“大哥要往何處去?以後還有什麼打算?”

“這個江湖太過複雜,或許根本不適合我。六年前我就已經心喪若死,只希望能夠找一個地方當作自己的家,放下舊日恩怨,從此平平淡淡地過日子。不知小兄弟意欲何往?”

許驚弦手撫額頭,感覺彷彿有無數大棒在一下下棰著他旳腦袋,只想找個舒服的地方好好休息,喃喃道:“我要回家。”

“哦,你的家在哪裡?”

“滇北營盤山清水鎮。”許驚弦脫口講出這個地點,自己先是一怔。 他第一次發現,那個幾乎不為人知的小鎮不但記載著他的童年生活,也是唯一一個可以讓他感覺平靜的地方。 他雖然羨慕江湖生活,江湖卻永遠不是他的家,只有那個小鎮才是他內心深處的真正選擇。

一陣寒風吹來,不知是因為翻湧的酒意還是波動的心緒,許驚弦只覺肚內翻江倒海難受無比,喉頭髮癢,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青衣人輕輕拍著許驚弦的後背,猶豫道:“既然你要去滇北……可否幫我做件亊情?”

許驚弦掙扎道:“但請吩咐,有不從……”話音未落,又連連作嘔。 平生首次體會到醉酒的滋味,腦中天旋地轉,幾乎將黃膽水都吐了出來。 迷迷糊糊中還聽到青衣人說了句什麼,卻已是神智不清,根本不知如何作答。

許驚弦手持顯鋒劍,靜若老松,獨自站在廣闊的平原之上。 天空中烏云密布,暴雨欲來。

在他面前百步外,一人一騎淵停嶽峙,穩若泰山。 馬上騎士頭戴金盔,身披金甲,長矛橫胸,胯下一匹赤色駿馬。 雖然看不清對方的面目,許驚弦的心裡卻清楚地知道這位金甲大將正是當朝大將軍,被譽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將軍。 他是殺死林青的罪魁禍首,也是許驚弦不共戴天的仇人!

震耳欲聾的雷聲驀然響起,一道閃電劃過天際,狂風吹亂許驚弦的頭髮,卻吹不散他那高昂的鬥志。 他低喝一聲,平舉顯鋒劍,緩步往前衝去。

這是他與明將軍乏間最後的決戰,只能有一個人能活下來。 既然命運注定了這一場無從逃避的對決,他就只能無所畏懼地勇敢面對,用寶劍和鮮血了結彼此的恩怨。

明將軍放聲大笑,掌中長矛輕揮,霎時鑼鼓喧天,旌旗招展,在他身後出現了無數士兵,足有數万之眾,嚴陣以待,隨時準備發起衝鋒。 而明將軍則策馬緩緩退入陣中。

許驚弦喝道:“不要走,你若是英雄好漢,就與我單獨決戰!”

明將軍道:“等你能過得了我手下這一關,再來找我吧。”數万大軍鋪天蓋地擁來,一場寡不敵眾的拼殺即將開始…

忽聽身後一陣喧囂,回頭看去,卻是宮滌塵率著禦泠堂弟子前來接應助陣,鶴髮、童顏、多吉、白瑪、鬥千金等人皆在其中,同來的竟然還有大群蒼猊,數目幾近千隻。

“為了殺死師父的仇人,我先殺了另外六個人。”宮漆塵的口中卻發出那青衣人的聲音,“所以,你要想殺死明將軍,也必須先殺死其他人。”

許驚弦大叫:“我只想替林叔叔報仇,不要殺死無辜。”

宮滌塵冷然道:“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就是成功的代價!”

他的面容隨著說話聲而不斷變換,最後突然就成了簡歌的模樣,手持一面半尺長短黑勢勘的青霜令。 青霜令上刻著變幻不定的古怪花紋,正是那詭異的悟魅圖。 驀然青霜令從中裂開,—幅白絹從中飄出,上面寫著幾行字句,最醒目的就是四個大字:神兵顯鋒!

禦塗堂弟子口中高呼:“勳業可成,破碎山河!”個個若猛虎般奮勇爭先,兩軍交接的剎那間,整個大地立刻被鮮血染紅,瀕死的慘叫聲驚天動地。 許驚弦憤然道:“我不做你們殺人的工具,我要回家。”

簡歌大笑:“事到如今,還由得你麼?”一群禦泠堂弟子把許驚弦夾在中間,口中發出奇異的嘯聲,往明將軍的大軍衝去。

就在此時,斜刺裡忽又殺來一隊人馬,當先一騎手持一面大旗,旗上寫著三個大字“焰天涯”。 那名騎士是名女子,面容似有幾分像駱清幽,又似有幾分水柔清的影子一對明眸光彩眩人,不過許驚弦可以肯定從未見過此人。

“小子,有種就去涪陵找我吧……”那陌生女子衝至許驚弦身前,玉臂輕揮,展開掌中大旗,席捲天地,將許驚弦罩入其中。

許驚弦大叫一聲,驀然睜開眼睛,原來竟是南柯一夢。 天色已亮,抉搖在他耳邊低低鳴叫著,一面用翅膀輕拍著他的面孔,在夢中卻化作了禦泠堂弟子的奇異騎聲與那面卷住他的大旗。

許驚弦漸漸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側臥在那間小屋的木床上,一時只覺口乾舌燥,滿嘴發苦。 慢慢想起昨夜與那青衣人相識共飲的經歷,環目四望,那青衣人早已悄然離去,不知去向。 床頭邊還放著一件藍色長衫,長褲,用一錠二十兩銀子壓住,別無留言。

若依許驚弦平日的性格,定會覺得對方留銀贈衣頗有些施捨的味道,決不肯收。 但經過與那青衣人一夜相處,知其雖然性格孤傲,卻是至性至情之人,行事僅憑本心,全不顧世俗眼光,自己若不收下,反倒顯得小人之心。 更何況他離開鬥千金時走得匆忙,根本未想過多帶些銀兩,目前確是囊中羞澀,在錫金時還可隨意找個牧人家帳篷打尖,在中土卻是無錢寸步難行,這二十兩銀子可謂是雪中送炭……如此一想,心中甚覺溫暖。

他宿醉初醒,全身發軟虛弱無力,本想撐起身來去找些水喝,卻是連手指頭也懶得動彈一下。 回味著夢中的經歷,暗忖古人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裡的一切是否有所蘊意,或是自己內心深處思想的流露? 當想到那陌生女子手中大旗上的“焰天涯”時,忽然靈光乍現,憶起昨夜醉意朦朧間曾聽那青衣人拜託自己一件事。

“如果有一天你到了焰天涯,幫我給封冰女俠帶句話,就說:'天湖已逝,恩怨盡斷'!”

提及封冰與天湖這兩個名字,立刻令許驚弦想起江湖上的那段傳奇。

二十餘年前,京師北城王​​策動禁衛軍統領秦天湖謀反,禁衛軍副統領魏南焰奮身而出,亂軍中一箭射殺北城王,又力敗秦天湖,將一場危機化為無形,自此被御封為太平公子,與京師凌霄公子何其狂、亂雲公子郭暮寒、天下第一美男子簡歌並稱四大公子。

隨後十餘年間,太平公子魏南焰是朝中唯一能與明將軍爭鋒之士,直到六年前失勢丟官,魏公子被明將軍所迫,一路逃亡到蜀地,終在峨眉金頂上被天湖傳人楚天涯與北城王之女封冰合力所殺。 從此京師四大公子僅余其三,但江湖人提及昔日魏公子之威名,仍大多豎起手指,贊一聲英雄!

其後魏公子手下的第一謀臣、素有“公子之盾”之名的君東臨輔佐封冰在滇南楚雄共建“焰天涯”,成為江湖上唯一公開對抗明將軍的組織勢力。 女俠封冰也因此被江湖上列為白道“夏蟲語冰”四大高手之一,與江湖第一大幫裂空幫主夏天雷、華山掌門無語大師、以及白道第一殺手蟲大師齊名。

僅憑“焰天涯”之名,即可看出封冰與魏公子、楚天涯之間某種微妙的關係,所以雖然封冰為報父仇殺死了魏公子,但君東臨亦甘為其所用。 不過江湖傳言紛紛,真實情形如何,大概只有當局幾人才明白。

想到這裡,許驚弦終於明白了那青衣人的身份。 他既然是楚天涯,那麼小木屋後那座墳中,埋的就必是昔日名震京師的太平公子魏南焰!

許驚弦再也忍不住,一躍而起,來到屋後兩座墳前,深深鞠了三躬。

魏公子向來是他崇敬的人物,想不到一代梟雄,埋骨於此,卻連墓碑、銘文都沒有。 或許這是出於魏公子的本意,但念及他生前輝煌,死後不過幾杯黃土掩身,怎不令人扼腕嘆息!

一將功成萬骨枯! 枯的又豈止是那些無名的將士? 劍客英雄也罷,王侯將相也罷,任你豪情蓋世,權傾天下,到頭來誰也逃不過老天的懲罰,最終兩眼一閉,什麼功名利祿也帶不走……

可是,雖然人人都明白這個道理,卻還都堪不破,為了那浮名空利爭得頭破血流,虛耗一生亦執迷不悟。

這一刻許驚弦心潮起伏,浮想聯翩。 從小他就幻想著日後做一名衝鋒陷陣的將軍,或是立下不世功業的大英雄,如今卻惶然不安地發現,在理想與現實之間,他已不懂得如何取捨。 隨著年齡的增長,到達理想的距離也隨之變得更遠,付出的代價也越來越昂貴,彷彿再難觸及。 又想到再過四天的正月二十日,恰恰就是暗器王林青的忌日。 三年前林青在泰山絕頂與明將​​軍決戰身死,墜落萬丈深淵,屍骨無存,自己卻無法在他靈前守孝,只能遙寄哀思。 他回憶著暗器王的音容笑貌,低低吟著那天命讖語中的“勳業可成、破碎山河”之句,不覺痴了。

在這個初春的清晨,峨眉金頂之上,一位少年靜靜坐在那無名墳塋前,魂遊物外,渾不知時光幾何。

蜀道難行,與內陸的物資交易多走水路。 而位於金沙江邊的涪陵城,西連渝州,東接萬州,得地利之便,是為蜀東重鎮。

冬季水淺,船行不便,如今到了早春時節,客商往來漸漸頻繁起來。 黎明剛過,旭日初升,晨霞未散,便已有許多船隻擠在碼頭上,包著白頭巾的船工們或擺渡乘客,或裝卸貨物,開始了一天的忙碌。

而與那碼頭一派繁華景象截然​​不同的是,在金沙江中央的一座小島上,卻孤零零地停著一隻小船。 江水波濤沸盪,滔滔急流激起迷濛雲霧,江心孤嶼若隱若現,彷彿是一處與世隔絕、棄絕紅塵的世外桃源。

一位藍衣少年在船頭負手而立,他十五六歲年紀,身材頎長,面容英俊,腰佩長劍,肩頭上還立著一隻黑色的大鷹。 江聲浩蕩,他卻全然不聞,只是遙望著江面,神情蕭索,陷入沉思之中,渾如一尊雕像。

船夫是一位四十餘歲的漢子,正蹲在船舷邊抽著旱煙,心裡不停犯著嘀咕:這個少年出手闊綽,一早雇了船來到這江心孤島上,然後就望著江面將近兩個時辰一動不動,只是偶爾發出嗟嘆之聲。 看他佩劍攜鷹,仿似闖蕩江湖的劍客,行事卻像個多愁善感的書生,實在令人捉摸不透。 而那隻鷹兒也十分古怪,江面上不時跳起幾隻魚兒,它卻望也不望一眼,彷彿定在少年肩膀上一般。 這幾日涪陵城本就不太平,若這個少年是來尋事的,可莫要連累自己。 想到這裡,船夫心頭不安,便將旱煙桿在船頭上重重磕了幾下。

藍衣少年聽到響動,似乎感應到了船夫的不耐煩,回過頭來道:“船家可另有事情麼?”

船夫縮了縮肩:“無事無事。只是江風太急,有些寒冷,可打擾小哥了麼?”

藍衣少年笑了笑:“勞煩船家啦。你也不用陪著我吹風,去船艙內避一避吧,再等一會我們就走。”他本是心懷舊事,面容冷漠,但這一笑露出腮邊兩個酒窩,忽而變得和藹可親,猶若鄰家少年。

船夫瞅見藍衣少年的笑容,心頭大定,與他攀話道:“聽口音小哥是外地人,不知是路過涪陵,還是要進城?”

“有什麼區別嗎?”

“若小哥只是路過,那就還是不要多逗留了。咳咳,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這幾日涪陵城中有些變故,怕你惹來麻煩。”

“有何麻煩?不妨說來聽聽。”

船夫的神色有些緊張:“我聽幾個兄弟說,今天三大會齊齊出動,涪陵城只怕要發生大事情了。”

“三大會又是什麼?”

船夫瞧少年與當地勢力無關,鬆了口氣:“看來小哥果然是外地來的,不了解涪陵城的情況。涪陵城雖是個小地方,但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處,比起渝州與萬州那些大城來說,官府的勢力便弱了些,真正控制涪陵城的乃是各家商會。其中尤以船、牧、鹽三家商會勢力最大,便稱之為三大會。表面上是商會,其實就是打著商號幌子的地方幫會,什麼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據說那鐵楫會會長歐陽永、馳驥會會長杜漸觀、井雪會會長趙鳳梧,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一方大豪。誰得罪了他們,涪陵城中絕對沒有容身之地。”

“你們在這些幫會的夾縫中生存,豈不很艱難?”

“那也不盡然。兩年前三大會結盟時,便訂下了一致對外,絕不騷擾涪陵成百姓的盟約,有他們維護治安城裡倒是穩妥了許多。何況家有家法行有行規,各自訂下統一的規矩也減少許多生意上的糾紛。像我們撐船的兄弟,大多都與鐵楫會有瓜葛,若是被人欺負了,便可找歐陽會長出頭;若是苛捐雜稅重了,三大會便出面與官府交涉,連官府也得容讓一二。當然,每個月也必須交給他們些銀兩,以保一方平安。”

“你說今日三大會一齊出動,將要發生什麼事嗎?”

“聽說三大會聯同涪陵城周圍的十四家小幫派齊聚三香閣,要迎接擒天堡來的大人物……”

“三香閣、擒天堡。”藍衣少年喃喃念著這兩個名目,臉色微變,呆怔片刻輕聲道:“有勞船家,這就撐船靠岸吧。”

“小哥莫不是要入城?”

藍衣少年露絲揶揄的笑:“既然到了涪陵成,當然要去三香閣見識一下,順便也看看那擒天堡的大人物。”

船夫一驚,連連搖手:“小哥有所不知,那擒天堡就位於豐都獅子灘頭,離此不過四、五十里地,順江而下最多兩個時辰的船程。擒天堡前些年勢大,莫說涪陵城,就連半個川東也是它的地盤。但四年前擒天堡鬧了內訌,又與滇南的媚雲教打了一場,元氣大傷,三大會這才有機會出頭,當年結盟也是為了對抗擒天堡。這次擒天堡來人只怕其意不善,弄不好就會引起幫派火併,你去趟這渾水就不怕引火燒身麼?嘿嘿,我原本不該多說什麼,但見小哥面善,實不忍見你受害,所以才好心提醒你一聲……”

藍衣少年若有所思,擺擺手示意船夫不必再說,只管開船。 船夫見藍衣少年如此,心裡不由突突一跳,暗忖人不可貌相,這少年雖然年輕,但行跡古怪,莫非與那擒天堡派來的人有關? 再也不敢多說半句,當即解錨運槳,一面暗責自己多嘴多舌。

這個藍衣少年正是許驚弦,他本打算回家鄉滇北清水小鎮,但在峨眉山偶遇浪子遊俠楚天涯,與之共醉一場,隱約記得醉夢裡有一位陌生女子讓他去涪陵城找她,那夢境似真似幻,實是難辨真假,一直在他心頭勾留不去。 若按夢裡的情形,那陌生女子應該就是焰天涯之主封冰,到底是因為聽了楚天涯的留言方有此夢,還是封冰當真來過? 又想到在無名山洞中亦曾聽香公子提及與一眾非常道殺手在涪陵城相會,不由動了前去一探究竟的念頭……

於是許驚弦下了峨眉山後一路南行,到了金沙江邊,改道沿江而行,一大早到了涪陵,僱船至江心孤島上。 他望著澎湃江浪,想到四年前被擒天堡的日哭鬼擄走,沿江坐船至涪陵,正是在這裡看到暗器王林青橫江攔舟,其後又在三香閣中與蟲大師、花想容、水柔清等人相遇。 如舊地重遊,斯人已逝,英姿猶存,不免心頭隱隱疼痛,不禁傷懷。

四年前,禦泠堂紅塵使寧徊風潛伏於擒天堡中,明里為擒天堡的師爺,暗中卻移花接木,以御泠堂弟子周全假冒擒天堡主、名列邪派六大宗師之一的龍判官,並在困龍山莊設巧用鐵罩困住林青、蟲大師等人,若非許驚弦靈機一動誘寧徊風火攻,包括黑道殺手鬼失驚、京師“妙手王”關明月等人都將命喪其中。 林青脫困後發出暗器射瞎寧徊風一目,然後才去獅子灘地藏宮解救出被寧徊風軟禁的龍判官。

寧徊風自知事情敗露,索性率擒天堡不明真相的徒眾遠赴滇南進攻媚雲教,媚雲教教主陸文淵當場被殺,五大護法中的費青海與景柯亦陣亡,而擒天堡設在大理的近千伏兵則是全軍盡沒,擒天六鬼中鎖神、纏魂死於亂軍之中,許驚弦的義父許漠洋也在此役中受寧徊風暗算,最終客死萍鄉城。

經此變故,擒天堡與媚雲教兩敗俱傷。 擒天堡一蹶不振,判官雖然復出,但勢力已大不如前,涪陵城原本是屬於擒天堡的重要分舵,其中以船商為主的鐵楫會、牧商為主的馳驥會、鹽商為主的井雪會皆附膺於擒天堡,趁機結成聯盟自立門戶,從此脫離了擒天堡的控制。

許驚弦聽了船夫的一番話,大致明白了涪陵城的形勢。 他對擒天堡與涪陵城幫會的衝突並無興趣,只是想起當年日哭鬼擄走自己時雖然不懷好意,又惡言惡語地要吃了自己,但一路相處下來,彼此間卻不覺生出深厚的感情,後來日哭鬼為了維護自己還被寧徊風打了一掌,幾年不見,不知他現在是什麼狀況? 若那擒天堡的使者是日哭鬼最好不過,不然也可找機會打聽一下他的消息。 日哭鬼曾對自己說起往事,念念不忘要找殺害他妻兒的罪魁禍首高子明報仇,而髙子明化名高德言藏身京師,成為刑部的五大名捕之一,最後正是死在自己手裡,於情於理都也應當通知他一聲。

除此之外,許驚弦想見日哭鬼還有另一層用意。 四年前太子禦師、黍離門主管平為除去林青,在平山小鎮設計綁架許驚弦,林青千里追蹤直至京師,唯恐對方殺人滅口,無奈之下只好公然宣稱許驚弦是明將軍的剋星。 此言雖然真假難辨,但出自暗器王之口,誰敢不信? 再經江湖上好事之人一番添油加醋、以訛傳訛,自此“許驚弦”這個名字在江湖上可謂是赫赫有名,無人不知。 但許驚弦在錫金呆了幾年後形貌大變,面容上已完全沒有當年小弦的影子,心想日哭鬼曾與自己朝夕相處數十天,若是連他都認不出自己來,日後便可另換一個身份,行走江湖也方便許多。

小船緩緩往岸邊行去,許驚弦不虞惹人注目,輕撫鷹羽低聲道:“扶搖啊扶搖,我有事去涪陵城中查看,你也不妨四處遊玩一番,晚上在這裡聽我哨音相會,如何?”扶​​搖靈性十足,雖不通人言卻懂得主人的意思,當即振翅而起,在空中盤旋數圈後消失不見。

船夫在一旁看得又驚又羨,暗暗咂舌,越發認定​​了許驚弦大有來歷。

碼頭擁擠,船隻難以盡數泊岸,都停在船埠之上。 並列的三條船埠之中,最寬闊的一條用於裝卸貨物,次寬的則用於上下行人,皆是忙亂不休,而最窄最長的第三條船埠卻空空蕩盪,並無船隻靠近,不知有何用途。

用於上下行人的船埠十餘個船位都已佔滿,小船隻好在江上兜著圈子,直等了半柱香,才聽到碼頭上有人招呼道:“王三哥快過來吧,這裡還有個空位。”船夫應了一聲,將小船靠岸,正在第二、第三條船埠之間。

許驚弦剛剛下了船,就見一葉輕舟悠悠行來,不偏不倚地停靠在第三條船埠的盡頭。 只聽到周圍有人小聲道:“來了來了……”聲音微微顫抖著,似是興奮,又似緊張。 他正覺得蹊蹺,不由駐足張望。

只見從小舟上下來了兩個人,一人頭戴一頂蓑笠,身著青色長袍,佝僂著腰背,手持一根竹竿,點點划划地上了船埠,看不清他相貌,僅從步伐神態上判斷應該是位盲眼老人;另一位黑衣人長發散肩,身材修長窈窕,面上象著一層黑紗,僅露出一雙眼睛,乃是一位女子。

黑衣女子扶著盲目老人,緩緩往岸邊行來。 江風將女子一襲黑衣吹得貼在身上,婀娜娉婷,望之不由心生綺念;而老人卻似不堪風寒,走幾步便搖搖晃晃,彷彿不小心便會跌入江中,讓人不禁為他捏著一把汗。 一個是風燭殘年,一個是輕盈健美,走在那長長窄窄的船埠上,形成極端的對比,令人惋嘆老天造物是何等不公。

忽然身後一陣騷亂,卻是一隻滿載重物的貨船失去控制,徑直撞在碼頭上,將碼頭上一根木樁撞斷,那木樁上本是拴著幾匹高頭駿馬,受此一驚,馬兒頓時四處散竄,馬主口中呼喝,路人紛紛躲避,碼頭上亂作一團。 其中一匹最為神駿的白馬衝出人群,左右無路,便往第三條船埠上直奔而來。

那船埠本就狹窄,僅容兩人並肩而行,若被這驚馬一沖,那盲目老人與黑衣女子避無可避,就算不被奔馬踏中,勢必也會被擠落水中。

許驚弦恰好就在船埠近處,見此情景無暇思索,一個箭步跨出,正攔在驚馬前行的方向,卻見那馬兒兩眼血紅,口泛白沫,狀若瘋癲。 事變頃刻已不及細想,許驚弦心知憑自己的功力難以力挽奔馬,猛然側身讓過馬兒,眼明手快—把抓住懸於空中的韁繩,瞅准立於旁邊的一根石柱,迅速地將馬緩在上面繞了幾圈。 奔馬從許驚弦身邊疾馳而過,相差不過毫釐之間,捲起的狂風幾乎將他掃入江中。

白馬剛剛踏上船埠,韁繩已被拉得筆直,“啪”的一聲從中斷裂。 馬兒受此一挫,身形稍緩,說時遲那時快,許驚弦飛身而起,端端落在馬背之上,雙手揪住馬鬃,用力一提,馬兒吃痛,長嘶一聲人立而起,前蹄再踏下時方向已偏,落在船擇之外的江岸淺水中。

許驚弦腰腹用勁,飄然離開馬背,穩穩落在碼頭。 聽到人群中響起喝彩之聲,微微一笑,朝四周抱拳作了一揖,心口卻是莫名一痛,原來竟情不自禁地模仿了當年林青截舟救險後答謝百姓的動作。

那馬兒的主人慌忙跑上前來救援落水的白馬,口中不冷不熱地答謝:“幸得少臂俠出手相助,請教尊姓大名。”

許驚弦幾乎脫口說出自家名號,幸好話到嘴邊及時忍住,報出化名:“在下吳言,初來涪陵。些許小事無須掛齒。”

馬主人救上馬兒,冷冷望了許驚弦一眼,低聲道:“我家主人得知後必有重謝,吳少俠保重。”轉身離去。

許驚弦感覺對方那一眼中彷彿別有他意,微微一怔。 他在錫金呆了三年,多與牲畜打交道,回想那馬兒的情景不似受驚倒像是中了什麼奇毒,恐怕是有意為之。 難道是針對那盲目老人與黑衣女子?

許驚弦回頭望去,只見那老人與女子依舊不疾不途地緩步前行,不見絲毫驚惶,彷彿發生的一切全然無關,隱隱覺得不妥。 不過他最恨陰謀詭計,不管那馬主人是什麼來歷,用這樣的方法對付一個瞎眼老人與弱質女子,實乃屑小所為,根本不把馬主人話語中隱含的威脅放在心上。

許驚弦不願多惹事端,也不與老人和女子朝面,擠開人群悄然離去。 才走出幾步,忽覺脊背微微一燙,他並未回頭,心中卻大是驚訝,想不到那女子的目光有如實質,當是不可多見的高手,自己出手怕是多餘了。

時日尚早,評驚弦便在涪陵城中閒逛,過了幾條街,忽見到一座熟悉的莊園,憶起當年這裡乃是擒天堡香主魯子洋的宅院,自己與日哭鬼初來涪陵便在此落腳,還騙了其手下費源二十兩銀子,然後請日哭鬼去三香閣吃飯,從而邂追林青等人。 看宅第門口懸掛的匾幅上寫著一個大大的“杜”字,尋人一問,原來這裡如今已是馳驥會主杜漸觀的居所。

舊地換新顏,令許驚弦思潮起伏。 那魯子洋本也是御泠堂留在擒天堡的伏兵,掲破寧徊風的陰謀後,他亦無法在擒天堡立足,從此不知所蹤,魯宅亦變做了杜府;還記得寧徊風就是在這間宅院裡給自己下了“六月蛹”,為救此傷林靑與蟲大師費神費力,最終不得已去鳴佩峰請四大家族點睛閣主景成像治傷,卻被他趁機廢去丹田;又想到部時請妙手王關明月偷來水柔清的貼身金鎖,卻因為與她賭氣不肯還她,如今還掛在自己脖子上,她的父母皆因自己而死,不知這心高氣傲的小姑娘現在何處,是否還記恨著自己? 時過境遷,物換星移,不過數年的光景,一切已恍如隔世……

每遇到一處依稀相識的景物,許驚弦便重溫起當年與日哭鬼、林青、蟲大師、花想容、水柔清等人在一起的時光,不由感慨萬千,時而歡欣微笑,時而悲痛感傷。 如此走走停停,忽見一間酒家臨江而立,氣派非凡,上書三個大字——三香閣。

三香閣已經重新翻修,又加蓋了樓層,比起當年更顯光鮮華麗。 樓下停了許多車馬,看來生意興隆。

許驚弦正欲入內,卻被小二擋住:“這位客官,可有名帖?”

許驚弦搖搖頭,店小二道:“那可對不住了。今日恰好是涪陵三大會主聯名請客的日子,早已包下本店,客官若無名帖,只好改天再來。”

許驚弦瞅見閣中已開有數席,坐有不少人,除了十數位身著華服的客人外,其餘皆是家丁、護衛之流,不服道:“莫非每個人都要有名帖才可入內?”

店小二倒是振​​振有詞“一共是十八位貴客,每人最多可帶五位隨從。嘿嘿,看起來客官並不在內。”

若依許驚弦以往的性格,必會被這句話激起傲氣,或是硬闖,或是拂袖而去。 如今年齡漸長,心智已變成熟,知道店小二隻是替人跑腿,何苦爭執令他為難? 反正自己本只想確認一下擒天堡來人是否日哭鬼,倒也不必非入酒宴不可,看這樣子擒天堡使者目前尚未到來,不妨在門口等候,屆時便知究竟,微笑著退開。 同時心頭默算,三大會聯合十四家小幫派,再加上擒天堡的使者,正好共是十八席,看來想混進去可不容易。

忽聽身後有人高聲發問:“請問這位可是吳言吳少俠?”

許驚弦應聲望去,卻是一名又矮又胖旳漢子,身邊帶著幾名隨從,每個人的衣角上都畫著一隻展翅欲飛的鳥兒。 那胖子身高不足五尺,卻是肥頭大耳,膀闊腰圓,粗粗估計一下足有三四百斤的分量,還堆著一臉的假笑,渾如彌勒佛從寺廟裡走了出來。 這種人物一見之下終身難忘,許驚弦肯定從未見過此人,卻不知他如何知道自己的化名,漠然點點頭。

那胖子拱手道:“在下飛鴻幫幫主陳長江,久仰少俠大名,還請入閣。”

許驚弦心頭雪亮,自己初來涪陵,還是第一次聽說什麼飛鴻幫,自然與這個胖子攀不上交情。 何況吳言這名字連自己都不太熟悉,所謂久仰大名不過是客套話兒,必是早晨在碼頭上見過自己。 也不知陳長江邀自己入內有何用意,莫非是那驚馬的主人前來“重謝”?

不過許驚弦如今對自己武功頗有信心,藝高人膽大,既然有機會進入三香閣,也不懼對方耍何花樣,淡淡道了聲謝,大步入內。 那店小二認得陳長江,退在一邊並不阻攔。

三香閣一樓左右各擺了七席,恰好是十四桌,每一桌主位上坐著的賓客高矮胖瘦形貌各異,旁邊各有四五名隨從,正是那十四家小幫派的頭領。 許驚弦料想樓上必另設四席,乃是涪陵三大會主與擒天堡使者會面之處,雖然十分好奇,卻只怕是沒機會上樓了。

陳長江與幾名手下坐在左首第三席,卻並不帶許驚弦入坐,而是喚來店小二:“再替吳少俠另擺一席。”

店小二面有難色:“杜會長曾親自吩附過,今日只設十八席,外來人等概不接待,陳爺如此說,可真讓小店為難了。”他口中的杜會長便是三大會中馳驥會的會長杜漸觀。

陳長江面色一寒,將一錠銀子重重拍在桌上:“有什麼好為難的?你當我飛鴻幫出不起銀子麼?”

“杜會長早已預付了酒錢,哪敢收陳爺的銀子。不過……就算另設一席,小店也不敢送上酒萊。”

“放屁,開店宴客天經地義,老杜可以請客,我陳長江就不能請客嗎?”店主人聞聲趕來,連連作揖:“小二不懂事,還請陳幫主海涵。只是杜會長親自囑咐過,小店豈敢有違?”

陳長江冷笑:“你左一句杜會長,右—句杜會長。我倒想知道,這裡到底是三香閣,還是杜家莊?”此言一出,三香閣內頓時鴉雀無聲,陳長江此舉不啻於公然挑杜漸觀的權威。

店主人嚇得臉色青白,怔了半晌才發話:“陳幫主言重了,你老人家敢開罪馳驥會,本店店小利薄,可是萬萬得罪不起啊。”

右首第二席坐著一位面容陰冷的長髯老者,拍桌喝道:“陳長江你吃了熊心豹子膽麼?你不想活了,飛鴻幫三百號手下可未必想陪你玩命。”

陳長江哈哈一笑:“金幫主還是多替自家的潛鮫幫操心吧,死到臨頭還想著舔三大會的屁股?”

那老者乃是潛鮫幫幫主金時翁,聽陳長江出語不遜,氣得長髯倒豎,正要發作,忽又聽隔席龍虎幫幫主孟先廣陰陽怪氣地道:“金老爺子息怒,有道是'盡掃自家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飛鴻幫想和馳驥會對著幹,你急眉火眼地出什麼頭?小心攀錯了高枝,掉下來摔壞了老骨頭……”金時翁大怒,還未等他開口,卻聽對面流沙幫女幫主黎芳芳嬌笑道:“孟幫主有所不知,下個月金老爺子的孫女兒就要嫁給杜家二公子,人家可是幫著自家親戚說話呢。”

銅錘門門主裴榮接口道:“幸好是下個月,還有機會毀婚,不然……嘿嘿。”

金時翁越聽越不對味,心頭暗驚,飛鴻幫、潛鮫幫、龍虎幫、流沙幫、銅錘門都不過是小幫會,只怕加在一起也抵不過一個馳驥會,他們憑什麼出言無忌、態度如此強硬? 再聯想到此次擒天堡派出使者之事,莫非……他不敢再想下去,勉強交待幾句場面話,悶聲坐下喝酒。

其餘各派的幫主中,有些人知曉內情暗自盤算,有些人權衡利弊見風使舵,一時都靜了下來。

許驚弦冷眼旁觀,漸漸理出個頭緒來。 看來這十四家小幫會並非齊心服膺於三大會,像飛鴻幫、龍虎幫、流沙幫、銅錘門等都多半已被人收買,幕後主使極有可能就是擒天堡,欲要重新接管涪陵城這塊地盤。 來者不善,今日三香閣只怕開的是鴻門之宴。

他留意到樓上一直靜悄悄地漠有動靜,想必那三大會的會主亦未到場,樓下卻已鬧得不可開交。 他還是首次接觸江湖幫派間的傾軋,反正置身事外,樂得看一場熱鬧。 暗忖那擒天堡的使者倒也厲害,尚未露面,已先攪得三香閣內亂頻生,多半不是日哭鬼。 不知到時候與三大會主正面相對,又將是什麼樣的情景。

許驚弦也不理會陳長江,獨自坐到另張靠窗口的桌前,將掌中顯鋒劍鞘朝桌上重重一放,喝道:“小爺渴了,上茶來!”

店主人愣在原地,不知是否應該聽許驚弦的盼咐。 倒是店小二機靈,在店主耳邊道:“杜會長只說不上酒菜,一壺茶應該沒有關係吧……”他的話音雖輕,但在場大多都是武功高手,全都聽個清清楚楚。

陳長江喝道:“還不快給吳少俠上茶。哼哼,只怕以後想請這樣的貴客光顧三香閣,還要看他是否有心情哩。”

許驚弦聞言一怔,難道陳長江誤把自己當做擒天堡的什麼人了? 他最恨被人利用,心想小爺獨來獨往,可犯不上與你們攀交情。 不冷不熱地道:“我只想坐在這裡靜靜看風景,有沒有酒菜都罷了,只求陳幫主不必再藉小弟大做文章。”說罷目視窗外景色,再也不望陳長江一眼。

陳長江受了許驚弦的搶白,卻只是訕訕一笑作罷。 其餘人見此情景,互相交換個眼色,在暗中猜測許驚弦的身份,竊竊私語不斷。

正值早春時節,蜂翔蝶舞,鶯飛草長,江水茫茫,青山蒼鬱。 雲物四望,水天極目之處,遠山如徐徐展開一幅水墨畫卷。

許驚弦憑窗遠望,心曠神怡,煩憂盡消,渾忘了滿座心懷鬼胎的賓客。 恰好那店主人親自送來一壺清茶,便隨口問道:“那一副'傲雪難陪,履劍千江水。欺霜無伴,撫鞍萬屏山'的對聯可還在麼?”這副對聯乃是駱清幽來到三香閣時所作,當年正是因為黃山千葉門的女弟子桃花見到此聯後出言不遜,辱及駱清幽,才引得林青一展暗器神功。

店主人卻會錯了意,結結巴巴道:“駱才女那副對聯乃是本店鎮店之寶,一直都掛在樓上,今日不便,改日必請少俠一觀。”

許驚弦心情極好,縱聲大笑:“你且放心,就算用八抬大轎請我,今日也不上樓去。”他隨口開個玩笑,雖讓店主人放下了心事,卻更令那十四位幫派頭領捉摸不定,越發覺得這少年高深莫測。

眼看將至午時,那井雪、鐵楫、馳驥三大會的會長與擒天堡的使者依然不見蹤影。 十四位幫派頭領中有些人便坐不住了,七嘴八舌地談論起來。

只聽一人道:“自從與媚雲教一場大戰後,擒天堡元氣大傷,龍判官守著地藏宮主三四年不出江湖,這才有了川北、川西、川中幾大分舵各立山頭,三大會崛起涪陵,大夥也算過了幾年輕鬆日子。這一次怎麼擒天堡突然派出使者前來,神神秘秘地不知在搞什麼名堂?”

另一人接口道:“管它什麼名堂?三大會聯合十四幫派,實力遠勝過擒天堡,龍判官想要東山再起,只怕是妄想。”

“噓。有道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龍堡主畢竟名列六大宗師之一,雖一時受挫,實力猶存,若聽到你這等不敬之言,只怕不會給你好看。”

“哼,邪派六大宗師有什麼了不起,還不是被那個師爺寧徊風玩弄在股掌之中。如今寧徊風不在,擒天六鬼變成了四鬼,龍判官一介武夫老體衰,還能耍什麼威風”

金時翁一拍桌子:“說得好。當年老夫不得不聽從擒夫堡的號令,賣的也是寧徊風的面子,龍判官名頭雖響,老夫心裡卻未必服氣他。”

許弦本在觀景物憶舊情,突然聽到寧徊風的名字,連忙收回心思,凝神細聽。 聽了幾句心頭恍然,看來當年龍判官受制於寧徊風之事確實令他聲望大損,所以才導致擒天堡四分五裂、川蜀武林群龍無首的局面。 他注意到金時翁一番話引起五、六個人隨聲附和,但以陳長江為首的另外三、四個人卻面含冷笑不以為然,另有幾人則不露聲色,靜觀事變。 心中已大致明白這十四家幫派的各自立場。

一人問道:“諸位可知這次擒天堡派來的使者是何人?”

金時翁答道:“這個老夫倒知曉一二,聽說是叫做什麼神算丁先生,不知是什麼來歷?哼哼,擒天堡若是派擒天四鬼之一也還說得過去,找這樣一個藉藉無名之士做使者,忒也瞧不起我們了。”

當年擒天堡威震川蜀,除了堡主龍吟秋與師爺寧徊風外,另有六大高手,因龍吟秋擅使判官筆,人送外號龍判官,這六大高手便似判官手下的小鬼,稱之為“擒天六鬼”。 但與媚雲教一戰,鎖神、纏魂當場戰死,僅餘日哭、夜啼、滅痕、吊靴四人。 而以前從沒有人聽說過“神算丁先生”的名號,多半是近年才秘密加入擒天堡。

陳長江皮笑肉不笑地道:“金老爺子從杜漸觀那裡得來的情報,只怕有失精準。丁先生如今正是擒天堡的師爺,乃是僅次於龍判官之下的二號實權人物。想想當年的寧徊風,便可知其厲害。”

一旁的裴榮裝腔作勢般咂舌驚嘆:“如果此人能有寧徊風一半的厲害,川東武林復興就有望了。”

另有人不忿:“裴兄覺得有望?怎麼小弟反倒覺得擔驚受怕,心頭惶惑。”

許驚弦心頭暗恨,卻也不得不暗地佩服。 當年寧徊風號稱“病從口入,禍從手出”,行事低調,鉅細無遺,口蜜腹劍,穩狠毒辣,在擒天堡中聲望直通龍判官,在一眾川蜀武林同道的心裡也投下了至今難以消除的陰影。

陳長正色道:“據小弟的情報,這個丁先生三個月前才投至龍堡主的帳下,雖貌不驚人,但心思縝密,智計無雙,察人觀物算無遺策,外人不知其名,唯以神算丁先生稱之。僅僅用了三個月,就令擒天堡上至龍判官與擒天四鬼,下至每一個堡丁,無不服膺。試問就算寧徊風親至,只怕也不可能在短短時間得到如此信任吧。而丁先生能夠親自出馬,到涪陵走這一趟,也足見擒天堡對我等的看重。”

眾人都知​​陳長江素來喜歡說大話,對他的這番言語皆是半信半疑,有人便置疑道:“這個神算丁先生如果真如陳兄所說,為何我們從未得過一點風聲?這樣一個厲害人物,總不能突然從石頭中蹦出來吧。”

陳長江撫掌道:“問得好。這裡面確是有一個關鍵,那是因為丁先生嚴令所有人不得洩露,擒天堡上千堡丁,卻能將一個人的身份守口如瓶,丁先生的能力由此已可見一般。”

“既然此事無人得知,陳兄又如何曉得?”

陳長江自得一笑:“承蒙丁先生看重,小弟已加入了擒天堡了。”

金時翁怒道:“今日三大會與十四幫派聯合,正是要共同應對擒天堡的威脅,想不到你小子竟然吃裡扒外。”

陳長江斜睨他一眼:“金老爺子不通時務,其他人未必像你一樣。不獨是我,像流沙幫黎幫主、龍虎幫孟幫主還有銅錘門的裴門主等人也都暗中加入了擒天堡。”

金時翁恨聲道:“我潛鮫幫都是響噹噹的漢子,可不會做狗。”

龍虎幫幫主孟先廣陰惻惻地道:“如果金幫主敢在丁先生面前說出這句話,我才服你。”眼看爭執又起,旁人連忙勸解一番。

另有人心中起疑,發問道:“請教陳兄,那丁先生的身份又不是什麼皇親國戚,為何要故意隱瞞?弄此玄虛又有何意義?”

三香閣外忽傳來一個聲音:“擒天堡要重出江湖,自須運籌得當,不給敵人絲毫可乗之機。只有將一切準備停當,萬無一失後再發出雷霆一擊……”這個聲音極其低沉喑啞,卻是經久不息,如一根利針般剌入每個人的耳膜中,彷彿還要直鑽到心底里去。

隨即就聽到竹杖點地的“篤篤”之聲極有節奏地一下下響起。 最奇怪的是每個人都明白無誤地感覺到那竹杖聲由遠而近地傳來,但每記聲響卻都是一般輕重,彷彿距離並未發生改變。 與此同時,輕盈的腳步聲伴隨著竹杖聲一同響起,但每一步又偏偏塔在兩記竹杖之間,就如兩件截然不同的樂器一併作響,各自獨奏極不和諧,令人聞之心頭煩悶。

聽了陳長江的一番話後,許驚玄已知擒天堡來人並非日哭鬼,雖微有點失望,但對這個丁先生亦是充滿著好奇,隱隱期盼見一面。 聽到這竹杖聲不由大吃一驚莫非是他?...<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b3401069 發表於 2012-6-2 04:32 PM

第十章 刺明計劃

恰好剛到午時,竹杖聲與腳步聲在三香閣門外停了下來。

一個動聽的女聲道:“說好了午時赴約,為何三大會主都不現身?”許驚弦只覺得這聲音頗有些熟悉,一時卻想不起來在何處聽過。

那個低沉暗啞的聲音道:“鶯兒莫急,這件事可以問問潛蛟幫的金時翁幫主。”同樣的聲線,稱呼那女子時頗有一份疼惜之意,提及金時翁之名時卻似乎隱含了一絲殺氣。

眾人的目光齊齊轉向金時翁。 金時翁原本還算篤定,但聽那聲音提到自己名字時忽覺心頭慌亂,忙不迭解釋道:“此事與老夫無關,只是曾聽杜會長說起,三大會長有意晚一刻才赴約,只為給擒天堡使者一個……咳咳。”

“唉,丁某在涪陵城的碼頭上,已算見識三大會的下馬威了,想不到來了三香閣,還要受此折辱。川蜀武林同是一脈,本應聯合起來共抗外敵,又何苦如此?”隨著說話聲,兩人挑簾入閣,果然正是那盲目老人與黑衣女子。 老人頭上依舊戴著那頂斗笠,女子麵上依舊蒙著黑紗,但這一次氣勢卻完全不同,再也沒有人敢視其為孤苦老者與弱質女子。

陳長江搶先迎了上去:“幸不辱命,丁先生所託之事已辦好。”說話間拉起丁先生的竹杖往許驚弦的方向指了指。

許驚弦看的真切,心頭暗凜。 怪不得陳長江請自己入三香閣奉為上賓,原來是得了丁先生的命令。 難道就因為自己在碼頭上出手相救,所以讓他另眼相看麼? 如今向來,自己出手全是多餘,也不知是福是禍。

丁先生轉頭朝許驚弦的方向幾不可察地點點頭,斗笠揚起的一霎,許驚弦已望見了他的相貌,不由一愣。 他在碼頭上見丁先生行動遲緩,體態佝僂,本以為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誰知他看來不過四十餘歲的年紀,面上幾條刀疤縱橫,肌膚蠟黃如土、皺如樹皮,在加上一對濃黑如墨的眼罩,竟是一臉凶相,令人不敢多望……

丁先生自嘲般一笑:“並非丁某不尊重諸位,而是容貌醜陋,不敢以之示人,所以這斗笠便不除去了。”

聽丁先生如此說,許驚弦倒對他略有一絲好感,暗忖以他如此形貌能得到龍判官的重用,威震擒天堡,恐怕果有過人之能。

丁先生轉向金時翁:“聽說金幫主的幼子昨日突染重病,全身浮腫腹脹如盆,不思飲食,只是昏睡不止,不知可否痊癒?丁某不才,也懂得一些岐黃之術,若有用得到的地方,自當效力。”

這本是金時翁家中的隱私,卻被丁先生隨口道來,不由渾身一震,勉強拱手道:“多謝丁先生關心,犬子目前尚安好。”短短幾句話已令金時翁惶惑難安,猜疑不定,還想再說幾句,丁先生卻已在陳長江的介紹下轉向另一個人。

丁先生先後對十四家幫派頭領打過招呼。 陳長江、孟先廣、黎芳芳、裴榮等已加入擒天堡之人也還罷了,其餘人皆是暗暗吃驚,他們此前從未與丁先生打過照面,甚至都不知此人的存在,丁先生卻顯得與每個人都極為熟稔,不但姓名綽號絲毫不錯,寒暄中更是有意無意流露出一些隱私。

那名黑衣女子則緊緊跟隨在丁先生之後,沉默無言,似乎對眼前發生的一切全然不感興趣,只是偶爾抬眼巡視四周,目光警覺。

陳長江道:“還請丁先生樓上就坐。”

丁先生卻搖搖頭:“對於一個瞎子來說,能省些力氣就不想多走動,丁某就與吳少俠同席吧。”

陳長江無奈,只好領著丁先生與那黑衣女子走往許驚弦一席。 丁先生來到席前,卻不就坐:“吳少俠原來是客,今晨於丁某又有救命之恩,便請坐在主位吧。”

許驚弦向來不喜歡繁文縟節,謙遜幾句便安然就坐。 丁先生坐於他的左側,那黑衣女子並不解開面紗,在下首落座,恰與許驚弦正面相對。

丁先生道:“想必諸位都餓了,就請店家上酒菜吧。”又俯身在許驚弦耳邊輕聲道:“三香閣的菜餚遠近聞名,吳少俠無需拘束,盡情享用即可。”

許驚弦驀然醒悟到丁先生故意不坐在主位,免得與自己正面相對,只怕是不願讓自己看到他的醜陋面目影響食慾。 如此含蓄的風度,如此縝密的心機,難怪令擒天堡上下歸心。 只不過,他又隱隱覺得丁先生此舉還另有深意。 正思索間,忽發現對面黑衣女子那一雙靈動而深不見底的眸子正盯住自己,目光奇異,又或夾雜著調侃與嘲弄,不由臉上一紅,連忙拿起茶杯掩飾。

黑衣女子狠狠瞪了他一眼,藉端茶入口的當兒,將蒙面的紗巾掀起一線,半爿櫻桃小嘴微撇,朝他輕啐一口。

許驚弦暗忖與這女子素不相識,無冤無仇,她為何對自己如此態度? 但不知為何,雖然她的神情冷漠,甚至帶著一絲犀利的狠勁,卻讓他隱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頗覺親近,彷彿那輕啐一口也只是久違朋友間的玩鬧……也不覺氣惱,反朝她友善一笑。

黑衣女子憋著一腔怒火無處宣洩,沒好氣地別過頭去,不再理睬許驚弦。

當下陳長江催促店家上酒菜,店主人口中答應著,卻只是拖延磨蹭,上了幾壇酒,菜食卻遲遲未送來。 陳長江面蘊怒意,正要喝罵,金時翁道:“老夫倒未覺飢餓。何況三大會主皆未到場,我們還是再等一會吧。”

丁先生卻道:“這裡就屬金老爺子年紀最大,潛蛟幫在涪陵城的地位亦僅次於井雪、馳驥、鐵楫三大會,足可當得了主人。”

金時翁額頭見汗:“這……丁先生太抬舉老夫了,我潛蛟幫也沒有那麼大實力,敢於三大會一爭高下。”

丁先生竹杖不輕不重地敲著桌腳,言語中卻是咄咄逼人:“我看有擒天堡相助,潛蛟幫足有資格接替三大會的位置,就看金老爺子有沒有這個膽子了。嘿嘿,若不然就趁早解散潛蛟幫,回家含飴弄孫安享晚年吧。”此言一出,三香閣里頓時靜了下來,只有那竹杖一記記有節奏的敲擊聲。

丁先生如此做法無疑是逼金時翁當場表態,人人皆知金時翁與馳驥會會長杜漸觀的關係,如果連他都倒向擒天堡,三大會可謂大勢去矣。 一時數道目光都盯在金時翁的身上,他的回答恐怕不僅聯繫著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聯繫著數百潛蛟幫弟子的性命。 在場諸人更覺震驚。 江湖上講究點到為止,若無強大的實力,丁先生的態度斷無可能如此強硬不留絲毫迴旋餘地。 除非擒天堡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挑了三大會,卻為何未聞一點風聲?

金時翁怔楞半晌,權衡再三,忽咬牙拍桌,一字一句道:“店家上菜!”

如此一來,潛蛟幫可算是公然投靠擒天堡,其餘幾個中立的小幫派更無異議,數人齊聲大叫:“店家上菜。”只唬的店主人面無人色。

酒菜頓時流水般送來,丁先生舉杯勸飲,談笑風生,儼然成了一個殷勤待客的主人。

許驚弦見丁先生不動刀槍,只憑三言兩語便收服了潛蛟幫與十四幫派,心中又驚又佩。 丁先生憑的當然不是虛張聲勢,這不但需要實現收集詳細的情報先聲奪​​人,還要有精妙的談判技巧誘使對方踏入設好的圈套,更關鍵的是要了解對方的性格給予適當的壓力,才能最終瓦解對方的心理防線。 這一仗看似勝的輕鬆,其中都包含著智慧與謀略的結晶。 任何人有丁先生這樣的對手,都將會非常頭疼。

齊飲了三杯后,丁先生含笑道:“各位放心喝酒吧。至少丁某可以保證,那杜漸觀與歐陽永今日是來不了三香閣啦。”眾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氣,三香閣內靜聞針落。

黑衣女子指按腮邊,輕輕搖頭:“鶯兒不信。那杜漸觀與歐陽永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有怎麼會說話不算數而爽約三香閣,丁大叔一定在騙我。”她起初不發一言,又是全身黑衣蒙上面目,隱隱滲出一股殺氣。 眾人猜不透她身份,唯恐得罪,連目光都盡力迴避。 誰知她此刻一開口,聲音嬌嫩,神情天真,又口稱“大叔”,原來竟是一個小姑娘。

諸人都知道黑衣女子故意如此說,好引出丁先生的下文,以收震懾人心之效,誰也不敢多言。 唯有許驚弦心無牽滯,見她的態度變得如此突兀,忍不住莞爾一笑,偷偷扮個鬼臉。 黑衣女子看在眼裡,心頭著惱,桌下無聲無息地伸出一隻腳來,往許驚弦的右足上狠狠跺去。

哪知許驚弦精通陰陽推骨術,之間黑衣女子左肩微搖,已識破她用意,及時收回右足。 黑衣女子一心想讓許驚弦大叫出醜,這一腳雖未用上內勁,亦使力不小,不了跺空在木質地板上,發出“咚”的一聲。

這一下大出黑衣女子意外,眼見幾人應聲望來,慌忙扯過一張椅子擋住腳下。 幸好黑紗蒙面,不至於讓人瞧出臉紅,她秀眉微立,心頭暗恨。

丁先生聽的真切,竹杖敲地,似是發出警告,又似是替黑衣女子遮掩,口中柔聲道:“大叔怎麼會騙你呢?聽說今天早上歐陽永的坐船在鎖龍灘上沉沒,他鐵楫會原本做的就是水上的生意,想不到自家的船兒卻先出了問題,真是造化弄人啊。哎,善泳者溺於水,雖說歐陽永水性極好,但被吸入鎖龍灘的漩渦中,怕也不能生還,葬身魚腹,可惜啊可惜……”

諸人聽的暗暗心驚,那鎖龍灘乃是這段金沙江中最大的一處險灘,江流湍急,暗礁叢生,時有船隻於此處翻沉。 但以鐵楫會的實力,豈會無故翻船,極有可能是擒天堡暗中下的手。

黑衣女子瞪了一眼許驚弦,接著丁先生的話道:“原來如此。不過就算歐陽永不能來,那杜漸觀為何也不現身?馳驥會有的是日行千里的寶馬良駒,只要不出什麼意外,就算遠在天邊,也可及時趕來吧。”

丁先生淡淡一笑:“壞就壞在這寶馬良駒上。近日杜漸觀新購一匹大宛寶馬,送給最寵愛的三子杜遠安。前日杜遠安騎馬出行,不料那馬兒忽發癲狂,在荒山中急奔數里,最後竟將他拋離鞍下,摔斷了大腿。幸好被適經此處的吊靴鬼救下,便送杜遠安至擒天堡醫治。杜漸觀昨晚才得到消息,連夜奔赴地藏宮看望愛子,龍堡主向來好客,自當留他品酒論道,商談大事,所以這三香閣之約杜漸觀是萬萬趕不上了……”

諸人心底平地生波,皆知擒天堡留客是假,軟禁是真。 歐陽永與杜漸觀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這節骨眼上發生意外,自然都是出自於丁先生的一手安排。 如此大事被他以漫不經心的口氣道來,更增威懾。

黑衣女子掰著指頭細數:“鐵楫會和馳驥會都來不了啦,三大會還剩下一個井雪會。那趙鳳梧就住在左近,總能及時趕來吧。”

“唔,趙會長是個守時之人,既然說好午時一刻到,必不會爽約。”

丁先生話音未落,門外已有人高聲通傳:“井雪會主趙鳳梧到。”

趙鳳梧三十出頭,國字臉龐,直鼻闊口,穿一身藍色短襟,體格魁梧,肩寬臂長,看似一介莽夫,眼神中卻透出一絲生意人的精明。 與他同來的五名隨從高矮胖瘦不一,腰挾兵刃,行動沉穩快捷,皆可謂是江湖上的好手,單論其出場的氣勢上已遠勝十四家幫派頭領。

金時翁等人紛紛起身相迎,抱拳寒暄。 趙鳳梧只是匆匆拱手,三步並作兩步來到桌前:“趙某來遲一步,還請丁先生見諒。”

丁先生與那黑衣女子紋絲不動,甚至連頭都未轉一下。

趙鳳梧吃個沒趣,強忍著氣打個哈哈:“丁先生大人大量,必不屑與我們這些粗豪漢子一般見識。趙某先自罰三杯,權做賠罪。”右手一探,已將鄰桌上的三隻酒杯穩穩託在掌中,杯中斟滿的酒水晃也不晃一下,左手擎起一隻酒杯,徑直往口中送去。

說時遲那時快,黑衣女子右手疾伸,兩根指頭正搭在杯沿上,剎那間趙鳳梧渾身一震,粗糙的手掌隱隱泛起一層青氣,大約是練習鐵砂掌之類硬功的緣故,但黑衣女子那兩根玉蔥般的手指也不見如何用力,卻將趙鳳梧的反擊之力盡數化於無形,雙方僵在空中。

黑衣女子指尖輕顫,“咯”地一聲輕響,杯柄已斷裂。 她掌中卻生出一股黏力,不讓酒杯分離。 趙鳳梧心知如果自己縮手,酒杯便會一分為二,面子上可不好看,舉起的左手只好停在半空不動,形勢極為尷尬。

許驚弦瞧得清楚,這黑衣女子手腕靈動,指力犀利,招式勁疾,竟是武林一流高手,恐怕連久負盛名的“擒天六鬼”也皆不及她。

趙鳳梧不敢硬拼,乾咳了一聲:“姑娘……這又是何必?”

丁先生泰然道:“聽說三大會想給丁某一個下馬威,丁某是個人微言輕的瞎子,自不放在心上。但擒天堡卻不吃這一套,只好原物奉還。”

趙鳳梧眼中怒火一閃而逝,賠笑道:“何來下馬威之說,丁先生必定是有所誤會了吧。”

丁先生悠悠道:“丁某一早來到涪陵城,才一下船,在碼頭上就險被驚馬踏中,幸得吳少俠仗義相救方才無恙。那馬兒是馳驥會的,衝撞碼頭的船隻是鐵楫會的,不知那船上的貨物是否是井雪會的?”

趙鳳梧知機:“此事趙某並不知情,一定好好查問,給丁先生一個交代。”

許驚弦此刻才明白,今日三香閣之宴本是雙方談判,三大會在碼頭上設下驚馬之局的目的並非傷人,而是要迫得擒天堡使者狼狽不堪,會談之際便可佔些上風。 只是未想到擒天堡不過是以談判作為幌子,暗中已對三大會下手。 反倒是自己不明就裡出手攔住驚馬,糊里糊塗地捲入這一場爭端之中。

“也罷,今日以和為重,此事可暫不追究。不過三大會主遲遲不至。卻是有失合談的誠意。”

“只因趙某家中有事情耽擱,所以來遲……”

丁先生微微一笑,打斷趙鳳梧:“若非恰好得知鐵楫會與馳驥會的變故,只​​怕我還得再多等一會吧……”

趙鳳梧身為涪陵三大會主之一,消息一向靈通,但直到來三香閣赴約的路上才得知歐陽永與杜漸觀出了事情,知道必是擒天堡有意封鎖消息,今日之宴恐怕兇多吉少,心頭一橫,咬牙道:“三大會一向同進共退,歐陽大哥與杜二哥既然有難,我井雪會也不會坐視不理。”

許驚弦與趙鳳梧正面相對,看到他語氣雖然強硬,但面色驚疑不定,眼神游移散亂,已是色厲內荏,暗自搖頭。

丁先生意定神閒:“趙會主辰時起身,去涪陵城東的泰元館吃了早點,巳時初巡視井雪會所開的七家商舖,收了十六萬兩的銀票,巳時正回到趙府,喝了一壺上好的碧螺春,然後就鑽到五姨太的房間呆了大半個時辰……如此悠閒自在,哪有餘暇應對來犯之敵?但你既然要顧全義氣,那丁某就再給你一個時辰調兵遣將,然後與擒天堡決一死戰可好?”

趙鳳梧目瞪口呆,萬萬未料到自己的行蹤​​全落在對方眼中。 如此看來擒天堡想要除掉自己可謂易如反掌,何況單憑井雪會的實力挑戰擒天堡無異於以卵擊石,既然留著自己一命,有何必去逞英雄? 一念至此,冷汗涔涔而下。

“涪陵三大會中,鐵楫會在江上稱雄,馳驥會與山匪勾結,各自招兵買馬,禍害百姓,除之安民,人人稱快。不過……”丁先生放緩口氣,“井雪會卻是本本分分的做生意,趙會主精明果斷,又識時務,與歐陽永、杜漸觀之輩亦不可同日而語,擒天堡需要你這樣的朋友。”

趙鳳梧見事有轉機,結結巴巴道:“還請丁先生多多提攜。”忽覺手上一鬆,黑衣女子已收回手指,連忙抓緊酒杯,免得出醜。

丁先生話鋒一轉:“聽說趙會主那五姨太本是翠紅館的姑娘,上個月才收入府中。似這等庸脂俗粉只知媚惑男人,徒亂大事,如何配得上趙會主的身份?還是早早清理出戶為妙,免得陷入溫柔鄉里,下次赴約又遲遲不至。”

“鏘”的一聲,趙鳳梧隨從的一人拔劍出鞘:“你這瞎子休要欺人太甚,趙會主大人大量不與你計較,我鄭豐陽可忍不下這口氣。若是有種,就不要擺弄口舌是非,來與我一決勝負?”此人二十出頭,血性方剛,暗暗傾慕那五姨太,加上新出江湖投靠趙鳳梧,尚不知擒天堡昔日威名,聽丁先生出言相辱,忍不住開口搦戰。

丁先生撫掌而贊:“強將手下無弱兵。趙會主倒是令丁某刮目相看啊。”

趙鳳梧驚出一身冷汗,大聲斥喝鄭豐陽道:“放肆!這裡豈有你說話的資格,還不快快收劍。”鄭豐陽滿臉不服,訕訕收劍,趙鳳梧又對丁先生道:“手下不懂規矩,先生莫怪。至於那五姨太麼,一介女流能成多大氣候,我回去嚴加管教便是,丁先生意下如何?”

丁先生置若罔聞,忽開口道:“小武、高七。”趙鳳梧手下的兩名隨從應聲作答,齊齊跨前一步。 趙鳳梧登時張口結舌,怔在原地。

誰也未料到擒天堡早就在井雪會安插了眼線,連趙鳳梧的心腹隨從亦被收買,這一下不獨趙鳳梧,就連十四幫派頭領皆是一驚,不知自己身邊是否就有看不見的敵人。

丁先生道:“你二人熟門熟路,這便回一趟趙府,替趙會主管教一下五姨太,順便告訴她什麼才是為婦之道……”

“且慢!”黑衣女子忽起身道:“那女人並無過錯,給她些銀兩趕出涪陵城也便罷了,不許折辱。”

丁先生微微一愣:“就如此吧。”兩人領命而去,望也不望趙鳳梧一眼。

這一剎那間,許驚弦望見丁先生面上稍縱即逝的錯愕,忽有一種感覺,表面上黑衣女子是丁先生的下屬,實際的關係恐怕絕非如此簡單。

黑衣女子並不迴座,走到鄭豐陽的身前三步立住身形,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搖了搖頭。

鄭豐陽被她看的心頭髮毛:“姑娘有何見教?”

黑衣女子嘻嘻一笑:“你拔劍的方法不對。”

鄭豐陽凝神戒備,手按劍柄:“你要如何?”

“我來教你啊。”

“你……竟敢如此辱我。”鄭豐陽驚怒交加。

驀然間黑衣女子殺氣的眼神鎖緊對方,一字一句:“拔劍!”

鄭豐陽被激得血脈賁張,乍聽到這一聲冷喝,身不由己地手頭一緊,拔劍出鞘,電光石火之間,黑衣女子右手輕揚,袖中疾速迸閃出一道銀光。 只聽鄭豐陽一聲慘叫,右腕竟已被齊根斬斷,立時鮮血飛濺,長劍才拔出一半,復又落回劍鞘之中,失血後慘白的手指依然緊緊抓在劍柄上。

丁先生竹杖輕揮,一滴飛射而至的鮮血像被一雙無形的大手虛空托住,長著眼睛般落入趙鳳梧掌中的酒杯裡,那血滴拖著一條粘連的血線直入杯底,彷如憑空掉落的一隻赤色蝌蚪。

趙鳳梧“啊”得一聲跳將起來,如果說之前他尚可勉強保持一份冷靜,此刻已瞬間崩潰。

看黑衣女子起初言笑晏晏,神態俏皮,就似一個不通事物的小女孩,誰知道談笑間徒然反目,此刻血濺五步。 比武功更可怕的,是她不留絲毫餘地的冷辣出手,端是江湖罕見。 在場諸人不乏武功高明之輩,大多數人卻連黑衣女子兵刃的模樣都未瞧清楚,心頭皆是突突亂跳,暗想若是換上自己,只怕亦與鄭豐陽一般下場。

丁先生不慌不忙地伸手從趙鳳梧手中接下那杯血酒:“此酒已臟,丁某替趙會主換一杯。飲下此杯后,擒天堡與井雪會從前的恩怨一筆勾銷,共創大業。”

趙鳳梧顫聲道:“承蒙丁先生錯愛。井雪會自當效力鞍前馬後,以後只有擒天堡的趙鳳梧,再無甚麼趙會主。”

丁先生舉杯大笑:“趙兄此言,當浮一大白。”

十四幫派頭領連忙舉杯共飲,親眼目睹了丁先生的種種手段後,他在眾人眼裡再也不是一個醜陋的瞎子,每個人的目光中都滿是敬畏之色。

丁先生轉向許驚弦:“吳少俠師承何派?來涪陵有何貴幹?可有親友?”

許驚弦只顧吃菜,隨口道:“無門無派,途中路過涪陵,並無親友。”

“如此最好!”丁先生正色道,“擒天堡重出江湖,正值用人之際。若得吳少俠襄助,則如虎添翼。不知吳少俠可有意加盟?”

許驚弦輕掃了一眼入座的黑衣女子:“丁先生身邊已有高手,在下不過是初入江湖的無名小卒,何堪大用?”回味黑衣女子方才的出手,袖中暗藏一直弧形銀環,一招斷腕,快穩狠準,幾無破綻,實是自愧不如。

“有道是'瞽者善聽,聾者善視'。丁某雖是個瞎子,但心裡面卻是雪亮。只需憑聲辨人,已可感應到吳少俠體內擁有無窮的潛力,當是大有可為之輩。龍堡主惜才如命,納賢若渴,對吳少俠這樣的人才勢必會委以重用。何不藉此良機一展宏圖?還請三思而行。”

丁先生口若懸河:“據可靠消息,不日內將發生一場大變故。擒天堡未雨綢繆,所以再出江湖,重整川蜀武林格局,不求名利,只欲聯合各方同道共抗大敵,實乃造福百姓之舉。觀吳少俠行事,雖與丁某素不相識,今早卻能拔刀相助,當有俠肝義膽。你既然能救我,就更應該為國為民盡一份綿薄之力,方不枉一付大好身手。”

“丁先生所說的變故是指何事?需要對抗的大敵又是什麼人?”

“這些都是極其機密的情報,但如果吳少俠加盟擒天堡,自當奉告。”

雖然丁先生巧舌如簧,但許驚弦最忌被人利用,不免躊躇,何況見到丁先生方才對趙鳳梧恩威並施,先以鐵腕懾服,再以言語安撫,手段可謂高明之極,心底暗生戒備,恍若再見到一個寧徊風,隱有與虎謀皮之感。

許驚弦略一思忖,決然道:“承蒙丁先生看重。但我遊蕩江湖慣於閒散,恐難適應擒天堡的規矩,只好拒絕美意,免得屆時令先生為難。”閣中諸人各各面露異色,對許驚弦“不識抬舉”的做法大惑不解。

“既然如此,人各有志,我也不勉強吳少俠了。來來來,再敬你一杯。”丁先生垂首飲酒,斗笠遮住面目,讓人無法看清他神情是喜是怒。

許驚弦知道多留無益,起身拱手:“丁先生要事在身,在下不便打擾,就此告辭了。”他不等丁先生開口,轉身就走,目光轉處,恰好看到陳長江那張胖臉上浮現出若有所思的古怪表情,難測其意。

那一霎,黑衣女子身形微微一動,似有出手強留許驚弦之意,但丁先生的竹杖適時一動,輕點在黑衣女子的腳尖上,制止了她的行動。

走出三香閣,已近未時。 許驚弦掛念著替日哭鬼傳信,並不急於離開涪陵,便在城中閒逛。

許驚弦一路上回想在三香閣的所見所聞,疑竇叢生。 昔日龍判官名列六大邪派宗師,再有師爺寧徊風與擒天六鬼相助,擒天堡得以威震川蜀,在江湖上的聲勢亦僅次於江湖第一大幫裂空幫。 直至四年前寧徊風造反,龍判官聲望大跌,擒天堡方才一蹶不振,漸漸沉淪。 但如今有了丁先生的籌劃,再加上黑衣女子這等神秘高手加盟,擒天堡一舉挑了三大會,又將涪陵左近的十幾大幫派收為己用,重霸江湖指日可待。 目前在川滇黔境內,能和擒天堡爭雄的幫派屈指可數,但聽丁先生的語氣,他口中的“大敵”應該與媚雲教,焰天涯無關,到底是來自何方的勢力? 即將發生的變故又會是什麼?

許驚弦越想越是覺得丁先生高深莫測,目盲而心明,將眾人玩弄於股掌之中,看似羸弱可欺,卻是謀定後動,陰險狡詐,比起當年的寧徊風亦不遑多讓,於是暗自警惕。 如此人物,如果是敵非友,絕對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他本打算找個擒天堡手下傳訊給日哭鬼,但想到日哭鬼原名齊戰,本是一名普通劍客,只因被那高子明設計陷害,將他妻兒殺死,鬱憤若狂之下落草為寇,成為了出沒於陝北的大盜,性格亦變得乖張孤僻,喜噬幼童,直至華山派掌門無語大師親自出手。 齊戰在陝北無法立足,這才轉而投奔龍判官加入擒天堡,從此更名換姓做了擒天六鬼中的老大日哭鬼。 齊戰當年作惡多端,結怨無數,萬一身份洩露,引來仇家,豈不是害了他?

許驚弦心生一計,買來筆墨暗放於懷中,悄然來到杜府後牆外。 看看左右無人,正欲有所行動,忽聽馬蹄聲響,連忙躲在一棵大樹後。

只見—輛馬車由側邊小道急奔而來,與此同時,杜府後門忽然打開,三名灰衣人閃身而出,迅速鑽入那馬車裡,後門隨即緊緊關閉。 馬車不停疾馳而去,整個過程不過眨眼的工夫,馬車與那三人的行動配合得天衣無縫。

許驚弦眼利,已瞅見那馬車車身上刻著一隻展翅欲飛的鳥兒,正是飛鴻幫的標記。 許驚弦大奇,在三香閣中陳長江對杜漸觀出言不遜,顯得成見極深,飛鴻幫的人又怎會出現在這裡? 回想方才三人出來時,中間是一名滿面虯髯的中年男子,被左右兩人攙扶著,腳步虛浮,莫非是被綁架? 等了一會兒,聽得院內再無動靜,許驚弦一躍而起,在杜府後牆上寫下幾個大字:高子明已於京師授首!

原來他想到馳驥會既然已被擒天堡吞併,連會主杜漸觀亦落在龍判官​​手裡,自己在杜府後牆上寫下這句話自然瞞不過擒天堡的耳目,別人不清楚高子明是何人,日哭鬼自然一見便知,亦不會因此洩露他的身份。 種種縮節以後若有機會見到日哭鬼時再詳細解釋。

許驚弦了結一樁心事,本無意再在涪陵城中逗留,只是光天化日下召喚扶搖太過引人注意,好不容易挨到傍晚,這才來到江邊。

許驚弦嘬唇發哨,眼望著天空一隻黑點盤旋落下。 忽聽一人道:“這可巧了,不知吳少俠意欲何往?”抬頭望去,正是飛鴻幫主陳長江。

許驚弦隨口答道:“小弟原本路過涪陵,這便回鄉而去”。

“不知吳少俠家鄉何處?”

許驚弦想起離開三香閣時陳長江流露出的古怪表情,暗生戒備,口中含混道:“小弟打算先乘船去渝州,再作道理。”

“太好啦,我與吳少俠恰好順路,不妨同行。”

許驚弦不喜陳長江對丁先生的奴顔婢膝的模樣,淡淡道:“不必麻煩陳兄,我另僱船隻便是。”

“吳少俠如此說可是見外了。”陳長江滿面堆笑,胖臉上五官幾乎都擠在了一處,“三香閣一見,著實仰慕少俠英姿,既然有緣同舟,正好多多請教。”

恰好扶搖飛來,許驚弦張幵手臂,扶搖穩穩停在他肩頭。 陳長江驚呼一聲:“此鷹品相不凡,矯健英武,與主人確是天生—對。”

許驚弦聽他誇讚愛鷹,倒也欣然。 心想此人如此著力巴結,恐怕是錯以為自己與丁先生有些瓜葛,反正去渝州不過一夜的船程,明早離開就是。 “既然如此,那就叨擾陳兄了。”當下許驚弦隨陳長江來到一隻小船上。 船有匹丈長短,室有丈二,並無貨物,收拾得倒也清爽,船尾亦刻著飛鴻幫的標記,同行的還有七八名飛鴻幫的弟子。 許驚弦暗中留意,並未見到從杜府後門鑽入馬車的那名虯髯男子。

不一刻解錨開船。 幾名飛鴻幫弟子掌舵行槳,皆是行家里手,雖是逆流而上,船行卻快。 陳長江便陪著許驚弦在船頭邊說話,介紹涪陵沿江的幾處風景。 此人雖是身體肥胖相貌滑稽,口才確是不錯。 許驚弦立於船舷邊,眼望兩岸青山巨大的陰影投在江面上,聽著陳長江滔滔不絕,若有所思。

忽聽陳長江驚咦一聲,手指江面:“吳少俠請看,那是怎麼回事?”

許驚弦順著他手指望去,但見江水翻騰,並無異處。 正不解間,眼角余光瞅見陳長江左足微縮,右足斜跨半步,不由大吃一驚。 一抬頭,只見陳長江左掌已往自己胸口拍來。

變生不測之下,許驚弦根本不及拔劍,勉強抬手一封。 陳長江大喝一聲,掌力盡吐,許驚弦只覺對方這一掌凝沉如山,內蘊數道輕重不一的勁力,被震得半身麻痺,踉踉蹌蹌退幵幾步,幾乎掉落水中。 若非有陰陽推骨術料敵機先,被這一掌拍實了,內腑必受重傷。

不等許驚弦回過力來,陳長江已再度衝前,右手疾出,曲指如鑿,正敲在許驚弦肩窩處的中府穴上,同時橫膝一頂,已撞中他腿上的箕門穴。

兩大要穴同時被制,許驚弦再也支持不住,身體軟倒。 陳長江腳尖輕踢,船板無聲滑開,露出洞口,許驚弦摔入船艙之中,眼前登時漆黑一片。

許驚弦落入艙中,目不視物,唯聽得頭頂上飛羽破空之聲與掌風呼響不斷,原來是扶搖見主人遇襲,奮不顧身與陳長江纏斗在一處。

許驚弦知道陳長江武功不凡,雖不及自己亦相差不遠,擔心扶搖有失,奈何穴道被制,全身酸軟無力,只好拼盡力氣發出哨音令扶搖離開。 但哨聲響至一半,耳中已聽到鷹聲尖唳,高飛遠去,怕已傷在陳長江手裡。 他不明扶搖傷勢如何,心頭大是著急,正待拼力掙扎,漆黑中忽有一隻大手無聲無息地探來,穩穩卡住他的脖頸。 那手拿厚實,卻寒如冰柱,尤其粗壯的一根拇指正按在他喉頭廉泉穴上。

“若敢大叫,立時便擰斷你的脖子。”聲音虛浮無力,卻是蘊含殺機。

許驚弦受制於人,不敢掙扎,低聲問道:“你是誰?”

“吳少俠明知故問,豈不太小看我們的智慧了?”陳長江縱身跳入船艙中,船板隨即合上。

情急之下,許驚弦手腳忽生氣力,奮然撥開喉頭的大手:“你把扶搖怎麼樣了?”原來他雖被陳長江連點兩處要穴,但體內殘留著蒙泊國師七十餘年的真氣自然生出反應,已將襲擊之力卸去大半。

艙中人驚“咦”一聲,滑下的拇指又重重點在許驚弦胸口膻中穴上。 他不但在黑暗中認穴奇準,指力沉雄更勝陳長江。 許驚弦悶哼一聲,再也難動分​​毫。 腰下一輕,顯鋒劍已被艙中人拿去。

陳長江笑道:“吳少俠不必擔心,你那鷹兒只是受我一記劈空掌風,應無大礙,如今還陰魂不散地跟著船兒。你若是乖乖地合作,或有機會重見到它。”

許驚弦恨聲道:“我與你無冤無仇,為何要害我?”

“同樣的話,我倒也很想問問吳少俠……”艙中人說話間已擦亮火石點起一盞油燈。 許驚弦抬眼望去,不由一怔,此人三十幾許,虯髯滿面,目光炯炯,正是從杜府後院鑽入馬車的那個灰衣人。

船艙不大,角落裡堆放著許多雜物,中間擺著一張木床,灰衣人橫臥其上,蓋著一床棉被。 看他面色蒼白全無血色,似是受了重傷,眼神卻是犀利如箭,臉上隱露殺氣,不怒自威。 許驚弦毫不懷疑,只要自己稍有異動,必會惹來對方致命一擊。

灰衣人說話緩慢,吐字卻是清晰無比,無形間給人極大的壓力:“杜府後院中,你自以為閃躲得快,卻瞞不過我的眼睛。再與陳兄一合計,便知你意圖,所以才請陳兄將你誘上船來問個明白……”一語未畢,驀然嗆咳幾聲,張嘴吐出小半口鮮血來。

許驚弦心中更驚,此人受傷如此之重,剛才那一指卻依然能力透穴位,只因使勁過度,再次引發傷勢。 但可看出其武功更遠在陳長江之上。

陳長江道:“三香閣中,吳少俠與丁先生合演的一齣戲果然精彩,連我都差點真以為你與擒天堡毫無瓜葛。”語氣轉冷,“擒天堡有何計劃?前面是否還有人接應你?你若想活命,便如實招來。”

許驚弦嘆道:“我說與擒天堡全無關係你又不信,還能有什麼辦法?”

灰衣人緩過一口氣,掲開棉被慢慢按撫右腰:“若非擒天堡的指使,你去杜府後院做什麼?”在他的腰間大橫穴附近,一道青黑色的掌印深陷入肌肉中,望之觸目驚心。 大橫穴屬於足太陰脾經,所以導致雙腿臨時癱瘓,難以行動,只能靜臥於床。

許驚弦沉默不答,心想此人武功如此之高,卻不知是何人能傷得了他? 灰衣人隨手拔出顯鋒劍,但見劍身清亮如水,劍刃透出精芒,不由微吃了一驚:“好劍!如此神品,其主必不凡,只要吳少俠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便不再與你為難,你看如何?”

許驚弦無奈道:“在下只是路過杜府,絕無他意。”

灰衣人面呈微笑:“我有個朋友最擅察顏觀色,任何謊言都瞞不過她。我雖只學了她一分的本事,卻也能分辨出吳少俠這句話大有不盡不實之處。”

許驚弦不願洩露日哭鬼的身份,只好繼續沉默。 再說日哭鬼本亦是擒天堡的重要人物,一時真是百口莫辯,哭笑不得。

陳長江以目光詢問灰衣人,橫掌一切,擺出殺頭的姿勢。

灰衣人搖搖頭,眼神凌厲,語氣責備:“一味嗜殺,難成大器,與那些打家劫舍的強盜又有何區別?你已沾染太多幫派習氣,需得好自反省。”

陳長江尷尬道:“如此也好。那姓丁的極其看重這小子,留著或有用處。若是擒天堡追來,也可當做人質。”

灰衣人長嘆一聲:“藝不如人也還罷了,若還要靠挾迫人質苟且偷安,真是羞煞人也。如果當真逃不掉,拼了就是,嘿嘿,倒要看看擒天堡能用多少弟子來換我的性命。”

陳長江道:“小弟死不足惜。但你手裡掌握著重要情報,豈能輕言生死?無論如何也要活著回去傳信。”

灰衣人揶揄一笑:“我若死在擒天堡手裡,局勢也就明朗了。那丁先生智謀出眾,必能看出這一步,所以他不但要我死,還必須要我死在與擒天堡無關的意外,倒也確實難為他了……”

許驚弦越聽越驚訝,看來灰衣人來自於擒天堡的敵對勢力,陳長江只是負責接應。 此人自視頗高,笑談生死,敗而不餒,落拓而不失雄心,當是個人物。 也不知他掌握了什麼驚天動地的情報,惹來丁先生處心積慮的追殺。

灰衣人轉向許驚弦:“看吳少俠此刻的神情,我倒有幾分相信你確實與擒天堡無關了。但為免洩露痕跡,只好委屈你一夜,明早到了渝州再放你如何? ”

許驚弦分不清灰衣人是否有意如此說,好套得自己的秘密,尚未答話,忽覺船身微晃,隨即傳來一聲悶啞於喉的慘叫聲。

陳長江臉色一變,騰身由艙門鑽出,動作一氣呵成,輕便迅捷,半點也不似一個三四百斤重的大胖子。

灰衣人眉頭一皺,他傷勢發作不便動身,只好抬劍抵住許驚弦的咽喉,以指按唇示意他噤聲,吹滅油燈,艙房內頓時又陷入黑暗之中。 與此同時,第二聲慘叫又傳入耳際。

陳長江上得船頭,兩名飛鴻幫眾已倒在血泊之中,皆是喉間被利器割斷,立時斃命。 一道淡淡的人影在船上縱躍如飛,形同鬼魅。

陳長江驚怒交集,才一遲疑間,但見那人影手上銀光一閃,掌舵的那名手下發出一聲慘叫,倒落江中。

陳長江怒喝一聲,朝那道人影撲去。 來敵避而不戰,轉而襲擊另一名飛鴻幫徒。 小船不過彈丸之地,那道人影卻在方寸間騰挪游移,陳長江連連出手,卻連對方的衣角也未碰到。 慘叫聲接連不斷,眨眼前陳長江手下損失殆盡,小船失去控制,在江流上打著轉。

來人正是那黑衣女子,依舊黑紗罩面,左右手上各有一道銀光環繞,一對深瞳透著冷酷的殺機。 她環視左右,輕輕抖動雙手,似乎要把手上的血腥甩去,眼望陳長江,淡淡道:“現在陳幫主可以把人交出來了吧。”夜風勁吹,玉人獨立,卻令人不寒而栗。

陳長江深吸一口氣,右手撫在腰間刀柄上,暗將內力提至十成,口中卻道:“人都被姑娘殺盡了,還要我把誰交出來?”

“本姑娘懶得聽你囉唆,你若喜歡講道理,回去給丁先生解釋吧。”

失去控制的小船順江往下游飄去,陳長江心知一旦回到涪陵落入擒天堡的重圍,絕無幸理,抬腳將鐵錨踢落江中。 眼前一花,對方已疾撲而上,隨即就是一連串的兵刃交擊聲。

許驚弦在艙下早就聽出那名叫葉鶯的黑衣女子的口音,想起三香閣中她對自己的古怪態度,本還以為她是來找自己麻煩。 聽了與陳長江的一番對話後,才大致猜出她要找的人是灰衣人而非自己。 此女偷偷掩上船來便不分青紅皂白連殺數人,心狠手辣世所罕見,由此也可見擒天堡對灰衣人勢在必得,自己糊里糊塗捲了進來,如今動彈不得,須得想個辦法脫身。

忽聽頭頂陳長江一聲驚叫,掌中長刀已脫手飛出,隨即單膝著地,已被制伏。 葉鶯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道:“我道敢來擒天堡做臥底的,至不濟也有些三腳貓的本事,卻未想到陳幫主如此不堪一擊。”

陳長江憤然道:“我當你是同僚手下留情,你卻冤枉我是臥底。”

葉鶯嘻嘻一笑:“原來是小女子冤枉了陳幫主,這便給你賠罪啦。”只聽到咯咯—響,陳長江痛得悶吸一口氣。

葉鶯故作驚訝:“哎呀,小女子笨手笨腳,不小心弄斷了陳幫主的胳膊,一定很疼吧。”原來剛才那記聲響竟是骨節錯位時所發出。

陳長江大叫道:“你這女人不辨是非,快帶我去見丁先生……”話音未落,又發出—聲慘呼,另一隻手也被葉鶯折斷。

“這一下可不是不小心哦,而是陳幫主瞧不起女人的代價。”

“你到底要如何?”

“很簡單,交出我要的人,留你一條命。”

“船上除了你我再無他人,我實在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想不到陳幫主手頭不硬,嘴卻硬得要命。嗯嗯,真的是很要命。”

“姑娘若是不信,儘管去搜。”

“船艙漆黑一片,小女子很是害怕,還是請陳幫主把你的朋友叫出來吧。”

“士可殺不可辱,有本事就把我殺了。”

“我這腕間雙環名叫'眉梢月',雖然鋒利,卻也過於小巧。像陳幫主這麼壯碩的身材,一小塊一小塊地割肉只怕要割到天明。嘻嘻,小女子很想和你打個賭,看看需要割多少環才能把你的朋友引出來……”

許驚弦聽得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聽葉鶯語笑嫣然,渾若天真無邪,下手之狠卻足令鬚眉汗顏。 他雖恨陳長江偷襲,但此刻卻佩服他的硬氣,若是自己手足能動彈,必會出手相救。 忽覺身上一輕,穴道已被解開,灰衣人又將顯鋒劍交回許驚弦的手裡,在他耳邊道:“此女出手歹毒,小兄弟若不是擒天堡的人,必被她殺人滅口,這就逃命去吧。”

許驚弦一怔,壓低聲音道:“我與你聯手,當可退敵。”

“我身負重傷,無法動手。只怕小兄弟還不是她的對手,你若真有心相助,我便引她入艙,你去船頭救陳兄,在下永感恩德。”灰衣人長吸一口氣,揚聲道,“我身中丁先生的掌力,雙腿難以行動,請葉姑娘放過陳兄,下船艙來找我吧。”

“確定大哥在船艙裡面就好。”葉鶯嬌聲道,“孤男寡女同處暗室,傳出去可不好聽。大哥還是安心養傷吧,一會兒自然有人陪你。”隨即傳來沉重的鐵鍊聲,葉鶯將鐵錨提起,小船重往下游飄去。

灰衣人嘆道:“為免受擒天堡毒刑,我還是自斷經脈,好歹落個全屍吧。”

葉鶯卻笑道:“如果大哥還有能力自斷經脈,小妹也不勉強。”

灰衣人見葉鶯不上當,忽又高聲笑道:“葉姑娘不來相見也好。看你行事毒辣,想來亦是醜如嫫母,免得污我雙眼。”

陳長江大聲附和道:“不錯不錯,若不是她長得如此醜陋,嚇得我十成功力去了九成,又怎麼會被輕易制住。”

葉鶯罵道:“死胖子還敢胡說八道。”不知她又用了什麼手段,只聽到陳長江連聲呼痛。

灰衣人哈哈大笑:“我只道美人可傾國傾城,如今才知醜人更勝一籌。擒天堡從此不用費一兵一卒,只需派姑娘上陣,敵人必是丟盔卸甲,聞風而逃……”隨即又是連聲嗆咳。 不知是有意誘敵還是替許驚弦解穴時牽動內傷。

葉鶯大怒:“死到臨頭還嘴硬,看本姑娘剜了你的眼珠。”一掌拍出,船板登時四分五裂。 葉鶯一躍而下,卻突見紛飛四散的碎木片中,一道燦亮的劍光直指向她的眉心。

許驚弦本以為葉鶯會由艙門闖入,便埋伏於門側伺機出擊。 不料葉鶯掌碎船板,徑直闖入船艙中,這一劍匆匆出手,威力大打折扣。 饒是如此,葉鶯措手不及之下亦被逼得手忙腳亂,但她確有驚人藝業,千鈞一發之際,驀然止住身體前沖之勢,雙手交叉,護在面門上,手腕間彈出兩道銀光,端端擊在顯鋒劍上。

“叮叮”兩響,許驚弦只覺兩道綿柔內勁由劍尖傳來,顯鋒劍如墜泥沼之中,微一遲滯間,葉鶯已借力飄開。 她急切間這一退使力極大,身體已落在船外半尺處,直往江中墜去。

許驚弦心知葉鶯武功在自己之上,若不乘勝追擊,待她回過氣來則先機盡失。 他趁勢衝上船頭,不等她立足,顯鋒劍已橫掃而過,頓時劍光大盛,葉鶯身周數尺皆被顯鋒劍罩入其中。

葉鶯身在半空,無法避讓,只要身子再略沉幾分,便會被齊腰斬為兩段,若是用兵刃硬擋,勁力對沖之下勢必會掉入江中。 她急中生智,使出千斤墜之術急速下沉,旋即一擰腰,身體幾乎與江水平行,由空中平平跌落,顯鋒劍從她鼻尖掠過,險至毫釐。

許驚弦滿以為必能奏功的一劍被葉鶯化解,不由一愣。 不過他惱她出手狠毒,剛才那一劍使出全力絕不留情,眼見將要命中,腦海中忽泛起高德言臨死前的慘況,又有了一絲悔意。 見她被只是自己逼得落水,倒也鬆了口氣,哈哈一笑:“丁先生請我喝酒,便請姑娘喝幾口江水吧……”

許驚弦轉身看到陳長江雙臂盡折,委頓於地,正要上前扶起他,忽聽到身後傳來“篤篤”兩聲輕響,陳長江眼露懼色,對他大叫:“小心……”

許驚弦不及回頭,反手一劍刺出,身體向前急躥。 只覺肩頭—涼,衣衫已被撕裂。 一條黑影從他頭頂掠過,穩穩落在前方船頭,正是葉鶯,一身黑衣連水珠也未沾上一滴,哪有半分落水之相。

原來葉鶯即將落江之際,雙足一踢,彈出兩枚尖剌,正釘在船舷上,隨即藉力倒翻而起,反襲向許驚弦後心。 幸好許驚弦反應迅捷及時閃開,加上葉鶯顧忌顯鋒劍之利,只是割裂了許驚弦肩頭的衣衫。

葉鶯凝立船頭,她雙掌中一對形如彎月的銀環急速旋轉著,流光飛舞。 那是她的獨門兵刃“眉梢月”,平日戴於腕間如同裝飾,其中暗扣機關,彈開後露出刃口,既可做短鉤,又可用蛾眉刺或點穴筆的招法。 短小精巧,近身搏殺時盡施險招,令人防不勝防。

許驚弦大覺頭疼,對方雖是弱質女流,但武功決不亞於江湖一流高手,更有形同鬼魅的身法、變幻莫測的兵器與超卓的應變能力,十分難纏。 他不敢冒進,沈劍護胸,穩守門戶。

“原來是你這個多管閒事的小子。”葉鶯不料在這重遇許驚弦,想到三香閣裡他差點讓自己出醜,恨意暗生。

許驚弦用余光瞅一眼陳長江,見他雖然未被封穴,但雙臂盡折氣息奄奄,已全無戰力,挪動腳步守在他身邊。 他心知惡鬥難免,嘴上也就不客氣:“似姑娘這等心狠手辣,人人皆可管教,豈獨是我?”

葉鶯卻不攻來,而是垂首望著掌中的眉梢月發楞。 顯鋒劍出於兵甲傳人之手,鬥千金自詡為天下第一神兵絕非虛言,吹毛斷發削鐵如泥,眉梢月雖以上好精銀再摻加玄鐵煉製而成,堅固異常,仍是難免破損,環牙上留下了一個小缺口。 若非方才劍環一觸即退,定會被當場剖成兩半。

眉梢月是葉鶯心愛之物,大是心疼,幾乎掉下淚來,跺腳罵道:“毀我兵器,叫你拿命來賠。”話音未落已朝許驚弦衝來,眼中滿是濃濃的殺氣。

許驚弦儘管是第一次見到眉梢月這等奇門兵刃,但他這些日子都在研習《用兵神錄》,對天下任何兵器的原理皆瞭如指掌,大致已可判斷出葉鶯出招的路線,再加上陰陽推骨術料敵機先,儘管被葉鶯一陣猛攻攻得狼狽不堪,敗相盡露,卻能勉強守住門戶,絲毫不退半步。

葉鶯見識了顯鋒劍的厲害,不敢與之硬碰,只是繞著許驚弦游斗。 船搖浪急,她卻如履平地,借勢施力,身子越轉越快;許驚弦不通水性,雖默念弈天訣法,故意露出破綻誘葉鶯來攻,自己卻腳下不穩,出招大受影響,有幾次險些被眉梢月劃中。

許驚弦知道再打下去必敗無疑,唯有激怒敵人或有一線生機,放聲大叫道:“這個又老又醜的女魔頭如此厲害,不知誰敢娶你?”

葉鶯左環攻胸,右環抹喉,咬牙道:“天下的臭男人本姑娘一個也瞧不上。”許驚弦偏頭閃過,顯鋒劍橫擋胸前,口中不停:“只怕是沒人瞧得上你吧,所以才兇巴巴地見一個殺一個。”

陳長江明白許驚弦用意,笑著接口道:“普通男人自然看不上她,但丁先生就不同了,反正是個瞎子,長得再醜也可視而不見……”

“啪”的一聲,葉鶯在劇鬥中猶有餘暇抽身而退,在陳長江臉上狠狠刮了一記耳光,“叫你給我亂嚼舌頭……”

葉鶯話音未落,突然腳下一震,船板洞開。 她猝不及防,險些跌落下去,堪堪站穩身子,一條灰影已從船下竄出,一拳擊向她胸口。

原來船艙下灰衣人雖然受傷極重,但生死關頭逼出最後潛力,慢慢積蓄著體能,窺準時機發動突襲。

葉鶯處變不亂,沉肩垂肘及時隔住這一拳。 灰衣人吐氣開聲,大拇指已疾按在葉鶯左臂上。 這一指已拼盡他全身氣力,一招得手,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坐倒在船板上。

只可惜灰衣人強弩之末,匆忙出手,這一指雖是勁疾力猛,卻未能點中穴道。 葉鶯痛徹心扉,殺機頓起,抬腳對著灰衣人太陽穴上踢去。 許驚弦恰好趕來,拉住灰衣人拼力往後一拽,閃開了這必殺一腳。

灰衣人死裡逃生,略微嘆息,又噴出一口血來。 葉鶯閃過一旁,怔然望著許驚弦,眼中神色古怪。 而陳長江則是哈哈大笑:“這小子模樣機靈,其實卻蠢到了極點,不過卻令我陳長江衷心佩服。方才多有得罪,來生再報。”

原來許驚弦反應敏捷,灰衣人方一現身,他已立刻趁機近前發劍。 眼看就要剌中葉鶯肩窩,但見到灰衣人遇險,下意識地先伸手將他拽出,這一劍便剌在了空處。 每個人心裡都十分清楚,剛才那稍縱即逝的一刻是殺傷葉鶯的最佳時機,但許驚弦卻選擇了先救灰衣人。 錯過了這個機會後,許驚弦、灰衣人與陳長江恐怕都會付出生命的代價,與生俱來的俠者天性讓許驚弦做出了本能的反應,雖令人敬重,但在這種情形下卻未必值得。

葉鶯回過神來,冷哼一聲:“傻小子自命俠義,只配去江底餵魚。”

許驚弦大笑道:“勝負未決,言之尚早。”他見葉鶯的左臂受了那灰衣人一指,雖然看似無甚大礙,但動手之際總會受到影響,自己要想活命,唯有全力以赴,所以棄守轉攻,挺劍往她左肩刺去。

葉鶯凝立不動,左臂酸疼一時使不出力來,便集力於右手靜待許驚弦上前。 忽見許驚弦眼中一亮,隨即聽到身後風聲勁疾,竟似有人偷襲。

這一下大出葉鶯意外,她背靠江水,也不知敵人如何能掩近,無暇思索,右臂反揮而出,眉梢月漾起一道銀光,圈住她的腦後。 但在出招的—瞬間,葉鶯眼角余光已望見襲擊自己的竟是一隻黑色的大鷹……

原來扶搖方才被陳長江劈中—記掌風,只得高飛於空中。 雷鷹極忠於主人,扶搖雖明知難敵,卻依然不離不棄地跟緊小船,伺機相救。 船上風雲突變,扶搖在空中望得一清二楚,見許驚弦躍上船頭與葉鶯交手,便認定了葉鶯是敵人,俯衝而下,利喙對準她的後腦啄去。

雷鷹號稱鷹中之帝,無論力量、速度、智力、反應皆屬上品,這一撲一啄之力大得驚人。 但葉彎武功太強,又是蓄勢待戰,這一揮之力絕非扶搖能敵。 許驚弦見扶搖遇險,大驚失色,也顧不得什麼招式,挺劍疾衝顯鋒劍直搠,迫她自救。

誰知葉鶯察覺到偷襲者是鷹非人,竟然不合情理地右手一滯一縮,眉梢月反彈回袖中,僅以手指撥開利喙,反掌托住鷹翼往上一舉,扶搖尖聲鳴叫著振翅長起,葉鶯全身力道先發再收,內息倒錯,胸口如受重棰。 與此同時,許驚弦長劍已至:葉鶯抬起左手欲格擋顯鋒劍,受傷之下動作遲緩,匆忙間只好往一旁俯跌去。 但看那勢道,這一劍仍將釘在她的面門上……

許驚弦萬萬未想到葉鶯竟會為了扶搖不惜自傷,幸好他志在救愛鷹,本無傷敵之意,匆匆一擰手腕,顯鋒劍貼著葉鷥面門偏出,只將她蒙面的黑紗挑下。 許驚弦左手下意識探出,正扶在身體失去平衡的葉鶯腰間,竟抱個溫玉滿懷。 一時兩人都呆住了,相對愕然。

葉鶯露出面容,但見她淡眉亮目,直鼻小口,尤其肌膚白嫩細膩,如冰雪般瑩潔,如美玉般無瑕,真正當得起“吹彈可破”四字,雖非傾城傾國的絕世美女,但姿色亦屬中上,當然不是什麼醜八怪。

許驚弦起初見葉鶯武功高得驚人,沒有十數年之功絕難做到,所以才罵她是“又老又醜的女魔頭”,誰知瞧上去她不過十五六歲,竟是個與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小姑娘……而更令他吃驚的是,他並不是第一次看到葉鶯,這張面孔竟然曾經出現在他的睡夢中。

剎那間許驚弦明白了一切前因後果,怪不得在三香閣時就感覺葉鶯的聲音熟悉,而她對自己態度頗不友善,那是因為她就是峨眉山報國寺中遇見的那個蒙面青衣人。

原來那一日葉鶯接到擒天堡的任務前去峨眉山,卻陰差陽錯地被許驚弦困在大雄寶殿的高樑上足足兩個時辰,自然氣憤不過,所以偷偷跟蹤他伺機行事。 依葉鶯的性子,本要狠狠給許驚弦幾個耳光,誰知許驚弦在金頂上偶遇楚天涯,喝得酩町大酵,葉鶯哪有耐心等他醒轉,又自重身份不屑趁他糊里糊塗時下手,只好留下那一句“小子,有種就去涪陵找我吧”……而許驚弦當時醉得昏天昏地,全然不辨現實與夢境,又隱隱記得替楚天涯傳信之事,於半夢半醒之間把葉鶯當做了焰天涯之主封冰,隨即鬼使神差地來到涪陵……

許驚弦一怔之下想通原委,但見葉鶯眼中凶光一閃,冷喝一聲:“放手!”張口噴出一枚棗核釘。

許驚弦反應極快,及時一偏頭,棗核釘從他耳畔擦過,勁風撕扯得耳根火辣辣地疼痛。 許驚弦大駭,何承想葉鶯口中竟還藏有暗器? 只要動作稍慢半分,被暗器釘入腦中,哪還有救? 此女年紀雖小,但出手陰狠毒辣斤有周身層出不窮的法寶,“女魔頭”之稱呼絕對名副其實!

許驚弦惱怒之下,正要發力把葉鶯往地上摔去,目光到處,卻見她—縷濃黑的發渾若無依地貼在那白皙的脖頸上,手指觸及她腰間,溫軟細滑,心頭不知怎麼就是一軟,急急松幵了手,一句“得罪”尚未出口,右腿便傳來—陣劇痛,已被葉鶯結結實實踹中。

許驚弦疼得大叫一聲,被這一腳踢得飛出幾步之外,顯鋒劍都幾乎脫手。 葉鶯身體一觸船板,立時彈起,掌中眉梢月飛旋不止,滿面殺氣地朝許驚弦走來。

葉鶯的面容雖然清秀,卻遠非完美,甚至還顯得稚氣未脫。 但就在這一瞬間,卻乍然給人一種超凡脫俗的驚豔之感。 頰、眼、眉、鼻、口皆煥發出異樣的光彩,原本靜止的五官彷彿在她的冰肌玉膚上流動不息,似是被那彌散的殺氣催開了勃勃生機,從而鮮活起來。 這是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令人為之嘆息、為之惘然、為之淒傷、為之眩惑。 但在流光溢彩的面容下,卻掩蓋不住那冰冷而殘酷的一線殺機,映著煙波江月、澄浪碧濤,將三分溫澤的嫵媚盡融化在那七分妖嬈的綽約之中。

許驚弦目瞪口呆,呆呆望著越來越近的絕世姿容,幾乎生出“放棄抵抗、寧任自己死在她手裡”的念頭。 旋即清醒過來,抬劍禦敵,但右腿疼痛難忍,只好半跪於地,做最後絕望的拼殺。

不獨許驚弦,一旁的陳長江與灰衣人亦驚得瞠目結舌。 明知此刻決不該束手待斃,卻寧願“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何況他二人重傷在身,根本無法抵抗妖氣逼人的葉鶯。 此時此刻,還有誰能救得了他們?

小船猛然一震,不可思議地在奔流不止的江水中停了下來。 江中一塊礁石上,竟穩穩坐著一人,身披蓑衣,憑江垂釣。 他臉孔藏在陰影中瞧不真切,唯見一雙精芒四射的眼睛透著寒光。

春江月夜,臨江憑釣,本是何等雅事? 但蓑衣人那一根長長的釣鉤,卻是緊緊扣在小船的船腔之上。 小船沿江直下,力逾千鈞,卻被他靠一己之力生生攔住,身體穩若磐石,宛若中流砥柱。 那釣絲也不知用何材料所製,繃得筆直卻不斷。

船上四人正自驚疑不定,一聲大喝從蓑衣人口中發出,響若驚雷,震耳欲聾,蓑衣人沉腰坐馬,空著的左拳重重擊在江面上。

巨浪狂濤霎時湧起,立起一道足有八尺高的水幕,朝著小船撲來。 逼到近前,不幕中一團球形水浪破幕而出,恍如鐵拳,直砸向葉鶯。

蓑衣人這一出手,當真是千軍辟易勢不可當,渾不似人力所為。

葉鸞滿臉殺氣頓時消散無蹤,面現驚容,那足可顛倒眾生的冷艷美人立刻恢復為一個驚慌失措的小女孩,彷彿被施了魔法。 她眼見巨浪奔湧而來,不敢硬擋,猛一跺足騰空而起鑽入水中,再露出頭時已在數丈之外,宛若游魚,水性竟然好得出奇。

水幕迎空撲至,將船上的三人淋得濕透。 三人渾如不覺,呆呆望著蓑衣人,許驚弦目光驚詫,陳長江隱含畏懼,灰衣人臉上則是一種平靜的絕望。 灰衣人緩緩收杆,硬生生將小船拉至礁石前。 抬頭望定灰衣人,濃眉下目光銳利如箭:“廣天行兄別來無恙啊。”

灰衣人釋然般一嘆:“相較於那葉鶯姑娘,我倒更願意死在龍堡主手裡。”

蓑衣人豪然大笑:“廣天行兄言重了,若只是想你死,又何需我龍吟秋親自出手?”如此絕世的武功,如此迫人的氣勢,除了擒天堡主、位列六大邪派宗師之一的龍判官,還能是誰?

許驚弦四年前曾在涪陵城郊的困龍山莊見過龍判官一面,不過那是被寧徊風偷梁換柱假冒龍判官的御泠堂弟子周全,真正的龍判官則被軟禁在獅子灘地藏宮中。 如今見到真正的龍判官,面貌與當年周全的裝扮雖無二致,但眉眼間的氣質迥然不同,宗師氣度撲面而來。 再加上方才那威勢凌人的出手,霸道無匹的內力,沉穩犀利的眼神……直到此刻,許驚弦才明白縱橫川蜀數十年的一代梟雄確有其過人之能,絕非浪得虛名。

灰衣人聽龍判官如此說,大惑不解:“既然龍堡主不想要我的性命,又為何派人陰魂不散地追殺?”

龍判官緩緩道:“擒天堡要殺你,並不代表我想殺你。”

“龍堡主是在玩字謎麼?恕我不懂你的意思。”

龍判官目光炯炯,緩緩道:“要殺你的人是丁先生。”

灰衣人笑了:“不知我還可以稱你一聲龍堡主麼?”他有意將“堡主”兩字加重語氣,任誰都聽得出暗藏的一絲譏諷,許驚弦不由暗暗替他捏把汗。

龍判官一挑濃眉,一字一句:“寧徊風的前車之鑑,龍某須臾不敢相忘。”這本是他的奇恥大辱,卻當眾說了出來,泱然氣度倒令許驚弦刮目相看。

灰衣人正色道:“既然如此,龍堡主為何還任由丁先生執掌大權?”

“擒天堡重出江湖,必須藉重各方面的力量。丁先生智謀高絕,神機妙算,不用他豈不是太可惜了?不過我心中有數,不會任其胡作非為。”

灰衣人冷笑,出腰間掌印:“看來龍堡主並不認為這是胡作非為了。”

“丁先生妄想殺明將軍一舉成名,我卻有自知之明,從未忘記擒天堡與將軍府昔日的盟約。若不然,今日也不會出手救你……”

“丁先生要殺明將軍!”許驚弦大吃一驚,盯著灰衣人,“你到底是誰?”

灰衣人抬起右手,舉起大拇指,傲然道:“將軍府憑天行。”

許驚弦渾身一震,他當然知道這個名字。 身為將軍府五指之首,憑天行乃是將軍府中僅次於明將軍、水知寒與鬼失驚的第四號人物,萬萬想不到自己與明將軍不共戴天,卻鬼使神差地救了他的得力愛將。 他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起湧上,怔然說不出話來。

龍判官不動聲色,將許驚弦臉上的複雜神情盡收眼底,又對憑天行繼續道:“我雖不同意丁先生的計劃,但聯合滇蜀各大勢力之舉卻深合我意,所以才任由丁先生行事。天行兄或許不明白我的苦心,但明將軍必能理解,今日出手救你,就是想讓你把丁先生的計劃如實告知明將軍,同時也請他知道,我龍吟秋自始至終都是他的盟友。”

憑天行半信半疑,沉吟道:“龍堡主有什麼條件?”

“很簡單。我助明將軍掃除異己,他則幫擒天堡重新確立江湖地位。”

“我可以替龍堡主轉達,卻不敢保證將軍是否答應你的條件。”

龍判官侃侃而談:“南疆地勢險惡,泰親王實力猶存,更有烏槎國兵力相助,再加上滇蜀各方武林勢力在一旁虎視眈眈……明將軍雖有不敗之師,孤軍深入之下供給不足,只怕是寸步難行,難有勝算。但若能將計就計,再有我擒天堡暗中配合,裡應外合之下大功可成。我相信憑著明將軍的智慧,權衡利弊後必會做出最合理的選擇……”

許驚弦越聽越驚,此刻方知丁先生在三香閣所說的“大變故”必是明將軍兵發南疆的消息。 而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丁先生竟會暗中聯合滇蜀境內的幾大勢力,趁機除去明將軍!

這幾年將軍府在江湖上掀起無數血雨腥風,去年秋天一舉掃平江南五劍山莊等幾大幫會,刀王斷臂、落花宮龍騰空身死、新一代少年高手碎空刀葉風也從此不知所蹤。 唯有白道盟主夏天雷率江湖第一大幫會“裂空幫”與將軍府隱成分庭抗禮之勢。

將軍府的仇家越結越多,怨聲載道。 在這等情況下,誰能夠殺了明將軍,必會獲得極高的江湖聲望,博得各方面勢力的支持,甚至有可能從此一統武林,直至爭霸天下。

不過明將軍權傾朝野,又是手握兵權,只要不出京師,誰也無法動其分毫。 唯有明將軍揮師南疆討伐泰親王之際,才是殺他的最好時機。

數月前憑天行與“金字招牌”鏢局運送“天脈血石”至錫金,途經玉髓關時被鶴髮童顏師徒所奪,顧思空與“金字招牌”的幾名鏢頭執意追回“天脈血石”與童顏設下賭命之局,最終死在丹宗寺前。 憑天行卻早早脫身,他暗奉明將軍的命令,離開錫金後一路南下,察探地勢、蒐集情報,並結交各大勢力,比如與鐵楫會主歐陽永、馳驥會主杜漸觀等人訂下同盟,以便戰時藉用當地船隻、馬匹等運送物資,就是為大軍南下做準備。

憑天行在南疆數月,無意之中探得一個驚人的消息。 正是在丁先生的籌劃下,泰親王、烏槎國以及川滇幾大武林勢力聯合密謀,要趁明將軍揮兵南下遠離京師之際,把將軍府的勢力一網打盡。 若能成功,下一步就是重整兵馬,助泰親王殺回京師,登基九五……

憑天行得到情報後立刻返程回京,沿途不斷受到阻擊,終於被丁先生追上,雖力戰突圍,卻被丁先生擊中一掌,身負重傷。 而陳長江本是將軍府安插在川蜀境內的臥底,救下憑天行後輾轉來到涪陵城,便將他藏在杜漸觀的府上養傷。

丁先生豈肯放虎歸山,立刻布下周密的計劃,假借三香閣會談之際,暗殺歐陽永,軟禁杜漸觀,一夜之間涪陵城形勢大變,已被擒天堡掌控。 陳長江見勢不妙,趁丁先生在三香閣難以分身,派出飛鴻幫弟子將憑天行偷運出杜府,卻不料被許驚弦無意撞見。 為恐洩密,所以陳長江才誘許驚弦上船暗施偷襲。 但這一切終於還是沒有騙過丁先生,派出葉鶯前來追殺……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葉鶯將要得手之際,擒天堡主龍判官竟會出手相救。

憑天行聽罷龍判官一番解釋,疑心漸消:“雖蒙龍堡主相救,但我身受丁先生一掌,武功最多只剩下一成。何況那葉鶯姑娘也決不會就此袖手,只怕還是難逃其毒手。”

“不必擔心那個小丫頭,她來擒天堡不久,一直跟著丁先生,與我照面不多。我故意隱去面目,又不用自身武功,應該認不出我來,而等她回報丁先生後再追你已不及。我相信將軍府在川蜀境內肯定另有接應,只要助天行兄明早平安到達渝州,往後的事情由你自做安排吧。”

“丁先生老謀深算,萬一知道是龍堡主救了我,表面上隱忍不發,但暗中或許會對龍堡主不利……”

“丁先生膽敢對​​明將軍下手,莫說將軍府,就是我也不會輕易放過他。”龍判官輕鬆地一聳肩膀:“不過現在他還是一枚有用的棋子,等到完成擒天堡與將軍府的大事後,我自會斟酌處理。”

憑天行沉默不語。 如果在龍判官與丁先生之間進行選擇,他一定會把賭注押在後者身上,不過這番話當然不便說出來了。

龍判斷官對憑天行一拱手:“此去京師路途艱險,天行兄保重。”目光轉向陳長江,厲聲道,“我最恨叛徒,今日為了天行兄的安全先留你—條性命,以後最好不要讓我再見到你。”說話間大掌疾出,在空中虛按數下,竟凌空渡氣,已替陳長江把脫臼的右臂接好。

陳長江倒也頗有骨氣,不卑不亢地一笑:“龍堡主有所不知,我本就是將軍府的人,若是真心投靠了擒天堡,那才算是叛徒。”活動一下右臂,完好無虞,暗暗佩服龍判官的武功。 至於他的左臂已被葉鶯生生折斷,非十數日之功不能痊癒。

龍判官大笑:“此話也有道理。最好早些遣散你那一撥飛鴻幫的兄弟,免得因為你冤枉送命。”他手中一擺一送,已將那長長的釣絲從小船上解開,望著許驚弦道,“天行兄早些趕路,吳少俠請下船吧。”

許驚弦乍聽到丁先生欲對付明將軍的消息,一時心中紛亂如麻。 無論丁先生的計劃能否成功,這都是殺死明將軍的最好機會,不由令他怦然心動,恨不能立刻去找到丁先生一問究竟。 可是,他從來只想用自己的力量去報仇,如此做法實是大違本性,就算能夠殺了明將軍,也愧對林青在天之靈……

他腦中天人交戰,一派茫然下了船,亦落足在江心那方礁石上。

陳長江雖只有右臂好使,但他慣於水上生涯,操槳行舟並無障礙。 小船緩緩離開礁石,行出數尺,憑天行忽回頭道:“吳少俠今日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日後如有難處,盡可找我憑天行,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許驚弦聽憑天行說得誇張,唯有苦笑,小聲嘀咕一句:“​​我倒真希望沒有救​​過你。”憑天行未聽到這句話,龍判官卻聽得清清楚楚。

目送小船遠去後,龍判官問道:“吳少俠為何來到涪陵?欲往何處去?”

許驚弦隨口道:“晚輩只是路過涪陵,正打算回鄉而去。”

龍判官陰沉沉一笑:“我勸你一句,最好不要對我有任何隱瞞。”直到這一刻,許驚弦才驚覺自身處境不妙。 無論龍判官是何立場,至少目前還不願意與丁先生反目,所以才趁夜色的掩護相救憑天行。 而自己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大有可能被他殺人滅口……

在這狹小的江中礁石上,既無退路,又無迴旋的餘地,還要面對如此強大的敵人,許驚弦沒有一點信心。 他陷入沉默中,知道自己只要回答稍有不慎,立刻就會送掉性命。

龍判官語氣更加冰冷:“我的耐心有限,吳少俠最好盡快回答問題。嘿嘿,若不是瞧在將軍府的面子上,根本不會給你說話的機會。”

許驚弦回想起方才憑天行臨別之言,才明白他有意誇張自己的救命之恩,為得是讓龍判官心生顧忌,殊為不易。 他雖是自己的敵人,但行事光明磊落恩怨分明,確是可交之士,自己救他一命倒並不後悔。

許驚弦心念電轉,揣測著龍判官的想法。 如果說實話回家鄉清水鎮,表明自己獨來獨往,無所依靠,反倒更有可能惹得龍判官下殺手,只要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人棄屍於江中,事後也無人追查… …生死關頭靈光—閃,抓住—根救命稻草:“實不相瞞,晚輩受人所託,欲去焰天涯給封冰女俠帶一句話。”擒天堡、媚雲教與焰天涯為滇蜀境內的三大勢力,龍判官當有顧忌。

龍判官盯緊許驚弦,瞧出他神情不似作偽:“權且信你一次,先跟我走吧。”

許驚弦見這江心的礁石距江岸有四五丈的距離,勢必無法—躍而過,不知龍判官要自己跟他去往何處? 正疑惑間,忽見龍判官猛然騰躍而起,在空中已脫下身上的蓑衣撕做兩半,先將半邊丟往江中,身形落下時足尖向那浮在水面的蓑衣上一點,再度縱高,隨即又擲出剩餘的半邊蓑衣……兩個起落後,穩穩停在江岸邊。

許驚弦暗暗咂舌,這些年龍判官名望雖跌了不少,但畢竟是一代宗師級高手,內力、輕功皆是登峰造極,自己與他相差太遠,如何能跳過這滔滔江水? 若是脫衣下水游往岸邊,豈不是太過丟臉……忽見岸邊的龍判官一擲釣桿,長長的釣絲直往自己身邊飛來,連忙一把抓住。 也不見龍判官如何用力,一擺一提,已將許驚弦甩至岸邊。

許驚弦又驚又佩,一面猜想龍判官成名兵刃“還夢筆”會有何巨大威力。

剛剛站穩身體,就聽龍判官沉聲道:“吳少俠犯了一個錯誤。”

許驚弦暗吃一驚:“龍堡主何出此言?”

龍判官淵渟嶽峙,衣衫無風自動:“焰天涯是將軍府的敵人,也就是我的敵人。”語氣中隱露殺機。

許驚弦暗撫劍柄,戒備道:“晚輩只是替人傳信,並非焰天涯的人。”

“瞧你剛才對憑天行的神態,已可猜出幾分。為求活命你自然可以編出理由,但若是條漢子就不要否認……”

許驚弦受龍判官一激,挺胸揚聲道:“不錯,明將軍是我的仇人。但這只是我與他之間個人的恩怨,龍堡主犯不著為此出頭。你若是條漢子,殺人滅口前也不需要找什麼藉口,我武功雖不及你,卻也不是怕死之徒”他天性倔強,明知此言必會激怒龍判官,卻是不吐不快。

掌聲從一旁傳來,一人大笑道:“我果然沒有看錯吳少俠,如此臨危不懼,果有凜傲風骨,實是可敬可欽。”河岸邊樹林中走出兩人,撫掌之人頭戴斗笠,脅挾竹杖,正是丁先生。 葉鶯緊隨在他身後,面上重又蒙起黑紗,黑衣尚濕,露出玲瓏腰身,望著許驚弦的眼神中恨意不減。

許驚弦怔住了,眼前的一幕令他極度不安。 龍判官哈哈大笑:“吳少俠不必疑心,我剛才只是故意試探於你,否則你根本沒有機會走下那塊礁石。”

丁先生笑道:“面臨龍堡主威脅,生死關頭吳少俠仍然直承是明將軍的仇敵,自當信得過你。如得少俠相助,剌明計劃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了幾分。”

“剌明計劃?!”

丁先生漠然一笑,暗啞的聲音更顯陰鬱:“明將軍雄踞天下第一高手寶座二十餘年,若無精密周詳的計劃,殺之談何容易?實不相瞞,葉鶯姑娘上船剌殺憑天行,龍堡主出手相救全都是計劃的一部分。只是吳少俠捲入此事確令我始料不及,不過如此亦更能取信於憑天行。”

許驚弦感覺自己像個傻瓜一樣被人肆意操縱,心頭極不舒服,靜默不言。

丁先生又道:“吳少俠與我等都有共同的敵人,若能聯手勝算更大幾分。”

許驚弦轉向龍判官:“原來從一開始,你就知道丁先生的計劃。”

龍判官負手望天,神情傲然:“我這幾年韜光養晦,隱忍於地藏宮不出,等得就是這一天。”

“你與明將軍有何仇怨?”

“雖無私怨,但他卻是我擒天堡稱雄江湖的一塊絆腳石,必須除掉!”

“我不明白,你們既然秘密製訂了'刺明計劃'又為何放走憑天行?等他回到將軍府後告知情報,​​明將軍怎可不防?率軍南下時就會有所戒備,行刺計劃豈不更難成功?”

“那隻是計中之計,一切都在我們的掌握之中。”丁先生神情倨傲,“明將軍何等精明,就算沒有憑天行的情報,亦會對滇蜀一帶武林勢力的動態瞭如指掌,只有先讓他看到表面上的圈套,才更有可能掉入隱蔽的陷阱之中。我們在京師中安插的耳目對大軍行程路線皆了然於胸,只要明將軍敢來,便讓他永遠回不了京師!”

“但如果明將軍有所疑心,因此改變行軍日程與路線,豈不前功盡棄?”

丁先生成竹在胸:“第—,此次剌明計劃得到各方面勢力的合作,泰親王在烏槎國日夜操練士兵,演習陣法,放出欲要重返中原的煙幕,皇上務必令明將軍先發製人,不日內即將揮軍南下,由不得他做更改;第二,軍中亦藏有我們的眼線,明將軍的每一個號令都將在第一時間傳達於我,何況數十萬大軍就算想掩蓋行藏亦無法做到。”

“明將軍大可派出先鋒提前掃平反對勢力……”

“你太不了解明將軍了,他出來都是一個直面挑戰的人,越是艱難的事情越能激發他的鬥志……”丁先生悠然一笑,“所以,他必然會親自參與這一場刺殺與反刺殺的盛宴,或許才能給他帶來些許的興味。”

許驚弦心頭暗凜,丁先生如此了解明將軍的性格,由此可見“刺明計劃”定是預謀已久。 這一切只是為了幫助龍判官稱霸江湖嗎? 還是別有用意? 龍判官是真的信任丁先生,還是暫時利用? 猜不透其中微妙的關係,只是隱隱有一種感覺,丁先生就像是當年的寧徊風,甚至更勝一籌!

“憑天行精明果斷,或許他已發現蛛絲馬跡,瞧破計劃的真正核心。”

龍判官笑道:“這一點盡可放心,憑天行得到的​​情報都是經過我們精心篩選後故意留下的,甚至不惜犧牲幾名在京師的臥底。更何況憑天行身受丁先生奪命一掌,回到將軍府後也沒幾日好活,縱有懷疑,亦無命去追查了……”憑天行雖處於敵方陣營中,但許驚弦對他頗有好感,聞言不由暗地惋惜。

丁先生搶過話題道:“吳少俠能提出這許多疑問,足見高明。但你盡可放心,丁某雖不敢自誇算無遺策,但'神算'之名亦非妄言,一切早都安排就緒。還盼少俠能施援手,既報自家仇怨,亦可在江湖上做出一番事業。”

剎那間,許驚弦心底忽然產生了一絲懷疑:丁先生雖然心計深沉,但表面上向來都是彬彬有禮,何以會突然截斷龍判官的話? 龍判官那一段關於憑天行的話中是否有什麼是丁先生不願意讓自己聽到的?

他心裡盤算著,知道若不答應丁先生的要求,多半難以活命:“承蒙丁先生如此看重,晚輩願效犬馬之勞。只不過擒天堡兵強馬壯,而晚輩初出江湖,無德無能,只怕會令龍堡主與丁先生失望了。”

丁先生略一沉吟:“焰天涯與將軍府勢不兩立,卻是潔身自好,獨立於江湖恩怨糾紛之外。龍堡主曾數次派出信使與焰天涯聯絡,但都被拒之門外。既然吳少俠有話帶給封女俠,正好可替擒天堡做引見之人……”轉頭望向葉鶯道,“鶯兒,就讓你隨吳少俠走一趟吧。”

許驚弦一驚,有這個女“魔頭”同行,非但事事不便,一旦惹得她不高興,自己定是大吃苦頭,脫口道:“不要!”誰知葉鶯亦抱著與他同樣的想法,跺腳不依:“丁大叔……”...<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b3401069 發表於 2012-6-2 04:34 PM

第十一章 刁蠻公主

許驚弦轉念一想,今日才與丁先生照面,於情於理他都不會信任自己,何況自己知道了那麼多秘密,怎可不防? 派葉鶯跟隨多半有監視之意,與其另換別人,倒不如與她同行。 任她武功再高、出手再毒辣,最多也只是一個小姑娘,想當初追捕王梁辰都被自己耍得團團轉,又豈會怕她? 便改口道:“既然丁先生如此吩咐,在下自當從命。”

哪知葉鶯見許驚弦堅決不願與自己同行,態度如避蛇蠍,心頭大不服氣。 又想到他在船上罵自己是“又​​老又醜的女魔頭”,更是恨得牙癢,一路上倒可好好羞辱他一番,也可報眉梢月被顯鋒劍所損傷之仇… …她瞪了許驚弦一眼:“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麼?我偏偏要和你一起走。”

兩人同時拒絕,又同時改口,許驚弦忍不住對她莞爾一笑。 葉鶯卻是白他一眼,氣鼓鼓地轉過頭去。

丁先生笑道:“吳少俠莫急,我派鶯兒與你同行自有用意。此去焰天涯事關重大,須得機密行事。明將軍發兵在即,滇蜀境內必定多有耳目,吳少俠初入江湖自然無人認識,而鶯兒來擒天堡不久,平日皆以黑紗蒙面,亦少有人見過她的真容。你二人不妨假扮一對遊山玩水的兄妹,一路小心行事,以免被敵人察覺,壞了大計。”

葉鶯哼一聲:“不行,要扮也要扮姐弟。”

許驚弦氣不過:“一看你就是個小姑娘,哪有做姐姐的樣兒?”

葉鶯連珠炮般反擊:“你模樣很老成麼?你有兄長的模樣麼?你武功有我高麼?路上能由得你做主麼……”

“停停停。”許驚弦舉手投降,“你那麼老,做姐姐好了。”

葉鶯大怒,伸手欲打。 丁先生將兩人隔開,輕咳一聲,不怒自威。 葉鶯悻悻住手,暗咬銀牙。

龍判官大笑:“便如此定了。事不宜遲,明早就出發吧。”

許驚弦卻想到丁先生種種手段,心頭髮怵,只想早日離開涪陵,以免夜長夢多:“涪陵城龍蛇混雜,不如今夜就走,也可避人耳目。”

“如此也好,且等龍堡主修書一封,由鶯兒轉交封女俠。”丁先生微側過頭,斗笠遮住他半邊面容,只見到口唇微微顫動,卻不聞其聲,葉鶯在一旁極不情願地點點頭。

許驚弦知道丁先生必是暗中傳音,卻猜不出是什麼內容,竟然連龍判官也要一併隱瞞。 暗忖莫非是囑咐葉鶯見機行事,等到完成任務後就殺自己滅口? 心裡忐忑不安,臉上卻裝作若無其事。

龍判官發出一記短嘯,召來幾名擒天堡的手下,命他們連夜準備船隻,丁先生心思縝密,特意吩咐多替兩人備下幾套衣物,也可令葉鶯女扮男裝。 隨即也不避開許驚弦,就由丁先生口述,龍判官執筆寫下一封書信,內容無非是勸焰天涯與擒天堡修好,聯手共成大事云云,言辭鄭重而不失誠懇,對封冰與君東臨等人盡顯尊重,卻一點也未提明將軍之事。

許驚弦知道這封信只是幌子,丁先生真正想說的話皆由葉鶯當面轉達,暗笑自己剛才疑神疑鬼。

等一切安排妥當後,已至二更時分。 許驚弦、葉鶯兩人告別丁先生與龍判官,上了一隻小船,沿江逆流而行。

許驚弦喚來扶搖,此刻葉鶯方知那襲擊自己的大鷹竟是許驚弦所養,眼中頗有羨慕之色,卻也不多說一句話。 許驚弦懶得理她,自去艙中休息。

許驚弦和衣躺下,想著那“刺明計劃”,腦中翻江倒海,哪裡睡得著? 他雖然聽丁先生口若懸河說了不少,卻只知泰親王在烏槎國蠢蠢欲動,明將軍不日將會揮師南下,滇蜀境內的幾大武林勢力將會配合泰親王,合力阻擊明將軍… …但對於“刺明計劃”的核心內容卻是一無所知。 到底是丁先生也沒有具體的謀劃,抑或是有意隱瞞? 算來擒天堡、媚雲教、焰天涯加在一起也不過近萬人馬,縱有一些小幫會相助,也斷然無法與朝廷大軍相抗,何況這些人馬不過是烏合之眾,與久經戰陣的百戰之師決不可同日而語。 如果趁大軍立足不穩、明將軍毫無防範或有可能偷襲成功,如今憑天行回到京師,明將軍有備而來,偷襲實難奏效,這其中一定還另有陰謀。

龍判官假意放走憑天行以釋明將軍之疑心,是否以此設局誘明將軍入伏,然後伺機暗殺? 畢竟龍判官位列六大邪派宗師,足有資格與明將軍一戰,只要設計得當,再加上幾名高​​手相助,確有可能一舉成功。 唯一的問題是,明將軍會不會給他這樣一個機會?

又想到擒天堡與焰天涯聯手是足可震動江湖的大事,而自己初出茅廬,更無甚麼名門大派、江湖勢力的支持,龍判官有什麼必要信任自己? 就算龍判官對自己用人不疑,那丁先生可是老謀深算,江湖經驗何其豐富,又怎麼可能憑三言兩語就將重任交託於己?

回想在涪陵城一日的見聞,許驚弦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丁先生似乎有意讓自己加入刺明計劃之中。 像丁先生這種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若要殺自己滅口不過舉手之勞,何必煞費苦心收服自己? 以他謀定後動的性格,若無深思熟慮決不可能貿然行動……難道自己這一次焰天涯之行也是刺明計劃中的一個環節? 甚至是不可或缺的一個環節?

像丁先生這樣一個江湖上從未聞名的瞎子,如此處心積慮刺殺朝廷大將軍,到底是與明將軍有深仇大恨,還是另有圖謀? 當龍判官提及憑天行中了丁先生絕命一掌時,他為何滿臉不自在? 會不會有這樣一種可能:“刺明計劃”其實是給擒天堡甚至是整個川蜀武林設下的一個圈套?

各種千奇百怪的念頭縈繞在他的腦海中,左思右想也無法得到一個滿意的結論。 不過他雖有疑慮,但這些年來念念不忘的就是複仇,既然等到了一個殺死明將軍的最好機會,無論如何也不願意錯過!

許驚弦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進入夢鄉,忽覺肩膀一痛,瞬間清醒過來。

葉鶯手執一根木槳立於他身旁,她已除去黑紗,冷如冰霜的面容上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懶豬,就快到渝州了,還不快起來。”

許驚弦這才知道自己在睡夢中竟被她打了一槳,雖然不痛,但見那木槳猶濕,還沾著幾根水草,當真是怒不可遏:“你……”

“我什麼?”葉鶯振振有詞,“這一路你最好老實點,丁先生讓我不要害你性命,但若惹得姑娘不高興,斷手斷腳可免不了。”

許驚弦怒氣上湧,正要與她理論,一旁的扶搖見主人受欺,伸喙就啄。

“哎呀呀,乖鷹兒莫生氣,看在你的面子上,咱不與那臭小子一般見識。”葉鶯輕巧閃過鷹喙,在船舷邊坐下,抬手往江中撈起一條魚兒,遞給扶搖。

扶搖望也不望魚兒一眼,羽翼倒豎,銳利的鷹目盯著葉鶯。

“瞧你好大的脾氣,姑娘給你賠不是了。唉,好端端一隻鷹兒怎麼跟了那個臭小子,真是明珠暗投……”葉鶯笑顏如花,伸手撫向扶搖的翅膀。

許驚弦冷眼旁觀,料定扶搖定會毫不客氣地啄她一記。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扶搖並沒有反擊,只是疑惑地望著葉鶯,稍稍退開一步,不讓她的手近身。

許驚弦心頭不忿,口中發出進攻的哨音。 就算傷不了葉鶯,至少也讓她見識一下自己的馴鷹本領,好好出一口惡氣。

“拿去吃吧,好堵住你那一張臭嘴……”葉鶯轉身大聲呵斥著,隨手將那條活魚朝許驚弦扔了過來。

許驚弦氣得兩眼冒火,若不是自幼修習《天命寶典》,只怕立時就會拔出顯鋒劍與葉鶯拼個你死我活。 惡語相向也還罷了,最不能忍受她那鄙夷的目光,好像在她眼裡,自己連個最下等的小廝也不如。 他強忍怒氣閉上眼睛不看葉鶯,心裡不知罵了多少句“女魔頭”。

“你叫什麼名字啊?我叫你小傢伙怎麼樣?你要是不說話就算默認了……”面對扶搖,葉鶯立刻又換了態度。

許驚弦忍不住睜開眼睛,滿以為會看到扶搖對葉鶯不屑一顧的模樣。 然而他再度失望了,扶搖當然不會接受自己的新名字,但望著葉鶯的目光中明顯已少了幾分敵意。

許驚弦無比驚訝,不知葉鶯身上是否真有什麼魔力,竟讓一向桀驁不馴、只聽主人號令的雷鷹亦變得溫順起來? 他大惑不解,唯有抱頭長嘆。

“你看看你,一大早就垂頭喪氣,像死了爹娘一般,真是個沒出息的臭小子……”葉鶯手中逗弄扶搖,嘴裡卻也不放過許驚弦。

許驚弦聽她辱及父母,再也按捺不住,緊握雙拳:“你說夠了沒有?我……”一言未畢,卻見葉鶯瞪大眼睛望著他的身後,滿臉驚嘆之狀,似乎全未聽到自己的話。 他一腔怒火無處發洩,只好閉口。

葉鶯一躍而起,越過許驚弦立在船頭上,喃喃低嘆:“真漂亮啊!小時候我每天最盼望的事情,就是一大早起來在海邊看日出……”

許驚弦愕然回頭,正好見到一輪旭日躍出江面,霎時霞光萬丈,天空五彩紛披,燦如錦繡,江水被朝陽染得通紅,透出一種肅穆的歡悅。

佇立在船頭上的葉鶯,肩如刀削,腰似扶柳,陽光照耀在她白皙的肌膚上,反射出溫柔而高貴的弧線,如披上潔白的紗衣。

望著葉鶯的側影,許驚弦剎那間忽有一種錯覺:眼前的她彷彿並非活物,而是裝飾在船頭、被擦得閃閃發亮的一件銀器……

小船並未徑直駛向渝洲城碼頭,而是停靠在離城幾里外的對岸江灣里。 擒天堡設在渝州府的眼線早已得到丁先生飛鴿傳書在此處接應,還連夜替兩人備下了兩匹駿馬。

“難道我們不入渝州城麼?”

“你以為我們是在遊山玩水嗎?懂不懂什麼叫掩人耳目?”

許驚弦知道一切行程必是出於丁先生的暗中安排,也不與葉鶯多加爭辯。 他隱隱約約覺得丁先生擊中憑天行那一掌頗有蹊蹺,本還想藉著在渝州停留的時候伺機找到憑天行一問究竟,如今也只好閉口不提。 兩人就在金沙江南岸棄船換馬,先沿江西行,再往南而去。 唯恐沿途引人生疑,許驚弦還特意將顯鋒劍藏於馬鞍之下。

許驚弦這幾年都呆在寒冷的北國,久不見明媚春光。 此刻望見江面水湧碧波,清澈如藍,遠山草青芽嫩,樹茂葉翠,聞著新翻的泥土氣息裡夾雜著山野花香,頓覺心曠神怡。 然而葉鶯卻對這一切恍如不見,也不走大道,策馬狂奔於山陵荒野之中,只是急於趕路。

許驚弦忍不住道:“拜託慢一些好不好?”

葉鶯白他一眼:“你是想找機會逃跑吧。本姑娘提前警告你,逃一次打斷一條腿,逃兩次打斷兩條腿……哼哼,如果那時你還有本事爬著逃跑,本姑娘便放你一條生路。”

許驚弦忍住氣拍拍馬頭:“可憐的馬兒,你若累死了可不要怪我。”

誰知葉鶯瞪他一眼,竟然放慢了速度,俯首在馬耳邊道:“這個臭小子總算說了句人話。馬兒啊馬兒,本姑娘待你最好啦,我們先休息一會吧。”說罷還從懷中掏出一塊絲巾給馬擦汗。

許驚弦看著葉鶯待馬如此溫柔,對自己卻是凶神惡煞的模樣,眼前突又浮現出清晨船頭上那一幅動人的畫面,瞬間竟有些許​​的惘然與遺憾,不由喃喃一嘆:“天公造物,原是不能十全十美。”

“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在和馬兒說話呢。”

“你明明在對我說話,豈不罵我是馬兒?”葉鶯抬頭對飛在空中的扶搖大叫:“小傢伙,去咬他!”扶搖置若罔聞,自然不會去攻擊許驚弦。

許驚弦搖頭苦笑:“姑奶奶,你好像忘了誰才是扶搖的主人。”

“原來它叫扶搖啊。嗯,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這名字倒是不錯。”

“這個名字是一個才女起的,最合適不過……”

葉鶯扁扁嘴,一臉不屑:“什麼才女?一定是你哪個青梅竹馬的小妖女。”

扶搖的名字乃是京師蒹葭門主駱清幽所起,許驚弦對其敬若天人,聞言大怒:“你才是小妖女!你罵我不打緊,敢辱我姑姑,我決不放過你。”

葉鶯冷笑:“喲喲,好厲害的臭小子,我倒想看看你如何不放過我?”許驚弦眼冒怒火盯著她,絲毫不讓。

葉鶯與許驚弦對視片刻,出乎意料轉開頭去,努著嘴對座下馬兒道“聽到沒有?人家有姑姑疼呢,我們才是沒爹沒娘的小妖女……”

許驚弦為了駱清幽本不惜與葉鶯反目,不料她竟會難得地服軟,一時倒不便發作,何況因提及駱清幽想到了林青,心頭一酸,亦無心思再與葉鶯鬥嘴。 他放緩口氣道:“姑姑人又美麗,性格亦溫婉,你若見到也必會敬重她,一定後悔口出污言。”

葉鶯沉眉斂目,瞧也不瞧許驚弦一眼:“是啊,我又醜又老,性格暴虐,天底下誰也比我好。”

許驚弦看她似是委屈的神情,想到她說自己沒爹沒娘,倒生出一份同病相憐之意。 突然又想到同樣失去父母的水柔清,呵呵一笑:“我以前認識一個小姑娘,和你差不多大年紀,也是成天兇巴巴的,和你倒有得一比。”

“你是說性格有得一比?還是容貌?”

“咳咳,當然是性格啊。”其實雖說水柔清也時常犯些小姐脾氣,但比起葉鶯的不可理喻,卻是小巫見大巫。

葉鶯追問不休:“那麼容貌呢?”

許驚弦心道愛美真是女人的天性,竟然連這個“女魔頭”亦不例外。 不由哈哈一笑:“你二人本來不相上下,但只要你一發起脾氣來,絕對大佔上風。”其實平心而論,葉鶯雖然模樣清秀,五官精巧,但舉止傲慢,盛氣凌人,眼眉間更多了那麼一絲詭氣,讓人難以親近,確不及水柔清那份江南女子小家碧玉的韻致、俏皮可人的氣質。 不過她昨晚在船上恍若天人一幕,此刻猶令許驚弦感覺心動神搖。

“看來如果不發脾氣,定是沒有她美麗了?”

許驚弦不願再起爭端,舉手告饒:“葉姑娘有傾國傾城之貌,就算是平心靜氣時,天下亦無人能及。”說到一半忽覺此話像是諷剌,連忙再補充道,“更何況,姑奶奶你哪有不發脾氣的時候?”也不知最後這一句是畫龍點睛還是畫蛇添足,暗暗失笑。

行出幾里路,進入一片林地。 忽然叢林間鑽出一隻野兔,扶搖一聲長唳,由半空疾速俯衝而下,振翅再飛起時,已將野兔牢牢抓住。

不等許驚弦的喝彩聲出口,葉鶯已是一聲驚呼,手中一抖,長長的馬鞭直朝扶搖甩去。 扶搖遇襲不亂,張開的羽翼陡然一收,在空中一個轉折,避過鞭影,張爪反往鞭梢抓去。 然而葉鶯早有準備,馬鞭畫個圈子,輕輕巧巧地纏住那隻野兔,一鬆一緊,已將野兔捲入懷中。 扶搖雖號稱鷹帝,卻如何識得這等精妙的招術? 到口的食物被奪,在空中對著葉鶯憤然大叫。

葉鶯手撫野兔:“乖兔兔一定被嚇壞了吧,快回去找媽媽吧……”說著話將野兔擲下,受驚的兔子眨眼間躥入密林間不見了蹤影。

葉鶯抬眼望著扶搖:“小傢伙,兔兒很可憐的,咱們不吃它好不好?一會姐姐帶你去酒肆。”

許驚弦苦笑搖頭:“你救了兔兒不打緊,豈不害得扶搖餓死了?”

“怎麼會餓死它?待到了酒樓,我叫店家給它準備二十斤牛肉。”

“可是鷹兒的天性就是捕食啊。蒼鷹搏兔,是為了自己的生存,若是被養成家禽,就算一生衣食無憂,於它來說又有何快樂可言?”這還是當年何其狂教給他的道理,他不由想到那個狂放不羈的凌霄公子。

葉鶯偏頭想了想:“你說的或有幾分道理,可是我就是看不下去。”

“嘿嘿,我瞧你殺人時可一點也不手軟。”

“我只殺男人,從不欺負女人和動物。”

許驚弦見葉鶯一臉鄭重,說得斬釘截鐵。 想到她在三香閣中替趙鳳梧的五姨太說話,昨夜在船上亦是寧可受自身內力反震也不願意傷害扶搖,確非虛言。 扶搖極通人性,或許正是這個原因才對她意外地和善。 一念至此,許驚弦第一次覺得這個“女魔頭”並非嗜血濫殺,亦有其原則。

葉鶯續道:“這世上最可憐的就是女子了,不但附庸於男人,還整日受什麼三從四德的約束,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稍有犯錯就是一紙休書,被人拋棄。哼,我就偏偏不服,憑什麼便宜都讓男人佔了,女人就天生受欺負?”許驚弦雖說心裡認同她的看法,嘴上卻不服輸:“男人也有可憐的啊。何況……咳咳,誰又敢欺負你?”

葉鶯斜睨他一眼:“像你這樣的臭男人,武功又差,模樣又醜,確實可憐。”

許驚弦為之氣結:“我武功或許不如你,但模樣也不見得太醜吧。”他小時候確是頗為醜陋,雖常以此自嘲,內心深處卻有些自卑。 但在錫金三年容貌大變,已長成一個英俊少年,不料今日被重揭傷疤,就有些沉不住氣了。

“我問你,古時最有名的醜女叫什麼名字?無鹽!你再想想你叫什麼?爹娘偏偏給你起名叫'吳言',答案不是明擺著嗎?可憐的臭小子,想不到連自己的爹娘都不喜歡你,真是可憐啊……”葉鶯越說越高興,她耿耿於懷方才許驚弦對她容貌的一番評價,總算找到機會報復。

許驚弦想到自己連父母的模樣都不記得,義父又撒手西去,神情一黯。

葉鶯瞅他一眼:“好啦好啦,姐姐以後不欺負你啦。嗯,姑姑不能說,爹娘也不能說,還有什麼忌諱一股腦兒告訴姐姐吧,免得下次又惹你著惱。 ”

許驚弦恨聲道:“還不定誰年紀大呢,我才是兄長。”

“有道是能者為師。你打得過我麼?沒有讓你拜師已經很給面子了。”

“我,我這是好男不和女鬥!”

葉鶯大笑:“是是是,你是好男人,我去找壞男人玩。小傢伙,小傢伙等等我……”策馬揚鞭朝扶搖追去。

許驚弦連連搖頭,亦覺好笑。 這小姑娘雖是伶牙例齒,尖酸刻薄,但一路上有她為伴倒也不嫌氣悶,只盼那凶神惡煞的“女魔頭”不再出現就好。

葉鶯甩起無數鞭花:“小傢伙,來陪我玩鑽圈。”扶搖倒是大度,絲毫不介意葉鶯搶走了野兔,在空中上下翻騰,一會兒伸喙叼住鞭梢,一會兒縮翅收羽從鞭圈中穿過,一人一鷹在曠野上自得其樂。

許驚弦看在眼裡,竟生出一絲妒忌:“餵。”

“本姑娘叫葉鶯,你說的那個'餵'我不認識。”

許驚弦失笑:“葉鶯姑娘,為什麼你對扶搖那麼好?”

“我最喜歡動物了,又不會耍心計,也沒有陰謀詭計。其實最可憐的是那些小動物,不能說話也不能反抗,有的被人當做玩物,更有甚者還成為盤中的食物。它們也有自尊心,也一樣會疼啊……”

“莫非你是個吃素的和尚?不,是尼姑。”

“呸,我雖也吃葷腥,但我內心裡把動物當作朋友。鷹兒最有靈性,小傢伙能夠感應到我對它的友善,自然也就願意和我一起玩。”

許驚弦暗暗點頭,怪不得一向高傲的扶搖也會認葉鶯為友。 她時而蠻不講理,時而天真無邪,著實令人捉摸不透。

“我問你,你喜歡貓還是狗?”

許驚弦倒真被問住了:“這,好像沒有什麼區別……”

“當然很有區別。你知道嗎?狗和貓是不同的,如果你和狗呆在一起,即使它不喜歡你,只要你用一塊骨頭去哄,它也會舔舔你的手,讓你覺得它還是願意做出討好你的努力。可是貓就不一樣了,如果它不喜歡你,它會找一切機會用鋒利的爪子和你打招呼,無論你是帶著笑容還是帶著刀劍。”

許驚弦頗有些打抱不平:“但我還是覺得狗忠誠護主,貓兒除了會捉老鼠,並無多大的用處。”

葉鶯淡淡一笑,講出她的結論:“所以,男人多愛狗,因為​​它是一個可以戴著偽君子麵具的國王,女人則多愛貓,因為貓是喜怒無常的嬌蠻公主!”

許驚弦一怔,如此精闢言論如果出於老學究之口絲毫不足為奇,卻無論如何想不到會被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講出來,頓時對葉鶯刮目相看。

那一刻,許驚弦突然想到了香公子提及過那貓首犬身的世間之主……

傍晚時分,二人來到距離瀘州城幾里外的一座小鎮,便去尋家客棧住下。

店小二迎出來,將馬兒拴好:“兩位可是要住店?”

許驚弦道:“找兩間乾淨的客房。​​”

不等店小二回答,葉鶯搶道:“只要一間就是了。”

店小二何等精明,朝著許驚弦鬼祟一笑,其意不言自明。

許驚弦臉上一紅,急急道:“我兄妹二人……”

葉鶯冷哼一聲:“是姐弟二人。”許驚弦張口結舌,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

這下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店小二眨眨眼睛,大聲吆喝道:“樓上甲字號客房。”又對許驚弦道:“小店小本經營,還請客官先付了房錢。”

許驚弦見店小二臉上雖然嚴肅,卻分明壓抑不住強忍的笑意,只覺臉如火燒,一面伸手入懷掏銀子,一面放低聲音道:“小哥莫誤會,我與她乃是一母同胞,出生幾乎不分先後,所以她總想搶著做姐姐……”想到自己與葉鶯容貌分明不像,自個倒先心虛了,越說越小聲。

“啪!”葉鶯將一片金葉子拍在店小二的面前:“只要照顧好鷹兒和我弟弟,這些就不用找了。”

“哇,姑娘真是大方啊……”店小二連忙接過金葉子,笑逐顏開,“兩位樓上請。嘿嘿,姑娘只管放心,小的絕對盡心盡力照看好你的兄弟。”他有心討好葉鶯,故意將“兄弟”兩字說得特別大聲。

葉鶯哈哈大笑,哼著小曲徑直上樓。 許驚弦氣得胸口發疼,肚中大罵,氣鼓鼓地衝入屋內:“為何只要一間房?”

葉鶯正望著房間正中僅有的一張大床發呆,此刻才覺得有些不對頭。 她正沒好氣,聽到許驚弦語氣中不乏質問之意,越發板起了臉:“哼,若不與你住在一起,萬一你跑了怎麼辦?”她倒說得理所當然,毫無羞色。

“我為什麼要跑?再說我能往何處跑啊?”

“我不管,你先去叫他們再搬一張床上來。”

許驚弦見她著急,倒有些幸災樂禍,嘿然道:“你惹出的事自己解決。”

葉鶯咬牙瞪他一眼,正要叫喚店小二,忽聽樓下隱隱傳來對話聲。

“我看他們一定是離家私奔的小情侶。”

“看那女子氣勢洶洶,出手豪闊,說不定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小妾。”

“難道是看上了養鷹的小廝?”

“要不要報官啊?”

“算了吧,人家情投意合,你何苦造孽拆散鴛鴦……”

葉鶯氣炸了肺:“我去宰了那幾個亂嚼舌頭的傢伙。”

許驚弦慌忙攔住她:“你還嫌惹的事不夠多啊,權當沒聽見罷了。”

“我們明天一早就走,再不來這個鬼地方。哼哼,算便宜了你。”

“還不定便宜了誰呢?去樓下用飯吧。”

“什麼?現在你讓我下樓受人恥笑?氣都氣飽了。”

“姑奶奶你氣飽了我可餓壞了,你不去我去。”

“不許去。”葉鶯打開窗戶,“從這跳下去,另找個店家買些酒菜回來。”

許驚弦只怕葉鶯性子來了亂開殺戒:“好好好,我替你跑腿。你可乖乖呆在房內,不要去尋事。”

“快去快去,本姑娘用枕頭堵耳朵,才不聽那些污言穢語。”

許驚弦又好氣又好笑,瞅准窗下無人的空當,翻身跳出。 在街角處尋到一個小店,稱了幾斤鹵牛肉,又買了幾個燒餅。 奈何人來人往,一時不便施展輕功,只好等到天黑才又從窗口跳回房內。

昏暗中卻見床上坐著一個大鬍子男人。 許驚弦嚇了一跳,只道自己入了錯屋,若是被人叫嚷起來可真是丟人到家,一面連聲道歉,慌忙就要再跳出去,忽聽那男人道:“瞎眼的臭小子給我回來。”正是葉鶯的聲音。

許驚弦定睛看去,鬆了一口氣:“嚇死我了,你搞什麼名堂?”

“嘿嘿,瞧我這樣子威風麼?現在兩個男人共處一室,再無人說閒話了吧。”原來趁許驚弦外出的時候,葉鶯已換上男裝,又剪下青絲粘在頷下,加上天色漸晚,粗粗看去幾可亂真。

許驚弦苦笑:“你的易容術也還馬馬虎虎。但明明是一個小姑娘住進來,卻是一個大鬍子男人走出去,別人看到了會如何想?變戲法麼?”

“哼,我才不管別人怎麼想,反正不能受他們嘲笑。”

“我問你,我們這一次去做什麼事?”

“替擒天堡給焰天涯傳信啊。”

“我還以為你是去傳聖旨呢,鬧得路人皆知。”許驚弦好不容易有機會占得上風,大感得意,口中譏諷道,“丁先生切切囑咐要行事謹慎低調,你又口口聲聲說什麼要掩人耳目。現在倒好,今日在小鎮上變戲法,明天消息就傳遍四方,真是給擒天堡長威風啊……”

葉鶯自覺理虧,憤然揪下鬍子:“拿酒萊來,餓死我了。”

許驚弦將買來的食物擺在桌上,葉鶯一把搶過,打開一看,大罵道:“這什麼東西?燒餅!你餵豬啊……”揚手就往窗外一丟。 許驚弦眼明手快,飛身接住。 耳邊聽得葉鶯連珠炮般地嚷:“我要吃火爆鵝腸,我要吃宮爆雞丁,我要吃魚香肉絲……”

“我的姑奶奶,你也太講究了吧,有你吃的就不錯了。何況我可不像你那麼有錢,買不起!”雖說楚天涯贈他的二十兩銀子只用了一小半, ,但許驚弦生來節儉,慣於清貧,自然省著花銷,可不似葉鶯動輒出手就是一片金葉子。

“你買不起怎麼不問姐姐要?”

“你……我呸!丟不起那個人。”

“我懂了,你肯定是自己吃飽喝足了,才給我帶些殘茶剩飯,不然怎麼去了那麼久?你分明就想餓死我,然後趁機逃跑。”

許驚弦一路上懷中燒餅牛肉的香味直鑽入鼻,強忍著才沒動分毫,想不到竟被葉鶯如此冤枉,氣得七竅生煙,一時說不出話來。

葉鶯見許驚弦不語,越發認定​​了他理虧:“人家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倒好,背信棄義只會欺負弱女子,果然是名不虛傳的江湖俠少……”她正說得口沬橫飛,忽一側耳,“什麼聲音?”

許驚弦緊咬牙關,無奈畢竟是血肉之軀,終於卻還是無法制止轆轆飢腸再度發出響動。 這一次葉鶯終於聽清楚了,臉上一紅,卻不願認錯,小心翼翼地發問:“你,你還餓啊?”

許驚弦聽到這一個“還”字,委屈得幾乎掉下淚來,發狠般將手中的食物往地上狠狠一摔:“大家一齊餓死吧。”

這一次輪到葉鶯飛身救險,身由意動,一招“燕子抄水”,滿包食物竟然絲毫無損。 她呆呆地看著許驚弦,口唇微動欲言又止,似是想起了什麼。 良久後忽又盈盈一笑,裝模作樣地深吸一口氣:“哇,真香啊,來來來,吳少俠開飯了。”許驚弦怒不可遏,別開頭去,給她個不理不睬。

“少俠大人大量,何必與小女子一般見識呢?快吃吧。”葉鶯拈起一塊牛肉放在許驚弦嘴邊,香味撲鼻,他卻只想在那蔥蔥玉指上咬一口。

“那……今晚你睡床,我睡地上。這樣總可以了吧。”

許驚弦瞪她一眼,依舊沉默,暗自奇怪為何她突然像變了一個人。

“好啦好啦,小妹請大哥用膳。”

許驚弦面色稍緩,心想依她的脾氣,自稱“小妹”已是殊為不易,自己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若當真與她計較反倒顯得小氣。 何況確實是餓得兩眼發昏,終於忍不住張嘴吃下牛肉,鼻中聞到她指尖的一股甜香,心口莫名一跳。

兩人趕了一天的路,又飢又乏,不一會兒就將食物吃得乾乾淨淨。

葉鶯吃飽喝足心情大好,往床上一躺伸個懶腰“哎呀,好舒服。”

許驚弦餘怒未消:“餵,你說過今晚是我睡床,你睡地上。”

“啊!這樣你也忍心?”

“我更不忍心讓你做一個不講信用的人。”

葉鶯轉轉眼珠:“且慢,你剛才犯規了。我說過我不叫'餵',你對我這般不尊重,我當然也不必對你遵守諾言。”

許驚弦聽她強詞奪理,哭笑不得。 不過想到這個“女魔頭”能如此和顏悅色地對自己說話,已是意外之極,倒也不必得隴望蜀。 他嘆一口氣:“罷了,如果真讓你一個嬌弱女子睡在地上,我也不安心。”

葉鶯拍拍肚子,嘻嘻一笑:“好飽好飽,原來牛肉燒餅也蠻好吃的嘛。”

“那明天就繼續吃牛肉燒餅。”

“你要真沒錢我請你好了。原來你不但是個臭小子,還是個窮小子。”

“哼,就算我是窮小子,你也不是什麼金枝玉葉。”

“你錯了,我從小就是個公主!”

許驚弦正要反唇相譏,卻見葉鶯發起呆來,口中喃喃道:“是啊,我都忘了我曾經是個公主了……”

許驚弦大奇,莫非她當真有什麼特別的身份:“你真是公主?”

葉鶯回過神來,笑容漸漸消失:“這不是你應該問的。”

許驚弦撇撇嘴:“我不問就是了,你去做你的公主夢吧。”

葉鶯瞪著許驚弦,臉色忽就沉了下來,故態復萌,凶相乍現:“臭小子,今晚要是打呼嚕吵醒了我,本姑娘就割了你的鼻子。”

各自梳洗完畢,葉鶯扔給許驚弦一條床單,背過身去躺下休息。

許驚弦首次與女孩子共處一室,望著她的纖纖背影大覺慌亂,恨不得跳出窗外。 但如此一來,被她當作逃跑也還罷了,就怕露怯顯得心裡有鬼,豈不被她恥笑? 他呆怔許久,方才和衣躺下,也不敢翻身發出響動,目光渾不知往何處放,只好直勾勾地瞧著頭頂房梁發楞。 聽著葉鶯均勻細長的呼吸聲,不知怎麼忽又想到白瑪那莫名其妙的一吻,更是心猿意馬,連忙默念(天命寶典),強壓那一絲若隱若現的綺念。

如此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許驚弦好不容易有些睡意,濛濛曨曨間才闔上雙眼,耳​​邊又傳來葉鷥斷續呢喃的夢話,時而語聲驚恐:“貓兒快來,好多老鼠啊……”時而淒楚愴惶:“爹爹,你何時接我回家啊……”時而傲氣凌人:“這裡是我的土地,所有人都是我的臣民,我就是你們的公主… …”時而堅定不移:“師父,我一定會完成你交託的任務……”許驚弦頓時又清醒過來,恨不能拿個封條堵住她的嘴,又想到她曾說起無父無母,難道是亡國後的落難公主? 更對她的身世猜疑不定。 最後再聽到一句惡狠狠的話:“臭小子,給本姑娘把鼻子伸過來……”復又覺得好笑,在心裡嘀咕一句“女魔頭”,意識漸漸模糊。 這一夜,好長。

第二日一大早,許驚弦便被葉鶯叫醒:“起來起來,我們快走吧。”

許驚弦睜眼看到天色尚黑,氣得咬牙:“這麼早去捉鬼啊。”

“噓,我可不要見到那店小二的嘴臉……”

許驚弦無奈起床,匆匆梳洗後隨著葉鶯摸著黑躡手躡腳下了樓,悄悄去馬廄牽了馬兒,喚來扶搖,離開了客棧。 明明給足了半年的房錢,卻還要像做賊一樣逃走,天下滑稽之事,莫過於此。

兩人馳馬過了瀘州城,天色方亮,再往南行就是敘永府,而清水小鎮就在敘永府南邊的營盤山下。 許驚弦思鄉情切,恨不能像扶搖一樣背生雙翅,立刻飛回清水鎮。 但又不願意對葉鶯洩露真實身份,思索著應該想個什麼辦法,好讓她跟著自己繞道回鄉,卻又不會察覺自己的意圖。

看著周圍依稀熟悉的景物,許驚弦不由想到四年前被日哭鬼擄走的情形,記得自己還曾在那個山洞前撲蝶摘花,玩得不亦樂乎,渾不在意日哭鬼要吃掉自己的威脅。 如今年紀漸長,亦習得一身武功,但隨行之人卻依舊與擒天堡有關,雖然由一個食童惡人換做另一個“女魔頭”,卻是兇殘依舊,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人生命運的難以揣度,由此可見一斑。 他偷偷側目望一眼葉鶯,心想她對動物那麼好,不知會否因此戒食動物之肉,從而生出吃人的嗜好? 不由暗暗失笑。

許驚弦昨夜睡得極不安穩,一面胡思亂想著,一面在馬背上打瞌睡。

忽聽葉鶯驚訝道:“這馬兒怎麼回事?是病了麼?”只見葉鶯座下馬兒無精打釆,四蹄發軟,不斷打著響鼻,果然像是生病的模樣。

葉鶯急得慌了手腳,摸摸馬兒的前額:“也沒有發燒啊。馬兒啊,你哪裡不舒服?快告訴我。”回答她的是一聲有氣無力的馬嘶,自然聽不懂。

許驚弦被她逗笑了:“你當馬兒也像人一樣麼……”才說了半句話,忽覺身下一軟,險些跌落,他的坐騎亦有些不對勁了。

許驚弦登時清醒。 一匹馬偶爾患病尚有情可原,但兩匹馬兒同時出問題便溪蹺了,多半是有人搞鬼。 他環視四周,目前正處於盤繞的山道之中,晨霧綺繞,並不見人影。 於此荒山野嶺,正是打家劫舍之地。

葉鶯亦警覺起來,翻身下馬,側耳細聽:“前方半里處有兩個人,正往此處跑來。”一咬銀牙,煞氣滿面,“敢動我的馬兒,要你們拿命來抵。”

許驚弦顧不得從馬鞍下取劍,慌忙拉住她:“你可不要胡亂殺人。”

葉鶯冷笑:“我就是殺人的小妖女,你要做救人的少俠麼?連你一起殺。”

“你忘了丁先生的囑咐了?”

“那又怎麼樣?總不能任人欺負?”

“像你這樣一路打打殺殺,還沒到焰天涯就鬧翻天了。”

“像你這樣膽小怕事不成氣候,到了焰天涯也會被人轟出去。”

“姑奶奶,你懂不懂什麼叫'小不忍則亂大謀?,”

“我呸,像你這樣沒有江湖經驗的雛兒還來教訓我?”

“你才沒有江湖經驗,若非你昨天在客棧露了財,怎麼會惹來強盜?”

“你……本姑娘就是要引來強盜,好替百姓出頭,你管得著嗎?”

正吵得不可開交,卻見前面轉來兩人,皆穿一身破舊的土布棉襖,脖子上還圍著寬大的白布巾,各提一把砍柴刀,氣喘吁籲地沿山道行來。 原來是兩名樵夫,其中一位腿腳不便,行路微跛,竟還是個瘸子。 許驚弦與葉鶯一怔,才明白自己實在是小題大做,只是不願在對方面前示弱,不服氣地對視一眼,板著臉強壓笑意。

兩名樵夫行得近了,卻見他們脖子上的布巾拉得極高,遮住半邊面容,砍柴刀緊握於手中,不避不讓直朝兩人而來,這才覺得有些奇怪。

兩名樵夫來到許葉二人身前站定,左首那個瘸子舉刀過頂,擺出欲要劈砍的姿勢,右首那人大喝一聲:“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氣勢洶洶地講到一半,復又轉頭小聲問同伴:“下一句是什麼?”

許驚弦與葉鶯面面相覷,萬萬想不到這兩個樵夫竟真是強盜。 葉鶯順口接道:“欲從此路過,留下買路財。”

右首那個強盜反倒昨了一跳,猛然回頭時面上布巾落下半截,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齙牙,卻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後生:“小姑娘,你怎麼知道?”彷彿醒悟了自己的身份,忙又蒙上布巾,一擺砍柴刀,目射凶光,“怕不怕?”

葉鶯眨眨眼睛,連拍胸口:“怕,我怕……”許驚弦忍俊不禁,還不等笑出聲來,葉鶯已一把摀住他的嘴,在他耳邊低聲道: “臭小子機靈些,聽我吩咐,也好叫你看看什麼才是江湖經驗。”復又轉臉對著齙牙,顫聲道:“我和弟弟初來貴地,不懂規矩,好漢饒命啊。”

齙牙遒:“我們要錢不要命,識相的就……”他話還沒說完,葉鶯已忙不迭地從懷中掏出一疊金葉子,足有二三十兩,託在掌心閃閃發光。 齙牙霎時直了眼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愣了一下方才顫手來搶,出乎許驚弦的意料,葉鶯竟然不避不閃,任由對方取走掌中的金葉子。 瘸子左顧右盼,神態慌張:“拿了金子就快走吧。”兩人戰戰兢兢地退後,一面用刀遙遙指著空中的扶搖,看來比起許葉兩人,雄壯威武的雷鷹反倒更令他們發怵。 許驚弦心頭好笑,不知葉鶯要如何收場。

葉鶯遒:“兩位好漢且慢,小女子還有話說。”

兩人停步,疑惑地望著她,葉鶯指著那齙牙道:“我們已瞧見了這位好漢的相貌,難道你們就不怕小女子報官嗎?”

齙牙對瘸子低聲道:“範大哥,他們丟了這許多金子,恐怕不會罷休……”

葉鶯捂著耳朵大叫:“哎呀不好,又聽到了好漢的姓名,肯定要被滅口了。”

許驚弦啼笑皆非,這倒似是葉鶯在耐心教對方如何做強盜。

姓范的瘸子一怔:“姑娘不必害怕,若非迫不得已,我們何曾願做這等勾當,決不會害你們的性命……”

葉鶯搶著道“我知道,你定是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才出娘胎的孩子……”

齙牙奇道:“你在胡說什麼?範大哥的母親早就亡故,女兒也有八歲了……”看來此人不但是個​​齙牙,智力亦大有問題。

痛子已看出不對,對齙牙喝道:“罷了罷了,把金子還給他們,你我還是老老實實回家砍柴種田吧。”

齙牙緊攉著金子不放:“範大哥,你不給女兒治病了?”

瘸子嘆道:“就算死了,也都是窮苦人家的命。傷天害理遲早會遭報應!”

葉鶯愣了一下:“你是因為沒錢給女兒治病,才來打劫?”

瘸子湊然點頭:“她娘死得早,就留我父女兩人相依為命。女兒生得美麗,又十分乖巧,卻不知怎麼得了懌病,大夫說至少也得上百兩銀子才能治好,我實在沒有辦法,所以才出此下策……”

葉鶯聞言一震,她本以為這兩個強盜進敵人設計的圏套,所以故意扮傻好套出消息,也好讓許驚弦見識一下自己的“江湖經驗”,不枓被瘸子的一番話反倒勾出自家的心事。 她目光閃動,輕輕嘆了一聲:“你們拿著金子走吧,治好你女兒的瘸,記得好好對待她。放心,我們一定不會報官。”

瘸子一震,峩即跪倒在地,眼中含淚:“姑嬸大恩大德,我決不敢忘。”

葉鶯別過頭去:“休要囉嗦,快走。本姑娘家財萬揖,也不在乎這些小錢。”

許驚弦見慣了葉鶯不分青紅皂白動輒出平傷人,實來想到她竟有這份仁義心腸,大受震動。 那一瞬,似乎隱隱瞧見她眼中有盈盈淚光,忽覺心中的某個地方在漸漸融化。

瘸子千恩萬謝,與齙牙走出幾步,忽又回頭道:“姑娘的馬兒吃了巴豆,只怕幾日內不能恢復,待我去採些草藥來……”原來他們就住在那小鎮左近,無意中聽人說起許葉二人年少多金,一時鬼迷心竅起了歹念,又怕追不上快馬,便偷偷在飼料中放了巴豆,連夜趕到山中埋伏。

葉鶯一聽之下,氣得柳眉倒豎:“原來馬兒是被你們所害……”縱身而起。

許驚弦大驚,只道葉鶯又要殺人,情急之下一把抱住她的腰,口中對兩人大叫:“要命的就快跑。”瘸子與齙牙嚇了一跳,連忙飛步逃開。

葉鶯乍然被許驚弦抱住,又驚又怒,口中大罵道:“臭小子不想活了,快給我放手。”許驚弦心知一鬆手那兩人只怕沒命,哪里肯放,反而抱得更緊。

葉鶯雖然武功高過許驚弦,但雙手被他箍在腰間,一時無法掙脫,猛然一伏身子,右腳反踢上來,一招“竭子擺尾”,正撞在許驚弦背心上。

許驚弦吃痛,雙手不由鬆開,隨即脅下期門穴一麻,就此動彈不得。

“啪啪”葉鶯回過身來,左右開弓,正擊在許驚弦雙頰上。 幸好葉鶯盛怒之下尚存理智,手上未蘊內力,饒是如此,許驚弦雙頰上也是各現出五道指印。

葉鶯順手又點了許驚弦的啞穴,腳下一彈躥出數丈,眨眼間已追上瘸子與齙牙,凌空一個倒翻,攔住兩人。 兩個樵夫何曾見過這等武功,只道光天化日之下鬼魅現身,驚得目瞪口呆,丟開砍柴刀,跪地求饒。

經許驚弦一耽擱,葉鶯怒火漸熄,伸手扶起兩人:“算了,本姑娘也不和你們一般見識。我急著趕路,這兩匹馬兒就交給你們。哼,你們害得馬兒吃苦,須得照看一生一世,安養天年,決不可以讓它們受苦受累,可記住了麼?”

那瘸子與齙牙撿回性命,竟又白白得到兩匹駿馬,口中“菩薩”、“觀音”叫個不休,葉鶯從馬鞍下取出顯鋒劍與隨身包袱,隨即讓兩人牽馬離開。

許驚弦見葉鶯竟然放走兩人,稍感欣慰。 此刻才覺得面上一片火辣,雖不很疼痛,但平生首次受此奇恥大辱,口中雖不能言,心裡早罵翻了天。

葉鶯將顯鋒劍與包袱一股腦兒掛在許驚弦身上,餘怒未消,又在他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腳:“小色鬼,竟敢碰我身子!”許驚弦氣得發昏,奈何穴道受制僵立難動,只能死死瞪著她,胸中怒火狂燒。

葉鶯哄孩子般拍拍許驚弦的腦袋:“好啦好啦,本姑娘知道你也是為了救人,這一次就饒你的輕薄之罪……”許驚弦咬牙切齒。

“消消氣吧,我最後不是沒有殺人嗎?也算聽你的話啦……”許驚弦眼中恨意不減。

葉鶯以指刮臉:“羞羞羞,堂堂男子漢和人家小女孩賭氣,有點氣量好不好?”許驚弦憋著一口氣,更漲得臉上的指印通紅。

“嗯,忘了你還被點著穴道呢,先答應我不生氣,我就給你解穴,好不好?”葉鶯解開許驚弦的啞穴,許驚弦卻依然一言不發,怒目相視。

葉鶯被他盯得心中發毛:“臭小子,別不知好歹,我已經認錯了,你還要怎麼樣?”許驚弦心想這也算認錯? 依舊不理睬她。

葉鶯挑眉道:“你玩夠沒有?再不老實割了你的舌頭讓你一輩子做啞巴。”許驚弦索性閉上眼睛。

葉鶯怒氣上湧,腕間一彈,亮出眉梢月橫在許驚弦喉頭:“再不說話,我就動手了。”

許驚弦冷冷道“士可殺不可辱,有種你就殺了我。”

“你這個倔小子,我就不信收拾不了你?你算什麼鬼'士',辱你又怎麼樣?”葉鶯越說越氣“啪啪”揚手又是兩記耳光。

許驚弦這一次倒不是故意沉默,而是氣得說不出話來。

葉鶯發狠道:“你莫以為仗著丁先生的保護、我就不敢殺你?哼哼,也不須我親自動手,就留你在這裡餵狼,丁先生也怪不了我。”

聽葉鶯如此一說,許驚弦眼前立刻浮現出丁先生那遮面的斗笠、濃墨的眼罩的樣子。

他對丁先生總有些難以釋懷的戒備之意,雖然勉強答應他參與“剌明計劃”,卻隱隱覺得其中另藏陰謀,只看葉鶯對自己的態度,此次焰天涯之行更像是被脅迫。 丁先生怎會無緣無故地保護自己? 是否等到自己再無利用價值時,就會痛下殺手? 他越想越驚,此刻倒真的生出一絲逃跑的念頭來。

扶搖雖見主人挨打,但不知是否已習慣了兩人之間的打鬧爭吵,只在空中盤旋,不時發出一聲長鳴,以示抗議。

葉鶯見許驚弦沉思不語,還道他害怕,心裡也有些悔意,趁機下台:“唉,本姑娘向來心軟,就看在小傢伙的面子上放過你吧。”正要替許驚弦解穴,卻聽他一字一句道:“此仇不報非君子!”

葉鶯跳將起來:“好好好!你是君子,我是妖女,且看誰倔得過誰。就算沒有狼來,餓也餓死你。”賭氣坐在對面。 山道邊一人呆立,一人枯坐,皆不相讓。

過了一炷香時間,忽聽車聲轔轔,卻是一位農夫趕著牛車經過。 那農夫乍見兩人的模樣,滿臉好奇,不時張望。

許驚弦尚不覺如何,葉鶯卻承受不住,心想那農夫定然以為是小兩口鬧彆扭,面上泛起紅潮,急中生智,起身拍拍許驚弦的肩膀,故作語重心長般大聲道: “弟弟快隨我回家吧,你離家幾日不歸,爹娘急也急死了……”隨即又絮絮叨叨說些話,眼看那農夫轉過彎再也看不到,方才住口。

許驚弦縱是滿腔憤怒,見到葉鶯如此裝腔作勢,忍了又忍,終於再也板不住臉面,“扑哧”一聲笑了出來。

“哇。”葉​​鶯拍手道,“笑了就沒事了吧。”

“哼,你當是小孩子賭氣啊,說沒事就沒事?”

“還能怎麼樣?你害我讓人看笑話,算扯平了吧。”

“不行,你打我四記耳光,還踢我屁股一腳,哪能就這樣扯平?”

“你……你碰我身子,難道被你白佔便宜?”

“那被你打耳光踢一腳也就罷了,後來你憑什麼又打人?”

“吳少俠,吳君子,你要怎麼樣才罷休啊。”

“至少讓我還你兩耳光。”

葉鶯心知如此僵持也不是辦法,畢竟自己理虧,無奈道:“倔小子!本姑娘算是碰上剋星了,咱們說好,只准打兩下,要是賴皮我和你沒完。”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能不能不打臉啊,人家畢竟是女孩子呀。”

“你怎麼不看看我臉上的指印……”

葉鶯見許驚弦臉上青紅縱橫,解開他穴道,怯怯道:“打吧,別太重了。”

許驚弦一面活動筋骨,一面將指節按得劈啪作響:“不重不足以解恨。”

葉鶯一橫心,咬牙閉上眼睛,口唇微動,自是暗罵不休。

許驚弦抬起掌來,本打算鼓足了勁給葉鶯一下,但見她俯首就戮的模樣,反倒有些下不去手,暗暗收了五分力,再看到她那粉嫩的肌膚,真要印上幾個指印確是大煞風景,不由又減了三分力道;正要出掌,忽覺得不輕不重地給她一巴掌,若被她反咬一口說自己輕薄,豈不是有理說不清? 略一猶豫,想到童年時與小伙伴玩鬧的情形,撩開她的劉海……

幾縷髮絲掠過鼻端,又聞到髮際間的少女幽香,許驚弦心頭怦怦亂跳,一時慌亂起來,匆匆對準葉鶯的額頭伸指一彈。

“啊——”葉鶯彎腰垂首,捂著額頭一聲慘叫,山谷迴響。

恍惚間許驚弦望見葉鶯額頭上一道深深的疤痕,渾如被尖錐所刺。 他方才心慌意亂之下使勁不小,只道這一指傷她不輕,不免亂了手腳。

葉鶯良久才直起身來:“疼死我了,還有一下,給姑娘來個爽快的。”

許驚弦暗舒一口氣:“算了,權且寄下。”

“本姑娘豈是欠賬不還之人?還不快打,免得日後夾纏不清。”

許驚弦知她好強,便在她頭上輕輕敲了一記:“從今以後,兩不相欠。”

葉鶯撫額蹙眉:“臭小子,下次你若做錯了事,可不許抵賴。”

“只要我真犯了錯,認打認罰,決不抵賴。就怕你不講道理,亂使性子。”

“好,本姑娘以大局為重,只要你一路上乖乖聽話,我決不亂使性子。”

“難道你胡說八道,我也要聽你的話麼?你我既然同行,遇見事情就應該一起商量,誰也不許自作主張。”

“哼,算你說得有理,就這麼辦。”

“口說無憑,擊掌為誓。”

葉鶯毫不猶豫伸出掌來,與許驚弦三擊而誓,口中念念有詞:“今日葉鶯與吳少俠約法三章:一不許使小性子,二不許自作主張,三不許亂發脾氣……”

提到“約法三章”,許驚弦不由想起當年捉弄追捕王梁辰之事,心情大好,與葉鶯相視而笑,些許芥蒂亦盡化於一笑之中。

兩人重新上路,經此一番折騰,彼此間距離反倒似近了幾分,只是剛剛吵鬧過,誰也不好意思先開口。 失了馬兒,兩人便沿著山道默然前行,好在山中風景秀美,奇石飛瀑,險壑深澗,倒也不覺乏味。

葉鶯瞥一眼許驚弦,抬手遞來一塊黑布。 許驚弦認得是她蒙面的紗巾,不知給自己做何用處? 正自不解,卻見葉鶯做了一個蒙面的動作,又指指他的臉,許驚弦伸手一摸,才發覺面頰高高腫起,嘆了口氣,搖搖頭;葉鶯做出抬腿欲踢之勢,將面紗往他頭上套去,許驚弦閃開,繼續搖頭,手中擺出持劍防衛之勢,葉鶯咬牙跺腳,滿臉凶相,許驚弦卻拍拍自己的臉,昂頭傲然前行……兩人渾如演一幕啞劇。

葉鶯終於耐不住:“臭小子,算本姑娘求你,把紗巾蒙上吧。”

“沒事啦,一點小傷而已,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在乎。”

“姑娘關心,在下銘記。”

“呸!誰關心你了?只不過路人見到你臉上那麼明顯的指印,必然以為是我下的手,本姑娘可不想被人誤會是母老虎……”

“啊,原來如此。如此重要的罪證,豈可銷毀……”說話間許驚弦偷眼望向葉鶯的額頭,但被如雲長發所遮,看不真切。

葉鶯揮手擋住他的視線:“亂瞧什麼?那個傷疤醜死了,可不准對人說。”

許驚弦道:“剛才那一指彈得重麼?聽你叫得驚天動地,還以為被我打得受了重傷呢。”說話間低頭看看手掌,指尖上似乎還殘留著她的溫度。

葉鶯嘻嘻一笑:“本姑娘有神功護體,豈會受傷,故意叫響一些好讓你內疚,第二下自然就會輕一些。”

許驚弦調侃道:“原以為姑娘神功蓋世,想不到也有人能讓你受傷。”

“呸呸呸,額頭的傷疤可與別人不相干。”葉鶯苦著臉長嘆,“你這臭小子,害得本姑娘受傷,下次落​​在我手裡決饒不了你。”

不知怎麼,這句難辨真假的回答竟讓許驚弦有一絲莫名的竊喜,彷彿做第一個令她受傷的人頗有榮耀。 復又警醒過來,止住自己的胡思亂想,轉開話題:“一定是走路摔了跤,看樣子傷勢不輕,再重些恐怕就是穿顱之禍了。”

“你才走路摔跤呢。是我自己撞在牆上了,當時昏迷了整整三天……”

“哈哈,你為何要撞牆?”

葉鶯淡淡道:“不想活了唄。”

“啊?”許驚弦一震,雖然葉鶯說得輕描淡寫,他卻分辨得出此乃實言。 莫非她亦有難解的心事? 心中猜疑不定,卻又不敢再問。

一旦開了口,便沒了拘束。 兩人說說笑笑,雖是一路步行,卻不覺旅途漫長。

傍晚時分到了敘永城。 葉鶯有了昨日的教訓,入城前先換上一身男裝,青衫小帽,渾似個俊俏的書生。

來到一家客棧,許驚弦對店小二道:“給我兄弟二人準備一間客房。”

葉鶯白他一眼,搶著道:“要兩間。”

許驚弦大奇,又不便當面詢問,暗自猜測不定。 正自茫然間,卻聽葉鶯道“發什麼怔?快拿銀子出來啊。”

許驚弦呆呆道:“你不是有金葉子嗎?”

葉鶯瞪著他:“你窮瘋了吧。”又對一旁的店小二道:“伙計莫怪,我這個兄弟有些傻裡傻氣,整日做發財夢。”

許驚弦被葉鶯搞得暈頭轉向,糊里糊塗付了房錢,也忘了與她爭辯長幼。

進了房間,不等許驚弦開口,葉鶯摩拳擦掌,氣勢洶洶地道:“你犯規了。大庭廣眾之下開口​​閉口什麼金葉子,簡直像個暴發戶。說,是否該罰?”

許驚弦大聲叫屈:“你休要不識好人心,我這是給你機會做大哥啊。”

“好吧,下不為例。嘿嘿,要不是我機敏替你開脫,定又被強盜盯上了。”

許驚弦漸漸明白過來,只看葉鶯色厲內荏的樣子,必定是自覺理虧所以才先發製人挑自己的毛病:“你的金葉子呢?”

“不都給那兩個……樵夫了。”葉鶯一撅嘴,“我現在比你還窮呢。”

“啊?”許驚弦忍俊不禁,“你自己都不留一點?這就是你的江湖經驗?”

葉鶯恨恨道:“我開始是用那些金子誘使他們露些口風嘛,誰知道後來會是那樣,給了人家的錢總不好意思再要回來……”

許驚弦大笑拱手:“葉兄急公好義,先天下之憂而憂,果有大俠風範。”

葉鶯氣得跺腳:“此事不許再提。今天晚上還是你請吃飯哦。”

許驚弦搖頭嘆息:“明明沒錢,為什麼還要兩間房?”

葉鶯面飛紅霞:“你呼嚕打得山響,才不與你睡一間。”

“哈哈,我才不打呼嚕,倒是有個人晚上……”許驚弦正要調笑葉鶯說夢話之事,望見了她臉上表情,陡然一震,已揣摩出她的心理。

或許以往在葉鶯眼裡,許驚弦只是一個可以隨意打罵的小廝,縱然同室共處亦不覺如何,但經過兩日相處,不知不覺中彼此的關係似已漸漸發生了變化,所以雖是囊中羞澀,亦要堅持分房而睡。 那份少男少女之間微妙的感覺,唯有兩人心頭自明。 許驚弦天性敏感,猛然領悟到女孩家的心思,剎那間胸中如同打翻五味瓶,思緒紊亂說不出話來。

葉鶯一腳踹在許驚弦腿上:“快帶我去吃飯,餓死啦!”

這一次無故挨打,許驚弦竟絲毫未生出報復之意。

第二日一大早,葉鶯徑直闖入許驚弦的房間。

“犯規!”許驚弦躺在床上瞪著她,“女孩子進男人房間,至少要敲門吧。”

“噓,我現在可是你兄長,若是顯得太過彬彬有禮,豈不被人瞧出破綻?”

“算你有理。這麼早就上路啊?”

“我正要和你商量一下,今天我們先不急著走。”

“做什麼?”

“咱們不是沒銀子了嗎?我想……嘿嘿,劫富濟貧。”

許驚弦不由想到與林青在平山鎮劫富濟貧的往事,低低一嘆:“我身上銀子雖然不多,好歹也可支撐一陣……”

“就靠你那十幾兩銀子怎麼過日子啊?連兩匹好馬都買不起,再說也總不能叫我天天陪你吃牛肉燒餅吧。”葉鶯興高采烈地道,“你可別以為我要去胡亂殺人。本姑娘……不對,本大俠今日特意早起,就是想先在敘永城好好打探一下,專找那些為富不仁的傢伙下手。”

許驚弦靈機一動:“敘永城人多眼雜,鬧出事來可不好脫身……”他抬手止住葉鶯欲出之言,“我知道葉姑……不,葉大俠武功高強不怕鬧事,也一定可以及時脫身,不過萬一露了形跡,卻是不利於我們完成任務。恰好我想起有個朋友就住在附近,倒不如去找他借些銀子。”

“你還有朋友?他在哪裡?”

“營盤山,清水鎮。”

才一踏入營盤山,許驚弦望著連綿山丘、清澈溪水,從那熟悉的景色中重溫著童年點點滴滴的回憶,近鄉情怯,不禁放慢腳步。 葉鶯見許驚弦神態悵惘,似也感知了他的心緒,善解人意地並未催促趕路,只是默然與他緩步共行。

過了幾個山彎後,已可見到坐落於山坳中的小鎮。 許驚弦手撫鎮口的大樹,忽覺腳步沉重,再也挪移不開。 記得自己小時候,每個傍晚都與義父許漠洋並坐在這棵大樹下,聽他傳授《天命寶典》與《鑄兵神錄》,講述昔日與暗器王林青在塞外相識相知、共抗明將軍的故事……

一別數年,景物依舊,人卻已不復當年,當年天真無邪的垂髫孩童變做了昂揚少年,但義父與林靑皆已英年早逝,再難承歡膝前、聆聽教誨。 抬頭望去,所見到的每塊岩石、每根樹枝都勾起無數舊日的片段,彷彿依稀見到當年父子二人在山野田園中相依為命的情形,許漠洋的音容笑貌、林靑的嬌健英姿逐一浮現眼前,栩栩如生。 許驚弦驟然感到人生無常,命途難測,一股沉沉的鬱氣糾結於胸口無處宣洩,唯有黯然一聲長嘆。

進入清水鎮中,只見到幾位老人與女子,遠遠看到許驚弦與葉鶯過來,都慌忙退回屋中,個個閉緊房門。 許驚弦識得其中一位熟悉的老者田老漢,想當年自己還在他家院中聽他講了不少評書戲文,就算現在自己相貌改變他認不出來,卻也不至於如避蛇蠍。 何況小鎮中為何只有老人與婦女,不見青年男子? 他心中雖然奇怪,但急於退回故居察看,也就忽略過去。

兩人穿過小鎮,來到鎮西邊的一片荒嶺。 此處別無人家,只有靠著山坳處孤零零的一間舊草屋,木樑傾斜,茅草枯殘,顯然已久無人住。

許驚弦眼眶一紅,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屋內,迎接他的卻只有被驚起的大片塵灰,散發著冰冷而腐朽的氣息……這裡是他與義父許漠洋生活了整整六年的家,如今舊居破敗,蛛網盤結,屋內簡單的家具都已被人搬走,房前曾架起的鐵爐亦只餘些土磚殘瓦,目睹此情此景,怎不令人傷懷?

許驚弦呆立許久,到屋角上撥開泥土,掀起一塊石板,露出一個小洞,探手摸出一柄彈弓,幾枚彈珠,數塊形狀奇異的石頭……這裡乃是當年家中的貯物之所,不過許漠洋在清水鎮做了幾年的鐵匠,生活清貧,並無太多值錢的細軟,挖此洞更多的目的還是方便少年小弦的玩鬧。 許驚弦手裡握著昔日的玩具,回想童年稚趣、慈父情深,感觸良多。 比起現在所經歷的多彩多姿的江湖歲月,那段平淡的鄉村生活儘管波瀾不驚,但其中蘊含的濃濃親情更令他懷念。

最後他又從洞中取出幾兩碎銀,數串銅錢,卻無《鑄兵神錄》在內。 許驚弦皺皺眉頭,猜想或許四年前義父去媚雲教時已把《鑄兵神錄》隨身帶走,但其後許漠洋在亂軍中遭受寧徊風暗算,最終死在萍鄉城,恐怕這兵甲派的絕學亦就此失傳。 幸好其中內容他早都牢記心中,以後尚可默寫出來。

葉鶯一路耐著性子跟隨許驚弦,看他神情古怪,還以為有何玄機,誰知等了半天就只見他從洞中摸出幾兩碎銀,大覺上當,終於忍不住罵道:“臭小子你搞什麼名堂?不是說找人借錢麼?難道這就是你朋友的家,他人到什麼地方去了?看起來比你還窮。”

許驚弦心情沉重,無意再隱瞞:“這裡就是我的家。”

“什麼?你竟敢騙我!”葉鶯錯愕莫名,“鬧半天你就是在這個鬼地方長大的啊,怪不得又臭又窮。”

許驚弦臉色一沉:“積些口德好不好,就算我窮也用不著你管。”“呸丨臭小子倒會反咬一口,想不到你看著老實,鬼點子竟然這麼多。你要回家就明說啊,害本姑娘繞個大圈子,真是被你賣了都不知道……”葉鶯越說越氣,抬腳就往泥牆上踹去。

許驚弦擋在葉鶯身前,翻掌擋住她的腿,怒道:“你在別處撒野也就罷了,在我家中可由不得你。”

“喲喲喲,你回到家裡就不得了了?本姑娘偏要撒野,你又能怎麼樣?惹惱了我信不信拆了你這破房子……”葉鶯杏目圓睜,柳眉倒豎,手指頭幾乎戳到了許驚弦的鼻子上。

“你敢!”許驚弦正值傷懷,豈肯容她胡來。

“你倒是看我敢不敢?”葉鶯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頓時小姐脾氣大發,手腳並用對著牆上連發數招,“啪啪啪”幾聲響過,草屋上現出幾個大洞。 山風穿房灌入,捲起滿室的灰塵,嗆得她連聲咳嗽,忙不迭退出屋外,口中仍是不依不饒:“這麼破的房子,早些拆了也好……”

若非葉鶯及時跑出,許驚弦恨不得重重擂她一拳。 他望著搖搖欲墜的茅屋,心頭一痛,抓起地上雜亂的茅草欲要補上漏洞,卻又忽然停在半空。

——物是人非,家破人亡,縱然補得了牆上的破洞,卻如何能補好心頭的裂縫? 他驟覺無力,腿彎一軟坐倒在地,欲哭卻是無淚。

葉鶯在屋外見許驚弦神色黯然,滿面淒傷,嘻嘻笑道:“不過是一間廢棄的舊草屋,又不是什麼皇宮金殿,看你心疼的樣子就似剜了肉一般,真是個小氣鬼。”許驚弦白她一眼,嘆氣不言。

葉鶯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你定然是找不到父母所以才這麼難過。嗯,你離家多久了,看這茅屋的樣子,只怕有好幾年無人居住。”

許驚弦聽她提及父母,更是觸動心底的創傷,強忍眼眶的淚水,半天才吐出一句話:“我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了。”葉鶯怔了一下,放軟口氣:“可憐可憐,姐姐以後對你好一些就是啦。”許驚弦只道葉鶯出言譏諷,怒道:“我沒你那麼好命做什麼金枝玉葉的公主。你也不必表面上假惺惺同情,暗地裡卻幸災樂禍。”

“你以為我就不懂失去父母的悲痛麼?”葉鶯緩步走進屋內,也不顧地上髒亂,盤膝坐在許驚弦身邊。 她望著牆上的破洞愣了一會兒,忽又淡淡嘆了口氣,“知道嗎?我現在突然覺得很羨慕你。”

許驚弦愕然,看葉鶯全無嘲弄之意,呆呆問道:“有何可羨慕之處?”

葉鶯拈起一根茅草,在指尖無意識地玩弄著:“你雖然失去了父母,但是在你心中一直記得他們曾經如何疼愛你,所以始終會記掛著他們,即使如今人鬼殊途,亦能夠因記憶而聯繫著那一份無法斬斷的親情……”

許驚弦想到她曾說自己沒爹沒娘:“難道你的父母也不在了麼?”

葉鶯搖頭,復又點點頭:“我有十年沒有見過父母了,或許他們尚在人世,但在我心中與死了也沒有什麼區別。”

許驚弦嘆道:“莫說十年不見,就算數十年、數百年不見,做兒女的也不應該忘記父母的養育之恩?”

“可是,他們不要我了……”一層霧氣猝不及防地浮上葉鶯的眸子,她甩甩頭,故作若無其事地一笑,“你能體會被自己父母拋棄的感覺麼?”

“啊……既使如此,他們也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葉鶯指著空中飛翔的扶搖:“你會不會把小傢伙拋在荒野裡任它自生自滅?如果它是你的孩子,而且只是一個五六歲、根本不能自立的孩子,你會不會像扔掉廢品一般棄它不顧?”她轉過頭來冷泠一笑,一字一句,“所以,無論有什麼樣的理由與苦衷,我也決不會原諒他們!”許驚弦心頭凜然,葉鶯的話語就像一柄鋒利的刀刃,切割開混濁的空氣,再重重插入他的胸中,其中不但包含著一個無助的小女孩對親情的渴望,亦有永難釋懷的一份怨毒。

葉鶯喃喃低語:“我羨慕你,是因為你至少還可以懷念自己的父母。而我,就算偶爾想起他們,也無法消除心裡的憤恨之情。”

“你真的是個公主?”

葉鶯笑了,但眼光裡卻流露出無盡的酸楚:“是啊,我曾經以為自己就是一個公主。可是到最後才終於發現,我其實只是個布娃娃。當撕去了漂亮衣服與美麗飾品,就會變得醜陋不堪,再也沒人肯多看一眼……”

直到此刻,許驚弦才第一次發現,在葉鶯看似傲慢的舉止背後還藏著另一個真實而自卑的她。 莫非就是因為要掩飾那份自卑,她才會變得心狠手辣,不容任何人輕易接近她的內心世界? 或許只有那些天性淳樸的動物,才能夠得到她毫無保留的信任。 許驚弦又想到自己的親生父親本是媚雲教教主陸羽,自己六歲時媚雲教內訌,父母皆被教中叛眾所殺,幸有忠義使女拼死相救,逃至清水鎮時被義父許漠洋收留,方不至死於非命……

或許是他念及身世,自憐自艾之餘對葉鶯亦生出同病相憐之感,或許是處身於兒時舊居情緒激蕩的緣故,剎那間許驚弦忽然很想攬住她的肩頭,好給她一點點溫暖,但剛剛探出手來,卻又怕自己的舉動驚擾她那顆敏感的心。 手臂尷尬地停在空中,伸也不是,縮也不是。

葉鶯一巴掌打落許驚弦的手,笑罵道:“臭小子竟敢有非分之想!”

“我……你不要誤會。”許驚弦漲紅了臉,不知該如何解釋。

“哈哈,本姑娘當然知道你那點心思。其實你這個人雖然臭了點、窮了點,心地倒也不壞。哎,你對每個人都那麼好嗎?”

許驚弦訕訕道:“我對你很好嗎?我自己怎麼不覺得?”葉鶯脫口道:“前晚你自己餓得那麼厲害,卻仍要帶回食物與我分享……”說到這裡似覺失言,不自然地一笑,“嘻嘻,你雖然不打呼嚕,但肚子叫得可好比雷鳴。”

許驚弦當時的做法只是出於禮貌,對此倒不以為然。 暗中猜想她那之後像變了一個人,對自己的態度大為改觀,莫非就是因此為這件事? 隨口道:“怪不得你第二天就不願與我同房啦。”

“哎呀,什麼同房,真是難聽死了……”葉鶯一手摀耳,一手往許驚弦頭上敲去,“臭小子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許驚弦吐吐舌頭,任她結結實實敲了一記。 頭頂雖疼,卻有淡淡的一絲甜蜜湧入心間。 反倒是葉鶯一擊得手,有些過意不去:“你痛不痛啊?”

許驚弦故作生氣:“現在先忍著,遲早有一天我會連本帶息還回來。”

“你何德何能?竟敢威脅本公主?”

“可不要看不起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是個王子。”

“哈哈,這世上有你那麼臭的王子麼?”

“哼,這世上有你那麼兇的公主麼?莫非來自烏槎國?”

葉鶯低嘆了一聲,望著牆角空曠處若有所思,目光漸漸迷離起來。

許驚弦吃了一驚,喃喃道:“難道竟被我言中?”

葉鶯瞪他一眼:“不要亂猜了,我的父親只是一個商人。”

“原來你是在冒充公主啊,該當何罪?”

“唉,你根本就不明白。”

葉鶯自言自語般輕聲道,“自從我出生起,記憶中的第一個場面就是在一座高大的宮殿裡,我斜躺在小床上,許多人恭恭敬敬地站立著。在我旁邊有一個男人,他的臉上充滿著自信,揮手對眾人大聲道:'這是厲於我的王國,你們都是我的臣民。而她,就是你們的公主!'於是,所有人一個個來到我的面前,尊敬地叫我一聲'公主'。我雖然不明白這兩個字的意思,但我真的很幵心,很喜歡他們對我的態度。直到許多年後,我還會不時地夢見那個場景……

“後來,等我漸漸長大了,懂了一些事情。我知道了那個自信的男人就是我的父親,他一手創立了富可敵國的商業王朝。宮殿只是一間裝修精美的大房子,臣民只是父親的手下,我當然也不是什麼皇室貴族,只不過是一個擁有無數產業的商界大豪的獨生女兒。

“父親擁有常人難以想像的財富,我從小養尊處優,錦衣玉食。從三四歲起,父親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令幾個僕人把我打扮得雍容華貴,然後帶我出席各式各樣隆重的宴會,藉以炫耀自己美麗的女兒。宴會上的每個人都會稱呼我'公主'誇讚我漂亮的相貌與優雅的氣質。儘管我知道他們或是迫於父親的勢力,或是有求於他,才會如此對待我,但我依然無比迷戀那份被人呵護寵愛、眾星捧月的感覺。我在無數奉承與恭維之中長大,穿戴著昂貴的服飾,神態高傲,舉止優雅,前呼後擁,僕從如雲……漸漸地,就連我自己也相信自己就是一位公主了。也許我沒有尊貴的血統,但在父親的影響下,我至少擁有了一顆尊貴的心!”葉鶯略略停頓了一下,語氣嘲諷而苦澀,“除了生命,這是他留給我唯一有價值的東西。”

許驚弦聽得瞠目結舌,怪不得葉鶯儘管動輒頤指氣使,傲勢凌人,但言行舉止中仍有一種令人難以違逆的氣質,原來竟是由此而來。 她的生活發生怎樣的巨變,才能把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千金小姐變成心狠手辣、視人命如草芥的“女魔頭”?

葉鶯語氣冷靜,就像在說一個與她完全不相干的故事:“母親是個美麗的女子,她是父親的第四房小妾。曾聽僕人說起父親幾年前在江南某個小城偶遇她,自此一見鍾情,便帶回府上收為妻妾。父親之前的三位妻室皆無所出,只有母親生下了我,所以父親不但對我愛如掌上明珠,母親的地位也因此遠在正妻之上,但奇怪的是她白日幾乎從不見人,連我也只在晚上才能與她相處。我曾向母親打聽過她的來歷,她卻諱奠如深,或是轉而言他,我那時畢竟還小,也就不多追問。”

“不知如何,儘管在我幼年的記憶中,印象最深的都是與父親出入名宅華府、賽賓待客之事,但我的心裡卻對母親更加親近。或許在孩子的眼裡,父親只是忙於他的生意,對於他來說我更像是一件可供炫耀的物品,而母親才是真正知心達意的親人。記得她晚間在我床邊講過許多故事,大多是刀光劍影、江湖兒女之事,現在依稀回想母親的容貌,英華內斂,身態嬌健,恐怕也曾是個江湖女子。她的故事讓我心生好奇,那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令我迷惑而嚮往。但若沒有後來的變故,我決不會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那些故事中的一員。”

“在我五歲那年,有一日母親突然離家出走,然後就此莫名其妙地失蹤了。父親不但派出無數手下去尋找,更是四處懸賞重金求她下落,卻一無所獲,父親急火攻心,尚不及四十歲的年紀競生出了一頭白髮。由此刻開始,父親的生意一落千丈,貨物貶值,商船沉海,商隊被劫,倉庫著火,得力的手下或患病身亡,或轉而投靠生意對頭… …就像是被魔鬼附了體,天底下各式的災禍都不約而同地找到了父親,家裡的僕人越來越少,產業不斷變賣,值錢的家具細軟都拿去典當,即使如此,也無法挽回損失。只短短不到一年的時光,父親那龐大的商業王國就此解體,還背上了沉重的憤務。從此,奢華的酒宴變成了粗茶淡飯,往來的尊貴客人都變成了氣勢洶洶的憤主。對於我來說,最大的變化就是自己身上的裝飾越來越少,心愛的珍寶會突然消失不見,而且再也沒有人叫我一聲'公主'……”

“曾經那麼自信的父親成了一個落泊潦倒的漢子,整日喝酒,然後就紅著臉粗著脾子罵天罵地罵諸位神靈,然後就用那雙冒著火的眼睛呆呆看著我,彷彿我不是他的女兒,而是一個怪物……我開始怕他,甚至不敢再面對他,每天就只能躲在房中,希望一覺醒來後一切都將恢復從前,母親回到我身邊,能夠再度擁有寬廣如宮殿的房子、精緻華美的生活,我依然是一個驕傲漂亮的小公主。漸漸地,我不再奢望生活的改變,腦海裡只留下最後一個念頭:盼望能重新找回過去的父親。樣怕他不再自信,不再擁有財富,不再送我的禮物,我只希望他能再像從前一樣寵愛我,呵護我,我已不在乎生活的貧苦,不在乎是否還可以做公主,不在乎所有的一切從此消失,只要我仍然是他願意守護的珍寶……”

“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老天爺連我這一點小小的要求也不願意滿足。那一天當我醒來時,眼前的一切不再熟悉,我已不在自己的家中,最令我擔心的事情終幹變成了現實——父親不要我了……”

葉鶯驀地揚起臉,眼望屋頂,緊緊咬住嘴唇,胸前起伏不休,大口地喘息著。 她在用盡全身的力氣壓抑著即將要崩浪的情緒,不讓許驚弦看到她眼角滲出的那一絲淒楚的淚光。

這一剎那,葉鶯的剛強比她的故事更深刻地擊中了許驚弦的內心。 他從沒有想到這個“女魔頭”會有如此細膩的感情、如此不堪回首的記憶。 他終於明白了她為什麼會所有的金葉子都送給那個為了替女兒治病而攔路搶劫的強盜,因為她不願意自己的悲劇在別人的身上再度發生。 即使她殺人如麻,卻也擁有著一份厲於他自己的善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b3401069 發表於 2012-6-2 04:36 PM

第十二章 十毒搜魂

葉鶯長長吸了一口氣,情緒漸漸緩和下來,繼續她不帶一絲感情色彩的敘述:“對於一個只有五六歲、還不懂得什麼叫危險的小女孩來說,最大的恐懼,不是外來的侵襲,而是一種可怕的陌生。陌生的環境,陌生的房屋,陌生的面孔……他們說著天南海北的方言,長著奇形怪狀的模樣,有的人沒有眼睛,有的人沒有鼻子,有的人甚至只有萎縮成樹枝一樣的膝膊和腿,五官殘缺,四肢不全。我被嚇壞了,閉上眼睛不敢看他們,我想自己一定是死了,來到了地獄。 ”

“他們並沒有傷害我,而是小聲地談論著。從他們模糊不清的話語中,我漸漸明白自己是在一家馬戲團裡,而他們都是用於取悅觀眾的小丑。從他們的爭論中,我聽到了更加可怕的事實:這些人並非天生殘疾,兩是被馬戲團的主人故意砍去四肢、剜掉五官,用來博取觀眾的同情。”

“然後,我被帶到一群正常人中間,被不懷好意的目光來回掃視著,在他們毫不掩飾的談話中,我知道了等待自己的命運將會是什麼……像這樣一個粉雕玉琢般可愛的小女孩將是招攬觀眾的新招牌,爭論的焦點只是失去眼睛或是失去四肢!”

“突然,我感覺到有人捏了我的臉一把,我嚇得高聲尖叫,他們卻哈哈大笑起來,像望著一種奇怪的動物一樣望著我,然後更多的手又摸到了我的臉上和身上,似乎我的憤怒給他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樂趣。”

“後來的事情就像是一場惡夢。因為意見無法統一,殘酷的刑罰並沒有立刻落在我身上,我被關押在一間不見光亮的黑房子裡,由一位只剩下半張臉的小丑看管著。大概是為了保持我的健康,他們給我配備了足夠的食物與清水。那幾天是我生命中最難熬的日子,我無法逃脫,只能徬徨無助地等待著未知的審判。我不斷地告訴自己,我被壞人綁架了,只要父親得知了我的情況,一定會來救我,就像母親的故事一樣:在公主最危急的關頭,一定會有一位英俊的劍客騎馬而來!我用最虔誠的心乞求上蒼,祈望父親早日打探到我的消息,救我離開這個地方。”

“到了第三天,我被關在一個鐵籠子中,與馬戲團的車隊趕往另一個城市。直到這時,我才有機會見到外面的世界。突然,在路邊的人群裡我看到了父親。我高興極了,拼命搖晃著鐵籠,對著他大叫,滿心以為他一定會立刻前來救我,誰知他只是默默地望著我,臉上肌肉抽搐,神情可怖,就那樣望著車隊遠去,帶走了他曾經呵護備至的獨生女兒。”

“我簡直要發瘋了,不明白父親為什麼會這樣對待我?難道是我被施了魔法換了模樣,以致於他根本認不出來了麼?我抱頭痛哭,苦思不解,直到那個好心的半臉小丑悄悄告訴了我真相:父親把我賣給了馬戲團,為了區區二兩銀子而已……”

“那一刻,天空崩塌了。我所有的驕傲都被無情地擊得粉碎,我不再是一個公主,而是變成了人世間最卑賤的生物。我用盡全身的力氣,一頭撞在鐵籠中尖利的鐵齒上,在額頭上留下了那道恥辱的傷疤……”

悲慘的故事就此戛然而止,葉鶯已無力再講述,許驚弦也無心再去追問。 沒有憤怒的呼喊,沒有淒涼的眼淚。 他們兩人就這樣面無表情地並肩靜坐在茅屋之中,任時光一點點從身邊溜走,怔怔地望著滿室飛揚的細小塵埃在陽光的映射中慢慢沉落,如同期盼著那些殘酷的記憶在心靈之海慢慢沉澱下去,不再留下任何痕跡。

許驚弦沉浸在葉鶯的回憶中,過了許久方才緩過神來。 他側頭去看她額間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疤,想到她那時才五六歲,孤苦無依,又被父母遺棄,落入那喪盡天良的馬戲團班主的手裡,生無可戀,唯有一死,要懷著怎樣決絕的心情才使出這用盡全力的一撞。 他心底隱隱疼痛,彷彿那個受盡人間苦楚的小女孩就是他自己……

“這是我不願意回憶的過去,從沒有對別人說起過,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告訴你……”葉鶯喃喃道,接觸到許驚弦同情的目光,臉色突然一變,惡狠狠地道,“臭小子,要是敢把我的事情告訴別人,我一定殺了你!”

許驚弦澀然一嘆,也不與葉鶯爭辯,暫時放下胸中的種種疑問。 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說到底她仍是一個未長大的小女孩,只不過用一張凶神惡煞的面具掩蓋她脆弱易碎的自尊。

葉鶯兀自叫嚷不休:“都怪你這個臭小子,騙我來到這個荒郊野嶺,害得我講了這麼多話。現在我們既沒有馬,其沒有錢,你說應該怎麼辦?”

“傻丫頭,既來到我的家鄉,豈能讓你空手而歸?走吧,跟我去'借錢'嘍。”

“鬧了半天還是要去劫富濟貧啊,我喜歡這個法子,快走吧。”葉鶯一躍而起,走到門口忽又停步,回頭瞪著許驚弦,“你竟敢叫我傻丫頭!”

許驚弦見她輕嗔薄怒,更增三分麗色,不敢多看,搶步跑出屋外,嘻嘻一笑:“那就隨我去拜訪蔡員外,順便讓我見識一下你的聰明吧。”

原來那蔡員外乃是當地的大財主,佔地千畝,身家豐厚,清水小鎮的居民大多是其佃戶。 此人雖然談不上作惡多端,但為富不仁,時有強徵租稅、欺凌鄉農之舉。 早晨許驚弦在敘永城聽葉鶯說起劫富濟貧之事,便生出了回清水鎮教訓一下蔡員外的念頭,亦算替當地的父老鄉親們出一口氣。 當下兩人轉而往清水鎮南邊行去,走了約摸半里路,遠遠已可看到前方一座大宅鏡,正是蔡家莊。

葉鶯眼尖,見那莊園雖寬闊,卻是大門緊閉,不見人跡,門口兩隻大石獅子污跡斑駁,牆頭上雜草橫生,竟是一副破落之相,嘲笑道:“原來這就是你說的大財主啊,只怕還等著我們來救濟呢。”

忽聽扶搖在空中發出尖鳴,葉鶯不明其意:“小傢伙,你怎麼了?”

許驚弦聽得真切,對葉鶯低聲道:“那是扶搖的報警之音,只怕這蔡家莊里有些古怪。我們先悄悄掩進去察看一下,不要驚動裡面的人。”又揮手讓扶搖飛至高處,免得被對方察覺。

兩人運起輕功,無聲無息地靠近莊園,貼耳在牆,只聽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古怪聲響,除此並無人聲。 許驚弦與葉鶯攀上五尺餘高的牆頭,只見偌大的院落中空空蕩盪,既無人影亦無亭台池閣,四處雜草叢生,全不似大戶人家的氣派。

在院角拴著六匹高頭駿馬,亦不食草,只是不時輕刨四蹄,顯得異乎尋常的煩躁。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腥味,令人心頭不安。 十數步外有一間大廳,卻用厚實的棉被裹住門窗,看不到裡面的動靜。

許驚弦拔出顯鋒劍,葉鶯亦亮出腕間的眉梢月,同時跳下牆頭,迅捷而輕快地移近廳堂,一左一右停在門前。 雖然暫時還看不見敵人的蹤影,但這莊園中詭異的氣氛已令他們如臨大敵。

那些窸窸窣窣的古怪聲響正是從廳堂中傳出,還隱隱伴有幾個人重重的呼吸聲。 兩人對視一眼,心有靈犀。 葉鶯低喝一聲,抬掌震開房門,跨步閃身入內,許驚弦隨後跟上,顯鋒劍虛剌左右,以防有人伏擊。 原本籠罩在黑暗之中的大廳乍現陽光,其中情形令兩人皆是一怔。

一張五角形的木台立在大廳正中,台高約四尺,色呈純黑,台下中空,五根台柱腳上以金粉畫著許多奇形怪狀、難以辨認的圖形。 一位女子平躺於台上,雙目緊閉,彷如沉睡。 她身披薄如蟬翼的七彩紗衣,頭頂與四肢各牽出一條長長的紅線,沿著木台的五角延伸而出,最在木台邊種下的五株植物之上。

那五株植物形態各異,或是花草,或是藤木,但皆是色彩晦暗,雖是活物,卻散發著腐爛朽敗的氣息,如同來自地獄冥界。 不知是否受這五株植物的影響,連地面上的泥土亦顯得十分灰暗。

而離每一株植物三尺遠的地上又分別躺著一個男子,都是渾身赤裸,血痕滿體,瞪著無神的雙眼,面容痙攣,喘息急促。 更可怕的是,在每個男子的身上都伏著一隻色彩斑斕的毒蟲。 五種毒蟲皆是個頭巨大,世間罕見,分別是火紅的毒蛇、青藍的蠍子、碧綠的蜘蛛、紫黑的蜈蚣與雪白的蟾蜍,各停在那五名男子的頭頂、肩膀、胸口、肚腹、大腿上,每隻毒蟲皆是定定望著面前所對應的那一株植物,肢體顫動不休,口中吞吐著毒霧。 而那五株植物在毒霧的籠罩下卻似乎長得更加旺盛,隨之動搖牽扯起紅線,便發出那窸窸窣窣的聲響。

許驚弦乍見到這駭人的場景,驚得目瞪口呆。 料知這六人是在修煉某種邪惡的武功,卻分不清女子與五名男子中哪一方是施術者,哪一方是受害者,一時怔立當場,不知如何應對。 葉鶯倒是面無懼色,但她畢竟是個黃花閨女,望見那五名男子全身赤裸的模樣,慌忙以掌掩目,往後疾退。

五種毒蟲受了驚動,卻並未離開那五名男子的身體朝闖入者發起攻擊,而是昂起頭來發出嘶嘶的叫聲,如群鼠囓食、似銹刀磨石,令人聞之心悸,毒蟲口中噴出的毒霧亦更濃了幾分。 那幾株植物亦隨之生出感應,紅線一陣亂顫,躺於台上的女子四肢猛地一陣伸縮,看似身體依舊僵直,雙目卻驀地睜開,眼中憤意狂湧,妖光湛然,端端盯住許驚弦。

那女子額間皺紋橫生,眉眼以下的肌膚卻是細嫩如少女,瞧不出多大年紀,但深目高顴,一望即知乃是生於苗疆的異族。 許驚弦雖是首次見到這詭異情形,但他在御泠堂中曾聽人講起過苗疆驅毒行蠱的種種行徑,略一思索,已猜知這女子必是驅使毒物修煉蠱術。 只看那五種毒蟲的怪異體態,已知必是世間罕有的劇毒之物,所以才由那五名裸身男子充當毒蟲宿主,毒液經由他們的身體後毒性稍減,方可被那女子吸收……至於那五株奇異的植物卻是聞所未聞,不知作何用途。

許驚弦雖然不識那五名男子,但想到剛才在鎮上少見青年男子,莫非都已被這女子害死,這才又從附近擄來這幾人? 他怒火填膺,大喝一聲:“今日除此妖孽。”不退反進,挺劍往那女子身上剌去。

卻見那女子眉間煞氣乍現,渾身一震,五道紅線疾速收回。 失去綁縛的五株植物反彈而回,伏於男子身上的五條毒蟲沖天而起,倒似是被那些植物射出一般,迅捷無比地朝著許驚弦撞來。

許驚弦臨危不亂,顯鋒劍施出一招“風擺楊柳”,一招化為三式,在空中連擊三劍。 第一劍端端剌中那隻綠色蜘蛛,第二劍將青色蠍子斬為兩段,第三劍則挑破那隻玉色蟾蜍。 慘碧色的血流、青黑色的毒汁、灰白色的漿液分別由三隻毒蟲的體內爆出,腥氣撲鼻。

鑄成顯鋒劍的材料是蟾魄之鐵,在《奇獸異器錄》中排名首位,乃是鑄造兵刃的神器,相傳為月中魂魄,質勝寒冰。 平時與凡鐵無異,遇水則生出變化,此刻顯鋒劍沾到那三種毒蟲的毒液,驀地幻化為七彩之色,劍芒暴漲,映得大廳內一片閃亮,而劍刃卻是清冽如鏡,寒意迫人。

剩餘的紅色小蛇與紫色蜈蚣極有靈性,不敢硬抗顯鋒劍之威,竟在空中一個轉折,由側面襲向許驚弦。 而那異族女子見自家毒蟲被許驚弦一招毀去其三,痛聲大叫,也不見她腰背如何發力,便由那木台上高高彈起,合身撲下。 與此同時,躺在地上的五名男子口中發出'呵呵'的嘶喊聲,狀如瘋魔,一併朝許驚弦衝來。

許驚弦初識顯鋒劍的威力,精神大振,全然不懼那女子與毒物。 但廳中狹窄,盡被顯鋒劍的劍芒所籠罩,那五名男子全然不顧危險直通而來,他怕失手誤傷無辜,不得已只好退出廳外。

那五名男子似是神智已失,在門口撞作一團,撕打不休。 而那異族女子則輕飄飄地從他們頭頂掠過,十指箕張如爪,惡狠狠地往許驚弦的面門抓來,口中還恨聲道:“小子毀我神蟲,拿命來!”寬大的紗衣展開,渾如鳥翅。

葉鶯從側面衝上,挺身擋在許驚弦面前。 那異族女子見到葉鶯掌中流轉如梭的眉梢月,神色一變:“原來是你!”在空中一個倒翻,收招退回廳中。

許驚弦不料葉鶯與這異族女子竟然相識,不由略一遲疑。 就在顯鋒劍稍緩一線的當兒,那隻紫色蜈蚣已飛撲而至,葉鶯左掌連連畫圈,眉梢月漾起數道銀光,將那隻娛蛇割為幾段。 隨即右掌劈出一道掌風,將四下飛濺的紫色血液拍散。

但另一條火紅色的毒蛇卻繞過顯鋒劍與眉梢月的夾擊,再度襲至,半空中張開大嘴露出尖利的蛇牙,直往許驚弦的面門咬來。 此刻許驚弦回防已然不及,葉鶯招數用老亦不及相救……

千鈞一發之際,狂風驟起,鷹影突現。 扶搖已從空中俯衝而下,穩穩地抓住那條紅蛇,復又振翅飛起。 紅蛇在鷹爪中兀自掙扎,反口去咬。 扶搖一聲尖嘯,鷹喙疾如閃電地啄下,正釘在紅蛇的七寸之上,赤色的鮮血湧出。 紅蛇要害受此一擊,頓時軟垂,再被扶搖連啄幾口,終於斃命,成為鷹口之食。

電光石火之間,五條毒蟲盡數被殲,許驚弦險死還生,驚出一身冷汗,對著空中的扶搖大聲叫好。

那異族女子退回廳中,雙腿盤膝靜坐在那木台上,陰影中看不真切她的面容,唯見眼眸雪亮,隱透妖光。 門邊的五位男子仍是渾如瘋癲,不辨敵友地互相撕打,甚至以牙相咬,望之令人不寒而栗。

葉鶯望向廳中:“不知依娜護法在此修功,多有打擾,還望海涵。”

許驚弦心中一凜,他記得曾聽義父許漠洋提及過媚雲教除教主之外,另設有左右使者與五大護法,皆是滇貴一帶的高手,而依娜正是五大護法中唯一的女性,想不到竟會在清水小鎮上遇見她。

媚雲教開山教主陸羽就是許驚弦的親生父親,數十年亦是武林中響噹噹的人物,憑著一套“媚雲掌法”威震江湖,後來因為與六大邪派宗師中的龍判官交惡,方才成立媚雲教,與川東龍判官的擒天堡一南一北,遙遙對峙。

媚雲教總教教壇位於滇南大理,信徒多是滇、貴兩地的彝、苗、瑤、白、傣等各異族,勢力龐大,與祁連山的無念宗、南嶽衡山的靜塵齋、東海的非常道合稱為天下僧道四派。 據說其教信奉蛇神,教徒多善驅使蛇蠍等毒物,加上形跡一向詭秘,少為人知,幾乎不涉足中原,所以被江湖中人視為邪教。

十年前媚雲教內訌,陸羽夫婦被手下暗害身亡,由其侄陸文淵接替教主之位。 四年前寧徊風率擒天堡暗襲媚雲教,陸文淵與五大護法中費青海、景柯皆命喪其役,由陸文淵的胞弟陸文定接替教主之職,兩年前青蠍左使鄧宮又被江南五劍山莊雷怒伏殺。 如今媚雲教開派的幾大高手中僅餘赤蛇右使馮破天、五大護法中的依娜、雷木與洪天揚。

這幾人當中,洪天揚乃是白族的劍術高手,據說精通天竺瑜伽之術,最擅隱匿行刺;雷木神力驚人、一身外門橫練武功登蜂造極,使一隻八十餘斤的獨腳銅人,乃是千軍萬馬之中十盪十決的人物;而依娜則是苗族異人,擅長驅使毒物,下蠱之術出神入化,令人防不勝防。 那馮破天擅使長刀,武功雖未必及得上三大護法,但他一來是漢人,二來是當年曾跟隨陸羽闖蕩江湖的舊將,所以才坐上了教中赤蛇右使的高位。 四年前正是他來到清水小鎮找化名楊默的許漠洋接駁教中斷折的“越風刀”,從而引來擒天堡日哭、吊靴、纏魂三鬼的跟蹤,然後日哭鬼狂性大發擄走少年許驚弦,從此開啟了他的江湖生涯。

為了執行“剌明計劃”,在丁先生的暗中搓合下,擒天堡與媚雲教化敵為友結成聯盟,依娜曾見過葉鶯一面。 但其時葉鶯面蒙黑紗不現面容,所以直到看見她亮出獨門兵器眉梢月,方才認出來。

那五種毒蟲都是依娜歷經千辛萬苦方才找到的劇毒之物,誰知竟被許驚弦與葉鶯一舉破去,惱怒不已。 但她知道葉鶯身份特殊,又有丁先生這個靠山,輕易招惹不得,當下只得強壓怒火,冷哼一聲:“你不好好呆在擒天堡,到這裡來做什麼?”

葉鶯嘻嘻笑道:“我與這位吳少俠奉丁先生之命去辦一件大事,卻不小心丟了馬匹和銀兩,所以途經此地找人借盤纏。嘿嘿,這個傻小子呆頭呆腦,怕是以為姐姐被那五個臭男人所害,所以拔刀相助,哪知卻壞了姐姐的大事。”她怕許驚弦開口分辯激怒依娜,暗中拉了他一把。

依娜冷笑:“你不必抬出丁先生來壓我,若不是為了那件大事,今日豈肯與你兩人甘休?”

葉鶯扁扁嘴,一臉委屈狀:“小妹膽小,姐姐莫要嚇我。”

依娜聽她一口一個姐姐,反倒不好發作:“你這小妮子倒是嘴甜。”

葉鶯笑道:“對啦,若是姐姐手頭上方便,可否借些銀兩,日後加倍奉還。”

依娜拿她無法:“銀子是沒有了,倒可以藉你兩匹馬兒。”

葉鶯喜笑顏開:“姐姐真是個好人,小妹在此多謝啦。”不過葉她雖是​​故作天真,滿口調笑,但手裡卻是緊握著眉梢月,顯然對這位擅使毒物的異族女子亦有戒備。 擒天堡與媚雲教雖然結盟,卻只是為了暫時的利益,畢竟是多年的死敵,恐怕一有機會便將反目為仇。

依娜緩步走出大廳,冷冷掃一眼在門口仍在撕打中的五名男子,忽然從袖中飛出五道烏光,釘在幾名男子的咽喉上。

許驚弦不料依娜出手行凶,心中大怒,原本就要挺劍上前討個公道,剛剛蓄勢就覺腰間一麻,竟又被葉鶯點了穴道,霎時動彈不得,連話也說不出來。

葉鶯對依娜笑道:“姐姐莫和這傻小子一般見識,他自詡名門正派,一見到血光就犯倔脾氣。”

依娜奇怪地看著兩人:“你這小妮子小心些,莫要受了男人的騙。”

葉鶯面飛紅霞:“姐姐放心,他早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了。”

依娜也不以為意:“嗯,武功還算將就,那柄劍也是不凡,妹妹的眼光倒也不錯……”說著話已到了院角牽馬處,想了想又道,“就給你們兩個小情人留下四匹馬兒吧,賣掉兩匹也可做盤纏。”

葉鶯紅著臉稱謝,手底下卻不客氣,狠狠捏了許驚弦一記。 許驚弦吃痛不住,苦於無法出聲叫喚,只能大口悶吸長氣。

依娜解開兩匹馬,望一眼許驚弦:“小子,今日看在葉姑娘面子上先放過你,這筆帳我們以後再算。”飛身上鞍,牽著另一匹空馬揚長而去。

等她去得遠了,葉鶯方才解幵許驚弦的穴道:“我這次點你穴道情有可原,臭小子可不許還回來。”

許驚弦怒道:“你怎麼放她走了?”

葉鶯瞪他一眼:“你還想怎麼樣,替那幾個人報仇麼?”

“她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殺人……”

“得了得了,那幾個人都是她引蠱的爐鼎,早已失去理智變成了瘋子,說不定還會化作什麼妖邪禍害百姓。就算她不殺,我也不會留著他們。”

許驚弦明知她說得有幾分道理,但畢竟媚雲教乃是他親生父親陸羽一手所創,想不到行事如此歹毒,心理上實在是無法接受:“下次再要叫我撞見這個女人,決不饒她。”

葉鶯嘖嘖有聲:“看你現在倒真有幾分大俠的模樣。只可惜本事不濟,遲早會死在你瞧不起的那些邪魔外道的手裡。”

“自古邪不壓正!頭可斷,志不可奪!”

葉鶯雖向來以妖女自稱,但聽許驚弦這一句說得大義凜然,擲地有聲,心頭竟莫名​​地一震。 她垂頭避開他的目光,嘆了口氣:“其實若有選擇,誰不願意光明磊落地做人?誰又甘願墮入邪道呢?”

此時廳門前那五具男子的屍體沾染了毒蟲的毒液,化出膿水,其狀慘不忍睹。 許驚弦心下不忍,側過頭去,緩緩道:“所謂盜亦有道。為了生存投身邪派並無不可,但像依娜這般為練魔功濫殺無辜,罪不可赦。”

葉鶯卻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曾陪丁先生去過滇南大理媚雲教,據了解依娜所練的毒功名為'十毒搜魂蠱',須得集結五種毒蟲與五種毒木相生相剋的十種毒力,煉製七七四十九天方成。每七天為一關,其間要用五位精壯男子的精血飼喂毒蟲,而那五名男子也必須是精通毒術之人,不然難以引導毒力,所以這五個人決不是什麼無辜百姓,而是自願赴死的媚雲教徒。此術雖邪,卻也並非你所設想的那般天怒人怨,罪孽深重。”

許驚弦一怔:“那樣豈不是要三十五條人命?”又想到院中停了六匹馬兒,應該是依娜與那五名男子的坐騎,看來果然是媚雲教徒。

葉鶯點點頭:“這'十毒搜魂蠱'乃是媚雲教秘傳的終極蠱術,不但需要三十五人的性命,一旦練成威力無窮,但下蠱毒害目標後,施蠱之人亦會大病一場,功力至少損耗十年,所以若非遇上大敵從不輕易動用。我倒是由衷佩服那三十五名引蠱入體的教徒,為了本教大業不惜慷慨赴死,相比那些自詡名門正派、到頭來卻貪生怕死之輩,不知要強上多少倍。”

許驚弦聽得暗暗心驚,苗疆神秘的蠱術向來為中原武林所忌,所以媚雲教雖地處偏遠,亦無甚麼武功蓋世的人物,卻能與擒天堡對峙數十年而不倒,更是名列僧道四派之中,人人談之色變。 如果葉鶯所言屬​​實,這耗費三十五條人命的'十毒搜魂蠱'的威力可想而知。 他忽生疑問:“難道這'十毒搜魂蠱'就是用來對付明將軍的麼?”

葉鶯略一猶豫:“刺明計劃的具體方案只有丁先生知道,我也不太清楚。”

許驚弦聽出葉鶯語氣有些不自然,不悅道:“恐怕你不是不清楚,而是不願意告訴我吧?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丁先生會如此看重我這個無名小卒,他到底想讓我做什麼?去了焰天涯之後又會如何?”

“不錯,我是對你隱瞞了一些事情。”葉鸞輕嘆一聲,點頭應承,“但是現在還不是告訴你真相時候。你最好不要再追問了。”

許驚弦冷笑:“是否我再繼續追問下去,你就不得不殺了我?”

葉鶯直視許驚弦的雙眼,神情鄭重:“在你心裡,我就真的那麼可惡麼?”

許驚弦被葉鶯那雙柔若秋水的眼睛看得心頭好一陣慌亂,急忙別開頭去。 這一刻,雖然他百般告誡自己,心理上卻始終無法把她與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等同起來。 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生氣,聲音也不由大了起來:“你本就是個妖女!更何況你已殺了那麼多人,再多殺我一個又算得了什麼?”賭氣說完這一句狠話,頓覺後悔。

“好好好,我是妖女,你我正邪不兩立。你若有本事最好現在就殺了我,不然遲早也會死在我手裡。”葉鶯咬著牙說出這幾句話,委屈無比。

兩人僵立原地,互不理睬,心裡都有些後悔,卻是誰也不願意服輸先開口說一句軟話。

忽聽扶搖發出幾聲哀鳴,越飛越低,從空中緩緩落下。 許驚弦吃了一驚,將扶搖抱在懷裡,只見它神情委頓,雙目無神,似是得了什麼重病。

葉鶯面色一變:“不好,小傢伙必是中了蛇毒。”她接過扶搖,細心察看,果然在鷹兒的右爪處有一道細小的牙印,傷口已然紅腫。 原來依娜那條赤練蛇乃是萬中挑一的蛇王,雖然被扶搖抓在空中,但垂死反擊之下亦咬了扶搖一口。

許驚弦這幾年與扶搖相依為命,早當它如自己的兄弟一般,急道:“這可如何是好?我去找找附近可有什麼治蛇毒的草藥。”

“不必白費心神了,依娜身為媚雲教中最擅驅使毒物的護法,所養之蛇必非凡品,那些草藥只怕治不好小傢伙。”葉鶯突然亮出眉梢月,鋒利的環口已在她的手腕上劃出一道傷口,鮮血汩汩湧出。

“你做什麼?”許驚弦還以為葉鶯驚慌之下誤傷自己,正要上前替她包紮,卻聽葉鶯不耐煩道:“想救小傢伙就滾遠一些,別礙我的事。”

許驚弦呆了一下:“你有方法救它?”情急之下他也不計較葉鶯的嘲諷,將扶搖抱在懷裡,緊握住鷹爪。 寒光一閃,葉鶯眉梢月劃下,將扶搖的右爪的表皮割破,濃黑如墨的血液緩緩滲出。 扶搖一聲尖唳,抬喙啄向葉鶯,卻被許驚弦牢牢抱住。

葉鶯將的手腕湊近扶搖的右爪,猛然長吸了一口氣,運起十成內力,面容陡變赤豔之色。 但見她掌中的鮮血驀然跳起一線,與鷹爪流下的血液混合,反逼入扶搖體內。 鷹兒的身體輕輕一震,更多的黑血隨即湧了出來,滴落地上。 扶搖極通靈性,此刻亦知葉鶯是在替它治傷,忍痛不再掙扎,閃動的鷹眼盯著葉鶯,流露出一絲少有的溫情。

如此循環往復,過了半炷香的工夾,直到鷹爪傷口中流出的血色呈鮮紅後,葉鶯方才收手。 先扯下一條衣襟替扶搖包紮好傷口,然後點了自己肘彎間的幾處穴道止住血流。 葉鶯足足放了半升的血,虛弱一笑:“小傢伙沒事了,再靜養幾天包管又是一條好漢……不,一條好鷹。”

這般治傷的方法許驚弦聞所未聞,未曾想葉鶯竟會自殘身體替扶搖療傷,望著她失血過多而更顯蒼白的臉龐,他口中雖不言謝,心頭卻十分感動。 正要上前扶住她,卻被她一把甩開,自個兒走到牆邊靠著休息。 許驚弦知她對自己賭氣餘怒未消,深施一揖:“方才我說錯話了,葉姑娘大人大量,這就原諒我吧。”

葉鶯不屑地瞥他一眼:“你少來扮好心,本姑娘救的是小傢伙,如果你這臭小子受傷了,便只會看著你等死。”話雖說得狠,卻不由厭問自己:假若真是他受傷,會不會如此相救? 念頭方生,連忙又壓了下去。

許驚弦在她身邊坐下,發問道:“為什麼你能治蛇毒?難道你是……嘿嘿,美女蛇。”

“哼哼,你才是一條臭蛇!”葉鶯聽許驚弦誇自己的相貌,雖是無心,倒也開懷,隨口道,“我自小就與毒蛇一起生活,甚至還與之同睡同住,身體早就產生了抵抗之力,血液亦有抗蛇毒的效能。”

“這是怎麼回事?”許驚弦暗吃一驚,無法想像她如何與毒蛇一起生活。

“小時候我練功時就與許多毒蛇同處一室。師父曾說過,只有隨時面對未知的危險,才能讓自己冷靜地思考與快速地反應……”葉鶯說到一半忽覺失言,當即住口。

“你師父可是丁先生嗎?”

“丁先生?”葉鶯失聲而笑,“他配麼?”

許驚弦聽出她語氣中對丁先生全無尊敬,一時竟有些欣然。 丁先生此人深沉多計,難以捉摸,他內心深處實不願意葉鶯與之沆瀣一氣。

“那你的師父到底是誰?你又怎麼與丁先生結識?”

“我師父的名諱可不能隨便告訴你。至於丁先生麼,他與師父的一個朋友有些交情,三個月前我奉師父之命前來擒天堡助他一臂之力。”

“你當年在馬戲團中撞傷了頭,然後呢?”

“然後就被師父救了,練了十年的武功,殺了十年的人。悄悄告訴你,本姑娘其實是個殺手,你怕不怕?”

許驚弦恍然大悟,怪不得葉鶯時而顯得十分老練,時而又顯得沒有半點江湖經驗。 殺手總是藏於暗處,一擊即退,不需要與太多人打交道。 想想自己曾遇見過的幾位有名望的殺手,無論是黑白兩道的殺手之王鬼失驚、蟲大師,還是非常道的香公子,皆屬於有原則、敢擔當的人物。

許驚弦有意打探:“你師父如此博學,又教出你這樣一個好徒弟,定是非同小可的人物。我有機會倒想去拜見他,還得麻煩你引見一下。”

“想得美!師父豈會輕易見外人?等你在江湖上闖出些名堂再說吧。”

許驚弦還想再問,葉鶯手撫額頭道:“我有些頭暈,你就讓我好好休息一會兒,不要問那麼多問題可好?”無奈之下,許驚弦只好閉口不言,也不知葉鶯是真的感覺不舒服,還是不想自己再問下去。 他滿腹疑問越積越多,卻理不出一個頭緒。

葉鶯從指縫中偷看,見許驚弦眉頭皺成一個“川”字,只道他不高興,輕聲道:“你別生氣啊,我只是不想動腦子回答向題,陪我說說其它的話兒吧。”

“說什麼好呢?”

“你就不會說笑話麼?不會做鬼臉麼?不會唱歌麼?不會講故事麼?”

許驚弦啞然,突然想到自已以前曾是一個樂觀​​而開朗的孩子,但這幾年天天被復仇的念頭所折磨,只是一心想著如何練好武功替許漠洋與林青報仇雪恨,無憂無慮的童年早已不知不覺地逝去,再不留半點影子。 一念至此,忽覺一股深沉的悲傷從胸中湧起:仇恨改變了他,他已不再是從前的自己!

葉鶯以指刮臉:“臭小子都不會哄女孩子開心,真是白活了十幾年。”

許驚弦受她一激,忽起童心,學著戲子模樣雙手環抱胸前,拖長唱腔道:“吳言參見公主,請恕末將甲胄在身,不能全禮。”

葉鶯一呆,眼中閃過頑皮之色,亦裝得一本正經:“免禮免禮。吳將軍行色匆匆,可有什麼要事稟告?”

“我軍誤入埋伏,四面皆是敵人,還請公主速速撤離。”

“哼,安知你不是敵人派來的細作?可有兵符?”

許驚弦在懷中摸索一陣,卻找不到可充當兵符之物,驀然觸到掛在脖頸上的那面金鎖,正欲解下,忽想到這本是水柔清極為看重的貼身之物,雖然她甚至不知金鎖落在自己手裡,但為了逗葉鶯開懷而隨意顯擺,亦覺不安。 他手指在金鎖上一滑而過,口中道:“事起倉促,末將並未帶兵符。”

葉鶯瞧在眼裡,也不說破:“既無信物,總應該知道口令吧?”

“這……今晚還不曾設下口令。”

“至少有什麼暗語吧?”

許驚弦撓撓頭:“公主再要囉唆下去,敵人可就殺來了。”

“怕什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吳將軍先行一步,本公主給你殿後。”

“從古至今可有讓公主殿後的嗎?看來本將軍確實無用,還是砍了吧。”兩人互望一眼,再​​也忍不住,一起開懷大笑。

自從林青死後,許驚弦記憶中再也沒有如此開心的時刻。 他望著葉鶯拍著胸口捂著肚子,笑得花枝亂顫,一如天真未鑿的小女孩,全無平日凶狠的模樣,再回想起她淒楚的身世,心裡不知怎麼就是一動。

葉鶯慢慢收住笑容,長嘆了一聲,眉間掠過淡淡的愁雲。

許驚弦笑著開解她:“敵軍已退,公主殿下為何還要嘆氣?”

葉鶯低聲嘆道:“你現在只不過為了逗我開心,所以才叫我一聲公主。恐怕你心裡仍是認定我是個小妖女吧。或許日後有一天,還會把我當作敵人。”

許驚弦想了想:“或許我小時候也抱著正邪不兩立的看法。但如今經歷得多了,才知道這世上正邪的觀念本就模糊不清,每個人都從自己的角度看待世事,除了蒼天諸神,誰又有資格判斷孰對孰錯?做不做少俠都無所謂,只求俯仰天地無愧于心,便已足夠。”

葉鶯眨眨眼睛:“說來說去,你還是一副大俠的口氣,小女子好怕啊。”

許驚弦攤手作無奈狀:“你武功那麼高,不找我的麻煩就燒高香了,豈有怕我的道理?”

“萬一有天我受了傷,斷了胳膊斷了腿,那就打不過你了。”

“恃強凌弱豈是大丈夫所為。真要有那麼一天,我就更不能欺負你啦,而且一定會替你報仇。”

葉鶯狡黠一笑:“如果我是公主,定然會信了你這番鬼話;但如果我是妖女,就知道你們這些臭男人只知道把話兒說得好聽,真到了生死關頭,才不會顧及那麼多。你倒說說,我是做公主好還是做妖女好呢?”

許驚弦大笑:“不管妖女還是公主,只要我當你是朋友,就決不會與你為敵。”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你真當我是朋友麼?”

許驚弦不假思索地答道:“當然。”脫口應承了她,稍又有些後悔。

葉鶯見許驚弦略有遲疑,撇撇嘴道:“你現在倒是答應得爽快,誰知道日後管不管用啊?”

許驚弦猶豫道:“只要你以後不要動不動就殺人。”

“哼,你還敢跟我講條件。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我不殺人就被人所殺,何況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殺了也不可惜。也許,你和師父是例外……”

許驚弦知她自小經歷種種慘遇,對人性失去了信心,所以行事才如此偏激,純以自身的角度判斷世間的善惡,須得想個方法勸導她,靈機一動:“但那天你為何對兩個強盜網開一面,還贈以金銀?”

“那個人只是為了給女兒治病才做強盜,又不是真的壞人。”

“若是不問青紅皂白地一味濫殺,你又怎麼知道他們家中是否有親人,是否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瞧不出你還挺會講道理。”葉鶯點點頭,“好吧,我答應你以後儘量不殺人,這樣我們就可以做好朋友了吧。”

“大丈夫一諾千金,絕不反悔!”

“口說無憑,須得有信物為證。”

“你要什麼信物?”

葉鶯指著許驚弦胸口的金鎖:“我要這個。”許驚弦一呆:“這可不是我的東西……”

葉鶯冷笑:“一看就是小女孩的貼身飾物,恐怕是哪個相好的留給你的吧,自然捨不得送我。”

許驚弦正色道:“你莫要胡說八道。她的父母都因我而死,她當我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心中有愧,所以才留著這面金鎖……”

葉鶯扮個鬼臉打斷他:“好啦好啦,我只是試你一下,才不稀罕這東西。”

許驚弦心思敏銳,瞧出葉鶯雖然面上裝作無事,暗地裡卻有些不快。 只好避重就輕:“嘿嘿,朋友相交貴在知心,非要有什麼信物為證,亦顯得俗氣了。”

“假如你我相隔千里,我被關押在地牢裡,武功被廢、完全失去了行動能力……沒有信物為證,你又怎麼知道我遇到危險趕來相救?”

許驚弦失笑:“怎麼把自己說得如此淒慘?你是公主啊,末將豈能不救?”

葉鶯滿面氣惱:“本公主才不信沒有兵符的將官。”

“嘻嘻,就算沒有信物,公主也可以定下口令與暗語啊。”

葉鶯轉憂為喜:“這倒是個好辦法,吳將軍快想個軍令出來。”

“聽說有種鳥兒叫夜鶯,鳴聲婉轉,悠揚動聽,待我去捉一隻學它的叫聲當作暗號如何?”

“臭小子竟敢看不起我,且來考考你……”葉鶯略一思索,清吟道:“采桑子,太平​​夜,漁歌行,花心動。這四句話是什麼意思?”

“這…好像是四個詞牌名。”

“露怯了吧。這其實就是一句暗語,表面上看似詞牌名,其中卻是大有玄機。你每隔三個字再讀一遍。”

“子——夜——行——動!”

葉鶯洋洋得意:“臭小子現在知道到底是誰沒有江湖經驗吧?”

許驚弦心想莫非這是葉鶯與同門執行刺殺計劃時的暗語,嘴里當然不服輸:“此法固然不錯,但只隔三於字未免過於簡單,很容易就被人識破了。”

“本姑娘滿腹經綸,才高八斗,就算隔二十個字也能說得出來,如果再加上諧音,恐怕聽得你頭昏眼花,貽誤時機。”

“二十個字也未免太多了。嗯,我最喜歡的數是七,那就隔七個字吧。”

“哇,豈不是要本姑娘作七言律詩。​​”

“嘿嘿,你要是作不出來,日後有難可別怪我不去救你。”

“還不定是誰救誰呢,臭小子快去請個先生好好學習吟詩作對吧。”

“好,你我一言為定。今後無論海角天涯,皆以此暗語為號。”

兩人滔滔不絕,說得興味盎然。 許驚弦看葉鶯面色蒼白,關切道:“你失血過多,還是不要多說話,休息一會吧。”

葉鶯依言閉目運功,卻是心煩意亂,難以入定。 她睜眼瞪著許驚弦道:“臭小子這樣死盯著人家,叫我怎麼能靜下心來用功?你若是閒著無事,不妨四處走走,去見見你那些三姑六婆、叔伯兄弟們。”

許驚弦早有去打探蔡家莊與清水鎮變故的想法,只是怕萬一被人叫破身份令葉鶯生疑。 聽她如此說恰合心意,順便也可試探一下那些鄉民能否認出自己就是當年楊鐵匠的孩子? 走出兩​​步,猶不放心,又對葉鶯道:“我若不守著你,萬一又跑來只蠍子、蜈蚣咬你一口怎麼辦?”

“胡扯,那些毒蟲只會怕我,何況小傢伙自會替我護法。”

許驚弦一怔,果然看到扶搖昂首展羽,威風凜凜地立在葉鶯旁邊,儼然一名守衛。 他心知扶搖極通人性,方才葉鶯割腕飼血之舉已深深打動了它……雷鷹號稱鷹中之帝,性情高傲,極其忠誠,終身只服庸於一個主人,但看此情形,難道葉鶯會成為扶搖第二個主人?

他望著凝神運功的葉鶯,但見她神情肅穆,面相莊嚴,心中突然泛起一絲微妙的感覺。 從初識至今,她給他的印象始終在不斷改變:心狠手辣的女魔頭、不可理喻的刁蠻公主、樂善好施的溫良女子、仗義疏財的江湖兒女、楚楚可憐的小女孩,最後竟又搖身一變成為了冷血殺手……

而直到現在,他竟然仍不知道她的來歷、她的身份、她與自己同去焰天涯的真正目的。 他只知道,與她相處的時光雖短,卻有一種久違的快樂! 這一刻,許驚弦的心裡突然泛起一個奇怪的念頭:既然上天讓自己與這個神秘而善變的少女相遇,他們彼此之間又會有怎樣的緣分?

許驚弦獨自離開蔡家莊,又轉回清水鎮。 遠遠恰好瞅見田老漢,不等他迴避,搶步上前深施一禮:“這位大伯,在下想向您打聽些事情。”

田老漢見許驚弦身攜佩劍,本有些慌亂,但聽他言語斯文,態度有禮,漸漸定下心來:“小哥有何事情?”

許驚弦看出田老漢顯然並未認出自己,既覺好玩,又覺心傷。 還不過四年的光景,已是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如果自己當年沒有被日哭鬼擄走,如今是否就在清水小鎮中安守田園,勞耕播種? 一時竟有些恍惚起來。

田老漢奇怪地望著許驚弦,咳了一聲。 許驚弦回過神來,待情緒稍稍平穩,方才道:“前幾年我來過清水鎮,還去鎮南的蔡家莊拜訪過蔡員外,但此次重來,那裡卻已人去樓空,不知是何緣故?”

“大約半年前,小鎮上來了一撥人,領頭的是一位氣勢不凡的中年人,據說乃是某個大官的心腹。他家主人大有來歷,曾在京中做了高官,但因得罪了小人,受彈劾而罷官,在中原無法容身,便欲秘密在離此數百里南部某個山谷中大興土木重建家業,特來清水鎮招募工匠……”

許驚弦打斷他道:“難道不能在當地僱用工匠麼,為何要到清水鎮?”

田老漢道:“鎮中的百姓也有此疑慮。但聽那中年人說一來要避人耳目,二來那大官看中的地方地處荒山,方圓百里皆少人煙,所以才不遠百里前來招人。他出手十分闊綽,只要隨他走,每人都可先得到二十兩銀子的安家費,另外還有二十兩銀子的工錢,總共大約只需要一年的時間。一年便可掙四十兩銀子鄉這等好事聞所未聞,鎮中許多年輕人都動了心。可是,蔡員外卻不樂意了。因為這鎮上的土地大多是蔡家的,一旦年輕勞力都走光了,誰來耕種?蔡員外本也有些忌憚,一面派人與那中年人交涉,一面還暗中通報地方官府,還以為定要費些周折,誰知那中年人看似來頭不小,卻也怕事,當夜便帶人離開了清水鎮。”

“本以為此事就此完結,誰知過了幾天便出了事情。那蔡家三公子是個好賭之人,那天去敘永城賭錢,霉運當頭災星高照,不知如何竟然一下輸了幾萬兩銀子,拿不出銀票還債,當晚就被人五花大綁送到了蔡家莊……蔡員外頓時慌了手腳,他家底再豐厚也不過是小鎮上的土財主,就算變賣了全部家產恐怕也還不了賭債。那債主也不願趕盡殺絕,言明以蔡家莊抵消賭債,另外還給蔡員外一萬兩銀子,令他帶著家眷即刻離開清水鎮。自此之後,我們再就沒有見過蔡員外和其家人,蔡家莊也就從此廢棄了。”

“那個中年人可又回來了麼?”

“正是如此。蔡員外走了才兩天,那中年人又來招募工匠。有人覺得蔡家三公子欠下巨額賭債之事蹊蹺,多半是那中年人做的手腳,便暗中勸阻眾人。但也有十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隨他去了,這一去小半年再無消息,也不知是死是活。”

許驚弦暗皺眉頭,蔡家三公子的賭債必然是那中年人設的局。 但如果他真是媚雲教的人,對付一個小鎮上的土財主何須如此費事? 除非他不想驚動旁人,所以才暗中行亊。 按此分析,替某位大官修築家園必有隱情。

田老漢打開了話匣子:“有幾家人坐不住了,只怕上了那中年人的當,便去敘永城報官,誰知縣太爺卻不受理此事,還打了報官者幾記殺威棒,多半已被那中年人買通了。暗地一打聽,才知道鄰近幾個小村小鎮上都有人被那中年人帶走,但偌大個敘永城中卻偏偏無人理事。”

許驚弦點點頭,看來那個中年人為掩人耳目只去小地方招募,如此鬼鬼祟祟,必有陰謀。 既然是從媚雲教來的人,莫非也與剌明計劃有關?

田老漢繼續道:“無可奈何之下,大家都以為受騙上當,只好暗中祈禱家人平安歸來。可不料上個月忽起傳聞,據說那些工匠都集中在南方幾百里外一個名叫木邦城的地方,在那附近的一座大山谷中修建一座秘密的城堡,如此看來倒不似什麼騙局。可是奇怪的是,附近百里的小村中從未聽說有人歸來,這消息又是從何傳來?”

許驚弦越聽越奇,猜不透其中玄機,只好暫且放下此事:“那蔡家莊隨後可有什麼人來麼?”

“蔡員外一家走後,那蔡家莊就成了一座廢園。村里有個呂大膽,平日遊手好閒,偷偷摸摸,就想去蔡家莊里尋些未帶走的寶貝,誰知當晚去了一趟,第二日便瘋了,滿嘴胡話,說什麼裡面都是毒蟲,還有殭屍出沒。何況確實有人見到蔡家莊​​里半夜冒起鬼火,還聞到些腥臭之氣,狗凡稍一接近亦狂吠不止,詭異莫名。如今呂大膽這一瘋,鎮里人心惶惶,都說是鬧鬼,再也無人敢去。”

許驚弦料想再也問不出什麼,便掏出二兩銀子遞給田老漢:“多謝老伯,這些銀兩還請收下。”

田老漢卻推辭不收:“老漢看小哥有些面熟,覺得投緣,所以才如實相告,何況我別無所好,就喜歡給人說書講故事。又何須破費?”

許驚弦笑道:“這銀子可不是給您的茶水錢。實不相瞞,幾年前我曾聽老伯說書,還不小心打壞了您家茶杯,權作賠償吧。”他微微一笑,不由分說將銀子塞入田老漢懷裡,轉身離開。

許驚弦回到蔡家莊,葉鶯已然恢復元氣,正與扶搖玩鬧,見他歸來,嘻嘻一笑:“吳少俠尋親探友歸來,可有收穫?”

許驚弦也不隱瞞,將田老漢所說盡數轉告。 末了又問:“你既與丁先生去過媚雲教,可知他們在修建什麼城堡?”

葉鶯思索道:“這個倒不曾聽說。但我知道木邦城位於南疆謾勒山中,那裡到處都是山瘴沼澤,密林毒蟲,人跡難至。再往南去,就是烏槎國了。”

許驚弦一震:“難道那個中年人並非媚雲教徒,而是來自烏槎國,或許他的主人並非什麼被彈劾的大官,而是泰親王!”

“有這個可能。為了對抗朝廷大軍,修建城堡防患於未然亦在情理之中。”

許驚弦沉吟道:“擒天堡、媚雲教、烏槎國、泰親王都已暗中聯合起來了麼?刺明計劃到底是怎麼回事?”

葉鶯聳聳肩:“你問我也沒用,本姑娘只負責去焰天涯傳信。”

許驚弦盯著葉鶯,口唇嚅動,終於強忍住沒有問她去焰天涯的真正目的。 他心裡明白,一旦葉鶯不願回答這個問題,兩人只怕立刻就會反目。 相比之下,他寧可不知道這個秘密,也不願意失去她短暫的“友誼”。

葉鶯亦有同感,巧妙地轉開話題:“本姑娘快被熏死了,快來幫我一把。”

許驚弦順著葉鶯目光望去,但見大廳前那五具屍體大半已化為膿水,散發出一股惡臭。 他嘆了口氣:“我去找個鏟子來,把他們埋了吧。”

葉鶯道:“那多麻煩,放一把火最乾淨。”她對著廳中那幾株植物指指點點:“這是斷腸草,這是蝕心花,那一個多半是懨寒藤,還有兩個是淒霜木與腐屍棘,皆是極其罕見的巨毒之物,都一把火燒了吧,免得留著害人。”

許驚弦奇道:“想不到這些毒物你都認得。”

“師父博學多才,早教過我們如何辨認。”

“你一個小女孩與這些毒物打交道,難道就不怕麼?”

“嘿嘿,本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兩樣東西?”

“那是什麼?”

“第一是老鼠!”

“怪不得你那麼喜歡貓,原來為此。”許驚弦大笑,學著她的口氣道:“放心吧,本少俠怕天怕地,但至少不會怕老鼠。”

葉鶯卻沒有笑,眼望空茫處愣了一會,方才緩緩道:“如果把你關在一個黑黢黢的山洞中,裡面伸手不見五指,只能聽到老鼠的走動與吱吱的叫聲,看你怕不怕……”

許驚弦看著葉鶯的神情,再回想她那夜在客棧中說的夢話,分明曾親身經歷過這一幕。 他想像著一個小女孩孤獨地呆在黑暗中,無助地任由巨大的恐懼淹沒自己,不由悚然:“除了老鼠,你還害怕什麼?”

葉鶯嘆了口氣:“其實我怕人類。”

“啊?為什麼?”

“師父說過,天下最毒的東西,是人心。”

“哈哈,我倒是聽說過最毒婦人心。難道你在說自己?”

“是啊,我本就是個狠毒得甚至讓自己都討厭的女子。”葉鶯的口氣中有一分自暴自棄,也有一分無奈,“但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狠毒嗎?那是因為我害怕每一個與我接觸的人,我根本看不透他們複雜的內心,不知道他們會用什麼樣的陰謀詭計對付我。所以,我寧可只和動物打交道,而從來不會相信任何人。”

許驚弦柔聲道:“你把人心想得太過險惡了。或許人與人之間存在著許多爾虞我詐與陰謀詭計,但無論怎樣,這世上都還有更多的善良……”

葉鶯冷冷打斷許驚弦:“也許你說得對。但你根本無法體會我生活的世界,一次錯誤的判斷就足以丟掉性命,那些未知的善良並不值得我去冒險,我寧願在危險還沒有來臨之前解決它。”

“如此說來,豈不是每個人都是你假想中的敵人?這樣生活有何樂趣?”

葉鶯淡淡道:“你知道我最盼望的生活方式是什麼樣嗎?我希望這世上只剩下我一個人,只與動物為伴。”

“你不怕寂寞麼?”

“至少那樣我每天晚上都睡得很安心,再也不用怕睡夢中被人殺死。”

許驚弦微微一震,心裡湧起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表面上她是一個心狠手辣、行事決絕的女子,卻有著常人無法觸及的內心世界,童年的不幸道遇沒有擊垮她,反而讓她變成一個孤獨的、不再依賴任何人的堅強戰士,驕傲地與全世界為敵。 或許,吸引自已的就是她那在痛苦中浴火重生後的驕傲。

許驚弦轉頭望向葉鶯,說到底她仍只是一個十五六歲胸無城府的小女孩,但在她的心裡面卻蘊藏著一股邪惡的力量,迫使她失去了童年的天真與少年的熱忱,再也無法感受到同齡人的快樂。 他突然很想幫助她,不是因為同情,而是希望她重新擁有美麗而開朗的微笑:“無論怎樣你都不要忘記:我們是朋友!”

葉鶯感應到許驚弦話語中的真誠,垂首輕嘆道:“自從父親不要我之後,我再也沒有和一個人相處那麼長時間而毫無戒心。”

“那麼,我們去焰天涯之後會怎麼樣?我在丁先生的計劃中到底充當什麼樣的角色?”藉此機會,許驚弦終於脫口何出了盤桓心中許久的疑問。

葉鶯怔了一下,肅然道:“答應我兩件事好嗎?”

“你說吧。”

“不要問我的來歷,也不要問'刺明計劃'的具體內容。也許有一天我會把一切毫無保留地告訴你,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唉,說到底你還是不信任我。”

“我說過我從來不會信任任何人……”葉鶯加重語氣,“包括你。”

她的語氣讓許驚弦心頭極不舒服,大聲道:“既然如此,何不就此分手。”

葉鶯語聲幾不可聞:“就算請你陪我去一趟焰天涯,可好?”

許驚弦突然醒悟:葉鶯之所以不願意告訴他太多的事情,那是因為一旦揭露真相後,他們或許就會成為敵人,再無迴旋餘地。 儘管這個想法只是出於他的揣測,但他寧可讓自己保留這一廂情願的念頭。 “好,我答應你!”

兩人找來些引火之物堆在蔡家莊的大廳裡,將那五具屍體與五株植物付之一炬,隨即策馬離開清水鎮。 他們先去敘永城賣掉兩匹駿馬,再往南行去。

走不多遠,葉鶯低聲道:“有人在跟蹤我們。”

許驚弦亦有所覺:“不知是什麼人?”

“這裡屬於循雲教與擒天堡的勢力交接處,多半是媚雲教的人。”

“我們破去了依娜的毒功也不見她責怪,反而以馬相贈,又何必派人跟蹤?”

“你真是個傻子。擒天堡與媚雲教多年恩怨豈是那麼容易開解?如果他們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我,一定不會手軟。”

“說得有理。葉姑娘計將安出?”

“權當沒看到了。估計他們只是想摸清我們的目的,決不敢隨便動手。”

許驚弦暗忖擒天堡必是瞞著媚雲教暗中與焰天涯聯繫,這三大勢力雄踞川滇多年,彼此之間的關係本就錯綜複雜,如今烏槎國與泰親王的勢力又摻雜在其中,牽一發而動全身,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難道就任他們跟著我們去焰天涯麼?”

葉鶯沉吟道:“我們假裝遊玩,慢慢拖著他們,找機會甩掉即可。”

許驚弦笑道:“現在手裡有了銀子,又何必假裝?這一帶有山有水,風景獨好,且讓末將做東,帶公主遊歷一番如何。”

“咱們可說好了,只許遊山玩水,不談國事。”

自此之後,許驚弦與葉鶯便將什麼擒天堡、焰冬涯、媚雲教、剌明計劃等統統拋到九霣雲外,即使偶爾在酒肆聽人閒談中提及川滇等地戰火將臨,人心惶恐,他們也主動避開,絕口不提國事。 兩人心有默契,放寬胸懷,沿途只是遊歷風景,指點山川,遇險峰而攀,逢激流而涉,有時甚至到深山密林中玩起了捉迷藏。 少年男女之間的關係總是發展得那麼迅速而微妙,不知不覺中兩人情誼漸篤,一路上打鬧嬉笑全無顧忌,若非葉鶯女扮男裝,儼然便如一對攜手同遊的情侶。

快樂的旅程終有盡頭。 離開涪陵十六天后,他們到達了楚雄府。

焰天涯位於楚雄府南十餘里處的山脈之中。 山勢連綿,雲遮霧繞,密林叢生,疊蔭覆翠。 江溪穿山而過,冬枯夏漲,到處都是泥石流沖刷過的痕跡,充滿著未知的危險。 無數蜂蝶環舞於不知名的樹木花草之間,野獸的足跡隨處可見。 這裡與江南迥然不同,別具異國風光。

許驚弦與葉鶯來到山腳下,已被幾人攔住去路,每個人皆是一身黑色勁裝,身攜利刃,為首一人三十餘歲,太陽穴高高鼓起,顯見武功不凡,沉聲發問道:“來人止步,到焰天涯有何貴幹?”

許驚弦拱手道:“在下吳言,這位是葉鶯葉姑娘。我因受人所託,特意來焰天涯給封冰封女俠傳一句話。”

黑衣人目光停在葉鶯身上,冷笑道:“擒天堡的龍堡主說話也需要遮遮掩掩麼?難道這是丁先生的風格?”

許驚弦本擔心葉鶯按捺不住發作,側目瞅她卻是不動聲色,想必暗中已得到丁先生的囑託,當下正色道:“兄台誤會了,在下此次來貴地與擒天堡無關,而是奉楚天涯楚大哥所託。”

“楚天涯!”黑衣人聽到這個名字,面色微變。 封冰與楚天涯師出同門,關係微妙,這乃是江湖上人人皆知之事。 他略一思忖後便揮手撤去守衛,任由許葉二人自行上山。

許驚弦心頭暗凜,大度放行決不僅僅是出於對自己的信任,而是有絕對的實力杜絕意外的發生。 一名普通的頭目便有如此氣度,更有擅作主張的自由,於此已可看出焰天涯與眾不同之處。

當下兩人解鞍下馬,將坐騎留在山腳下,沿著山道並肩而行。 雖然山勢低緩,未見險峻雄奇,但兩人都有一種被人暗中監視的感覺。 在那林茂葉盛、潺潺溪流之間無疑早已藏有無數雙眼睛,只要發覺他們稍有異動,便會引來四面八方的攻擊。

川滇三大勢力中,如果僅憑實力而論,擒天堡最強,媚雲教次之,焰天涯只是恭陪末座。 不過因為敬重太平公子魏南焰,再加上封冰不畏強權、堅決對抗將軍府的緣故,焰天涯在江湖上的聲譽卻遠勝擒天堡與媚雲教,封冰亦名列四大白道高手“夏蟲語冰”之中,與裂空幫幫主夏天雷、華山掌門無語大師、白道第一殺手蟲大師齊名。 但依此刻所見,焰天涯治軍森嚴,法度謹然,其中藏龍臥虎,能人輩出,恐怕真正的實力遠遠被低估。

沿著蜿蜓曲折的山道走了半個時辰,面前出現了一座山寨,山寨佔據了整個頂峰,皆以粗若兒臂、高達丈二的鐵柵欄圍起,瞧不清寨內的情形。 在各處戰略要點上設立著箭塔、瞭望塔、指揮樓等,按地形或藏於大石之後,或依於山壁之中,或掩於幾株千年老樹的盤根錯節的枝丫間。 許驚弦曾在京師清秋院“亂雲公子”郭暮寒的書房“磨性齋”裡看了不少兵書,當時只是死記硬背,但此刻與眼前的建築一一對照,頗有心得。 按此情形來看,縱有大軍攻來,焰天涯亦足可抵擋多日。

山道盡頭是一方巨大的岩石,長寬各有五六丈,狀如一隻鐵拳,拳上食、中兩指曲鑿而起,兩指中間即是山寨的大門。 上書三個大字“焰天涯”,巧奪天工,攝人心魄,令人嘆為觀止。 這些設計不問可知皆是出於焰天涯軍師君東臨之手,此人本是魏公子手下第一謀臣,素有“公子盾”之稱,果然名不虛傳。

許驚弦對寨門的守衛說明來意,等候對方前去通報。 而葉鶯或是被焰天涯的氣勢所奪,面色鄭重,幾乎不說一句話,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不多時,便有幾個人迎將出來,為首一位女子正是焰天涯之主封冰。 她年約二十七八,身材修長,黑髮垂肩,目光清澈如水,眉宇濃郁如墨,雖不施粉黛不佩飾物,卻明麗脫俗。 乍見之下,印象最深的不是她令人驚詫的美麗,而是那內斂而隱露鋒芒的勃然英氣,彷彿無情的歲月都將在她面前失效,縱然韶華已逝,亦無法掩住那一份凜冽的光華。 緊隨在封冰身後的是一位四十餘歲的文士,中等身材,青衫長袍,額間幾條淡淡的駛紋延伸至眼角下,就像是學堂上一位儒雅博學的先生,但他眉眼中透著一絲冷峻的肅殺之意,不怒自威,令人難以親近。 君東臨人如其名,儘管相貌普通,隱約卻有一股霸氣。

許驚弦心知封冰與君東臨親自出迎,當然不是為了擒天堡,而是看在楚天涯的面子上。 比起那些講究排場的浮華之人,他倒是喜歡他們如此不加掩飾,雖只是初次謀面,卻有了幾分好感。

雙方見禮完畢,封冰徑直發問:“吳少俠果真帶來楚天涯的口訊?”

許驚弦聽江湖傳聞說封冰與楚天涯本是一對情侶,此刻見她急於相詢,暗中替楚天涯高興:“不錯。在下上個月在峨眉金頂偶遇楚大哥,他知我欲回滇北老家,便託我給封女俠​​帶句話。”

“峨眉金頂?”封冰面色微變,低低一嘆。

許驚弦暗叫糟糕,封冰與魏公子雖有殺父之仇,但亦有些夾纏不清的關係,而魏公子正是在峨眉金頂上被封冰與楚天涯聯手所殺,引得她想起魏公子,對楚天涯可大大不利。

許驚弦正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著,突然驚覺自己為何那麼關心封冰與楚天涯之間的情事? 難道是因為……他不禁偷偷瞅了身邊的葉鶯一眼,葉鶯哪知他心中轉的什麼念頭,朝他頑皮地吐吐舌頭。 到了今年的四月初七,許驚弦就將年滿十六周歲,正值血氣方剛知慕少艾之年紀,這些日子與葉鶯朝夕相處,難免紅豆暗種、情愫悄生,自己卻是渾然不覺。 直到此刻方才有些明白過來,連忙捏了自己大腿一下,暗暗責罵:大仇未報,豈可兒女情長!

君東臨笑道:“先請吳少俠與葉姑娘入廳用茶,慢慢再敘。”

進入山寨之中,方知峰頂是一片平整的開闊地帶,佔地數十畝,其上竟還有一面小湖泊。 數十幢房屋零落分佈於湖畔,首尾相環,錯落有致,隱成陣形。 大約有四五百人正在湖邊一塊空地上操練,分為幾個方隊,或練刀劍拳腳,或練矛槍弓箭,人人皆是身手不凡,陣容齊整劃一,人數雖然不多,卻顯示了極強的戰鬥力。 在湖對岸還可看到有些婦女兒童在田間播種,紡紗織布,儼然是個自給自足的世外桃源。

君東臨微微一笑:“我見吳少俠玉樹臨風,葉姑娘容貌娟秀,還道是從天宮下凡的金童玉女,想不到竟與那些初來焰天涯的普通人一般,亦會被勝景所惑。 ”

葉鶯心生羨慕:“焰天涯本就是個美麗的名字,想不到這裡的景色竟比名字還要更勝一籌。”

封冰淡淡道:“只要葉姑娘有意,焰天涯隨時歡迎。”葉鶯大喜道:“封姐姐是不讓鬚眉的巾幗英雄,也是我一向敬重的人物,以後若有空暇,一定要來焰天涯住上一段時間。”

封冰與君東臨聞言皆是一怔,愕然交換個眼色。 封冰剛才的話一半是出於禮貌,另一半卻隱有招賢之意,原只是隨口試探一下,卻不料葉鶯竟如此回答,畢竟她目前身份是擒天堡派出的使者,豈能信口開河? 許驚弦聽得好笑,暗想葉鶯果然是如她自己所言,不知應該如何與人打交道。 但她這種天真爛漫、行事全憑本心的性格不也正是自己所欣賞的嗎? 忽又覺得自己有些心猿意馬,急忙止住。

君東臨沿途介紹焰天涯的各處風景,他博古通今,胸懷韜略,隨手指點,皆成文章,許驚弦心不在焉,只是偶爾插言說些客套話,葉鶯卻是問東問西,大感新奇。 封冰與君東臨瞧出她心懷赤誠,原有的一分敵意也漸漸淡了。

山中的那座湖泊名為品茶,據君東臨說每年茶花盛開之時,花香遠飄數里,經久不散,聞者如啜名茶,故得此名。 一片方圓百尺形如腳印的土地凹入品茶湖的湖岸之中,幾達湖心,那裡修建了一座兩層的小樓。 樓前的一塊牌匾上用硃砂寫著兩個大字:傲骨。 “傲骨堂”這裡​​是整個頂峰的中心,亦是焰天涯的議事之所。 四人踏入傲骨堂,分賓主坐下,寒暄幾句後漸入正題。

封冰率先發問:“不知楚公子讓吳少俠帶什麼話?”

許驚弦見她似乎並未表現出對楚天涯的特別之處,心中竟稍有些遺憾。 清清喉嚨道:“楚大哥讓我帶的話只有八個字:天湖已逝,恩怨盡斷。”

封冰輕輕一震:“秦天湖死了!”

許驚弦聽她不但連師父也不叫一聲,還直稱名諱,皺了皺​​眉,回憶道:“我遇見楚大哥時恰好是元宵節,聽他說才得知天湖老人病逝的消息,所以一大早就在峨眉金頂埋劍謝師,算起來天湖老人病逝的日子應該是…”

封冰揮了揮手:“不用說了。”態度雖隨意,卻令人不便違逆。

許驚弦只好住口,心頭猜測不定。 卻不知封冰乃是普日北城王之女,雖然在江湖上流落多年,但那份高貴的皇室血脈依然深深滲入身體之中。 而天湖老人秦天湖當年只是禁衛軍的統領,對於她來說亦只是一名下屬。

封冰又問道:“楚公子一切可好?”

這個問題可非三言兩語所能回答。 許驚弦回想楚天涯在峨眉金頂捨身崖上送燈祭靈,又與自己痛飲一番,最後在魏公子墳前黯然神傷……實在無法判斷他到底好是不好,一時竟不知應該如何作答。

“他每年都去魏公子……”提到這個名字,封冰似乎猝不及防地被塵封多年的往事擊中,驀然一哽,方才繼續道,“他每年都去魏公子墓前拜祭麼?”

許驚弦點點頭:“不僅如此,他每年還要點起十七盞送魂燈,為了他曾親手殺死的十七個人。”

封冰喃喃道:“恩怨盡斷,談何容易?又怎會那麼簡單?”

許驚弦忽有些替楚天涯抱不平,朗聲道:“也許封女俠對楚大哥的做法不以為然。但我看得出來,至少他用自己的方式求得了內心的平靜,世上又有幾人能做到?”君東臨驀然抬起頭,饒有興味地看了許驚弦一眼。

“也許,我也應該去看看他……”說完了這一句後,封冰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b3401069 發表於 2012-6-2 04:37 PM

第十三章 論道天涯

許驚弦不知封冰口中的“他”是指楚天涯還是魏公子,本想問個清楚,忽又覺得意興索然,畢競這都是局內人的事情,旁人再著急亦無意義。

一直悶不作聲的葉鶯突然開口道:“我不喜歡封女俠了。”一言既出,滿座皆驚,君東臨連聲咳嗽,許驚弦則是恨不得去摀住她的嘴。

封冰泰然自若:“葉姑娘可以不說出你的理由是什麼。因為無論你喜歡與否,我都仍是封冰。”

葉鶯氣沖沖地道:“我偏要說、哼哼,我本以為你是個爽利的女子,誰知競是如此拖泥帶水,枉我以往那麼喜歡你。”又回頭瞪著許驚弦弦;“你拽我做什麼?我又沒說錯話。”許驚弦被她弄得滿臉通紅,哭笑不得。

君東臨打個圓場:“葉姑娘大概不清楚那段往事,所以有所誤會吧。”

葉鶯不吃他這一套,連珠炮般地嚷道:“別以為我不清楚就不能說了,愛就是愛,恨就是恨,只要兩情相悅,一切本來就是簡簡單單,何必搞得那麼複雜?人生不過百年,就圖活個痛快,心裡想什麼就去做什麼,扭扭捏捏可不是咱們江湖兒女的姿態。本姑娘從來都不信什麼來生再續前緣的鬼話,若是等到快要入土的時候後悔,那才真是冤枉透頂……”自古女子都講求三從四德,縱然有此想法,也必是深埋於心間,只是自己說給自己聽,哪有像她這般口無遮攔,公然訴之於眾。 言語雖非大逆不道,態度卻足稱得上是驚世駭俗,不過這番話倒是恰合許驚弦的心意,若非於封冰在場,必是拍手稱快。

封冰轉過臉來,咬唇揚眉,黑白分明的眸子盯住葉鶯。 “葉姑娘說得好,可算是講出了天下女子的心聲,當可引為我的知己。”

葉鶯與封冰對視,假公主遇見了真公主,倒也絲毫不落下風,她撇撇嘴道:“你何必表面上假裝認可,內心裡卻對我不屑一顧?”

封冰淡然一笑:“葉姑娘忘了一件事。”

“什麼?”

“你那番話的前提是——兩情相悅。”

“難道你對楚天涯……”

封冰截斷葉鶯的話:“目前為止,我這一生只愛過一個人,那就是魏公子。至於楚公子,或許有欣賞,但並不是愛。魏君臨死前,我曾立下重誓:此生決不再有第二個男人。不錯,我已報了殺父之仇,天湖老人又已死,一切恩怨盡可了斷,時隔數年,當初的誓言也未必一定要遵守。但是,至少還需要遇見另一個值得託付終身的男人能夠讓我忘記魏公子,能夠讓我真心實意地去愛慕、去敬重。我不介意像個普通女人一樣為魏公子守節盡忠,也不會在面對真正的幸福時拘泥於昔日的誓言裹足不前。但我可以肯定,我決不會委屈自己嫁給一個對他沒有足夠感情的男人。”她望著葉鶯,眼裡閃動著女子才能夠領悟的目光。 “從某種角度來說。其實我們是一樣的。都是寧願背天棄地也要忠於自己感情的人”

滿室皆靜,甚至連君東臨都驚得膛目結舌,或許直到此刻,他才第一次真正聽到了封冰的心聲。 他的眼中隱隱泛起淚光,既為了當年的主人——太平公子魏南焰,也為了現在的主人——封冰。

葉鶯難以置信地望著封冰,終於長舒了一口氣:“我心直口快,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嘻嘻,好姐姐千萬莫要怪我莽撞。”這聲姐姐一出口,顯然宣布封冰重又回歸她“喜歡”的名單中。

許驚弦看看封冰,又看看葉鶯,同樣是有著高貴氣質的“公主”,可謂各擅勝場,一個讓他覺得可敬,另一個讓他覺得……很可愛。

君東臨長嘆一聲:“有機會我去找楚兄弟好好談一談。”

封冰搖頭道:“彼此相忘於江湖,何須掛念?或許他早就明白了我的心意。”她輕輕一拍手,冷靜地掃視全場:“好啦。吳少俠與葉姑娘遠來是客,可不能為了我一點私事擾了大家的興致,還是說說正題吧。”那個因杯念而傷情的女子轉眼間已重新成為焰天涯的主人。

葉鶯尚未從方才的情緒中恢復過來,呆呆道:“談什麼正題?”

封冰微微一笑:“吳少俠的任務已完成。葉姑娘在長江上力斃羅氏雙雄,琵琶峰上獨戰黃家七傑,涪陵城三香閣一招斷臂技驚四座,身法飄浮,內力陰綿,腕間一對銀環靈動犀利,變幻莫測,以武功而論,在擒天堡恐怕僅次於龍堡主一人。葉姑娘身為擒天堡帳下重將,丁先生的左膀右臂,來到焰天涯決不是只負責護送吳少俠吧。”她言笑盈盈,說得不疾不緩,自信而不張狂,褒揚而絕無誇張,彷彿葉鶯就是她的下屬一般。

葉鶯驚得杏目圓睜,啞口無言。 她來到天擒堡後出手不多,除了那晚在小船上與許驚弦交手外,其餘三次封冰無一遺漏。 涪陵城三香閣中將趙鳳梧的隨從一招斷腕時有許多人在場,封冰知道並不出奇,但另兩次皆是秘密剌殺擒天堡的對頭,封冰竟也瞭如指掌,著實令她驚詫莫名,再加上封冰對自己的武功特點如數家珍,只差沒有說出眉梢月的名字了……川滇三大勢力中,焰天涯人數最少,平時行事最低調,最不顯山露水,但寥寥數語間卻顯示了其擁有極其高效的情報網,令人刮目相看! 兵貴在精而不在多,有了封冰與君東臨這兩人,足可抵得上千軍萬馬。

許驚弦見慣了葉鶯的伶牙俐齒,還是首次看到她如此理屈詞窮、氣急敗壞的表情,肚子裡早就笑翻了天。 心想惡人自有惡人磨,我許驚弦好男不和女鬥,平日讓你佔盡上風,遇到封冰這樣厲害的女子,總能鎮得住你了吧。

封冰對葉鶯的震驚視如不見,神情篤定,悠然道:“如果葉姑娘此行的任務還是希望焰天涯與擒天堡聯盟,那就不用說出來了。”

葉鶯總算緩過氣來:“明將軍大軍不日將至,封姐姐以為焰天涯明哲保身就可安然無恙麼?不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封冰並不直接反駁葉鶯,轉而望向許驚弦:“吳少俠如何看待此事?”

許驚弦不願插手,搖頭道:“我只負責替楚大哥傳話,其餘一概不知。”

封冰也不勉強:“我想聽聽君先生的意見。”

君東臨略一沉吟,緩緩道:“大理媚雲教勢力覆蓋川滇兩境,楚雄府與大理相距不過數百里,焰天涯對於媚雲教來說猶如骨鯁在喉,只是懾於焰天涯的實力,這些年來總算彼此相安無事。但如今形勢已變,泰親王借兵烏槎國,意欲重奪權柄,京師豈能坐視不理?必會派明將軍率兵討伐中原與烏槎國之間戰火一觸即發,媚雲教投向泰親王,換取的條件必是獨霸滇境,一旦挫敗明將軍,下一步必將拿焰天涯開刀,不得不防。”

葉鶯接口道:“世人皆知焰天涯與將軍府的關係,朝廷大軍若勝,恐怕明將軍也決不會放過焰天涯。”

君東臨不置可否:“若按葉姑娘的分析,無論雙方勝負如何,焰天涯都將處於極危險的境地之中。於此生死關頭,焰天涯的決斷更須慎重,一步走錯,就將牽連到數百名子弟的性命……”

“既然左右為難,何不將賭注押在泰親王身上,也免得與媚雲教起衝突。”

君東臨胸有成竹地一笑:“葉姑娘想得太簡單了。首先,媚雲教徒多為舞、苗、瑤、白、傣等異族,加之偏安一隅,對朝廷全無好感,聯手烏槎國無可厚非。焰天涯尊重媚雲教的選擇,卻決不可能效仿。”封冰頷首撫拳,以示讚許。 她身為北城王之女,雖然被朝廷視為叛黨,但畢竟是正宗皇室血統,豈可藉助外夷反噬中原?

“其次,明將軍絕非剛愎自用之人,只要焰天涯不公然反抗朝廷,他也不會輕國事而重私怨,擅自對焰天涯用兵。最後……”君東臨略一停頓。 加重語氣道,“在當前的局勢下,更需要一個第三方的力量。”

葉鶯一怔:“君先生此言何解?”

“若僅是兩軍對壘,其結局或是一方敗亡,或是保持均衡,劃地為界,共治天下,無論雙方是戰是和,皆是全無轉圜的餘地,但如果除了二者之外另有勢力,局面就會大不相同從政治上來說,三方鼎立是最不穩定的一種結構,充滿著更多的變數。”

“君先生莫非以為焰天涯保持中立,就可置身事外?”

“並非絕對的中立,而是因勢而定。明將軍立足未穩,泰親王實力稍弱,一旦開戰都有顧忌,有焰天涯在其中掣肘,對交戰的雙方皆有好處。”

葉鶯思索道:“但如此做法,明將軍與泰親王都將視焰天涯為敵,對你們又有麼好處?”

君東臨語出奇兵:“諸位可聽過劉邦和項羽的故事?”

許驚弦與葉鶯面面相覷,不知君東臨為何在這個時候突然離題萬里,顧左右而言他。 唯有封冰面含微笑,似是早有所料。

君東臨朗然道:“強秦暴虐,先有陳勝吳廣於大澤鄉揭竿而起,再有劉邦於沛縣、項羽於江東舉兵反秦,連番征戰後,小股勢力瓦解殆盡,唯有秦、項、劉三軍成鼎足之勢。且看三強之間的實力對比:大秦擁有虎狼之師,氣吞山川,橫掃六合前所未有之疆域,雖因暴政而失民心,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實力最強;項羽乃力可拔山的蓋世英雄,雄踞中原富饒之地,楚軍實力僅次於大秦;而劉邦雖說手下人才眾多,文有張良、蕭何,武有樊噲、周勃,但兵少將寡,漢軍的實力乃是三強中最末的一位。但是結果呢?最強大的秦早早滅亡,楚霸王項羽無顏見江東父老,自刎於烏江,反倒是實力最弱的劉邦建功立業,成為一代開國雄主。這到底是為什麼?”

許驚弦喃喃道:“劉邦好像還有一個軍事奇才淮陰侯韓信……”

葉鶯道:“韓信乃是劉邦封為漢王后方才前來投奔,大泰的滅亡與他無關。”許驚弦不料競被葉鶯指出錯誤,羞得臉上發燒,垂頭不語。

君東臨大為驚訝:“想不到葉姑娘文武雙修,竟連這一段歷史也知道。”

葉鶯得意一笑:“師父管教嚴厲,我自小學文習武皆不耽誤。嘻嘻,師父還誇我說若去趕考,至少也能中個秀才呢。”

許驚弦暗暗稱奇,那曰在清水鎮蔡家莊與葉鶯定下暗語時,曾聽她說自己滿腹經綸,才高八斗,還以為是在吹噓,想不到確是實情。 那時的女子讀書者甚少,識得幾個字已不多見,江湖女子中更是鳳毛麟角,所以出了一個才女駱清幽,頓時被敬若天人,奉若神明。 他未想到葉鶯身為殺手,竟也能熟讀詩書。 由此看來,其師必是武林中超卓的人物,可惜自己數次相詢都被她推搪過去,至今也不知她的師父到底是何人。

封冰與君東臨也有同樣的懷疑,不過打探對方師承乃是武林忌諱,不便當面詢問。 事實上以焰天涯強大的情報網,幾個月前就已在著手調查丁先生與葉鶯的來歷,但是儘管對這兩大高手在擒天堡的行動瞭如指掌,可對於他們之前的信息卻是一無所獲,二人猶如憑空出現,極不合情理。 如果說近期川滇武林中最為神秘的人物,無疑就是丁先生與葉鶯。

君東臨續道:“儘管歷史無法真實地還原,但我們或可揣測一下三強各自的心態。大秦軍事力量最為強大,能夠對它產生威脅的只有項羽的楚軍,必除之而後快,至於劉邦的漢軍,可先安撫後滅之;從項羽的角度來看,強秦無疑是最大的敵人,但實力不及,只有與劉邦聯合起來才有勝算,滅秦之後再對劉邦動手,天下唾手可得;而對於實力最弱的劉邦來說,處境最是危險,無論滅秦還是滅楚,自己都將是下一個犧牲品。在這種情況下,劉邦採用了最佳的戰略方針,先與項羽結成聯盟,由楚軍硬撼秦軍主力,卻趁秦楚大戰之際乘隙攻入咸陽,劫掠物資擴充實力;滅秦之後劉邦只帶貼身數騎親赴鴻門之宴,以釋項羽疑心。隨後劉邦受封漢王入漢中燒棧道麻痺楚軍,獲得喘息之機,直待到羽翼漸豐方才揮師東進,繼而經過長達四年的楚漢戰爭,終於平定天下,建立大漢王朝… …”

許驚弦與葉鶯聽得津津有味。 初見君東臨一派文士風範,言語謹慎,態度謙恭,完全被封冰的光彩所掩蓋,此刻他侃侃而談,意興豪邁,神采飛揚,方知之前只是有意低調,以免喧賓奪主,搶了封冰的風頭。

“以史為鑑,試觀今日之局勢:明將軍率精銳王師,身經百戰,戰無不勝,可比作大秦;泰親王聯合烏槎國及擒天堡、媚雲教等川滇兩地武林勢力,憑地利之便,可比做楚軍;而處於弱勢的第三方力量,包括焰天涯與一些保持中立的幫派,雖然既無戰後被株連之災禍,亦無稱霸天下之野心,與當年漢軍的處境不可同日而語,但居安思危,很有必要參照劉邦的例子,戰術上兩不相助,戰略上靜觀事變,如此方可保得無虞……”

許驚弦小心翼翼地發問:“依君先生之見,明將軍正如昔日強秦,最終亦難逃一敗麼?”

君東臨一哂:“戰場上千變萬化,無有定論,勝負尚屬未知。但明將軍勞師遠征,泰親王以逸待勞,雙方實力的對比並沒有表面上那麼懸殊,何況歷史上以弱勝強的例子不勝枚舉。依我之預測,明將軍不過略有勝算,縱能一舉平定泰親王,攻下烏槎國,定也傷亡極重,慘勝如敗。”

傲骨堂裡靜了下來,每個人都在細心咀嚼君東臨的話。

昔日江湖傳言“將軍的毒、公子的盾、無雙的針、落花的雨”,說的是江湖上公認最難惹的四個人,分別是將軍府的第三號人物毒來無恙、魏公子帳下第一謀臣君東臨、關中無雙城主楊雲清和落花宮宮主趙星霜。 除了毒來無恙六年前在劍閣棧道上死於楚公子之手外,另三人如今都依然是江湖上威震一方的人物。

這四人武功或許並不算很高,但各有絕藝。 毒來無恙以毒成名,傷人於無形之間;無雙城補天旗地針法小巧機敏,認穴精準;落花宮的飛葉流花南暗器百變,令人防不勝防。 而江湖盛傳公子之盾君東臨勝於謀輅,計定而動,乃是當代屈指可數的軍事奇才。 他這番對當前形勢的分析絲絲入扣,不落案臼,體現出極強的軍事素養與遠見卓識,果非浪得虛名。

“先生一席話,令我茅塞頓開。”葉鶯嘆了口氣,“看著來此次我的任務是完不成了,回去後我將如實轉告龍堡主與丁先生,再請他們定奪吧。”

君東臨淡然道:“這不過是君某的一些淺識陋見,只可作些參考罷了。”他望一眼封冰,就此垂首不語,剎那間鋒芒盡斂,再無方才迫人氣勢,似乎在有意提醒大家:封冰才是焰天涯的主人。

“時勢如此,朝廷不能坐視泰親王及其餘黨在邊陲叛亂,泰親王為了自身的存亡也必將拼命一搏,這是一場無法避免的戰爭。”封冰的目光掃視全場,待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後,方才再度開口,“戰爭是男人的事情,我不是男人,也不想做什麼英雄,我只從女子的角度去考慮問題、去審視這一場戰爭。若非出於無奈,每一個女人都不思意讓自己的父親、丈夫、孩子去流血犧牲,對於她們來說,戰爭的勝負都是次要,只希望自己的親人能夠平安歸來。戰火蔓延,生靈塗炭,必然會造成無數家庭妻離子散,焰天涯沒有能力製止戰爭的發生,卻可以替這些可憐的女人做一些亊情。所以,雖然我與君先生考慮的角度不同,但殊途同歸,最終的結論不謀而合。那就是焰天涯保持絕對中立,不與任何一方結盟。而以焰天涯為中心,方圓百里之內為停戰區,專門收留難民,交戰雙方的士兵則無權進入。煩請葉姑娘將我的觀點轉告龍堡主與丁先生,焰天涯也會通知明將軍,若有任何一方不願遵守這個協議……”她微微一頓,指著堂中懸掛的牌匾,“焰天涯或許勢微力弱,但每一個焰天涯的​​子弟皆有錚錚傲骨,決不會迴避戰鬥!”這番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傲骨堂內,靜聞針落。

許驚弦大生感觸,封冰雖是柔弱女子,但俠骨丹心,嘉惠百姓,果然是不讓鬚眉的巾國英雄,難怪能得到江湖群雄的尊敬,位列白道四大高手。

葉鶯又敬又佩,長嘆一口氣:“既然封姐姐心意已決,小妹也不再多說,此事權且放在一邊吧。另外小妹還想和姐姐單獨講幾句私房話。”轉頭對許驚弦道:“你不妨先去看看那品茶湖的風光,一會兒我來找你。”

封冰點點頭,對君東臨使個眼色,君東臨笑著一拍許驚弦的肩膀:“葉姑娘下了逐客令,我們兩個男人還是識趣些,這便走吧。”

許驚弦告別封冰,隨君東臨走出傲骨堂,沿著品茶湖畔緩緩而行。

許驚弦本以為君東臨會在閒聊中旁敲側擊打探自己的來歷,不料他卻只是問起與楚天涯相通的情形,許驚弦一一如實相告。 當提及在魏公子墳前拜祭時,他注意到君東臨眼中閃過一絲黯然之色。

君東臨話鋒忽然一轉:“吳少俠可知道當年北城王之事?”

“略知一二,但不甚詳盡。”

“當年北城王叛亂,被身為禁衛軍副統領的魏公子當場誅殺。聖上仁厚,本不願再多增殺孽,但泰親王卻不念同胞之誼,落井下石,力主誅滅北城王滿門,若非秦天湖拼死救出襁褓中的冰兒,今日也不會有焰天涯了……”

許驚弦暗中一懍,不知君東臨提起這段往事有何用意,是否有所暗示。

君東臨續道:“當年魏公子與明將軍在京師明爭暗鬥,終於失勢丟官,被迫遠走他鄉,在峨眉金頂上死於冰兒與楚天涯之手。魏公子於冰兒有殺父大仇,死於她手亦無話可說,冰兒敬重魏公子,所以自此視明將軍為敵,這幾年冰兒率領焰天涯公然對抗將軍府,說到底也只是為了還當年魏公子的一份情債,她與明將軍之間確無個人私怨。”

許悚弦思索君東臨話中隱含的意義:“君先生是說,如果一定要做出選擇,焰天涯更願意支持明將軍麼?”

君東臨一笑冰:“冰兒乃是當世奇女子,決不會意氣用亊,拿焰天涯幾百子弟的性命做賭注。她的決定在我的意料之中。”

“是否如果焰天涯由君先生作主,就會是另外一種選擇?”許驚弦話一出口便覺後悔,奈何覆水難收。

“吳少俠太小看我了。”君東臨大笑,“我跟隨魏公子多年,無論他位高權重或是失勢丟官,皆不離不棄。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並非是對他感情至深,而是因為他是一個真正懂得君某志向的人。”

“先生的志向是什麼?”

君東臨負手望天,良久後才吐出三個字:“平天下!”言罷飄然離去。

許驚弦回想君東臨的言談,仍是不明白他的用意。 按說他對魏公子情深義篤,必是深恨明將軍,若欲率焰天涯與明將軍為敵亦在情理之中,但如果志在“平天下”就應該助中原漢室掃清泰親王餘黨。 最奇怪的是,他這番話完全沒有必要說給自己聽,難道只是偶爾一吐心聲? 以公子之盾的名望,實不該有此出人意表的舉動。 不過君東臨雖然智計過人,謀略蓋世,但言行間隱露正氣,處處光明磊落,決不似藏有什麼陰謀詭計。

無論如何,他都是一個得敬重的人!

許驚弦漫無目的地沿著湖岸行走。 此刻已是午後,滇地氣候多變,方才還是一片艷陽晴空,忽就陰了下來,風兒帶著令人舒爽的涼意,吹來朵朵烏雲聚集於低空。 細細的兩​​絲隨即琴散而下,織盪於空中,像滿天飛舞的千萬條銀絲,給整個大地披上了一層迷濛的輕紗。

雨絲灑落湖中,激起圈圈漣漪,煙霧蒙曨之中,幾葉輕舟撐起篷蓋,漸漸隱沒於湖心。 這不是江南的雨,卻有著如江南一樣的悵惘。

許驚弦眼望這一幕,愁思上湧,不由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葉鶯悄悄走到他身後,奄不客氣地在他背上重重擂了一拳:“臭小子,呆頭呆腦地在想什麼?小心被我一腳踹下湖去。”又對扶搖招招手,雷鷹從空中落下,徑直停在她肩頭,又伸過鷹喙在她頸邊輕點幾下,態度極其親熱。 扶搖感激葉鶯飼血解毒之恩,儼然當她如新主人,這些日子一入一鷹混得熟稔之極,有時甚至令許驚弦生出妒忌之心。

許掠弦方才只是觸景生懷,英雄氣短,但這話卻不便對葉鶯說,唯有靜默不語。 葉鶯奇怪地瞅了他一眼,似乎也想到了什麼,臉色慢慢沉了下來,亦發出一聲長嘆。 兩人並肩遙望湖面,良久無語。 扶搖生出感應,陡然躍起,鷹擊長空,高聲嘶鳴,似乎提醒主人莫要喪失了鬥志。

過了一會兒,只聽葉鶯輕聲道:“久聞封姐姐有主見、有擔當,乃是江湖上難得一見的俠女,今日看來果然名副其實。”又轉頭問許驚弦,“對啦,剛才我在封姐姐面前說了那番話,你會不會因​​此笑話我?”

許驚弦知她指的是“質問”封冰對楚天涯的態度一亊,不禁莞爾:“怎麼會笑話?反倒覺得你心直口快,有什麼就說什麼,十分可愛呢。可千萬不要似有些人那般口蜜腹劍,笑裡藏刀。”

葉鶯喜道:“你能這樣說我很高興。其實師父從前一再告誡我:逢人說三分話,胸無城府則容易被人所利用。但我雖然明白這個道理,卻總是做不到,心裡憋不住話兒,不吐不快。”

“你天性如此,又何須強自壓抑?你師父或許只是怕你行走江湖吃虧,為防患於未然,所以才切切叮囑你三思而後行。其實這世上並非都是壞人,坦誠相待方得知己,倒也不必生搬硬套,一概而論。”

“嘻嘻,臭小子繞著彎子誇自己是好人,所以要我對你以誠相待麼?”

“反正你也做不到,我是不是好人也沒有關係。”

“哈,激將法啊!本姑娘今天心情好,你有什麼問題儘管發問。”

“那你告訴我,剛才你對封女俠暗地裡說些什麼?”

“都是些女孩家的私事,說了你也沒興趣。”

其實許驚弦早就懷疑丁先生派葉鶯來焰天涯另有要事,料想她不會直言相告,淡淡一笑,不再追問。

葉鶯眼珠一轉:“你有沒有註意到君先生對封姐姐如何稱呼?”

許驚弦一怔“什麼意思啊?你怎麼突然想到這個?”

葉鶯故作神秘壓低聲音道:“來焰天涯之前,丁先生刻意叮矚我暗中註意君先生對封姐姐的態度。我看方才在傲骨堂中,君先生好像從沒有當面叫過一聲封姐姐,你說這是為了什麼?”

許驚弦暗忖果然如此,一時想不明白丁先生如此吩咐葉鶯是何用意。

葉鶯自言自語般道:“你說君先生會不會暗戀封姐姐啊?封姐姐不喜歡楚天涯是否因為君先生的緣故?”

許驚弦忍不住大笑起來:“不要胡思亂想了。君先生年齡大了些,他們也太不合適了吧。”記得君東臨與自己單獨相處時曾以“冰兒”相稱封冰,雖然親切,卻分明透著慈愛呵護之意,應是當她如女兒一般。 又想到丁先生有意探聽君東臨與封冰之間的關係,莫非對公子之盾有收買之意? 此人雙眼雖瞎,卻是心如明鏡,不但智謀過人,而且野心極大,唯恐天下不亂,他到底想做什麼? 一時腦​​中思索不定,對丁先生戒懼之心更盛。

葉鶯猶自嘮叨不休:“只要兩情相悅,年齡大些又算得了什麼?”

許驚弦對葉鶯一笑:“不要只顧著亂點鴛鴦譜,看你淋得頭髮都濕了。”指著遠處湖岸邊的一座小涼亭道,“我們去那裡避一避吧。”

兩人剛到涼亭中坐下,就遠遠望見一男一女沿著湖岸走來。

男子一身白衣,腰懸長劍,背負一個大包裹,撐一把油紙傘。 看他身材瘦削,彷如書生,背上包襄高過頭頂,看似笨重,本是顯得有些滑稽,但他步態間卻是飄移如風,在連綿雨絲中猶如閑庭信步,瀟灑至極。 那女子身著淡紫色衣衫,肩上搭著一塊淺綠色的披肩,配以綾羅長裙,舉止文靜嫻雅,體態輕盈窈窕,像一個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

紙傘遮住兩人面目瞧不清楚。 只看他們相依相偎,於斜風細雨中悠悠行來,不時低聲說著什麼,道不盡的恩愛,似乎只要兩心相繫,雙手互牽,哪怕雷鳴電閃,風狂雨驟,亦全都不放在心上。

許驚弦與葉鶯看到這一幕,各懷心事,都沉默下來。

那男女正朝著涼亭行來,離得近了,隱約可聽到兩人的對話。 那男子柔聲道:“你身子弱,莫要淋出病來,先在亭中避一避雨吧。”他聲音清朗,極有穿透力,中氣十足,內力竟自不俗。

女子道:“要不就先回去吧,等雨停了再走。”她氣息急促,分明不通武技,似是江南人氏,吐字輕軟,拖著好聽的尾音,聞之令人心生憐惜。

男子笑道:“我就想趁著下雨之際悄悄離開,免得囉嗦。”

女子道:“封姑娘和君先生待我們不薄,如此不告而別,是否有失禮數?”

“你知我最不喜那些繁文縟節、虛禮客套。何況我已留書一封,他們知我性子,也不會在意……”

許驚弦與葉鶯在一旁聽得清楚,卻猜不透這對男女的身份。 說話間那對男女已至涼亭。 男子收起油紙傘,掃一眼許驚弦與葉鶯,口中不言,面上微有讀​​異之色,那女子卻朝兩人含笑示意。

許驚弦定睛望去,不由在心中暗喝一聲彩。 只見那男子三十出頭,眉似鉤月,目如朗星,衣綴明珠,帶系美玉,嘴角上掛著一絲玩世不恭的笑容,如輕俗淡世的翩翩公子,面上雖隱有據傲之色,卻並不令人生厭,反而讓人覺得那是理所應當之事;那女子二十五六年紀,碧簪玉釵,髮髻如雲,眉目如畫,明眸睹齒,梨渦淺笑,顧盼生妍,最令人動心的是她那嬌懶慵散的笑容,似蹙似愁,如歌如怨,於不經意間流露出一份絕代風情。 男子俊秀飄逸,女子清麗脫俗,可謂是人中龍鳳,神仙眷屬。

匆匆一眼望去,許驚弦只覺那男子似曾相識,卻想不起來何時遇見過他。

男子掏出一方素絹,將亭欄細細擦淨,再墊在亭台邊,這才扶著那女子坐下。 他目光掠過女子的腳尖,低聲道:“雲兒,你的鞋髒了,坐好不要動……”俯身下去,替那女子將鞋面上的泥塵拭去。

那女子坦然受之,下意識地伸手去撫那男子的頭髮,忽又瞥了一眼許驚弦與葉鶯,似驚覺在外人面前如此不妥,面上微微泛起一抹紅霞,更增嬌豔。

許驚弦看得呆了,自古男尊女卑,皆是女子這般服侍男人,眼前這一幕確不多見。 但看他兩人一舉一動皆是出乎自然,全無半分勉強,伉儷情深,著實令人羨慕。 他感受著那份溫馨,念及佳人在旁,情不自禁地往葉鶯身邊靠了靠,不料葉鶯亦心生間感,恰好也往他身邊靠來,兩人手指才一相碰,慌忙又觸電般分開,心頭皆是怦怦亂跳。

那男子站起身來,卻並不依樣擦拭亭欄,而是十分隨意地坐在那女子身邊。 看他白衣勝雪,卻根本不放在心上,似乎眼裡就只有那女子。

女子回望湖面,幾不可聞地低嘆一聲。 男子問道:“雲兒因何嘆氣?”

女子道:“在這裡住了幾年了,自然有些不捨。”

男子低聲道:“如果你不想離開,我們這就回去吧。”

女子溫柔一笑:“別說傻話了,既然決意要走,又何必回頭。”

“我們這一去路途遙遠,只怕你要受些苦……”

女子將頭倚在男子肩上:“雲兒不是沒受過苦的人,何況只要和你在一起,吃些苦又算得了什麼?只要你天天開懷,就是我最大的心願。”

他二人旁若無人地說著體己情話兒,許驚弦與葉鶯感受著他們之間的那份甜蜜,琴落雨絲透過亭柱間的空隙灑在面上,卻冷卻不了發燙的臉頰。

湖面上忽然跳起一隻魚兒,女子拍手道:“快看啊。這湖里的魚兒果然都是你的屬下,現在來給咱們送行了。”這或是他兩人閒時的玩笑,被她隨口道來,更顯浪漫。 許驚弦與葉鶯聽得真切,對視一眼,目蘊笑意。

男子嘿嘿一笑:“左右無事,我再給你講講這品茶湖名字的由來。”

葉鶯忍不​​住搶著道:“我知道。據說每年茶花盛開之時,茶香遠飄數里,經久不散,聞者如啜名茶,故得此名。”

男子大笑:“你必是從君先生那裡聽來的吧。他講的故事就像他這個人一樣,中規中矩,只顧追求效率而缺少趣味。”許驚弦聽他對君東臨的​​評價雖然略顯刻薄,亦算入木三分,不由咧嘴一笑。

葉鶯驚訝道:“難道實情並非如此?”

男子正色道:“品茶湖有一個美麗的傳說。相傳數百年前,有一位書生途經此湖,戀眷這裡的風景,便住了下來。湖畔的茶花仙子愛上了他,便化為一位可愛的少女,誰知那書生資質平平,卻一心求取功名,日夜只顧埋頭苦讀詩書,對荼花仙子視若不見。茶花仙子愛他極深,有意助他一臂之力,每晚便催動體內精氣,泛出一絲絲茶香,書生聞之清爽恰神,思如泉湧,下筆如有神助,一時名動四方,便被請去京中做官。書生到了京城裡,聞不到那茶香,便再也寫不出好文章來,人們只道他江郎才盡,漸失敬重。”

“書生做了幾年的官,再無成就,亦覺無趣,他只道那湖畔的茶香有奇效,便告假返鄉,重遊故地。哪知書生雖到了湖邊聞到茶香,卻仍覺腦中空空,全無靈感,原來那茶花仙子見書生一去數年,思念成疾,已是奄奄一息,那茶香失了她的魔力,自然再也無效了。”說到這裡,白衣男子自視女子,嘴角噙著笑意,深吸了一口氣,似乎也在聞她的芬香。

葉鶯聽得入迷,急得連聲追問:“然後呢?茶花仙子病好了麼?”

“幸好那個茶花仙子的妹妹將實情告訴了書生,書生這才恍然大悟,頓覺功名雖好,卻比不上美人深恩,當即棄官不做,陪著茶花仙子終老湖畔。後人為了紀念他們,便把此湖命名為品茶湖。”男子望著那女子,眼中盡是脈脈深情,“所以,在這品茶湖邊品的不是茶香,而是那詠嘆千古的愛情!”

葉鶯長舒了一口氣:“原來如此。這個傳說可比君先生講的好聽多了。奇怪,難道他在這裡那麼多年卻沒有聽說過麼?”

那女子掩唇而笑:“小妹妹真是可愛哩。這個故事今日才流傳出來,君先生又如何得知?”

葉鶯這才明白過來,手指那男子:“原來是你現編的啊?”

男子誇張地鞠了一躬:“獻醜獻醜,在下信口開河,博一笑耳。”

許驚弦見他講故事時眉飛色舞,神采飛揚,不由想到當年對自己講了六個故事的花嗅香,脫口問道:“兄台可是姓花麼?”

男子一愕:“原來你們竟然並不認得我啊,莫非不是焰天涯的人?”看來他伊然當自己是焰天涯無人不知的名人,語氣中不乏自傲之意。

葉鶯登時想到幾年前的一段江湖典故:“原來你就是那個花公子,這位姐姐想必就是臨雲姑娘了。”

五年前將軍府謀士魯秋道貪污巨額兵餉,罷官遠通江南遷州小城。 白道第一殺手蟲大師在五味崖殺人榜上高懸其名,放言一月內必誅殺之。 蟲大師先後派出“琴棋書畫”四大殺手中的“書中尋玉”舒尋玉與“琴中聆韻”秦聆韻,卻不料將軍府總管水知寒親自出馬,先殺舒尋玉,再易容化裝為魯秋道作為誘餌,更有黑道殺手之王鬼失驚雄伏其後,設下迷局,意圖將蟲大師及其四大弟子一網打盡。

秦聆韻聯手江南三大名妓之臨雲、焰天涯弟子寧詩舞,再加上刑部名捕餘收言仗義相助,終於在遷州城施巧計破開重重迷局,力敗鬼失驚,當場格殺魯秋道,伸張了江湖正義。 這是將軍府威懾江湖以來第一次失利,焰天涯亦因此役而名動天下。 而四大家族蹁躚樓弟子花濺淚因迷戀臨雲來到遷州城捲入此事,並誘走水知寒,才令秦聆均完成了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事後聽說臨雲被接至焰天涯,而花濺淚自此失蹤,無人知其去向。 原來他是隨著心愛的女子一併來到了焰天涯,一住就是五年的光景。

許驚弦對四大家族感情極其複雜。 點睛閣主景成像廢去他丹田:英雄塚的愚大師物由蕭傳他弈天訣;溫柔鄉弟子水柔清的父母莫斂鋒與水秀皆因他而死;翩躚樓主花嗅香卻用六個故事啟發了他對人生的思考,令他受益匪淺;而他最敬愛的暗器王林青亦正是死於四大家族少主明將軍之手……

景、花、水、物四姓之中,花嗅香乃是他最喜歡的人物,愛屋及烏,對其子花濺淚亦早有幾分好感。 不過雖是久聞花濺淚之名,但直到親眼目睹他對臨雲姑娘情深義重,行事真誠而不迂腐,坦蕩而不失灑脫,頗有乃父之風,這才從內心裡生出一份欣賞之情。

花濺淚聽葉鶯說起前來焰天涯的緣由,方知兩人並非焰天涯子弟,言語間反倒親熱了許多:“嘿嘿,我還以為君先生知我要走,自己不好意​​思出面,便找來你們來勸阻。不知兩位如何稱呼?”

葉鶯口快:“我叫葉鶯,這位是……”

許驚弦喜歡花濺淚為人,不願以假名相告,但礙於葉鶯在旁無法明示身份,便搶先道:“小弟藉藉無名,卻不知花兄為何要離開焰天涯?”

花濺淚攤手道:“看這情勢,明將軍大軍不日將至,遲早要開戰,所以先行一步,免得捲入爭端。”

葉鶯奇道:“看花公子可不像是怕事之人。”

花濺淚笑道:“並非怕事。這一場戰爭本就與我無關,又何必讓妻子身陷戰火,替我擔驚受怕?”聽他口氣,與臨雲已然成親。

葉鶯驚得雙目圓睜,終於還是忍不住說出心裡話:“可是,花公子於此敏感時候離開,似乎有些對不住焰天涯吧。”

花激淚漠然道:“我寧可對不住焰天涯,也不願意對不起妻子。”

葉鶯望著臨雲:“臨雲姐姐也​​這麼想嗎?”

臨雲輕輕拈起花濺淚衣襟上的一根髮絲,淡淡道:“我相信他的選擇。”

葉鶯張了張嘴,再也說不出話來。 花濺淚此舉本是無可厚非,但在情理上卻似有違江湖道義。

許驚弦撫掌道:“賢伉儷同進共退,果是珠聯璧合的一對。”

花濺淚冷眼望來:“小兄弟在諷剌我麼?”

許驚弦正容道:“花兄不要誤會。能夠保護自己心愛之人不受傷害,才是一個男人最應該盡到的責任。”

花濺淚驚訝地看著許驚弦,拱手一揖:“雖說我花濺淚向來我行我素,從不在意別人是否理解與認同,可也知道按照世人的眼光來看,我如此做法本不值一哂。但卻瞧得出小兄弟語出真心,先行謝過。”

許驚弦謙然一笑:“人生在世,但求問心無愧。花兄拿得起放得下,灑脫之極,亦令小弟衷心敬佩。”

葉鶯在一旁小聲道:“別忘了男人除了保家,還要衛國。”

花濺淚也不動氣:“這場戰爭本就是因那些身處高位、爭權奪利的人而起,其實全無意義,又何必去為之賣命?若非怕見到戰火蔓延禍及無辜,逼得自己忍不住出手,我倒寧可留在這裡看看這場好戲會如何收場。”

“可是,如果焰天涯捲入戰爭,你的朋友被人殺死,又怎能坐視不管?”

許驚弦慨然道:“兩國交兵,死傷難免。但每一個士兵其實都是無辜之人,他們受命於將官,面對著陌生的敵人奮勇衝殺,彼此之間又有何仇怨?戰爭不同於江湖,只有死傷,沒有仇恨。”

“好!好一個只有死傷,沒有仇恨!”花濺淚長身而起,“小兄弟雖然年輕,但所說的話甚合我心,當引為知己。”與許驚弦大笑擊掌。

葉鶯疑惑地望著花濺淚與許驚弦,搖頭苦笑:“男人真是可怕。”

臨雲抿嘴一笑:“妹妹有所不知,只有像他們這般極有痴性的男人,才可讓我等女子放心託付終身。”她雖曾是江南名妓,卻也是好人家出身,不幸流落風塵,見慣了男人的花言巧語,原是再也不會對男人動心,但識得花濺淚後終於被他一片痴心感動,自此全心全意與之相隨,海角天涯亦不離不棄。 這句話雖是半開玩笑,卻當真是她的肺腑之言。

葉鶯聽臨雲話中的意思,分明是誤會了自己與許驚弦的關係,若是默認豈不讓那個臭小子佔了便宜? 又羞又氣,暗地裡狠狠掐了許驚弦一把,賭氣閉口不語,心底卻又泛起一絲淡淡的甜蜜。

眼看天色漸晴,花濺淚對許驚弦道:“為免君先生留客,我就先走一步了。日後若有緣與小兄弟再遇,請你喝酒。”豪然大笑著,扶起臨雲離開。

許驚弦見他說走就走,連自己名字也不問,當真是灑脫至極,其人亦如他隨口杜撰那個傳說一般,至情至性。 心中欣賞花濺淚的性格,起身目送他與臨雲遠去,直至不見,打定主意以後若有機會再去鳴佩峰時,必要找他痛痛快快大醉一場。

許驚弦回過頭來,卻見葉鶯仍坐在亭台邊發呆,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笑著在她面前晃晃手掌:“小公主,變傻了?”

葉鶯渾如夢遊,喃喃道:“人與人之間,真的可以那麼信任麼?你看臨雲姐姐對花公子的態度,將全部身心都放在他的身上,沒有絲毫的懷疑與猶豫,真真是令人羨慕啊。”

許驚弦想了想,輕聲道:“也許這世上依然有許多的醜惡,也存在許多的欺騙,但只要努力去相信美好,相信別人,就會讓自己快樂。”

葉鶯轉過頭來望著他,眼裡帶著一絲茫然與無助:“我是不是有些變了?”

許驚弦只覺她的態度前所未有的溫柔,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勉強笑道:“你能怎麼變呢?難道當自己也是那茶花仙子麼?”

葉鶯靜靜盯著許驚弦:“知道嗎?在你的身上就有一種讓人信任的力量。”事實上不獨葉鶯,每一個與許驚弦接觸的人都會有同樣的感覺。 那是因為他自幼修習《天命寶典》,心思敏銳,觀察細膩,達觀通透,對複雜的人性有一種本能的慧識頓悟,更對天地萬物隱含一份悲天憫人之意。 所以即便孤傲清絕如楚天涯,亦會對他一見如故,盡吐心曲。

許驚弦聽葉鶯如此說,面如火燙,嘬嚅道:“那有什麼用?你說過你從不信任任何人,包括我在內……”他心裡對葉鶯說的這句話一直耿耿於懷,本來決不肯在她面前示弱,但此刻腦袋發昏,不由脫口而出。

“是啊。這麼多年來我總是一再告訴自己不能再信任別人,說多了自己也就深信不疑了。”葉鶯長嘆一聲,“你想不想知道上一個得到我信任的人是誰? ”

許驚弦胸中湧上一股莫名的酸意:“他是誰。”

“他是我最後一個信任的人,也是我殺死的第一個人。”

“啊!你殺了他?”

葉鶯澀然一笑:“你怕了吧?”

“我不怕,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我六歲那年,在那馬戲團中撞傷了頭……”葉鶯眉頭微蹙,目光落在湖面上,似在回憶不願追想的往事,隔了許久才重新開口,“我昏迷了許多天,迷迷糊糊中覺得自己被一個人帶著,走了許多地方,最後還坐上了大船,等我完全清醒後,才發現來到了一座荒島。帶我走的那個人就是我的師父,他從馬戲團主手裡買下了奄奄一息的我,按師父的說法,我既然已死過了一次,就應該忘記過去所有的事,重新做人,我的性命也屬於他。”

“島上另有十幾個與我差不多年紀的該子,我們白日習文,晚間練武,開始了一種全新的生活。師父是一個英俊的中年人,風度翩翩,不苟言笑,武功極高,是每個孩子心中最崇拜的人物。但師父每隔七夫才出現一次,傳下幾式招數後就會離去,平日都由幾位師兄督促我們練功。師兄們管教十分嚴厲,只要稍有供怠,就會拳腳相加,島上雖然並不缺乏食物,但每天至少都會選出一個孩子接受絕食的懲罰,或是犯下錯誤或是練功沒有進展,如果沒有合適的人選,則以抽籤決定。每個孩子都是師父從各地搜羅的孤兒,都有著淒慘的身世,孤獨而古怪,所以我們雖然在一起生活,卻很少能產生友誼,再加上彼此的競爭關係,甚至連交談都成了一種奢望。那時的我沉默寡言,每天最盼望的事情,就是一大早起來到海邊看日出……”

聽到這裡,許驚弦不由想到了在御泠堂的生活。 不過禦泠堂雖然也存在著殘酷的競爭,但弟子彼此之間絕非如此冷漠無情,每個人都視自己是整體的一部分,懷著為了禦泠堂的榮譽和尊嚴而戰鬥的信念,擁有強大的凝聚力和戰鬥力。 相比之下,葉鶯所處的環境無疑更加惡劣。

或許,這就是訓練殺手的方式。

“聽師兄說,我們所處的小島名叫玉衡島,與周圍另外的六座小島天樞、天璇、天璣、天權、開陽、搖光合成天罡北斗的形狀,而在斗柄所指的方向二十里處還有一座面積較大的的島嶼,那裡叫做太乙島,島上有一座巨大的城堡——紫薇堡,師父就住在其中。每隔一段時間,師父就會從我們之間挑選最出色的一位,當經歷過紫薇堡中嚴峻的考驗後,就可以成為師父正式的弟子,從此再也不會受人欺負,也不會有絕食之虞。每個孩子刻苦練功,日夜不輟,就是為了能夠早日去太乙島紫薇堡,成為師父的嫡傳弟子。來到玉衡島的第五年,當我十歲的時候,終於得到了這個機會。”

“那一次有幸進入紫薇堡的孩子共有七位,分別來自天罡北斗七島,年齡都在十一、二歲之間,我是其中唯一的女孩子。七個孩子集中在城堡陰森可怖的大廳中,每個人面前放著一個袋子,袋子裡除了有限的一些食物與清水外,還放著每個人最擅長的兵器。之前我們聽說在紫薇堡中將有一場嚴峻的考驗,卻完全不明白具體的內容。當競爭成為一種長時間的習慣後,即使是天真的孩子也變得冷酷無情,七個陌生的孩子麵面相覷,互相猜疑著,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運將會是什麼?然後從大廳的穹頂傳來了師父的聲音:'你們七個人將在這個密封的城堡裡生活七天,每個人只有武器和食物,你們可以用任意的方法生存下去,並殺死其餘人,城堡的大門將在第七天打開,唯一活下來的人將是我的弟子。'師父講完這句話後再無聲息,但每個孩子心中都清楚地知道,他的話就是不可違抗的命令……”

“每個孩子都愣住了,沒有人懷疑命令的真實性,也沒有人敢試圖承受違背命令的後果。雖然我們都經過嚴格的訓練,也曾經在比鬥中有過誤傷,但從沒有主動去殺過人。”師父的話音才落,我們彼此對視的眼神就驀然凌厲起來,殺氣在七個孩子之間隱隱浮現,每個人都是敵人,為了活下去,我們必須盡最大的努力讓自己撐到最後一刻。 看起來最大的那個孩子突然朝我笑了笑,從他的食物袋中拿出一個桔子遞給我:“你和我一起吧,我來保護你。”他語氣中的堅決和勇敢打動了我,我接過桔子放進嘴裡,桔子很甜,他的嘴角邊有一個酒窩,笑得也很甜。 五年裡,周圍的孩子都是我的競爭對手,沒有人把我當作一個女孩子,沒有人會容讓我,他真誠的笑容給了我一份信心,讓我被父親拋棄後第一次有種被呵護的感覺。 兩個人聯合起來,生存的機會自然會大得多,我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他,甚至沒有去想如果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會是什麼情景?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在心裡叫他桔子師兄。

“經過短暫的混亂後,七個孩子都拿起了自己的袋子,消失在城堡之中,沒有懼怕,沒有哭泣,軟弱只會帶來死亡,每個人都相信自己將是最後的勝利者。城堡很大,有許多房間,道路四通八達,每個人都懂得應該如何在這個大型的迷宮中隱藏自己,並且利用地形尋找機會殺死對手。我和桔子師兄在一起,藏在二樓的一間小黑房子中。第二天清晨,城堡的底層傳來一聲慘叫,孩子之間的殺戮開始了。”

“桔子師兄武功很高,使一把短小的匕首。他很照顧我,總是單獨出去行動,讓我呆在房間裡,第四天晚上他回來的時候,匕首上有淋漓的鮮血。飢餓開始讓人無法忍受,為了讓他有足夠的體力,我盡量呆在房間裡保存體力,省下自己的食物給他。我知道自己的行為意味著什麼,但是這五年來,他是我唯一全身心信任的人,我早已死過一次了,對死亡沒有恐懼,我不介意為他犧牲自己的生命。到了第六天晚上,整個城堡裡除了我與桔子師兄之外,還剩下最後一個孩子。我們彼此都不知道對方藏在哪裡。雙方小心翼翼地一面掩藏自己的行蹤​​,一面搜索對方,等待著最後的對決。”

“當桔子師兄出去搜查時,最後一個孩子找到我了。他雖然已經受了傷,渾身是血,精疲力竭,但我已經餓得沒有了力氣,再加上事發突然,勉強鬥了幾招後就被他擒住了。桔子師兄聞聲趕來時,我已成了人質,那個孩子已是強弩之末,絕非桔子師兄的對手,但投鼠忌器,桔子師兄也不敢貿然出手,雙方對峙,僵持不下。在那個孩子的威脅下,桔子師兄不得不同意拋下了匕首。我大吃一驚,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寧可自己死了也不能讓桔子師兄受到傷害,當即拼死反擊,但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桔子師兄只是假意棄去兵器,趁對方稍一疏忽之際,他已縱身上前,直朝我的小腹刺來。沒有絲毫的猶豫,那把匕首深深刺穿我的腹部,再沒入了對方的胸膛!”

“直到望見桔子師兄那猙獰的表情與狠毒的眼神,我才終於明白:從一開始,我就只是桔子師兄的擋箭牌,他故意對我示好,就是為了讓其他人認定我是他的弱點,從而為自己贏得一絲活命的機會。在這一場事關生死的考驗面前,不存在什麼友誼,也沒有任何的溫情,只有赤裸裸的利用。當最後一個孩子倒下時,桔子師兄的匕首已橫在了我的咽喉……”

“師父及時出現了,一掌打倒桔子師兄,然後把匕首擲到我的面前。他冷冷地道:'你現在只有兩個選擇。自殺,或是殺了他!'那一刻,我的心中充滿著對桔子師兄的憤怒,因為他不但辜負了我對他毫無保留的信任,也辜負了我對這個世界最後的希望。我不顧腹部的重傷,拾起匕首插入了他的胸口。師父道: '我希望你永遠記得這個教訓。除了自己,再也不要信任任何人,包括我。'從那天起,十來歲的我真正懂得了人生。我正式成為了師父的嫡傳弟子,我再也不會相信別人,我努力修習武功,心狠手辣,不留餘地,成為師父手下最出色的殺手……”

聽完了葉鶯的故事,許驚弦悚然無語。 她本來是一個懷著天真與夢想的小女孩,但生活在那樣爾虞我詐、弱肉強食的環境下,她必須改變自己,變得狠毒狡詐,只有這樣,才能在暴力和血腥之間謀得一席生存之地。

葉鶯幽幽一嘆:“雖然我殺過許多人,但我總是忘不了桔子師兄。而每次想他的時候,嘴裡都會有一絲甜甜的桔子味道。”

許驚弦心裡猛地一痛,緊緊握住拳頭。 他真希望自己有一種強大的力量可以讓她擺脫這一切,遠離人世間的仇殺與紛爭,告訴她惡夢終將過去,她依然可以勇敢地面對明天,做一個驕傲的小公主……但他只是動動嘴唇,沒有吐出一個字。 她的堅強不需要他的同情!

“我是個冷血的殺手,我的世界充滿著陰謀詭計、暗殺行剌、鮮血屍體……但我還是十分懷念小時候做公主的日子,甚至懷念普通人的生活。剛才看到臨雲姐姐對花濺淚那麼信任,我突然好羨慕她。信任是一種能力,我怕我已經失去了這種能力,但在內心深處。好像還殘存著一點點希望,希望自己有一天還可以再全身心地去信任一個人。”葉鶯緊緊咬著嘴唇,彷彿要用疼痛來證明自己的決心,一字一句道,“或許,只有這樣的一次信任才可以拯救我自己,解開我的心魔。若不然,就讓我萬劫不復!”

千言萬語凝在許驚弦的嘴邊,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溫柔地攬住了葉鶯的肩頭。

淅淅瀝瀝的雨終於停了下來,雨過天青,如洗的天空澄澈如碧,七色彩虹橫於東方,像一匹被看不見的大手揮灑出的綢緞。

葉鶯驀然一震,如夢初醒般挺直了身體,輕輕撥開了許驚弦的手,略顯不自然地道:“我為什麼要對你說這些?”

許驚弦故作無辜狀:“你自己要說,我可沒有​​強迫你。”

“你這臭小子可聽了我不少秘密,若哪天惹我不高興,定要殺你滅口。”

許驚弦微笑不語,雖然她神態兇惡依舊,心裡卻有一種莫名的喜悅。

葉鶯若有所思,神情恍惚,忽然嘆了口氣:“我剛才已知會過封姐姐,我們無須告別,這就走吧。”也不等許驚弦回答,起身離開。

許驚弦見慣了她喜怒無常的模樣,暗暗搖頭,只好隨她而去。

兩人離開品茶湖,徑直往山下行去,想必封冰與君東臨早已暗中吩咐過焰天涯的弟子,沿途並無阻攔。

細雨過後山明水秀,綠林蔥鬱,溪聲潺潺,群鳥歡唱,萬蟲齊鳴,清爽的空氣令人心曠神怡。 但許驚弦見葉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自己也無心欣賞風景:“這一路上看你不言不語,到底在想些什麼?”

“啊!”葉鶯彷彿被驚醒,略顯慌亂地道,“我在想花公子和臨雲姑娘。”

許驚弦有意逗她說話,笑道:“奇怪,為什麼從來沒有人叫我公子?”

“你是個臭小子,哪像個公子?”

“我真的很臭麼?”許驚弦裝腔作勢地聞聞自己身上,“冤枉啊冤枉,一定是你的鼻子出了問題。”

葉鶯忍不​​住笑著瞪他一眼:“但凡做公子的,都是風流倜儻、博學多才之士,你想做也做不來。”

“哼,你當我沒讀過書麼?”許驚弦故作悻然道,“只不過模樣沒有花公子長得帥,你就看不起我。要說到風流倜儻,比起他也不遑多讓。”

“風流是指那種出類拔萃、卓爾不群的氣質。我才不喜歡那種自以為天下女子都要鍾情於他、四處留情的執絝子弟。”

“嘿嘿,你大概不知道花濺淚的父親自號'四非公子',說什麼'非醇酒不飲,非妙韻不聽,非佳詞不吟,非美人不看',那才算是真正的風流才子。若是被他看到花濺淚對臨雲姑娘情深似海的樣子,只怕會氣歪鼻子,從此不認這個兒子……”四大家族極其神秘,幾乎不現江湖,所以許驚弦雖是開玩笑,但提到花嗅香時也有意隱去其名。

“你說的是嗅香公子花嗅香吧。久聞大名,有機會倒想見識一下。”

許驚弦不料葉鶯竟然也知道花嗅香的名字,對她師門更增好奇,隨口道:“他父子模樣雖然有幾分相似,但性格卻是大相徑庭,你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說到一半,忽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掠過心頭,怔然收聲。

原來他對比花氏父子的印象,突然想到初見花濺淚時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卻絕非是因為花嗅香,而是想起了另外一個人——桑瞻宇。

許驚弦這一驚非同小可,按鶴髮所說,桑瞻宇乃是鶴髮之妹與禦泠堂某個大對頭結緣所生,而御泠堂最大的對頭不正是四大家族麼? 莫非那個人就是翩躚樓主花嗅香? 以四非公子出處留情、沾香即走的性格,此事大有可能。 如果推測屬實,那麼花濺淚與桑瞻宇雖然年齡差了十幾歲,卻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容貌相像亦不足為奇。

許驚弦越想越驚,作為御泠堂二代弟子中最為出色的一人,桑瞻宇一向被寄予厚望,但如果他真是花嗅香親生之子,禦泠堂又怎會如此信任他? 宮滌塵對此事到底是一無所知,還是知道真相後有意為之? 或許桑瞻宇就是御泠堂用來對付四大家族的秘密武器! 他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以後有機會遇見花嗅香,定要不露聲色地查探一下究竟。

說話間已到了山腳下,兩名焰天涯的弟子牽來他們的坐騎,隨即退下。

葉鶯表情古怪,突然一咬牙,似是拿定了主意。 她翻身上馬,看也不看許驚弦一眼,漠然發話道:“你要到何處去?”

許驚弦怔了一下,尚未反應過來:“我到哪去?你什麼意思?”

葉鶯一挑眉:“焰天涯之事已了,從今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總不成還要本姑娘照顧你一輩子?”

許驚弦見她突又擺出一副蠻不講理的模樣,直覺有異:“你要去哪裡?”

“我當然回擒天堡給丁先生復命啊。”

“反正我也無處可去,不如再陪你走一趟。”

“笑話,堂堂男子漢自己沒有主見麼?何必非要和我一起?”

“這……”許驚弦為之語塞,半天才憋出一句話,“我也要參加刺明計劃。”

“你當自己很重要嗎?刺明計劃用不著你。”

“這也是丁先生的意思嗎?”

葉鶯微滯了一下,漠然道:“你問那麼多做什麼?我才沒空回答。”

許驚弦望向葉鶯,卻見她避開自己的視線,更增疑惑。 他沉聲問出一直壓於心底的懷疑:“丁先生是否曾給你密令,離開焰天涯後就除掉我?”

葉鶯冷笑:“你當自己是誰啊,殺不殺你有何區別?”

或許是心裡不願與葉鶯分別,或許是被她無情的語氣刺傷,許驚弦憤然道:“好,我是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自然不配與姑娘同行。”走出幾步後,又掉轉馬頭,耐著性子問道,“你一定有什麼事情瞞著我,是麼?”

葉鶯沉默許久,方才緩緩道:“雖然我還不能做到完全信任別人,但也許可以試試讓你來信任我。”

許驚弦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種特別的東西,心裡不由一動,放軟口氣道:“我相信你不會害我,但我總應該知道其中的原因吧。”

葉鶯無奈嘆道:“如果你相信我,就不要再問了,快快離開這裡吧。”

“離開這裡?”

“對,不要留在川滇兩境,離開這塊將要發生戰爭的地方。”

事實上許驚弦本有意去烏槎國去找鶴髮童顏師徒,豈能從葉鶯所言,堅決道:“即使我不能參與剌明計劃,但明將軍依然是我的仇人,我決不會離開,我會用我的方式去報仇。”

葉鶯氣惱地望著許驚弦:“你這臭小子怎麼不聽人勸告,真是不可理喻。”

“彼此彼此。除非你能說出讓我信服的原因。”

葉鶯不自然地一笑:“記得我告訴過你,我最喜歡貓兒。”

“那又如何?”

“你可知道貓兒有時會無緣無故地突然發狂,像是對著空氣中某個看不見的敵人進攻。有人說那是因為它可以感應到冥冥中一些神秘的力量,女人也一樣,對即將發生的危險有種天生的直覺。”

許驚弦聽出她的言外之意:“你是說我有危險?”

葉鶯不答,只是朝許驚弦一拱手,揚鞭打馬轉身離去。 許驚弦怔怔望著她的背影,一咬牙又策馬跟了上去。

“你陰魂不散地跟著我做什麼?”

“姑娘放心,我豈會厚顏跟隨?不過好歹相識一場,就讓我送送你吧。”

葉鶯嘆了一口氣,放緩馬速:“找個酒家,請你喝酒。”

“好!”

臨別在即,心情沉重,許多想說的話都無法出口。 兩人無言並髻而行,速度卻越來越慢,似乎都希望這最後的相聚能夠再延長一些。 扶搖似也感應到主人的心情,顯得無精打采,不時發出低低哀鳴。

足足走了兩個時辰,才不過行出二十餘里。 已至傍晚時分,正好看到道邊一個酒家,兩人停馬步入酒家,心頭滿是離別的惆悵。

葉鶯也不顧桌椅是否乾淨,坐下大聲道:“打二十斤最烈的酒來。”

店小二嚇了一跳,不無懷疑地望著兩人:“客官喝得了這麼多嗎?”

葉鶯也不多話,只將一塊銀子重重拍在桌上。 店小二不敢招惹,忙不迭捧來兩壇酒,嘴裡卻低聲嘀咕道:“又不是金子,擺什麼闊氣?”他自以為說話小聲,兩人卻聽得清清楚楚。 不由想到從前動輒出手一片金葉子的“慷慨豪舉”,既覺好笑,又覺酸楚。 葉鶯心情煩躁,也無意與店小二計較。

酒店生意清淡,客人寥寥無幾。 兩個衣衫破舊挑夫模樣的漢子正在對飲,另有一名藍衣漢子似乎已然喝醉,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葉鶯倒了兩大碗酒:“這半個月來,我很開心。”仰首一飲而盡。

許驚弦心中酸甜交加,臉上卻擠出笑容:“我也很開心。”也是一飲而盡。 他平時對酒避之不及,此刻卻只想痛飲一場,一醉方休。

烈酒下肚,葉鶯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霧氣:“我從沒有想到會遇見你這樣的臭小子……你答應過當我是朋友,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也不許耍賴。”

許驚弦強忍肚中火燒:“我們是朋友,決不食言!”

“一別之後,不知何時再能相見?”

“唉,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彼此珍重,總有再見的一天。”

“你日後如何打算?要去什麼地方?”還不等許驚弦回答,葉鶯又改口道,“你不用告訴我,知道太多沒有好處。”

許驚弦猜測她話中的意思,或許丁先生並不打算放過自己,所以她才不願意知道自己的去向,以免無意中洩露。 他也不揭破,強作笑顏道:“不如說些高興的事情吧,權當佐酒小萊。”

“高興的事情。嗯,你替我買了好吃的牛肉燒餅……乾杯!”

“可你卻錯怪我偷吃……罰你一杯。”

“你聽我說夢話,也罰你一杯。”

“你打過我耳光,再罰一杯。”

“我的額頭現在還痛呢,你也得喝。”

“姑娘路遇劫匪,卻能義薄雲天,以金相贈……乾杯!”

“嘻嘻,你也很好啊。聽我說了那麼多過去的事情,不但一點也沒有笑話我,還叫我公主……乾杯!”

“你救了扶搖,我替它敬你一杯……乾杯!”

“呸!小傢伙和我親近著呢,才用不著你來敬我,這一杯你自個喝。”許驚弦見葉鶯臉上飛起紅霞,更見嫵媚,心馳神蕩之下,酒量似乎也大了數倍,陪她毫不遲疑地痛飲。 兩人酒到杯幹,不多時就把兩壇酒喝得乾乾淨淨,便又叫來一壇。 或許因為即將離別的緣故,他們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平日的矜持與莊重一掃不見,盡情回憶著半個月以來相處的點點滴滴,胸中交織著甜蜜與酸楚,時而嬉笑,時而佯怒,似乎只有藉著那酒意,才能放肆地吐出埋藏在心中的話語。

他們鯨吞豪飲,乘興而談,根本不避忌酒家中的旁人,也沒有覺察到當店小二捧來酒壇經過那位伏桌而寐的藍衣人時,本似半醉的藍衣人突然雙手一動,飛快地在酒壇邊上一抹……

再喝了幾杯,葉鶯突然手撫額頭:“哎呀,我怎麼有些頭暈?”

許驚弦亦有同樣的感覺,卻只當自己不勝酒力,全未放在心上。 聽葉鶯如此一說,不由生出懷疑。 吸一口長氣欲要站起身來,卻覺手腳酸軟,渾不著力,竟似中毒的症狀,吃了一驚。

葉鶯暗吸一口氣,卻發現丹田內空空蕩盪全然集不起內力,大驚道:“不好,這是個黑店。”轉身朝那店小二撲去:“賊子,竟敢在酒裡下毒… …”

卻見那藍衣人縱身而起,脅下刀光乍現,冷然道:“下毒之人在此,姑娘莫要錯怪店家。”與此同時,一旁對飲的兩人亦站起身來,手中亮出明晃晃的刀劍來。 原來敵人早就在酒家中布下了埋伏。

葉鶯振腕彈出眉梢月,但腿彎處卻是一軟,幾乎栽倒在地。

藍衣人笑道:“酒中並非毒藥,只不過半炷香內葉鶯姑娘怕是無力動手了,不如乖乖束手就擒,免我費神。”

許驚弦聽藍衣人報出葉鶯的名字,已知對方有備而來,醉眼朦朧間只見那藍衣漢子三十七八的年紀,手執一把長刀,面目平凡無奇,依稀相識。 忽然靈光一閃,已認出此人:“是媚雲教的……”他話才出口,藍衣人已抬手射出一根木筷,正擊中他的啞穴,頓時作聲不得。 那個藍衣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去清水小鎮找許漠洋修補刀的媚雲教赤蛇右使馮破天。

葉鶯曾與丁先生去過媚雲教,曾見過馮破天一面,冷喝道:“馮破天,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對我動手。”話說到一半,酒中迷藥發作,軟倒於椅中。

馮破天不動聲色:“擒天堡一面與媚雲教結盟,一面又暗通焰天涯。我也不難為葉姑娘,只是想請教一下這是怎麼回事?”

原來媚雲教護法依娜在清水​​鎮蔡家莊上見過許驚弦與葉鶯後,便已找人暗地跟蹤兩人。 川滇三大勢力彼此之間明爭暗鬥,擒天堡派出重將前往焰天涯,媚雲教自然有所顧忌,他們不敢進入焰天涯附近,料想葉鶯離開後必會返回擒天堡,而這小酒家正在必經之路上,便提前設下埋伏。 媚雲教早知葉鶯武功極高,所以赤蛇右使馮破天親自出馬,本以為要大費一番周折,誰知許驚弦與葉鶯因離別而心亂,竟被他輕易得手。

葉鶯渾身無力,癱坐椅上,猶不減半分凶焰,大罵道:“姓馮的你敢動本姑娘一根毫毛,日後決不會放過你。”

馮破天嘿嘿一笑:“你我兩家既已結盟,在下豈敢無禮?何況葉姑娘是本教請都請不來的尊貴客人,既然到了這裡,好歹也要請姑娘去大理觀光一番以盡地主之誼。暫且稍待片刻,軟轎隨後就到。”說話間使個眼色,兩名媚雲教弟子一人小心靠近,另一人則走出店外放起煙火信號。 不多時遠處便隱隱傳來馬蹄聲,看來媚雲教在附近還另有援軍。

酒家主人與店小二怕事,早嚇得躲了起來。 葉鶯心知孤立無援,料想馮破天忌憚擒天堡與丁先生,不敢對自己下毒手,嘆道:“我隨你去大理倒也無妨,但這位吳少俠與擒天堡並無關係,馮右使放他走吧。”

馮破天冷笑道:“只怕前腳放了他,焰天涯的人馬後腳就到。既然此人與擒天堡沒有關係,便留不得了。”

葉鶯大駭而呼:“你想做什麼?”

馮破天不答,朝一名手下擺擺手,那人手執鋼刀滿面殺氣朝許驚弦走去。 這裡畢竟仍處於焰天涯的勢力範圍,馮破天只恐夜長夢多,便要殺人滅口。

許驚弦心知不妙,奈何渾身乏力,莫說動手反抗,就連拔劍亦是力有未逮,偏偏又無法開口分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人走近身邊,一刀當頭劈下,暗自長嘆一聲,閉目待死。

千鈞一發之際,忽聽葉鶯大叫道:“且慢,此人真名叫做許驚弦,乃是當年媚雲教開山教主陸羽之親子,你決不可殺他!”她眼見許驚弦危難在即,急切之中再也顧不得許多。

許驚弦全身大震,拼著最後一絲力量轉頭望向葉鶯,眼中滿是驚訝。

馮破天亦是一驚,疾速跨步上前,一手抓住直落而下的鋼刀。 刀鋒離許驚弦的頭頂只有寸許,幾縷髮絲已被刀風斬斷,當真是險至毫釐。

許驚弦望都沒有望一眼險些破顱而入的鋼刀,雙眼只是呆呆地定在葉鶯臉上,驚訝之情瞬間被一股燃燒的怒火所取代:原來她早就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從一開始就在騙自己!

在藥力與酒力的共同衝擊下,他只覺雙目一眩,就此昏暈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許驚弦方才悠悠醒來。 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張淡紅色的帳子,質地輕薄,其上懸蘇掛玉,價值不菲;隨即鼻中聞到一股甜甜的、怪異的香味,如麝如蘭;更覺身下軟綿如絮,似墜雲團;耳邊又聽到潮起潮落之聲,還伴隨著鳥兒的低鳴輕唳。 一切恍若是在夢境之中。

“莫非我已死了,這就是在天堂麼?”他怔怔地想著,渾身仍是軟綿綿地沒有力氣,腦袋隱隱作痛,漸漸喚醒他的回憶:與葉鶯的離別、酒店中的痛飲、媚雲右使馮破天的出現、那一柄落向頭頂的鋼刀、葉鶯的驚叫……

許驚弦驀然坐起,喉中發出一聲呻吟。 那不是夢,一切都是確實發生過的事情。 葉鶯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這一路上卻都瞞著自己!

剎那間他想通了所有關鍵,涪陵城中丁先生之所以竭力拉攏,龍判官非但饒他不殺,反而授以重任。 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們早都知道他就是許驚弦,那個被江湖上稱為“明將軍剋星”的人……儘管還不知道刺明計劃的核心內容是什麼,但在丁先生的謀劃下,這樣一顆不可或缺的棋子怎能棄之不用?

為了給暗器王林青報仇,只要能殺死明將軍,許驚弦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最令他心痛的,仍是葉鶯對自己的欺騙。 怪不得這一路上她數度欲言又止、行為蹊蹺,而自己卻一直被蒙在鼓裡,還努力替她找藉口開脫,真是蠢到了極點。 他又氣又慚,悔恨交加,若是此刻葉鶯出現在面前,必會給她一記重重的耳光,質問她為何這樣對待自己?

他心中煩悶,只欲放聲狂呼,以抒胸襟。 翻身下床來到窗邊,推開窗櫺,一陣輕風吹入房間,頓時神清氣爽。

放眼望去,但見好大一片廣闊水面,被四周群山環抱著,蒼茫碧藍,不見盡頭。 水鳥穿梭於雲天,漁人放歌於帆影,西天泛起殷紅色的晚霞,映在被微風吹皺的湖面上,猶如一面綴著金絲銀錢的錦緞。

看到這一幕,許驚弦才算醒悟過來,眼中所見應是洱海,自己已落在媚雲教的手裡,此刻正在大理媚雲教的總壇之中。 對方非但沒有殺了自己,反而讓自己睡在豪房軟帳之中,又無人看管,看來縱然馮破天沒有認出自己,卻也信了葉鶯的話。

他記得昨日遇見馮破天時已是傍晚時刻,如今又見日薄西山,算來至少昏睡了一日一夜,也不知是那迷藥之效還是酒的緣故。

一個疑問湧上心頭:連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的田老漢都認不出來,葉鶯與丁先生在涪陵城碼頭上匆匆一見,又怎能肯定自己的身份? 依丁先生對自己的態度來看,碼頭一別立刻通知陳長江,應該是根據吳言這個名字推測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他忽然想起擒天堡與烏槎國暗中結盟定下了刺明計劃,而鶴髮正是烏槎國的貴賓,起初亦談及希望藉助自己之力共抗明將軍,丁先生多半是由鶴髮處得知。

想到這裡,對葉鶯的怨念倒淡了幾分,畢竟她聽命於丁先生,一切身不由己。 何況她最初與自己素不相識,又何必坦誠相待? 直到最後良心發現,不忍自己被丁先生算計,所以才執意單獨離開。 她見到馮破天欲殺自己,情勢所迫之下方才說出這個秘密。

也許連許驚弦自己也沒有想到,他對葉鶯的感情已在心中悄悄生根發芽。 所以雖然心頭餘怒未消,卻已不自覺地找出種種藉口原諒她。

許驚弦正在想著葉營不知現處何地,是否會有危險,忽聽身後有些響動,連忙轉過頭來。 只見房門已無聲地打開,一位年約二十八九歲的男子凝立於門邊斜睨著許驚弦,他服飾華貴,神情高傲,面孔呈現出一種極不正常的蒼白之色,猶如失血過多,手中還拿著一柄小小的銀刀,輕輕剔著指甲。 看似悠閒,陰鷙的眼神中卻隱隱透著一絲緊張與戒備。

許驚弦心裡正擔心葉鶯,不由脫口問道:“葉姑娘在哪裡?”

華服男子一撇嘴,似笑非笑:“你還是先照顧好自己,再去做護花使者吧。”這是一種紆尊降貴的口吻,彷彿他才是主宰世間萬物生殺大權的王者,而許驚弦只不過是個隨便拈指可殺的螻蟻,對他多做一句解釋都屬多餘。

只一照面間,許驚弦就極不喜歡這個人:“你是誰?”

華服男子眼望房頂:“你也許想喚我一聲堂兄。但在還沒有確定你真正身份之前,還是叫陸教主比較合適。”

許驚弦一怔,原來此人就是媚雲教現任教主陸文定。 自從許驚弦懂事以來,他還是第一次見到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但那一聲“堂兄”卻卡在喉嚨裡叫不出來,不是因為陸文定漠然無情的話語,而是他無法從眼前這個人身上,看到一點點骨肉同胞之間的溫情。 或許陸文定的言行並不令人厭惡,但那故作高貴的神態卻讓他心頭極不舒服,不願與之多交往。

陸文定道:“你已昏睡了三日三夜,想必早就餓了吧。”隨即拍拍手,從屋外進來幾名媚雲教徒,抬著一個大食盒,將食物擺在桌上。

許驚弦一驚,原來自己竟睡了那麼久,怪不得腹中空空,飢腸轆轆。 當下他也不客氣,安然坐下大快朵頤,點心精緻美味無​​比,連聲稱讚,抬頭望著陸文定,含糊不清地道:“陸教主不吃些麼?”

陸文定搖搖頭,話中像夾著一片鋒利的刀刃:“你就不怕有毒麼?”

許驚弦笑道:“有什麼好怕?你若想殺我,趁我昏睡時早就可以下手,何必等到現在?更何況你我同宗連契,血脈相連……”

陸文定打斷他道:“如果你假冒我的堂弟,我當然不可容忍……”

“哈哈,你至少肯總算承認我有可能是你的堂弟。”

陸文定絲毫不理許驚弦的打趣,繼續道:“即使你真的是他,我也有足夠的理由殺你。”

許驚弦一震,終於明白了陸文定對自己的敵意由何而來,霎時只覺滿嘴苦澀,精美的食物亦難下嚥。 他緩緩道:“我小的時候一直盼望自己有一個哥哥。想不到今日雖然見到了你,卻不能相認。”

陸文定不為所動:“你且放心,在你的身份尚未確認之前,我還不會殺你。”

許驚弦抬眼望著陸文定,朗然道:“我們有同樣的祖先,流著同樣的血液,這是無可置疑的事實。所以無論你是手握權勢的教主也好,一貧如洗的平民也好,你處心積慮地想殺我也好,言語試探我也好,我都會當你是兄長。青天可鑑,問心無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b3401069 發表於 2012-6-2 04:38 PM

第十四章 相煎何急

陸文定微微一震,許驚弦坦蕩的神情與真誠的目光讓他無法再口出譏諷之語。 他佯作鎮定,目光閃動,上下打量著許驚弦。

陸文定的父親乃是媚雲教開山教主陸羽的同胞兄弟,十年前妮雲教叛亂,陸羽夫婦被手下殺害,唯一幼子下落不明,教主之位由陸羽的侄兒、陸文定的同胞兄長陸文淵接替。 陸文淵性格多疑,優柔寡斷,媚雲教管理無方,漸呈頹勢,被死敵擒天堡壓制,教中長老對陸文淵頗有微詞。 其時陸文定年方弱冠,但極有城府,處事果斷,表現出極佳的領導才能,媚雲教的青蠍左使鄧宮聯合五大護法中的雷木、費青海、景柯三人有意廢長立幼,扶陸文定墓位,但赤蛇右使馮破天與五大護法中另兩人依娜、洪天揚堅決反對,兩大派系鬧得不可開交。 直到四年前寧徊風率擒天堡叛徒大戰媚雲教,陸文淵與費青海、景柯皆戰死,陸文定才終於坐上了教主之位。 經過幾年的勵精圖治,媚雲教元氣已復,勢力已隱隱在擒天堡之上。

十年前媚雲教那場叛亂中,一位使女帶著陸羽年僅六歲的幼子逃離大理,沿途被叛徒追殺,來到清水鎮時被許漠洋無意中救下,使女傷重身死,許漠洋便將那個孤兒收為義子,取名許驚弦。 四年前許漠洋隨馮破天來到大理,陰錯陽差之下得知許驚弦原來正是陸羽親子,其後許漠洋被寧徊風暗中行剌,最終死於鳴佩峰下,馮破天本想接許驚弦回大理接替教主之位,但暗器王林青執意帶許驚弦去京師挑戰明將軍,馮破天無奈之下只得返回大理。

陸文定對此事一直耿耿於懷,加上暗器王林青被太子禦師管平設計加害,許驚弦被葛公公所擄,為免敵人殺人滅口,林青曾放言少年小弦乃是當世第一高手明將軍的剋星,此事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無形之中讓許驚弦這個名字成為新一代的少年高手。 隨後林青在京師大展神威,最終在泰山絕頂與明將​​軍決戰,招勝身死,留下千古佳話,許驚弦則被蒙泊國師帶至錫金,從此銷聲匿跡。

兩年前青竭左使鄧宮被五劍山莊莊主雷怒所殺,當年支持陸文定的心腹僅余雷木一人,雖然教中大事皆由他掌控,但總是留下一塊心病。 想不到時隔四年之久,許驚弦再度現身,怎不讓陸文定有所顧忌?

媚雲教乃是陸羽一手所創,許驚弦既然是陸羽的親子,自有資格接掌大權。 對權勢的慾望已讓陸文定隱伏殺機,若非恐怕殺親之舉令屬下齒冷,早就命人暗中除掉許驚弦。 卻不料許驚弦胸懷坦蕩,一番話反倒令陸文定暗覺慚愧。

待許驚弦吃罷,陸文定終於幵口道:“且隨我來吧。”當先走出,到了門口又回過頭來,加重語氣道,“無論你的真實身份是什麼,目前仍以吳言為名。這對你我都有好處,切記!”

許驚弦思索著陸文定話中的含意,隨他出門而去。 走出幾步才發覺腳下發軟,胸腹間隱約有一種氣悶的感覺,丹田內一片空蕩。 他知道這並非宿酒未醒的緣故,而是服下了某種散功的藥物,怪不得未加綁縛陸文定亦不防他有所異動。 不過他丹田受損,本身內力全都散於四肢百骸之間,這種藥物對他的武功影響並不大,暗忖如果陸文定知曉內情,是否還會如此放心地孤身面對自己? 他料想自己昏迷之時必然被人搜查過身上的事物,伸手入懷一摸,所喜義父許漠洋的骨灰與兵甲派的《用兵神錄》都在,只是顯鋒劍不在身側,不知被藏在什麼地方。

沿著湖邊走出不遠,來到一排木​​製閣樓前。 閣樓共有十幾間,高低起伏各自不同,因建於湖濱,木棟入基並不深,但巨大的木料層疊搭建,房屋間接縫處嚴絲榫合,穩實牢固。 每間閣樓的窗上都掛著幾面七彩方巾,迎風招展,極具異域風情。

陸文定來到中間最大的一間閣樓,揮揮手讓幾名守衛離開,盼咐道:“沒有我的召喚,不得入內。與許驚弦一併進入。”

閣樓內只有一張木桌,幾張木椅,桌上端端放著許驚弦的顯鋒劍。 許驚弦只望了顯鋒劍一眼,注意力就立刻被牆上掛著的兩幅畫像所吸引,快步走到近前,凝神望去。 左首是一位男子的畫像,畫中人年約四十,相貌堂堂,潤朗如玉,青衫及地,長髯垂胸,雙掌凝於胸前,渾如抱球,似乎正在修習某種武功,但他的眼睛卻望向右側,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右首則是一位三十餘歲的女子,身著宮裝華服,雲鬆高梳,嘴角含笑,雖談不上傾城傾國,卻顯得溫婉括靜,賢淑典雅,她柔情的目光正好對準那畫中男子,彷彿正在凝視著習武中的丈夫。 畫師恰好捕捉到夫妻倆那一瞬間的神韻,給人印象深刻的不是那男子的英武姿態、女子的端莊雅緻,而是兩人對望的款款深情,觀之讓人心生羨慕。

許驚弦全身巨震,手指輕輕撫上畫像,一股暖流陸然湧上眼眶,口中喃嚷道:“這……就是我的父母!”在此之前,他對於生身父母的記憶僅限於名字,每當佳節思親之際,更多的都是懷念義父許漠洋。 但望見這畫像的一剎那,壓抑多年的情懷碎不及防地爆發出來,他咬緊牙關,努力不讓淚水流下,但眼前已蒙上了一層霧氣,望出去盡是一片模糊。 畢竟是血濃於水的親情,任時光飛逝,滄海桑田,亦無法有半點更改。

陸文定靜立原地,沉默地觀察著。 他帶許驚弦到閣樓中看這畫像,本是出於試探。 如果說之前他還抱著一絲饒幸,希望許驚弦只是為求活命而冒名頂替,此刻疑心已去了大半。 雖說許驚弦眼中無淚,但僅從他乍見到畫像激動不已的神情土,就足可分辨真假。

許驚弦呆呆地凝望著兩幅畫像,千言萬語堵在嘴邊,不知從何說起。 他六歲受剌激太重,原本記憶盡都失去,但此刻受那畫像所感,童年的無數往事從腦海中一一掠過,依稀重溫起與慈母嚴父相處的點點滴滴,欲喊無聲,欲哭無淚,唯有那份無法斬斷的親情緊緊攫住了他的心臟。 如果能穿越時空,重回當年,他只希望能夠再次承歡於父母膝下,親切地叫他們一聲爹娘。

不知過了多久,許驚弦方才從激蕩的情緒中恢復過來,又注意到每幅畫像的右下角各有一行娟秀的小字,父親的畫像上寫得是“夫君嬉武”,母親的畫像上則是“韻心自畫”。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母親的閨名喚作韻心,看母親替父親畫像題字時的調侃之意,當知兩人夫妻情深意駕,若非飛來橫禍,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共享天倫,應該是何等美事? 想到父母英年早逝,自己再也無法盡上一份孝道,心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當即伏身於地,恭恭敬敬地對著父母的畫像叩了九個響頭。 陸文定忽道:“你先不必如此作態,你的身份全憑當年許漠洋一人之言,其中是否有詐尚不得而知,或許他見我媚雲教勢大,所以才編造了這番難辨真假的言辭,好從中牟利。”

許驚弦起身怒目而視:“你傷害我不要緊,但不要辱及我義父。”陸文定冷冷一笑:“當年若不是許漠洋來此,寧徊風亦不會率擒天堡強攻媚雲教,我的同胞哥哥陸文淵亦不會死。事實上擒天堡與媚雲教結怨已久,與許漠洋並無關係,他之所以這樣說,只是想藉此激怒許驚弦。”

許驚弦氣得說不出話來,眼中噴火瞪著陸文定。

陸文定好整以暇地修起了指甲,臉色更見蒼白,有意無意地瞥一眼桌上的顯鋒劍,悠然道:“我說的都是實情,你若是氣不過,儘管來提劍殺我。他練的是苗疆飛刀之術,指中銀刀百發百中,只要激得許驚弦先動手,便可名正言順地殺了他,以絕後患。”

許驚弦當然知道陸文定的用意,眼望畫像一字一句道:“就算你容不得我,也請不要當著我父母之面出言不遜!”

陸文定不語。 許驚弦長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你年長我十餘歲,我年幼時你一定抱過我,哄過我,就算你不念舊情,執意要殺我,我也只會束手待斃,決不會朝唯一還活著的親人出手。”

陸文定聽到許驚弦真情流露之言,驀然一震,手中的銀刀垂了下來。 怔了半響,輕聲道:“羽叔與韻姨婚後十餘年一直無子嗣,對我視如己出,直到晚年得子,方才將所有的疼愛都移於你身上。我或許對你有幾分妒忌,但再怎麼說也不會做那兄弟鬩牆、手足相殘之事。”

“堂兄,你終於肯認我了麼?”

陸文定沉吟著,終於點點頭:“你說得對,陸家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媽雲教也再經不起內訌了。”

“我不是來與你爭教主的,而且也不會改名叫陸驚弦。我只是想讓我們彼此明白,在這個世上還有親人。”

陸文定長嘆一聲,他一向不是缺乏決斷之人,必要的時候亦可翻臉無情,行事狠辣,若非如此,也無法令雜聚各族的媚雲教徒服膺。 但偏偏對於許驚弦,卻難以痛下決心除之,其中固然有些許念舊情的緣故,但更重要的是,這個十餘歲少年身上有一種令人心折的真誠氣質,坦蕩的赤子情懷。 所以陸文定即使明知許驚弦是自己教主之位的最大威脅,卻還是做不出泯滅良知、令自己羞慚之事。 許驚弦哪知堂兄的心思,喃喃道:“我的父母是怎麼死的?”陸文定道:“你且寬心,當年的叛徒皆已伏誅……”

許驚弦打斷他道:“我不是要尋仇,而是想知道,我的父母離去的時候……是否痛苦。”他的身上已經背負了太多仇恨,不想再加上一筆。

陸文定一怔,許驚弦不思報仇的想法迥異常人,卻令他心頭又生出一絲戒意。 他略一思索,回答道:“據我所知,當年羽叔被叛徒圍攻於山嶺之中,眼見脫困無望,便與韻姨一併服毒自盡。兩人雙手互牽,含笑而死,後來我將他們合葬於海海之畔,曰後若有空,你可去看看。”

許驚弦點點頭,稍覺寬慰。 又想到父親媚雲掌法享譽江湖多年,就算被叛徒圍攻,也未嘗不能拼死脫困,或許是擔心母親受辱,方才與她同死。

忽聽有人大笑道:“吳少俠別來無恙,可還記得我這個故人麼?”房門隨之而開,一人大步入內。 許驚弦應聲望去,不由吃了一驚。 面前之人年近四十,身材微胖,慈眉善目,臉上掛著慣於應酬的笑容,活像個精於世故的商賈。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年擒天堡洽陵分舵的舵主魯子洋。

“你是魯子洋!”許驚弦強按心頭震驚。 當年困龍山莊一戰,寧徊風被林青射瞎一目,其心腹魯子洋見勢不妙就此失蹤,想不到竟然投靠了媚雲教。 按理說擒天堡與媚雲教敵對多年,縱然接受其投誠,也必會有所提防,但只憑方才魯子洋不經教主同意徑直入房的態度,便可推知他必是陸文定的親信,或許在妮雲教亦擔任重職。

魯子洋自嘲一笑:“一別四年竟還認得我,可見我人雖老了,模樣卻沒怎麼變,著實可喜可賀。又放低聲音故作神秘道,不過我現在已叫做盧居蒼,一如賢侄更名為吳言。嘿嘿,吳少俠模樣倒是變了許多啊,不過風骨依舊,更增一份英武之氣,令人欣慰。”

許驚弦哪有心情與他客套,厲聲問道:“寧徊風現在何處?”魯子洋滿臉無辜:“我亦是被寧徊風害得不淺,早就與他一刀兩斷。吳少俠與他有殺父之仇,倒也不必怪責到我身上吧。”

陸文定道:“盧先生現在是本教的青蠍左使,堂弟不可無禮。”“青蠍左使!”許驚弦一怔,那可是僅次於教主一人之下,尚在赤蛇右使馮破天之上。 魯子洋果真是精於見風使舵之輩,換了東家不降反升。

魯子洋笑道:“擒天堡的敵人,自然是媚雲教的朋友,倒也不足為奇。”原來當年寧徊風事敗,魯子洋在擒天堡無法立足便投靠媚雲教,陸文定初掌大權,急於培植自己的心腹,便重用之。 兩年前鄧宮身死,便由魯子洋接替了青蠍左使之位。

許驚弦想到當年被寧徊風抓住施以“滅絕神術”時,魯子洋就在一旁冷眼旁觀,日哭鬼欲救自己,還被他抓住把柄告了一狀,對他餘恨未消,譏諷道:“如今媚雲教與擒天堡再度聯盟,魯舵主見到龍判官時可要小心些了。”

魯子洋面色尷尬,陸文定替他解圍道:“此一時彼一時,江湖上皆是豪放之人,不念舊怨。盧左使如今是本教的重將,他龍吟秋也未必敢得罪。 ”只聽他直呼龍判官之名,當知兩派聯盟只是迫於形勢,內裡依舊互不服氣。

魯子洋趁機下台:“聽說教主兄弟重逢,特來相賀。”他最擅長察顏觀色,已看出許驚弦與陸文定兄弟相認。

陸文定淡淡道:“眼下還有第二樁喜事哩。眼望許驚弦,媚雲教副教主之位,堂弟以為如何?”

許驚弦怔然失笑:“堂兄太不了解我了,我生性閒散,不喜歡受束縛,過幾日就離開大理。”

“你我兄弟多年不見,哪能說走就走?嘿嘿,念及當初羽叔對我的恩情,就算養你一世也是應該。”

許驚弦一怔,立刻明白了陸文定的用意,仰天長嘆:“原來堂兄還是信不過我,要軟禁我一生麼?”

陸文定聽許驚弦絲毫不留情面,當著魯子洋的面徑直把自己的如意算盤揭破,臉上終是掛不住,板起臉道:“有道是長兄如父,你既認我為兄長,我當然有權管教你。何況我本是出於對你的愛護,哪有什麼軟禁之意?”他雖振振有詞,但在許驚弦的注視下越說越慢,額間微微滲出了汗珠。

魯子洋忙打圓場道:“此事不必著急,且待我慢慢相勸吳少俠。”陸文定聳聳肩:“多年不見,兄弟間生疏了許多,倒叫盧左使見笑。”許驚弦心生感應:魯子洋一來,陸文定便對自己許以副教主之位,到底是故意表現出兄弟情誼,還是為了製衡魯子洋這個青竭左使他無意沾上權勢鬥爭,大聲道:“你不必勸我,我不會做什麼副教主,也不會受人擺佈。”陸文定冷冷道:“這可由不得你。”

眼看兩人又要說僵,忽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人到門口站定,大聲道:“馮破天求見,有要事稟告教主。”

陸文定以手抹額,似要拭去方才的不快:“進來吧。”馮破天大步踏入屋中,目光在許驚弦身上略一停留,隨即給陸文定遞上一張信函,輕聲道:“是京師密報。”許驚弦一時難以分辨他那一眼是因為自己在場而不方便說話,還是另有他意。

陸文定看過信函後,臉上微有些變色,再把信函交與魯子洋觀看,隨即兩人交換一個眼神。

陸文定便道:“馮右使帶吳……少俠去休息吧,要謹慎些。他特意將吳”字吐得重,當然是提醒馮破天莫要洩露了許驚弦的真正身份。

馮破天恭聲領命:“吳少俠請隨我來。”轉身先出屋,從​​頭至尾,他都沒有看魯子洋一眼。 許驚弦敏銳地將這一切瞧在眼裡,又聯想到馮破天先通告再入房,在陸文定面前不苟言笑,便知他在媚雲教中遠不及魯子洋得寵。

許驚弦口中告別,目光卻盯著桌上的顯鋒劍。 陸文定略一猶豫,大度地一揮“手寶劍配英雄,吳少俠可莫要辜負了這柄劍。”

許驚弦將顯鋒劍佩在腰間,暗地鬆了一口氣。 陸文定既然允他帶劍,說明尚念著一絲兄弟之情,這對於他來說已是一種安慰。

許驚弦隨馮破天走出閣樓,沿著湖邊小道前行,卻並非往自己剛才來的方向,開口問道:“馮右使帶我去何處?”

馮破天道:“你昏迷三日三夜,皆住在陸教主的房間。現在帶你去驛館。”許驚弦心中一動,正要開口問葉鶯的下落,卻聽馮破天笑道:“記得四年前初見賢侄時,還是一口一個叔叔,纏著我要騎那匹火雲駒。如今卻喚我馮右使,唉,想來真是令人傷懷啊,來來來,和叔叔握個手……”說著話伸過手來,不由分說握了許驚弦一下。

許驚弦但覺手中一緊,馮破天已將一物塞入自己手中,按形狀分辨像是某種藥丸,心知有異。 他不動聲色,若無其事地道:“如今我長大了,當然不再像當年那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了。”

馮破天輕輕一嘆,手指前方一座小山道:“當年你旳義父許漠洋來到媚雲教,便住在那裡監管教中兵器的打造。那時我常與他秉燭夜話,受益匪淺。 ”

許驚弦聽他提及許漠洋的名字,心頭一酸,不由改了稱呼:“當年馮叔叔千里迢迢護送義父去萍鄉,讓我好歹見了他最後一面,小侄感激不盡。”

馮破天肅容道:“許兄為人正直,乃是我極敬重的人物。何況若不是我邀請他來媚雲教,也不至於受那寧徊風的暗算,護送之舉於情於理皆應如此,賢侄何必客氣?”隨即又放低聲音道“陸教主屋中點起了留賓香,聞之消功乏力,你手中的醒神丹可破解此香,多聞幾下便可恢復武功。”

許驚弦恍然大悟,怪不得起床時覺得渾身發軟,胸腹間氣悶異常,還以為是在睡夢中被迫服下了什麼藥物,想不到竟是那屋中點起的熏香里有古怪。 媚雲教用毒之術出神入化,往往傷人於無形之中,實難防範。 他假意以手抹汗,將掌中的醒神丹湊於鼻端長吸一口氣,果然胸中頓覺輕鬆,腦子也清醒了許多。

小路漸離湖畔,再轉過幾個彎,已至山麓之下,天色也漸漸黑了下來。 眼瞅左右無人,馮破天又低聲道:“此山連綿數里,林深葉密正好藏身,往西十里便是大理城。你不妨假意打我一掌,然後脫身。”

許驚弦連吸了幾口醒神丹,內力已恢復了八九成,但聽了馮破天的話卻有一絲疑惑。 畢竟他是媚雲教中三朝老臣,為何要如此幫助自己7心中突然轉過一個念頭:如果陸文定有意加害,又苦於找不到藉口,會不會故意給自己一個脫身的良機,趁機滅口?

馮破天老於世故,只看許驚弦稍一猶豫便知他心中所想,誠聲道:“當年老教主對我的知遇之恩,粉身難報,我若有害他骨肉之心,天誅地滅。”

許驚弦聽他發下毒誓,心中稍安,低聲道:“我並不懷疑叔叔,陸教主畢竟是我堂兄,又怎會加害於我?”

馮破天嘆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身處高位者,最忌搶班奪權,就算陸教主今日不殺你,難保明日不動殺機。”

許驚弦知他說得有理,陸文定一意強留自己在媽雲教,怕也不安好心,沉聲道:“可是馮叔叔這般放走了我,必會令人生疑。”

“方才我送來京師密報。皇上已頒下聖旨,令明將軍點兵派將,即日南下,預計半個月內就將兵臨蜀地。”

許驚弦心中微凜:“終於要打起來了。京師才傳出詔令,千里之外的媚雲教即刻便知,由此可見京師中確是密布眼線,正如君東臨所分析,明將軍雖是兵多將勇,但長途奔波,勞師遠征,烏槎國與其盟友以逸待勞,再加上地利之便,這一場大戰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馮破天點點頭:“此刻媚雲教忙於部署,無暇理會賢侄逃走之事。何況正值用人之際,陸教主縱是查出蹊蹺,亦不會與我為難。”許驚弦喃喃道: “刺明計劃想必也同時發動了吧。”馮破天不解:“什麼刺明計劃?”

許驚弦一怔,原來馮破天對此並不知情,看來刺明計劃僅限於烏槎國、擒天堡與媚雲教中幾位高層人物,只怕連封冰與君東臨亦一無所知。 他轉開話題道:“我那隻鷹兒如何了?現在何處?”

“那隻鷹兒護主心切,一路跟隨。教中苗人有擅長放鷹者,布下羅網擒之,倒並未受什麼傷害,現在被關於籠中。你在媚雲教多呆一天便多一分危險,還是先脫身為妙,有機會我便放了那魔兒,它自會去尋你。”

許驚弦猶豫再三,終於忍不住問道:“葉姑娘呢?”

“葉姑娘被軟禁在驛館中。你放心,她是擒天堡的重將,又是丁先生手下紅人,陸教主決不敢攛自加害。”

許驚弦尚自沉吟,眼看山道前隱隱現出燈光,馮破天急道:“那裡就是驛館了,有媚雲教重兵把守著,賢侄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許驚弦瞅准左右無人,一咬牙,輕輕道聲“得罪”,猛然一掌拍在馮破天的頸彎處,他知若是被陸文定瞧出馮破天有意放人必會對他不利,這一掌不敢藏私,用了七成的力道。 馮破天悶哼一聲,當即軟倒於地。

許驚弦依馮破天的指點,躥上山坡,藉著密林的掩護朝西而去。 走不多遠,已聽到身後傳來喧嘩聲,回頭望去,隱隱可見燈火,想必有人發現馮破天暈倒在地,媚雲教已派出追兵搜山。 不過看情景追兵人數有限,並非大肆搜捕,或許陸文定與魯子洋等人分身乏術,亦不便張揚。 幸好山深夜黑,倒也不愁脫身。 許驚弦翻過幾個山頭後,遠望見前方一座大城,牆樓高聳,燈火輝煌,正是大理城。

此刻城門雖尚未關閉,但深夜入城太過顯眼。 許驚弦尋棵參天大樹,縱身跳上,藏在樹丫之間。 回想這一日發生的種種情事,生死不明的葉鶯、隱露殺機的陸文定、改頭換面的魯子洋、仗義相助的馮破天……最後想到那兩幅畫像,父母的音容笑貌在腦海中不斷浮現,曾經逝去的記憶逐漸恢復過來,不由百感交集,不勝唏噓。

銀月如鉤,繁星點點。 夜幕降臨在洱海之濱,將一切爾虞我詐、明爭暗鬥都遮蔽在那濃墨般的黑暗之中。

眼看到了黎明​​時分,已有零星的樵客農夫入城,許驚弦先將顯鋒劍藏在樹下,隨即找一位樵夫買下一捆柴禾,隔一會兒又赤著上身攔下一位趕著牛車的老人,謊說自己在山中迷了路,衣衫盡被劃破,買下一套粗布衣衫。 老人見他年輕面善,說的又是滇北口音,不似壞人,也未生疑。 許驚弦穿上舊衣,將換下的衣物與顯鋒劍藏於柴禾中,搖身一變為年輕的樵夫,挑著柴禾大搖大擺混入了大理城。

這都是他昨夜早就想好的對策。 滇南一帶多是異族聚集,媚雲教勢力極大,大理城名義上設有州官府衙,實際上全都被妮雲教暗中控制,朝廷對此也只能掙隻眼閉隻眼。 如果他徑直入城,必會被媚雲教暗哨察覺。

許驚弦一連昏睡了三日三夜,縱是一晚未眠亦不覺疲倦,挑著那一捆決不肯賣出的柴禾在城中閒逛。 目中所見,男女大多是異族裝束,但皆面目和善,性情溫雅,雖販夫走卒,亦不乏俊秀不俗之輩。 心想若等明將軍大兵一至,城池論陷於戰火之中,百姓流離失所,不由生出對戰爭的厭煩之情。 時而有拿刀帶劍的妮雲教徒在城中巡視,許驚弦小心避幵,混跡於一群樵夫之中,來到一家小酒館,一面聽著漢子們閒談,一面留意天空中是否有扶搖的蹤影,直等到午後依然一無所獲。

忽聽周圍談及當前時勢,便有人說到當今聖上已傳旨出兵南疆,明將軍率二十萬大軍討伐泰親王的消息。 雖只是些不著邊際的江湖傳言,卻說得言之鑿鑿。 又說烏槎國數万大軍早已集結邊境,枕戈以待;媚雲教、擒天堡與焰天涯已結成聯盟,助泰親王謀奪皇位,一旦功成,川滇兩地將免稅十年;而大理城中守軍早已被策反,只要戰火一起,便將加入媚雲教,投靠泰親王的陣營中;還聽說當地富商豪紳或是大量畫積物資,或是暗中搬運金銀細軟另謀出路,唯有那些窮苦的百姓無處可去,只能聽天由命。 正聽得人心惶惶之際,突然又過來些短髮濃髯、神情兇愕之輩,將人群驅散,以免流言惑眾,擾亂百姓。

許驚弦大生感觸,戰爭或許只是當權者的一種遊戲,但首先受到衝擊的卻是那些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 想到小時候聽義父傳道,曰後又受了暗器王林青諸多教誨,皆說習武不為強身健體,而是為了救民於水火。 但如今到了這個關頭,才知道個人的力量如此單薄而激小,根本無力扭轉乾坤。 他心頭大感迷茫,不知道自己在這一場戰爭中充當著什麼樣的角色,應該做一位不擇手段刺殺明將軍的複仇者? 還是為國平亂對抗泰親王的士兵或是保護黎民百姓不受傷害的俠客? 他甚至根本無法說清楚正義在哪一方。

戰爭尚未正式開始,就已在他的心底投下了一道難以抹去的陰影。

許驚弦隱身於大理市井之中,一晃就過了三天。 這幾日來各種各樣的江湖流言沸沸揚揚,愈演愈烈:朝廷大軍的人數已從二十萬上升到號稱有百萬之眾,凡遇抵抗者皆誅殺九族,川滇境內每戶交納白銀五十兩,三丁抽一從軍……聞者皆是惶恐不安,當地官府與媚雲教派出重兵在大理城內來回巡查,卻仍不時發生搶掠燒殺之事。

許驚弦一直未等到扶搖的出現,不由有些著急。 事實上他知道就算馮破天找不到機會放出扶搖,但媚雲教徒多為費、苗等異族,對鷹類極是尊崇,決不會無故濫殺,反倒是自己留在這裡頗多危險,倒不如先抽身離開,等到風聲平息後再回來伺機救出扶搖。

但他雖有如此想法,卻仍在大理城中盤桓不去,內心深處不時閃現出葉鶯的影子,卻不肯承認自己或許是為了她才堅持留下。

到了傍晚時分,城中又傳來了新的流言:媚雲教第二日將在府衙門口當眾處斬一位女奸細,此人乃是蜀中某大幫派的刺客,暗中潛入姻雲教行剌教主,被當場擒獲,殺之以懾眾……許驚弦聞之一驚,暗忖難道說的是葉鶯? 雖然流言難辨真假,又不合情理,但心中卻始終無法釋懷。

他左思右想,如坐針氈,心想不管葉鶯曾如何欺騙自己,畢竟是身不由己。 自己既然答應做她朋友,朋友有難,無論如何也不能坐視不理,拼盡全力也要救她出來。 打定主意後飽餐一頓,又買了一套黑衣,出了城後沿著山林往東行去,到了離媚雲教總壇尚有半里處,盤膝運氣,靜心備戰。

好不容易挨到了初更時分,許驚弦換上夜行的裝束,佩上顯鋒劍,悄無聲息地往媚雲教奔去,到了那日擊倒馮破天的山道邊,偷偷隱伏起來。

但見每隔一炷香,便有小隊的巡哨經過。 許驚弦不由暗暗叫苦,因為並不知曉葉鶯被關押於何處,他本還打算暗中擒下一位媚雲教徒逼問,但看此情形,每一隊至少有十人以上,勢必無法一舉制服,一旦打草驚蛇,莫說救不出葉鶯,只怕連自己也搭了進去。 正苦思無計之時,忽見前面不遠處隱隱亮起一盞燈火,記得馮破天曾提及那裡是驛館,葉鶯就軟禁於此,雖說若要處斬應該關押於監獄之中,但不妨先去碰碰運氣。 何況半夜三更突然亮起燈火,必有古怪。

掩近驛館,那盞燈忽又媳滅。 許驚弦跳上驛館牆外的一棵大樹,藉著昏暗的月光朝下望去。 但見這驛館佔地數十丈方圓,由四座二層小樓合圍成一個院落,只有五名守衛挑著燈籠來回巡視著。

忽聽一名守衛道:“那姑娘模樣生得俊俏,明日就被處斬,端是可惜。”另一人笑道:“若是覺得可惜,不如去找盧左使求情,送給你當媳婦。”又一人道:“莫要亂開玩笑?聽說她行刺教主,罪不可赦,就算盧左使自個兒想收她做小妾,怕也不行。別忘了這姑娘可是擒天堡的人。盧左使反出擒天堡才投靠本教,為了避嫌,無論如何也不會替她求情。”

“嘿嘿,你們怕是不知道吧,盧左使原本就是本教安插在擒天堡的臥底。”

“擒天堡不是和本教聯盟了麼?這姑娘為何還要行刺教主?”

“好像與她同來的還有個相好,那小子不知怎麼惹了教主,怕是被殺了,所以這姑娘一怒之下才行刺教主……”

“噓,都別說了。小心被人聽見吃不了究著走……”

許驚弦聽得真切,心頭一緊,那將被處斬的女子果然是葉鶯,想不到她竟會為了自己行刺陸文定,這份恩情粉身難報。 聽守衛言語,可以確定她就被關押在驛館中,卻不知道是哪一間房。 又想到依葉鶯的性格,聽到守衛如此戲謔,必會破口大罵,如今一聲不出,多半被點了穴道,心中又是一陣酸楚,她為了自己受此磨難,今夜拼死也要救她出來。 他正暗自盤算如何才能一舉制服幾名守衛,忽然一陣風起,吹​​來幾朵烏雲,陰雲蔽月,暗無星光。 許驚弦暗喜道天助我也,輕輕滑下大樹落入院中,貼著牆壁疾速遊走,閃入東首的那座小樓。

卻聽一個守衛道:“我好像聽見有動靜,去關押那姑娘的房中看看。”幾人齊聲答應,一併朝北端的那小樓走去。

四周皆是一片漆黑,唯有幾名守衛掌中的燈籠發出亮光,恰好成為了許驚弦的目標。 趁對方打開門鎖的剎那,他疾速沖前,雙手戳拿點指,連發數招,泛眼間已製住四名守衛的穴道,最後一人開口發出了半聲驚呼,亦被他一拳擊中小腹,痛得空張著口再也發不出聲來。 許驚弦補上一指,封住那守衛的穴道。 他只怕最後那聲驚呼惹來敵人,凝神細聽,四周仍是全無異動,這才放心推開房門,閃入房中。

才踏入房間,許驚弦就傍住了。 裡面雖是一片漆黑,卻分明聽到了兩個人的呼吸聲。 如果有一人是葉鸞,另一人是誰?

一個熟悉的、低沉暗吸的聲音在黑暗中悠悠響起:“吳少俠獨闖龍潭虎穴相救佳人,果然是重情重義,實在令我佩服啊。”竟然是丁先生。

許驚弦當場怔住,怪不得那盞燈火明而復滅,怪不得偌大的院中只有五名守衛,原來這是一個圈套。

許驚弦一咬牙,手按顯鋒劍柄正要尋聲出擊,卻聽丁先生淡淡道:“吳少俠先不要輕舉妄動,在這樣的環境裡,你決不是我的對手。”他的語氣中帶著一股強烈的自信,令人無從置疑。 許驚弦暗嘆一聲,無論丁先生本身的武功是否高過自己,在此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之中,​​身為瞎子的他當然佔據了絕對的優勢。

院中驀然喧器聲起,大放光亮,同時響起數人的腳步聲。 陸文定的笑聲遙遙傳來:“丁先生果然是神機妙算,這一場賭我輸得心服口服。”

許驚弦長嘆一聲:丁先生可是來救葉姑娘的麼? 丁先生既然來了,必不會讓葉鶯受傷害,這是唯一令他稍感欣慰的事情。

丁先生大笑:“丁某此次只為吳少俠而來。至於葉姑娘麼,就由她親自向你解釋吧。”

“噗”的一聲,房間內乍現光亮,長桌邊一位娟秀女子手執明燭,似笑非笑地盯著許驚弦,竟是葉鶯。 而在她的身旁,丁先生依然是青衫儒服,斗笠遮面,端然靜坐,透著說不出的神秘。 許驚弦如被一桶冷水噹頭澆下,葉鶯既然能點燃燭火,當非受制,那麼就是她有意以自身為餌誘自己上鉤。

葉鶯怔怔望著許驚弦,欲言又止,眼中神色複雜至極。 房門大開,走入四個人來,除了陸文定、魯子洋與馮破天外,最後一人赫然是擒天六鬼之首日哭鬼。

日哭鬼目光閃動,當先伸出手來:“小弦,還記得叔叔麼?”許驚弦與他雙手緊握,一時說不出話來。 當初日哭鬼擄走他時雖不懷好意,但相處多日後生出濃厚情誼,在他​​的心目中比陸文定還親近幾分。

丁先生淡然道:“哭兄還是謹慎些好,以'吳少俠'相稱就是了。”

日哭鬼沉聲道:“吳少俠放心,有哭叔叔在此,誰也傷不了你。”說話間不冷不熱地揪一眼魯子洋。 他見到了許驚弦在洽陵城杜府後牆的留言,知道仇人高子明已死,雖不知是被許驚弦所殺,但多年血仇得報,心懷舒暢,豪氣大生。 當年魯子洋與他頗有嫌隙,此刻在媚雲教重逢,不免針鋒相對。

魯子洋滿面堆歡:“大事為重,舊日恩怨都不須提,哭兄何必多疑?”丁先生道:“我特意找來哭兄與吳少俠相會,如此可以放心了麼?”陸文定望著許驚弦一笑:“堂弟不告而別,我這做兄長的可擔心了好幾天呢。幸好丁先生及時趕到,與我打賭說能夠讓你回心轉意。嘿嘿,我雖然輸了賭注,但見到堂弟安然無恙,卻是值得。”

許驚弦漸漸冷靜下來,丁先生特地帶日哭鬼同來,當無惡意。 更何況陸文定畢竟身為一教之主,既然肯當眾認親,想必不會下毒手。 看樣子自己雖然落入對方的圈套之中,好歹應該沒有性命之憂。

許驚弦對陸文定一哂道:“多謝堂兄關心,小弟只是急於去大理城中觀光,行事不免魯莽了些。”

魯子洋依舊擺出和事諾的笑容:“原來賢侄真是躲在大理城中。我派出十幾撥教徒暗中查訪,卻全無線索。嘿嘿,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許驚弦見馮破天神色木然,不知他放走自己是否受到教中懲罰,或是故意裝出冷漠之色以釋陸文定之疑? 朝他拱手為禮:“小侄得罪馮大叔之處,還請見諒。”馮破天趣她一笑,微微點頭,並無言語。

丁先生輕咳一聲,將眾人的注意力吸引過來:“既然誤會已解,便說些正事吧。”許驚弦對他仍不無戒心:“丁先生說是特意為我而來,不知是何道理?”

丁先生鄭重吐出十個字:“請吳少俠加入刺明計劃丨”許驚弦一嘆,略含飢諷道:“丁先生還是叫我許少俠吧。你早就知我身份,卻一直隱忍不發,這份涵養實令晚輩汗顏。”

丁先生哈哈一笑:“刺明計劃事關重大,決不能草率從事。之前故作姿態只為試探少俠的心意。”

“什麼心意?”

丁先生緩緩道:“試探你是否真的想殺明將軍。”你既然知我是許驚弦,根本就不應該懷疑。 “對你身份的認定畢竟只是葉姑娘一面之詞,當然需要謹慎。”許驚弦大奇:“葉姑娘怎能認定我的身份?”他起初還以為是鶴髮將自己的身份告訴了丁先生,現在看來,恐怕是錯怪了鶴髮。

葉鶯終於開口:“我師兄的手下曾與我聯繫過,得知吳言來自錫金,並與烏槎國首座客卿鶴髮先生及其弟子童顏同行。再由丁先生對照相關的情報,方才推測出此人極有可能是四年前被蒙泊國師帶走的少年許驚弦。”她低眉垂目,沒有看許驚弦一眼,平實敘述的聲音裡也不帶絲毫感情。

許驚弦如墜雲霧中:“你師兄是誰?”

“非常道,香公子!”

許驚弦如夢初醒:“原來你就是活色!”鬥千金曾提及非常道中除了道主慕松臣外,另有兩大殺手,名為“活色生香”,其中那名為活色的殺手排名尚在香公子之上。 怪不得葉鶯在那小船中滿面殺氣時艷光四射,驚若天人,想必是被非常道的獨門武功催發所致,一如香公子那極有味道的殺氣!

丁先生沉聲道:“記住,目前許少俠的真正身份只有在場的幾個人知道,從今以後仍以吳少俠相稱,決不可洩露。至於鶴髮童顏師徒,我早已派人飛鴿傳信通知他們,也不會有差錯。”許驚弦暗忖鶴髮雖替烏槎國做事,但畢竟昔日曾在御冷堂中任碧葉使,按理說不應當與明將軍為敵,他是否會暗中阻撓刺明計劃?

陸文定插口道:“馮右使的兩名手下曾聽葉姑娘提及堂弟的名字,我已派人暗中將他們嚴加看管,決不會洩露。”

丁先生微微一笑:“丁某想提醒陸教主兩件事情。第一,不要再以'堂弟'相稱吳少俠;第二,相信媚雲教有更好的讓人閉嘴的方法。”

陸文定臉色有些變了:“本教教徒的性命,還不勞丁先生牽掛。”

丁先生冷笑:“至少陸教主應該牽掛吳少俠的​​性命吧。”

陸文定亦不客氣:“本教對於每一個教徒皆視為兄弟,從不偏袒。”他能如此愛護手下,頗有—教之主的風範,倒令許驚弦刮目相看。

魯子洋連忙道:“丁先生雖是善意提醒,卻不知每個媽雲教徒皆對教主盡忠盡職,決不會有任何錯失。”

“希望如此吧!丁先生終於稍作讓步,記住,這不僅關係著剌明計劃的成功,也關係著吳少俠的性命。”

許驚弦隱隱感覺到丁先生才是刺明計劃的主使,忍不住發問:“丁先生快揭開謎底吧。你到底想讓我做什麼事?難道一定需要隱瞞身份麼?”

丁先生一字一句道:“我要你投靠明將軍!”

聽丁先生說出投靠明將軍的計劃,許驚弦不由一怔,明將軍身邊眾將環伺,高手如雲,如果前去行刺無異送死,不知丁先生究竟是何用意?

丁先生續道:“吳少俠不必擔心,此去非是讓你行剌,而是另有任務。要完成刺明計劃,必須有人接近明將軍,盜取一件極為關鍵的物品。丁某想來想去,唯有吳少俠是最合適的人選。”

馮破天疑惑道:“明將軍曾在京師見過吳少俠,恐怕有些不妥。”許驚弦暗忖他倒是頓為關切自己的安危,暗暗感激。

魯子洋插口道:“四年前哭兄曾與吳少俠共處多日,我亦與之有數面之緣,但如今他相貌大改,根本認不出來。”日哭鬼緩緩點頭。

丁先生道:“這一點不是問題。我早已考慮妥當,吳少俠並不需要接近明將軍,只需盜取那件關鍵的物品即可。”

許驚弦沉吟道:“擒天堡與媚雲教中藏龍臥虎,能人無數,丁先生為何一定要我去?”

丁先生一笑:“有兩個原因。第一,你曾救過將軍府大拇指憑天行與安插在擒天堡中的臥底陳長江。陳長江反出擒天堡後在川南無法立足,目前藏身於成都金刀堂,等待明將軍大軍入川,吳少俠可在成都與之相會,由他引薦入軍中,必不會令人生疑;第二,縱然盜取了那件物品,但大軍之中脫身不易,所以需要藉助吳少俠的那隻鷹兒。”

“不知需要我盜取什麼物品?”

這一點容丁某賣個關子。 “並非不信任吳少俠,而是你知道得越少,越不容易露出破綜。盜物行動另有其人,你根本無須出手,只要混入軍中負責接應,如果聽到有人說出'烏雲蔽空,日月無光'這句暗語,便是我們派去的臥底,他會交給你所盜取的物品,再由鷹兒帶回即可。”

“烏雲蔽空,日月無光!”許驚弦將那暗語牢牢記住,又問道:“可是,就算我能成功投靠,但在數十萬大軍之中,那臥底又怎能找到我?”

“這一點就要看吳少俠的本事了。你不但要投靠朝廷大軍,還要盡量混入明將軍的核心部隊之中。在必要的時候,我可做出適當的安排,犧牲一些兄弟以保證吳少俠立下戰功,再加上有我方臥底暗中策應,你或許還有機會成為明將軍的貼身護衛。丁先生口氣一轉,極為鄭重地道,不過我必須盯囑吳少俠一聲,我知你與明將軍有血海深仇,但以個人之力貿然行刺絕無成功的可能,為了剌明計劃一定要謹慎行事,只要能夠完成交託你的任務,就算是去了明將軍的半條性命!”

許驚弦心頭暗凜,聽丁先生所言,交給自己的任務必定十分重要,但直到此刻仍猜不出他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甚至連臥底之人身份都不清楚。 此人謀略驚世,計劃環環相扣不留破綻,當是明將軍勁敵。 忽又想起一事:“我曾在京師呆了一段時間,將軍府中或有人曾見過扶搖……”

丁先生陰惻惻一笑:“嘿嘿,吳少俠當然不用帶著鶯兒投軍,葉姑娘自會照看好它。一會兒你可以再教給她一些訓鷹的口令,以備聯絡。”

許驚弦本還想分辯扶搖未必會聽從葉鶯的號令,但轉念一想,或許丁先生對自己並未完全信任,所以才故意留鷹兒為質? 而葉營與自己同去焰天涯,是否也有故意與扶搖親近之意? 想到這裡,心裡極不舒服,連忙拋開這個念頭。

丁先生又細細囑咐道:“將軍府在擒天堡與媚雲教中必有眼線,吳少俠見到陳長江時也不必隱瞞去焰天涯之事。但後面的事情卻需要變更一下,你與葉姑娘離開焰天涯後被媚雲教擒獲,陸教主勸你入教而不從,便將你軟禁起來,隱懷殺機。你伺機逃出媚雲教,怒而投靠朝廷以圖功名……至於一些細節問題,就由吳少俠自己考慮,務求天衣無縫。性命攸關,你的真正身份只有聯盟高層寥寥數人知道,決不可洩露……”

許驚弦經過反復推敲,確認計劃並無遺漏,慨然道:“丁先生放心,我與明將軍之仇不共戴天,必會如約完成任務。”

當下魯子洋喚來媚雲教手下,取來酒水,幾人歃血為盟,共飲了一杯。 陸文定又親自替許驚弦倒了杯酒,低聲道:“為兄不才,暫代媚雲教主之位多年,待堂弟大功告成之日,必轉交教主之位。”

許驚弦連忙擺手道:“我決無此意,堂兄休再提及。”

陸文定目光閃動:“好,敬一杯以全我兄弟情誼。堂弟多多保重,愚兄等你歸來後共祭羽叔與韻姨!”舉杯一飲而盡。

許驚弦直覺他神情蹊蹺,心生警惕,猜想酒中或有古怪。 但聽他提及父母,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喝下,一杯下肚卻並無異感,暗責自己疑神疑鬼。

丁先生嘿然一笑道:“媚雲教人多眼雜,吳少俠最好是趁夜離去,一切按計劃行事,以後我自會派人與你聯絡。嘿嘿,現在還有些時間,吳少俠不妨與葉姑娘商討一下訓練鷹兒之事,事關性命,可莫要藏私哦。”言罷飄然離去,陸文定等人亦隨之告辭,一時房內只留下許驚弦與葉營兩人。

許驚弦聽丁先生笑得古怪,知他恐怕已猜出自己與葉鶯之間隱生情愫。 望見她微垂著頭,粉面飛紅,想必也聽出了丁先生的言外之意。 可是,她身為非常道二號殺手“活色”,又豈會輕易動心? 她對自​​己到底是一片真心,還是為了刺明計劃有意色誘? 許驚弦明知自己不該如此想,偏偏卻無法按掠住心頭隱隱的懷疑。

兩人各懷心事,偶爾抬眼相觸,又都不自然地別開頭去。 雖然只分別了六天,卻恍若隔世,彼此之間再無法似當初般毫無芥蒂。

沉默半晌後,許驚弦終於開口道:“扶搖還好麼?”其實他心知葉鶯決不會任人欺負扶搖,只怕比自己照看得還要周到,這句問話實是多餘。 葉營冷哼一聲:“我就知道,你是為了救小傢伙才回來的。”許驚弦受她一激,脫口道:“胡說,我是聽說媚雲教要拿你問斬,這才……”忽覺失言,憤然瞪她一眼,“誰知道反而……”

葉鶯搶著道:“誰知反而落入我這個小妖女的圈套中,是不是?看你那氣惱的樣子,只怕現在巴不得來砍我一刀吧。”她半嗔半怒的口氣中似又有一分壓抑不住的喜悅。 或許她的心中也打了一個賭,賭的是許驚弦聽到消息後會不會涉險來救? 許驚弦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這圈套是丁先生設下的,我只是生氣自己沒能及時覺察。”

“哼,你不是自話江湖經驗豐富麼?為何不能覺察?”

許驚弦頓時吸口無言。 回想自己乍聞要處斬葉鶯的消息時已然六神無主,哪還顧得上分辨其中真假?

葉鶯瞧出許驚弦心中所想,咬著嘴唇,低低罵了一聲:“臭小子。”聽到這一聲熟悉的“臭小子”,許驚弦臉上不由露出一絲會心的笑容。 這一刻,她仍是那個外表上氣勢洶洶、內心卻孤獨而堅強的小姑娘,是否曾經欺騙過自己都已不再重要。

“你怎麼笑得如此可惡?老實交代你在打什麼鬼主意?”

“我……我只是覺得有些不認識你了。”

“哼,才幾天不見,就忘了我的樣子。”

“只是有些不敢相信你就是那非常道的殺手一活色!”

“嘻嘻,本姑娘殺人不眨眼,你怕了吧?”

“你答應過我,不再胡亂殺人。否則我就不認你當朋友。”

“呸,你以為我很希罕你麼?本姑娘寧做殺手,不交朋友。”

“那麼你願意做殺手,還是願意做公主?”

葉鶯驀然一怔,目光中閃過一絲迷茫,隔了一會才答非所問地道:“臭小子,你真不應該回來。”

許驚弦想到離開焰天涯後她執意要與自己分道揚鑣,是否就是不希望自己參與丁先生的計劃呢? 可是他卻看不出來丁先生的計劃裡有何陰謀,他盯著葉鶯的雙眼問道:“你是否知道一些刺明計劃的內幕?”葉鶯別開頭去:“知道太多對你並沒有好處。”

許驚弦知道事關重大,她既不肯說,多問亦無用,朗然一笑:“明將軍是我的仇人,就算不借助丁先生之力,或許我也會潛入軍中行刺。”葉鶯咬牙罵道:“你這個笨蛋,快去送死吧。”

“嘻嘻,送死之前還要拜託公主照看好扶搖哦。”

“這個不勞你操心,小傢伙這幾日和我朝夕相處,只怕已不認識你這個舊主人啦。一旦開戰後隔段時間便放小傢伙出去,鷹兒眼力極好,在高空中就能從千軍萬馬中看到你,但你沒有得到指令千萬不要與它聯繫,以免被敵人看出破綻。”

許驚弦立刻醒悟到如果自己能夠混入明將軍的軍隊中,便可利用扶搖察知敵方主將的行蹤,丁先生此計可謂一舉數得。

當下許驚弦便將平日訓練扶搖的數種口令告訴葉鶯,又將自己常用的鷹笛交給她。 不覺過了三更,兩人皆知將要離別,不免有些戀戀不捨。

葉鶯低聲道:“臭小子好好保重,記得身處險境,不要太信任別人。”

許驚弦聽她似乎話中有話,正想再問,葉鶯咬牙跺腳,背過身去:“我怎麼也變得婆婆媽媽了?你快走吧。”

許驚弦暗嘆一口氣:“你也保重。到了門口忽又轉過頭來,還有一件事。”

“什麼?”

許驚弦一本正經地問道:“你和香公子的關係好不好?”葉鶯白他一眼:“他雖是我的師兄,但武功卻及不上我,恐怕對我還有些忌妒。”她眨眨眼睛,顯然誤會了許驚弦的意思,“餵,我過去的那些事情只告訴過你—人,連師父也不知道。”

許驚弦嘿嘿一笑:“他欠我一個問題,我來問你好不好?”葉鶯失笑:“問吧,只要別觸及師門隱秘。”

“保證與你師門隱秘無關。”許驚弦調皮地泛眼睛,“你今年多大啦?”

葉鶯拿不准許驚弦的意圖,如實道:“到了今年七月,就年滿十六啦。”

許驚弦哈哈大笑:“我是四月過生日,比你大三個月哦。”他自從離開清水鎮聞盪江湖以來,遇見的女孩子無論是水柔清、平惑、白媽等人,皆是比他年長,此刻終於有機會做一次兄長,實是喜不自勝。 葉營才明白過來:“呸,我才是老大!”

“嘿嘿,此乃天意,你就乖乖地做我的小妹妹吧。”許驚弦大笑著思門而去,留著葉鶯在屋中頓足,後悔不迭。

許驚弦悄然離開驛館,閃入山林沿原路返回大理,才走出十餘步,忽聽樹林中一人低聲道:“賢侄請留步。”卻是馮破天的聲音。

許驚弦不料馮破天並未離開,又見他面蒙黑布,深夜在此等候必有要事,心知有異,亦壓低聲音道:“馮叔叔有何指教?”

馮破天伸手遞來一件東西,許驚弦順手接過,卻是一根小巧玲瓏的竹管,裡面或是放著什麼爬蟲活物,隱隱顫動,許驚弦不由一怔,心頭隱隱有些發毛。 卻聽馮破天緩緩道:“我懷疑陸教主在給你敬的那杯酒裡下了蠱,你拿著此物貼身收藏,大約半年後蠱毒便會自解,切記切記。”

許驚弦悚然一驚,回想當時陸文定敬酒的神態,料想他所說不假。 馮破天又道:“陸教主下蠱之術遠在我之上,我也不敢肯定酒中是否一定有毒。但若我所料不錯,酒中必然下的是曦桑之蠱,此蠱無色無味,中者渾然不覺,行動武功不受影響,直至一年之後才會發作。我給你的竹管中放著一隻百年暮蟬,每日聽其無聲鳴叫便可化去曦桑之蠱。”

許驚弦驚怖交集,想不到苗疆下蠱之術竟然如此神奇,酒水入肚明明全無感應,卻已不知不覺中了毒手,而且潛伏一年後方才發作,實是防不勝防。 若非馮破天亦精通蠱術,以此匪夷所思的方法解去盤毒,只怕自己死到臨頭都不知是怎麼回事。 他拱手謝過馮破天,將那根竹管貼身藏好。

馮破天嘆了一口氣:“我身為媚雲教之人,本不應該插手你們兄弟家事,但念及許兄的情義,所以才冒死提醒賢侄一聲。你也無須去找陸教主理論,暗中防範便可。”說罷更不停留,就此離去。

許驚弦以往曾聽人提及那些皇子皇孫為了奪權篡位而弒父殺兄,但總覺得都是小說家言,不足為憑,卻從未想到這樣的事情竟也會落在自己頭上,唯一親人也會對自己暗下毒手。 他怔立良久,遙望暗夜中的洱海,思緒亦如那潮水一般起伏。 直到東方露出破曉的曙光,方才帶著一絲不捨離開,只覺腳步沉重,如墜鉛石。 這裡雖然是他的出生之地,但如果可以選擇,他再也不會回來!

許驚弦當日離開大理,往北行去。 一路上留意著關於戰事的各種流言,才過金沙江,就聽說明將軍已率數十萬大軍離開京師,經太原、鄭州後沿黃河西進,預計經潼關、長安後穿秦嶺由劍閣入蜀,二十天后即可抵達成都。

等他到達川中嘉定府時,便傳來昆明、大理、武定、貴陽、昭通等重鎮士兵譁變的消息,當地的朝廷官員或率兵造反或被亂軍所殺,瀘州、瑜州、洽陵、宜賓等地亦時有暴亂發生,而包括擒天堡在內川南數大幫派已撤至金沙江南岸,又將北岸的船隻調往南岸,橋樑盡數燒毀;同時烏槎國數万大軍兵分兩路,由普洱、永昌侵入中原,集結於昆明……

這是一次預謀已久的叛亂。 早在數年前,意圖謀反的泰親王就已未雨綢繆,一方面與烏槎國交好,另一方面在川南、滇、黔等地安置親信,廣布暗哨,以備萬全。 四年前泰親王敗走京師,徑直投奔烏援國,經過幾年的招兵買馬,元氣漸復,終於捲土重來。 此次西南數鎮一併造反,實令朝廷措手不及,轉眼間形勢大變,西南一帶自金沙江以南大部分地區已被叛軍所控制,泰親王聯合擒天堡、媚雲教等武林勢力,再加上彝、苗、瑤、白、傣、蕪等異族力量,厲兵秣馬,欲憑長江天險與明將軍的大軍決一死戰。

三月初一,許驚弦來到成都。 這裡不似滇、貴等地戰亂將起,流言頻生,表面上百姓依然安居樂業,悠閒自在,只有當看到那一隊隊全副武裝的士兵在城中來回巡視時,才能感覺到那一絲山雨欲來的緊張氣息。 值此非常時期,街頭巷角隨處可見一些提刀帶劍的江湖人物,大多是金刀堂的弟子,聯同當地駐軍一併維持秩序。 按丁先生的計劃,目前陳長江暫借金刀堂棲身,許驚弦應當趁明將軍大軍未至之際與他聯絡,由其引薦入軍。 但許驚弦心知魯莽行事反會引起懷疑,最好是假裝無意中與陳長江相逢,所以並不打聽他的下落,而是猶如普通遊客般尋家客棧住下,每日或去武侯祠、杜甫草堂等名勝遊歷,或是找家小店,品味天府之國聞名八方的小吃。

許驚弦原本並不甘心被丁先生利用,但這些日子經過反復考慮又改變了主意,固然是為了殺明將軍報仇,但他內心深處還有另一層原因:葉鶯作為東海非常道的第二號殺手,怎會與丁先生這樣一個瞎子扯上關係? 她曾說丁先生與非常道主慕松臣的一個朋友有些交情,所以才奉師命前來相助,或許那隻是托詞,實際上是被泰親王重金收買行剌明將軍? 如果葉鶯就是刺明計劃的最終執行者,那麼他能否混入明將軍大軍,順利完成丁先生交付的任務必然事關她的安危,不容有失……

他常常回想起與葉鶯相處的時光,雖不過短短十餘日的光景,卻有許多難以忘懷的記憶,歡笑與快樂,憤怒與悲傷……從小到大,儘管他認識了許多人,交過許多朋友,但在他的內心深處,始終是孤獨的。 直到遇見了她,才體會到一種異樣情緒,彷彿深夜獨行的旅人找到了同伴。 雖然她心狠手辣,有時又顯得那麼的不可理喻,但他不得不承認,在她的身上有一些說不清楚的東西,深深地打動了自己。 曾幾何時,他也在水柔清身上找到過類似的感覺,但那時畢竟年幼,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隨著年齡漸大,閱歷漸長,那份不可抑制的少年情懷終於因葉鶯而在心頭悄悄萌動。

他不願去設想對葉鶯的感情是否已經超出友誼的範圍,他只是不希望她受到任何傷害。 所以,為了林青、為了她,他將竭盡全力完成刺明計劃!

她是他的公主!

金刀堂乃是成都最大的幫會,若在平日,來往的江湖人物必逃不過其耳目,但這段時間三教九流齊聚錦官城,哪還顧得上逐一盤查? 許驚弦在成都足足呆了兩天全無收穫,不但沒有找到陳長江,似乎根本未能引起金刀堂的注意,不免有些著急。

這晚在客棧用飯時,忽聽伙計談起明日是三月三,按慣例錦江之上有聲勢浩大的龍舟競賽,他靈機一動,心想若能在龍舟會上稍顯身手,必可引起關注,不愁陳長江不找來。

當晚許驚弦安心睡個好覺,養精蓄銳。 第二日一早便趕往那龍舟會。

初春的成都,山色潤朗,草綠花陰,微風拂柳,雛燕呢喃,一派春光明媚之盛景。 而在那錦江之畔的望江樓前,人聲鼎沸,雀舞室歌,樓前有一個大戲台,數名女戲子載歌載舞,裙褶擺動,如踏雲裳。

江橋前一字橫著數十艘龍舟,或雕龍畫鳳,或繪色描彩,千奇百態,各具巧妙,每艘龍舟上只坐著一名舵手,槳手尚未就位,但旁觀者早已喊作一片,給自己支持的龍舟隊打氣助威。 成都乃是西南最大的城市,人口眾多,一年一度的龍舟會又是極重要的節日,雖然戰爭的陰雲已隱隱籠罩在上空,這裡依舊是歌舞昇平。

面對繁華景況,饒是許驚弦心事重重,也不禁忘憂開懷。 他注意到望江樓的主位上已坐了十幾人,皆是身著華服,態度威嚴之輩,除了朝廷官員之外,就是一些在當地有影響力的名門望族,想必金刀堂主左睹英也在其中。 但觀望良久,也未發現陳長江的蹤跡。

許驚弦好不容易擠到江邊,龍舟賽尚未開始,百舟待發。 一隊隊身著各色服裝的年輕漢子手執木槳,在岸邊小跑熱身,每個人臉上都是難以壓抑的興奮,不時對人群揮手致意,惹來陣陣歡呼。 每一艘龍舟都是由當地有勢力的鄉紳出資組建而成,操舟的槳手亦都經過層層篩選,能夠參加龍舟大賽本身就是極榮耀的事情。

許驚弦暗暗叫苦,他本還想加入某個龍舟隊中,力爭取勝引來關注,如今看來此計不通。 正尋思用什麼方法才好出出風頭,忽聽旁邊有人道:“那個不是羅家的小三麼,怎麼回事?”

卻見不遠處身著青衣的龍舟隊中,一位十八九歲的年輕人腰身蜷縮,手梧小腹,額間滲出一顆顆汗珠來,大概是突發急病。

劃龍舟並非以力大取勝,每舟二十一人,除了一名蛇手在船頭負責掌控方向,呼喊口令外,左右各有十人操槳,講究配合默契,使力均勾,哪怕有一人掌握不好力道,便會失去平衡減慢速度,每個人都要經過長時間的練習才能參加比賽。 那青衣舟隊的頭領乃是一位三十歲出頭的壯漢,眼看龍舟賽即將開始,自家兄弟卻突然發病,看他雙目翻白,口吐白沬,顯然已無法上場,亦是急出一頭大汗。 許驚弦見此良機,更不遲疑,擠到那壯漢面前:“我可替換他操槳。”壯漢見他年輕,猶豫道:“你劃過龍舟麼?”

許驚弦看那羅三已痛得失去知覺,應該不會揭穿自己的謹言,便硬著頭皮道:“我自幼就常常與羅三哥一起劃龍舟,絕無問題。”

只聽望江樓上有人高喊道:“龍舟隊各就各位,比賽即將開始。”壯漢見許驚弦身材略顯單薄,本是有些懷疑他的能力,但聽他說出羅三的名字,也就信了幾分,何況情急之下,也只好將死馬當作活馬醫,容他替換入隊。

龍舟比賽由橋頭開始,前方五百步的江面上立著一根高竿,上面掛著一個彩球,先搶到彩球者為勝。

許驚弦匆匆換上青衣勁裝,將顯鋒劍背在身後,隨著諸人下到橋底在本隊的龍舟上坐定。 舟身窄長,僅容兩人並坐,船首塗成青色,上面畫了一頭張牙舞爪的豹子。 許驚弦的位置是右首前排第二人,但才一拿起菜,就聽背後有人小聲嘀枯道:“小兄弟,你到底會不會劃啊?”

旁邊一人亦道:“我們青豹組本是有資格拿頭名的,如今羅三這一病,換上這個愣頭小子,只怕是無甚希望了……”

許驚弦知道必是被別人看出自己拿槳的姿勢不對。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自己這個假冒的槳手只怕是瞞不過別人。 他方才不及細想,此刻才有些後悔,青豹組拿不到頭名也就罷了,若是被自己害得落尾,豈不是太對不住人家? 紅著臉低聲道:“小弟只是想嚐嚐劃龍舟的滋味,不免莽撞了些,你們……還是換人吧。”

那領頭的壯漢聽許驚弦如此說,氣炸了肺,一句粗口還未罵出來,就聽頭頂上有人低聲喝問道:“青豹組怎麼回事?在場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你們若是要搗亂,立刻取消比賽資格。”

壯漢漲紅了臉:“無事無事。一面怒瞪著許驚弦,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給老子坐好,一會比賽完了再找你小子算賬。”

許驚弦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聽望江樓上傳來聲音,應該是當地父母官員正在給百姓講話,想必​​離比賽開始還有一段時間,低聲央道:“各位大哥息怒,不如趁著這當兒先教教小弟如何操槳劃舟吧。”

眾人本都氣得發昏,但看許驚弦滿臉謙恭,神色內疾,倒也不好發作,一面罵罵例例,一面七嘴八舌地教他些運獎之法。 幸好許驚弦耳聰目明,加之習武之人身手矯健,稍經點撥,便已掌握了划船運槳的訣費,在水中比劃了幾下,倒也似模似樣。 但要說到與眾人的配合程度自然相差甚遠,幸好只需聽舵手的號令,保持節奏即可。 隨著三聲號砲鳴響,龍舟賽正式開始。 霎時浪花四濺,鑼鼓喧天,岸邊歡聲雷動,群情激昂,數十隻龍舟如離弦之箭般朝前衝去。 雖說這比賽與許驚弦毫無關係,但他既然已穿上了青豹組的服裝,心中自然就生出休戚與共的念頭,耳中聽著那壯漢的口令,奮力運槳,絕無半點懈怠,周圍諸人每劃一下槳便齊聲高喝,他亦如法炮製,幾聲喊下來渾然忘我,不由自主地融入這緊張而激烈的氣氛之中。

行程過半,已初現端倪。 青豹組的確實力強勁,雖然多了一個濫竽充數的許驚弦,但依舊與另一艘船首繪著黃龍標記的龍舟齊頭並進,保持在舟隊的最前列,另兩艘金獅組與白虎組緊隨其後,只差了半條船的距離。

行到三分之二的距離時,白虎組後力不繼,漸漸慢了下來,而金獅組則發力趕上,三舟破浪並進,難分伯仲。 兩岸的觀眾群情沸騰,為各自心目中的冠軍加油助威,一時只聽到青豹奪冠、黃龍第一、金獅加油等吼叫聲不絕於耳,喧囂震天。

許驚弦畢竟第一次操槳,不似老船夫般懂得運用巧力,汗透重衣,漸覺雙臂如灌鉛般沉重,每劃一下都如萬針攢剌,又酸又痛。 他此刻已完全沒有害怕連累同組之人的念頭,天生的好勝之心佔據了上風,雙眼死死盯住百步外的彩球,對場外的喧嘩充耳不聞,憑著一股硬氣咬牙苦撐。 但畢竟許驚弦與青豹組配合生疏,到了最後三十步衝剌之時,黃龍組已領先他們一個船頭,金獅組亦稍稍佔先了一步。 那壯漢在船頭上怒目圓掙,叫得聲嘶力竭,奈何諸人拼盡了全力,那數尺的距離始終也無法縮短,眼掙掙看著離終點越來越近,已無法制止黃龍組奪冠之勢。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只聽許驚弦一聲長嘯,驀然拔身而起,在空中疾掠而過。 他一縱數尺,已越過前面黃龍組的頭頂……那黃龍組的蛇手剛剛伸出手臂,手指才觸及到彩球,許驚弦已如飛將軍般從天而降,一把搶過彩球,旋即在空中一個轉身,腳尖在那蛇手肩膀上一點,再度騰空,穩穩落在青豹組的船頭上。

原來許驚弦一心要贏得龍舟賽,情急之下不假思索,顧不得競賽規則,最後關頭施展一流輕功搶過彩球。 他事先雖有顯露身手博人關注之意,但這一刻卻只想贏得勝利,以這種方式達到目的,也算是始料未及。

四周先是一陣寂靜,隨即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叫喊聲,雖然有人大罵違規,但瞬即被歡呼喝彩的聲音壓倒。 對於那些為了生活而辛苦奔波的百姓來說,龍舟賽的勝負​​都在其次,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場揮灑情緒的盛會,一個可以給人們帶來開懷大笑的英雄。

青豹組那壯漢大力拍著許驚弦的肩膀,一張黑臉樂開了花,同組的伙伴亦想不到因禍得福,這個替代出戰的少年竟然立下奇功,親熱地上前來你一拳我一腳招呼在他身上……一旁黃龍組與金獅組的槳手雖是滿臉不服,但目睹如此身手,既驚且羨,亦有人忍不住鼓掌以賀。

壯漢大笑著接過許驚弦手中的彩球:“好小子,真虧了你。”轉頭扮個鬼臉,嘿嘿一笑:“兄弟們,應該怎麼對待我們的英雄?”

眾人齊聲大笑,不由分說合力將許驚弦抬了起來,在空​​中高高拋起,再隨著壯漢一聲令下,“撲通”一聲,將他拋入水里。

許驚弦哪想到會受到如此待遇,他水性本就不佳,連槍了幾口水,方才濕淋淋地爬上船頭。 但他知道那是這些淳樸漢子表達喜悅與敬意的方式,不怒反笑,趁那壯漢不注意,亦把他撞​​下船去。 同組的伙伴哈哈大笑,又有幾人被丟下水,直鬧了半天,方才整齊地哼著號子,趾高氣揚地回去複命。

回到出發點,上岸時又傳來無數歡呼聲。 許驚弦畢竟少年心性,忍不住拿著彩球朝觀眾揮舞,正興高采烈之際,忽然感覺從望江樓方向傳來一道異樣的目光,抬首望去,只見那是一位年約四十上下的漢子,濃眉大眼,面呈健康的紫紅色,身著黑色勁裝,魁梧健壯,渾如一座鐵塔。 而緊挨在他旁邊坐著的那位紅袍官員正是成都劉知府。

那紫臉漢子直視許驚弦,眼神輕蔑,滿面不屑。 許驚弦微微一怔,既不知他是何人,又不知因何得罪了他。 料想此人能夠坐在劉知府身邊,恐怕來頭不小,或許是身處高職的當地官員,不願與之結怨,避開目光。

只聽有人高喊道:“劉知府有令,青豹組與黃龍組不分勝負,並列第一,各賞銀五百兩,金獅組賞銀三百兩……”一時參賽各隊俱有賞賜,歡聲雷動。

青豹組皆推許驚弦去領賞,許驚弦來到台上,只聽那劉知府開口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小兄弟年紀輕輕,難得如此好身手,不知在哪裡做事?”

許驚弦方才聽劉知府將青豹組與黃龍組並列第一,行事公允,暗生敬意,躬身施禮:“大人過獎了,小民吳言,兩曰前才至成都。”

劉知府哈哈一笑:“原來不是本地的舟手。吳少俠武功高強,棲身草莽不免可惜,不知可願為朝廷效命?”

許驚弦立知他有招攬之意,他本想藉陳長江混入明將軍大軍中,但若有劉知府出面,更不會令人生疑,這提議正中下懷。

但他還未來得及開口稱謝,就聽那紫臉漢子不冷不熱地道:“此人年紀輕輕就如此招搖,舉止輕浮,不過是譁眾取寵之輩,還請劉知府三思。”

許驚弦聞言一傍,自己與他無怨無仇,為何要如此詆毀? 憤然朝他望去。 兩人視線相碰,紫臉漢子目光如箭,似要看穿他的心底,緩緩道:“年輕人你最好記住,龍舟取勝是二十一個人的功勞,當你在眾人面前耀武揚威之時,請不要忘了默默在身後支持你的兄弟們。”

許驚弦這才恍然大悟,自己勝出龍舟賽后心懷大暢,不免得意忘形,所以剛才上岸時手持彩球朝圍觀的百姓揮舞,果有些招搖之嫌。 不過那決非自己的本性,只不過藉此機會引人關注,好讓陳長江找到自己。 但苦於無法解釋,只好認了這個啞巴虧,默然無語。

劉知府微微一怔:“穆兄目光如炬,如此說自然不會錯。望向左右,態度轉而嚴厲,通告全府各縣官員,終身不錄用此人。”

許驚弦怒意暗湧,想不到這姓穆的紫臉漢子一句話就從此斷了自己的前程,

雖然自己無意仕途,但平白無故受此天大的冤枉,實是忍無可忍。 抬頭還要分辯,卻見劉知府雙目一瞪,喝道:“還不退下!”

許驚弦不敢鬧事,強忍怒氣告退。 猶覺得那穆姓漢子的目光鎖著自己,如芒在背,當是習過武功之人。 他心中覺得奇怪,原本懷疑此人就是金刀堂堂主左皓英,但既然姓穆,這個推測就不對了。 聽劉知府的口氣,堂堂成都知府對他也頗有奉承之意,卻猜不出是何來頭。

青豹組的同夥見許驚弦鬧個無趣,紛紛上前安慰。 許驚弦心頭鬱悶,將賞銀分發給眾人,自己則一文不取,徑回客棧。

剛入客棧大門,就見一位身材矮胖的黑衣人端坐堂中,正是陳長江。 他暗舒一口氣,心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壞運氣總算到頭了。

陳長江上前兩步,緊緊握住許驚弦雙手:“那夜在潔陵江邊蒙吳兄弟仗義出手相救,陳某終身不忘。想不到你我竟會在蓉城重逢,若非這幾日俗務太多,實在脫不開身,早就來與你相會了。”

許驚弦原是不喜陳長江見風使舵的性子,但後來得知他只是奉命在擒天堡中臥底,因此才故意兩面三刀,暗中投靠丁先生。 何況那夜在小船上陳長江被葉鶯生生折斷雙手亦不出賣憑天行,算是一條鐵錚錚的漢子。 所以雖知他來自將軍府可算是自己的敵人,但心底也頗有敬重之意。

兩人見禮寒暄幾句,許驚弦才知陳長江與金刀堂堂主左皓英是過命的交情,受龍判官恐嚇後便前來投奔。 陳長江問起許驚弦的來意,他便按丁先生的囑咐告之,並不隱瞞自己前備焰天涯替楚天涯傳信、被媚雲教擒獲之事,而關於刺明計劃則隻字不提。

作為將軍府的臥底,明將軍大軍數日後便至成都,陳長江便承擔起收集情報之責。 事實上許驚弦才一入蓉城他就已得知,但那夜陳長江與憑天行走後許驚弦獨對龍判官,後來又聽說他去焰天涯傳信,自然不能不提防,為求謹慎起見,便暗中派人觀察。 幸好這兩日許驚弦並無異常舉動,連金刀堂的名字也沒有提過,這才讓陳長江放下疑心,趕來客棧相見。

聽許驚弦提及有意從軍,陳長江額首道:“吳兄弟身手不凡,從軍大有前途。若能博得一官半職,日後封妻蔭子,也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

許驚弦暗喜得計,口中卻道:“但今日我在錦江邊龍舟大會上不知怎麼得罪了劉知府,傳令將我永不錄用,真是令人頭疼。”

陳長江早知此事,看許驚弦一臉沮喪,對他更不生疑,哈哈大笑:“怕什麼?劉知府管得再寬,也不過管一個成都府。我舉薦你加入明將軍的大軍,他可管不著。只要你好好乾,立下軍功,日後好好羞躁他一下。”

許驚弦怕陳長江起疑,本不想問起那穆姓紫臉漢子的來歷,但轉念一想,那人當眾羞辱自己,若是不問更顯得不合情理,便開口相詢。

陳長江道:“我也不知那個姓穆之人的來歷,或許是劉知府的朋友吧。”許驚弦直覺他話中頗有隱情,卻也不便再問,強按疑惑。 陳長江又道:“吳兄弟不必再住在客棧中,不妨搬去與我同住,也可介紹你與金刀堂左堂主認識。”

許驚弦知道明將軍來到成都後,就算不公開露面,至少也會與金刀堂重要人物秘密會晤,陳長江的提議正中下懷,亦不推託,當晚便搬到陳長江的住處。

三月初十。 小雨。 宜遠行。 忌嫁娶。

大將軍明宗越奉旨平定南疆叛亂,率二十萬大軍入駐成都。

這日晚間,陳長江外出歸來,興沖沖地叫住許驚弦,頗為神秘地道:“兄弟可見過明將軍?”

許驚弦心頭微微一震,面上不動聲色:“久聞明將軍天下第一高手之名,卻無緣得見,還望陳大哥引見。”

陳長江嘿嘿一笑:“明日午時,劉知府率成都各界頭面人物在獅子樓給明將軍接風洗塵,我已知會左堂主,你可與我同去。”

許驚弦故作開懷:“多謝陳大哥,若能如願追隨明將軍,決不敢忘。”

“兄弟於我有救命之恩,再說感激的話就見外了。”陳長江唏噓一嘆,算來我上次見到明將軍已是八年前的事,不知他如今是否安好。 神情盡顯忠心。

許驚弦口中應付陳長江,心頭暗自警惕,自己雖只和明將軍見過寥寥數面,但天下第一高手的目光豈可小覷,明日決不能露出破綻,若是被他認了出來,自己丟了性命不說,恐怕還會連累到葉鶯。

三月十一。 晴。 利見大人。 西南得朋。

獅子樓乃是成都最有名的酒樓。 才過巳時,樓下便已停了數輛裝飾華貴的馬車,成都城內有頭有臉的人物齊聚於此,只為一睹天下第一高手明將軍之風采。 獅子樓方圓百步內,早已密布暗哨,更有五百名佩刀掛劍的士卒來回巡邏,任何人若無請柬,絕無可能接近獅子樓半步。 而酒樓之中的店主、廚師、伙計與打雜的小廝,全都經過嚴格的盤查。

事實上,縱有刺客,也沒有人相信能夠傷得了明將軍,但萬一被刺客混入,上至劉知府、下至守衛的每一個士兵,皆難脫得乾系。

許驚弦與陳長江作為金刀堂堂主左皓英的貴客,早早就在樓上坐定。 左皓英是一位四十餘歲,滿臉麻子的彪形大漢,以八十一路金刀刀法成名,武功或許僅列二流,但為人耿直,處事公正,忠信勇決,一諾千金,在川中極有人望。 這些年金刀堂雖無擒天堡與媚雲教的浩大聲勢,但成都附近數百里不生風波,百姓安居樂業,此人居功至偉。

許驚弦暗中掃視全場。 樓上共設有十餘席,主位自然留給明將軍,劉知府的人佔了一席,當地官員分坐兩席,金刀堂身為成都最大的幫派,除開許驚弦與陳長江之外,左皓英另還帶著五名心腹,八人共坐一席。 其餘人包括成都各地幫派勢力、商儒名流、望族鄉紳等皆是多人共席。

除去劉知府與幾位官員前去迎接明將軍,所有人皆已到場,五六十人共處一室,原本應是吵嚷喧鬧,但此刻整個酒樓卻幾乎不聞一聲,瀰漫著一種緊張而期待的氣氛。 許驚弦亦覺得手心冒汗,口乾舌燥,一別四年,他終於又將要與自己命中的宿敵、殺死暗器王林青的仇人見面了。

午時,隨著一聲通報,大將軍明宗越在劉知府的陪同下,踏入獅子樓。...<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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