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時未寒 -【山河】《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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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3401069 發表於 2012-6-2 11:14 PM

第三十章 咫尺天涯

“月圓之時,暗無天日”。 短短八個字,驚心動魄,令人聞之色變。

天齊夫人怔了半晌,喃喃道:“慕松臣來中原了?”語中難掩驚詫。

許驚弦乍然目不視物,本是有些慌亂,此際反倒鎮定下來:“在下正是被慕松臣所害,此刻他就在左近四處搜尋我們,夫人既然是他的舊識,也不須自己動手,只要放聲一呼,便可引他來殺我。

”他雙眼雖盲,心頭卻是雪亮,聽天齊夫人話中隱含恨懼之意,雖與慕松臣頗有淵源,卻怕是仇多於親,故此出言相試。

果然天齊夫人怒道:“慕松臣算什麼東西,我為何要幫他殺人?”

水柔清連忙道:“那就請夫人快快出手相救吧。”

天齊夫人冷笑非常道例不虛發,這小子逃得了一時逃不過一世,縱算我現在救他,日後也會死。 ”
水柔清想到她方才言辭確鑿不救男人,此刻卻改了口氣,顯是留有餘地,解釋道夫人有所不知,非常道想殺之人並非幫主,而是……”

許驚弦截口道:“清兒不用說了,男子漢大丈夫,不必乞命苟活。”他未嘗不希望對方出手救治,不過夏天雷是白道武林盟主,與旁門左道結怨甚多。 看天齊夫人行事似邪非正,萬一也是夏天雷的仇家,豈不是雪上加霜,所以寧肯自己毒傷不治,也不願連累他。

“我就說你這小子又能有多深的道行,竟引得慕松臣親自出手?原來只是被殃及的小小池魚……”天齊夫人看穿許驚弦的心思,撫掌而笑,“你能不顧自家安危替朋友隱瞞,確也是個性情中人,若是二十年前的我,必會救你,但如今麼,哼,誰的生死也不在乎。”

水柔清急道:“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夫人既曾有古道熱腸,緣何現在見死不救?”

“小丫頭未經人世險惡,說了你也不懂。”

水柔清心知央求怕是無用,不若相激:“非常道縱橫江湖,威名極盛,夫人又何必為我們這些不相干的人開罪他們,惹來禍端。況且那毒藥如此厲害,欲救無門。唉,幫主你就認命吧。”

天齊夫人恢復鎮靜,從容笑道:“我豈會把非常道放在心上,只是與慕松臣早已井水不犯河水,不想再有任何糾葛。'誤佳期'雖然厲害,我手裡卻恰好有解藥。但這解藥來之不易,又憑什麼給你們?”

水柔清輕哼一聲,手中喑喑握緊纏思索,伺機動手。

天齊夫人明察秋毫:“軟求不成,便要硬奪?你的武功還不行。”

水柔淸道:“武功或不及你,拼命總可以。”

“哎呀,說得我都害怕了。不過你連解藥的顏色形狀也不知,更不知用法,隨便找顆藥丸,就敢給那小子服用麼?”

水柔清頓時洩了氣,臉上血色盡失,纏思索軟垂下。

平惑目中盈淚,拜倒在地:“求夫人賜下解藥。小女子無以為報,願做婢女服侍夫人一生,若是言而無信,來世為牛為馬,永受鞭笞之苦。 ”

天齊夫人漠然道:“你可想好了,九幽之境,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嶺不行客,洞不納雲……一入我府,再難為人。你若陪我在這呆一輩子,不但以後不能重回花花世界,也看不到這小子啦。”

平惑雖對許驚弦有好感,卻也不至賣身相救,但失手害了義父夏天雷,猶自耿耿於懷,只盼補救。 眼前浮上沈羽的音容笑貌,想到自己犯下大錯,恐怕他不會輕易原諒,與其如此,倒不如留在此地。 她本就是清秋院的婢女,倒也不覺自貶身價,一咬牙:“只要夫人肯賜解藥,我就答應你。”

天齊夫人不置可否,悠悠道:“另一個小丫頭也願意留下陪我麼?”

水柔淸怔了一下,雙親大仇未報,如何能應她? 但看著大叔眼中空茫,全無神彩,心裡像是被抽空了一般,一橫心:“小女子身懷血仇,只要了結此事,便來此處陪夫人一世,若違此誓,管教我天洙地滅。”

許驚弦陡然一震,他知平惑是因夏天雷之故,卻未想到水柔淸也甘願為自己做出如此犧牲,千言萬語湧到唇邊,卻吐不出一個字。

天齊夫人哈哈大笑:“男人的賭咒立誓我聽得多了,半點也不放在心裡,不過你這小姑娘的話麼,或可信上幾分……”

“那就拿解藥來吧。”

“小丫頭莫急。”天齊夫人話音一轉,冷然道,“喂,你小子艷福不淺啊,兩個如花似玉的姑娘都願意為你赴湯蹈火,你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為何不發一言?且問你,若我只留下一位姑娘,你要捨棄誰?”

許驚弦朗聲道:“誰也不留下!三人同來,必是三人同去。”

天齊夫人大出意外:“好個倔強的小子,命懸一線還如此口吐狂言。”

“在下自幼受一位長輩教誨,武功未及皮毛,卻總算學了幾分錚錚傲骨。若讓清兒與平姑娘捨身相救,必是一世愧疚難安。與其如此,倒不如心懷坦蕩,磊落做人,縱然一生目肓,亦有朗朗乾坤!”

“我倒真是看走了眼,原來你小子還是個硬骨頭。但你莫以為一死百了,實話告訴你吧,中了'誤佳期'並無性命之憂,只是全身功力盡散,每當月圓之時會恢復少許,但卻是雙眼盡盲,若無解藥,糾纏至死。你願意一輩子受此折磨嗎?”

“如果夫人果真有意相救,何需訂下這般苛刻的條件?依我看你根本就不打算賜予解藥,只不過藉機調侃而已。命該絕,不受辱!”

“好一個'命該絕,不受辱'!不錯,我本無意救你,卻被兩個情深義重的姑娘打動,所以才試試她二人誰在你心中分量更重。我平生最恨男人見異思遷、薄情裹義,無論你做何取捨,都只會換得我一聲嘲笑。”無齊夫人輕嘆一聲,語氣緩和下來,“唉,你若中的不是'誤佳期',我定會袖手不顧,但既然是非常道的對頭,便救你一次,兩位姑娘也不必留下了,反正決不能讓慕松臣那廝稱心如意……”說到這裡,似是自知失言,噤聲不語。

許驚弦心中一動,暗忖天齊夫人定與慕松臣有些情緣糾纏,那“見異思遷、薄情寡義”多半就是針對慕松臣而言,如此說來,她會不會是葉鶯的親生母親? 但此刻提及葉鶯,頗似求情,何況對方恐怕還不知葉鶯的死訊。 所以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水柔清不料須臾間事有轉機,大喜道:“夫人若肯相救,不忘恩德。”

“東海之濱,有座無名荒島,遍布毒物。其中有種奇特的毒蛇,名,為守蟾。此蛇毒力極強,生性乖張,月圓之夜便會昂首望月,渾若痴傻,故得此名。'誤佳期'便是由守蟾蛇毒液中提聚而來,無色無味,中者功力大減,逢十五而目盲,持續兩三日方可複明,所以有'月圓之時,晴無天日'的說法。'誤佳期'雖不致命,卻纏綿難愈,但守蟾蛇有一天敵,乃是島上特產的一種碧血貂,唯有其膽可解此毒。”

許驚弦初聞“誤佳期”之名時,只覺其中淒傷哀婉的別離之意,全不似極厲害的毒藥,聽了天齊夫人一番解說,方知究竟:“既然夫人不願讓慕松臣明謀得遑,那就懇請賜下兩枚碧血貂之膽,我的那個朋友亦中了此毒。”

“我之所以告訴你'誤佳期'的來歷,就是要讓你知道這解藥絕非易得之物,碧血貂取膽即亡,在我眼裡你們這些臭男人還不如一隻貂兒,憑什麼要用貂命相換?”天齊夫人冷笑數聲,見許驚弦沉默不語,忽又道,“但你此刻尚不忘朋友,足見仗義,紿你解藥也不難,卻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夫人請講,只要在下力所能及,無不遵從。”

“一入九幽,隔絕紅塵,我對世事早已無欲無求,一時也不需你相助。不過你能從慕松臣手底下逃得性命,也應當有幾分本領。今日便先欠下我一個人情,日後只要聞我號令,就得替我做一件事情,無論此事易如反掌還是難如登天,皆不可推託。”

許驚弦大是躊躇,現在講明事情也還罷了,若是有違道義立可反悔,但面對這樣一個虛幻的許諾,實難一口應承下來。 天齊夫人心意難測,誰知她以後會給自己出什麼難題。

天齊夫人笑道:“那些有口無心的南人,發誓好比吐痰,張嘴就來,而你既然猶豫難決,應是個一諾千金的好漢,權且信你一次。只要答應了我,立刻就給你解藥。”

許驚弦緩緩道:“夫人處處皆存相試之意,必是曾經歷過種種磨難,所以才對人性失去了信心吧?”
天齊夫人似被說中痛處,滯了一下,怒道:“再要多嘴,大家一拍兩散,你自己不要命也就罷了,莫忘了你朋友的命也在我手裡。”

許驚弦權衡輕重,沉聲道:“答應你也不難,但我有個條件,決不做傷天害理之事,更不可牽涉他人。”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天齊夫人咯咯嬌笑,“好個正氣凜然的大俠,我要是再年輕幾歲,只怕也會和兩個小姑娘爭你呢!閒話不說了,你們三人先把身上的引火之物拋下,然後上前來取藥。”

“這是何故?”

“碧血貂與守蟾蛇一陰一陽,所以才相生相剋。碧血貂膽乃是至陰之物,遇火而化,若沾了燥燃之物,藥性必減。”

三人只盼她相救,不虞有它,先將隨身的火折、火熠、火石等物置於地上,扶著許驚弦往屏風前行去。

踏出幾步,正來到石屋正中,腳下地板陡然一空,竟裂開一個大洞,二人毫無提防,一併墜了下去。 水柔清手腕急彈,射出纏思索,剛觸及洞口石板,天齊夫人已搶至,伸指將纏思索桃開。

三人同聲像呼著落下,幸好地洞僅有七八尺的高度,落腳處還算平整,不曾摔傷。

水柔清大叫道:“夫人言而無信,不給解藥也就算了,為何害我們?”

天齊夫人笑道:“郎情妾意,何等美事,三位好好溫存一番吧。”隨著機關聲響,頭頂石板翻落,霎時四周陷入漆黑之中。

柔清又怕又氣,黑暗中抓緊許驚弦與平惑的手:“這女人口蜜腹劍,笑裡藏刀,實在歹毒……”

天齊夫人的聲音從頂上隱隱傳來:“小丫頭別不知好歹,我這是給你一個機會。患難見真情,現在你和那小子同樣不見天光,先體會一下當瞎子的滋味,隨後再解毒也不遲。提醒一下,這下面直通山腹,岔道極多,可不要亂走亂闖迷了路……”語聲遠去,再不可聞。

那石屋看來簡陋,誰能想到底下競藏有機關。 尤可恨他們剛才對天齊夫人言聽計從,將隨身引火之物皆拋下,如今眼前漆黑一片,方向難辨,恍惚中只覺四周隨時會衝出什麼怪物猛獸,不免驚慌失措。

水柔清揮動纏思索,往頭頂上的石扳套去,卻無抓鉤著力之處。 纏思索上係有兩枚小小的銀球,用以打穴,擊在石板上卻發出金鐵之聲,水柔清頹然道:“這女人詭計多端,表面是石板,底下卻是鐵鑄,無機擊載。”又四處亂摸,想找到開啟的機關,亦是一無所獲。

許驚弦最先泠靜下來:“不必找了,這等秘室多是用以關押,裡面自然不設機關,只能由外面打開。事已至此,我們一定不能亂了陣腳,不可單獨行動,以防走失。”

三人拉著手摸黑慢慢往前探去,走了二十餘步方才觸及實物,手中滑濕,應是青苔。 四周除了零星的水響再無聲息,但這寂靜更令人心中發怵。

平惑自小入清秋院做了亂雲公子的貼身婢女,雖是僕從的身份,過的卻是錦衣玉食的日子,何曾受過這等驚嚇? 加之身無武功,若是平日必早已大哭出來,此刻口中雖不發一言,卻忍不住全身顫抖起來。

許驚弦感應到平惑的小手在掌中輕顫,憐意大生:“平姑娘不必擔心,這裡空氣中聞不到腥氣,應該沒有野獸出沒,我們先休息一會兒,然後再從長計議。”平惑聞言稍安,三人摸到一處乾燥的山壁靠坐著。

三人一時無話,許驚弦突然問道:“起初在小廟之中,老夫曾問過平姑娘夏幫主中毒之事,現在不
妨說說。”

“我聽說嘉州必香居的月餅最好,所以特意去買了送給戈父。昨夜中秋,我們三人正吃著月餅,突然義父臉色一變,一掌打掉我與沈公子手中的月餅,道聲:有毒。隨即便吩咐沈公子燒去宅院,一起由暗道離開,才出暗道,正好月上中天,就突然看不見了,還咳了幾大口血……”
水柔清關切道:“幫主,你有沒有咳血?”

“不妨。慕松臣借葛雙雙的暗器施毒,老夫只略沾了一點,中毒不深。”許驚弦因平惑的話想起諸多疑點,當即把自己與水柔清在金陵城外偶遇到她,隨即跟蹤她到泰升巷之事全盤托出:“夏幫主來金陵應是機密,既然未帶平姑娘同行,你又如何找得到他,可是沈羽洩露給你?那必香居的月餅又是聽何人說起?”

“這不關沈公子的事,他只告訴我中秋之時要陪著義父出去幾日,要我在幫中等他回來。我只是無意中聽小孟說起沈公子去了金棱,這才忍不住朝他打探了地址,想給沈公子和義父一個驚喜,必香居的月餅亦是小孟提醒我。”平惑語音哽澀,“但我萬萬沒想到竟會害了義父……”

許驚弦不動聲色:“小孟是什麼人?可是沈公乎的手下?”

“小孟大名叫孟輝,乃是沈公子的貼身隨從,已經跟了他好幾年,我來到梅影峰後,起居飲食都虧他照應,所以相熟。難道他會是奸細?”

許驚弦幾可肯定那孟輝必是內奸、平惑涉世未深,根本不知江湖險惡、加之與沈羽分別數日,思念心切,略施小計便可誘她人轂。 只不知在幕後指使孟輝的人究競是慕松臣,還是沈羽?

“令夏幫主中毒的那塊月餅是親手給他的麼?你與沈羽也吃了月餅,可有不妥?”

平惑聲音微顫:“月餅共有八塊,分別寫著'花好月圓、福祿雙至',我自然挑了'福祿'給義父,事後沈公子用銀針探查,整盒月餅中除了'福'之外,那個'戲'亦有毒,幸好我與沈公子都未吃到。”

許驚弦尋思:按常理行事,“花”、“好”應該留給平惑,沈羽多半是“月”、“圓”,“祿”餅或還有可能分與沈羽,但“福”餅必是給最年長的夏天雷。 “雙”餅之毒只是起掩人耳目的作用。 此事看似與沈羽無關,卻不能消除他的嫌疑,敵人工於心計,一點小處也不捨放過。

“另有一事。老夫見夏幫主手上戴著一枚指環,平姑娘可知那是何物?”

“我曾問過義父,那枚指環名叫'紫霜',用北極紫玉打製,乃是裂空幫的鎮幫之寶,唯幫主才有資格佩戴。”

許驚弦鄭童發問:“是否只要擁有紫霜,便可坐上幫主之位?”

“那倒不是。萬一落入奸人之手,豈不壞事?紫霜乃是代表幫的信物,但若是幫主出意外,不僅須持有此物,還得加上幫主留下的遺訓,才可得到幫中四位長老的支持。”

“老夫有些不解。幫主若是意外身死,自可編造遺訓,四位長老又如何能分辨得出真假?”

“那是事先約好的四句口令,唯有幫主與四大長老知道,或許,是一首詩、一首歌謠,也許只有幾個字,就連四位長老之間也互不知情,無論如何也不能偽造。”

許驚弦陷入沉思,事件逐漸理出脈絡:“誤佳期”雖是無色無味,令人中毒於無形,卻難以致命,本非暗殺的最佳藥物,但卻能令人功散目肓,驚慌之下失於察覺。 要對付夏天雷這樣的絕頂​​高手,若不能一擊必殺,後患無窮,而慕松臣等人本可趁夏天雷中毒之際痛下殺手,卻遲遲引而不發,更刻意製造出皇上欲殺夏天雷的假象,目的就是要把他迫入絕境,不得不把紫霜指環與那四句口令託付給沈羽。 怪不得小廟之中,慕、鬼、葛、談四大高手攜一眾手下明明佔據絕對優勢,卻還有閒情與自己賭戰,像慕松臣、鬼失驚這等冷血殺手,平日豈會講什麼江湖道義,若是一擁而上,自己與沈羽縱然拼盡全力,怕也難保夏天雷的安全。 不說出口令,夏天雷尚有活命之機,一旦說出,只恐就是他斃命之時。

“那麼,若是夏幫主有個閃失,而沈羽手持紫霜指環,再得到幫中四位耆老的支持,幫主之位當是十拿九穩?”

平惑一驚,立知其意:“前輩難道懷疑沈公子?這不可能,沈公子最敬重義父,豈會勾結外人害他?”情急之下,幾乎是在放聲大喊。

許驚弦柔聲道:“平姑娘不要著急,這只是老夫的猜想,一切還有待證實。當務之急,是盡快脫困找到夏幫主,真相就會水落石出。”記得天齊夫人說“誤佳期”的效力只會令中毒者在月圓之際眼肓兩三日,一旦夏天雷目能視物,敵人布下的種種迷陣便瞞不過他,所以這幾天極是關鍵,時辰一過,恐怕慕松臣就會下毒手滅口。

“可是,我們如今連自保都困難,又怎麼去找義父和沈、沈公子?”

“天齊夫人既然說這裡直通山腹,恐非虛言,或許另有出路,我們沿著山壁慢慢摸索,總能找到盡頭。”

二人手扶山壁,往前探去。 觸手處盡是參差的怪石和滑膩的苔蘚,頭頂不時有滲出的山泉滴下,看來果然是山腹之中。 曲曲折折走了半個時辰,速度雖然緩慢,算來也有半里多,卻依然不見盡頭。 起初三人還默記方位,漸也頭昏眼花,難辨東西。

水柔清不由洩了氣:“說不定我們只是在原地打轉,根本就沒有出路,真恨不得一掌把頭頂打個洞出來……”

許驚弦沉吟道:“江湖上從未聞天齊夫人之名,也想不出有類似歸隱的女子高手。既無滔天權勢,建造一座石屋也就罷了,如何有能力開山?依老夫看來,此地應該是半天然半人工的山洞,或是前朝金陵某官員移禍逃難的處所,如今被她借用。若是逃難之所,必留退路。這裡不應該是個封閉的空間,必是天齊夫人命人將通向外界的洞口封住了。我們細心一點,若發現鬆動的石塊,或許就是被堵的出口。”

“這麼大的地方,不知要找到什麼時候。”水柔清喃喃道,“可惜我的纏思索太短了,不然系在兩人身上,分頭尋找機會或大一些。”

平惑忽道:“我身上倒有一根線,長達數十丈,或可派上用場。”

“哈,平姑娘真人不露相,想不到身上還藏著寶貝,快拿出來吧。”

平惑低嘆了一口氣,黑暗之中只聞衣衫簌簌聲響,似是在寬衣解帶。

水柔清疑惑道:“你做什麼?”

平惑猶豫道:“這是我隨身帶的一副繡像,乃是用整根絲線串連而成,還真有些捨不得拆了它。”

許驚弦心中一動,五年前在清秋院中,為了不讓亂雲公子偷窺《天命寶典》,他不得不以火燒之,卻從封面中拆出一卷古怪的絲線與一個十字形的木架,後來與平惑分手時把絲線給了她,想不到她竟一直帶在身邊,再摸摸自己懷中的那方木架,感觸萬千。

水柔清笑道:“你是捨不得繡像中的人吧。我猜繡的一定是沈公子。”

“不,是我的弟弟。”平惑雖無武功,性格爽快處卻不輸江湖兒女,當即拆了繡像,把線頭輕輕放在許驚弦手上。 自言自語道:“小弦弟弟不要怪我,以後姐姐重新給你繡一個。”她的聲音極低,唯有近身的許驚弦聽得清楚,他眼眶一熱,幾乎張口喊出“蘋果姐姐”來。

那卷絲線長達數十丈,細韌無比,由水柔清與平惑兩人牽著一頭,許驚弦牽著另一頭,分別探尋出口,若遇危急,只須輕扯絲線,便可相互照應。

但那山洞蜿蜒曲折,極為深遠,三人分頭行動,亦花了一個多時辰才算將山洞搜遍,卻全無收穫。
三人重新匯合,饒是許驚弦智計百出,亦有技窮之感。

水柔清嘆道:“黑燈瞎火的,怎麼找啊。”

“眼裡一點光亮也瞧不到麼?”

“是啊。”水柔清苦笑:“幫主是真瞎,我們是睜眼瞎。”

“這裡空氣流動毫無滯澀,必然有許多通風之處。算來此際巳是黎明時分,通風之處必是被黑布遮擋,只能透氣,不能透光,天齊夫人倒是不留一點破綻。但她事前根本不知我們要來,所以這個密室應是用以囚困的處所,並無其他危險,實在無計可施,就好好休息吧,反正她遲早要回來,就算有慕松臣等人跟著,我們也要留下力氣拼命。”

“這裡雖有水源,卻無食物,若是困上十天半個月,不等敵人動手,我們就先餓死了。”

“不妨,兩三天后老夫就會復明,天齊夫人真要想殺我,決不會等到那時,我們要比敵人更沉住氣。”話雖如此,許驚弦卻自知是安慰二女之言,因為夏天雷的命運也將在兩三天內決定,他又怎能坐視不理。

三人又困又乏,喝了些泉水,靠依著山壁昏昏睡去。

許驚弦冋想這一夜的種種見聞,諸多疑閉已漸漸理清,但仍有許多不解之處:慕松臣與簡歌早是沆瀣一氣,但鬼失驚的出現是否代表將軍府暗中與簡歌結盟? 鬼失驚明明可一擊必殺水柔淸,卻為何放她一馬,並且事後竭力隱瞞? 簡歌目前又在何處?

正思索間,心頭突生警覺。 頭頂某處發出“噝噝”的微響,空氣裡瀰漫著一股似有似無的淡淡甜香。
許驚弦一驚,連忙屏住呼吸,輕輕一推水柔清。

水柔清立時醒轉,亦發覺異常:“不好,有人放迷香!”而身邊的平惑毫無動靜,怕已中了迷香昏睡過去。

許驚弦道:“敵人必是由通風處撒下迷香,或有光亮,可看到什麼嗎?”

水柔清茫然四顧,唯有一片黑暗。 急得大叫:“無恥小賊,有本事就下來與姑娘決一死戰,施展這下三濫的手段算什麼本事?”聲音迴響,空氣中的香味更濃。

山洞雖大,但那迷香透過空氣散佈,實是無處可躲。 許驚弦苦思無計,只好低聲道:“閉住呼吸,節省體力;”暗運龜息之術,假裝昏迷,只盼能拖得一陣,待敵人下來察看時伺機動手。

似龜息之法只是盡量減少身體的消耗,並不能完全屏絕呼吸,何況許驚弦功力僅餘兩三成,那迷香又可從肌膚毛孔中透入,起初尚能保持心頭一線清明,漸漸不支,終於失去神智。

不知過了多久,許驚弦驚醒過來,眼前仍是一片黑暗,無法分辨是否仍在山腹之中。 他低叫了一聲,全然不聞水柔清與平惑的回應,而空氣中的甜香已然消失。 幸好功力尚存幾分,凝神一聽,身畔有兩人的呼吸聲,均勻悠長,應是熟睡。 他稍稍放下心來,卻不解敵人為何沒有趁機動手? 莫非自己只昏迷了一小會兒立刻清醒?

許驚弦陡然一震,在前方不遠處,他清楚地聽到了另一個人的呼吸聲。

“天齊夫人?”他手握劍柄,朗聲發問。

沒有回答。 許驚弦感應到一道目光鎖在自己臉上,雖判斷不出是何用意? 但至少可以肯定,對方並無殺機。

“你是誰?意欲為何?”

依然是沉默,那道目光也沒有稍移半分。 許驚弦暗聚內氣,緩緩提劍凝在胸前:“老夫雖盲,卻也由不得你裝神弄鬼,再不說話,便接老夫一劍!”他畢竟還只是一個少年,雖在水柔淸與平惑面前故作鎮定,內心早生焦躁,豈堪一再被敵人戲弄。

“嗒嗒嗒”三聲響,來人依舊不語,行動神秘,僅是以石敲壁。 不輕不重,緩柔有序,似乎在表明並無敵意。

許驚弦心中一動:“你不能說話麼?”

“嗒嗒嗒!”似是肯定。

許驚弦大覺有趣:“這樣吧,由老夫來提問,你敲一下是肯定,敲兩下是否定,多了容易誤會。”

“嗒!”這次的敲擊清晰無誤。

“迷香是你放的?”

“嗒!”

“天齊夫人派你來的?”

“嗒嗒!”

“與天齊夫人無關,為何要下迷香?是要害老夫麼?”

“嗒嗒!”

“既非敵人,便是朋友了?”

這一次遲疑了片刻,響起“嗒嗒”兩聲。

許驚弦不解:“非敵非友,你到底是何意?”

這個問題無法用敲擊聲回答,卻有兩樣東西拋入許驚弦的懷裡。

許驚弦以手摸索,乃是兩枚小小的藥丸,放入鼻端一聞,有股澀然的苦味,詫然驚呼:“碧血貂膽?”

“嗒!”

想不到對方竟連夏天雷的解藥一併拿來,許驚弦心生感激。 不知為何,他對這看不見的不速之客競無一絲戒備,張嘴就欲服下解藥。

“嗒嗒!”神秘人急速敲擊兩下制止了他。

“此藥不能口服麼?”

“嗒,嗒嗒,嗒嗒嗒!”一連串的敲擊聲,難辨其意。

許驚弦笑道:“莫非聞一下就可解毒?”

“嗒嗒!”

“要等到月圓之夜服用?”

“嗒嗒!”

許驚弦連問幾聲,不得要領,忽有所悟:“你是不願老夫現在服下解藥看到你的模樣?”

“嗒!”

“這是為何?老夫連你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難道我們認識麼?”

許驚弦屏息凝神聽了半天,卻無敲擊聲,但那神秘人也沒有離開,似乎只是在怔怔地望著自己。

“相救之恩,決不敢忘。你既然不願老夫面謝,可否留下信物方便日後相認?”

四周一片寂靜,沒有回答。

許驚弦灑然失笑:“老夫真是糊塗了,大恩不言謝,既然連相貌都不願意被看到,必也不須報答。哦,對了,我這林閒的身份是假的,真名叫做許驚弦,日後你若有事,只要找到我,就以此敲擊聲為號,無論刀山火海,皆會全力相助……”天齊夫人軟硬兼施,他亦不肯輕易就範,但此刻競一口承諾,他有一種奇特​​的感覺,似能確認這個神秘人決不會加害自己。 反正他的身份只需瞞著水柔清即可,故也欣然相告。

但對方聽到這番話後全無反應,不知在想些什麼。

過了許久,許驚弦手中絲線被微微扯動,方才如同獨角戲的問答不知不覺在兩人之間形成默契,他立知其意,站起身隨著神秘人的指引走。

許驚弦默聽足音,約在十餘步外,加快腳步欲要追上,但那神秘人似是有意避開他,他快對方也快,他慢對方亦慢。 山洞中彎彎曲曲,許驚弦追得急了,一頭撞在山壁上,腫起好大一個包,神秘人亦不近前,只在遠處停步相候,始終保持著不長不短的距離。

走不多遠,絲線不再扯動,神秘人停下腳步。 許驚弦對他身份好奇,詐做不知,欲要走近。 卻聽敲擊之聲大起,似有怒意,只得悻悻停步。

“哢哢”的機關發動之聲響起,山石滾落,隨即一股清新的山風吹來,拂在面上。 許驚弦心中恍然,原來出口果然是被封堵了。 但此人對這裡的地形瞭如指掌,怕也與天齊夫人脫不了乾系,不然以天齊夫人的精明,這山腹的秘密豈會輕易被外人得知?

又有幾件東西擲入許驚弦懷中,以手去摸,乃是火折、火石等物。 神秘人深深吸了一口氣,卻並無其餘動作。

許驚弦怕他不告而別,連忙道:“蒙老兄相救,卻連你名字也不知道,可否在石上寫下字跡,老夫一摸便知,僅留姓氏亦可。”

“嗒嗒!”

許驚弦苦笑:“老兄這般神秘卻是為何?在下平生受過不少人的恩惠,卻從沒有如此不明不白……最後再問一個問題:日後我們是否還會相見?”等了半天,卻沒有敲擊聲傳來,只聽到對方衣衫被山風吹得獵獵生響,隨風又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那不是迷香,也並非普通的脂粉氣息,而是少女特有的體香。 這股幽幽香氣在許驚弦心中激起滔天巨浪,脫口大叫:“鶯兒,真的是你嗎?”

話一出口,百念齊生。 在那飛泉崖邊,葉鶯得知自己真正身世後發下狠話,從此與慕松臣恩斷義絕。 如果天齊夫人真是葉鶯的母親,她大難不死後不願回非常道,尋來此處亦在情理之中;可是,他親眼看到葉鶯自廢經脈,又中了寧徊風瀕死一掌,落下萬丈深淵,下面盡是滾滾江水,豈有生望?

但是,這氣息是如此熟悉,勾起了許驚弦與葉鶯相攜同行的種種記憶,令他情懷激盪,難以自持。 不顧一切地衝上前去,口中大叫道:“ 鶯兒,你不要走,無論你此刻是人是鬼,我都……”他雙眼俱盲,洞口處又都是亂石,腳下一絆,摔倒在地。

“當”,神秘人毫不客氣地在許驚弦腦上一記重重的爆栗,這一下用勁極狠,如像拼盡全身的氣力,疼得他捂頭大叫。

神秘人一擊即退,飄然而去。 沿途以石擊壁,“嗒嗒”之聲由近及遠,終不可聞。

許驚弦伏在地上,似呆似傻,良久沒有爬起來,一時心神恍惚,渾不知身處何地。 那神秘人手中有石,本可順手打在自己腦袋上,卻僅是以指相敲,分明是葉鶯昔日的風格。 可是,那一記敲擊是如此之重,到底是怪責自己認錯人冒犯了她,還是以此方式肯定自己的判斷?

耳中彷彿又響起葉鶯落下懸崖時最後那句話:“臭小子,好好保重……”不過短短半年的光陰,彷彿已經歷了滄海桑田,現在的他已不再是從前那個自暴自棄、自怨自艾的孩子,而成為了一個擁有絕世武功、充滿自信的陽光少年。 但是,縱然他變成了“大叔”、“幫主”,在他的內心的最深處,葉鶯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如昔,依然會隨時跳出來笑嘻嘻地叫他一聲“臭小子”,毫不手軟地給他一記爆栗……

過了良久,許驚弦才漸漸恢復理智。 由那股香氣只能斷定那神秘人必是一位年輕的女子,畢竟平生與他近身相處過的少女只有水柔清、葉鶯、平惑與白瑪等寥寥數人,實不知天下少女的氣息是否大同小異。 退一萬步講。 就算葉鶯僥倖不死,見到自己又為何不相認,還要扮做啞巴? 或許是因為自己一直念念不忘葉鶯,又懷疑天齊夫人與葉鶯的關係,加上在目肓之中難以辨別,所以才錯認他人……

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若非手中握著對方留下的碧血貂膽與火折等物,幾乎懷疑自己只是發了一場大夢。

想到解藥,許驚弦如夢方醒,現在多想無益,只要雙目復明後再去找天齊夫人,立知究竟。 當下毫不遲疑地拿出碧血貂膽服下,隨即盤膝而坐,默運玄功,只盼及時化解藥性,儘早恢復。

內息運轉數週天后,功行圓滿。 許驚弦睜開緊閉的雙目,眸中英華煥然,但見一道陽光由洞頂的小孔斜射而下,一粒粒細碎的塵埃在空氣中跳躍、滑動、飛舞著,宛若頑童遊戲,心頭說不出的暢意,雖只做了一夜的瞎子,猶若經歷幾生幾世般長久。 經此劫難,更知生命的可貴。

許驚弦遊目四顧,封堵的洞口已被那疑似葉鶯的神秘女子打開,露出長長的甬道,不知通往何處。 看來目前仍處於山腹之中,只是通風口少了遮掩,不再黑沉沉地毫無光亮。

收起那卷絲線時,才發覺其質地獨特,泛著銀光,倒像是某種金屬所製,而且韌性極強,可拉伸數倍,一鬆手即復原如初。 雖有數十丈的長度,捲起來卻不過拳頭般大小。 五年前許驚弦年紀尚小,只覺這絲線好玩,並未覺出異常,順手就送給了平惑。 如今經歷甚廣,眼力與當年不可同日而語,這才發現這卷絲線競與偷天弓的弓弦十分相似。

許驚弦層曾聽義父細細說起在笑望山莊引兵閣中以三才五行打製偷天弓的過程,其中弓弦的材料乃是採自於天池的火鱗蠶絲,五行屬火、本是巧拙大師拂塵上的塵絲。 既然那拂塵與《天命寶典》皆來自於昊空門,這卷絲線極有可能是火鱗蠶絲。

絕頂一戰,暗器王林青招勝身死,偷天弓弓弦亦因此戰而斷,如今有了這卷火鱗蠶絲,便可重續弓弦。

許驚弦掛記水柔清與平惑的安危,絲線捲起放入懷中,返身往回走去;裡面依然漆黑一片,便打起火折,不多時就發現一盞懸掛的油燈,式樣古舊,外漆剝落,不知已有多少年頭,好在裡面尚有大半存油。

一路尋將回去,只見水、平二女皆在熟睡,看來迷香的效力尚未過去。 水柔清翻個身子,睫毛微動,睜開眼來,正與許驚弦四目相對,她迷迷糊糊地望著許驚弦,眸中帶著乍醒的茫然、嬌羞與一絲慌亂:“我怎麼突然睡著了?嘻嘻,我夢見你和我一起打壞人,真是好威風啊……”突然想起睡前之事,雙目圓睜,一躍而起,“幫主,你的眼睛好啦?哇,油燈也點起了,你變什麼戲法?”

許驚弦微微一笑,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的鼻子:“老夫神通廣大,區區'誤佳期'又算得了什麼。毒傷已解,出口也已找到,我們這便可離開了。”不知為何,一時競不願提及那神秘女子。

“太好了!”水柔清不虞有它,喜不自勝,拉著許驚弦的手一陣亂搖,“我知道幫主厲害,可未想到你厲害至斯。從今以後,屬於心甘情願做黃雀幫護法,鞍前馬後替你效勞,決不生二心。”

許驚弦故意一瞪眼:“這麼說之前你是另有打算的?”

“嘻嘻,豈敢豈敢。人家只是給你表表忠心,那麼認真幹什麼?我們這就去找那個壞女人算賬,打她個落花流水,就像剛才做的夢一樣。”

看著水柔清驚喜交集的模樣,許驚弦忽覺心中有愧,決意暫時隱瞞那神秘女子之事,以​​後有機會再慢慢告訴她。

水柔清叫醒平惑,三人往甬道深處走去。 正如許驚弦所料,這條地道乃是前朝某王公貴族的逃生避難之所,以天然山洞改造而成,沿途四通八達,岔道極多。 天齊夫人只是藉用了一小部分當做封閉的密室,一旦打開了出口,方知別有洞天。

水柔清少女心性,看到許驚弦傷勢盡復,自已也不必再做“睜眼瞎子”,心情極好,哼著小曲在山洞中大兜圈子,玩得不亦樂乎。

平惑一覺醒來,重見光明,並不多問,面上也未現半分喜色。 她本不願意相信深愛的情郎竟會是一個暗中結交姦匪、弒師奪權的惡人,但鐵證如山,卻又由不得她不信。 許驚弦的推測僅是一方面,但沈羽與她朝夕相處,實難掩蓋蛛絲馬跡。 那些本不放在眼裡的小事,一旦心中生疑,頓時皆現了原形。

所以,她比許驚弦更能肯定:沈羽就是指使孟輝、誘使自己給義父下毒的兇手!

許驚弦瞧出平惑心事重重,雖不知她心中所想,卻也能猜出個大概,只是不知應該如何安慰。

過不多時找到一個出口,再見天光,此刻已是清晨巳時初。 從昨夜初人九幽府算起,他們在這暗無天日的山腹中足足被困了五六個時辰。

水柔清辨別方位,認出是金陵城的南郊,不由咋舌:“我們是在金陵城東的山谷中遇到天齊夫人的,現在卻來到了城南。”

許驚弦笑道:“修建地道的人,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唯恐老百姓造反取了他的性命,所以逃得越遠越好。”
“我們現在怎麼辦?也不知到何處去打聽夏幫主與沈羽的下落。”

許驚弦此次重遇水柔清,一路上只聽她說起如何找簡歌報仇,似乎仇恨已佔據了她的全部心靈,卻未想到她會對搭救夏天雷之事如此熱心,頗有些不解:“老夫只知四大家族之人行走江湖皆是獨來獨往,從不沾染黑白兩道的恩怨,莫非你認得夏幫主?”

“幫主你莫忘了,我現在可是黃雀幫的人,不救夏幫主救誰?莫非你打算帶著我投黑道?”水柔清喑中卻對許驚弦施個眼色。

許驚弦恍然大悟,水柔清也看出平惑鬱鬱不樂,所以才如此說。 想不到她竟如此體貼人心,當年那個蠻橫無理的小姑娘判若兩人。 父母先後逝去給了她刻骨的仇恨,也加速了她的成長。 心中不由更敬她幾分。

平惑卻不發一語,皺眉苦思,忽一咬牙,似下了什麼決心,對兩人盈盈下拜。

許驚弦慌忙道:“平姑娘為何行此大禮,豈不折殺老夫。”

平惑倔強地長跪不起:“小女子身無長技,唯有拜託兩位相救義父。”

許驚弦嘆道:“老夫本就是為了夏幫主才去那山神廟,如今又中慕松臣的毒手,更不可能就此罷手。你且放心,但教老夫冇一口氣在,定會全力相救夏幫主。”

水柔清亦是伸手攙扶:“​​平姐姐快起來吧,就算沒有你相求,我們也不會袖手旁觀。”因許驚弦之故,她原本對平惑還有些微不自知的醋意,但見她溫婉可人,嫻靜知禮,善解人意,加上兩人面目略有相似,不由心生喜歡,這聲“姐姐”一出口,想到自己雙親俱亡,這世上已是舉目無親,自個兒眼眶倒有些紅了。

“既然如此,小女子也就放心了,這便告辭!”

水柔清驚訝道:“平姐姐不與我們一起走麼?”

平惑苦苦一笑:“我跟著你們也不過是個累贅,反倒不便相助義父我心意已定,不必再多說了。”
許驚弦與水柔清面面相覷,皆看出平惑只是不敢再面對沈羽,所以找藉口離開,一時也不知應該如何勸解。

水柔清關切道:“平姐姐要去什麼地方?你父母在何處?”

“我……”平惑欲言又止,壓住哽咽方才繼續道,“我自幼被父母賣給亂雲公子做小婢,連他們姓甚名誰都不知道。不過我還有一個弟弟,在錫金,我想去找他”她雖跟著沈羽,卻並未在意江湖諸事,

許驚弦從軍之時又都叫“吳言”的假名,故此以為他仍在錫金。

水柔清大生同病相憐之情:“此去錫金路途遙遠,你一個女孩子,又沒有武功,萬一遇到壞人怎麼辦?”

許驚弦胸中大震,原來在“蘋果姐姐”的心裡,自己就是她唯一的親人,所以才不遠千里去投奔;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早已離開禦泠堂,此刻就在她面前。

相認的話湧到許驚弦嘴邊,終又嚥下,並不完全因為顧忌水柔清,而是知道此去相救夏天雷必是惡戰連連,平惑跟著自己亦不安全。 靈機一動:“平姑娘有所不知,老夫說曾在清秋院作客時遇見你其實都是謊話,之所以認得你,正是受你兄弟所託……”

平惑驚呼:“什麼,你認得小……”

許驚弦不等她把自己名字叫出口,截斷她的語聲:“不錯,老夫與你那位兄弟乃是忘年之交。他如今早已離開錫金,浪跡天涯不知所蹤。不如你先回梅影峰,若我們如願救出夏幫主,便同去相會。”

旁邊的水柔清亦是滿腹疑慮,算來平惑與自己差不多年紀,她的弟弟最多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如何能與“大叔”相交莫逆? 難不成大叔就喜歡結交小朋友麼?

許驚弦笑著從懷中摸出那十字型的木架看到這件東西,平姑娘應該相信老夫的話了吧。 ”

當年許驚弦從《天命寶典》中取出的那卷火鱗蠶絲糾結在一起,正是平惑幫他解開,火鱗蠶絲裡麵包著的就是這根奇型木架。 解絲費了她半夜的工夫,印像極深,一眼便了認出來,驚喜得連連點頭。

許驚弦取出火鱗蠶絲:“此物便先由老夫暫時保管,遇到你兄弟時便以此為憑,讓他去梅影峰找你,如此可好?嘿嘿,到時見了他本人,再重新替他繡像吧。”端想日後再見平惑的情形,不由嘴角含笑,她若知道而前這位“林前輩”就是她念念不忘的小弦,不知會有多麼高興。

平惑本因沈羽之故心喪若死,尋思若去錫金遇不見許驚弦,便尋個寺廟落髮為尼,了此殘生,此刻意外聽到了許驚弦的下落,登時目中神彩盡復,重現生機:“好,一言為定,我就在梅影峰靜候佳音。”

走出幾步,平惑又回過頭來:“還有兩件事情。我曾聽義父說起,他有一位知交好友,就住在離金陵不遠的揚州城,義父或許會去那裡避難……”

“揚州!”許驚弦與水柔清相視而笑,冥冥之中似有天意,他們的目的地本就是揚州。 不過換個角度去想,夏天雷與簡歌定下揚州之約,或許與那個朋友亦不無關係:“夏幫主那個朋友叫什麼名字?”
平惑續道:“我只是聽義父偶爾說起,忘了他那個朋友的名字,只記得姓路,這個姓氏並不常見,應該可以打聽得到。”

許驚弦脫口而出:“觀月樓,路晡天!”

平惑拍額而呼:“對對對,就是這個名字。”

江南三大名樓,除岳陽樓之外,一個是號稱天下第一賭樓的蘇州快活樓,另一個便是揚州觀月樓,那是江南名士路嘯天夜觀天象的處所。 而告訴許驚弦這番話的,正是暗器王林青。 斯人已逝,言猶在耳,不免心生感嘆。

水柔清拉了許驚弦一把,嘲笑道:“幫主發什麼呆?莫非那路嘯天也是你的忘年之交?”

許驚弦搖頭失笑,路嘯天成名數十年,怕也有六七十歲了,若真與自己相交,卻也算得上了“忘年”了。

“平姑娘說有兩件事情,還有一件是什麼?”

平惑猶豫良久,幾乎把唇角咬破,這才開口:“小女子不知道這個請求是否有悖江湖道義,但……實在忍不住要說出來。如果前輩確定沈、沈公子果真是暗害義父的兇手,能否先饒他一命?”

水柔清心直嘴快:“如果真是他做的,這樣的反復小人留他何用?”話一出口,便知不妥,奈何覆水難收,只好連吐舌頭。

許驚弦嘆道:“此事恐怕我們也做不了主,需得夏幫主與裂空幫諸位長老一併裁決。”

平惑黯然搖手:“小女子並非替他脫罪,只是懇請先留他一命,若能生擒解押回梅影峰最好。”
水柔清奇道:“平姐姐這是什麼意思?”

平惑神思不屬,眼望雲天深處,幽幽道:“我要當面問他一句話。不然,我死了也不甘心!”言罷朝兩人施個萬福,轉身離去,更不回頭。

平惑離去之後,兩人買了兩匹馬,一路策馬揚鞭,趕到那山神小廟。 廟已被非常道殺手毀去,只餘些殘磚碎瓦。 許驚弦記得沈羽背著夏天雷是朝西而去,沿途追蹤,起初尚有些凌亂的足印,漸漸沒人林中失了蹤影,亦尋不見打鬥的痕跡,彷彿逃亡者與追殺者都已憑空消失。

水柔清道:“幫主,你懷疑沈羽是慕松臣的幫兇,有幾分把握?”

“起初只有六成,但看平姑娘樣子,足有七八成。”

“既然如你所說,沈羽定是故意要裝出拼死護師的姿態,為何全然找不出痕跡,會不會冤枉了他?”
許驚弦斜睨著她:“怎麼突然好心替沈羽說話了?”

“我……只是覺得平姐姐有點可憐,父母賣了她,弟弟又不知去了何處,喜歡的人又是個壞蛋,如果是我,只怕真沒有勇氣活下去了。”

許驚弦望了她半晌,長嘆一聲:“知道老夫為什麼要幫你報仇麼?”

水柔清笑嘻嘻地道:“你以前是大好人,後來是好大叔,現在又是我的好幫主,自然要幫我啦。”
許驚弦微微搖頭,柔聲道:“那是因為老夫知道,無論你經歷過什麼樣的閒難,遭受了什麼樣的慘遇,你始終都是一個單純的小姑娘,有著一顆善良的心”話音未落,巳是打馬如飛而去。

水柔清愣在原地,不知為何,明明是誇獎自己的話,卻讓她鼻子發酸,只想大哭一場他們終於還是未找到沈羽與夏天雷的下落,水柔淸主動提議再去九幽府一行,或許能發現慕松臣的蹤跡。

兩人按昨夜逃亡的路線,尋到被鬼失驚一掌劈下山崖之處,由上望下去,只見荒草遮天,叢林蔽日,更有淡淡的山霧縈繞半山之中,根本看不到山谷的影子,亦未發現通往崖下的小道。

原來那山谷四面環山,形成一個天然的封閉之所,加上人跡罕至,草木瘋長,若不是誤打誤撞地落入山崖,根本就發現不了。 怪不得天齊夫人說什麼“一人九幽,隔絕紅塵”,倒也並非虛言。

兩人棄馬步行,沿著山崖下到谷底,待尋到九幽府時,已是午後。

水柔清上前拍門:“天齊夫人開門,被你謀害的冤魂前來索命啦!”

許驚弦肚中暗笑:“餵,若是老夫武功未復,你敢如此說麼?”

水柔清白他一眼:“光天化日之下,我可不怕鬼。就算沒有幫主罩著,纏思索也不是吃素的。”

許久無人開門,裡面也全無聲響,水柔清喃喃道:“莫非被我嚇得鑽地道跑了?”伸掌一推,大門應手而開。

石屋內依然是空蕩蕩的一片,但角落上那具屏風卻是歪歪斜斜,隱約付見兩張小床,堆著凌亂的衣服以及一些雜物,竟是人去屋空的模樣。

“哎呀,還真是被我嚇跑了……”水柔清洋洋得意,“快來搜搜是不是還有什麼寶貝沒帶走。”

許驚弦沒有移步,而是怔在原地,他的目光盯著那堆雜物中的一件東西,幾乎不敢相信己的眼睛。

那是一枚小小的銀環,形如彎月,若非邊緣鋒利如刀,就似是女子的手鐲一般。

——眉梢月。 葉鶯的獨門兵刃。

葉鶯果然沒有死,山洞中那個神秘的啞女就是她!

他突然明白了,葉鶯一直就在九幽府中,當看到水柔清與平惑竭力捨身相救時,必是以為自己另結新歡,早就把她拋之腦後。 按葉鶯那決絕冷厲的個性,豈能相容?

許驚弦頭頂上那一記爆栗仍在隱隱作痛,彷彿依舊留著那神秘女子指節相觸時的感覺。 她那渾若拼盡全身力氣的狠命一擊之中,是否也拼盡了她殘存的最後一絲柔情?

那一擊,是否代表著葉鶯在心裡對自己的訣別?

那肌膚相​​觸的一刻,他與葉鶯雖近在咫尺,但亦如相隔天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b3401069 發表於 2012-6-2 11:49 PM

第三十一章 斗轉星移

“這個東西好奇怪……”水柔清順著許驚弦的目光望去,上前拿起眉梢月放在手中比劃著,又試試那鋒利的邊緣,“莫非是天齊夫人的獨門兵刃?但她為何不帶走?咦,這裡還有香爐、靈牌……什麼意思啊?”

許驚弦神智漸復,定睛一瞧,果然那床尾梳妝台上放置著一個小小的香爐,其中香灰痕跡皆新,顯然時常焚香祝禱,另還有一塊靈牌,上面卻無字跡。 他心頭不禁微微一震:人死豈能複生? 或許自己只是因為不願接受葉鸞已死的現實,所以才把那個神秘啞女當做是她……

水柔清喃喃道:“這倒像是在祭奠什麼人。幫主你為何發呆?哼哼,難道你與她真的……”

許驚弦心神不寧,脫口道:“這件兵器叫眉梢月,乃是老夫一位朋友的,可惜她已經於半年前遇難了……”話雖如此,他心中卻有個聲音反復不斷地問自己:葉鸞真的死了麼?

“看起來像裝飾,其實卻是殺人利器,一定是個又漂亮又的狠的女孩子。嘖嘖嘖,看幫主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果然交情匪淺,真可謂紅顏知己遍天下啊。唉,可惜芳魂已逝,就留給你做紀念吧……”

許驚弦顧不得水柔清的冷嘲熱諷,接過眉梢月,冰冷而光滑的環身,並無刻字,難以判斷是否是葉鶯所用,畢競她的武功得於慕松臣,或許另冇同門使用類似的兵刃? 眉梢月本是一對,另一隻在何處? 他腦中陡生一念:難道是天齊夫人怪責葉鶯救了自己,所以對她下了毒手? 或是強迫葉鶯離開,匆忙中葉鶯故意留下眉梢月提醒自己? 隨即搖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縱然天齊夫人心狠至此,那香爐與靈牌卻又做何解釋?

再看那靈牌與香爐、雖是尋常之物,卻撫拭如新,想是每日上香後細心清理之故。 難道是天齊夫人知道女兒已死,又找不到屍身,只好藉物思人,立下靈位? 何那靈牌何故不寫姓名? 而這麼重要的東西,天齊夫人又怎麼不帶走? 這裡有兩張床,以天齊夫人猜忌不定的性情,若非極信任之人,豈肯與之同室而寢? 除了她的女兒還能是誰? 但倘若葉鶯真的活著,縱然臨行匆匆,也不會棄下兵器不顧。

他一直認定葉鸞已死在飛泉崖下,此際卻好像隱有轉機,驚喜之餘,陷入沉思之中。

水柔清伸開五指在許驚弦面前一晃:“幫主醒醒,大白天見鬼啦?”

許驚弦苦笑無語,想到山洞中那神秘啞女的種種古怪行徑,一時也恍惚起來,似真似幻,幾疑是葉鶯的鬼魂託夢相救。

唯有找到了天齊夫人後,方能解開葉鶯的生死之謎。 但人海茫茫,連天齊夫人的真實面目都不知,要想找到她又談何容易。

兩人又搜索一番,但除此之外,石屋之中再找不到相關的線索。 許驚弦望著那些簡陋的擺設,暗忖天齊夫人看似機詐百變,卻過著如此清心寡欲的日子,或是當年情變之餘心灰意冷的緣故。 如今棄九幽府而不顧,倒未必是避開自己,更有可能是乍聞慕​​松臣的消息,舊情復燃,隨之而去。 他甩甩頭,拋開雜念,暗中拿定主意:當務之急是要先救出夏天雷,真相遲早會水落石出。 至於葉鶯,只要她真的未死,縱然尋遍海角天涯,也必要找到她。

兩人離開九幽府後沿原路返至山崖,尋回馬匹。 商議一番後,決定先去揚州府,一來夏天雷極有可能去路嘯天的觀月樓避難;二來敵方勢大,孤掌難鳴,若有宮滌塵與何其狂相助,更增勝算。
事不宜遲,兩人直奔碼頭,尋船擺渡過江。

上了船,水柔清卻猶豫起來:“沈羽若果然有異心,只怕不會真心實意地相救夏天雷。再加上慕松臣、鬼失驚等人緊追不捨,他們如何有機會過江?我們會不會找錯方向了?”

“不然。無論沈羽是否是敵方內應,要得到夏天雷的信任從而託付那幾句口令,皆會奮力救師。慕松臣與鬼失驚先後被我們引來,也給了他們逃脫的時間。若老夫所料不錯,這一切的幕後主使就是簡歌,他卻直到此刻尚未現身,多半坐鎮揚州,畢竟那才是他與夏天雷約見之地。”其實許驚弦對此並無太多把捤,只是遍尋不至,唯有聽天由命,去揚州碰碰運氣。

水柔清見許驚弦說得肯定,自是深信不疑。 又聽到仇人的名字,不由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趕往揚州,與簡歌一決生死。

而許驚弦心中還有另一個念頭:路嘯天在武林中聲名不著,縱能援手亦難撼慕松臣、鬼失驚這兩大高手,而如果沈羽要“配合”敵人迫使夏天雷說出口令,把路嘯天做為人質就是一個令其就範的籌碼。 只是這種想法不免對人性揣度太惡,自不必對水柔清說了。

不多時船靠北岸,兩人一路​​策馬飛馳,傍晚時分已趕至揚州府。

朝路人打探方向,才知那觀月樓並非什麼風景名勝,而是位於揚州城東深山之中,因氣候寧和,山頂雲淡霧清,適觀天象,所以路嘯天於此建成一座小樓閣,名為觀月。

路嘯天本出身於江南望族,自小聰慧過人,熟讀百家,據說此人不​​但才高八斗,學富五車,達識中外,通曉天地,更有觀氣測運之異能,年輕時赴京趕考,因未賄賂主考官,本應是狀元卻只中了進士,故憤而離京,臨行時於客棧牆上書萬言諫聖,人雖狷狂矜傲,清高不羈,文卻字字珠璣,針砭時事,因此聲名大噪。 後來皇上慕其名,派人尋訪拜官,他堅辭不受,恐被小人詬言,自此棄文習武,在江湖上亦闖出了兒分薄名。 中年後精研玄學,號稱觀天而明運,前知千年,後識百年,再被好事之徒以訛傳訛,成為一代江南名士,原本寂寂無名的觀月樓亦與岳陽樓、快活樓並列為江南三大名樓。

許驚弦與水柔清來到東山,卻見山雖不高,但山勢綿延,樹林密布,人跡皆無,不知那觀月樓在何處:料想既是觀天象所用,必應設在最高處,便沿著一條羊揚小道往山頂上行去。 到了半山腰,小徑斷絕,雜草叢生,足有半人多高,只好棄馬登山。

翻過幾座山頭,道路越發險峻,遙遙可見前方山頂間露出樓閣飛簷的一角,應該就是那觀月樓。
隱隱傳來兵器交擊與叱喝之聲,兩人對視一眼,急忙聞聲趕去。 西天一輪鮮紅的斜陽將落未落,把淡雲、青山,叢林、岩石皆染成血色,似有種不祥的預兆。

但見半山坡有一片空地,散佈著數十堆大石,各有一人多高。 石間人影閃動,激鬥正酣,石堆外還圍著二十餘人,皆手持兵刃,大多身著黑衣,看那裝束,應是一眾非常道殺手無疑。

大叫聲從石堆中傳出,一名黑衣人被高高拋起在地上滾了幾滾,其餘人見同伴受挫,卻仍如臨大敵般凝立不動,無人上前攙扶,那黑衣人勉強爬起身來,一瘸一拐地歸入隊中。

許驚弦距離稍遠,只能分辨出石堆中穿梭著三條人影,卻難以分辨出是否是沈羽、夏天雷等人。 看此情形,雖是敵眾我寡,卻反似大佔上風。

水柔清驚訝道:“難道是景師兄與段老三?”

許驚弦奇道:“清兒眼力競如此好,連老夫都無法辨認是何人對戰。”

水柔清道:“我認得這是英雄塚的九宮陣法,那天我偷偷跑了,景師兄與段老三很可能到揚州來找我。可本門有令,若事不關己,嚴禁弟子沾染江湖是非,他們怎麼會幫著夏天雷,而且還動用九宮大陣……”

許驚弦於高處俯瞰,那數堆大石的擺放一目了然。 看似雜亂無章,卻是暗合九宮方位,大有玄機。 每堆石塊間雖可側身而過,但不通陣法之人便只在那數丈方圓內兜圈子,似左實右,似前實後,難入陣眼,唯有精熟陣法之人方可來去自如。 怪不得非常道殺手人數雖多,卻被那三人盡數擋在石陣之外,久聞英雄塚機關消息之術,果然名不虛傳。

兩人悄無聲息地由高處掩下,離得近了,已可認出敵方領頭兩人,一個光頭竹杖,一個紅衣飄飄,正是談詩與葛雙雙,正低聲交談著,或是商議破陣之策。 其餘非常道殺手不敢再擅入石陣,守在一旁靜等號令,唯獨不見慕松臣與鬼失驚。

驀然石陣中閃出一道藍影,正是景明彥,他衝人敵陣中。 與一名黑衣人對了一掌,又劈手將另一名黑衣人手中的長刀奪下。 他得點睛閣主景成像真傳,乃是四大家族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本身武技著實不凡,當日在毀諾石上與許驚弦動手時,只因棋差一著,所以才處處縛手縛腳。 如今面對一眾殺手,以“浩然正氣”馭“醉歡掌”,大發神威,加之有九宮陣法相助,來去如電,頗有幾分玉樹臨風之態。

景明彥一擊即退,復又隱入石陣之中。 非常道殺手顯然未料到對方反施偷襲,措手不及之下被他得手,氣得哇哇大叫,三名殺手剛隨之衝入,景明彥在幾堆大石間疾轉,數步間便已甩開敵人,殺手失了目標,稍一猶豫間,段成已由斜刺裡殺出,擊倒一名殺手,隨即又消失不見,另兩名殺手正欲扶著傷者退出,一道白影倏忽飄至,掌力到處,將三個殺手拋起五尺餘高,遠遠落在石陣之外。
許驚弦窺得真切,不由吃了一驚,那白衣人面貌儒雅,氣度非凡,出手若電,卻不傷人,正是四年前離開京師後不知所蹤的機關王白石。 難怪談詩與葛雙雙兩大高手齊至,又有幾十名非常道殺手助陣,卻依然束手無策。 機關王名列京師“八方名動”,成名數載,豈是易與之輩?

水柔清乍見白石,喜道:“我說段成那小子怎麼敢擅自動用九宮陣法,原來是物師叔親自坐鎮。小時候物師叔待我極好,算來十餘年不見,他競還是當年那模樣,不現絲毫老態……”

白石本是英雄塚主物天成的師弟物天曉,多年前奉四大家族之命去京師暗中協助明將軍,並設下流星堂,人稱機關王。 後被南宮逸痕說動,入了禦泠堂,司職紫陌使。 當年林青攜幼年許驚弦獨闖流星堂,先破青霜令使簡歌的“花月大陣”,隨後揭開了白石的雙重身份。 白石身份暴露,又慚於水秀之死,離京尋找南宮逸痕,自此下落不明。

白石加入禦泠堂一事極其機密,就連四大家族幾位首領亦知之不詳,水柔清自是不清楚,所以依舊以“師叔”相稱。 許驚弦對白石頗有好感,何況見他此刻率景明彥與段成力抗非常道殺手,當已與簡歌劃清界限,也不揭破,低聲道:“你且在這裡候著,老夫相機出手,若能生擒談詩與葛雙雙中一人,敵人自退。”

水柔清扁嘴:“幫主總當我是小孩子,我也要陪你打壞人。”

“老夫這是救人,不是殺人,刀槍無情,可不能讓俺唯一的護法涉險。嘿嘿,你且放心,保證不讓你的景師兄傷半根毫毛。”

水柔清見他當仁不讓承起保護自己之責,心頭正覺一甜,忽聽到後半句,跺腳道:“呸,他關我什麼事啊?”才一轉眼間,許驚弦已借著密林的掩護迅速朝戰團移去。 她一咬牙,暗中跟上。

葛雙雙與談詩商議一陣。 忽大聲道:“石陣難破,大師先在此處拖住他們,我去找些救兵來。”隨即幾個閃身,沒人密林不見。

談詩轉頭吩咐眾殺手:“凝神戒備,莫讓這三人跑了。”

景明彥喝道:“小爺要來便來,要去便去,就憑你們這些人,還擋不住我。”一言出口,從石陣中躍出,揮掌拍向談詩。

卻見談詩猛然回身,竟似早有預備,竹杖迅疾搭住景明彥的雙掌,口中哈哈大笑施主既然出來了,就莫要回去啦。 ”

景明彥覺對方竹杖上力道似弱似強,旋轉不休,彷彿形成一個無形漩渦,雙掌競被粘住擺脫不開,怒喝一聲,掌中蓄著的“浩然正氣”盡吐。 無念宗“須彌芥納”之功最擅以力引力,借物傳勁,臨陣對戰時欠缺剛猛的殺傷力,但若比拼內功之時卻是難纏。 景明彥這一掌如泥牛入海,明明擊在竹杖上,卻空蕩盪地毫不著力。 談詩的竹杖在山神廟中被許驚弦斷流劍震裂,杖頭的竹節已不成形,活似安上了一柄叉頭,失了許多功效,但景明彥肉掌與之相搏,反倒吃虧。 他正欲變招甩開竹杖,耳邊忽傳來“嗖嗖”風響,幾枚小小的弩箭由旁邊的大樹中射了出來。 景明彥不料大樹邊明明空無一人,竟會有暗器發出,雙掌又被竹杖粘住,變生不測之下只得強提一口氣,身體平移兩尺,雖勉強閃開弩箭,但胸中氣息一窒,內力延續不上,談詩則趁勢轉守為攻,本身的內力再加上方才接下的“浩然正氣”皆由竹杖逆衝而出,直撞向景明彥的雙掌。 此消彼漲之下,景明彥抵擋不住,一張臉憋得通紅,眼見就要咯血負傷。

白石見勢不妙,與段成一併衝出石陣來救,卻被眾殺手攔住。 一道紅影閃出:“總算把你這老狐狸引了出來……”暗器破空之聲不絕入耳,卻是葛雙雙去而復返。 白石大袖揮舞,將暗器震飛。 眾殺手方才吃過他苦頭,也不敢太過逼近。

卻聽景明彥悶圌哼一聲,一口血已噴了出來。 白石心知已不及相救,暗嘆一聲,與段成退入陣中。 原來談詩與葛雙雙起初率眾殺手強衝九宮大陣,因不識陣法,徒然損兵折將,無功而返。 欲要出手毀石破陣,卻又被白石趁機傷了幾人。 知那陣法詭異,一時難以突破,故設下誘敵之計。 葛雙雙假意去搬救兵,其實並未走遠,臨行前藉著長袖的掩護在大樹上設下弓圌弩,卻以手中的透明絲線遙遙控制。 景明彥向來心高氣傲,方才突襲得手,不免有些輕敵,見葛雙雙離開,談詩疏於防範,趁機出手,卻落人敵人的陷阱之中。

葛雙雙見景明彥雖是咯血,卻仍苦苦支撐,但如此下去內力耗盡,不死也成廢人。 她在京師多年,識得白石,不願與他結下死仇,便對談詩道:“大師下手輕些,生擒就好,莫傷了那小子。”

談詩本可重創景明彥,聞言點點頭,“須彌芥納”功流轉如意,變粘為彈,發出一道剛力,正與景明彥殘餘的掌力相若,化開內力相拼的僵局隨即竹杖輕輕一挑,封住他幾處穴圌道。

葛雙雙得意大笑:“不曾聽說白兄與夏天雷有什麼交情,何苦替他賣命,如今人質在我手中,只要由兄讓路即可,這個交易可划算?” 話音未落,頭頂傳來一聲長晡,一道人影從天而降,單掌劈空,長劍生風,直襲談詩。

談詩久經戰陣,猝不及防之下本能生出應變,竹杖鎖住長劍,左拳迎向來人,卻不料對方出招虛實相間,半空中掌、劍互換,長劍斜挑他眉心,化掌為爪握住竹杖,五指勁力到處,本巳不成形的杖頭已被硬生生拗斷,來人借勢一個倒翻,反落在他身後。 身形交錯的瞬間,談詩已認出來人正是那山神廟中的“林閒”,心中不由一悸,未戰先怯,顧不得景明彥,往右側一個急躥,饒是他退得快,左股亦被踢中一腳,痛徹心肺。

許驚弦一擊奏效,亦不追殺談詩,左掌順勢擲出半截杖頭擊在趕來接應的一位殺手的胸口。 抱起景明彥,彈身而起,揮舞的斷流劍磕飛葛雙雙的兩枚輕骨刺,腳踩樹枝,在空中起伏不定。 揚聲長笑:“想不到夫人與那'陳員外'假扮夫妻不過幾日,卻已學會了生意人的精明。若你與大師此刻率眾乖乖離開,老夫便不追究昨夜之事,這個交易可划算?”

觀戰的水柔清先見景明彥遇險,正替他擔心,忽然許驚弦如神兵天降,這幾招狙殺、救人、迫敵一氣呵成,姿態瀟灑至極,恨不能振臂高呼:“幫主威武!”再聽他學著話兒嘲諷葛雙雙,摀嘴偷樂。

“又是你這個混小子……”葛雙雙見轉眼間人質易手,氣炸胸膛。 但她曾聽慕松臣親口說許驚弦中了非常道的絕毒,不死亦目盲,又加上鬼失驚言之確鑿盡斃三人於崖下,想不到他非但雙目燦若晨星,武功似也更犀利了一分,亦是大生忌憚,手中扣了滿把暗器,竟不敢再發出來。

一眾非常道殺手亦受其震懾,只是遠遠圍在左右,無人近身。 許驚弦指尖輕拂,解開景明彥的穴圌道,低聲道:“能走麼?” 景明彥不答,只是有氣無力地點點頭,他方才被“須彌芥納”功牽動之下,全身內力盡瀉而出,此刻全身酸圌軟,已近虛脫。

許驚弦環視全場,雖是身處重圍,仍是鎮定自若,凌厲的目光隱露殺機,鎖在驚魂未定的談詩左脅:“老夫這把寶劍久未飲人血,有些管不住它,大師最好讓開條道,免得老夫犯下殺戒。” 談詩方才左腿被踢了一腳,雖未骨折,卻是疼痛難忍,所以左脅露出空門,受許驚弦目光一逼,心中陡生寒意,不由退了半步。 這一退本是應勢而行,好補去身法上的破綻,並無讓路的意思,但眾人之中以他的武功最高,猶在葛雙雙之上,其餘殺手見他如此,不由閃開一條通道。

許驚弦嘿嘿一笑,躍下樹枝,看似施施然地扶著景明彥從眾殺手中間穿過,暗中已將內力提至頂峰,隨時待戰。 眾殺手面面相覷,竟無一人阻攔,白石與段成上前把兩人接入九宮大陣之中。 其實此刻若是眾殺手一擁而上,許驚弦脫身倒是不難,只是難保景明彥無虞。 一回到石陣之中,景明彥再也支撐不住,長噓一口氣,在許驚弦耳邊極低地說了一聲​​“謝謝”,隨即軟倒在地。

許驚弦知他心氣極高,又因水柔清的緣故對自己頗有敵意,能口出謝言殊為難得,對他印象登時好了幾分。 白石以中、食兩指搭在景明彥手腕上,暗査脈象,低聲道:“不妨事,只是脫了力,休息幾日便可恢復。段成你負責照應明彥,這裡有我一人足可應付。”

段成上前扶住景明彥:“多謝林前輩仗義出手。”又對白石介紹道:“這位是林閑林前輩,曾與我們在諾城有一面之緣,他,他……”這才發現除了這個名字,對許驚弦竟一無所知。 白石默念這個陌生的名字,眼露疑色:“林兄因何而來?”

許驚弦對白石一抱拳:“前……白兄無須多慮,既然同仇敵愾,便是知交。多餘的話先不必說了,不知夏幫主現在何處?”畢竟機關王白石是他少年時便認得之人,心中一直當他是前輩,險些說漏了嘴。

“原來林兄也為夏幫主而來……”白石神情一緩夏幫主此刻正在觀月樓中。 我擺下陣法只能攔住談詩、葛雙雙與那些蝦兵蟹將,卻擋不住慕松臣與鬼失驚這兩大高手,他們半個時辰前就已進了觀月樓,方才尚聞打鬥,此刻卻聲息皆無,不知情況如何了。 ”

許驚弦一怔,難怪未見慕、鬼二人的身影,夏天雷雙目皆盲,功力大減,沈羽敵友難辨,縱然路嘯天武功蓋世,怕也難敵。但見白石臉上雖隱有焦慮之色,卻也不失篤定,猜測觀月樓中莫非還另有強援? “白兄少了兩位少俠,能敵得過那些人麼? ”

白石傲然一笑:“無念宗與千葉門我還不放在眼裡。 林兄不通陣法,留下也無益,還是快去觀月樓看看吧。 段成你替林兄帶路。 ”

“幫主放心,還有本護法在呢。 ”水柔清窺個空當兒,繞過非常道殺手的包圍圈從側面進了九宮大陣,對白石嘻嘻一笑:“師叔好久不見啦,還認得我麼,我是清兒啊。 我雖不是英雄塚的人,但好歹和段老三他們都熟,小時候還時常擺下各種陣法捉迷藏,這九宮大陣可難不住我。 咦,段老三你做什麼? 才幾日不見,就對我擠眉弄眼的……” 英雄塚的各式陣法神妙無比,皆是不傳之秘,竟被他們用來捉迷藏,若被門中長輩知道了,段成定少不了受罰。但水柔清見到白石心中高興,只顧自己滔滔不絕,渾不解段成的眼色,段成只得連聲咳嗽,暗自苦笑。

白石一驚,面上神情複雜:“你是清兒啊,竟長這麼大了。 你來得正好,先幫師叔拒敵,隨後再慢慢細談。 ” 許驚弦登時想起若非簡歌假扮白石訂下“白水相約”,水柔清的母親水秀亦不會死圌於圌非圌命。這筆賬雖不能算到機關王頭上,但他暗中加入四大家族的宿敵禦泠堂,心中必是對水秀之死自責不已,只希望水柔清不要因此而遷怒於他,就像……遷怒於自己一樣。

“幫主你快去找夏幫主吧,嘻嘻,莫怪我不聽你號令哦,我在這里和師叔一起,只有打壞人的份兒,決不會有危險……”水柔清對許驚弦吐吐舌頭,末了又加上一句,“你自個兒也小心些。 ”

許驚弦掛念夏天雷,也顧不上和水柔清鬥嘴,起步欲行,卻忽有不辨東西之感,眼前一堆堆大石如能自行移動般,稍一側轉身,方位盡換,陣中更隱隱透出一股煞氣,玄妙難測。原來這九宮大陣若無精通陣法之人的指引,一旦人陣,便會被各種障眼法所惑,極難脫身。 段成上前幾步:“我來替林前輩帶路吧。 ” 段成帶著許驚弦在九宮大陣中忽左忽右地穿行,明明直線行走只須數十步,卻要繞上幾個大圈子方可到達​​。 許驚弦回想到當年在“須閒號”向段成學棋時,兩人日夜不分埋首於棋盤之上,重溫昔日種種情景,不由面露微笑,心頭髮熱。半炷香後,來到九宮大陣的出口,只見一條細窄的小道直通山頂而去。

段成恭敬道:“沿此路一直走,便可抵達觀月樓。 晚輩還要回去幫師叔應敵,就先送至此處,日後再聆前輩教誨。 ”

許驚弦聽他說得彬彬有禮,忍不住發問:“你還下棋麼? 棋力可有長進'? ” 段成一呆:“前輩怎知我下棋之事? ” 許驚弦哈哈一笑,也不多作解釋,拍拍他的肩膀:“日後有機會再與你切磋幾局。 ”大步前行而去。 段成撓撓頭,百思不解:“他為什麼要說'再'呢? ”

許驚弦沿著山道一路前行,來到山頂,但見一方闊大的岩石由峭壁間突出,形成方圓數十丈的天然平台,而觀月樓便建在這岩石之上。且不論其別出心裁的設計,單是於此地修築高樓,亦必耗資甚鉅。 觀月樓高達數丈,一道旋梯蜿蜒而上,直通樓頂,遠看更像是一座塔。沒有雕樑畫棟,沒有琉璃明瓦,樓簷上也沒有多餘的裝飾,簡樸而實用,似乎缺少江南名樓的泱泱氣派。但那青色磚牆不知以何種材料製成,無縫可尋,亦無風雨侵蝕的斑駁痕跡,彷彿任憑歲月荏苒,亦能嶄新如初,屹立不倒。整個觀月樓雖是建在那凌空的大石上,卻有一種厚重沉穩的感覺撲面而來,令人肅然起敬。樓頂上開著許多形狀不一的天窗,或方、或圓、或扁橢、或三角,皆可由那道旋梯抵達,可謂別緻。 樓外空無一人,從洞圌開的大門中隱隱傳來說話之聲。

踏進觀月樓的瞬間,許驚弦陡然一怔。 映人眼簾的是一個寬闊的大廳,除了幾間密閉的小屋外,整個觀月樓內部渾然一體,長寬足有十丈,高髙的穹頂呈圓形,繪製著日月星辰、迢迢銀河,從頂端掛墜下無數琉璃珠,足有數百枚之多,彷若漫天繁星。巨大的空間卻並沒有產生強烈的空曠感,而是透出一種神秘的氣息。令人恍然覺得來到了某座充注著靈力的神殿,生出頂禮膜拜的衝動。

大廳四角各擺有幾件形狀古怪的器械,外觀粗笨,結構精巧,不知做何用途。 桌上擺了一張圍棋盤,兩人端坐。 左首一人是位六十餘歲的老者,青布長衫,三縷長髯,頗有道骨仙風之態,應是那江南名士路嘯天;而與之紋枰對弈之人竟是慕松臣。

而在大廳一旁角落,夏天雷盤膝趺坐,雙目緊閉,滿臉肅然,似已魂遊物外,不理身畔諸事。 沈羽手執雙槍,立於側邊替他護法,他面色蒼白,嘴角隱隱滲出圌血跡。 而更令許驚弦吃驚的,是空氣中那一股沉重滯然之感,樓廳內的每件物事彷彿都被緊釘在地板上,挪移不動。 那是武功高手將自身潛力催至極限時發出的殺氣! 殺氣來自於大廳另一角對峙的兩人。 鬼失驚依舊一身黑衣,頭頂箬笠,卻全無往日陰鷙之態,而是弓身曲腰,凝若雕像,胸前的雙手如虛抱圓球,渾身上下散發著冰冷詭厲之氣,如臨大敵。 鬼失驚對面相隔七八步遠外,端立著一位容貌陌生的白衣人,神情淡漠,眼神燦亮,手執長刀。 白衣無塵、意態蕭索、目光幽遠、刀氣迫人,能與黑道殺手之王圌平分秋色,絲毫不輸氣勢,這世上能有幾人?

剎那間,許驚弦的視線被那白衣人所吸引。 這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如果在平日見到他,定會驚詫於那英俊挺秀的面容上為何會含圌著落落寡歡的微笑。 那銳利如刀的眼神里為何會藏著令人憐惜的鬱色。 凌烈激揚的外表掩不住深人骨髓的寂寞。 但此刻,在許驚弦的眼中,卻只看見那一把刀。 刀長七尺,帶著凜冽的殺意,卻是鈍而無光。 如同那個年輕人本身一般,霸道之中帶著空茫,激昂之中帶著落寞。 就像離群索居的獨狼,遺世而驕傲,自圌由自在地成長,無聲無息地衰落。

在白衣人與鬼失驚之間,放著一隻沙漏,看來沙盡之時便是雙方出手之際。 在濃重殺氣的逼圌迫下,漏沙的速度似也緩了幾分。 而路嘯天與慕松臣卻對此渾若不見,專於對弈,沉吟許久後方才落子,棋盤上彷彿燃燒著看不見的烽火。 一方是兩雄對峙,稍觸即發;另一方卻是紋枰論道,苦思凝想。

場面詭異至極。 聽到動靜,路嘯天抬起頭來望向許驚弦,目露訝異:“來者何人?”他一時難辨許驚弦來意,然而不論來者是敵是友,能闖過機關王的陣法,實非等閒。 許驚弦笑道:“老夫林閒,來此找慕道主算些舊賬,打擾路兄了。”

路嘯天釋懷一笑,復又落下一子。 慕松臣埋首於棋盤間,卻身軀微震。 他知道“誤佳期”的厲害,若無碧血貂膽解毒,終身難痊。 而明明見許驚弦中了毒,竟然渾若無事地找來,一時心神大亂,沉思許久,驀然揮袖拂亂棋盤。 路嘯天道:“勝負尚未見分曉,慕兄此舉可是認輸了?”

慕松臣冷冷道:“路兄招法精妙,再走下去亦是自取其辱。”

路嘯天肅然道:“實不相瞞,老夫少年時蒙一棋道異人傾心相授,自負棋藝不輸國手,卻費盡心力方勉強占得慕兄一絲上風。想不到慕兄武功蓋世,棋上的功夫亦這般了得。既有這般慧識,何不行正道?”

“大道如天,各​​行一邊,何謂正、何謂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棋上比的是小聰明,人生卻需大智大慧方可做出取捨。”

“慕兄執迷不悟,老夫也不必多言。如今三場拼鬥已過兩場,目前暫算作平局,鬼兄與碎空刀一戰,可定勝負。”

許驚弦聞言,方知那與鬼失驚對峙的年輕人,競就是明將軍口中當世幾位少年英雄中排名第一的“碎空刀”葉風,怪不得連鬼失驚亦奈何不了他,“痴者之刀”果非浪得虛名,聽說他去年蘇州穹隆山一戰後不知所蹤,想不到竟到了觀月樓。

念及沈千千對他一往情深,倒也覺得十分般配。 他聽路嘯天提及三場拼鬥,又留意到慕松臣衣袖處裂了一條長縫,之前怕是勝了沈羽一場,只不知沈羽是力戰後不敵,還是故意輸給他。 便在此刻,那沙漏已見底。

鬼失驚與葉風卻誰都沒有動,只聽葉風一字一句道:“鬼失驚,你輸了。” 鬼失驚怪笑一聲:“大言不慚。”話雖如此,但許驚弦與慕松臣皆是心頭雪亮,以鬼失驚強橫的個性,若非稍落於下風,沙漏落盡之時必會出手。 葉風道:“方才你心神忽亂,右腿已現破綻,若我進'蒙'位虛劈左肩,實轉'恆'位取腰盤,你要如何應對?”

“右跨半步至'需'位,掌擊風府大穴。”

“前衝斜擊至'無妄',反刀掃喉。”

“踏'泰'位,左掌引刀,右拳變陽手勾廉泉穴。”

“由'賁'位轉'坤'位,再擊你左肘……” 兩人竟以口頭論戰,按著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變換身形,發招拆式。 起初說得極快,漸漸都慢了下來,額角亦滲出汗來。 雖未出實招,但每一式皆是不依常法、隨機而變,心智上消耗極大。 一旁諸人默想招法,在心中一一對應,腦中似能看到那雙方激鬥的身影,大有所悟。

如此拆了七八招,只聽葉風道:“此刻你左掌力道用老,右掌被我引至外門,我再轉'離'位攻你胸前。” 鬼失驚沉吟許久,方才道:“踏'明夷'、轉'臨'位,橫身撞中宮。”

許驚弦不由驚嘆:“這已是兩敗俱傷之局了。”按鬼失驚的招法,他竟不顧全身空門大露,強行欺人刀芒之中,剎那間便會被碎空刀連劈數記,但那拼死一撞也會讓葉風筋骨盡折。 雙方巳呈玉碎之態。

鬼失驚冷笑:“那要看碎空刀敢不敢與我拼命了。”他的武功本就是尋險而進,起初稍露破綻被葉風抓住,一直苦苦防禦,此刻反擊方顯黑道殺手之王的本色,只要葉風稍有退讓,便可扳轉局勢。

葉風卻朗聲道:“不然,我先退'師'位,再跨'革'位,左掌擊後心,刀劈右背,你已無可閃避。”這一招先抑後揚,避開鬼失驚的拼命之招,隨即繞其身後,看似退守卻又突施強襲,端是妙到毫巔。

慕松臣突然接口道:“步法固然精妙,但僅限於口頭出招。既已退守'師'位,又如何能直跨'革'位?即便你身法極快,但換氣不及,內勁驟減之餘,招速已慢,已有空暇閃避。”按伏羲六十四卦,“師”位與“革”位一東一西,實難一步跨過,稍慢一分,便失了時機,故慕松臣有此詰問。

一個聲音驀然由外傳來,卻猶若響每個人的耳邊:“誰說由'師'跨'革'換氣不及、內力驟減?”蒼老的語音帶著一份激越之氣,僅聞其聲,便似能看到那豪邁意態。 聽到這個聲音,路嘯天面現喜色,葉風微微動容,而慕松臣與鬼失驚皆是一怔。

凝聲成線並不難,難的是他十幾個字同時說出,幾乎不分先後,就如有數人每人口吐一字,從而合成了一句話。 許驚弦卻覺來人的聲音頗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何時聽過。

音落人至,一位白衣人飄然而至,穩立廳中。 但見他鬚髮皆白,頜下五縷白髯,右頰一顆豆大的青痣。 明明足有七八十歲的高齡,卻是面色紅潤,精神矍鑠,不輸少年。 許驚弦心中一跳,四年前他在京師賭場中遇到過這位老人,其時鬼失驚奉明將軍之命負責保護少年許驚弦,狂追老人半個京城無功而返,事後聽明將軍說起,才知這位神秘老人正是邪道六大宗師中的北雪雪紛飛。 他雖與北雪僅謀一面,卻得他諄諄言語相教,印像極深,只可惜北雪神龍見首不見尾,其後無緣再見,想不到今日他又現身於觀月樓中。


雪紛飛炯炯有神的目光環視全場,並不多言,只是足下微動,先踏“師”位,再擰身側轉到“革”位,同時左掌劈下,右掌若虛握刀柄,凌空一擊。 使的正是葉風方才所述的那最後一招。 “砰砰”兩聲裂響,兩塊青磚跳出地面,在空中炸開,裂為齏粉。

慕松臣面色大變,雖不識北雪,但僅憑他出招換式,便可瞧出身負驚世武功。 那虛劈的兩掌看似尋常,卻先以柔勁吸出青磚,再發出剛勁震碎,力道轉換自如,毫無凝澀,若是換上自己,縱然不先跨出那南轅北轍的兩步,屏息沉氣徑直出招,亦未必有此效果。 此人內力之強,足可傲視江湖,就算號稱武功天下第一的明將軍親至,怕也不過如此。

葉風雙掌合十,朝北雪恭謹一禮。 他本是封隘侯遺孤,流落至塞外,偶遇北雪,北雪替他打通經脈,無私傳功,卻又道他天分極高,堅不允他稱己為師,所以日後葉風以天地為師,方能自悟出碎空刀法。 他與北雪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心中極是尊敬。

路嘯天大笑:“雪老兒可算等到你啦,再晚上半個時辰,只怕我這觀月樓就讓人拆了。”慕松臣與鬼失驚闖人觀月樓,路嘯天自知武功難敵,便以言語相激,訂下三場拼鬥,分別由慕、鬼兩人對決沈羽與葉風,他則以棋藝相較。 用意卻只是拖延時間,等待有約在先的北雪到來。

慕松臣眼中閃過一絲戒意:“北雪?”

“'膽寒'、'心驚'之勢,原來是慕道主。”雪紛飛亦從慕松臣的獨門心法上認出他的身份,傲然點點頭,目射奇光,長長的純白發須無風自揚,“你不在東海呆著,到觀月樓有何貴幹?非常道雖有例不虛發之名,但老夫可不想失去路兄這個老友,從你名單上劃掉吧。”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得理所當然,彷彿非常道名震江湖的“例不虛發”只是小孩子間的玩鬧,隨時可反悔。 一種無形的威懾力勢壓全場。

慕松臣長吸口氣,雙目一瞪,兩道冷芒,直逼而來,雪紛飛一雙老眼亦是亮得駭人,四目相對,有如雷電交擊,迸出看不見的火花。 對視半晌,慕松臣微微別開頭:“可惜,我要殺的人不是路兄。”話雖如此,卻已有些氣短。 雪紛飛似乎全未覺察慕松臣的示弱,依然毫不相讓:“無論慕道主想殺誰,在這觀月樓裡,只怕都難以如願!”

在許驚弦的印像中,北雪就像一個慈愛的長輩,從未想像到他竟也有如此咄咄逼人的一刻,大覺有趣,忍不住笑了出來。 慕松臣卻只道他嘲笑自己,狠狠地望他一眼。 鬼失驚冷冷道:“若再加上我呢?”

雪紛飛淡淡一笑:“鬼兄還是好好想想如何破碎空刀吧。” 鬼失驚漠然道:“葉風與雪老兒能守在觀月樓一輩子麼?”

“有了鬼兄這句話,以後只要觀月樓有個風吹草動,便拿你是問。”

此語一出,在場之人皆是心中一震:鬼失驚豈會受得了這般言辭,只怕免不了要與北雪大戰一場。 慕松臣卻是心念一轉:皆說北雪乃是位謙謙長者,如今一見,卻是霸氣沖天,與江湖傳言大不相符,縱然為了路嘯天,也不至於不留餘地公然開罪自己與鬼失驚,其中莫非有詐? 來此觀月樓只有一條路,他必已見過談詩、葛雙雙與自己一眾手下,明知己方實力,若非另有強援,怎會如此? 細聽半山處再無打鬥之聲,談詩等人似已停手,隱覺不妙。

果然鬼失驚怪笑一聲:“只怕無論觀月樓是否安好,你我都不必等到下一次見面了。”他是遇強愈強的性子,可不似慕松臣懂得進退,被雪紛飛一言相激,便忍不住要動手,而且聽他口氣,分明是要做生死之戰。 只見鬼失驚雙拳緊握,喉中發出一陣古怪的輕響,剎那間觀月樓中騰起一股莫名的寒氣,每個人都覺周身發冷,身子不由自主繃緊起來。

路嘯天見勢不妙,北雪或許武功稍高一線,但鬼失驚身為黑道殺手之王,精擅伏殺,詭招層出不窮,何況北雪年事已高,怕他有個閃失,急忙道:“雪兄大概誤會了,此次慕兄與鬼兄來此,倒不是為了觀月樓,而是為了裂空幫的夏幫主。”

雪紛飛微愣,望向夏天雷與沈羽二人:“這位便是夏兄麼,可是受傷了?” 夏天雷似是專心運功療傷,並不接口。 沈羽抱拳道:“沈羽見過雪前輩,這位正是家師夏天雷,他身中絕毒,雙目皆盲,功力大減,一路被敵追殺,所以來路前輩處避難,還望前輩施以援手。”

“老夫與夏兄雖是初識,卻久聞其豪情蓋世,仗義天下之名,心中亦極敬重,自不會袖手。”雪紛飛面色一沉,轉而對鬼失驚發問:“鬼兄可是奉了將軍府之令殺夏幫主?”

鬼失驚自不示弱:“此次來只是受人之託,與將軍府無關。雪兄儘管出手,無須顧忌。”

雪紛飛卻是神情一緩:“如果鬼兄軍令在身,自不會退縮,與老夫之戰今日勢在必行。若非如此,自又另當別論。” 鬼失驚沉吟良久,方緩緩道:“原來雪兄前倨後恭,卻只是試探。”

雪紛飛大笑:“京師初遇鬼兄,彼此不歡而散,今日亦非把酒言歡之局。嘿嘿,雖同為名噪江湖的殺手,相較慕兄的老奸巨滑,老夫倒是更喜歡鬼兄的率直,希望下一次見面不必如此劍拔弩張。方才言語多有得罪,不必放在心上。”

鬼失驚苦笑:“與雪兄兩次相見,都有同一個人在場,彼此倒也算是有緣了。”目光透過箬笠,有意無意地掃了許驚弦一眼。

許驚弦心頭大震,上次鬼失驚與雪紛飛在京師相見時,唯一在場之人正是他。 困龍山莊一戰後,鬼失驚當自己有救命之恩。 難道正因如此,在那山崖前才放過水柔清麼? 但自己相貌大改,又故意裝成老人,實不知到底是何處露了破綻,竟被鬼失驚認了出來。

許驚弦有所不知,剛剛他進入觀月樓時,陡然間目睹穹頂星辰萬象,引發體內《天命寶典》的神秘感應,這才被鬼失驚所察覺。 事實上鬼失驚與葉風對峙時本是勢均力敵,難分伯仲,亦是因為許驚弦的乍然到來而心神略分,這才被葉風抓圌住了那一瞬間的疏忽。

別人或不解鬼失驚此言何意,但雪紛飛卻是一怔,雙目游移一番,最終定在許驚弦身上,神情詫異。

許驚弦之前雖僅見北雪一面,卻當他如親人長輩般親近,見他一雙老眼雲翳盡去,慈光大盛,心頭乍暖,喉中微哽,竟說不出話來,只是拱手為禮。 順勢從袖出摸出一張銀票,朝他微微一晃。
雪紛飛一見那銀票,立知究竟,嘴角露出幾不可察的笑意。

當初少年許驚弦正是為了湊足十兩銀子去找“君無戲言”,所以才在賭場中遇見雪紛飛。 雪紛飛暗中相幫,還故意在賭桌上壓下一百兩銀票好讓他贏得最後欠缺的一兩銀子,這份微妙的恩情彼此自知,卻不足為外人道。

雪紛飛轉向慕松臣:“夏兄想必是中了非常道的毒手,要如何慕兄才能替他解治?”

慕松臣此刻已可確定北雪必還帶有幫手,心中巳萌退意,口中卻道:“自古正邪不兩立,雪兄卻替夏幫主出頭,倒真是咄咄怪事。”其實北雪只因無門無派,獨來獨往,行蹤詭秘,方名列六大邪道宗師之一。 但在大多數江湖人的眼裡只當他是一位遊戲風塵的前輩高人。

雪紛飛嘿嘿一笑:“既然來了觀月樓,便是老夫的朋友。非常道若有本事,日後儘可殺入梅影峰,但此際可動不了夏幫主一根毫毛。”

路嘯天道:“三場比拼,慕兄勝了沈少俠,卻輸給了我,鬼兄則失手於葉少俠,算來三局中已有兩勝,慕兄應該拿出解藥了吧。”

慕松臣卻擺擺手:“這第三戰不可算數。”

路嘯天一怔:“慕兄亦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何故出爾反爾?”

“鬼兄與葉風之間乃是將軍府的恩怨,與夏幫主無關。”慕松臣目光鎖定許驚弦:“最後一戰,應由這位與我死纏不休的林兄接著才是。 ”

“說得好!”許驚弦正中下懷,泰然一笑,“恰好我也要與慕兄算些舊賬,不妨一同了斷。”葉風力挫鬼失驚激起他好勝之念,北雪的出現則讓他心緒難平,一時只覺豪情萬丈,鬥志沖天,公然開口挑戰慕松臣。

慕松臣冷笑膽子倒是不小,只怕手頭上沒那麼硬。 我若輸了,便奉上解藥,從此不再招惹夏天雷,非常道'例不虛發'之名就此罷休。 ”

“解藥不需你給……”許驚弦手人懷中,將那山洞中神秘啞女賜下的丸藥擲向雪紛飛:“夏幫主所中之毒名喚'誤佳期',將此丸服下,其毒自解。”雪紛飛接過丸藥,放於鼻端一聞,眉頭略皺:“其味甚苦,似由某種動物的內腑提煉,可有效麼?”

許驚弦道:“前輩無需顧忌,'誤佳期'屬於蛇毒,此藥乃是碧血貂膽所製,正是那蛇毒的剋星,晚輩亦曾中了同樣的毒,服下解藥後立刻痊癒。”面對敬若長輩的北雪,他已不知不覺恢復了少年的口吻。

雪紛飛釋然一笑,將解藥收人懷中,只等夏天雷功運圓滿後給他服下。 望定許驚弦:“慕道主成名數載,你有把握應付他的'膽寒'、'心驚'之勢麼?”

許驚弦正色道:“把握雖不大,至少不無一拼之力。”

雪紛飛上次遇到許驚弦時已知他丹田被景成像所廢,連他本人亦​​無可奈何​​。 但此刻卻見他面對慕松臣亦頗具信心,顯是另獲奇遇,武功盡復,暗自尋思一番,有了主意。

一旁慕松臣聽許驚弦說出“誤佳期”之名,並拿出解藥,連解藥的來歷也說得絲毫不差,目光閃動:“我也不要你性命,若你輸了,只要如實回答我一個問題即可。”

許驚弦點點頭:“若是慕道主有個閃失,也請回答我一個問題。”

鬼失驚忽道:“那就只論勝負,無關生死,以二十招為限吧。”眾人皆是大奇,慕松臣成名已久,“林閒”卻是寂寂無名,兩人對決自是慕松臣勝面極大,鬼失驚如此說分明是有意相幫許驚弦,不知是何意。

唯有許驚弦知道鬼失驚因當年困龍山莊的緣故,將自己視為救命恩圌人,唯恐慕松臣暴怒之下暗施殺手,所以才如此說。

雪紛飛道:“有道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路兄這觀月樓雖談不上奢侈,好歹費了不少心血,可不想因兩位對決而破壞。既然雙方約定點到為止,若毀損一物,亦做負論。慕兄意下如何?”
慕松臣傲然道:“悉聽尊便。”

雪紛飛一笑:“久聞路兄觀月樓中有'斗轉星移'之妙,卻一直無緣得見,今日何不讓大家開開眼界?亦可為兩位助興。”

諸人皆不解“斗轉星移”,路嘯天知其意,接口道:“天空中的諸星本非恆定,會依季節的更替而移形換位。觀月樓中暗設機關,一旦發動,穹頂的星辰將應合天機,隨之而動。機關發動約有半炷香的時辰,足可拼斗數十招,但只要機關一停,屆時雙方便須罷手。”

“既訂下時辰,又不能損壞一物,雪兄與路兄可謂是煞費苦心啊……”慕松臣漠然一嘆,“條件雖然苛刻,但雙方處境相若,倒也公平,那就如此吧。 ”諸人見他全無異圌議,固然是對獲勝信心十足,必也是急於朝許驚弦發問,不由好奇那問題到底會是什麼。

當下路嘯天領著許、慕二人來到大廳正中,相隔數步而立。

路嘯天來到擺在廳角的一座奇形器械前,那器械佔地數尺,呈多面矩形,棱角分明,灰僕僕地毫無光澤,不知以何種材料所製,粗看起來就像無數個櫃子重疊起來,表面凹凸不平,以隔板遮擋,沉重的底座下連著無數軟管,通連全廳各處。

路嘯天道:“此物名為'解星儀',乃是老夫窮一生心力所創,可驅動觀月樓中各處機關,雕蟲小技原不值一哂,唯博諸位一笑爾。”雖是自謙之詞,語氣中卻不乏倨傲,想必視此“解星儀”為平生傑作。 說話間打開一道隔板,露出嵌入其內的一個開關,旁邊並無字跡解釋,大約除了他本人之外無人知其功用。

隨著機關輕響,頭頂上懸掛的那些琉璃珠緩緩下墜,將許、慕二人包圍其中,每一顆皆有半尺大小,晶瑩剔透,本身透出夢幻般的光影,廳內眾像亦在其中若隱若現,反復疊加。 數百枚琉璃珠各呈巧妙的角度,以珠面折射光線,相近的幾顆琉璃珠間通連著一道道淡淡的光弧,以示不同的星座。 剎時大廳內光芒耀眼,影像縱橫,諸人彷彿身處太虛幻境。 目眩神迷之餘,已猜到那些軟管之中必是灌有許多水銀,下墜時產生動力,雖明其理,但若無天才的奇思妙想,又如何能製出這般精妙的機關,僅僅略動手指即可牽引全局? 盡是暗暗嘆服。

許驚弦手持斷流劍,面對強敵,難免稍有些緊張,但放眼望去,觸目盡是點點繁星,渾如置身於銀河之中,心情亦覺放鬆,這份體驗實是平生未有。

路嘯天又打開解星儀正中最寬的一道隔板,扳動暗藏的機關:“兩位請準備好,十息之內,'斗轉星移'即將發動,屆時便可出手……”語音方落,廳中陡然寂靜,隨即由四處傳來“噝噝”怪響,彷彿周圍結實的牆壁瞬間都成了篩子,外界的空氣隨之湧人。

慕松臣低晡一聲,腕間一翻,那柄銀色彎刀已滑人右掌之中,暗催內勁“膽寒”、“心驚”之勢盡出。 這本是他的成名絕技,決戰之際奪人心神,令對方怯意大生,反應稍有遲鈍便會被銀刀所傷,屢試不爽。 但此等懾魂之術首先須得吸引對方的注意力,方可趁虛而入,而此刻周圍皆是那些變幻莫測的琉璃珠,影響力無疑已大打折扣。 這亦是雪紛飛訂下此戰局的一番苦心,卻不知許驚弦身兼《天命寶典》之術,縱然沒有那些眩人眼目的琉璃珠,“膽寒”、“心驚”對他亦全無效用。

幾息之後,整個大廳微微一震,空氣湧動之音驟停,那些琉璃球彷彿被一個看不見的巨人吹了一口氣,盡皆活了過來,或繞著圈子、或上下擺動、或憑空橫移,軌跡各不相同,模仿著星辰變化。
那一瞬間,慕松臣與許驚弦同時出手。 疾速的身影被琉璃珠反射著,如有數百人在交戰。

許驚弦早已窺準慕松臣的方位,機關乍一發動,立即先發製人,使出一招“李廣射石”。 他棄自己擅長的“屈人劍法”不用,而施以江湖上平常劍招,乃是縱觀形勢後的最佳判斷。 那琉璃珠極為密集,稍有不慎便會被劍光掃到,此際他人劍合一,平飛而起,似一支飛箭般由琉璃珠間的空隙穿過,直取慕松臣的胸口。 這是毫無花巧的一擊,勝於速度、準確與力量,斷流劍在內力的催動下,劍光大盛。

慕松臣早有防備,口中嘿然有聲,身體微微一弓,擰腕甩肩,右手銀刀劃出小半個圈子,凌空虛劈而下,劈至胸口時正正迎上斷流劍。 “叮”然一聲,刀劍相擊,空響震耳,許驚弦只覺對方輕巧的銀刀渾若重兵,不由胸口一悶,竟不能敵,當即藉勢斜躍,避其鋒芒。 忽感手中有異,定睛一瞧,只見斷流劍劍脊上現出一道如細絲般的裂紋。

原來慕松臣掌中銀刀名喚“蓬萊刃”,相傳有巨靈之鰲,背負蓬萊之山而戲於滄海之中。 這柄銀刀便是以玄玉、精鐵合東海靈鰲之骨煉製而成,故此得名。 雖然長不盈尺,卻是鋒利無比。 他曾與許驚弦在山神小廟中先後兩次交手,知他招式快捷,應變奇速,但內力卻略遜一籌,故而有意懾敵,集全身功力於蓬萊刃上,朝著上次斷流劍被斬的缺口猛力一劈。 但雙方刀劍相交的瞬間,許驚弦已察其意,手腕輕抖,劍刃一翻,以厚重的劍背承住這一擊,方免當場斷劍。

許驚弦遇挫不餒,鬥志更旺。 他知慕松臣銀刀鋒利,內力深厚,並不與他硬拼,轉而游斗,繞圈疾走,乘隙發劍。 他腳踩忘憂步法,時左時右,時前時後,在琉璃珠的映射下,化做數十道身影,每出一劍,便如百劍齊至。 慕松臣懷抱銀刀,穩立原地不動,目中冷光暴現,對許驚弦的誘招虛式視若不見,每逢長劍實至,蓬萊刃便以雷霆之勢進擊,明明手持短兵,卻只是一味強劈硬砍,聲勢隱佔上風。

雙方皆有顧忌:慕松臣內力雖深,但輕功卻不及許驚弦,此際他功聚全身,四周的琉璃珠稍沾上必會撞毀,不得己只好立足原地。 許驚弦卻苦於攻勢雖急,卻傷不了慕松臣半分。 此戰只論勝負,旁邊者皆是高手,眼中雪亮,數度進擊無功,自判高下。

許驚弦足下生風,廳中琉璃珠雖多,他卻每每閃不容髮之際穿梭而過。 驀然低喝一聲,欺進慕松臣身畔,左掌勾、按、揮、掃連連出招,看似掌沉力猛,卻皆是半途而止,稍稍引開慕松臣視線後,旋即繞至對方背後,斷流劍在空中幻出數朵劍花,往他腦後刺去,正是屈人劍法中的“月映橫江”。

觀戰的雪紛飛認出許驚弦的劍法來自禦泠堂,長嘆一聲:“不想數年後,復睹屈人劍意,恍若故人猶生啊。”

慕松臣並不回頭,左手垂於腰側,右手反刀劈下;但許驚弦劍至中途驀然變向,斜挑而起,挑向慕松臣肘間“曲池穴”,這一式變化靈動至極,由直刺乍轉斜挑,卻是毫無阻滯生澀。 慕松臣仍不轉身,腦後如生雙目,肘往內曲,蓬萊刃倒撩,刀尖正對劍尖。 許驚弦劍路再變,往下一沉​​,刺向慕松臣的足尖,變化渾若天成,就似之前兩式皆是空擊誘敵的虛招,已與尋常武理大相徑庭,正是奕天訣法。

慕松臣口中微咦,迫不得己一擰腰,空著的左手疾如閃電般擊出,拍向許驚弦面門。 先是握拳重擊,拳至中途,右手拇指、食指捏成環形,中指、無名指、小指駢如利劍,發出三道指風,分刺許驚弦的雙目與喉頭。

原來慕松臣最得意的武功除了“膽寒”、“心驚”之勢、蓬萊刃法之外,另一項便是名為“攝長虹”的空手搏擊之術,拳中夾指,並揉合擒拿錯骨之手法,十分厲害。 但他左手本是蓄勢良久,欲等到最佳時機方才一舉致敵於死命,卻被許驚弦似虛似實的攻擊提前引發。

許驚弦識得厲害,只得橫掌遮目,收劍而退。 雙方身形一錯而過,許驚弦腳下不停,依然圍著慕松臣繞圈子。 慕松臣卻是面色凝重,銀刀幻出一道光幕護住全身,左手五指伸屈不定,暗捏訣法,已不復初時的逍遙之態。 他知許驚弦看似老成,實則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少年,尚存輕視之意,但首次目睹奕天訣動靜相間、縹渺難測的變化後,已知對方確是勁敵,必須小心應付。

兩人都是信心十足,意欲數招間制伏對手。 但幾番交手後,心知不可操之過急,本應先穩守不失,再圖進攻。 奈何那“斗轉星移”只有一炷香的時辰,瞬間已過半,要想取勝,便需出奇招。
慕松臣蓬萊刃的光幕起初罩定身邊數尺,逐漸縮小範圍,最終只護住胸腹要害,似是內力漸竭,光幕中露出多處空隙。 許驚弦雖在激鬥之中,內心卻是冷靜無比,一眼識破慕松臣的花招,知他有意誘自己攻擊,要想取勝,便須將計就計……

此刻廳內景象再變,那些琉璃珠由四面八方漸往廳中聚集,留給兩人的空間越來越小。 路嘯天見許驚弦在群珠之間高速穿行,只要稍有不慎,不但撞毀自家的寶貝,亦會輸掉這場比鬥,不由暗捏把冷汗。 卻見許驚弦奔行雖急,面色​​卻漸趨寧靜,一抹古怪而神秘微笑掠上嘴角……

原來那《天命寶典》博古通今,集老、莊、易經等道學典藏為一體,匯陰陽於無極,化繁複為簡單,悉玄道而通諸理,對天地萬物間的變化明察入微。 觀月樓中星辰流動引發許驚弦體內神秘的感應,雖在疾行之中腦海裡卻是一片空明,心神似已退出戰團,渾忘自身的存在,彷彿腳踩雲團,魂遊天外,隱悟玄機。 起初他越奔越急,少頃快慢不一,俄而錯落有致,最終踏韻行律……漸覺身體中充盈著無窮無盡的力量,精、神、氣皆達頂峰。 倏忽攸忽,一聲長晡,再度逼向慕松臣。

“道法無名”、“戰而不殆”、“煙籠寒紗”,許驚弦一連三記屈人劍法中的殺招,但每一招都刻意或偏或低了少許。

觀戰的雪紛飛低“咦”了一聲,已瞧出許驚弦這三招徒有屈人劍法之形,卻無其神,右腿、小腹、右肩三處皆有極大的漏洞,若是被對方趁勢反擊,不免左支右絀。

他卻不知許驚弦於這三招之中逆運奕天訣法,每一招皆稍加變化,力道三分實七分虛,隨時可另生新力,不與對方銀刀硬碰,劍勢中亦是隱含破綻,反誘慕松臣來攻。

愚大師初創奕天訣法講究自露破綻,誘敵深入,伺機反擊,乃是將後發製人發揮至極致的武功,但許驚弦這些年來每時每刻都在腦中思索奕天決,生出許多新的領悟。 若愚大師見他此刻另闢蹊徑,逆運其勢,以本身含有破綻的攻擊引出敵人反擊的漏洞,必是撫鬚大笑:孺子可教!

果然慕松臣按捺不住,銀華一閃,蓬萊刃穿透劍網,如毒蛇出洞般釘向許驚弦的小腹。 算定許驚弦不敢硬擋蓬萊刃之鋒,若要保萬全,只有朝右斜退半步,而他左掌已集起“攝長虹”之功,備下連綿後招。

許驚弦對此早有所料,竟是不退反進,長劍橫劃而出,劍長刃短,慕松臣的蓬萊刃縱可命中小腹,斷流劍卻可先一步割開他的咽喉。 然而許驚弦這一式看似玉石俱焚的拼命招法,胸口卻是空門大露,若慕松臣矮身閃開長劍欺人中宮,以短相搏,不免被動。

慕松臣目中殺機一閃,果是矮身直闖中宮。 許驚弦身隨意轉,微一側身,放他入懷,隨即斜跨反沖,手忙腳亂中一招“蘇秦背劍”,反劍挑他右腕。 這看似瀕臨絕地無奈地一招反擊,卻已將整個後背示以對方。

慕松臣生性多疑,方才許驚弦每一招皆是法度森嚴,進退有序,卻突然連施險招,破綻連連,已覺有詐。 但出於習武者的本能,眼見天賜良機,如何能袖手? 略一沉吟,左掌挾著風聲往許驚弦的後心拍了下去……

陡然間,斷流劍劍光大盛,竟從許驚弦的跨下電射而出,劍鋒隱含半尺劍芒,帶著一往無前銳不可當的氣勢,直釘向慕松臣的心口。 原來許驚弦那一招“蘇秦背劍”施至中途竟脫手而出,再以左手接過,反握長劍從胯下倒撩。 這是匪夷所思、無門無派的一招,卻是最佳應變。

慕松臣大吃一驚,只憑那極盛的劍芒,便知這是對方蓄滿功力、預謀已久的殺招……

“叮叮叮叮叮”五聲連響,慕松臣左掌及時壓下,“攝長虹”五指齊彈,盡彈在斷流劍背之上。 受此一擋,劍勢稍緩,慕松臣雙足齊齊點地發力,朝後一退數尺,總算避開許驚弦幾乎必中的一擊。 一根長長的指甲從半空跌落,轉眼被劍風絞得粉碎。

幸好方才慕松臣心頭犯疑,再加上他有意要詢問許驚弦,不願當場殺之,左掌只用了五成功力,尚留餘勁變招,若不然,只怕已被那鬼神難測的一劍穿心而過。

觀戰眾人看到這裡,皆不由自主發出一聲驚呼,雪紛飛眼中一亮,以北雪之能,亦直到此刻才明甶許驚弦之前的破綻全是誘敵入轂之招。 上次見他還只是一個丹田盡廢的稚子,如今已是判若云泥。 這般精深的算路、這般詭異的殺招,僅以招法而論,相較當世任何一位絕頂高手亦不遜色半分! 恐怕白己直到青壯之年,方存此能耐。

許驚弦功敗垂成,暗叫可惜。 纏鬥多時方才佔了上風,豈能給慕松臣回氣喘息的機會,見他縱身後退,當即挺劍追殺而去。

慕松臣僥倖躲過一劫,已是先機盡失,許驚弦劍下毫不留情,連施狠招,他只得一退再退,忽覺後心微冇觸感,堪堪撞在一枚琉璃珠上,剎那間已有了主意,功集後心袍衫之上,卷住那枚琉璃珠一甩,隨即斜步滑開,又撞在另一枚琉璃珠上……

許驚弦再進幾步,耳中異響連連,但見幾枚琉璃珠帶著“嗚嗚”聲響,直朝自己逼來。 一時閃避不及,正欲以掌撥開,才一相觸,頓覺其上附有極強的旋轉之力,只怕稍一用力,便會爆裂。

兩人交手前曾言明:若損一物,便做負論! 許驚弦不敢大意,當即停步,急催內力,掌中施出一團柔勁,輕輕將那枚琉璃珠裹住,待其平穩後方才縮手。 但如此一來,已不及追擊慕松臣。

慕松臣身影閃動,袍袖連揮,更多的琉璃珠高速旋轉著朝許驚弦蕩去,那些琉璃珠皆是以韌性極強的絲線連於穹頂,旋而不斷。 慕松臣內功精深,手上用力恰到好處,旋力之中隱含剛勁,每一枚琉璃珠飛於空中時皆安然無恙,但只要稍遇外力即會碎裂。

許驚弦已無法顧及慕松臣,只得左閃右避,一步步退後。 然而琉璃珠本以絲線牽引,在空中旋轉數圈後便齊往大廳中央蕩去,幾百枚琉璃珠將許驚弦圍在其中,彷彿漫天星辰從空中墜落,實是避無可避。 以柔勁化去旋力實是耗力極巨,他勉強接住幾枚後,只覺口舌乾燥,胸中隱生氣悶之感覺,內息已然不繼。 心頭暗嘆:想不到這一場拼鬥竟要以這樣的方式輸掉……

千鈞一發之際,機關聲再度響起,琉璃球依然旋轉著,卻不再往廳內集中,而是緩緩往四角挪移而去。 原來路嘯天這“斗轉星移”模擬天空星辰的運行軌跡,起初往銀河中心匯聚,隨之四散。
許驚弦舒了一口氣,抬眼往慕松臣望去,但見他面色慘然,方才連續施力於數百枚琉璃珠上,亦是內力消耗極大。 雙方皆無力再戰,隔著十餘步遙遙對視。

機關聲漸漸低沉,終於不聞。 路嘯天道:“兩位可停手了。至於勝負麼……”一時沉吟難定,雖說慕松臣方才險死還生,還被削落了一枚指甲,判其落敗似也並無不可,但一來許驚弦隨後亦被那些琉璃珠迫得甚是狼狽,二來此戰本就暗暗利用“斗轉星移”化去慕松臣“膽寒”、“心驚”之勢,若是仗著主人的身份強定勝負不免有失公道。

許驚弦搶先道:“慕道主此前還與沈公子激戰一場,在下實是佔了不少便宜,若論真實武功,怕還稍處下風,此戰算和吧。”他說的確是肺腑之言,何況對方是葉鶯的父親,也不願迫人太甚。

雪紛飛見許驚弦不驕不躁,​​暗暗點頭。 見夏天雷已運功完畢,給他服下碧血貂膽,同時口唇微動,暗中傳音。

慕松臣望著自己左手斷裂的指甲,苦笑一嘆:“勝負如何本不放在慕某心上,只請林兄回答我的問題。至於你的疑問,只要不違背非常道的規矩,我都會誠懇解答,如此可好?”他本以為自己可輕易取勝,一戰下來,亦生出惺惺相惜之情,對許驚弦的態度客氣了許多。

“啪啪啪”,掌聲從廳門傳來,一人朗聲笑道,“這一戰既有路樓主的巧妙機關為之增色,亦有兩大高手的鬥智斗勇,可謂別開生面,精彩絕倫,日後必會傳為江湖佳話。”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許驚弦心中一跳,回身望去,門口數人之中,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宮滌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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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3401069 發表於 2012-6-3 12:06 AM

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2-9-2 10:00 PM 編輯

第三十二章 難解情仇

門口立著六人,但若一眼掃過去,只會注意到他一人。

素淨若雪的白衣,寧淡清秀的面容,雅緻出塵的氣質,直透人心的眼神,分別近一年,宮滌塵卻似乎沒有絲毫改變,依然像天際那一彎明月,帶著觸手可及的溫暖,卻又遠遠地俯視芸芸眾生。

宮滌塵靜靜望著許驚弦,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顯然已認出他來。 他在京師盤桓數日,曾與隨明將軍南征的一些部將交談,了解軍中諸事,本已猜出許驚弦從軍只為刺殺明將軍,卻不料經熒惑城之戰後,他竟一路護送明將軍,知他心態漸趨成熟,明白國家大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只任憑意氣用事的莽撞少年。 但直到此刻親眼目睹許驚弦與慕松臣於“斗轉星移”中一戰後,宮滌塵才真正體會到那個賭著氣離開禦泠堂的孩子已然成為一個頂天立地、武功高強的男子漢,又見他內力遠勝從前,丹田傷勢盡復,推測他必另有奇遇,驚訝之餘倍感欣慰。

與宮滌塵並肩而立的青衣男子嘿然笑道:“慕道主果然是個老滑頭,你口口聲聲如實回答,卻又附加什麼不違背非常道規矩的條件,分明避實就虛,可笑之極。 ”

慕松臣見此人身材高大,眉峰斜挑,目燦若星,傲色滿面,心頭想起一人來:“凌霄公子?”

“慕道主眼力高明,何某這廂有禮了。”話雖如此,何其狂卻全無拱手抱拳的意思,僅是漠然一笑,“久聞慕道主大名,卻一直無緣得見,想不到今日聚於觀月樓中。”他的目光鎖在許驚弦身上,帶著些許的疑惑,顯然覺得他有些面熟,卻未能認出來。

儘管之前許驚弦有過種種設想,甚至曾打算不與宮、何二人照面,但當真相見的一刻,頓覺心潮起伏,萬念齊生。 宮滌塵是他唯一義結金蘭的“大哥”,雖曾反目,卻始終掛念;而何其狂是林青的結義兄弟,亦被他視若長兄。 他離開禦泠堂一年後居無定所,漂泊江湖,這兩人的乍然現身引起了一種久違的“家”的感覺,禁不住眼眶一熱。

慕松臣顧不得計較凌霄公子的狂態,視線從門邊白石、段成、景明彥、水柔清等人身上一掠而過,最後定在宮滌塵身上,雙眼微瞇:“這位莫非就是當年名噪京師的宮先生?”

宮滌塵淡然道:“承蒙朋友抬愛,方有些薄名,叫慕道主見笑了。”

何其狂冷冷道:“方才我見到老友機關王被人圍攻,又不知是慕兄的手下,所以出手略施懲戒,若非宮兄阻止,只怕會有人受傷,慕道主的面子上可不好看。如此說來,你應該多謝宮兄才是。”原來雪紛飛與宮滌塵、何其狂同行而至,雪紛飛趕至觀月樓,宮、何二人則留下相幫白石。 談詩與葛雙雙本就奈何不了機關王白石的九宮大陣,見對方又來強援,不敢戀戰,帶著一眾非常道殺手匆匆離去。

慕松臣暗吃一驚,強撐著不動聲色:“何兄能替我管教一眾不肖子弟,先行謝過。”他回想方才雪紛飛強行挑釁鬼失驚藉以暗察虛實之舉,已猜出宮、何二人必是與其一路,所以才有恃無恐。 此際對方高手齊集,自己手下又不知去向,強弱之勢逆轉,只憑他與鬼失驚委實難敵,心知大勢已去,黯然一嘆:“看來,今日之局慕某隻好認栽了。”

“嘿嘿,慕兄果是能屈能伸,認栽的話如此輕易就出口了,但只憑你這樣一說,怕還不能安然離開觀月樓吧。”

慕松臣眉頭驟緊,眼中精光一閃,正要開口,鬼失驚忽道:“要想留住我與慕兄,只怕諸位還要大費一番周折”眾人本以為鬼失驚與慕松臣之間只是暫時合作,卻不料他如此相幫,皆說殺手乃是無情無義的冷血之輩,確非盡然,或許其中還另有緣故。

雪紛飛沉聲道:“路兄必不希望觀月樓沾上血光之災,慕兄與鬼兄要走,我等也不強留,只需一個條件:如實回答這位林兄的提問便可。 ”

慕松臣沉吟不語,他早已猜到許驚弦必是問暗殺夏天雷幕後主使是何人,所以才刻意提及非常道的規矩。 做為殺手,自應對主顧的身份保密。 但事到如今,再有所隱瞞只怕難以全身而退,可一旦說出那個名字,亦算是砸了非常道的招牌,不由陷入兩難之境。

許驚弦長聲一笑:“慕兄不必猶豫,我還欠你一個問題,倒不如由你先提問吧。”

慕松臣吸了一口氣,面色凝重,緩緩道:“給你解藥的人是誰?”

“九幽之境,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嶺不行客,洞不納雲……”許驚弦朗聲而吟,他記憶極好,天齊夫人雖只說了一遍,卻巳牢牢記住。

“莞思,果然是她!她在哪裡?”慕松臣驚呼出聲,唇角亦微微抖動起來,連聲追問。 眾人見他突然間大失常態,顯與那名喚“莞思”之人大有關係,暗中猜疑不定。

許驚弦料想這必是那天齊夫人的閨名,見慕松臣如此情急,倒不似“見異思遷、薄情寡義”之人,怕是與天齊夫人之間生出誤會,並非已無情意,倒也不加隱瞞:“她本就住在那小廟左近的一條山谷之中,但隨後已不知所蹤,你若想尋她,可先去附近打探。”

慕松臣長嘆一聲:“想不到與她近在咫尺,卻又擦肩而過,可謂天意。多謝林兄直言相告,慕某謹記恩情。”他閉起雙目,似在平定情緒,良久後驀然睜眼,神情恢復冷漠,環視諸人:“慕某雖是殺手,卻從不失原則,若是林兄的問題不便作答,也就不必問出來了。是戰是和,全憑君意。 ”

眾人見他明明勢弱,依然如此硬氣,倒也生出幾分敬意。 何其狂卻不吃這套:“慕兄困獸猶鬥,我便奉陪。”

“何大哥!”這三個字許驚弦脫口而出,自己倒先哽了一下,“此事因我而起,便由我來解決可好?”
何其狂一怔,這聲“何大哥”喚起了他曾經的回憶,再細細端量許驚弦的面容,眼眉間依稀還有當年小弦的影子,再想到他以“林”為姓,頓時醒悟過來,瞬間雙目微潤,他本非惺惺作態之人,仰天大笑藉以掩飾:“好小子,都由你說了算。”

許驚弦按下心潮,微微一笑:“慕兄亦無須草木皆兵,相信我的問題不但定會出乎雪前輩的意料,亦與你的原則無關。”事實上他本來已基本肯定暗殺夏天雷的幕後主使之人就是簡歌,只想問其下落。 但看到慕松臣對天齊夫人頗為情重,又念及葉鶯,不免生出惻隱之心,不願迫其太甚。

雪紛飛愣了一下,隨即笑道:“知你這小子古怪精靈,無論問出什麼樣的問題,老夫都不會吃驚。”

一語即出,眾人的目光皆停在許驚弦臉上。 或不失驚詫、或若有所思、或隱露期待、或早有所料,不一而足。 唯有水柔清隱隱知他心思,先朝他扮個鬼臉,暗挑拇指,隨即又故意別開頭去不理睬,神情含嗔帶怨,似喜似怒,其意難明。

原來水柔清與宮、何二人相會後,簡略提及許驚弦之事,何其狂曾在京師中與那“大好人”交手一招,認得他真正身份,聽罷忍不住驚呼一聲:“水知寒來了?”

水柔清這才恍然那位“大好人”竟是水知寒假扮,不過她早就發現許驚弦的種種可疑之處,對此已有預料,只是暗懷小女兒心思,生怕一旦揭破他身份後就沒有理由繼續與之同行,故此閉口不談。 此刻知道這個相處一路的“大叔”果然是個冒牌貨,卻也不算出乎意外,反倒是將軍府大總管暗助她復仇更令她吃驚不小。 她先被觀月樓中的奇景晃花了眼,又見許驚弦大展神威力戰慕松臣,一時倒也忘了生氣,直到此刻瞧他一副成竹在胸侃侃而談的模樣,不知怎地忽又惱他一路相欺,有意板起面孔不理他,其實不過是嗔怪多於懷恨的賭氣罷了。

慕松臣本是抱著破釜沉舟之心,忽聽事有轉機,不免有些疑惑:“林兄請問。”

“慕兄與虎謀皮,可知道什麼叫兔死狐悲、鳥盡弓藏?若是不解,不妨去問問那位博學多才的簡公子。”

許驚弦能夠徑直點出簡歌之名,令慕松臣身軀一震,他立知其意:簡歌居心叵測,野心極大,寧負天下人,也不允天下人負他。 或許目前與非常道的合作對彼此有利,可一旦等他達到目之後,一山不容二虎,恐怕遲早會有與自己反目對決的一天。

只不過,兩人都相信最後的勝利屬於自己!

“兔死狐悲、鳥盡弓藏!”慕松臣傲然道:“林兄安知誰是兔誰是狐?誰又會是最後被束之高閣的那張弓?”

許驚弦泰然自若地一笑:“慕兄不但驕傲自負,更是一個重情之士,而簡歌的眼中只有他自己,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若我要押注,便決不會押在慕兄身上。忠言逆耳,唯望慕兄三思而行。”

慕松臣徐徐領首,神情卻不置可否:“多謝林兄金玉良言,慕某自有主見。若無事,這便告辭。”

“且慢!你的女兒還有一句話讓我轉告你:她從此脫離非常道,與你再無瓜葛。你若還念舊情,不妨去找她,或能有所挽救。”這句話與葉鶯在飛泉崖邊不留餘地的言詞頗有出入,少了許多絕決的意味。 卻是許驚弦因天齊夫人之故感覺慕松臣仍是個重情之人,所以有意如此。 以非常道遍布江湖的眼線,如果葉鶯還活著,慕松臣必能找到她。

“我的女兒?”慕松臣一臉茫然,旋即恍然大悟,“你是說鶯兒麼?”許驚弦心頭“咯噔”一響,看慕松臣的神態不似作偽,難道他並非葉鶯的親生父親? 畢竟那隻是寧徊風一面之詞,其時他身處絕境,大有可能為求活命編織謊言,葉鶯的身世或許另有蹊蹺。

慕松臣盯住許驚弦:“你到底是何人,為何會對我與簡歌之事都如此清楚?”

雪紛飛大笑:“慕兄未中那'誤佳期'之毒,卻為何仍是有眼不識泰山?如此少年英雄,又有此仁厚之心,除了那位號稱天下第一高手明將軍剋星的許驚弦許少俠,還能有誰?”

許驚弦不料雪紛飛當眾揭開自己的身份,實不解他此舉何意,或許北雪意在替他揚名,卻不知這樣實是害苦了自己。 眼角余光已望見水柔清霎時面色蒼白,銀牙咬唇,暗呼糟糕。

“原來是你!”慕松臣長嘆一聲,“許少俠雖處處與我作對,但能告知莞思與鶯兒之事,此番恩怨就此勾銷。日後無論是敵是友,皆會念你今日之情。”言罷與鬼失驚揚長而去。

一個低沉喑啞的聲音在許驚弦耳邊響起:“將軍特意讓我轉告你一句:欲折其鋒,先奪其勢。他,等著你!”卻是鬼失驚臨行前暗中傳音。

大敵既去,眾人相繼見禮。 何其狂上前便是一拳打在許驚弦的肩窩:“你小子這麼多年來音信皆無,卻又突然裝成老頭騙我,真恨不能痛揍你一頓,看看,你都長這麼高了……”久別重逢的喜悅溢於言表。

許驚弦強忍著淚,握住何其狂的大手:“何大哥,我雖離開了京師,但這些年來一直想著你和駱姑姑,她可好麼?”

若是當年,何其狂必是摸著自己的小腦袋攬他入懷,但一別四年,昔日的小孩子已成長為堂堂男子漢,不由不心生感慨。

“你放心,你駱姑姑她一切都好,我們時常提起你,也是非常掛念。大哥本打算去錫金找你,但後來聽說你已離開了錫金不知去向,直到遇到宮、宮兄,才知道你的一些近況。卻萬萬想不到在這裡重逢……”

宮滌塵笑道:“又是大哥,又是姑姑,不怕亂了輩分麼?”

何其狂怪眼一翻:“這是我們的家事,你也來管?”

宮滌塵含笑搖頭:“既是家事,我這個外人就迴避一下吧。”

“哎……”何其狂連聲咳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來有口無心,只圖嘴巴痛快,你也不必太當真吧。”

“素知何兄是個心直口快的性子,豈會放在心裡,兩位慢聊……”

“你這語氣分明就是介意。對了,你不也是小弦的大哥嗎?不妨一起來敘敘舊情。”

“你是在提醒我比不上你這貨真價實的大哥麼?失陪了。”

“我沒那意思,你聽我說……”

聽著兩人的對答,一個忙不迭地解釋不休,一個卻是處處針鋒相對。 凌霄公子固然破天荒地語含歉意,宮滌塵卻也似不禁流露出輕嗔薄怒的女子情態,許驚弦心頭暗笑。 這世上真是一物降一物,天不怕地不怕的凌霄公子終也遇到了對頭。 他尚未做好與宮滌塵相見的準備,索性任他兩人糾纏不清,悄悄走開。 來到段成身邊,嘻嘻一笑:“段三哥還記得我吧?”

“你真是小弦啊。”

“如假包換。若是不信下盤棋就知道了。”

“嘿嘿,你以後名頭再大,也要記得我可是你棋道的啟蒙之師……”兩人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夏天雷已然運功完畢,服下了解藥,雖一時尚未復明,但精神大漲,與雪紛飛、白石三人絮絮低語,不知在說些什麼。 沈羽則似有些打不起精神,與路嘯天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兒。

許驚弦的目光搜尋著水柔清,卻見她遠遠地在角落裡發呆、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上前找她說話。 若她仍像從前那般當自己是仇人,實不知如何是好。 回想與她這段時間相處的種種事情,既覺甜蜜,又怕從此形同路人,再不復還。

正心中忐忑,忽覺一道銳利的目光鎖在背上,回頭望去,葉風如一尊雕像般靜立於側,濃重的寞色如霧般漾於臉上。 人如其名,他就像是一股拂在新葉上的清風,處處讓人感受到生命的張力,卻又難以捉摸。

許驚弦上前兩步,拱手抱拳:“葉兄好。”

葉風微微一笑,剎那間,滿面寞色倏忽不見。

許驚弦久聞碎空刀之名,又聽說他與五劍山莊莊主雷怒之妻祝嫣紅有悖世情的孽戀,本以為必是個桀驁不馴、視世間禮法如無物的激昂浪子,但今日一見,方知他只是一個看上去有些驕傲、又有些孤獨的年輕人,但那份孤傲卻似是與生俱來的一種氣質,含蓄而內斂,絕沒有咄咄逼人的張揚,非但不令人反感,反而願意與之親近、與他共享那一份無可逃避的寂寞。

許驚弦想到沈千千託付之事,一時卻又不知應該如何開口。 兩人相對沉默,氣氛卻無尷尬,雖是各懷心事,卻又似乎彼此懷著一份難言的默契。

葉風手撫廳中垂下的一枚琉璃珠,第一句話就讓許驚弦微吃了一驚:“你可與明將軍交過手?”

“我見過他的出手,卻未能親身相試。”

“在五劍山莊的後花園內,我曾一睹流轉神功,雖不過數招之間,卻已有幸略窺其真容……”葉風眼神漸趨迷茫,似陷人那一場激鬥的回憶之中,“世人皆知流轉,卻不知是何為流轉。流轉是其本質,卻並非真元之氣渾圓一體、無可切分。恰恰相反,而是內息間歇性的顫動,是將全身之力集於某一點,而這一點則在變幻莫測中流轉不定,其餘皆是此強大氣場而產生的虛境,只要攻破此點,全局皆破。正如流水中的一條魚兒,要想捉住它,就不能被水流的折射所惑。然而,最為困難的就是在快速的流動中,你無可分辨那最強的一點會在何時、何處出現,我在觀月樓靜心思索了數月之久,亦未能堪破其中的秘密。”

許驚弦瞠目結舌,未料到葉風為何突然對自己說出這麼一番話來。 世人皆知碎空刀葉風處處與將軍府為敵,種種猜測卻無一能證實,或許他也聽信了自己是明將軍“剋星”的傳言,欲借自己之力擊敗明將軍。

可是,自己雖有心如此,但真能做到麼? 回想飛泉崖邊明將軍與龍判官一戰,雖僅存三四成的功力,卻依然勁由心生,招發隨心,最終以巧妙的戰略迫得悟出“天問”筆法的龍判官自露破綻,暫且不論流轉神功的強悍霸道,單是那份臻至巔峰的戰略戰術,已足令自己望塵莫及。

葉風瞧出了許驚弦心中疑問,淡然一笑:“知道我為什麼要對你說這些麼?那是因為剛才看到你與慕松臣一戰。你雖從未見過'斗轉星移',卻已隱隱悟通了其中的變化,這份縱觀全局的敏銳觀察力,正是破解流轉神功最大的訣竅。對付明將軍,任何固定的招法都無用,因為流轉神功本身無招,隨時變化的只是整個氣場中最強的那一點,唯有相機行事方有勝算,以萬變勝萬變、以無招勝無招。以我的觀察,在這一點上,你足可勝過明將軍。”

“葉兄有此領悟,為何不用於自身?我知你亦與明將軍定下戰約。”

“七年戰約,彷彿都是前生的事了……”葉風輕聲一嘆,輕輕捲起右手的袖口,露出手腕,其上橫亙著一道半尺長的傷痕,血色宛然,如一隻踽踽伏行的蜈蚣,觸目驚心。 他的聲音驀然低沉下來,幾不可聞,“穹隆山一戰,我雖盡殲仇敵,但右腕的血脈盡斷,難再發力,所以剛才與鬼失驚對峙時全憑我本身內力牽制他,若要當真出​​手,只怕不是他十合之敵……”

雖然與葉風只是初次謀面,但他那坦蕩磊落的風範卻令許驚弦心折,忍不住將自家境遇如實相告:“葉兄何必氣餒?我本也是丹田盡廢,如今卻還不是重新練成武功,只要有那一口氣在,任何難關總能闖過。”

葉風大笑,傲色復現:“許兄弟過慮了。我右手廢了,還有左手,碎空一刀,必不會成為絕響。只是面對明將軍那樣的強敵,實難有勝機。我與他本有殺父滅門之仇,曾立誓與之不共戴天,但在五劍山莊與嫣紅一場相戀,卻讓我知道了人生無常的道理,世事如棋,誰能預料?每一場是非恩怨的背後,都有無數不得己的苦衷,若無前因,亦無後果,若一再糾纏下去,冤冤相報幾時可休?所以我與明將軍之間,只有武道之爭,再無個人私怨。”

許驚弦聽聞葉風原是封隘侯之後,從他言語中隱隱得到證實。 想那封隘侯密謀謀反,明將軍奉君命行事滅其滿門,確也怪他不得,尋常百姓恐怕反倒會贊一聲明將軍深明大義,只不過處於葉風的立場,卻是不得不報殺父血仇,他能想得如此通透,毅然放下恩怨,實在難得。

葉風續道:“我與嫣紅雖明知不被世人所容,但卻是情由心生,難以自持,雖悖於常情,卻是無悔,嫣紅一死,我實已心如死灰,恨不能隨她而去,但男人在世,並非一死可贖,還必須活著去承擔各種責任,北雪對我恩重如山,若不能侍其終老,愧為鬚眉,所以知他要來觀月樓,便來此相候。而見到許兄弟之後,我已相信你才是最有可能擊敗明將軍的那個人,執於武道上的那份心結亦終於可放下來了。”

許驚弦想不到他竟能直承與祝嫣紅相戀之事,而且說得毫無愧疚之色,彷彿天經地義,足見心懷坦蕩,敢作敢為。 人生在世,或許要被各種禮法束縛,但若真能這般離經叛道、轟轟烈烈地活一場,確也不枉。 那一場如飛蛾撲火般的愛戀儘管已曲終人散,人鬼殊途,但在他們彼此心中,一定皆為這世間必經的遭逢而慶幸著,銘心刻骨,永難相忘。

一念至此,許驚弦的胸中似也有一團火在燃燒,一字一句道:“你且放心,與明將軍的戰約,我來替你完成!”

葉風釋然而笑:“我已決意見過北雪後,就從此封刀退出江湖,做一個平凡而普通的人,我自小就被仇恨包圍著,從未有過一刻平靜,或許我會因此享受到曾忽略的人生。但請許兄弟記著,你與明將軍決戰之際,我卻必會因此戰舞刀而慶,靜候佳音!”微微垂首一禮,轉身欲行。

“且慢!”許驚弦喚住葉風,“葉兄可還記得沈纖纖沈姑娘?”

葉風轉過頭來:“當然記得。想不到你還認得她,她如今可好?”

“畢竟人死不能複生,雷夫人她……”

葉風截斷許驚弦的話:“是祝姑娘。她臨死前已求得休書,與雷怒再無糾葛。”他的眼中閃動著一股狂熱的執拗,無論別人是何看法,但在他的心中,那份驚天動地的戀情依然是發於情、止於禮,清純如泉。

許驚弦啞然片刻,心頭湧上敬重之情,不再提祝嫣紅的名字:“沈姑娘讓我轉告你:她會在落花宮等你,無論多久。”

葉風略一遲疑,方才開口:“在我心中,一直當纖纖如小妹妹一般,嫣紅一死,我心中也再容不下別的女子,何況落花宮的武功亦不能與心中喜歡的男子相好,若許兄弟是替纖纖做說客的,還是就到此為止吧。”

“既然葉兄方才說自己是重恩怨之人,亦勇於承擔自己的責任,為何出言不踐?”

葉風皺眉道:“我與纖纖偶遇江湖,卻談不上有什麼恩怨,對她更沒有任何責任,許兄弟如此說是否過於言重了?”

“葉兄錯了!”

“何錯之有?”

許驚弦朗然道:“葉兄是個率性的漢子,明知沈姑娘喜歡你,卻只是一味逃避,或許你怕她傷心,所以只想用這種方式讓她知難而退,但葉兄有沒有想過她的心思呢?真心喜歡一個人,未必一定要同樣的回報,只要知道對方平安無恙,過得開心、滿足便已足夠。而你穹隆山一戰後音訊全無,生死不知,她會為你擔多少的心事?哪怕做為朋友,你也應該告知她一聲你的下落。你必須去落花宮勇敢地面對她,娶她為妻也好,認她做妹妹也好,從此揮別也好,至少有個交代,不能讓她因你而苦苦等待,誤了終身。如此,方是男子漢大丈夫所為!”

葉風默然半晌,忽對許驚弦深深一躬:“許兄弟指教得是。我答應你,半個月之內必去落花宮一行。”轉身離去。

許驚弦放下沈纖纖的心事,忽又想到水柔清,若她對自己種種刁難指責也還罷了,就怕從此不理不踩,自己能否放下情面去央求? 不由暗嘆一聲:果然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勸起葉風來得心應手,落到自己頭上卻是無從著手。

“落難之際,承蒙許少俠不畏生死仗義援手,夏某於此多謝了。”

夏天雷的聲音驚醒了胡思亂想中的許驚弦,慌忙轉身施禮,謙遜道:“夏幫主乃是武林白道盟主,急公好義之名傳遍江湖,晚輩只是適逢其會,以效前輩的淋漓風範罷了。事急從權,不得不更名換姓假扮他人,尚要請夏幫主原諒我冒犯之罪。”

一旁的雪紛飛撫掌而笑:“四年前見到你,只是一個心地善良、體諒他人的好孩子,如今卻已是個俠肝義膽的少年英雄,實令老懷安慰。”

“老,雪前輩好……”許驚弦想起上次與雪紛飛相會之事,幾乎脫口叫出“老爺爺”來。

“這孩子罵我老糊塗呢?”雪紛飛自嘲一笑:“可是怪老夫把你的身份公開?”

“前輩莫要誤會,我,我只是還想叫你一聲老爺爺!”許驚弦情急之下脫口道,一言出口,自己倒有些
紅了臉。 這也難怦,一日之間發生了太多事情,與慕松臣一場已耗去他大半精力,此刻只覺心力交瘁,又見夏天雷已是雙目盡開,神采初復,那碧血貂膽顯已生效,心頭一寬,一口氣鬆了下來,再望著雪紛飛的慈愛面容、和藹目光,恨不能撲入他懷中一覺睡到天光,明日再面對種種難題。

雪紛飛似是看出他心意,目蘊奇彩,柔聲道:“老夫膝下無後,向來視風兒如子,但若再有你這樣一個可愛的孫子,實如所願。若是累了,便先好好休息一會,老夫公開你身份之事另有深意,以後自會解說。”

許驚弦聽他如此說,心頭既甜又酸,他自小一直與義父許漠洋相依為命,偶爾也會有些孤苦自憐的心態。 卻不料在江湖上短短幾年,已結識了這麼多至敬至愛的“親人”。 他不願被雪、夏二人瞧破自己的心事,道聲得罪,應言閉目調息,卻是心緒難平,良久不能入定。

耳中聽到夏天雷笑道:“方才明明聽到許少俠與葉少俠兄弟相稱,到你這老兒面前卻憑空低了一輩。”
雪紛飛哈哈大笑:“江湖兒女只要自己問心無愧,豈會計較這些小事。夏兄可不要以己推人,被小輩取笑。”

聽著兩人對答,許驚弦已隱隱覺出他們絕非今日相識,宮滌塵、何其狂出現在揚州倒是情理之中,但雪紛飛與白石為何會正巧來到觀月樓,其中怕是有些緣故。 靜心猜想之餘,無意間反倒進入了冥思之態,體內真氣自行運轉,不多時便已物我兩忘。

許驚弦功運數週天,精神已然恢復如初,卻聽到周圍靜悄悄地全無動靜,他睜開雙目,眼前映人一張俏面,竟是水柔清。

水柔清突然見他毫無預兆地睜開眼來,驚跳而起,脫口大罵:“壞幫主,你想嚇死我啊!”

許驚弦聽她依然以“幫主”相稱,胸中一寬,還以為她並不介意,正要開句玩笑,卻見她驀然花容慘淡,澄如冰雪的眸中湧起一層薄霧,心知不妙,一時也不知應當如何分辯,只是呆呆地凝望著她。
偌大的廳中只有他們兩人,其餘人不知是有事商議還是特意避開。 琉璃漫天,渾若置身於星空之下。

水柔清微垂下頭,避開許驚弦的注視,似是喃喃自語般低聲道:“要是我一直不知道,只當你是幫主,或許會快樂得多。”

“如果你願意,那我就一直做幫主好啦。”

水柔清幽幽一嘆:“知道麼,剛才你運功之時,我看了你好久,想找出當年那個'小鬼頭'的影子出來,小時候的模樣好像都忘記了,我看來看去,依然覺得你是幫主……可是,我們誰也騙不了自己。”

許驚弦長嘆不語:是啊,能自欺一時,又怎能自欺一世。 他與水柔清之間,無論早或遲,總會有真實面對的這一天。 正如他剛才對葉風所言,人生在世,有些責任必須擔負,沒有選擇。

“這一切就好像一場夢,哪怕醒來後把夢中的所有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也依然是場夢。”水柔清絮絮低語著,呼出的氣吹動著許驚弦的頭髮,輕癢、溫柔,又帶著一絲不真實。

水柔清輕聲道:“從何公子那裡知道你不是'大好人',我甚至還有一點高興。因為'大好人'很明確地告訴我他只是在利用我,而我只願意和你做單純的朋友。可誰知道,我那麼敬佩的幫主竟是那個'小鬼頭'裝的……”

“清兒,我不是有意要騙你,我也怕……”

水柔清伸出一根指頭按在唇上:“不用多解釋,我明白你的心思。只是想不到當初那麼傻乎乎的小鬼頭,騙起人來也這麼厲害。才幾年的工夫,我們都長大了,你現在是名動江湖的許少俠,誰也不敢叫你一聲小鬼頭了……”她的動作是那麼輕柔,彷彿生怕驚醒了什麼,嘴角也輕輕浮起了一絲若隱若現的笑意。

許驚弦苦笑暗忖:只要你不再當我是仇人,哪怕天天被你叫小鬼頭……但只是嘴唇蠕動幾下,怎麼也講不出來。

水柔清正色道:“你放心,我已不是當年那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小女孩,我知道爹娘的死並不能怪在你頭上……”許驚弦心中一寬,卻聽她續道,“我本以為殺了簡歌報了大仇後,就可以逍遙自在地隨你行走江湖,無憂無慮地做黃雀幫的護法啦。但現在才知道,那隻是一種奢望,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不得不想到離世的爹娘,那會讓我很不快樂,又從何談起逍遙自在、無憂無慮?想不到我們這黃雀幫才成立幾天,卻要散了,真是有些捨不得啊……”她白皙細嫩的臉頰上沒有絕決的神情,黑白分明的瞳中沒有輕蕩的淚光,卻隱隱透出無奈的悲涼。

許驚弦望著面前這一張楚楚動人的面孔,迷茫不已。 與她這幾日相處的無數片段湧入腦海,將殘餘的思緒盡皆擠走,話都說不出一句。

水柔清咬住嘴唇,似下了什麼決斷般淒然一笑:“很抱歉,我雖然不會再當你是仇人,但也很難接受你做我的朋友。”

許驚弦心頭一痛,大聲道:“我可以幫你報仇,寧徊風就是我親手殺死的……”說到這裡,語氣一滯,想到當年在困龍山莊時,還戲謔說誰能殺死“寧滑風”水柔清就嫁給誰,短短數年光景,卻已物是人非,心境不再。

“報仇是我自己的事……”

“你寧可接受'大好人'別有居心的幫助,也不願意接受我的幫助麼?莫叔和水姨都對我極好,就算沒有你,我也決不會放過簡歌。”

水柔清沉思許久,驀然眉尖一挑:“好,幫我報仇可以,但我仍不會當你是朋友。殺了簡歌之後,便從此分道揚鑣。”

許驚弦只求她不要甩開自己:“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擊掌為誓!”

水柔清伸出手來,與許驚弦三擊。 忽覺心情好了許多,微微一笑,剎那間如破雲開霧般陰霾盡散:“嘻嘻,若是你立下大功,有一天我重建黃雀幫,也請你當護法。”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何會突然快樂起來,或許在她內心深處,對這個可惡的“小鬼頭”也有著一絲不捨,目前爹娘的血海深仇暫時將他們聯繫在一起。 至於殺了簡歌之後的事情,屆時再說也不遲。

許驚弦心中一動,從懷中摸出那把金鎖:“既訂盟約,便須信物,這個東西還給你吧。”當年在困龍山莊時,因與水柔清賭氣,所以讓妙手王關明月偷來,這幾年一直覺得心有愧疚,正好趁此機會物歸原主。

“啊!這是我的寶貝金鎖,怎麼會在你手裡?”水柔清認得這是自己從小不離身的飾物,在涪陵時被小偷摸去,氣得好幾天吃不下飯。

許驚弦苦於無法解釋,只好笑而不言。

水柔清本是個玲瓏心竅,未想到是許驚弦使人偷去,反而猜測他為了尋回金​​鎖必是幾經周折,不知費了多大勁,比起金鎖本身,這份心意更顯珍貴,倒不便詢問詳情。

金鎖失而復得,水柔清極是高興。 連忙重新將金鎖掛在脖頸上,觸膚尚溫,這才驚覺在許驚弦懷中不知揣了多久,怎好貼身再戴……但若立刻取下來,不免太著痕跡,一時面染紅霞,胸口鹿撞,慌亂起來。

許驚弦亦想到此點,又不便出言提醒,看她面上燦若桃花,心中一盪,恍惚中覺得那方小小的金鎖似乎聯繫著兩人的前世今生……

氣氛突然變得尷尬起來,兩人沉默相對,一時都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他們不再兩小無猜,不再視為仇敵,卻也不再有“幫主”與“護法”間的融洽……彷彿就在這瞬間,彼此的關係進人了一個微妙的階段。

水柔清忽想起一事,忙不迭地開口:“對了,'大好人'其實是水知寒,我想鬼失驚在那山谷中放過我,大概也是得了他的囑咐。”

“水知寒!”許驚弦一怔,將軍府大總管為何會幫水柔清報仇? 其中是否暗藏什麼陰謀? 簡歌與夏天雷在揚州相會之事極其隱秘,水知寒能得到這個消息必是動用了將軍府遍布江湖的暗探,又怎會輕易地告訴他人,實在於理不合。 除非他的情報得來的輕鬆,再加上鬼失驚的出現,是否意味著水知寒與簡歌在某種程度的合作? 一時諸般想法齊至,陷入深思之中。

“你慢慢想吧,我先去找宮先生與何公子說話啦。”水柔清趁機飛一般地逃開。

許驚弦苦思水知寒的用意:此人本是一方強豪,名列六大邪道宗師,但自從投人將軍府做了總管後,便如在江湖上消失了一般。 世人皆猜測一山不容二虎,水知寒必有反出將軍府的一刻,但等了十幾年,他卻依然是不慍不火的“半個總管”。 明將軍曾提及水知寒投人將軍府時曾與他相約,若有朝一日於公平對決中勝出,便可接管將軍府。 但隨著近年來明將軍深居簡出,將軍府的實權已大部分落在水知寒手中,他的謀劃卻依然深藏不露。

許驚弦腦中陡生一念:水知寒的來歷到底是什麼? 將軍府大總管威名太盛,以至於大家都忽略了他也是一個姓“水”之人! 水姓本不多見,水知寒與溫柔鄉之間是否有什麼關係? 若不然,他為何一意相助水柔清,還特意囑託鬼失驚照應?

這是個謎一樣讓人根本無法猜透的人物,實不愧“知寒之忍”!

輕輕的腳步聲打斷了許驚弦的沉思。 抬頭望去,卻是沈羽。

“請問許兄一事,平惑姑娘現在何處?”

或是因為身負內傷,沈羽的臉色顯得十分蒼白,但瑕不掩瑜,依然是面如冠玉、豐神俊朗,依然輕言細語、神情淡定。 可是在許驚弦的眼中,卻覺得他身上少了那一股澎湃欲出的自信。

自從許驚弦到觀月樓後,沈羽便似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了。 固然此人一貫低調,又受挫於慕松臣不免心生沮喪,但在許驚弦心裡,總有一種直覺:沈羽那在那故作姿態的淡定下面,還隱藏著一絲內疚與心虛。

可是,既然他已將夏天雷平安無恙地護送到觀月樓,是否可解除對他的懷疑呢?

許驚弦面上不露聲色:“沈公子放心,平姑娘已先回梅影峰了。”

“哦!”沈羽臉色微變,“既然如此,就不打擾許兄清靜了。”轉身欲離

“且慢!小弟有一事要請教沈兄。”許驚弦將沈羽神情的變化盡收眼底,別人或許不知平惑深陷情海難以自拔,但沈羽必是了然於胸。 平惑若非看出沈羽有弒師求榮之心,只要有一線機會,就定會隨自己來找沈羽。 而沈羽竟都不多問一句,分明已想到平惑回梅影峰的真正原因。

若不是心中有鬼,何以如此?

短短一霎,許驚弦心念電轉,已可肯定沈羽必是慕松臣計劃中的一枚不可或缺的棋子。

沈羽回過身來,面露微笑:“許兄請講。”

許驚弦一字一句:“只怕聽我一言後,沈兄便笑不出來了。”

沈羽怔了一下,雙目電閃,往許驚弦罩來。 許驚弦絲毫不讓,與之對視,四目交錯的剎那間,悔恨、不甘、愧疚種種情緒一閃而逝,真相盡現。

沈羽移開目光,垂首而歎:“既然彼此皆知言談不歡,許兄就不用再說了。”

“奈何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沈羽沉默,眼望空處,似在思考應變之策。

許驚弦心中極是猶豫,畢竟大錯尚未鑄成,若是沈羽有悔改之心,為了平惑日後的幸福,今日是否應該放他一馬?

沈羽悵立良久。 腳步不移,呼吸不斷,驀然甩肩、擰腕、拔槍、擲……動作十淨利落,疾如閃電,毫無先兆。

變生不測之下,許驚弦的應變不可謂不快,但他的右手才搭在劍柄上,“叮”“駕”兩聲異響傳來,雙槍已釘在十步外的牆上。 “征衣”沉重,“縹渺”輕忽,同時入壁,卻發出不同的聲響。

許驚弦大驚,在那瞬息之間,若是這兩槍不是朝著牆壁擲去,而是對著自己,只怕縱不傷在其下,也難逃沈羽的後招。 如此看來,縱然他身負內傷,也遠不如表面上的沉重。

沈羽淡然一笑:“許兄不必懷疑自己的能力。我知你武功,若這兩槍的目標是你,出手前必洩殺氣,你的反應將會更快,未必能奏效。所以,我就算有心殺你滅口,即使偷襲得手,至少也在二十招外方定生死,又豈能瞞過樓外的眾人?”

“那麼,沈兄擲槍之舉是束手待斃,還是默認我的猜測?”

“只是想告訴許兄,我並非沒有一搏之力,但卻不願繼續承受內心的不安!”沈羽語氣依舊平緩,但剎那間卻彷彿變了一個人,一掃起初的頹勢,腰背挺得筆直,自信重又回到身上。

就算要敗,他也要敗得像條漢子!

許驚弦忽對他生出敬意,一咬牙:“沈兄……”話音未落,卻見沈羽額上青筋突現,面色驟如死灰,竟是自絕經脈的前兆。 他不假思索,急急上前兩步,右掌中指疾出,點向沈羽胸前“膻中”大穴。 當年為了救治寧徊風種下的“滅絕神術”,他曾在點睛閣苦讀多日醫書,熟知人體全身經脈運行“膻中”位於任脈要衝,一旦被封,內氣至此斷絕,便不至散功。

沈羽早有所料,左掌斜擊許驚弦小腹,本以為他必會回掌自救,卻不料許驚弦不格不擋,硬吃一記,右指仍是點在他膻中穴上。 沈羽全身真氣正運至此,受此一擊,登如破堤般崩決而出。

兩人一齊摔倒在地,許驚弦張嘴噴出一口血來,沈羽散功至一半被強行中止,亦是受損不輕,撫胸喘息不定。

沈羽一臉驚詫:“你何苦如此?”

“我答應過平姑娘,必須讓你活著回梅影峰。”

“我倒忘了,平兒曾多次對我說起過你這個弟弟,你是為了她才發善心麼?”沈羽恍然大悟,傲然一笑,“可惜,沈某並不需要你的同情。”

許驚弦肅聲道:“小弟決不是因為同情沈兄,而是為了平姑娘。你早知我對你生疑,若不是真心待平姑娘,豈會特意問我她的下落?我相信蘋果姐姐的眼光,她不會愛上一個一無是處的人,或許她某一點看錯了你,但你一定有更多的優點值得她傾心。”

許驚弦誠懇的態度打動了沈羽,想到自己一念之差,日後再也無顏面對平惑,心中淒苦難言,唯有長嘆。

幸好沈羽方才大半功力用於斷脈,出掌並不重,許驚弦稍稍調息後已然無礙:“此刻別無他人,我很想聽聽沈兄的解釋。”

沈羽低哼一聲:“有什麼好解釋的,成王敗寇,我沈羽並非輸不起,更不想成為日後茶餘飯後的談資。”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何況沈兄本來早可對夏幫主下手,分明心中有愧方才遲遲不動,並一路護他來到了觀月樓。既然夏幫主安然無恙,只要沈兄日後能夠改過自新,今日之事唯有你我知道,決不會對第三人提起。”

“天知地知,良心自知。”沈羽苦笑,“就算許兄日後絕口不提,我也無顏繼續呆在幫中,失了目前的地位,平姑娘必會因此離去,人生從此了無生趣,倒不如現在一死了之。”

“你當蘋果姐姐只是因為你的權勢才跟你在一起麼?只要你從此做一個俯仰天地、無愧于心的男人,哪怕一貧如洗、默默無聞,她必會隨你海角天涯,不離不棄。”

沈羽目光一閃:“你倒是說得輕巧,卻不懂名利權勢一旦沾上,懂得了其中的好處,便再難袖手。”

許驚弦決然道:“我不相信蘋果姐姐會喜歡這樣一個利欲薰心的小人!沈兄若有苦衷,不妨明言。”

沈羽沉默良久,緩緩開口:“我本出身在名門望族之中,身為家中長子,所有人都對我寄予厚望。卻唯有一人,對我根本不瞧在眼裡。他,就是我的親生父親……

“母親早產,小時候我體弱多病。父親對此極為不滿,動輒對人便說我是夭折之相,難繼家業,也不知他是真作如此想,還是想藉機另納妻妾,因此常與母親吵架,我自是護著母親,從此在父親的眼裡,便成了一個不肖之​​子。或是有意培養我的血性,父親總是不時地唆使鄰家小孩欺負我,奈何我人小力薄,常被人打得頭破血流,父親又據此認定我天性孱弱,難成大器。整個童年,我只為一件事情而努力,那就是拼命搏得父親一次承認。然而無論我如何苦讀詩書,晨起晚練,都難討得他歡心。七歲的時候,母親病故,父親另娶,又生下一個小弟弟,從此我在他眼裡彷彿路人,甚至厭棄若敝屣。家中的僕人亦因此瞧不起我,對我呼來喝去,全無尊重。

“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是我九歲的生日。叔叔給我買了一匹棗紅色的小馬,我極是喜歡。但馬性尚烈,我倔著性子與他鬥氣,也不要人相幫,一次次爬上去,又一次次摔下來,如此過了半日,才總算稍有馴服。我頗為得意,騎著馬兒到父親面前炫耀,誰知父親冷冷看我一眼,驀然一聲大喝,馬兒一驚,立時把我甩了下來。父親滿臉不屑,丟下一句話:我們家不需要馬夫。隨後揚長而去,頭也未回。那一刻,是我這一生中受到的最大羞辱,縱然相隔數年,亦難忘懷!

“當天夜裡,我離家出走。不過是九歲的孩子,又一無所長,要想在這江湖上活下去,只能混跡於一群小乞丐中間。我早忘了書本中讀過的微言大義,只是不斷地作踐著自己,偷蒙拐騙無所不做,就只為了換來每日的溫飽。像我這樣一個連親生父親都不喜歡的孩子,原本就應該過這樣的生活吧?任誰看到那時的我,都不可能想到我本也是個風光無限的世家子弟,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

許驚弦悚然無語,實想不到在沈羽那倨傲而堅強的外表下,還隱藏著如此深重的自卑與傷痕。 天底下競有這樣的父親,相比之下,自己是何等幸運,許漠洋雖是義父,待自己卻勝如骨肉,林青更是言傳身教,讓自己懂得了做人的道理。

沈羽大概從未對人講過這些痛苦的回憶,牙齒緊咬嘴唇,現出一道深深的血印:“終於有一天,我遇見了師父。那時我雖只是一個又髒又臭的小乞丐,他卻毫不避忌,平心靜氣地問我是否願拜他為師。我問何故,他說了一句'根骨極佳,練武奇才',只此八個字,莫說收我為徒,就是讓我一世為奴亦心甘情願。我第一次覺得自己並非老天的棄兒,第一次覺得自己活得有了價值,有了尊嚴,從此之後,我跟著師父刻苦習武,終有今日之名。 ”

許驚弦沉聲道:“如此說來,夏幫主對你實有再造之恩,你又為何……”

沈羽嘶聲道:“離家之後,我從此再未見過任何一個親人。但每每午夜夢迴,總會浮現出父親那不屑的眼神,我所有的自信和驕傲都在這個眼神下潰不成軍。我知道我內心深處依然期盼著他的認可,卻無法確定以何種面目出現在他的眼前才能得到相應的尊重……”他情緒激動,大口喘著氣,幾乎語不成聲。

許驚弦突然明白了,正是因為沈羽懷著這樣的渴望,才要永不停息地攀上權勢的頂峰。 雖犯下無可饒恕的過失,似乎也情有可原。

等沈羽漸漸平定下來,許驚弦道:“小弟再問沈兄一個問題,為什麼會喜歡平姑娘?”

沈羽臉上浮起一絲溫柔:“少年成名之後,多少女子對我投懷送抱​​,我皆堅拒,因為我知道她們只是看重我的身份。而平兒,喜歡的只是原原本本的一個我。這,就已足夠!”

許驚弦笑了,心中已下決定:“以後好好對蘋果姐姐,我相信她聽了你的故事後,一定會原諒你。至於夏幫主那裡,我會替你隱瞞,只要沈兄從此之後依然尊師如父,一切皆可既往不咎。”

“只可惜,老夫全都聽到了。”正是夏天雷的聲音。

許驚弦與沈羽齊齊一怔,他兩人只顧自己說話,竟未發覺夏天雷早已悄然到來。

“夏幫主既知前因後果,可否因此放過沈兄?”

“許少俠對老夫有救命之恩,既然替這個逆徒求情,原也應該答應你。但有些話,老夫必須要說。”夏天雷望著沈羽,長吸了一口氣,胸口起伏不定,嘴唇微微抖動,欲言又止,剎那間他彷彿老了數十歲,重傷沒有擊垮這個堅強的老人,但弟子的背叛卻給了他最致命的一擊。

良久後,夏天雷方才開口:“羽兒,你知道你最大的弱點是什麼嗎?”

沈羽全身一震,幾乎落下淚來,只為夏天雷直到此刻依然以“羽兒”相稱。

夏天雷續道:“從外表上看來,你是一個堅強而充滿自信的人,但實際上,這只是你的掩飾,你最缺少的,正是對自己的一份信心。”

沈羽面色煞白,垂頭不語。

“老夫這幾日目不視物,心裡卻是透亮。慕松臣等人處心積慮將我逼至絕境,卻遲遲不下殺手,無非就是要得到那四句'轉輪訣',好讓你坐上裂空幫幫主之位吧。”

沈羽啞聲道:“弟子一時鬼迷心竅,答應了他們,但良心不安,無時無刻都在後悔……”

夏天雷截口道:“老夫瞧得出來,你若真有心配合他們,老夫也活不到現在。可惜簡歌太過低估你,只把你當做可利用的棋子,根本不明內你的價值。 ”

“師父何出此言?”

“如果他知道老夫早已定下立你為幫主的接班人,又何用那麼費事,直接殺了老夫,憑著紫霜戒便可如願。”

沈羽一驚,失聲道:“我一直以為師父最看好的人是霍大哥。”

“之​​良與長吉固然是老夫的左膀右臂,但之良宅心仁厚欠缺迫力,長吉則是謀略太重難托知心,唯有文武雙全的羽兒才是老夫心中最中意的人選。只是不希望你因此而驕,所以才隱忍不宣。”

“我不信。”沈羽大聲道,“只要師父一句話,徒兒即可當場自決謝罪,何必讓我雖死亦難心安。”

夏天雷長嘆一聲:“你不是想知道'轉輪訣'麼?老夫這就告訴你。你且聽好了,第一句是'射鴆落江西'。”
許驚弦在旁聽得真切,本還不明白夏天雷為何會把這機密的“轉輪訣”信口說出,莫非接下來便要處死沈羽? 但稍一思索,豁然而悟,那“射鴆落江西”分明就是一個字謎,繼底正是一個“沈”字。

“第二句是:'擲扇東牆外',第三句:'北君濟天下',最後一句是:'雨後月南照'。現在,你可心滿意足了?”

沈羽立解其意,渾身大震,跪伏於地。

許驚弦已猜出那“擲扇東牆外”意即扇出戶外,對應得正是個“羽”字,“北王濟天下”則指君王仁良,可不就是個“瑯”字,“雨後月南照”便是“霄”字,合起來便應著沈羽之名與瑯霄門主。 這巧妙的字謎絕非片刻間想成,應該正是那“轉輪訣”無疑,只是其中暗合東南西北似乎對謎面全無影響,或是另有深意。

沈羽心神俱失,泣不成聲:“師父,徒兒錯了。你殺了我吧……”他知夏天雷早在三年前就已與幫中四位普老約好“轉輪訣”之口令,看來那時便已訂下立自己為下一代幫主的傳人。 秘而不宣只為不讓自己因此固步不前,可嘆自己卻疑神疑鬼,擔心師父另有人選,做出了最不應該的選擇!

而直到此刻,當他明白夏天雷對自己曾經寄予著怎樣的厚望時,愧疚如同一把大錘重重擊在他的胸口,震碎了所有的驕傲,追悔難及,萬死莫贖。

“老夫撫育你十餘年,視若親子,又怎能忍心殺你?”夏天雷亦是老淚縱橫,一拂袍袖,痛下決斷:“羽兒,走吧。若有天你真心悔悟,或可重入老夫門牆,但如今,裂空幫絕容不下叛徒。至於惑兒,無論她對你是何態度,老夫皆會視其如女。”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毫無轉圜的餘地,看也不看沈羽一眼,飄然而去。

沈羽對著夏天雷的背影重重叩了九個響頭,這才起身取下雙槍,望定許驚弦:“告訴平兒,總有一天,我會去梅影峰找她。”更無多言,就此離去。

許驚弦呆立原地,或許正因夏天雷與沈羽師徒情深,所以明知反目在所難免,便長痛不如短痛,以快刀斬亂麻之勢數言間便斷絕關係,根本不留間隙容他求情。

他來此本來只有兩個目的:相救夏天雷;揭穿沈羽的真面目。 如今二者皆如願以償,卻感覺不到一絲快樂,反倒是悵意叢生,鬱悶難消。

許驚弦的心頭像塞了一團亂麻,躁動不安,只想找個地方靜一靜,當即出了觀月樓,避開諸人,沿著荒僻山道信步而行,漸入山嶺深處。

不知走了多久,許驚弦驀然停步。 數步外的密林中,白衣飄逸若飛,一人斜倚老樹,手扶枝椏,仰望星空,正是宮滌塵,一旁卻不見何其狂。

不知是否許驚弦的心理作用,只見他的身影在月光映照下微微顫動著,手扶枝椏之舉更憑空多了一絲柔媚之氣……似乎高懸空中的淡月暗中施展魔法,還原了宮滌塵的本來面目。

許驚弦猜想會否是因為何其狂的緣故,宮滌塵才有意無意中露出這般女子的情態? 他深知宮滌塵身懷家族遺命,才不得不易釵而弁,若能遇良配,從此放下肩上重負,安心相夫教子,倒也不失為一件美事。 而凌霄公子何其狂倒確是一個不錯的人選,若真有一天“宮大哥”嫁給何大哥,那又會是怎樣的光景……這般胡思亂想著,不覺心中陰霾盡掃一空,無論人世間存在著多少醜惡,卻也有更多的美好值得期待。

許驚弦本還就拿不定主意以何種心情面對宮滌塵,瞧他背向自己,凝目望天,似是陷人遐想之中,亦不願打擾,正想悄無聲息地離開。 卻聽宮滌塵悠然一嘆:“相請不如偶遇,既然來了,許大俠可有空與我說兩句話麼?”

許驚弦心情大好,嘿嘿一笑:“在你面前,何敢以大俠自居?”

宮滌塵並未回身,但許驚弦的行蹤卻似盡人其觀察之中:“你可知目前江湖中風頭最勁的兩個少年英雄是誰?一個是京師新貴、平西公子桑瞻宇;另一人就是你許驚弦許大俠。”

“瞻宇和我?這怎麼可能?”許驚弦茫然。 他在滄浪島一呆近半年,來到中原後一來靜心修武,二來只顧打探簡歌的消息,全不知江湖變故。

宮滌塵微一擺頭:“或許我所說稍有偏差,目前大家只知道那與瞻宇齊名的少年英雄叫做吳言,能從這個名字聯想到你身上的人寥寥無幾。但如我所料不錯,遲早大家都會知道這位寂寂無名的吳言正是當年號稱明將軍'剋星'的少年許驚弦,而今日與慕松臣一戰,將進一步提高你在江湖人心中的威望。”他緩緩回過頭,目光中帶著三分鄭重、三分激賞、三分信任,與一絲調侃,“所以,叫你一聲許大俠,實是沒有半點誇張。”

恍惚間,許驚弦想到了最後一次見到宮滌塵時,也是在這樣一個寧靜的月夜之中,他也是不沾一塵的白衣,以昂首望月的姿態等待著自己。 那是在錫金魔鬼峰下,一語不合,兄弟反目,許驚弦帶著憤憤不平與不甘離開了禦泠堂……那一日,他與蒼猊群劇鬥一場,而今日,卻是力戰慕松臣,彷彿同樣的情景隔世重演,但心境卻已全然不同。

許驚弦心緒激盪,迎住宮滌塵的目光:“無論我是許大俠也罷,小弦也罷,你都是我的……”他略一停頓,緩緩吐出兩個字,“大哥。”

宮滌塵欣然而笑:“經歷了這麼多事,你終於還是認我了。”

許驚弦伸出右手的小指:“這個指尖,曾經勾住一位我願意交付性命的人,我或許會忘,但它,從來未忘!”

剎那間,往事猝不及防地浮現宮滌塵的腦海之中。

京師旁小鎮的水潭邊,兩人口稱兄弟,勾指為誓。 或許對於那時的宮滌塵來說,其中還不無玩笑的意味,但在那十二歲少年小弦的眼中,卻如義結金蘭般鄭重。

宮滌塵語聲輕顫:“小弦……”話才出口,便驚覺自己的眼中竟然潤濕起來,再也說不下去,急急轉開頭,不讓許驚弦看到自己的窘態。

父親南宮睿言病故,兄長南宮逸痕失蹤,自從宮滌塵決意出任禦泠堂堂主,接替父兄的重擔之後,他一直把自己當做是一個堅強的“男人”,處事冷靜,思慮周密,就像那深深的古潭,把自己的真面目永遠掩藏在平緩無波的水面之下。 卻怎會想到竟就在這樣明朗的月夜下、在這樣純樸少年面前,堪堪流下懂事以來的第一滴淚!

無論是父親、兄長,還是洞透塵事如蒙泊、灑脫不羈如何其狂,都不能像這個少年一樣,攪動他內心最隱密的那個角落。

兩人皆是情懷激盪,良久不語。

宮滌塵最先恢復常態,重又換上堂主的口吻:“瞻宇能有今日聲望,表面上是因為我將那方天脈血石交給他,退去錫金鐵騎,從而御封平西公子;暗地裡卻是因為我動用了禦泠堂各方力量為其推波助瀾。但你可知暗中為'吳言'營造聲勢的又是哪方勢力麼?”

許驚弦隱有所悟:“將軍府?”

“不錯,明將軍暗中派人大肆宣揚你在軍中的功績,我相信只要等到一個相應的時機,就會揭開吳言就是許驚弦的秘密。我雖查到這是將軍府所為,卻猜不出明將軍的用意。”

許驚弦緩緩道:“他已與我定下戰約,所以,他要為自己製造一個強大的敵人!”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明將軍的心態,如果自己只是一個無名小卒,明將軍自是勝之不武,更無法激起胸中戰志。

鬼失驚的臨行前的傳音掠過許驚弦的耳邊:欲折其鋒、先奪其勢,我等著你! 這不是明將軍對自己的威脅,而是告訴自己戰勝對手的策略。

所以,在那六年戰約到來之前,將軍府會盡一切力量替他增勢。

等他攀上聲望的頂峰之際,就會發現明將軍正在“等著你”!

“他約戰你!”宮滌塵怔住了,雖然這解釋了明將軍的做法,卻實是令人難以置信。 即便明將軍能看出許驚弦身上的潛質,但那時許驚弦丹田未癒,全無可能修習上乘內功,這根本不是同一等級的約戰。
除非……

宮滌塵忽然明白了:明將軍正在一步步完成著苦慧大師的“天命讖語”! 但這等預測之言原本盡憑天意,以人事強為會否造成難以預計的後果?

天機難測,宮滌塵亦不願許驚弦因那虛​​實難辨的“天命讖語”徒耗心神,轉開話題:“知道我為何到這裡麼?”

“嘿嘿,莫非大哥觀'斗轉星移'有感,所以一睹星空真容?”

“這只是一方面原因,更重要的,我需要靜下心來,思考下一步的對策。”

“大哥遇到什麼棘手之事了麼?”

宮滌塵從懷中摸出一張字條:“半個時辰前,我接到本堂的飛鴿傳書。替你我回答了一個疑問。”

許驚弦不解:“你我的疑問?哈哈,就算我不知道的事,大哥也一定知道。”

宮滌塵卻沒有笑:“你我雖近一年不見,但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目標。”

許驚弦見他神情凝重,陡然間明白過來:“簡歌!”

“不錯!明明是簡歌約夏天雷來揚州,卻為何換成了慕松臣、鬼失驚的狙殺,簡歌反倒不見了蹤影?”宮滌塵搖首輕嘆,“直到接到碧葉使這封傳書,我才真正體會到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敵人。”他口中的碧葉使自非鶴髮,而是留守錫金的呂昊誠。

宮滌塵輕輕展開紙捲,許驚弦探首望去,上面只有幾句話:簡歌率眾來襲,弟子折損近半,家宅不保。

筆跡潦草,甚至都沒有一句請罪的話,顯是事發倉促,匆忙寫就。

宮滌塵續道:“這是簡歌的調虎離山之計,故意洩露消息誘我來到揚州,卻趁機率手下​​反撲錫金本堂。我甚至懷疑就連告知水姑娘消息的將軍府大總管也被他蒙在鼓裡。”

“但是,簡歌襲擊本堂是何意?除了與大哥徹底翻臉成仇,瞧不出還有何用途。”

“南宮老宅的內堂之中,掛著一首詩。此詩與解開青霜令有著莫大的關係,那就是簡歌的目的。可惜,我對著那首詩二十年,也不知其關鍵,簡歌此舉只是徒勞無功了。”

許驚弦不由想到南宮靜扉關於青霜令的那番話:“大哥,我有很重要的事告訴你,正是關於青霜令。”
宮滌塵淡然一笑:“遠水難解近渴,我不可能即刻趕回錫金,相信碧葉使就算不敵簡歌,亦足有能力自保。以後有的是機會,今夜不想再談這些傷腦筋的事,你我分別一年,看​​你武功盡復,想要告訴我的事應該有許多,不如慢慢告訴我……”

見宮滌塵如此灑脫,許驚弦也放下一番心事,他離開禦泠堂後迭逢奇遇,便只挑那些有趣好玩之事慢慢講述。

月夜之下,曾經反目的兄弟重拾友情。

不知不覺,天已破曉。 兩人說了一夜的話,隱有倦意,正要回觀月樓歇息,忽聽匆匆腳步聲傳來,卻是路嘯天。

許驚弦笑道:“路前輩這麼早就出來散步啊……”話一出口,便覺出不對,但見路嘯天面色沉重,神情悲傷,似發生了什麼大事。

路嘯天望定許驚弦,從懷中摸出一物交遞過來。

許驚弦接過手中一看,赫然竟是夏天雷指上的那枚紫霜戒,大吃一驚:“路前輩這是何意?夏幫主發生什麼事啦?”

路嘯天扼腕長嘆:“夏兄心傷沈羽,昨夜毒傷復發,傷重不治……”

彷彿晴空霹靂,許驚弦目瞪口呆,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路嘯天續道:“夏兄臨終之前,讓我把此物交給你。並說已告知你那'轉輪訣',可執此戒去梅影峰,替他接承裂空幫幫主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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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3401069 發表於 2012-9-2 12:59 PM

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2-9-2 09:59 PM 編輯

第33章 青霜秘史

觀月樓大廳臨時搭成靈堂,幾排香燭後面的靈床上,夏天雷靜靜躺臥著,彷若沉睡。

路嘯天手撫夏天雷的靈柩,老淚縱橫,慟聲自語:“老夫與你相識相知數十年,雖無結義,卻是肝膽相照,勝若骨親。你我膝下皆無兒女,原是約好待你七十大壽之後便卸下幫中重任,與老夫同去遊歷天下,可嘆你竟先行一步啊……”語漸哽咽,聞之戚然。 一旁的雪紛飛輕撫他的背脊,靜默無言。

宮滌塵、何其狂與白石垂首謹立,許驚弦與水柔清、段成,景明彥等一眾小輩則並肩跪在最後。 群英相聚觀月樓,卻皆是扼腕而歎,滿面哀思,氣氛凝重。

隔著幾人的身影,許驚弦只能看到夏天雷躺臥的側臉,面容依舊,卻是神采全無。 想起他生前的音容笑貌,痛心之餘生出感嘆:活在這世間的每個人,無論生前尊貴或卑賤,當被歲月和命運無情擊敗時,陪伴他的也不過幾柱香火,幾縷白紗。

正要上前敬香,卻聽雪紛飛道:“許少俠且隨老夫來,有話對你說。”

“且待晚輩先給夏幫主奉香三柱,以示敬意。”

雪紛飛咄然喝道:“我等江湖兒女豈拘俗禮?你若真心敬重夏兄,便應聽他遺訓,早日去梅影峰接任,方是正務。”

許驚弦暗討奉香敬靈又耗不了多少時辰,雪紛飛何以出此不近情理之言? 奈何雪紛飛根本不給他分辯的機會,已然跨步出廳,許驚弦只好隨他而去。臨行前註意到何其狂眼中閃過一絲古怪的神色,卻是猜想不透。 夏天雷之死令他心神大亂,再加上其臨終前竟指定自己接任裂空幫幫主,實是大出所料。 此刻腦中混亂不堪,雖覺蹊蹺,亦無暇深思。

“'葉兄為何不現身?”許驚弦隨雪紛飛來到樓外,心裡已大致猜到他要對自己說什麼,先行引開話題。

“風兒昨夜就已離開觀月樓前往落花宮,所以並不知夏兄之變故。若不然,必會追殺那逆徒,不死不休!”雪紛飛眼中神光乍現,似已看了許驚弦的心思,劈頭髮問,“

你可知夏兄的真正死因? ”

許驚弦長嘆一聲,他雖與夏天雷相處時日不多,但深感他厚情重義,錚錚俠骨與仁者風範並重. 所以才執力相救。 哪知敵人設下的陰謀詭計害不了他,卻因心念愛徒反叛,重傷不治。 可是沈羽離去之前已是追悔莫及,甚至不惜自斷經脈、以死謝罪,又怎忍心再苛責於他? 使低聲道:“夏幫主所中'誤佳期'之毒原已被那碧血貂膽化解,只是年事已高,加之連日奔波疲勞過度,所以才……”

雪紛飛冷冷一笑:“夏兄臨終前曾對老夫說明了真相,哀莫大過於心死,真正的兇手不是慕松臣與鬼失驚等人,而是沈羽那畜生!”話語中的質問多於解釋。 雪紛飛本就身材高大,此刻昂立觀月樓外,晨曦披在他肩上鬚髮亮燦如銀,宛若神人。

許驚弦抬起頭,直視雪紛飛的目光:“如果前輩想要晚輩去殺了沈公子,恕難從命。如果這是接任裂空幫的條件,晚輩寧可放棄掌門之位。”

“此等逆徒,縱然碎屍萬段,亦難贖其罪。只怕你是不願接手幫主之位,所以才替他求情吧。”

“這只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晚輩知道沈公子已有悔過之心,應該給他一個機會。”

雪紛飛淡淡道:“暗器王疾惡如仇,你卻未學到他半分。”

提到林青之名,許驚弦莫名激動起來,脫口道:“前輩此言差矣。晚輩正因得林叔叔教誨,所以才不願不分青紅皂白,濫殺無辜……”突然想到沈羽的行為可算不得“無辜”,不由微微一滯,方才繼續說下去,“記得我與林叔叔在岳陽城中,面對一眾騙賭的小混混,他輸了銀子,卻也只是一笑置之。看似示弱,卻贏得了我的尊重。疾惡如仇只是針對那些頑固不化的大奸大惡,決非不分輕重。”

雪紛飛目光閃動:“據老夫所知,夏兄之義女與你頗有些交情,她被沈羽花言巧語所騙,沈羽假手於她令夏​​兄中毒。你若殺了沈羽,不但證明了她的清白,亦可免她教宵小所趁,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這是兩回事。林叔叔告訴過我一句話:當你真要決心去殺一個人的時候候,應當敢於直視對方的眼睛,自問於心無愧,才能下手。”許驚弦大聲道,“當我揭破沈羽陰謀之時,他完全有機會拼死一戰,卻寧肯自斷經脈。對於這樣一個良知未泯的人,我不能、也不願出手!”

雪紛飛雙掌輕拍. 道了一聲:“好!”既因許驚弦的言語,亦因暗器王的品行。

許驚弦又賭咒發誓般補上一句:“更何況,我堅信沈羽是真心喜歡蘋果姐姐。”回想平惑在金陵江邊離去的神情,沈羽弒師求榮之舉已令她心傷難禁,如果情郎從頭至尾只是利用她,只怕更會令她絕望。

雪紛飛哈哈大笑:“小弦放心吧,老夫剛才只是試探你。若非你有此仁義之心,夏兄又怎會把幫主之位輕易託付?”

“可是,裂空幫藏龍臥虎,就算沈羽反出,還有位列其上的太霄、紫霄門主。晚輩與裂空幫全無淵源,怎可服眾?何況晚輩向來是閒雲野鶴的性子,亦不適合擔此重任,還望前輩三思。”

“你當夏兄臨終前犯了糊塗,因心傷沈羽之事,身邊又沒有合適的人選,所以才挑中了你麼?”

許驚弦心中確做如是想,但口中自是十分恭敬:“晚輩不敢。”

“你錯了。夏兄與老夫相交已久,知他是個謹慎的人,事關裂空幫十萬弟子的安危,若不是思慮周全,豈會草率?夏兄能將此重任相託,既是對你的肯定,亦是信任,若不接受,九泉之下,也難心安。”

許驚弦被讚得滿面通紅,卻仍是連連搖手:“晚輩相救夏幫主,只是出於江湖道義,若趁機坐上幫主之位,反會顯得別有居心。日後江湖上以訛傳訛,不但會指責夏幫主任人唯親,更會因此而輕看裂空幫,晚輩實難承擔這天大的責任……”

雪紛飛沉默良久,方才開口:“記得老夫第一次見到你時,是在那京師賭場之中。雖只是一個幼齡稚子,但卻聰明伶俐,更有著與眾不同的思想與見識。幾年不見,卻變得像那些世俗之人一般,懼流言,遠是非。如果是你本事不濟,不敢坐上幫主之位,老夫二話不說,立刻回長白山;但如果你只是擔心自己的行為惹來江湖上的流言蜚語,那就不是我所認識的小弦!”

想到與北雪初識的情形.許驚弦不由心頭一熱,朗聲道:“那時老爺爺告訴了我一句話:'人生在世欲有所成,最重要的,是執著!'而對於我來說,最好的執著,就是走自己的路,不受別人的擺佈。”

“老夫終於明白你的意思了。”雪紛飛微笑道​​,“如果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因勢利導把裂空幫幫主之位送到你面前,那麼你不但會欣然接受,更會為此付出最大的努力。但如今只是老夫與夏兄兩個老頭子異想天開的念頭,你就不肯盲從了吧……”

話雖直接,卻道出了許驚弦的心聲,他重重點頭。

雪紛飛略一思索,緩緩道:“有個人陷入了沼澤之中,左右尋不到出路,又不敢貿然落足,唯恐被泥沼吞沒,正慌亂時,忽見天空飛過一隻鳥兒,高聲道:'左走。'他往左行出數步,但覺腳下越來越軟,似乎隨時有可能陷入,心中懷疑.駐足不前。不多時又飛來一隻鳥兒,高叫:'右行。'他依言而行,但沿途只見白骨粼粼,依然不見生路,又覺遲疑。無奈之下禱告上蒼諸神,土地神現身了,手指一點,沼澤中便隱隱現出一條道路。此人大喜,心知神仙必不會騙自己.放心大膽地闊步前行,誰知一不小心捧了一跤,就此被沼澤吞沒。他一縷陰魂不散,告上天庭,指責土地老兒害他枉死。上蒼大神笑曰:'路雖然指給了你,卻還是需要你自己走啊。'”

許驚弦沉思,隱有所悟。

雪紛飛沉聲道:“每個人從呱呱落地伊始,便會不由自主地被親人、好友、長輩所影響,但無論給他安排了什麼樣的道路,都不會是寬闊平坦的康莊大道,都需要自己一步步地去選擇,去完成。泥沼與坦途、風險與榮耀都會在前面並存,而決定人生的,永遠是自己,而非他人。”

撫掌聲從身後響起,路嘯天大步行來:“雪兄說得好。許少俠不要以為憑著紫霜戒與轉輪訣便可毫無阻礙地坐上幫主之位,四大長老能否相信你的一面之詞,如何能令十萬幫眾服膺。幾大門主又怎會袖手不管?其間的艱難還需要你自己一一去克服,這又何嘗不是一個新的挑戰。”

一股豪氣油然而生,許驚弦暗暗握了一下拳:“兩位前輩言之有理。但晚輩還有一事不明,若能解開心中疑問,便勉力一試。”

“許少俠請問。”

“初入觀月樓時,雪前輩裝作與夏幫主素不相識,方才又說與之相交已久,此舉或許意在麻痺慕松臣等人,但晚輩與慕松臣交戰之後,雪前輩特意揭開晚輩的真實身份,似乎早就知道將會有重要的任務交給我。去裂空幫到底是夏幫主的遺命,還是雪前輩的意思?”

這個疑問在許驚弦心中盤桓許久,起初自不明雪紛飛的用意,但聽到夏天雷遺命自己去做裂空幫幫主之後,方才有醒悟。 裂空幫中高手無數,若無高明的武功良好的品行,何能服眾? 而營救夏天雷、力挫慕松臣之舉無疑會在幫中弟子心中樹立起威望。

雪紛飛與路嘯天對視一眼,頷首而歎:“小弦你知道麼!你最大的優點與最大的弱點其實都一樣:太過聰明,卻又不懂收斂。等再過些年頭,真正體會到大智若愚的道理,方成大器。”

許驚弦躬身一禮:“晚輩自知這種猜想不免唐突,但若不解開心頭之疑,實難放手去做。”

“不錯。老夫與夏兄相識已久,所以此次夏兄相約簡歌,老夫才會與機關王向來此地……”許驚弦微震,當年林青在流星堂中揭開了​​機關王白石的雙重身份後,白石當夜離開京師,放言欲去尋找失蹤多年的御泠堂主南宮逸痕,自此在江湖上銷聲匿跡數年,想不到竟是去了塞外並與北雪會合在一起。 南宮逸痕、簡歌、青霜令、塞北……種種線索似乎已開始聯繫到一起。

北雪續道:“老夫知夏兄年事漸高,早就有金盆洗手之意,只是牽掛著裂空幫十萬弟子的安危,這才遲遲不願告隱江湖。他雖已暗中定下沈羽為繼任幫主,但一來沈羽畢竟羽翼未豐,二來對其尚有些疑慮,而那次非常道突襲雖令夏兄眼睛瞎了,心目卻更亮,發現了不少疑點,對沈羽亦有所警覺。老夫替他療傷之際,暗中傳音已知大概。而在老夫力薦之下,夏兄亦打算收許少俠人幫,著力培養。只是夏兄撫育沈羽十數年,情深義重,雖已有察覺,事到臨頭依舊不能釋懷,怒火攻心下就此撒手人寰,著實令人痛惜……

許驚弦印證了心中猜測,脫口道:“晚輩與前輩不過一面之交,為何會如此信任,就不怕所託非人麼?唔,記得在京師初次見面之時,前輩說過早知道有我這樣一個人,卻並不知道我長什麼模樣,所以才特意來看看。當時我問原因前輩卻不肯明說,只道下次相遇時方會解釋,如今可以告訴我了麼?”

雪紛飛沉吟半晌,不答反問:“除了老夫之外,你可發覺另外還有許多人對你很……特別?”

許驚弦沉思,回想著被媚雲教的赤蛇右使馮破天從清水小鎮帶到江湖後的一路遭遇,猶豫地點點頭:“不錯,除了雪前輩外,我遇見過許多人似乎都對我很……特別。不過或許每個人都會認為周圍的人對自己另眼相看,這並不能說明什麼。”

“有些人是因為與你接觸久了,被你善良而敏銳的天性所動.但還有些人,即使是陌路不識,卻也會對你做出有違常規的舉動。比如景成像為何會廢你丹田?明將軍為何會下令鬼失驚保護你?而老夫,為何會心甘情願為了你的一兩銀子而輸去一百兩,又說服夏兄讓你接管裂空幫?”

許像弦其覺口舌髮乾. 心中牲跳. 一字一頓地吐出四個字:“天命讖語!”

雪紛飛沒有回答,但他那凝重而隱含戒懼的神情無疑已證實了許驚弦的猜想。

“快告訴我,那八句話到底是什麼?”自從神功大成之後,信心的增強讓許驚弦如同換了—個人,思慮周密,處事冷靜,有著遠超同齡人的老成。 但那苦慧大師臨終坐化前留下的天命讖語卻如同籠罩在他身上的一道魔咒,影響了他一生的命運,令他不由血脈賁張,放聲大呼。

雪紛飛靜靜凝視著許驚弦,光芒閃動的雙眼中,混合著慈愛與期盼,悲傷與嘆息,抑或還夾雜著一絲無奈的憐憫。

在這敬若長輩的老人的注視下,許驚弦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聽某位曾侍奉過南宮老堂主的僕人說過,那八句話中有一句是'神兵顯鋒',可是真的麼?”

雪紛飛漫聲而吟:“武爭干戈,神兵顯鋒!”

剎那間,許驚弦全身發,心懷激盪,那天命域晰似乎隱藏著一股魔力,引起了他內心深處神秘的感應——

千古昊空武爭干戈,神兵顯鋒勳業可成,破碎山河。

苦慧大師的八句天命讖語已知其五,但他卻依然看不透那未知的命運。

武爭干戈? 這是誰與誰之間的爭鬥? 而僅僅從字面上的理解,至少那“神兵顯鋒”之句未必就是顯鋒劍,更像指代某個橫空出世的人物,難道說的就是他麼? 勳業是什麼? 山河又為何破碎? 諸多疑問湧上心頭,引出了更多的無從猜測、亦無從肯定的答案。

許驚弦緩緩開口,語氣中有一股不合年紀的鎮定:“就是因為我學會了《天命寶典》,所以被視為昊空門的隔代傳人,從而認定這八句奇怪的天命讖語將應驗在我身上麼?”

“不獨是你,還包括另一位昊空門的嫡系傳人:明將軍!”

許驚弦大笑:“想不到雪前輩見識過人,竟也相信這些無稽之談?”他臉上在笑,內心卻是震驚不已。 正如苦慧大師數十年前所預言,他與明將軍確已訂下戰約,豈不恰恰印證了“武爭干戈”之說。 這到底是巧合,還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路嘯天忽道:“老夫少年之時,只因堪不破名利二字,習文練武,精研諸般雜學,希望以此出人頭地,卻始終一事無成,徒耗歲月。直到了中年方才體會到人生苦短,一切虛名浮利皆是過眼煙雲,幡然頓悟後建成觀月樓,又窮二十年之力創出解星儀,欲憑此洞悉天機。然浸淫愈久,愈覺其浩瀚無盡,難究其境。可笑人類只顧著打打殺殺、追名逐利,對天地間的玄秘卻視而不見。老夫所做雖微不足道,或許百年之後,方能被世人認同。”

“路前輩的意思是?”

“天機難測。世人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當神秘的帷幕拉開一角的時候,知其所以然,方知其然。”

雪紛飛大笑:“路兄莫要說了,連老夫都聽糊塗了。一飲一啄,皆由命定,多想無益。”

許驚弦心思靈敏,已隱隱捕捉到其意:正是因為先入為主地相信了天命讖語,才會一步步地按其行事。 明將軍的做法無疑正是這樣,而包括景成像、宮滌塵等人,是否也是不由自主一步步營造著他與明將軍之間的矛盾,從而最終促成天命讖語的應驗!

但如此一來,難道義父許漠洋冬歸城的血仇、暗器王林青山絕頂的殞命,都是天命讖語的一部分? 若非如此,又怎能讓原本生活在平凡小鎮、無憂無慮的少年把天下第一高手視為平生之敵?

或許真有—個神靈在上蒼窮盡紅塵的諸般變化,一切的順從、屈服、反抗、違逆都在其掌控之中。 簡簡單單的八句天命讖語,已準確地刻畫出他與

明將軍這對宿敵一生的軌跡!

許驚弦越想越怕,但覺雙膝發軟,只欲一跤拜​​倒,懇請蒼天。

義父與林青已逝,對此無可挽回,但如今他不再是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瘦弱孩童,他擁有著真正屬於自己的力量,他有信心保護親人,朋友、以及善良無辜的人們。 這個信念支撐著他勤奮練功,勇敢而堅強地活下去:但如果所有的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甚至包括他自己也只不過是天地間一枚早已設定好結局的棋子,難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全無意義,只能任由早巳安排好的命運把他一步步拉入深淵?

命運的無情不在於本身的殘酷,而是讓所有的抗爭都化為無形!

所謂“璞玉易蒙塵,清水易濁污”。 《天命寶典》出自老莊之學,那是無數前輩跨越了時光的極限,用一生豐富的閱歷與經驗而鍛造的道家經典,而許驚弦卻以稚子之齡領悟其義,儘管造就了他敏銳迅捷的心境,體察入微的細緻、別出機杼的慧識,但那份對世情的達觀通透、豁然領悟,卻須得數十年韶光的打磨,方能梳理出脈絡,修得正果。

這本不是一個少年人力所能及的思索,許驚弦的心神陷入循環往復的死結之中,再也掙脫不開。

雪紛飛與路嘯天見許驚弦滿臉通紅,面目扭曲,呼吸急促,雙目發直,一粒粒豆大的汗珠從額間滲出,竟是走火人魔之徵兆,暗呼不妙,卻不知應如何是好。 若是不明許驚弦的心境便強行打斷,不但救不了他. 只會適得其反。

許驚弦腦海中只想著那五句殘缺不全的天命讖語,一時魂不守舍,心神俱失,正值緊要關頭,忽然耳邊響起一聲低嘯。 心魔纏體之際本是不闡外事,但那嘯聲卻如一把利劍般直刺而來,將混沌的思緒撕開一線。

平和而安寧的清吟之聲隨即尋隙而入,傳至他的耳中:“舉觴明朝露,勝如年少。白馬封侯骨,塵壓眉峰。鐵履越征途,城餘殘壁。客懷尋舊約,遲暮音書。凜德散華髮,愁思消減。素手持蘭燼,半醉酡紅。浮名蓋金印,古道執戈。奮劍沉絳紗,容顏驚瘦。平生入清夢,唯嘆千秋。萬事皆空!”正是宮滌塵在觀月樓內聽到幾人對答,及時趕來。

字節抑揚頓挫,時而高亢,若朗日破空、風捲殘雲;時而低徊,如春風拂面、小初晴。 雖是語意不詳,但許驚弦的心神卻不由自主地被其聲所吸引,隨著那音調的起伏轉折擊掌而和,狀似瘋癲,臉上卻漸漸露出一抹溫柔的笑容。 待那最後一個“空”字入耳,再聽到陡然間一聲大喝,霎時雲開霧散,靈臺一爽,神智清明,醒悟過來。

宮滌塵與許驚弦在錫金相處三年,雖然兩人意見不合,再難如從前兄弟般把臂言歡,最終幾乎反目成仇,但那隻是宮滌塵為了磨礪許驚弦,方才刻意在他身邊製造出一個陌生而冷漠的環境,內心的關切從未稍減。 她的虛空大法雖僅修到二重疏影之境,而且修得禦泠離魂舞之術,從而悟出明心慧照,擅於探知對方心意,並可藉勢誘導,因此她對於許驚弦深藏心底的種種糾結了解最深。 見他心魔乍起,立知究竟,先以一聲低嘯打斷許驚弦的思緒,隨即將明心慧照之功化於清吟之中,憑著音調的轉折多變分散他的注意力,總算助他逃過一劫。

明心慧照出自佛理,而《天命寶典》卻是道學之巔峰,若依常理,明心慧照難撼《天命寶典》,最多只能稍測心意,而決無可能施加影響。 幸好此際許驚弦心魔大盛. 鎮定之功不及平日的三成. 宮滌塵方有機會力挽狂瀾,將他從鬼門關口硬生生地拉了回來。

而這首南宮家族秘傳的詩詞事關青霜令中的秘密,本是嚴令不可外洩。 但宮滌塵倉促之下不及細想,當即吟了出來。

看到許驚弦無恙,宮滌塵暗暗地長舒了一口氣,朝他微微一笑,別開頭去。 但她那關切眼神中流露出的一分淡淡驚懼,卻沒有逃過許驚弦的觀察。

官滌塵師從精擅佛理的蒙泊國師多年,與道學源不同而至理通。 深知許驚弦自幼修得《天命寶典》,再加上在鳴佩峰隨愚大師悟出奕天訣“致虛極、​​守靜篤”之理,幾乎在任何時候都能保持一分鎮定與冷靜,泰山崩而不改色、年紀輕輕便已達到心平如鏡的持力,彷若是一個身處局外之人,觀察著自己周圍的變化。

但每—個修道之士都會遇上生命中最大的魔障,而天命讖語就是那一塊投入許驚弦心湖中的大石,掀起滔天巨浪。

今日之劫只不過是—個開始,以後還會有種種因緣引發內心擾動。 只有當許驚弦真正跨越過這一關後,方臻大成。

何其狂聞訊匆匆趕來,不由分說一把將許驚弦攬在懷中,對雪紛飛與路嘯天怒喝道:“如果小弦不願做那個勞什子幫主,誰也不能強迫他。若不然,便先問我答應不答應!”宮滌塵在旁邊輕扯他的衣袖,卻被他一把甩開,趁勢亮出瘦柳鉤。

原來何其狂並不知許驚弦實是因天命讖語引發心魔,還道他不願做裂空幫主,又拗不過雪、路二人的盛情,所以才心神大​​亂險遭走火入魔之厄。 他與林青結義多年,兄弟情深,而許驚弦在他心目中猶若故人之子,絕不容人欺侮,情急之下狂性大發,甚至不惜與雪、路二人反目。

許驚弦緩過神來,心知何其狂有所誤會,連忙解釋:“何大哥快快收起兵器。剛才只是因為我自己的緣故,與雪前輩、路前輩無關。”

何其狂猶不放心:“小弦你不要勉強自己,只要你說一句,我馬上帶你回京師,看誰敢攔我。”

許驚弦啼笑皆非:“何大哥放心,我已不是小孩子,有自己的判斷。”

何其狂的行為雖然莽撞,卻完全是出於眷護之情,或許在他的心目中,自己永遠是那個未長大的小弦。

雪紛飛大笑道:“凌宵公子驕狂之名在外,想不到竟是個性情中人。有你在旁護法,我等老骨頭怎敢動小弦一根毫毛。”

何其狂這才將瘦柳鉤收入懷中,訕然道:“看來是小弟誤會了,兩位老人家可奠生氣。”

官滌塵狠狠瞪他一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先弄清楚狀況再發狂好不好?”

何其狂面無愧色,反是振振有詞:“嘿嘿,我可不像有的人偷聽別人說話,自然搞不清楚狀況。”

“你……”宮滌塵一時語塞,自己本是關心許驚弦所以才留意對答,卻被他說成了“偷聽”,心知此人難以理喻,索性背過身去不理不睬。

嘿嘿,雪老我承認可能打不過你,就不用來找我算張了……”或許對於凌宵公子來說,這般示弱的話已算是道歉。

“可能打不過?。宮滌塵負手望天,像是自言自語般道,“大言不慚。 三腳貓的本事也敢和前輩叫陣? ”

“餵,怎麼說我也是堂堂凌宵公子,留點面子好不好?難不成要昭告天下我不是雪老的對手?哼哼,至少我肯定打得過你。”

“你不妨來試試?”宮滌塵作勢運功。

“好男不和……”何其狂說到一半,但見宮滌塵眉峰一凜,急急收口,轉而對著許驚弦道,“小弦啊,大哥教你一個打架的道理,那就是:打不過就跑,跑不了再打,反正決不投降。只要不是深仇大恨,沒必要去逞能當英雄,那些一心一意做大事的人,可沒閒工夫與你糾纏……”眾人一齊大笑起來。

這番話若是在正式場合中說出來,不免引起諸多爭端。 但宮滌塵恰到好處的含嗔帶怒,何其**科打諢般息事寧人,旁觀者想像著他二人由京師來揚州一路鬥嘴的情形,不由忍俊不禁,暗暗搖頭。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何其狂的隨口戲謔之言卻彷彿一道電光劃過許驚弦的心口,令他胸中平生波瀾。

許驚弦緩緩開口:“何大哥可還記得扶搖麼?”

何其狂笑道:“當然記得,這名字還是清幽起的。小雷鷹一切還好麼,為何不見它跟著你?”

“我親眼看到扶搖身中巨毒,落入江中,本以為它必是死了……”許驚弦道,”但現在,我卻相信它一定還活著。至少,它不會那樣白白送命。”

這一刻,四年前京師城郊外,容笑風的種種熬鷹之舉盡皆重現於許驚弦的眼前:面對火焰的炙烤、鐵鍊的捆綁、血肉的誘惑、飢渴的煎熬……弱小的雷鷹卻寧可選擇以死抗爭,也不願意輕易失去自由。 若非陰差陽錯,少年小弦也不會收服扶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送命。

對於一隻弱小的雛鷹來說,人類是它無法抗衡的強大敵人,但扶搖卻始終寧死不屈。 鷹能如此,何況人乎?

許驚弦喃喃自語般輕聲道:“當年容大叔為了收服扶搖,在那小術屋中用盡了法子,最後卻只換來扶搖的以死相拼。有著這般烈性的鷹兒,又怎麼會絕望得投江殉主呢?它不是殉主,而是要去救鶯兒啊!”他越來越相信葉鶯一定還活著,或許正是扶搖救了她。 儘管他無法想像一隻雷鷹如何從那麼險惡的環境下救人,但只要懷著這樣的信念,就可以讓他重新站起來。 從容面對世同醜惡,期待美好。

北與路嘯天是—頭霧水,唯有宮滌塵感知到許驚弦的心意,淡淡道:

“或許對於普通人來說,知道命運的態度不外兩種:一種是悲觀絕望,另一種則是努力尋找另外一條出路。但我師父蒙泊曾經說過,如果這世間果然有預知的命運,最難的恰恰是沒有偏差地走在命運之路上。”

許驚弦聞言輕輕一震,隨即放聲大笑起來:“我明白了!”《天命寶典》最重要的不是闡釋天地間玄妙之義. 而是給予修行者從世間平常的事物中思索人生的智慧。

宮滌塵微笑:“你明白了什麼?”

許驚弦肅聲道:“這世間的每個人,無論出身高貴或卑賤,無論日後成為王侯將相或平民布衣,活著的時候都沒什麼不同。每時每刻只能做一次呼吸,體驗一記心跳.說出一句話語……只有先做好了手中的事情之後,才可以去呼吸下一口空氣,吞嚥下一口食物,說出下一句話……”

簡單的語言,卻道出深刻的道理,雪紛飛與路嘯天輕輕頜首,宮滌塵低頭深思,唯有何其狂大惑不解,直欲抬手去探許驚弦的額頭:“小弦,你不要緊吧?”暗忖這孩子自小就有慧根,莫非被那蒙泊國師不著邊際的一句話點醒,打算去錫金削髮出家?

“所以……”許驚弦雙目燦亮如炬,渾身散發著一股強烈的自信,口中續道,“命運永遠都在尚未經歷的未來等著我們,而人生的每一個片刻,只有自己才能掌握著主動。”

雪紛飛撫掌:“小弦說得好,正所謂不知生,所以不知死!'無知者無畏'實乃愚行,'知者無畏'方為大勇。”

許驚弦笑而不語,從懷中摸出邵枚紫霜戒,輕輕藏在左手的中指上。 紫玉觸指寒涼,他的心中卻是一片火熱。

“還有一事要請教雪前輩,你如何會知道天命讖語?”難怪許驚弦會有此疑間,五十多年前,昊空門苦慧大師坐化於青陽山中,臨終前留下了八句似詩非詩的天命讖語。 但此事只有昊空門、四大家族與禦泠堂有限的幾人得知。 世人皆不知北雪的真正來歷. 難道他與綿延千年的三派也有關係?

“此事在老夫心中藏了整整十餘年,今日總算可一吐為快……“雪紛飛緩緩道,“禦泠堂的鎮堂之寶青霜令曾失蹤數百年,直到十六年前方才被前任老堂主南宮睿言找了回來。但你可知他是如何找到的?”

“聽說前任青霜令使在西域暴斃,青霜令就此下落不明……”

雪紛飛截口道:“所謂暴斃西域之說不過是掩人耳目,真正的原因是,兩百年前,上一任青霜令使心生貪念,妄圖破解青霜令,得到其中的悟魅圖,於某日攜令出走,自此失蹤。而埋藏悟魅圖的地點,其實是在塞北。”

青霜令乃是御泠堂中最大的秘密,許驚弦聽堂中弟子談及此事時皆是諱莫如深,說法不一,但北怎會清楚? 忽想起一事,恍有所悟:“記得晚輩與慕松臣過招之時,前輩曾說'復睹屈人劍意,恍若故人猶生',這個故人指的可就是南宮老堂主?”

雪紛飛點頭:“南宮兄是老夫平生第一知已,所以老夫不但深知禦泠堂與四大家族的千年恩怨,也知道苦慧大師留下的那八句天命讖語。”他略一沉吟,目光掃視眾人,最終停在宮滌塵身上,“當年也正是老夫與你父親一同在塞北找到了青霜令。”

“前輩既是先父故交,應該稱呼雪大伯才對。”宮滌塵躬身一禮,面上卻意外地沒有流露出太多的驚訝,輕聲道,“家父找到青霜令後在返回錫金的途中病逝。那時我尚在蒙泊國師處學藝,未能盡孝膝前。但家父臨終前曾託人傳書國師,其中並無文字,僅有一幅畫,畫的是塞外風雪。國師不明其意,但我卻猜測或與罵大伯有關。”

雪紛飛輕嘆:”南宮兄行事謹慎周詳,心知大限將至,身邊又無可信任之人,唯恐青霜令轉交給逸痕有所差遲,所以又另找人託書與你。滌塵可知那幅畫是誰人所作?”

宮滌塵的眼中閃過一絲苦澀:“當時我年紀尚幼,並不知情,但四年前在京師被潑墨王薛風楚纏上,方知此畫正是他的手筆,潑墨王以此威脅我,不得已我只好以離魂舞迫瘋了他他。”

雪紛飛嘆道:“何止是你,這個薛風楚還找到了長白山,欲向老夫打探究竟。嘿嘿.潑墨王人稱'一流畫技、二流風度、三流武功',在八方名動中素有清名,想不到竟然是一個利欲熏心的小人。這種人留在世上只會禍害他人,你無需內疚。”

何其狂驚呼:“潑墨王怎麼會與青霜令有關?”

雪紛飛淡淡道:“何公子大概不知青霜令中藏有悟魅圖之事,若論解圖之法,天下有誰比得上潑墨王?”

何其狂目光閃動,搖頭苦笑,突然轉身對宮滌塵深施一禮。

宮滌塵大奇:“何公子為何如此?”

何其狂輕嘆:“是我錯怪了你。”卻再無多餘解釋。

四年前在京師,何其狂曾與許驚弦同去接應愚大師、景成像、物天成與水柔梳等人時,無意中遇到了被迫瘋的潑墨王,並因他畫下了的那一張絕世女子的肖像,從而懷疑官滌塵的性別。 何其狂本還以為潑墨王只是見色起意反遭毒手,暗嘆宮滌塵出手狠辣,不留餘地。 想不到其中竟還牽涉到青霜令,為保家族秘密,倒也怪不得宮滌塵行此手段。

以宮滌塵的蘭心蕙質,何其狂雖不言,卻也猜到他心中所想,冷哼一聲:“是否我在你心中一直是個狠毒的人?”

“嘿嘿,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哦,不對,應該是青蛇竹兒口,黃蜂尾後針……”何其狂雖及時停口,但誰都知道下一句是“二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也不知是一時失言還是有意如此。

宮滌塵面上不動聲色,冷哼一聲,目光陡然凌厲了幾分。

“不好,某人又生氣了……小弟還是去找清兒講會兒話吧,免得打擾你們談論這些機密之事。”何其狂偷偷瞅一眼宮滌塵的神色,又對許驚弦扮個鬼臉,轉身欲走。

凌宵公子外表狂放不羈,言行如一個玩世不恭的大男孩,但卻有著極細緻的心思。 他有意激怒官滌塵並非一時口快,而是明白青霜令事關禦泠堂的最高機密,不便被外人所知。 而在場諸人之中,雪紛飛是南宮睿言的知交,許驚弦曾是御泠堂的弟子,宮滌塵更是身為堂主,路嘯天亦可謂是遁身世外的隱士高人,唯有自己算是不折不扣的“外人”,他可不願等著別人開口逐客,索性提前避開。

“回來!”宮滌塵喝道,“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既然訂下同盟,便無需隱瞞,除非你自己想毀約。”

何其狂應聲停步,面上神色變幻不定。 能夠得到宮滌塵如此信任,確是他始料不及,心頭湧上莫名的感動,口中卻不肯服軟:“好一個明心慧照,是否小弟所有暗藏的心思都瞞不過你?”一言出口,頓覺唐突,嗓音都有些嘶啞了。

—抹紅暈浮上宮滌塵的臉頰,又迅速散去,狠狠瞠他一眼,吩咐道:“先去把白石兄叫來,至於你想不想回來聽我們說話,自己拿主意。”

何其狂連聲答應著,飛一般去了。

宮漆塵故作若無其事:“父親離世後,我早有去長白山請教雪大伯的念頭,但其時年幼尚未出師,而七年前兄長失蹤,我不得已接任堂主之位,更是諸事纏身,一直沒有機會遠赴塞外。四年前在京師曾聽說雪大伯現身,可惜亦緣慳一面。”

雪紛飛呵呵一笑:”四年前老夫去京師,本亦是打算見你。”

“哦!”宮滌塵微微一怔,“雪大伯行蹤不定,猶若神龍見首不見尾。怛晚輩那時在京師尚有薄名,江湖皆知我在清秋院中作客,為何不來找我?”

雪紛飛輕嘆,望向許驚弦,一字一頓道:'因為我先見到了他。 ”

眾人一陣靜默,各懷所想。 是否正因為北雪見到了少年許驚弦,從某種程度上印證了那玄機難測的天命讖語,所以才打消了去找宮滌塵的念頭? 若不然,當年的京師叛亂、泰山絕頂之戰是否會有更多的變數? 命運是否會發生不可預知的轉折? 無人知道答案。

對於許驚弦來說,天命讖語是他最想知道、卻又最怕知道的事情。 他急於避開話題,率先打破沉默:“那麼,雪前輩此次再人中原是何因?”

“這個問題應該由老夫回答。”路嘯天開口道,“簡歌約夏天雷會晤,表面上是商談與裂空幫聯盟對付將軍府以及黑道勢力,但地點卻定在觀月樓。簡歌畢竟身為京師名公子,在江期上聲名顯赫,夏兄謙謙君子自是不疑有他,但老夫已猜到必與青霜令有關,所以暗中知會了雪兄。”

“江湖皆知夏幫主與路前輩交好,簡歌把地點定在觀月樓以示誠意,原也無可厚非,路前輩為何會懷疑與青霜令有關?”

“因為當年南宮兄與雪老遠赴塞外尋找青霜令,正是從觀月樓出發,老夫亦是當事人之一。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當年之事雖然隱秘,卻也未逃過簡歌的耳目,他必然從某種渠道打探到一些內情,方才定下了重陽觀月樓之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本以為重陽之​​日便可證實簡歌的用心,誰知他竟更改計劃,派非常道與鬼失驚等人於中秋狙殺夏兄,我等措手不及,夏兄被他所害如此狡詐的對手,日後須得小心應付。”

許驚弦恍然大悟。 青霜令中的悟魅圖有鬼神莫測之能,不僅事關圖像繪製之法. 另還暗合天機. 而精通玄學的路嘯天無疑是一個恰當的人選。

“可是,畢竟悟魅圖是御泠堂的不傳之秘,為何南宮老堂主不但約了雪、路兩位前輩,另還加上了潑墨王薛風楚,難道就不怕洩露天機麼?”

“許少俠還少算了一個人。”白石的聲音遙遙傳來,“當年南官堂主還曾約白某同去塞外,只可惜當時我有事在身,未能成行。”

熟悉塞外地形的北雪雪紛飛,博通天地的玄學大師路嘯天、精於機關消息之術的白石、再加上畫技無雙的潑墨王……這幾個人加在一起,的確

是解開青霜令之迷的最佳陣容。

雪紛飛道:“當年雖與路兄等人相約,但前任青霜令使失蹤已是兩百餘年前的往事,線索模糊不清,所以老夫與南宮兄同去塞外.最後終於在塞外迷沙城一間神邸中找到了青霜令。這亦是南宮兄首次見到青霜令,當即按家傳秘法解開後,亦動了進一步尋找悟魅圖的念頭……”

許驚弦一驚:“南宮老堂主解開了青霜令?晚輩曾偶遇先後侍奉兩代南宮堂主的僕人南宮靜扉,正是他奉南宮老堂主的遺命把青霜令轉交給逸痕公子依其所言;逸痕公子費了數月的時間耗盡心智方才解開青霜令,想必其中必有極複雜的機關……不知南宮老堂主可告知雪前輩解法?”

“青霜令的解法乃是南宮世家代代秘傳,就連老夫亦不知道。只可惜南宮兄匆匆離世,不及把其中訣竅傳交給子女。至於那南宮靜扉,老夫聽南宮兄提過此人,卻未曾見面聽南宮兄的口氣,對南宮靜扉倒未必信任,想不到最後仍然託付重任。唉,或許他臨終時周圍再無他人,無奈之下也只得如此……”雪紛飛語漸黯然。

許驚弦不解:“既然南宮靜扉並沒有隨老堂主同去尋找青霜令,為何老堂主重病之時又在身畔?那時雪前輩叉在何處?”

“世事弄人啊……”北雪撫須長嘆,“南宮兄欲去尋找悟魅凰,老夫卻深知此物不祥,一旦出世必將引發滄桑巨變,堅決反對,兩人各執已見,爭論不下,幾乎劃地絕交,最終不歡而散。那之後南宮兄才傳書邀約機關王與潑墨王,後面的事老夫便無從知曉了,卻萬萬未想到那一別竟是永訣,事後想起,追悔莫及,只因一念之差,如果老夫與南宮兄同行,或許他便不會染上惡疾,客死他鄉了。”

宮滌塵輕聲道:“父親生死有命,雪大伯不必掛懷。”

“不然,南宮兄內力精深,身體無恙,為何會莫名其妙染病。”

“潑墨王既然與父親同去尋找悟魅圖,他可對雪大伯說起過父親的死因?可惜我當年實在厭惡此人,不曾問清楚便施展離魂舞迫瘋了他。”

“潑墨王來見老夫時,言辭閃爍,語焉不詳,似乎只想套老夫的話,並不見得知道多少內情,老夫事後又聽白石老弟所言,方知南宮兄雖邀約了潑墨王,但想必看出其心術不正,最終並沒有與之同去尋找悟魅圖。”

宮滌塵轉向白石:“白石兄可否解釋一二?”機關王白石本是四大家族英雄塚弟子物天曉,卻暗中反出四大家族投靠禦泠堂,名列紫陌使,四年前被暗器王林青揭露身份後離京出走,從此銷聲匿跡。 宮滌塵並不確定他是否仍忠於禦泠堂,所以言語上十分客氣。

白石沉聲道:“回答之前,可否先問宮堂主幾個問題?”

“白兄請問。”

“宮兄如何看待禦泠堂與四大家族的恩怨?”

宮滌塵略做思索:“本是同源,相煎何急?或許四大家族與本堂千年的恩怨,應該在我們手中了結,若不然,我自有對付堂中逆賊的實力,也不需向水柔清姑娘表明身份。”

白石的目光鎖在官滌塵的臉上,似在分辨她話語的真假:“清兒的父母皆因簡歌而死,安知宮堂主不是在利用她急於復仇的心理,從中得利?”

宮滌塵目光誠懇,緩緩道:”在我眼中,簡歌不但是本堂與四大家族共同的敵人,也是雙方化解恩怨的一個契機。”

白石微微動容,低頭沉思。

宮滌塵一挑眉尖:“白石兄不必為難。你雖曾投入本堂,但所有誓言只對我兄長有效,若不願繼續輔佐我,在下絕無異議。”

白石緩緩道:“我師從英雄塚多年,精於識英辨雄術,恕我直言,宮堂主雖有魄力,但畢竟身為女流,難禦堂中弟子。若能卸下肩頭重任,想必會活得更加逍遙。”

宮滌塵篤定一笑,不疾不徐地道:“我師從蒙泊國師多年,對世物的認知多以佛理為基,本不欲沾惹江湖是非。奈何父親早亡,兄長失蹤,禦泠堂已成一盤散沙,必須收拾殘局。若有人替我分擔,實是求之不得.但本堂成立近千年來,亦有自己的原則,決不允許落入歹人之手。所以,我與青霜令使之間並非權勢之戰,而是理念之爭。如此回答,白兄可滿意麼?”

白石淡淡道:“昔日我加人禦泠堂之時,曾對遣痕公子提出一十要求·在堂主面前,白某是紫陌使,面對四大家族,依然是物天曉。若是兩派相爭,則袖手旁觀,這個條件,宮堂主能答應我麼?”

“我不答應!”宮滌塵大笑,“若是兩派相爭,無論是紫陌使還是物天曉都決不能置身事外,而是要盡最大努力去化解。我雖是女流,卻也是南宮世家的人,父親過世之時年紀尚幼,並不清楚他對於四大家族的態度,但兄長的抱負亦是滌塵心中所願。”

白石沉默良久,忽然雙手按胸,五指變幻出不同形狀,依著禦泠堂的禮儀躬身道:“堂主有何疑問,屬下知無不言。”

宮滌塵扶起白石:“紫陌使是本堂前輩,無需多禮。”

白石仰天長嘆:“我自幼於英雄塚學藝,視禦泠堂為宿敵,但先後見到逸痕公子與宮堂主,方知南宮世家的子弟果有過人之處。你可知我為何會反出四大家族,加入禦泠堂?不僅因為逸痕公子欲要化解雙方千年恩怨的胸懷打動了我,更重要的,是在此之前,南宮老堂主給我留下的那封信。”他望向雪紛飛,“雪前輩只怕誤解了南宮老堂主,他去尋找悟魅圖絕非為了私心。此物固然不祥,但正如劍之兩刃,既可殺人,亦可救人。這等世間神奇的寶物,若就此不見天日.不免暴殄天物。那時我才人京師不久,憑著英雄塚的機關消息之術,贏得機關王之名,但南宮老堂主早已查明我的來歷,之所以邀我同去尋找悟魅圖,並非僅要藉助我的機關之術,而是更看重我英雄塚傳人的身份。那封信言辭懇切,連他禦泠堂主的身份亦不隱瞞,言明若能合力找到悟魅圖,亦可稍解雙方的仇恨。可惜我當時恰好外出,未能及時收到書信。無緣追隨南宮老堂主左右,是為平生一憾。”

雪紛飛亦是一聲長嘆:“我素知南宮兄的抱負,卻未料他競能行此非常舉動。”四大家族與禦泠堂為了天后傳人相爭千年,死傷甚眾,可謂是仇深似海,南宮睿言冒險向白石挑明身份,極有可能換來四大家族的埋伏。

“白某深感南宮老堂主的信任,雖無緣塞外一行,卻也替他保守秘密,並不曾告知四大家族中人。但隔了數月後,薛兄突然找我談及此事,方知他曾與南宮老堂主同行數日,但中途言談不歡就此分手。薛兄話中雖不乏貶言,卻也洩露了一些不被人知的情報,所以我才知道北雪亦曾參與此事。薛兄竭力勸我與他去長白山找北雪打探,卻被我婉言相拒。並非是我對那青霜令沒有好奇之心,而是既蒙南官老堂主如此信任,亦當光明磊落,不願背後傷人。何況禦泠堂與四大家族的恩怨,亦輪不到薛兄插手。”諸人聽白石雖不齒浚墨王為人,言語間卻仍留有餘地,果有君子之風。

白石續道:“有父如此,其子亦不凡。原本想隨逸痕公子做出一番大事業,只可惜他失蹤後,反被簡歌利用,害了琴瑟王水秀等人,自此心灰意冷。離開京師後,我四處尋找逸痕公子,猜測他必也是去尋找青霜令的秘密,北或許知情。因此我才去了塞外,幾經輾轉後找到了北前輩。在長白山一呆便是兩年多,直到不久前收到路前輩的傳書,方才同來觀月樓。”

何其狂不解道:“那悟魅圖到底是什麼東西?竟引得許多人窺伺,甚至不惜送命也要據為已有。”

雪紛飛苦笑道:“老夫對此亦知之不詳,聽聞此圖有惑亂人心、鬼神莫測之能,據南宮兄說就連當年大周女皇武則天亦是憑此圖登上皇位,但事後發覺此圖太過凶險,一旦落入歹人之手後患無窮,所以嚴令銷毀。但到底功效如何,大概只有南官世家的人才明白。”

許驚弦心中一動,聽雪紛飛的口氣對悟魅圖的效力尚存懷疑,卻又為何堅決阻止南宮睿言尋找? 甚至幾乎因此劃地絕交? 除非……他幾可肯定那八句天命讖語之中亦提及過悟魅圖!

宮滌塵接口道:“父親過世之時我只有五、六歲,剛剛去蒙泊國師處學藝。兄長是一個極有自信與主見的人,大概也不願意讓我太早接觸到家族秘密,所以我對悟魅圖的來歷僅限於家中先輩留下的一些舊筆記,而這也必是簡歌奇襲南宮老宅的目的之一。但記得在我小時候,父親經常給我講同一個故事,那時不甚了了,長大之後,我才明白,這個故事與悟魅圖有關。”

眾人皆對那悟魅圖極為好奇,不由精神一振,細心聽宮滌塵講述。

“據說在很久以前,中原王室與北地匈奴大戰,中原兵力盛足,但匈奴多是騎兵,行動如風,戰爭綿延數年之久,誰也無法一舉降服對方​​。這時,中原一位少年英雄橫空出世,年方弱冠便被封為大將軍,數次出兵塞外,屢戰屢勝,匈奴連連失利,損兵折將之餘軍心大亂。匈奴本無國界,乃是數十個部落的聯盟,在此情形下,有的部落王力主戰至最後一兵一卒,有的人卻擔心遭到滅族之禍,建議投降議和,兩派各持一詞,爭執不休。匈奴兩大單于暗中聯合,起兵投降。

“中原皇帝大喜,但又擔心匈奴投降是假,藉機進攻是真,便派那少年將軍率幾萬大軍前去受降。誰知匈奴人反復無常,待少年將軍來到受降之地,某位單于臨時反悔,被另一人所殺,但他的部下卻生譁變,形勢一觸即發,凶險異常。若是那少年將軍趁敵軍內亂之際率大軍進攻,必會大獲全勝,但是他卻選擇了常人無法理解的做法:僅率十雜名親信深入匈奴陣營,繼續接受對方的投降。

“談判在匈奴的帳營中進行。而數万人馬在帳外騷動,此刻或許只要有人一聲高呼,那些匈奴人就會衝進來殺掉少年將軍和他的隨從,然後與中原大軍決一死戰。情形極度混亂,連單于也控倒不了。

“少年將軍沒有驚慌,而是微笑著拔出寶劍放在單幹的身前,告訴對方:你有三個選擇:第一,立刺殺了譁變的士卒,隨後我繼續接受你的投降;第二,我身後的幾萬中原大軍立刻衝鋒,把你們都殺了;第三,先殺了我,然後滅族!單幹被那少年將軍單騎闖營的氣魄鎮住了,乖乖地殺了幾個的譁變的手下,安然受降。”

路嘯天博覽群書,立知其出處:“這是漢武帝大司馬,驃騎將軍霍去病的故事。”那霍去病乃是漢朝大將,少年封侯,力抗外夷,孤軍深入塞外苦寒之地,重創敵酋. 軍功顯赫. 並留下“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千古名句。

“不錯。”宮滌塵點點頭,”小時候的我十分崇拜那名英勇無畏的少年將軍,但當我長大後重新讀到這段歷史時,我心中想的卻是:不過區區十幾個人,憑什麼能鎮住兇殘好鬥的匈奴王和他的數万手下?更令我懷疑的是,為什麼父親反反復復給我講了十幾遍這個故事,卻根本沒有提及霍去病的名字?莫非有什麼樣的避諱?”

許驚弦想到了與鶴髮童顏師徒在錫金遇到南宮靜扉之時,在那詭秘的小木屋棺材上刻下的古怪花紋。 他忘不了初見那幅圖形時的震撼與悸動,而童顏甚至因此拔劍反噬恩師鵝發……

在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位少年將軍面對數万敵人,從容揮灑著手指,畫出一幅神秘而充滿著魔力的圖形. 旁觀者全無違逆之念……那個驚心動魄的詞隨著長吐的氣息進出口來:“悟魅圖!”

何其狂清清喉嚨:“畢竟是上千年前的歷史,或許史書有所誇張,我們並無法追溯其原貌。”

路嘯天卻是一聲長嘆:“歷史縱然有所誇張,畢竟也有真實的一面。若是何公子像老夫一般浸淫玄學多年,大概就會深信不疑了。”

雪紛飛道:“老夫原本對霍去病的故事並無深思,但所滌塵這麼一說,亦覺得有些蹊蹺。最古怪的是,漢朝尚武,霍去病能在弱冠之際拜為當朝大將軍,必是武功不凡,但卻年紀輕輕就過世,而且其軍功赫赫,威震天下,死因卻是眾說紛紜,無有定論,史書中更是一筆帶過,僅說因病而逝。這種情形一般只有一個可能——皇上懼其軍功,暗中賜死。”

路嘯天接口道:“漢武帝可不是一個孱弱的皇帝,他怎麼怕手下一個將軍……”言至中途而斷。 每十人都想到:漢武帝忌憚的不是霍擊病的軍功,而是——悟魅圖!

宮滌塵道:“我為此專門查過有關霍去病的一些歷史,其人雖死,卻無人見屍。甚至有野史說連漢武帝為他建造的巨大陵墓都是假的,只是一個空墓,其實霍去病早知皇上有意殺他,已暗中逃跑;又有一種說法是漢武帝殺之另葬他處。但有一點我確信不疑……”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方才續道:“悟魅圖並沒有因此失傳,我的祖上、唐時的大將軍南宮敬楚曾得到了它,並憑此圖助​​天后登基九五,建立了大周王朝。而根據先輩遺留的一些記錄來看,他們曾在塞外一個秘密的地點重建過一個陵墓,而青霜令中就記載著這個陵墓的確切地點。”

雪紛飛道:“老夫曾聽南官兄說過悟魅圖得之於鬼穀子,算起來已有數千年的歷史。此等異寶奪天地之造化,我等凡夫俗子豈敢輕易毀之?所以縱然武則天下令銷毀.只怕南官將軍亦暗中抗命,留下悟魅圖藏於那陵墓之中,以待後世有緣之人。”

路嘯天贊同道:“依老夫所見,南官敬楚必是無意間發現了霍去病的真墓,得到了悟魅圖,卻也破壞了墓藏。事後於心不安,便在塞外為其重建陵墓。”隨著眾人的各種猜想,青霜令與悟魅圖的來龍去脈漸漸求落石出,細節上或許尚有可商榷之處,但大體應該不會相差太遠。

一直沉默的白石突然開口:“發現悟魅圖的確是南官敬楚,但為霍去病重建陵墓之人卻並非只有南官世家。”

諸人聞言皆是一怔。 官滌塵醒悟道:“不錯,天后之所以能以一介女流之身登基九五,僅憑一個大將軍的支持遠遠不夠,其心腹不但包括景、花、水、物四大家族的先輩,還有昊空門的開山長老昊空真人。既然天后明令銷毀悟魅圖,抗命不遵就是欺君之罪,要想瞞過其耳目談何容易,一定還有四大家族與昊空真人的支持。”

白石道:“南官敬楚身為武將,僅稍通文墨,留給後人的不過是幾句遺言,但四大家族的先輩卻皆是胸懷丘壑的大才子,他們清楚地用文字記載了那一段歷史。南富敬楚對天后忠心耿耿,景、花、水、物四人亦不過是深得天后信任的侍從,安敢抗命?強力主張留下悟魅圖的必是吳空真人。”

路嘯天撫掌道:“正該如此。能創出《天命寶典》的昊空真人,必是擁有至高的智慧,決不會任由悟魅圖這樣的異寶就此失傳。”

白石嘆道:“事實上昊空真人、南官將軍與景、花、水、物四人皆是知交好友,留下悟魅圖,並製出青霜令是他們最後—次無間的合作,隨著天后病逝,因輔佐明家少主的理念不同,自此勢同水火,再無往來。”

何其狂問道:“聽白兄的意思,青霜令並非南官世家所獨有?”

白石傲然一笑:“不過是一方半尺的令牌,但簡歌得到青霜令數年,卻也未能解開。由此可見那上面的重重機關是如何的精巧,除了英雄塚的傳人,又有誰能製造得出來?”

宮滌塵亦愣住了:“依白兄所言,既然青霜令是英雄塚先輩所製,那麼四大家族的人當知其解法。”

白石搖搖頭:“昊空真人深知人性的貪欲,難保南宮敬楚與四大家族的後人不會生出異心。所以用大智慧創造出了青霜令.必須三派之人聯合起來,才能解開青霜令。”

雪紛飛大奇:“老夫曾見過那青霜令,儘管其上機關精巧,卻實難相信必須三派合力才參悟,何況南宮兄僅憑一人之力便已解開。”

白石苦笑:“那是因為歷經千年之後,任何秘密都不稱其為秘密了。據說青霜令上有十九句誰也不懂的話,那是因為這些可以移動的文字必須經過專門的排列順序方才可觸發機關,而精於機關術的物清流負責以玄鐵秘密打造青霜令,但上面只留空白不寫文字,昊空真人另行派人刻上相關字跡,事關解秘的那首詩由南官世家保存。至於埋藏悟魅圖的那座陵墓,則由昊空真人監管而造,南官世家與四大家族的人全不知情。制好的青霜令藏於內宮某處,由三派互相監視,不得妄動。”大周女皇武則天視昊空真人如天人,不但封他為當朝國師,還在國內各處大興土木,修建道觀,一切皆由吳空真人全權負責,大有可能派出親信於塞外某地秘密修築陵墓。

許驚弦脫口道:“原來那青霜令就是一個鐵製的遷繁盤。”

白石頷首相應:“遷繁盤本是物清流一時興起創下的小玩意兒,卻成了解開青霜令的法門。但數百年前禦泠堂暗中派人潛人英雄塚,學會了遷繁盤的製作與應用之法。”

四大家族中,景、花、水三姓皆是嫡傳,唯有物氏須保有童子之身,必須收外姓為徒,確實給了禦泠堂可趁之機。

“既然禦泠堂已學會'遷繁盤'之術,又有那首解密之詩,為何還一直未能解開青霜令?”

“那是因為昊空門還保存著另外一個關鍵的信物,至於這個信物到底是什麼,唯有好空門弟子才知。物清流因為負責製作青霜令,熟諳其中的機關,對此稍有所悟,但或許不願揭開吳空真人的秘密,他沒有留下任何記錄,唯有一句高深莫測的話——妙手空空!”

宮滌塵臉色微變,不由自主伸手摸摸頸上掛著的那方佩玉,那是兄長南官逸痕失蹤前托蒙泊國師轉交給她的一件信物,亦是刻著“妙手空空。四個字,想不到從白石口中又聽到這四個字。這決不是巧合,而是解開青霜令的一把鑰匙!

雪紛飛嘆道:“既然南官兄與逸痕公子先後解開了青霜令,只怕那個關鍵的信物亦早落在御泠堂手中了。”

“青霜令並無實際意義,真正的秘密是刻在青霜令中那陵墓的地點。那幾句話乃是昊空真人親自留下的,隱含著無數謎團,如何能準確地解讀出來才是最重要的。”

許驚弦望向雪紛飛:“既然南官老堂主解開青霜令時雪前輩在場,可知其中暗藏的字句麼?”

雪紛飛搖頭道:“那是御泠堂的機密,老夫豈會隨便打聽?但南宮兄曾喃喃念過兩句,碰巧被我聽到,卻不知是什麼意思。”

許驚弦一字一頓道:“寒魂謝、諸神誡!”

雪紛飛面色一變:“你所吟何句,莫非來自青霜令?”

許驚弦點點頭:“這是明將軍告訴我的,逸痕公子遠赴塞外前,專門留下這兩句話,並說如果有朝一日,簡歌蠢蠢欲動想要禍亂江湖之際,便可以此來牽制他。”

眾人大奇,問起緣故,許驚弦如實說了。 眾人雖皆不解其意,但想到逸痕公子人雖遠離中土,卻給簡歌留下一個頭疼的線索,不由歎其神機妙算。

許驚弦疑惑道:“事實上連明將軍也不能確定這兩句似詩非詩的話是否真的來自青霜令,但為何雪前輩一聽這兩句便知?”

雪紛飛道:“那是因為我聽南宮兄提及的那兩句話與之韻腳相同,又皆是三字一語,極像是同源。”

“前輩可否透露?”

“本來老夫就是要告訴滌塵……”雪紛飛略一停頓,神情肅穆,深吸了一口氣,方才緩緩道,“子時夜、佛眼滅。”語句簡單,字面上的意思也並不難懂.但其中卻似乎隱含著某種神秘的味道,連北雪亦說得極其鄭重。

“寒魂謝、諸神誡、子時夜、佛跟滅!”眾人喃喃念著這四句古怪的話,參詳良久,全然捉摸不透,皆是滿面迷惑。

何其狂思索道:“'子時夜'這一句應該並無疑義,說的是個時辰,但'佛眼滅'卻令人捉摸不透。”

白石道:“不然,這些語句都是昊空真人當年所留,可謂字字珠璣,'子時夜'之句或另有解釋,並非時辰。”

路嘯天卻道:“未必如此。對於研究玄學之人來說,天時、地利皆是關鍵,如果這幾句暗語關聯到那座藏有悟魅圖的神秘陵墓,或是暗合天宮星座的變化,在某一個特定的時刻方可開啟。”

雪紛飛點點頭:“路兄所言極是。南宮兄曾告訴過老夫,青霜令中刻下的字句不但包括那座陵墓的地點,還有與之相對應的時辰。老夫大膽推論,某個夜晚的子時、佛眼熄滅之際就是陵墓開戶、順應天機之時。”

許驚弦想到水柔清之語;“菊花有寒秋之魂的說法,'寒魂謝'會不會就是指秋菊凋謝之時?”

路嘯天一拍腦袋,太叫一聲:“許少俠一言讓老夫茅塞頓開。如此看來,'諸神誡'亦可解了。”

堵人連問何故。 路嘯天笑道:“莫忘了昊空真人乃是道教之人.而寒秋之魂最先乃道家秘法煉金術之中對菊花的稱呼,其後方才被一些文人墨客引用,被世人所知。依此推算,那句'諸神誡'亦必隱藏著道家的術語,不妨設想一下,什麼日子是道家諸抻訓誡之時?”

諸人微一思索,一齊開口:“道家的中元節!”

“正是如此。那中元節乃是三大鬼節之一,諸神可不是要迴避一下麼?那座神秘的陵墓必是依天時而開,那個日子大概就是中元節的子時… …至於'佛眼滅'之句,或許找到陵墓後,便可見分曉。”

宮滌塵皺眉道:“可是中元節乃是七月十五,此時秋菊尚未開花,又如何談得上'寒魂謝'呢?”

路嘯天一怔,亦是一臉不解:“莫非還另有玄機?”

許驚弦驀然福至心靈:“昊空真人雖出於道教,卻是博覽群書,不依教派,不然也不會留下'佛眼'之句。'寒魂謝'一句出自道家,'佛眼滅'一句來

自佛學,'諸神誡'又會出自何處? ”

雪紛飛恍然大悟,放聲大笑:“好聰明的孩子。不錯,'諸神誡'是指鬼節,卻不是道家的鬼節,而是我等炎黃子孫的祭祖之時——寒衣節!”

清明、中元、寒衣乃是中土漢族傳統的三大鬼節,相傳早在商周之時,便有天子率百官於寒衣節祭祖的傳統,時期則在十月初一,恰好亦是秋菊凋謝之時。

雖然青霜令尚不知所蹤,而“寒魂謝、諸神誡、子時夜、佛眼滅”之句亦僅是隱語中的一鱗半爪,但聯合眾人的智慧一舉破解,都不禁心懷大暢,同聲而笑。 路嘯天與雪紛飛雖是白須飄飄,亦擊掌以賀,渾若頑童。

何其狂趁亂在宮滌塵耳邊低聲道:“嘿嘿,怪不得某人總是板起一張面孔,原來笑的時候就像個小傻瓜,哪有半分堂主的模樣……”宮滌塵故作來聞,奈何根本收不住面上的笑意,望著凌宵公子滿臉洋洋自得的狂勁,真恨不得給他一巴掌。

許驚弦忽想起一事:“既然那事關悟魅圖的線索刻於青霜令之中,那麼當初負責製造青霜令的物清流前輩豈不是早就看到了這些隱語?”諸人一想果有道理,就算可以瞞住那些工匠,卻絕逃不過物清流的眼腈。 不由望向白石,聽他如何解釋。

白石嘆道:“這正是我最佩服昊空真人的地方。青霜令以堅硬異常的玄鐵所製,固然是為了防備強行開啟,其中卻還隱藏著另一層深意。在玄鐵上刻下字句雖然艱難,卻也未必不可行。但是昊空真人卻用某種可腐蝕玄鐵無色藥水把那幾句隱語寫在青霜令上,物清流根本無法看到,而一旦封上機關,除非三派合力,再也無法打開。據昊空真人所言,那種神奇的藥水須得數十年的光陰才能滿滿蝕透玄鐵,留下清晰的字句。非獨昊空真人本人,包括南宮敬楚與景、花、水、物等人有生之年皆無法看到

眾人聽得膛目結舌、驚嘆連連。 昊空真人果是學究天人,擁有至高無上的智慧。 這種做法不但可保證悟魅圖幾十年之內不會洩露,更重要的是限制了人性中的貪欲。

“但世事難料,誰也未料到天后病逝將皇位傳給李唐後人,南宮敬楚與景、花、水、物等人卻不甘心大周王朝僅一代而終,欲要暗中策立明家公子為主。因彼此理念不同,生出爭端,南宮敬楚趁機將青霜令奪為已有,四大家族自然不依,自此反目成仇。雖經昊空真人多方調解,卻也只能迫雙方立下'行道大會'的誓言。因恐唐朝皇帝迫害,南官世家攜青霜令掛冠而去,四大家族亦退隱於鳴佩峰。隨後因在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會,對決上慘重的傷亡,雙方從此成了千年宿敵。”

何其狂道:“我曾聽清幽說過神留門的歷史,其中提及昊空真人創出流轉神功,乃為當世第一高手,而昊空門因得武則天的全力支持,雖是教派,聲勢卻遠勝各大門派,連江湖第一大幫神留門亦望其項背。以昊空真人的能力,完全可以強行阻止南宮世家與四大家族的爭鬥,卻為何袖手旁觀?'

大唐開國初期,唐太祖李淵三子爭權,神留門因分別支持李世民、李元吉與李建成而分化為關睢、黍離、蒹葭三派,這便是京師三大門派的來歷,駱清幽身為蒹葭掌門,自是清楚其時形勢。

四大家族避禍於鳴佩峰後,形同隱居,對天下局勢不聞不同。 ”白石搖頭一嘆,“但想來昊空真人有其苦衷,畢竟李唐重掌政權,遠離天后親信,他亦是無可奈何聽說昊空真人不久後金盆洗手,閉關不出,不問江湖與廟堂,專致於道學,昊空門亦因此而凋零,若非昊空真人離世前留下了道家極典《天命寶典》,只怕昊空一脈就此而終亦不可知。 ”

許驚弦曾聽義父許漠洋說過,巧拙大師在隔雲山脈的地道中留書,其中提及流轉神功雖始創於昊空真人,他卻也只修至八重而止。 按說閉關數年之後,為何不挑戰自身極限,更進一步? 又想到南宮靜扉與明將軍的話,心中陡生一念:昊空真人並非不願勸阻南宮世家與四大家族的爭鬥,也不是沒有修成九重流轉神功的實力,而是他此後致力於修訂《天命寶典》,已無暇旁顧悟魅圖固然強大,卻是一把雙刃劍,一旦運用不當,便會引發心魔反噬其主,或許霍去病英年早逝亦與此不無關係,而《天命寶典》才是克制悟魅圖的唯一武囂。 昊空真人以無色藥水在青霜令中留下隱語,不但限制了南宮世家與四大家族的貪念,亦是給了自己幾十年的時光,必須在悟魅圖再度出世之前,完成《天命寶典》!

這番話藏在許驚弦心頭,卻不敢輕易說出口來。

當今之世上,他已是《天命寶典》的唯一傳人! 這一切,是否都印證著天命讖語? 那種天機難測的奇異感覺再度浮上,令他恍然若失。

宮滌塵感應到許驚弦心神不安問道:“小弦怎麼了?”

許驚弦強自鎮定:“一年前我離開禦泠堂後,曾遇到南宮靜扉,從他那裡也聽到許多關於青霜令的事情。”當下把如何在那小木屋中遇見南宮靜扉、乍見到悟魅圖、和鬥千金在那山洞中與香公子鬥智斗勇、南官靜扉暗下惜君歡之毒、他巧妙地誘供、南官靜扉瀕死反撲,反被扶搖啄瞎雙目,最終墜落懸崖等事一一道來。

宮滌塵聽到兄長南官逸痕為了保護他不受傷害,假意誘導南官靜扉自以為中了靜塵齋的天魅凝音之術,並讓簡歌疑抻疑鬼多年,最終錯過時機,直到自己出山掌管禦泠堂,與簡歌已成對峙之勢。 既嘆兄長神算,亦感受到他對自己的厚愛,眼中光芒閃動,咬唇長思。

眾人反復研究那“天成之作”、“八十四增一個就變做八十五”等語句,白般猜測皆不得要領。 或許只有真正拿到青霜令之時,方知究竟。

路嘯天道:“一H簡歌掌握了悟魅圖,肯定會在江湖上掀起腥風血雨,我們必須阻止他,至少要在他破解青霜令秘密之前奪回青霜令。”

何其狂笑道:“動腦子的事由諸位完成,打架的事就交給我吧。”

雪紛飛道:“簡歌城府極深,多年來不露鋒芒,看似是個花花公子,暗中卻培植黨羽,聯合江湖各大勢力,若想要連根拔除,實非旦夕之功。且看此次狙殺夏兄之事,非常道與無念宗的出現並不意外,但鬼失驚與葛雙雙竟也被簡歌所用。簡歌曾在太子手下做過多年清客,極有可能與之聯盟,我甚至懷疑將軍府亦與之有勾結,或許是那隱忍多年的水總管終於按捺不住了……”他一雙老目清澈如井泉,望定許驚弦,“所以,你去裂空幫繼任幫主之事,乃是老夫與夏兄深思後的決定,絕非迫於形勢倉促而就,若是連白道第一幫都被簡歌暗中操縱,天下還有誰能製得住他?”

宮滌塵亦道:“對付簡歌是兩個戰場,一明一暗。我們將在正面牽制他而你若能如願獲得裂空幫幫主之位,將會是暗中對他最大的打擊。”

許驚弦握緊拳頭,大聲道:“雪前輩和宮大哥放心,此去梅影蜂,一定不負重望。”如果說之前他對獲得裂空幫幫主之位尚無太多的期望,但經雪、宮二人一分析,知道事關雙方勢力的消長,志在必得。

“我要陪著幫主一起去梅影峰。”水柔清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原來水柔清與段成、景明彥知道雪紛飛等人商議要事,不敢上前打擾,只在遠遠看著,直聽到許驚弦大聲提及“梅影蜂”,方才忍不住過來。

路嘯天笑道:“到底能不能當上幫主還要看許少俠的努力,水姑娘這一聲'幫主'可叫得忒早了些。”

路嘯天不知“黃雀幫“之事,許驚弦卻是心知肚明。 聽到水柔清仍以“幫主”相稱,而且亦不介意與自己同行,似乎全然忘了對自己的怨意,不知怎的胸口一熱,百念叢生,一時說不出話來。

宮滌塵淡淡道:“此去梅影峰可不是遊山玩水,最好還是小弦一人前往,清兒還是和我們在一起吧。呵呵,現在的許少俠可不是當年那個小鬼頭了,不需要你的保護。“她隱隱知道許、水二人的糾葛,看似開玩笑,眼中神色卻是略有些不安。

水柔清笑道:“我可不是為了保護他,只是想去看看平姐姐。”

雪紛飛決然道:“水丫頭不許去!”

看到雪紛飛斬釘截鐵般的態度,水柔清不敢再多爭辯,噘起小嘴暗中賭氣。 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到底只是想去梅影峰看看平惑? 還是不願意就此與“幫主”分手? 在她心中總有一種奠名的擔心:或許兩人下次見面之時,又都將是另外一種心態了……

雪紛飛語氣稍緩,解釋道:“水丫頭不要生老夫的氣,莫忘了水知寒是如何知道夏兄與簡歌的約定。觀沈羽行事,對弒師之舉一直猶豫難決,不似早下決心,情報洩露之事恐怕與他無關,而是另有其人,依此看來,裂空幫中還藏有將軍府的奸細,而且必是位高之人.不然無從得知這等機密。當然,亦有可能是簡歌與水知寒通風報信,但其他的可能也不得不防。許少俠此次梅影峰之行任重道遠,絕非坦途。夏兄身死之事僅限我們知道,最好先不要外傳,免裂空幫內亂,而許少俠除了要獲得幫中弟子的擁護,還要爭取挖出那個奸細,吉凶難測,一個人尚可見機行事,人多反會生出事端。 ”

路嘯天道:“老夫曾與夏兄談及過裂空幫幾大護法,太霄門護法霍之良雖勇而少謀,卻是忠心耿耿,最得夏兄信任。我可先給他修書一封,屆時好暗中接應許少俠。”

“如此甚好。事不宜遲,許少俠這便上路,早一日到達梅峰影,我等亦可放心。待大局已定後,我們再運送夏兄前靈樞同去梅影峰會台。”

何其狂亦附和道:“小弦保重,等大事了結後,我帶上好酒給你慶功,你我兄弟一醉方體。”

宮滌塵白他一眼:“你當小弦像你一樣是個酒鬼麼?”,

“我看你是妒忌我們兄弟情深吧。你若有意,也陪你一醉方休。”

聽著何其狂與宮滌塵的對答,許驚弦忽有一種異樣的疑惑。 或許裂空幫之行確是可不容緩,但凌宵公子為何對自己毫無留念? 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催他上路。 他心中有一個猜想,卻不敢詢問出口。 左手中指上的那枚紫霜戒彷彿突然火熱起來。

許驚弦不多言,對眾人抱拳一禮,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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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3401069 發表於 2012-9-2 01:05 PM

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2-9-2 09:56 PM 編輯

第34章 潛流暗伏

半山腰的樹林中,紅衣少女斜靠在一株大樹下,懶洋洋地略展腰身,右手手指輕彈,擲出一個細小的物品,低低喚聲:“阿義……”

“嗖!”一支羽箭破空襲來,由層層樹木間穿越而過,最終釘在少女前方十餘步外的一棵大樹的枝杈上。

這是一支極小的箭支,長不盈尺,木製的箭桿上仍留有刀削的痕跡,露出白色的底紋,箭尾處扎的不是鳥羽雉翎,而是公雞尾羽,渾如小孩子的玩具。但這一箭卻是勁力沉雄,入木數寸,兀自顫動不休。

這一箭似乎並沒有命中任何目標,但在那棵樹的枝杈上,已經密密庥庥插了幾十支同樣的箭。 樹杈不過碗口粗細,所有的箭支卻都集中在方寸之間,若非勁弓疾箭,縱然用手相插,怕也沒有如此整齊。

紅衣少女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張起小口,接住空中落下的物品,咀嚼有聲。 隨即滿足般嘆了口氣,右手再度彈出。 “阿義”

小小的箭支伴隨著“嗡"的一聲如約襲至,依然釘在那樹杈上。 但這一次,紅衣少女張開的小口卻什麼也沒有接到。 她皺皺眉,痛叫一聲:“哎呀,我的花生!”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這一幕,定是以為那一箭誤中了少女。

原來紅衣少女拋出的只是一顆小小的花生,而那凌空一箭則是準確地割下花生的表皮,從而讓花生仁落在少女的嘴裡。 看似玩鬧,但射箭之人若沒有超強的眼力與神乎其技的箭術,實難做到。

數十步外的樹頂上輕輕落下一道人影,體型彷若孩童,面相卻足有二十八九歲,原來是一個侏儒。 他背負箭囊,懷中抱著一把小小的弓,小弓亦如箭支一般,以硬木削製而成,表面上凹凸不平,像是隨手而做,其上更附有數根弦,倒似是一張豎琴。 難怪射箭之時發出“嗡”的聲響。 他走近紅衣少女的身前,開口道:“阿義。”

“嗯,是不是看到他來了?難怪失手。”

“阿義。”

“以你的眼力,三里之外就應該看到他了,算來到此處還有半炷香的工夫,再幫我剝幾顆花生?”

侏儒搖搖頭:“阿義。”

紅衣少女嘆了口氣,似是惋惜般望著手掌中餘下的十幾顆花生:“好吧,記得要賠我一顆花生哦。”她長身而起,望著侏儒扑哧一笑,“阿義啊阿義,你看你連鬍子都刮不干淨,以後怎麼娶媳婦?餵,你到底想不想娶媳婦啊?不要怕羞,悄悄告訴我。”

“阿義。”

“唉,你到底是想還是不想呢?”紅衣少女搖頭苦笑,她縱然古靈精怪,面對這以不變應萬變的侏儒阿義似也毫無辦法。

阿義穿著一身粗布藍衣,已是臟得不現原色,握弓的手沾滿污垢,便往身上隨意一抹,面容雖然生得俊秀,卻是滿面塵土,活像頑皮的孩子在泥地上打了個滾。 頜下鬍鬚更是參差不齊,如同匆忙收割過的表田。 他任由紅衣少女細軟的小手從頜下撫過,驀然一痛,原來被紅衣少女趁機拔下一根鬍鬚來。 倒也並不見他生氣,只是傻傻一笑:“阿義。”

“唉,只會阿義阿義的叫,被人欺負了都不知道。"紅衣少女似乎也覺得無趣,眼望山路,喃喃道,“等了三天才箅等到,花生都吃了五六斤啦,這小子架子也真夠大的。你說這個許驚弦到底長什麼模樣?記得幾年前江湖上就傳宵他是明將軍的剋星,倒要見識一下他是不是長著三頭六臂……”

阿義似足根本聽不懂她的話,只是眨眨眼睛,用耶一成不變的語氣吐出他僅會說的兩個字:“阿義。”

許驚弦緩緩走在山道上。 離開觀月樓後,他星夜兼程直奔冀州梅影峰而來。 因為不知路嘯天以何種方式給裂空幫傳達夏天雷的死訊,而他卻不想成為第一個給數万幫中子弟帶來噩耗的那個人。 所以他本可早幾日到達,卻在途中有意耽擱了一下行程。

在他過去的想像中,裂空幫的總舵梅影峰必是一個山青水秀、臥虎藏龍的所在,然而眼中所見,卻與尋常的山峰無太多的差別。 只是樹木特別多,落葉特別多,人卻幾乎看不到一個。

這裡是白道第一大幫的總舵,決不可能形同虛設。 許驚弦可以肯定自己一踏上人山的小徑,任何舉動都瞞不過裂空幫的耳目,沒有人阻攔恰恰印證了對方早已知道自己的到來,他不由暗暗鬆了一口氣。

“站住。什麼人敢擅闖梅影峰?”紅影閃動,一位紅衣少女從林中鑽出,攔住去路,身後還跟著一個藍衣侏儒。

許驚弦應聲停步:“在下許驚弦,有要事求見霍門主與諸葛門主。”

“噴嘖噴。原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許少俠啊,久仰久仰。"紅衣少女口中固然客氣,面上卻沒有絲毫“久仰”的神情。 自從離開觀月樓後,許驚弦修剪髮須,又換過“身乾淨清爽的衣裳,早已恢復了本來的少年面目,不再扮作那潦倒落泊的“山林閒人”,但此刻紅衣少女卻仍是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如問見到廣什麼不尋常的怪物。

“不知姑娘如何稱呼,還有這位……兄台?”許驚弦被紅衣少女盯得渾身不自在,幾乎錯把那位侏儒認成小孩子。

紅衣少女大約二十出頭,身材修長,蜂腰纖細,襯著一身如火的紅衣,再加加上清脆悅耳的嗓音,宛若林間出沒的精靈。 但她的相貌卻顯得太過平凡,確切地說,應該是頗為醜陋。 胖胖的面頰、厚厚的嘴唇,還生著一臉的雀斑,讓人覺得多望一眼都是一種冒犯,唯有一雙眼瞳中不時閃過靈動狡黠之色,身上不似帶有兵刃。 而那侏儒倒是生得眉淸目秀,只是顯得有些木訥,背負箭囊,懷中還抱著一把似弓似琴的“武器”,許驚弦偶爾接觸到他的眼神,沒有尊敬,也沒有畏懼,只有一股無動於衷的漠然。

紅衣少女指著自己的鼻尖:“我叫花生,他叫阿義。霍門主與諸葛門主已知許少俠的到來,特意命我二人於此相候,這便引你去見他們。 ”說話間右手輕拋,掌中一顆花生落入口裡,唇齒翻飛,頃刻間吐出皮來,卻一點也不影響說話,連語音都沒有絲毫含糊。

許驚弦注意到花生。 阿義的神態中沒有中點沉痛之色,暗忖莫非路嘯天並未告知他們夏天雷的死訊? 或是裂空幫幾大護法秘而不宣? 他無從猜測路嘯天傳書的內容,但既然霍之良與諸葛長吉皆知自己的到來,無論是否明白自己此行的目的,都不應該由這樣一個女孩和渾如痴傻的侏儒來迎接。

除非對方有意如此。 這一趟梅影峰之行,似乎從一開始就預示著坎坷。

許驚弦強壓心中疑惑,伸手相請:“還請花生姑娘與阿義兄前頭帶路。”

花生目光停在許驚弦的手上,話語陡然冰冷起來:“這枚戒指從何而來?”

許驚弦不動聲色:“夏幫主所賜。”

或是感應到花生語氣中頗含敵意,阿義手中一緊,—支小小的箭支已搭在那似弓似琴的弦上:“阿義!”

花生一擺手:“阿義不要緊。”

阿義對許驚弦無聲地一笑:“阿義。”箭支倏忽不見。

許驚弦聽阿義聲音中雖然不帶任何感情,但那一笑卻似頗含歉意,他因暗器王林青之故,對於使弓之人極有好感,有心想與他多說幾句話,亦是笑道:“這是阿義兄的兵器麼?你的箭法很好啊。”他於來途中已聽到弦響與箭羽破空之聲,目光有意無意地掃到樹椏上,那些箭支雖已取走,但箭孔尤在,幾十個箭孔幾乎都釘在同一個地方,可見此人雖頭腦欠缺精明,箭術卻是絲毫不含糊。

若他得知這些箭支的目標本非樹枝,而是花生拋在空中的花生,只怕更會對阿義超卓的箭法驚嘆不已。

阿義似乎知道許驚弦在誇獎自己,咧嘴一笑:“阿義。“

許驚弦不解。 花生淡淡道:“阿義是幫主幾年前收養的孤兒,不會說話​​,只會說'阿義'兩個字,所以大家都這樣叫他。不過你說話他是聽得懂的。”

許驚弦小心地探問:“花生是姑娘的本名麼?不知在幫中是何職位?”

“我喜歡吃花生,所以大家都這樣叫我。嘻嘻,我不過就是個供人使喚的小丫頭,哪有什麼職位。“

“哦。”許驚弦微一揚手,看似不經意地隨口道,“花生姑娘說笑了,普通的幫中子弟大概是沒什麼機會見到這枚戒指吧?”

花生邊吃邊道:“若連紫霜戒都不認識,我憑什麼服侍夏幫主好幾年?”

許驚弦沉默。 暗忖裂空幫九大門主皆不現身,卻派夏天雷收養的孤兒與侍女來迎接自己,這是給自己一個下馬威? 還是某種考驗? 他暗地留意花生與阿義的行姿,花生腳步虛浮,似是沒有什麼武功,但或許只是一種偽裝;而阿義雖然蹦蹦跳跳,不時揪一把樹葉,或是拍一掌樹幹,渾如未經世事的孩童,但行動間卻是龍行虎步,隱露高手風範。 那一把如同小孩玩具的弓,發出的必是致命的箭!

“餵,許少俠別怪我沒有提醒你。梅影峰有梅影峰的規矩,想你也沒膽子犯,但我花生也有花生的規矩。”

“不知花生姑娘有何規矩?”

花生扁扁嘴,吞下一粒花生:“記好了,我的規矩只有兩個。第一,你給我少裝斯文公子,花生就是花生,不要叫什麼花生姑娘,聽著彆扭;第二,不許欺負阿義。”

許驚弦哈哈大笑,或許初來梅影峰時,他的心中還不乏緊張,以致言談行動都有些不似自己,但聽花生這麼一說,頓覺得心情輕鬆,重新恢復了少年的頑皮本性:“答應你條件不難,但要給我顆花生吃。”

花生瞪他一眼,忙不迭把手中剩餘的花生一併送人口中:“從今天起,我花生的第三個規矩正式生效:只借銀子,不借花生!"令許驚弦無比驚訝的是,即便口中含著十幾粒花生,花生的聲音依舊字正腔圓。

且不論裂空幫中除夏天雷之外武功最高者是誰.許驚弦至少有幾點可以肯定。 人緣最好、嘴巴最伶俐的人是花生,雖然不過是侍女的身份,但每個人都會來與她鬥幾句嘴,然後哈哈大笑著離去;個子最矮的無疑是阿義,但他也是脾氣最溫和的人,任何人都對以摸摸他的頭,拔他一根鬍子,他也只是毫無慍色地傻笑著說一盧“阿義";而個頭最髙的、身材最魁梧的,非裂空幫首席護法、太霄門主霍之良莫屬。

霍之良身高近丈,又黑又壯,方面禿頭,聲若洪鐘,步步生風,半裸的身上肌肉高髙隆起,刻著無數傷痕,脅下那一把無鞘的青銅戰刀,重達數十斤,刀長及地,行走間不時發出龍吟般的碰撞聲,盪人心魄。 這個大漢就像是一座會移動的鐵塔,無時無刻都給人一種強勁的威懾力。 據江湖傳言,他每殺一個惡人時,都會故意給對方一個擊中自己的機會,身上有多少條傷痕,就有多少惡徒死於他的刀下。

但是,就是這樣一個喝酒像喝水、流血多過流汗、滿口粗話隨時都會罵娘的莽漢,卻也是幫中除夏天雷外最得威望之人。 那些幫中的小兄弟似乎都以被他罵一句為榮,或許他只罵看得起的人。 至少,面對諸葛長吉時,霍之良就會變得像為了一大單生意而寧可低三下四的商人。

而素以謀略稱道、實為裂空幫軍師的紫霄門主諸葛長吉,或許未必得到弟子的擁戴,但絕對最令人為他嘆息、同情、乃至讚歎、欽佩,最後恨不能以身代之的人。

諸葛長吉是坐在一張輪椅上被推著進來的,他頭頂方帽,帽沿邊垂下長長的黑布將臉孔嚴嚴實實地蒙住,身上則披著一張寬大的裘衣,連手指頭也沒有露出來。

“長吉體弱多病,無法遠道出迎,還請許少俠多多體諒。”比起霍之良的大嗓門,諸葛長吉的聲音細小得就像蚊子叫,而且還含糊不清,似乎滿嘴的牙諸都掉光了。

然而許驚弦發現,當諸葛長吉開口時,在場的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停止喧嘩,用心傾聽,彷彿唯恐錯過了一個字,甚至連嘰嘰喳喳一刻也不停的花生亦收斂了許多。 他無法分辨這是尊敬,還是懼怕。 '

隨即諸葛長吉掀開了裘皮,又將面上的黑布緩緩揭開一線。 這一刻,許驚弦才箅是真正見到了紫霄門主。 他不禁愕然,怔愣當場,因為他從未想到裂空幫第三號人物竟然只是一“半個人”!

左膝以下,齊根而斷;左臂只殘留著半根白森森的骨頭;左臉如同被某種邪惡的生物哨噬過,殘缺不全;左半邊的耳朵、眼睛、鼻子、嘴巴統統不見,甚至頭顱亦變了形,彷彿被大力擠壓過。 總而言之,諸葛長吉的左半身或許還留有小部分肢體,卻全然沒有功效。

而他的整個右半身雖然完好,卻是渾如焦炭,如在黑油之中浸泡了數年辰光,除了那半邊雪白的長髯。

許驚弦無法確定諸葛長吉的年舲,卻湧起一種荒謬的念頭:如果我是他,不管活了多少歲,大概都寧可早些死去。

諸葛長吉笑了,或者說他發出了類似笑的聲音:“許少俠無需驚恐,更無需掩藏你的驚恐,我能理解每個第一眼看到我的人是何種心態。”

“不知是誰害了諸葛門主?”

“害我的人是老天爺,小時候被雷劈的。”諸葛長吉淡淡地道,語氣中沒有任何感情,與其說是解釋,不如是一種描述,“但我一直覺得只要我還沒嚥下最後一口氣,就已經算報仇了。“

只此一句,許驚弦滿腔同情盡皆化作了欽佩。 也許諸葛長吉生不如死,但是他的堅強就是對殘酷命運的最好反擊。

諸葛長吉放下蒙面的黑布,許驚弦雖看不見他那可怖的面容,卻能感應到他對自己的觀察,想必自己臉上的神情變化已盡收其眼底:“許少俠一路奔波,必是勞累,且先喝杯茶水,順便讓鐵老大給你介紹一下幾位兄弟。這幾天秋風乍起,我的關節很痛,怕是不能久坐。”

霍之良吩咐道:“鬼發,去給諸葛二弟打些熱水來敷敷。”一位亂髮披肩的漢子立時答應著起身。

諸葛長吉頭也不抬:“不必!身體疼痛之時,我才活著。”那位名喚“鬼發”的漢子在門口霎時止步,復又回到廳堂中。

霍之良似乎早已習慣他們對諸葛長吉近乎盲目的言聽計從,不置可否地一笑,眼望堂頂牌匾。 但他臉上閃過的那一絲惱怒,卻沒有逃過許驚弦的觀察,又想到方才諸葛長吉稱呼霍之良為“鐵老大”,不知是何緣故?

梅影峰頂、裂空幫總舵的大堂之上,掛著一幅闊大的牌匾,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兩個大字:靜思。

靜思堂是一座奇特的建築,呈不規則的多角形,外觀破舊,牆體斑駁,裂紋縱橫,應是有些年頭,堂外開著數道門戶,卻是方位錯亂全不依東南西北。許驚弦暗中數過,共有九道門之多,或是對應九宵。

許驚弦在花生與阿義的帶領下,由東首第二道門進入靜思堂,門後則是一條窄窄的甬道,兩旁白牆高聳,連通至頂,甬道蜿蜒曲折,別無出口,猶如一個巨大的白色迷宮。 按說由門口到堂廳不過數十步的距離,卻直直走了半炷香的工夫。 許驚弦已瞧出這條南道只是繞著大堂內廳轉圈子,實不解如此設計是何用意。

廳內寬敞,闊達十丈,亦分別開著九道門。 除了那張“靜思"的牌匾之外,偌大的空間內只在堂中設有一張大圓桌,十張座椅,桌上有茶無酒|更沒有多餘裝飾。

靜思堂不但是裂空幫幾大首腦議事之地,亦是幫主夏天雷的住所。 江湖傳言中,此地機關重重,易守難攻,極其神秘。 但此刻看來,卻是佈置簡單,甚至盡顯空曠,外觀上全無白道第一大幫的氣派,但每一個踏入靜思堂的人,都會有莊嚴肅穆之感。

霍之良分別給許驚弦介紹其餘幾位門主:面容木訥,猶如農夫,生著一雙枯長手臂的中年人是景霄門主馮七;一頭亂發,身手敏捷,腰間圍著丈許長軟鞭的精壯漢子乃是青霄門主蔣應;濃眉大眼,拳大如斗的年輕人則是碧霄門主劉書元;而神霄門主包無染身材瘦弱,脅下佩劍,說話微有些結巴,總是低垂著頭,似乎有些害羞。

許驚弦護送明將軍由熒惑城返京途中曾見過化名劉道的碧霄門主劉書元一面,如今他恢復本來面目不再裝成老者,劉書元顯然早已認出了他,卻只是若有所思,並未當場揭穿。

上首居中的交椅乃是幫主夏天雷之座,如今空置著,另九張座椅無分高下,於桌邊圍坐。 此刻堂中恰好只有九個人,卻並非一一安坐。

諸葛長吉的輪椅正擺在夏天雷座位之下,隱有主持之意,旁邊分別坐著霍之良、馮七與劉書元,許驚弦的位置在諸葛長吉的對面,蔣應與包無染端立於他側後,既像是護衛,又像是監視。 幾人皆不動如山,唯有負責照應茶水的花生在廳中走動,而阿義似乎唯花生馬首是瞻,不肯遠離。 一個人手撫琴弓呆在角落裡,目光不離她左右。 據霍之良介紹說那玉霄門主沐紅衣與丹霄門主賈遇道尚外出未歸,而自始至終,根本沒有提到沈羽的名字。

而令許驚弦大感驚訝的是:當霍之良給他介紹諸位門主之時,諸葛長吉竟然從輪椅下摸出了一本書,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 而周圍人熟視無睹,似早已見慣不驚。

霍之良覺察到許驚弦的詫異,說道:“二弟酷愛讀書,從來手不釋卷,就算處理公務之時稍有空暇亦會看個不停,反正我是不明白這些讀書人的心思。嘿嘿,許少俠可千萬莫要多心。”最後一句不像是解釋,更似提醒。

許驚弦心中生疑,無論如何,諸葛長吉此舉頗有怠慢之意,但幾大門主同時現身,已表現出對自己的足夠重視,又何必腳蛇添足? 他不動聲色.淡淡一笑:“小弟或能理解諸葛門主的做法,心靈沉浸於書本之中,自然能忘卻肉體的傷痛。“

霍之良大笑:“想不到許少俠竟是二弟的知音,來來來,我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

許驚弦舉杯相飲,忽覺臉孔微微一熱,明白諸葛長吉的獨眼透過黑市正盯在自己面上。 諸葛長吉目光稍觸即離,放下書卷,淡淡道:“閒話少說,大家還是早些進人正題吧。”

“卻不知許少俠此次來,有何貴幹?"最先開口的並非霍之良與諸葛長吉,而是景霄門主馮七。 此人面貌普通,嗓音平實,全無高手之態,若混入人潮之中絕難分辨。

即便精修《天命寶典》多年,但當許驚弦對上馮七的視線的那一瞬間,亦覺得心底一寒。 那是一窄而細長的雙眸,薄薄的眼皮定如磐石,幾乎感覺不到它的眨動,瞳中散發著邪惡與冷酷的光芒,彷彿猛獸發現獵物伺機捕食前的凝視。 未睜眼前,馮七隻是一個平凡的人,但眼神乍露的一刻,強大的魄力隨之而生。

許驚弦並未移開目光,沉聲道:“在表明來意之前,可否先告知小弟路前輩傳書的內容。”看諸人態度,他不禁懷疑路嘯天並未透露夏天雷的死訊。

霍之良漠然道:“如果許少俠真是從觀月樓來的,豈會不知?”

“臨行倉促,只怕有些誤會。”

“誤會?”霍之良冷笑,“嘿嘿,許少俠名頭雖大,卻是誰也沒見過,誰知道你是不是個冒牌貨,憑什麼要把本門機密先行告知?”

霍之良隱含敵意的話激起許驚弦胸中的傲氣,揚起左手,亮出紫霜戒:“就算霍門主不認識得我,總應該認得這個吧?”

“是不是冒牌貨看過才知……”霍之良口中說著話,右掌疾探而出,五指箕張猶如鐵鉗,意欲一舉奪下紫霜戒。 以他的眼力,自然早知紫霜戒是如假包換的真品,只是想給面前的少年一個下馬威。

霍之良肩頭稍動,許驚弦陰陽推骨術已立知其意,當即左手穩立不動,待霍之良指尖近前無可變招之際,方才疾速縮回,同時右掌輕拍桌面,面前的茶杯陡然跳起。

霍之良雖久聞“明將軍剋星”的名頭,但見許驚弦不過是十餘歲的少年,不免有些輕敵,這一抓只用了六成力道,滿以為必是手到擒來,卻不料對方不但眼力高明,剎那間已準確把握到自己發力的時機,再要變招已然不及,五指合處,不偏不倚地將那茶杯握在掌心。

“啵”的一聲,霍之良指力到處,茶杯外表無損,杯壁上霎時現出無數裂紋。 若非他立時卸去幾分力道,必把茶杯抓得粉碎。 饒是如此,手中茶水淋漓,滴落桌面,其狀亦頗為狼狽。

許驚弦淡然道:“霍門主太客氣了,方才已敬我一杯,何必再多禮?”心中略有些後悔,畢竟霍之良身為太宵門主,地位僅次幫主夏天雷之下,自己當眾讓他下不了台,只怕難以甘休。

霍之良愣了片刻,哈哈大笑:“他扔奶的,我這不是多禮,是託大了。”

“嗖"的一聲,卻是花生把一塊抹布扔在霍之良面前:“擦桌子,不是讓你擦手。"隨即把一個新茶杯放到許驚弦面前。

霍之良一瞪眼:“老子可不干女人的活。”拿起許驚弦面前的新杯,重新斟上茶水,遞至許驚弦面前,“只憑許少俠這身好功夫,霍某再敬你一杯。”說話間右手暗合,已將掌中裂杯捏得粉碎。

霍之良乍然出手受挫,氣氛本是有些緊張,但太霄門主豁達從容,再經花生一打岔,頓時緩和了許多。

許驚弦見他如此大度,倒也佩服。 先將杯中茶一飲而盡,借倒茶之際順手拿起抹布,欲要拭乾桌上茶漬。 眾人將他行動看在眼裡,口雖不言,心中自有計較。

“許、許少俠是客人,不必麻、麻煩了。”許驚弦身後的包無染上前兩步,細聲細氣地道。

然而,許驚弦卻發現包無染的雙手正搭在桌沿上,桌面上霎時拷起一層白霧,不多時便已將茶漬蒸乾。

許驚弦心中暗驚,神霄門主包無染名列九大護法之末,說話又有些口吃,原是最不起眼的一位,想不到竟身負如此精純的內力。

霍之良讚道:“看來鈍鈍的焚心炙焰又深厚了幾分,恐怕再過幾年,我也打不過你啦。”

包無染謙然一笑,隨即又垂下頭去,像是唯恐被人所注意那焚心炙焰乃是他的獨門內力,可將無形劍芒化為有質之火焰,攻守兼備,借桌傳勁,將些許茶水蒸發不過是牛刀小試。

“許少俠持有紫霜戒,可算是本幫之人,有些事情也不需隱瞞。”諸葛長吉緩緩道,“三日前接到觀月樓主飛鴿傳信,瑯霄門主沈羽心懷不軌,勾結非常道與鬼失驚等人於金陵狙殺夏幫主,後輾轉至揚州觀月樓,被許少俠、北雪、機關王等人救下,但夏幫主因傷重需得調養數日。在此期間,幫中將選出一人暫攝幫主之位,具體人選則由許少俠執其信物傳達。”

許驚弦恍然大悟,路嘯天不但並未通知復天雷的死訊,亦未提由自己接任幫主之事,難怪諸門主對自己態度曖昧不明,那是因為他口中吐出的名字既能暫代幫主之位,無疑也就是下任幫主的人選。

或許路嘯天唯恐告知夏天雷的死訊導致裂空幫內亂,所以秘而不宣。 但如此一來,這個燙手山芋落在自己手上,又如何遞得出去? 既然沈羽反叛之事已洩露,玉霄門主沐紅衣又不在,霍之良與諸葛長吉或許都自認可堪重任,一旦知道夏天雷指定的繼承人竟是與裂空幫全無關係的自己,豈不是炸了鍋? 莫說其他幾位門主決不肯依,只怕裂空幫上下數万弟子也無人會支持自己,屆時處境可謂尷尬至極。 他從未想過梅影峰之行會落到這般窘境,苦思下一步的對策。

花生嘻嘻一笑:“諸葛門主還少說了幾句吧。路前輩可特意提到許少俠一路相助幫主,並在觀月樓中力克慕松臣,是個了不得的少年英雄啊。”

一旁蔣應不冷不熱地道:“沈羽亦有少年英雄之名望,做下的卻是禽獸不如的事情。”

花生瞪他一眼:“我只是個小丫頭,就算說錯了話,也不用對我發脾氣吧。難道這才是英雄所為?”

蔣應苦笑搖頭,似乎早領教過花生的伶牙俐齒,不與她爭辯。

許驚弦知道蔣應的矛頭本是指向自己,想不到卻被花生接了過去,暗承其情。 不過按說這等場合原是輪不到一個侍女插口,看來她深得夏天雷的信任,在裂空幫中亦算一個頗具分量的人物。

霍之良見許驚弦良久無語,不耐煩道:“如今幾大門主都已在場,還請許少俠有話直說,無需遮遮掩掩。“

許驚弦沉吟道:“夏幫主吩咐過小弟,要面見四大長老後才能說明來意。”這是他深思熟慮後的決定,貿然說出夏天雷的遺命只會造成混亂,當前之計唯有見機行事。 或許只有憑轉輪訣引出那四位裂空幫長老出面,才能讓自己名正言順接替幫主之位。

“四大長老?"霍之良語氣猜忌不定,“許少俠可是開玩笑?若不說出轉輪訣,就連幫主也請不動他們。”

許驚弦揣測其意,推知那四大長老應是隱居多年不出,尋常人等更是難得一見,大覺頭疼,口中道:“不瞞霍門主,夏幫主已將轉輪訣告知小。”

此言一出,廳中好一陣寂靜。 除了熏布遮面的諸葛長吉與神遊物外的阿義,懷疑清楚地寫在每一個人臉上。 若是路嘯天親自前來也還罷了,實難相信夏天雷會把如此重要的事情告訴許驚弦。

一直未開口的碧霄門主劉書元忽道:“若是小弟不曾記錯,小弟與許少俠應該有一面之緣吧。”

許驚弦原就無意隱瞞此事,倒也並不慌亂,微微一笑:“小弟本打算私下再與劉護法相談,但既然劉護法主動說起,那就先謝過當日的救命之恩吧。”言罷起身拱手施禮。

劉書元連連擺手:“不過是適逢其會,哪有什麼救命之恩.許少俠言重了。”他眼中鋒芒乍現,“哦,應該說是吳將軍。”

“屁……”霍之良眼露驚詫,“咳咳,劉兄弟認得許少俠,為何這幾日從未聽你談起?”

劉書元緩緩道廣因為我從未想到江湖上被譽為'明將軍剋星'的許少俠,競然會做明將軍的義子。 ”其時許驚弦與明將軍為了逃避寧徊風追殺,隱姓埋名混入難民之中,並以父子相稱。

“明將軍的義子!”霍之良一怔,驀生警黨,望著許驚弦漠然道,“你是將軍府的奸細?“這幾年裂空幫與將軍府勢成水火,雖然因泰親王叛亂暫時結成神州會之盟,但誰都知道一山不容二虎,雙方遲早會冉起爭端。 對於裂空幫這些粗豪江湖漢子來說,將軍府就是最大的敵人。

許驚弦心頭暗嘆,他並不想當眾說出與明將軍之間的恩怨,卻無法選擇:實不相瞞,小弟曾化名吳言從軍,本是要行刺明將軍,但後來……”

“原來許驚弦就是吳言!”霍之良打斷許驚弦:泰親王謀反造就了兩位無名少年聲名鵲起。 一個是憑著塊石頭退去錫金數万鐵騎的平西公子桑詹宇,笫二個就是隨明將軍奇襲熒感城,一路護送其回京,並於途中擊殺叛軍軍師丁先生的吳言。 我本以為是哪個不見經傳的黃毛小兒,想不到竟就是當年名噪江湖的'明氏剋星'。 ”

馮七冷冷接口道:“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語氣中並不掩飾輕蔑之意,在這些成名已久的江湖漢子眼中,許驚弦不過是因流言而起,難有與其聲名相符的實力。

“嘿嘿,反復無常也就罷了,甚至不惜自貶身價認賊作父,哈哈,這個笑話實在太好笑了……”霍之良大笑數聲,卻見周圍人毫無反應,怒道,“餵,老子在說笑話,兄弟們捧個場啊。“

諸人面面相覷,欲語還休。 唯有花生雙眼一瞪:“我可不是你兄弟,用不著湊趣,何況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諸葛長吉輕聲道:“鐵老大最鍾愛的徒弟就死於將軍府之手,還望許少俠海涵。”

許驚弦點點頭,漸漸明白為何霍之良能得到眾人的敬重,他雖然魯莽,卻也是個疾惡如仇、眼裡不容沙子的耿直漢子。

諸葛長吉續道:“外夷入境,中原武林本應攜手抗敵,裂空幫與將軍府亦因此化敵為友。許少俠能夠以國家大義為重,放下私人恩怨,足稱俠義。“其餘幾位門主亦懷著同樣的心思,剛才只是礙於霍之良的面子,方才裝聾作啞,聞言皆心中稱是。

霍之良長吸一口氣,穩定情緒,嘆道:“霍某是個粗漢,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許少俠莫怪。但如今還要問你一句,可還記得泰山絕頂之戰否?”

泰山一戰,明將軍自承落敗,暗器王招勝身死。 四年過去了,林青依然是江湖人心中的偶像。 也正因每個人都知道許驚弦與暗器王情同父子,“明將軍剋星”之名方能譽滿江湖。

許驚弦鄭重道:“小弟須臾不敢相忘,亦曾立下重誓,總有一日,會與明將軍再決高下。"事實上在他心中,與明將軍之爭已超出個人恩怨,只是在目前情況下,卻是解釋不清。

霍之良面色稍霽:“此事先行揭過,雖然明將軍的仇人未必是我霍某的朋友,卻也不會為難他。”

“既然如此,可否讓小弟去見四大長老?”

霍之良鐵青著臉道:“有路樓主的書信,再加上北雪、機關王的畫押,按我說我不應該懷疑許少俠。但轉輪訣一旦說出,將無可逆轉,決不可掉以輕心。我已派人去觀月樓接應夏幫主,過兩天就有消息,在此之前,就只好委屈一下許少俠了,先在梅影峰作客幾天。”每個人都明白所謂“作客“,其實就是“軟禁”的委婉之詞。

許驚弦察言觀色,心中更增疑惑。 轉論訣雖說事關重大,決定著幫主之位,但諸人的反應卻誠得太過誇張,難道請出那四位長老將會發生難以預料的後果? 其中必定另有隱情。

諸葛長吉道:“鐵老大總是不改急躁的性子。路樓主傳信說得明白,非常道殺手仍伺伏於側,所以夏幫主易地療傷,決不可派人打擾,以免有變,你卻為何不聽?”

“誰知那書信是真是假,幫主一日​​不回來,我心中不安。“

“就箅書信有假,這紫霜戒總不是假的吧。按本幫規矩,持紫霜戒者,如幫主親臨,必須無條件地信任。”

憤怒與惋惜浮在霍之良臉上,他咬著牙一字一頓道:“連冷面那小畜生都造反了,老子現在誰也不相信!”

景霄門主馮七眼中妖芒一閃,喝道:“我支持鐵老大的意思。”

青霄門主蔣應解下腰間的軟鞭,重重拍在桌上:“夏幫主回來之前,我也不認紫霜戒。”

神霄門主包無染沒有說話,但許驚弦卻感覺到他的目光牢牢鎖在自己背上,也許只等霍之良一聲令下,熾熱的劍氣便將襲來。

霍之良決然道:“鬼發、蛇眼、純鈍,加上我,已佔多數。就這麼辦!”諸葛長吉輕嘆了一聲,似也無可奈何:“許少俠,請相信我們的做法是出於謹慎,而非不信任。你不妨先休息幾天,再慢慢從長計議。”

按許驚弦猜想,自己本與裂空幫毫無瓜葛,突然接任幫主必遇阻力,但只要憑著紫霜戒與那轉輪訣,再加上四大長老的支持,總能覓得轉機。 誰知事態急轉而下,莫說見不到四大長老,甚至就連自己也將被軟禁起來。

許驚弦苦思無計,卻張口問出一個奇怪的問題:“小弟聽幾位門主皆以'鐵老大'相稱霍幫主,不知是何緣故?“

眾人不解,何曾想於此關頭,這少年的心神卻鎖在毫不緊要的事情上,但見他面上不現半分沮喪,唯有欲知究竟的好奇,不禁暗暗稱奇。

“這都是兄弟間隨便起的綽號,在幫中弟子麵前,可不敢胡叫。”

霍之良笑道:“俺塊頭大,又生得黑,所以便叫'鐵牛'了。”

許驚弦恍然大悟,馮七“蛇眼”之名確是傳神,蔣應那一頭亂發亦應“鬼發”之名,但以沈羽平日的儒雅,喚做冷面不知是何緣故,而包無染的綽號更是令人糊塗。

諸葛長吉彷彿猜出他心中所想,解釋道:“包九弟的兵器乃是劍盾結合,其焚心炙焰之功亦可化為護盾,加上人又老實,略顯遲鈍,所以就起了個這綽號。“

“原來如此,小弟還記得劉門主外號人稱'手眼通天',卻不知另兩位門主如何稱呼?

“'手眼通天'那是江湖上的叫法,至乾劉七弟真實的綽號麼,哈哈!”霍之良大笑,“罷了,日後有空讓七弟自己給你說吧。“

眾人一齊哄笑起來,劉書元面上陣青陣白,喝道:“誰敢說,我就和他翻臉。"許驚弦心中大覺好奇,卻也不便詢問。

諸葛長吉語含笑意:“丹霄門主賈遇道江湖人稱'假道長',其實綽號叫做'懸崖',至於玉霄門主沐紅衣麼,嘿嘿,這些綽號都​​是她起的,自然不會給自己留下供人取笑的把柄。”

許驚弦實難想像一個人的綽號如何會叫“懸崖”,想必另有典故,而對那尚未謀面的沐紅衣亦生出一分好奇。

翟之良接口道:“兄弟們正商量著合夥給沐四妹起個好名字呢……”

花生道:“鐵老大背後搗鬼欺負女孩子,等沐姐姐回來後我告上一狀,保管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嘿嘿,花生口中留情,改日我送你些上好的花生。”

“阿義。”像是感染到眾人的情緒,阿義亦是一臉痴笑。

聽著眾人隨意地開著玩笑,許驚弦心中湧上一種既羨慕、又傷感的情緒,就像面對著一個充滿歡笑的大家庭,而他,只是一個局外人! 無法分享他們的快樂與痛苦,更無法和他們像兄弟一樣親密無間。

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即使他能坐上裂空幫幫主之位,恐怕也無法獲得這些人的真心擁戴。 或許他應該退求其次,無論霜之良、諸葛長吉、抑或是沐紅衣成為下一任幫主,只要俠道不滅,能夠讓裂空幫在江湖上屹立不倒,大壯聲威,便算是完成了夏天雷的遺願。

許驚弦一念至此,頓覺放下心中一塊大石,微微一笑:“小弟聽從鐵老大的意見,先在梅影峰休息幾日,待觀月樓的消息傳來後再行商議。”暗忖這幾日有機會單獨找霍、諸葛兩人說明夏天雷的死訊,好讓他們早做打算。

而對於他來說,現在最重要的任務是找出那個奸細!

眾人本擔心以許驚弦的少年血性,勢必會拒絕霍之良的命令,或許還不得不翻臉動手,暗地都有些躊躇難決。 但見他轉眼之間如變了一個人,卻依舊信心滿滿,不似隱忍低頭的模樣,有些捉摸不透他的心理。

諸葛長吉道:“難得許少俠如此識大體,那就這樣吧。許少俠可住在夏幫主的客房中,由花生負責安排起居。大家改日再議。”

許驚弦本想打探平惑的情況,卻知此際不便,尋思著稍後抽空問問花生。

眾人相繼散去,許驚弦正要去找花生,耳邊卻聽到諸葛長吉道:“庥煩許少俠送我回房可好?“

許驚弦知道諸葛長吉行動不便,向有專人服侍,既然叫住自己,必有下文,欣然應允。 當下推起輪椅,依著諸葛長吉的吩咐穿人廳內某道門,門楣上標註著小字:紫霄。 原來那靜思堂中九道門戶分別對應著九位門主的住處,他想到夏天雷既然住在靜思堂中,廳內某處定然還另有一道暗門通往臥室,大概只有花生才知曉。

依然是長而曲折的白色甬道,別無通路。 許驚弦推著輪椅前行,諸葛長吉則從椅下摸出一本書來讀著,似乎根本無意說話。

許驚弦心知此刻他們仍只是在靜思堂廳的外闈​​繞著圈子,只怕隔牆就是另一位門主,即使諸葛長吉有什麼機密事情詢問自己,也不會在這裡。 甬道蜿蜓轉折,多轉幾圈後就難辨東西南北,他一路默記方位,暗想心事。

自從許驚弦決意卸下繼任幫主的重擔後,心里大覺輕鬆,當下專注思索奸細之事。 除了未到場的玉霄門主沐紅衣與丹霄門主“懸崖”賈遇道之外,今日在場八人可謂是夏天雷、沈羽之外裂空幫最重要的幾員大將,哪一個才是將軍府的奸細呢?

路嘯天曾說夏天雷最信任的人是霍之良,或可排除;阿義與花生應該接觸不到太多的機密,亦可排除。 其餘人之中,害羞的“鈍鈍”、陰鷙的“蛇眼”、詭異的“鬼發"、鎮定的劉書元之中,其中以劉書元最為可疑,雖然他揭破自己就是吳言之事,彷彿並無包庇將軍府,但這未必不是一種高明的偽裝,何況此事遲早會被眾人得知……可是,當日與劉書元相見之時,卻深感此人談吐不俗,是個頗可相交的漢子,為什麼自己的直覺會與內心的判斷截然不同?

他輕輕一震,已知究競:那是因為作為一個臥底,不但必須隱藏本來的面目做另外一個人,還要時時刻刻擔心一旦被揭穿後的壓力,絕非那些膽大心粗的江湖漢子所能承受,至少,應該是一個略通文墨之人。 所以,他的直覺會忽略蛇眼、鬼發、鈍鈍幾人,而鎖定在城府頗深的劉書元身上。

然而,裂空幫中最有學問、最具城府的人,並不是劉書元,而是……

諸葛長吉突然開口:“許少俠知道靜思堂這長長的甬道有何深意麼?”

“小弟不知,還請諸葛兄指教。"許驚弦隨即推翻了自已的想法,像諸葛長吉這樣一個行動不便、無法自由來去的人,即使有做奸細的資格,卻無條件,除非他還另有一個便於與外界聯絡的同夥。

諸葛長吉似是對許驚弦心中念頭一無所覺,不緊不慢地道:“數百年前,裂空幫開山祖師畢無笳橫空出世,此人天資卓絕,爭勝之念尤甚,憑著自創的九霄神功挑戰中原武林各大門派,一生經歷大小爭鬥近百戰,未嘗敗績。難遇敵手是高手的寂寞,某一日他聽說天竺國師不但精修佛法,更是武功高強,頓起好勝之心,當即前往求戰。

"那天竺國師亦曾聽聞中原大俠畢無笳之名,起初避而不戰,耐不住其一再挑釁,便答應了他,約好在某山中的竹林內比鬥。到了約戰的日子,畢無笳到了那竹林邊,卻不見天竺國師,唯有其弟子手執一花相送,曰:“師父就在竹林深處,請畢施主執花相見。 但有一條件,不可破壞竹林。

“畢無笳藝高膽大,也不怕對方耍花樣,依言執花前行。卻不料那竹林乃是天竺國師特意派人栽種,中間是一條長長的小徑,蜿蜒曲折,兩旁竹林插天,密不透風,雖有無數道路,卻只在林間打轉,皆是死路。

“畢無笳聽到天竺國師在林深處宣吟佛經,但走了許久,依然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以他武功躍過竹林倒也不難,但激起好勝之心,雖知這片竹林其實就是一個沒有生路的迷宮,卻有意要與那天竺國師比試耐性,看誰先忍不住退場。

“到了第五日,天竺國師現身來見。畢無笳哈哈大笑,以為自己終於贏了。然而國師卻問他:我的花兒呢?畢無笳垂頭一看,花兒已枯,只餘殘枝敗葉。聞師微笑道:人世一場爭鬥,卻是花兒的枯、榮、綻、謝。

“畢無笳大悟,謝過國師回到中原,自此放下爭強好勝之念,行俠仗義,扶危濟貧。他雖'無家',卻立志要讓天下窮苦的百姓有一個家,最終成立了裂空幫,成為人人景仰的一代大俠。

“故事未必是真,道理卻不假。靜思堂正是為了紀念畢祖師而建,希望每一個來到靜思堂的人,無論本來懷著什麼樣的目的,經過這長長的甬道後,都能靜思而行,做出最好的選擇。”

許驚弦陷人沉思之中。 諸葛長吉卻只是一笑:“同樣的故事,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理解,許少俠無需告知我你的領悟。記住'靜思'二字,足矣。請往左邊走。“

說話間他們已走出了甬道,按方位是在靜思堂的南邊。 許驚弦推著輪椅沿左首邊的碎石小徑緩緩前行,小徑兩旁種著成排的梅林,風搖花枝、淡香飄溢,令人神清氣爽。 林邊有幾處淺潭,疊疊梅影落人潭中,與山峰倒影相映,宛如畫卷,這就是梅影峰的來歷。

諸葛長吉笑道:”可惜許少俠早來了幾個月,不然便可看到梅花盛放,梅香遍野。正所謂暗香浮動月寅昏,而如今,卻只有……”他漫聲長吟, “疏影橫斜水清淺。”若不見他那可怖的面貌與身形,只聽其語,任誰都會以為是一個博學多識、胸藏萬卷的翩翩才子。

過了梅林,可見前方十餘步外七八間木屋,當是諸葛長吉的住所。 小屋前有一窪水池,蒸氣繚繞,熱力撲面,乃是一處溫泉。

輪椅停在溫泉邊,諸葛長吉道:“每到陰冷天氣,我周身關節都會疼痛,所以夏幫主特意把此處交給我住,好藉溫泉之力替我祛除病痛。“說話間諸葛長吉撩起披在身上的裘衣,腰身一挺,掙紮起身。 許驚弦欲要來扶,卻被他以完好的右手撥開。

這一撥雖無內力,卻有著常人單手難及的力量。 許驚弦微微一怔,這才知道諸葛長吉雖然殘疾,卻也絕非外表上的孱弱。 這是否證明他亦具有做奸細的條件?

許驚弦還不及細想,卻見諸葛長吉單腿連跳幾步,並不脫衣,只除下頭上方帽,“撲通”一聲落入溫泉之中,霎時沒頂。

許驚弦心中一派茫然,直到現在,他也捉摸不透諸葛長吉的用意。 望著泉面上波紋層層散開,一個個小氣泡翻湧而上,卻不見他露出頭來,試著輕聲喚道:“諸葛兄?"卻是全無反應。

許驚弦不禁有些著急,若是堂堂紫宵門主淹死在自己面前,豈不成了天大的笑話?正考慮是否應該下水看看,卻聽“嘩啦啦”一聲水響,諸葛長吉浮了上來,換了一口氣,重又沉下。

許驚弦身處泉岸,只看到他那畸形而缺了一半五官的腦袋,既覺殘忍、亦覺心酸。 然而更令他始料不及的是,那一刻他清楚地望見,在他那沾滿水珠的半張臉上,還有另一道來自他自身的液體從那獨眼中緩緩滲出。

他突然明白了,諸葛長吉急於下水並非因為身體疼痛難忍,而是他不願讓別人看到他的淚水。

他為什麼哭? 對於這樣一個從小就飽受病痛折磨的人,必是早已練就了寵辱不驚的心態,為何會如此?

許久之後,諸葛長吉再度浮出水面:“此泉採地熱,不但可愈風濕,習武之人常年浸泡亦受益良多,許少俠可想試試?"聲音依舊含混不清,卻已恢復了平時的鎮定。

許驚弦脫下上衣,縱身入水。 無論諸葛長吉是不是殘廢,無論他是不是奸細,此時他都得到了許驚弦由衷的敬佩。

瀰漫的水汽,溫適的泉水,但他們都沒有放鬆身心。

“為什麼帶我來這裡?”

“我不懂武功,只有在這裡才能確定無人打擾,也沒有人偷聽。而我希望在這裡,許少俠也可以敞開心扉,對我說出實情。”

“我並沒有什麼可以隱瞞的事情。”

“不,至少有一件事我確定許少俠在說謊,另一件尚不確定。”

“諸葛兄有何疑問?

諸葛長吉深深吸了一口氣,濕潤的空氣在他破損的喉嚨裡發出“嘶嘶”的怪響,令人聞之心悸,他的獨眼中進出凌厲的光芒,鎖定許驚弦的面容,一字一頓:“我確定幫主已然過世,但不確定你是不是兇手!”

許驚弦沉馱半晌,方才答道:“沈羽雖有叛師之念,但已幡然醒悟。夏幫主心傷愛徒,最終毒發不治。如果一定要追查兇手,那就是簡歌、慕松臣等人與天意。路前輩既然並未告知夏幫主的死訊,諸葛兄從何得知?”

離開觀月樓之時,何其狂蹊蹺的態度曾讓許驚弦隱生懷疑:或許復天雷並未過世,只是藉此機會好讓自己去做裂空幫幫主。 但這種想法未免太過荒唐,夏天雷一代宗師,何必給自己開這麼大個玩笑? 何況若自己判斷錯誤,亦是對夏天雷的大不敬,故僅抱著一絲幻想,不敢詢問。

但此刻,聽到諸葛長吉斬釘截鐵的判斷,突覺悲從中來:那個可敬的老人果然已不在人世了。

“鐵老大等人或許不會注意到那些蛛絲馬跡,卻逃不過我的觀察。”諸葛長吉自嘲般一笑,“許少俠帶著紫霜戒,又知道轉輪訣,只有兩個可能,要麼你是殺害夏幫主的兇手之一,要麼就是應夏幫主遺命來接替幫主之位。”

許驚弦反問:“為何不會是我替夏幫主指定下一任幫主?”

“如果是那樣,來的應該是路嘯天或北雪這樣與世無爭卻可博得大家信任的前輩,而不會是你這樣一個競爭幫主的有力人選。”

許驚弦一震,忽覺上天是何其不公? 像諸葛長吉這樣的人,本可以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卻只給他留下了殘缺不全的肢體。

諸葛長吉似感應到許驚弦心中所想,淡淡一笑:“若非身體的殘疾,也不會有頭腦的敏銳。所謂塞翁失馬,焉知福禍。至少長吉生而無憾。”

許驚弦忽有一種奇異的感覺,諸葛長吉讓他想到了兩個人。 一個是當年魏公子手下第一謀士、如今焰天涯的軍師一“公子之盾”君東臨;另一個則是擒天堡師爺、叛軍軍師、自己的殺父仇人一“病從口入,禍從手出”的寧徊風。 或許諸葛長吉既沒有君東臨的武功與魅力,也不及寧徊風的陰狠狡詐,但有著同樣的蓋世謀略、深藏不露,心思細膩處更有過之,何況比起那位號稱周身大小病不斷、每天都要,幾十副藥的寧徊風,眼前之人孱弱的身體中更有一份堅定的意志。

“先不論夏幫主的遺命,許少俠請告訴我,你自己到底想不想做幫主?”

“不瞞諸葛兄,小弟來梅影峰之前確有此意,但與諸位門主見面之後,只覺得裂空幫中有更合適的人選,已無此意。”

諸葛長吉搖頭而歎:“如果沈羽沒有叛師,他是最好的人選。除此之外,裂空幫後繼乏人。”

“霍門主極得兄弟愛戴,諸葛兄以為如何?”

“不錯,鐵老大有一身豪情壯志,為友兩肋插刀、義薄雲天,對敵疾惡如仇、決不姑息。如果裂空幫只是一個小型幫派,每個兄弟都會為這樣的首領去拼至最後一息。但是,裂空幫數万弟子,良莠不齊,不但需要一個可以帶他們衝鋒陷陣的大哥,更需要一個可以約束他們,指引他們走上俠道的幫主。"此言確是一語中的。

“諸葛兄足智多謀,意志堅定,亦是做幫主的上上人選。“

諸葛長吉淡淡道:“靜思堂中,許少俠問起兄弟們的綽號,可知為何我沒有?不錯,他們對我很尊重,甚至小心翼翼地唯恐觸動我的敏感,連玩笑都不會和我開一句。像我這樣的人,永遠只能站在背後,當真做了幫主,又怎能讓手下真心服膺?”

許驚弦語塞。 他可以想像出每個人面對諸葛長吉時的心態,唯恐自己說錯了話惹得他不快。 上天已經對他如此殘忍,善良的人們不願再給他添加多餘的負擔,哪怕只是善意的嘲諷,也會換來巨大的傷害。 只是這個想法只能存留於胸,實不便當面講出來。

諸葛長吉苦笑一聲:“知道嗎?憐憫有時比利劍更傷人。”

許驚弦心頭一沉。 是啊,憐憫有時比利劍更傷人。 即使諸葛長吉根本不需要憐憫,別人也會主動送到他面前。 付出憐憫的人自得於其後暗示著的高尚,卻忽略了被迫接受憐憫的人要吞嚥怎樣的痛苦。

“你可知我為何會為夏幫主效力?”諸葛長吉道,“我五歲之時身受雷擊,幸好家中尚算殷實,遍請名醫,好歹活了下來。但從此也成了一個怪物,沒有夥伴,沒有朋友,甚至有時家人看我的目光都是嫌惡的,也許當時父母對我的生存根本不抱希望,只是出於仁慈才救了我,卻未想到我雖然活下來了,卻給他們帶來了恥辱。除了家裡背著我的僕人,沒有人願意陪我,我只好去找些小貓小狗玩,可是即使是貓狗也遠遠躲開我。

“那一年我九歲,有一天我省下自己的點心,去餵城東的那條小狗,它卻對我狂叫著,不讓我近身。我傷心極了,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夏幫主恰好經過此地,便問我何故哭泣?一個陌生的成年人競然如此和顏悅色地對待我,我彷佛找到了發洩的機會,一邊罵著自己是個沒用的殘廢,一邊罵著老天爺和所有的人。夏幫主耐心地聽我說完,先對著小狗大聲喝斥,狗兒自也是酏牙相報;隨即夏幫主接過我手裡的點心,微笑著招呼小狗,慢慢地,小狗走上前來,開始吃他手中的點心……

“夏幫主笑了,留下了一句話:要想別人不把你當做殘廢,首先你要把自己當成健全的人。言罷而去。我試著像他一樣逗弄小狗,果然小狗吃光了我的點心。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為什麼別人都不願意陪我玩了。因為在我的眼裡,他們都必是嫌棄我的,於是我像刺蝟一樣,把自己裹在殼裡保護起來,還外露著銳利的尖剌……

“之​​後,我開始刻苦讀書,也許我的身體永遠是殘疾,但至少我要做一個智力健全的人。十年後,我加入了裂空幫,成為了夏幫主手下不可或缺的謀士。但可惜的是,除了夏幫主,沒有人知道我根本不需要憐憫。其實我活著的目的很簡單,就是努力做一些健全人才能做的事。”

許驚弦心中暗嘆,他知道諸葛長吉加入裂空幫已有十餘年,算來如今不過三十出頭,但只看那半邊雪白的鬍鬚,大概都會以為早已年過花甲。 身體的傷殘過早地消耗了他的生命力,但他內心的堅強卻一如壯年。

“那麼,如果霍門主做上幫主之位,而由諸葛兄輔佐,豈不是兩全其美?”

“鐵老大和我都有一個致命的缺陷。他分不清楚勇敢和魯莽的界限,而我,太過懂得恐懼和謹慎的差別。”諸葛長吉淡淡道,“所以,如果你能證明自己是一個有能力統領裂空幫的人,我會支持你。當我肯定你並非殺害夏幫主的兇手後,自然會相信夏幫主的眼光。”

“諸葛兄何以如此肯定小弟與夏幫主之死無關?“

“如果你是兇手,這個溫泉就是我的埋骨之所。”諸葛長吉輕聲道,眼中閃動著一絲近乎渴望的光芒,“我的決定不是為你,也不是為了夏幫主的遺命,而是一個智力健全的裂空幫弟子應該做出的選擇。”

告別諸葛長吉後,許驚弦沿原路返回靜思堂。

即使諸葛長吉的眼淚對他有所觸動,卻也並未能消除嫌疑。 他無從判斷諸葛長吉的淚水到底是因為心傷夏天雷的死訊,還是一種巧妙的偽裝,而他對自己這個“外人”的支持反而更顯突兀。

自己畢竟太過年輕,還不能做到喜怒不形於色,諸葛長吉從自己的言行中看出破綻,從而確定夏天雷的死訊,安知他人不能? 能夠坐上裂空幫護法之位,每個人都不簡單。 即便是霍之良,在那粗豪的外表下是否也隱匿著一絲細心? 按說沈羽既反,霍之良與諸葛長吉誰都有可能繼任幫主,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真能心無芥蒂,依然做一對好兄弟麼? 而其餘人在這幫主之爭中會保持什麼樣的立場? 那一名將軍府的奸細會因此採取什麼樣的行動? 轉輪訣現世到底意味著什麼? 在那四位裂空幫長老身上又藏著什麼樣的驚人秘密?

各種猜想湧上許驚弦心間,卻找不到解答。 目前的形勢就像諸葛長吉住處那溫泉之水,看似平靜的表面,底下卻潛藏著暗流。

他驀然一驚,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已變得不再輕信別人、隨著年舲的增長,閱歷的增加,人與人之間的隔閡也越來越深,猜忌與揣測取代了信任,這是不是就是成長的代價?

在此之前,他所接觸到的幾乎都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人物,擁有絕世的武功、卓越的智慧、乃至得體的風度,他們站在江湖的頂峰,摒棄了普通人的煩惱,眼中沒有芸芸眾生,只有自己的理想。 而那時的他也還只是一個孩子,縱然有任性胡鬧的時候,也會得到對方的縱容。 但此次梅影峰一行,已然成長的他終於認識到真正意義上的“江湖“,美麗的浮華盛景之後,掩藏著無奈的深淵。

或許,這才是複雜世間的本質。

許驚弦腦中一片混亂,不願再去想這些令人頭疼的問題。 這一刻他突然特別渴望見到蘋果姐姐,只有兒時的友誼才能保持令人懷念的純真與美好。

靜思堂中,花生坐在椅中百無聊賴地剝著花生,阿義則撥弄著那一把琴弓,發出單調的音節。 見到許驚弦歸來,花生懶洋洋地起身:“客房已經準備好啦,這就帶許少俠去。”說罷在桌下擺弄機關,後牆無聲無息地現出一道門戶,應就是通往夏天雷居室的通道。

許驚弦暗忖花生既然是夏天雷的侍女,替客人安排房間本是分內之事,為何卻是如此不情不願的模樣?莫非對自己有成見,但霍之良嘲笑自己之時她卻又為何幫著說話,難道……

“餵,你想什麼呢?魂不守舍的樣子,你是不是餓了?要不先帶你去吃飯?“

許驚弦連忙道:“確是有些肚餓,多謝花生。”暗罵自己疑神疑鬼,竟然為了一個奸細,懷疑所有人。

門內依然是一條長長的甬道,迴響著三個人的腳步聲。 許驚弦正想問平惑之事,花生先開口道:“哎,我問你,為什麼對那幫傢伙的綽號感興趣啊?是不是覺得取得很傳神?”

“嗯,是有些好奇。我曾與瑯霄門主沈羽見過數面,實難想像那樣一個總是面帶笑容的英俊男子為何會被喚做'冷面'?“

“他的心是冷的,誰也走不進去。”

許驚弦暗暗點頭,或是因為家世的緣故,沈羽對每個人都隱藏薦一絲戒心,很少有人能得到他真正的信任,表面上的錨雅只是用來掩飾內心的面具,這個綽號可謂是一針見血。 雖還未見玉宵門主沐紅衣其人,但想必是一個心思敏銳、觀察力極強的人。

“對了,賈門主為什麼要叫'懸崖',這綽號實在很特別。”

“嘻嘻,告訴你吧,那可不是山崖之崖,而是牙齒的'牙'。因為賈道長跟人打架,門牙掉了一顆,另一顆也搖搖欲墜,怕是撐不到幾時… …”

許驚弦大覺好笑:“那劉門主的綽號到底是什麼?

“劉門主本來是叫'手眼通天',別看他年紀不大,卻是個穩重的人,加上又不像蛇眼、鬼發生得那麼有特點,最不好起綽號。不過嘛,有一次他問我要花生吃,結果吃多了,恰好夏幫主召集幾大門主商議事情,然後他就忍不住放了一個臭屁,可把大家熏壞了。鐵老大氣得大叫:你這哪是手眼通天啊,分明就是……嘻嘻,你自己想吧,我可說不出口。”

許驚弦愣了一下,與花生對視幾眼,兩人忍不住一同放聲大笑:阿義雖不明就理,卻也跟著一邊傻笑,一邊“阿義、阿義”地叫嚷不休,到梅影峰這半日來,無論面對幾大門主,還是與諸葛長吉在那溫泉中,許驚弦一直強行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此刻方才真正放開胸懷。 想到劉書元面上陣青陣紅尷尬至極的樣子,幾乎笑得直不起腰來。

出了南道,是一個四方小院,院中約有十幾間小木屋聽花生說中間最大的正屋便是夏天雷的臥室,許驚弦則被安排在東首。

許驚弦心中一動,平惑尚未與沈羽成親,或許正與義父住在一處:“花生,我向你打聽個人。“

“誰啊?”

“那位夏幫主的義女,平惑姑娘可是在這裡?”

卻見花生面色一變:“你為何問起她?”而一旁的阿義聽到平惑的名字,亦突然顯得十分不安,連連叫道:“阿義。”

許驚弦微微一驚,略一思索,決定如實相告:“她是我的姐姐!“

“她是你姐姐?可從沒聽她說過……”花生半信半疑,“平姑娘本是住在這裡,不過現在卻在天地間。”

“天地間?那是什麼地方?”

“本幫的牢房。”

“什麼!”許驚弦這一驚非同小可,連聲音都有些顫抖了,“平姑娘犯了什麼事,為何要關在牢裡?“

“哼哼,你這個好姐姐給夏幫主下毒,她已招認,你難道還不知道?”

“那隻是一場誤會,她被沈羽利用,自己並不知情。對了,沈羽手下有一人叫孟輝,可帶他來對質。”

“孟輝也在牢裡,擇日一併審問。”

“那你現在快帶我去見她。”

花生盯著他半晌,口氣古怪,緩緩道:“這事我可做不了主,你要見她,去找鐵老大或諸葛二哥吧。"說罷轉身就走。

“你站住。”許驚弦情急之下顧不得許多,一把拽住她的袖子,“現在你陪我去見兩位門主。”

“阿義。”阿義一聲怒吼,箭已搭在弦上,直指許驚弦的眉心。

花生冷冷道:“你要是有膽就殺了我和阿義,不然快給我放手!”

“嚓”一聲輕響,花生猛擰手臂,生生將衣袖扯裂,頭也不回地離開。

許驚弦怔立原地,猶感覺阿義箭支指處,可怖的殺氣似有形的刀劍,令他眉心隱隱生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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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3401069 發表於 2012-9-2 01:10 PM

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2-9-2 09:55 PM 編輯

第35章 大任於肩

來到梅影峰的第一個夜晚,許驚弦靜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

當他在觀月樓接受了雪紛飛路嘯天等人的勸說,承擔起裂空幫主重任之時,曾是豪情滿腔,胸懷鬥志,就算不能坐上幫主之位,再不濟也要查出那個將軍府的奸細,以慰夏天雷在天之靈。

誰知不過一日之間,事態急轉而下,不但幫主之位遙不可及,就連他自己的行動亦受到限制,近乎於軟禁,奸細的身份毫無頭緒,甚至平惑的安危也不能照應周全,實是有些始料不及。

靜思堂中,當許驚弦看到裂空幫諸門主兄弟情深,不禁​​生出放棄爭奪幫主的念頭,但聽到諸葛長吉的分析判斷後,卻又猶豫難決。

他本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更非毫無主見,只不過《天命寶典》的潛移默化令他順而不驕,逆而不餒,淡泊名利,從容面對一切。 而少年天性中的倔強卻又讓他決不屈從於命運的安排。 可是,他卻無法確定接替幫主是否順應命運? 於是他的抗爭亦顯得搖擺不定。

乍聞平惑被囚禁的消息時,憤怒像一把熊熊燃燒的大火,幾乎摧毀了他的理智。 但面對花生的冷漠與阿義露骨的威脅,他終於還是強行按捺。 魯莽於事無補,他不知道應該慶幸自己的克制,還是痛恨自己的冷靜。

回想起來,裂空幫諸人的面目逐一浮現。 粗獷不失細緻的霍之良、沉鬱暗伏謀略的諸葛長吉、陰鷙難辨的蛇眼馮七、深藏不露的劉書元、剽悍精幹的鬼發蔣應、內力驚人的鈍鈍包無染,再加上慧黠的花生、憨直的阿義……

敵意與善意並存,他不知道應該信任誰? 懷疑誰? 紫霜戒與轉輪訣不但未能令諸人服膺,似乎反倒激起了對方的反感,不知那尚未現身的四大長老身上還藏著什麼樣的秘密?

許驚弦胡思亂想一陣,畢竟連日奔波,亦覺疲累,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 恍惚中來到處山谷中,山道邊是幽矮從林,奇花異草映人眼簾,隱隱覺得熟悉,卻義不似梅影峰的景象,正狐疑間,耳邊忽傳來悠揚的琴聲,似一彎輕淌的溪流,從林中潺潺傳來,融融流入心田,不由足踏節拍,應律而行,心頭說不出的受用。

林葉間一道白色的身影若隱若現,雲鬢髙聳,手撫瑤琴,姿態嫻靜……他驀然一怔,這才驚覺競來到了四大家族的鳴佩峰中,那撫琴的白衣女子可不正是溫柔鄉主水柔梳。 似乎時光逆轉,重又回到數年之前。

許驚弦微笑道:“既然水姐姐來啦,嗅香公子還不快快現身。”

“你這沒禮貌的小子,水鄉主的年紀足可做你母親,競然還以姐姐相稱,著實該打。”嗅香公子的聲音從林中傳來,卻不見身影。

“嘻嘻,水姐姐睥氣好,怎麼叫她也不會生氣,可不像四非公子動不動就欺負小孩子。”

“嘿嘿,你現在已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英雄俠士,不再是隨便被人欺負的小孩子了,好好瞧瞧吧。”隨著花嗅香的語聲,從林中擲來一物。

許驚弦接過在手,卻是一面銅鏡,定睛細看,自己在鏡中的影像卻是變幻不定,初看依然是如今的模樣,倏忽間又化作那蓬須滿面的林閒,而少年小弦的相貌亦不時閃現其中,彷彿有三個自己在鏡中交替變換著。 他既欣然於自己的成長,卻又忽覺胸口如堵上了一塊大石,悲從中來,心緒難定。

澀聲大叫道:“我不要做許驚弦,我仍是小弦。”

花嗅香冷然道:“枉你聽了我四個故事,卻還是如此執拗不化。莫忘了那通玄鏡中的前生來世皆有因果,誰也逃不開宿命的安排。難道你以為自己仍是個小孩子,就可以忘卻所有的恩怨情仇麼?”

許驚弦如受重錘,渾身一震,脫口道:“嗅香公子逍遙一生,毫無牽掛,難道就忘了桑家姑娘與她的孩子麼?”他原本只是懷疑桑詹宇的生身父親是花嗅香,但不知怎地,疑問衝口而出,絲奄也不顧忌花嗅香的反應。

隨著大笑聲,花嗅香從林中閃出,依然是不沾一塵的白衣,倦懶若醉的步態,灑脫不羈的身影,但他面龐上卻彷彿罩上了一層蒙曨的霧氣,乍然望去恰如桑贍宇。 “這是我的家事,用不著你瓊保次捷來管。”冰冷而漠然的口氣,驕傲而孤獨的身姿,明明娃花嗅香,轉眼間卻已變做桑瞻宇。

“瓊保次捷……”許驚弦喃喃念著這個曾用了三年的名字,心神突然恍惚起來。 那些在錫金禦泠堂學藝的垠難歲月、不甘情懷、掙扎心結,彷彿重又攫住了他。

水柔梳緩緩走近,卻又化作了水柔淸的模樣,手中依舊撫琴,卻只是發出單調的音節,望著他的雙眸如盈出水來,輕聲道:“做幫主太難了,還是當小鬼頭吧。那樣的日子多麼輕鬆啊……”

許驚弦心頭大慟,欲言無聲,猛地一躍而起,大口喘獰粗氣。 水柔梳、花嗅香、桑膽宇、水柔淸等人皆都不見,眼前唯有雪白的牆壁、簡樸的擺設,淡淡的月光從窗邊透過,在房中撒下斑駁的影子… …原來只是南柯一夢。

為什麼會做如此奇特的夢? 他呆呆回想著去鳴佩峰時的情形,那時少年小弦身中禦泠堂紅塵使寧徊風種下的“滅絕神術“,又因施用嫁衣神功反噬自身,引發體內“六月蛹”附骨不散,不得已隨花想容、水柔淸、段成等人來到鳴佩峰治傷。 路上因與水柔清賭氣,央著段成教棋,最終在“須閒號”舟中與水柔清下成了一盤和棋。

初遇水柔梳之時,許驚弦雖被景成像借治傷之機廢去丹田,但莫斂鋒、水柔梳、花嗅香等人先後以言語開導安慰他,加之義父、林青等人安然在世,心中不存報仇之念,只有對這個多姿多彩江湖的無盡嚮往。

而之後,他先在行道大會上替代愚大師出戰青霜令使簡歌,雖勝過簡歌處心積慮設下的棋局,但也令溫柔鄉劍關關主、水柔淸之父莫斂鋒當場自盡,從此與水柔清結下仇怨。 其後義父許漠洋死於寧徊風的暗算,又隨著暗器王林青入京,平山小鎮被管平、葛公公等人擄去,在汶河城結識了黑二,與追捕王一路鬥智斗勇,京城郊外相遇宮滌塵,髙崖斷壁前水秀慘死,斬殺髙德言,最終泰山絕頂一戰,林青招勝身死……

往事一幕幕如潮水般卷來。 許驚弦忽然明白,在鳴佩峰的那段時光是他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儘管已長大成人,又打通經脈身懷絕世武功,但在他的內心深處,卻依然深深懷念著那無邪的孩童歲月,因為那時的自己不需面對紛擾的人世、刻針的仇恨、承擔的責任……

但這無憂無慮的時光早已一去不返,或許只有在午夜夢迴之際,才能找回一絲往日的影子。

那紛亂雜呈的夢境之中,是否掩藏著他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渴望?

許驚弦坐在床邊發楞,遙遙琴音再度傳入耳中,聲音單調,長短不一,全無曲律,彷彿只是隨意撥弄,又似乎暗藏著某種難以言述的感覺。 他幾疑自己仍在夢中,隨即醒悟過來,或許正是這琴音引發了夢境。

他無意再睡,暗自嘆了口氣,披衣起床,推門出房。

正值黎明時分,一輪皎月掛於中天,猶如珠玉在盤,瀉下清冽的光波,襯得樹影婆娑。 瀰漫的晨霧將大地舖起一層淡淡的幕布,深碧湛青的雲空點綴著漫天繁星,東天露出一絲破曉的光線。

四周寂然,唯有若斷若續的琴音隱隱傳來許驚弦循音而行,走過鋪滿碎石的小道,一路上並無人阻礙,徑直來到山崖邊。

在崖邊一方突起的岩石上,坐著一個矮小的身影,懷抱琴弓,眼望長天,雙手似無意識地不時撥一下琴弦,卻是阿義。

阿義聽到了許驚弦的腳步聲,回過頭來,憨然一笑:“阿義。”月色在他臉上投射出濃重的陰影。

日間阿義曾數次張弓冷對許驚弦,此刻卻彷彿渾然忘卻。 望著他全無芥蒂的笑容,許驚弦不由大生感慨,輕嘆一聲:“真是羨慕你,有什麼仇恨轉眼間就煙消雲散,全不留在心中。”在阿義身邊坐下。

阿義茫然眨眼:“阿義。”手指動處,琴弓發出“嗡”的一聲。

“會彈曲子麼?不妨彈給我聽聽。“

阿義連連搖手,面容羞澀。

許驚弦笑道:“這有什麼好害羞的,我就連最基本的音律都不識,比起你更差得遠了。”

阿義嘻嘻一笑,手指一陣亂撥,琴弓發出一串雜亂的音節,卻不成調。

“為什麼不睡覺,在這裡彈琴?”

阿義手指天邊的月亮:“阿義。“

許驚弦順指望去,但見天穹中冷月高懸,阿義在崖邊的身影,在月光的勾勒下顯得高大,全然不似平日侏儒的模樣,這或許是他喜歡這月夜的緣故。 在裂空幫中,每個人都對阿義很友好,但之前他又過著怎樣的生活? 表面看來他不通世故,但在那淳樸的心靈中,是否也潛藏著一份自卑?

憐倘有時比利劍更傷人!

許驚弦緩緩道:“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儼然又變作數年前的小孩子,看到了從前的朋友,找回了從前的心境,也許在我心目中,更希望自己永遠也不要長大,依然用孩子的目光看待這個世間……”

阿義面無表情,也不知他是否聽得懂,只是不時地說-聲:“阿義。”

往事如潺潺的溪流,一一浮現在許驚弦心頭。 他講述著自己快樂的童年、兒時的夢想、成長的煩惱、曾經的徬徨、被仇恨蒙蔽的心智、被責任束縛的自由……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對阿義說起這些,或許因為不會說活的他可以保守秘密,或許因為他依然有一顆孩子般的心,能夠理解自己那些難以言述的困擾。 他自顧自地說著,不求回應,只為傾訴。

不知說了多久,曙光乍現東天,一輪紅日躍然而起。 剎那間,天地萬物如同罩在溫暖的爐光之中,令人心中平靜,忘記了所有的煩惱。

阿義滿臉歡喜,拉起許驚弦,指著破曉的旭日大叫:“阿義。”

這一刻,許驚弦感染到阿義的情緒,似乎重又成為天真無邪的小弦,所有的思緒瞬間消失不見,亦是手指紅日放聲大叫:“阿義!”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只是“阿義、阿義”地叫個不休,時而相顧而笑,時而放聲髙呼,山谷中迴聲隆隆,驚起無數晨鳥。

也許許驚弦從小到大,從沒有這般縱情狂浪的一刻,心中卻因此獲得了久未品嚐的寧靜,毫無意義的詞語驅走了陰霾,掃去了塵埃,天命讖語、青霜悟魅、愛恨情仇、俠義道德皆拋之腦後,此時的他,只是一個看到日出而雀躍的孩子……

“餵,兩個瘋子歇歇吧,該吃早飯了。”許驚弦回身望去,只見花生兩手叉腰,雙目圓瞪,或是已看了不少時候,終於忍不住打斷兩人。

阿義歡聲大叫,搶先往飯廳奔去。 許驚弦忙道:“阿義慢些跑,莫要摔跤啦。”又對花生灑然一笑,“若非你這一提醒,倒還不覺得肚餓,且先去嚐嚐你手藝如何。”

花生冷哼道:“許少俠在京師想必吃了許多美味佳餚,哪會瞧得上我一個小小侍女的廚藝。”

“嘿嘿,我可不挑嘴,只要吃不死人,便是山珍海味。”

花生還以為許驚弦會藉機諷刺自己指責平惑下毒之事,卻見他談笑自若,似乎全不記得昨晚的爭執,不由放緩口氣:“想不到你竟能與阿義和睦相處,殊為不易。”

“你為何如此說?”許驚弦奇道,“阿義老實厚道,又無害人之心,才是最可結交的朋友啊。”

花生微微一怔,事實上從接到路嘯天傳信伊始,裂空幫諸位門主就對許驚弦的目的生出懷疑,“明將軍剋星”名頭雖響,畢竟與裂空幫全無瓜葛,夏天雷如何會派他前來,不但交給紫霜戒,更告知轉輪訣? 有沈羽叛師的前車之鑑,不得不防,這才有花生與阿義前去迎接、靜思堂內諸位門主多方試探等舉動。 而花生名義上負責許驚弦的飲食起居,實則在監視他。

花生平日所見,皆是那些在江湖上摸爬滾打多年的漢子,既有快意恩仇的爽直、兩助插刀的豪氣,亦不乏為了一己私利精打細算、苦心謀劃。 許驚弦在她眼中也難以免俗。

似直到此刻,聽著他的無心快語,望著他稚氣未脫的面容,才發現他仍不過是一個大孩子,依然有著一分少年的質樸之心。

“我就不服侍許少俠用餐了,隨後你去靜思堂,不要叫阿義。”

許驚弦一愣:“去靜思堂有何事?為何要撇開阿義?”

“你的問題真多,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唄。”

許驚弦正色道:“若不言明,請恕在下難以從命。”

“嘿嘿,好一副大俠的嘴臉。你不想來也罷,那就別見你的平惑姐姐了,我可是連夜稟報諸葛二哥,才給你換來這個機會。”

許驚弦大喜:“原來是帶我去見平姑娘啊。多謝花生啦……”

“噓!小聲點。阿義最再歡平姑娘,他只知平姑娘犯了過失,關在天地間內,卻不知天地間到底是什麼樣的去處,若是讓他看到平姑娘在牢中的模樣,必不肯甘休。“

許驚弦這才知為何昨日阿義聽到平惑的名字時情緒突然激動。 他二人皆被夏天雷收養,以平惑善良的性子,定是對阿義處處照顧,雖非骨肉同胞,卻是兄妹情深。 想到這裡,心頭不由一酸,不知平惑在牢中吃了多少苦頭,自己一定要替她洗清冤屈,救她出來。

匆匆吃罷早飯,許驚弦來到靜思堂。 諸葛長吉與花生已在此等候。

諸葛長吉依舊是身罩裘衣,黑布遮面,花生則換去侍女服飾,身著紅色勁裝。 見了許驚弦也不多言,只是淡淡打個招呼。 三人離開靜思堂,花生在前面帶路,許驚弦推著諸葛長吉的輪椅隨後,沿著小道汪山頂而行。

許驚弦暗忖那牢房一般都設於陰森潮濕的地底,卻又為何往山頂而行? 又見路上並無哨卡,亦不見其他幾位門主,不免有些疑惑。

諸葛長吉瞧出許驚弦的心思,淡然道:“為免幫中混亂,幫主受傷之事並不曾張揚。平姑娘畢竟是幫主義女,除了幾位門主與一些心腹手下,皆不知她被暗中關押,更不能輕易探望。不過我昨夜已見過平姑娘,證實你二人雖未結義,但確有姐弟之情,今日看在許少俠的面子上,且讓你私下見她一面。所以已提前知會閒雜人等避開,知道此事的,就只有你我三人。”

許驚弦心想諸葛長吉身懷殘疾,而花生不過只是個侍女,難打他們就不怕自己情急之下強行帶走平惑? 目光瞅到花生步伐輕快,晨風吹拂下衣訣飄飄,襯出苗條矯健的身姿,處處透著青春的活力。 山路雖陡,她卻氣息均勻,毫無疲憊。 假如她有意隱瞞身手,恐怕其真實的武功必非尋常。

“不知平惑姑娘目前可好?”

諸葛長吉道:“許少俠不必擔心,平姑娘雖困在牢中,卻是食宿無憂,更不曾動用刑責,僅僅限制其自由。她平日性情溫婉,頗得眾人敬重,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也不會太過為難她。”

許驚弦暗舒一口氣:“既然真相未明,諸葛門主又知平姑娘的性情,豈會瞧不出她絕無可能有意加害夏幫主。”

諸葛長吉不置可否:“數日前平姑娘由金陵獨自歸來,心神不寧,表情黯然,本還以為她與沈羽之間有何波折,經我一番詢問,卻說出她親手下毒害了夏幫主之事。“

許驚弦注意到諸葛長吉提及沈羽之時並不像霍之良等人措辭嚴厲,憤憤不平,料想是多年的殘疾生涯讓他見識了諸多人性中的醜惡,又或敏於觀察,早已看出苗頭,能夠體會沈羽的糾結心態,是以並無太多的驚訝與憤怒。 想來平惑失手害了夏天雷,心中內疚,再加上沈羽之故,心神不守,被諸葛長吉三言兩語套出話來。

“諸葛門主有所不知,夏幫主雖是因平姑娘送來的月餅中毒,但平惑只是被人利用,本身並不知情。這一切都是沈羽與其手下孟輝暗中策劃,幕後主使則是簡歌。既然那孟輝也下在牢中,只要對他嚴加訊問,便知真相”

“孟輝對此卻是矢口否認。兩人各持一詞,難辨真假,畢竟沈羽叛師之事已然證實,假若平姑娘為了情郎而暗中下毒,事後怕被追究,反咬孟輝一口,確也不無可能。”

“平姑娘錯手害了夏幫主,追悔莫及,何況她本可不必回到海影嶧,既能對諸葛門主直承此事,便可知她無辜。”

“焉知這不是她為求自保而故作姿態?正所謂知人知面難知心。你二人不過在京師相處半個月,之後數年不見,卻又如何能肯定她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莫忘了她本來自京師清秋院,誰知道與將軍府和簡歌有什麼聯繫,也許當初與沈羽的接觸就懷著其不可告人之目的。”

許驚弦語塞,他與平惑四年不見,只保留著最初的印象,對她的信任[源於自己的直覺,確也拿不出證據。 當初沈羽為討她歡心,故意在眾人面前說她是將軍府派來的“特使“,雖是戲言,卻落下把柄。 更何況亂雲公子郭暮寒與簡歌關係極好,在外人眼中看來,作為亂雲公子的貼身嫌女,必是知曉簡歌許多秘密,這樣的人既然沒有殺之滅口,或許就是派來的奸細。

諸葛長吉冷然道:“也許平姑娘不過是一時糊塗,為了情郎做下這些事,但已鑄下大錯,就必須付出代價。”

許驚弦心知只憑自己一面之詞無法說服諸葛長吉,目前只好先保障平惑的安全,等到雪紛飛、路嘯天等人趕來梅影峰後,再想辦法助她脫困。

梅影峰山勢綿延,除了主峰之外,另有許多不知名的山峰。 走不多遠,來到一座山崖前,但見崖高五十餘丈,壁直如鏡,不生草木,雲氣繚繞,霧鎖半空,隱約可見山壁上還開著許多洞口,大小可容一人勉強穿過,而崖下方的數十步方園的山地上則插著許多碗口粗細的鐵刺,刺刃尖利,露出地面半尺.不知有何用途。

“人生無幾何,如寄天地間。”諸葛長吉朗聲長吟,“本幫的牢房便設在這懸空的山壁之中,上不抵天,下不接地,唯見天地蒼茫。只有在這裡,才能靜心思悔曾經犯下的過失。”

許驚弦方知究竟,他望向山壁:“那些洞口可通往牢房麼?”諸葛長吉發出一陣古怪的笑聲:“那些洞口是每一間牢房的'窗口'。”

許驚弦一怔,按說牢房皆是不見天日的地方,縱設有窗口,也必是細窄,想不到這天地間不但設於懸崖峭壁之中,窗口更是如此寬大,簡直如同房門。再看看地面上那些鐵刺,心有所悟。 裂空幫成立數百年來,聲勢不斷壯大,白道第一大幫行事果是出人意表。

“許少俠大概以為這些鐵刺是用於防備犯人出逃所用吧,其實並不盡然。只要被關入天地間,大多會身披鐐銬,又服下藥物或點穴禁制,嚴重者會刺穿琵琶骨,無論之前有多高的武功,此際已與廢人無異,縱然有這懸崖上的出口,也不可能逃脫。不過若是自覺罪孽深重,便可從此處跳下,以求解脫。本幫立派兩百年來,只有七名越獄者,但由那峭壁上掉下來的犯人,卻有三百四十六人之多……”諸葛長吉冷笑,“除此之外,洞口與鐵刺尚另有深意,待許少俠到了牢中,便可知究競。”

許驚弦細看那些鐵刺上尚有未乾透的血痕,不由心驚,面露不忍。

花生輕聲道:“這是裂空幫開幫立派以來就定下的規矩,所以如非重犯,也不會關押在天地間之中。但許少俠不必擔心,平姑娘情形特殊,一切照料得當,除了限制其自由,飲食起居與平常無異。何況她本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無需受廢功之苦,而若當真清白無辜,也不會跳崖自盡。”這番話與其說是解釋,更像是一種安慰。 諸葛長吉聽出些蹊踐,卻只是奇怪地盯了花生一眼,並未多言。

許驚弦澀然點頭,隱隱又見到幾個洞口前閃過人影,發出呼喊之聲,應當就是關押於此處的犯人。 卻不知平惑正處於哪一間牢房之中,是否望見了自己的到來? 但崖壁上霧氣瀰漫,瞧不真切。 為免對方生疑,他並不曾運起華音沓沓心法,反正即將見到平惑,並不急於一時。

山道至峭壁前止,被一方十餘尺高的大石欄住,卻不見入口的通道.唯有那大石上尨飛鳳舞地寫著三個血紅的大字:天地間。

許驚弦看那字體走勢縱橫,毫無斧鑿之跡,顯是一揮而就,競似用指力劃出,猜測或是裂空幫前輩所留下,或許就是裂空幫祖師畢無笳的手跡花生上前兩步,以指觸石描摹,堪堪筆劃寫盡,忽聽一聲輕響,大石上竟裂開一道縫,裡面傳來人聲:“口令?”

花生朗然道:“天遼地闊,唯吾獨立。”

一陣機關聲響起,大石移開三尺的空隙,露出一個羆沉沉的洞口,諸葛長吉解釋道:“此石名為天地石,堅固非常,刀劍難傷,只能由內開啟,每隔十日皆會變換口令。”

許驚弦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就在花生說出口令的剎那,他忽然有一種被人窺伺的感覺,似乎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道目光,端端鎖在自己身上,他抬頭四顧,卻只見群峰環繞,難辨方位。 只一瞬間,目光散去,再無所感。

他心知能以眼神引起自己感應者必是高手,大概是裂空幫派人暗伏於側,心中雖然生疑,面上卻不露聲色。

諸葛長吉奇道:“許少俠在看什麼?“

許驚弦料他早知伏兵,有意裝聾作啞,恰好一陣山風襲來,滿地的落葉被秋風捲起,又盤旋著慢慢落地。 他淡淡一笑:“我在看那些落葉:每片葉子其實都是一個逝去的生命,看似輕若云羽,卻又重若泰山。”一旦投入天地間,生死皆屬無常,不由觸動他的情緒,雖是隨口一言,卻是發於內心。

諸葛長吉微微一滯,若有所思。

花生當先邁入洞中,許驚弦推著諸葛長吉的輪椅隨之而行。 原來這竟是一條於山腹中開鑿的通道,雖然狹窄,地面卻是平整光滑,輪椅行動無礙。 每隔十餘步便有一盞油燈,幽幽的燈光將晃動的人影映射在壁上,腳步的迴響重疊不絕,盡顯詭異與神秘。

通道依山勢盤旋而上,沿途並未發現守衛,甚至連尋常山洞之中的老鼠蟑螂也看不見。 空氣清新,全無普通牢房中陰濕的霉氣,可是在許驚弦的鼻中,卻似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死屍味道,胸口如壓大石,煩悶難言。 縱然裂空幫處事公正俠義,關押在此處的犯人大多死有餘辜,並無冤情,但死亡的力量總會在每個人心中投下難以抹去的陰影。

行了約摸半炷香時分,算來已至半山腰,已可見到牢房。 每一間牢房皆用厚達半尺的鐵板封堵,僅在頭頂處留有一個遞送飲食、半徑尺許的小窗,圍以兒臂粗細的鐵欄杆,可謂插翅難飛。 不時有人探出半張臉來,嘶聲叫嚷著。 花生渾若不聞,徑直前行,許驚弦卻聽得心煩意亂,腳步不由緩了下來。

在吵雜聲中,他忽然聽到烏槎國的語言,不由大奇:“這裡還關押著異族?”

諸葛長吉解釋道:“天地間共分三層牢房,第一層中人數最多,關押的都是罪責較輕的犯人。半年前泰親王謀反之時,本幫與江湖各門派結成神州會之盟,共抗外夷,暗中抓了幾名烏槎國的人,本應處決,但中原豪傑之中亦有人失手被擒,目前正與烏槎國交涉交換俘虜之事。”

許驚弦點頭不語,心想平惑犯下的是謀害幫主的大罪,只怕到了最高的第三層才能見到她。

到了第二層,已有許多空著的牢房。 諸葛長吉嘿然一笑:“許少俠稍停一下,不妨看看牢中的佈置。”

許驚弦雖是一心想早些見到平惑,但聽他如此說,想必另有深意,當下踏起腳尖,由一間空牢的窗口朝里望去。

但見牢房不過是六七尺方園,雖然打掃得尚算清潔,卻狹窄而簡陋,僅有一張床與一個便盆,而那設於懸崖峭壁之上的窗口洞開,全無遮擋。 最令許驚弦震驚的是,牢房的地面竟是朝那懸崖方向傾斜。

傾斜的角度並不大,但只要稍不小心摔一跤,只怕便會從那窗口掉下去。 床鋪與那便盆皆用鐵鍊縛住,另一端鎖在牆角,若非如此,亦會緩緩朝窗口挪移。

諸葛長吉漠然道:”對於某些罪行嚴重的犯人,也不需用刑,只要解開那束縛臥床的鐵鍊即可。”

許驚弦長嘆一聲,暗忖囚禁於此的人每日無所事事,眼中雖可見青天白雲,卻是難逾雷池半步,更要提防著於睡夢中掉落懸崖,落在那尖利的鐵刺之上,夜夜難以安寢,其中滋味可想而知。 怪不得選擇自盡的犯人有數百人之多,困在此地實是生不如死。 想到平惑在這裡度日如年,心中劇痛。

忽聽旁邊傳來聲響,轉頭看去,幾步外一間牢房的小窗中伸出一隻枯瘦的手臂。 那牢中的犯人大叫道:“冤枉啊,諸葛門主救我。”

諸葛長吉冷然道:“你若有冤,便不會留在這裡。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如今除了老天,誰也救不了你……”這一刻,他那原本細弱的聲音陡然顯得嚴厲,有種不容違逆的氣勢。

許驚弦看不到那犯人的面目,只見伸出的手僅餘三指,如鳥爪般蜷縮不定,雖然相信此人必是罪不容恕,卻依然心頭一緊。

諸葛長吉輕輕一推許驚弦:“走吧,那孟輝也關在第二層中,先見過平姑娘後,一會兒我們再同去訊問他。”

天地間的第三層只有八間牢房,按八門而設。 所謂八門是指“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分別依八卦中“坎、離、兌、震、巽、乾、坤、艮”的方位,其中生、景、開三門為吉;傷、驚、休三門為亂;而杜、死兩門則最為凶險。

所幸,平惑關押在“生”牢之中。

花生敲敲山壁,閃出一名守衛,花生低語幾句,要過鑰匙打開牢門後,便推著諸葛長吉的輪椅有意避開,只留許驚弦獨自去見平惑。 無論此舉有何用意,至少表示出一分信任,許驚弦心中暗暗感激,深吸一口氣鎮定下來,伸手推開牢門,大步入內。

花生所言非虛,身為幫主義女,平惑受到的待遇與一、二層的犯人實有天壤之別。 相較其他牢房,“生”牢的房間要大了許多,寬敞透亮,除了床鋪之外,桌椅俱全,桌上不但放著茶壺、茶杯、燃香等物,竟還擺著幾本書。 另在角落上有一屏風遮掩,旁邊還有一個火爐。 而那驚心動魄的窗口亦用鐵欄封住……若無人提醒,決不會想到這裡竟是牢房。

桌前的平惑緩緩起身,目光定在許驚弦身上,神情略顯疑惑,許久不出—言。 她雖從諸葛長吉的口中得知許驚弦的到來,並且知道那金陵城相遇的林閒也正是他所裝扮,但此刻相遇之際,卻仍大覺躊躇。 畢竟在她眼中,看到的只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少年,或許五官中還能找到些許林閒的影子,卻與記憶中四年前的小弦全然不同。 那昂揚挺秀的姿態、澎湃欲出的氣勢、灑脫不羈的風骨、斂於眉鋒的自信令她難以相認。

“蘋果姐姐……”許驚弦欲言無從,相比數日之前,她容顏消減,面色僬悴,雙目紅腫,儘管未受皮肉之苦,但內心的愧疾卻時刻煎熬著她。

“小弦,真的是你麼?我不是在做夢吧。”這一聲“蘋果姐姐”喚起了平惑深藏胸中的記憶,四目相對時,從許驚弦眼神中流餺的一線親切讓她依稀找到小弦的影子。 她口中呢喃著,探出手來,似要像過去一樣摸摸許驚弦的腦袋,卻又遲疑著不敢靠近。

許驚弦上前一步,拉住平惑的手,溫柔地放在自己臉上:“蘋果姐姐,我真的是小弦啊。金陵城分別時,我就說過一定會來找你,怎麼會騙你呢?”淚水從平感的眼中滲出,忍不住一把抱住許驚弦,大哭起來。 許驚弦但覺胸口情懷翻湧,讒中一酸,亦堪堪掉下淚來。 姐弟二人真情流露,緊緊相擁,千言萬語皆無需多說。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才從激動的情緒中恢復過來。 平惑羞澀地拭去眼角的淚花:“昨晚諸葛門主說小弦弟弟要來了,我就哭了一夜,本以為眼淚早都乾了,想不到見到你時又忍不住了,讓你笑話啦。”

“蘋果姐姐放心,我一定會把你救出來,以後再也不讓你哭。”

“唉,傻弟弟,我是高興得哭啊。嘻嘻,想想那個'林前輩'的樣子,突然覺得你比我還老幾歲呢。對了,義父可還好麼?還有他……”提到沈羽,平惑的臉色又有些不自然,語聲越來越小,終不可聞。

許驚弦驀然明白了,平惑原本無辜,卻被關押在天地間而不自辯,固然有對夏天雷的愧疾,但亦緣於對沈羽的情傷,所以寧可自陷牢籠,用肉體的折磨來掩飾心靈的痛苦。 若她得知夏天雷的死訊,只怕真會從那窗口中跳下去,以死贖罪。

“夏幫主略有小傷,養幾日就好。而沈公子雖然一時鬼迷心竅,並已被夏幫主逐出門牆,但他確有悔意,臨走前讓我轉告你,他總有一天會來梅影峰找你。”面對毫不知情的平惑,許驚弦只能有所保留地告訴她部分實情。

“唉,找我又能如何?我是決不會原諒他的……”平惑幽幽嘆了口氣。

話雖如此,但從平惑的語氣中,許驚弦卻能感受到她的難過與不捨經過與葉鶯、水柔清的相處後,他對男女之情略懂一二,瞧出平惑對沈羽早已是情根深種,難以自拔。 水柔清曾當自己是害死雙親、不共戴天的仇人,如今似乎也原諒了他。 若是夏天雷未死,沈羽又真能幡然醒悟、浪子回頭,平惑未必不能與之重修於好……只可惜,夏天雷的死讓兩人再無轉園餘地。

“我們好久不見,怎麼盡說些不開心的事。小弦弟弟給我講講你這幾年做了些什麼?又怎麼變成了林前輩?“

許驚弦便把自己這幾年經歷的事情挑些有趣的說了,平惑亦把這些年來的際遇大致告知,但只要觸及沈羽,便避而不言。 兩人時而放聲而笑,時而感懷萬千,分別四年後姐弟再度重逢,總有說不完的話兒,不知不覺講了一個多時辰。

“噹噹當”,門口傳來輕輕的敲擊聲,許驚弦抬頭望去,卻是一名守衛,恭敬道:“諸葛門主有令,若此間事了,還請許少俠同去訊問其他要犯。”

許驚弦心知自己耽擱太久,諸葛長吉與花生只怕早已等得不耐煩,只奇怪儘管諸葛長吉行動不便,但為何花生不曾出面,卻讓這名守衛前來,似乎有意避開平惑? 不知是什麼原因。

平惑澀聲道:“小弦若還有事,便先去忙吧。姐姐在這裡很好,不必記掛,這幾日也不必來看我了,以免受到我的牽連。”說到“牽連”二字,語聲不由略微一滯。

許驚弦低聲道:“你且放心,我一會就去陪著諸葛門主訊問孟輝,總要還蘋果姐姐一個清白。”

“清白!”平惑苦笑,“無論有心無心,事情總是我做下的,還能有什麼清白?只求義父安然無恙,便可心安。“

許驚弦心中一痛,夏天雷既死,沈羽反叛罪名證實,縱能從孟輝口中問出實情,他人對平惑的懷疑亦難抹去,只怕就算能放她出獄,也難以留在裂空幫中。 天下雖大,但她這樣一個舉目無親的弱女子卻無容身之地。 除非,自己能夠坐上幫主之位,或能平復幫中弟子的疑慮……

許驚弦不知如何安慰平惑,只得含混道:“只要有我在,總不會讓蘋果姐姐受苦,遲早會接你離開這裡。”

平惑不置可否地搖搖頭:“你快去吧,我且看會兒書。”手指翻開攤在桌上的書本,卻是一本佛經。

許驚弦胸口一慟,心知經歷了這些事後,她已心灰若死,再不復當年那個活潑俏皮的蘋果姐姐。 暗一咬牙,就算為了平惑、自己也要爭取裂空幫幫主之位。 更不多言,起身深施一禮,轉頭離開。

花生似笑非笑地望著許驚弦略略泛紅的眼睛:“喲,想不到堂堂許少俠還哭鼻子啊?”

諸葛長吉淡然道:“許少俠是性情中人,花生不許欺負他。”

花生撇嘴:“我一個小小的侍女哪敢欺負他啊?”又朝許驚弦擠擠眼睛,“哼哼,昨晚你扯壞我的衣袖,以後可要賠我。”

許驚弦無心爭論,欠身道:“小弟一時情急,失禮處還望花生莫怪。”

“罷了,看不出你倒是個老實人,以後姐姐再也不欺負你啦。”花生雖是語帶調侃,卻已遠非昨日那般冷漠。 她先看到許驚弦與阿義和睦相處,又見他對平惑情深義重,對他的印像已是大有改觀。

諸葛長吉並不清楚兩人昨夜的爭執,卻未流露出半分詫異,聲音依舊如常:“去見孟輝吧。“

孟輝年約二十五六,面容長瘦,目光陰沉,坐在牢房的角落裡。 他手腳皆披重銬,腳上的鐐銬以粗重的鐵鍊扣鎖於牢門上,鍊長五、六尺,僅可在牢房內行動無礙,就算想跳崖自盡亦不能。 對於許驚弦等人的到來,孟輝除了抬首冷冷看了一眼外,全無言語。

諸葛長吉開口道:“孟輝,這位是許驚弦許少俠,他在金陵城識破了沈羽的詭計,並一路保護夏幫主至揚州觀月樓。”

聽到沈羽和夏天雷的名字,孟輝微微一震:”我雖是沈羽的手下,對他的陰謀卻全不知曉。何況瑯宵門中近百名弟子,為何獨獨冤枉我?”諸葛長吉冷然道:“許少俠親耳聽到沈羽承認指使你誘使平姑娘買下有毒的月餅,證據確鑿,豈會冤枉你?”

許驚弦聞言一怔,雖然明知諸葛長吉只是以言語誘供,但畢竟自己並不曾聽沈羽提及孟輝的名字,臉上神色頗有些不自然。 花生瞧在眼裡,附耳低聲道:“笨小子,孟輝本就嘴硬,再看到你這樣子,更不肯招認了。”

果然孟輝面色一橫:“姓許的含血噴人,你們寧可相信這樣一個外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兄弟麼?有種就叫平姑娘與我當面對質。”

諸葛長吉道:“平姑娘雖承認送去月餅,卻對餅中有毒毫不知情。她失手錯害幫主內心愧疚難當,豈會與你分辯。“

孟輝哼道:“只怕不是無法分辯,而是做賊心虛吧。她對沈羽死心塌地,言聽計從,毒害幫主她必然有份兒。”

許驚弦聽孟輝辱及平惑,再也忍耐不住:“沈羽與非常道慕松臣等人設下陰謀,故意讓你中秋之際在平姑娘面前提及嘉州必香居的月餅,而他們早就派人在食店中埋伏,趁機將含毒的月餅賣給平姑娘。”

孟輝道:“什麼嘉州必香居?我今日才聽到這名字。“

“那麼,夏幫主秘密出行,在金陵泰升巷中落腳,若不是你透露出來,平姑娘如何得知?”

孟輝聽到“泰升巷”三個字,略有些洩氣,眨眨眼睛:“我不過一時口快,洩露了幫中機密,願受處罰,卻根本不知平姑娘趁機下毒之事,何況夏幫主對我等恩重如山,豈會因沈羽三言兩語而犯下如此大罪?”

諸葛長吉緩緩道:“我査過你的來歷,你五年前加人裂空幫,之前乃是振東鏢局的一名武師,而振東鏢局地處東海之濱,正是非常道老巢所在。 ”

“東海之濱民眾數十萬,難道都與非常道有關?”

“但你卻是北方口音,絕非東海本地人,為何會加入振東鏢局?”

“我別無長技,唯習得一點武功,浪跡江湖多年後輾轉來到東海,加入鏢局混口飯吃也是不得已……”

“但你在振東鐮局不過半個月,便立刻加入了裂空幫。”

“人往高處走。振東鏢局雖對我有恩,但本幫是白道第一大幫,人多勢眾,素有俠名,既有機會投奔,自當效力。”

諸葛長吉的語氣依舊不疾不徐:“我查過五年前的事務,正是振東鏢局接下了本幫賑濟淮北饑民的二十萬兩銀子,隨後你便加入鏢局,並隨鏢車北行。途中遇盜賊劫鏢,那些強盜來歷不明,卻是手頭極硬,鏢局死傷過半,本幫隨行的幾名弟子亦是兩死一傷,但你卻能斃敵數名,力保鏢銀不失,有此功勞,方才趁機加入本幫。依你所表現的武功,早就應該揚名江湖,為何會在一個小小的鏢局中安身?而黑白兩道皆敬重本幫,極少發生劫鏢之事,偏偏你加人鏢局幾日後便發生此事,讓人不得不懷疑這都是設好的局”

孟輝大聲道:“我雖有些武功,卻沒運氣,所以漂泊江湖多年一事無成,直至投入本幫後方才時來運轉,自此忠心不二。聽到諸葛門主如此說,著實讓人心寒。”

“事到如今還敢嘴硬。我念你只是受沈羽主使,若是此刻招供了,罪減一等。許少俠曾說過,沈羽當著夏幫主之面說出了你的名字,若等到夏幫主安然歸來,真相大白之際,你也知道本幫幫規,以下犯上、謀害同門兄弟者是什麼下場?“丨

孟輝斜睨許驚弦:“許少俠不要輕信人言。沈羽背信棄義,弒師求榮,卻看重對平姑娘的情誼,他既然要保得平姑娘無恙,便拿我當替死鬼。”

面對孟輝的百般狡辯,足智多謀的諸葛長杏似也無可奈何。 花生輕輕捅一下許驚弦,悄聲說:“若這小子死扛著,可對平姑娘不利啊。”

許驚弦心知若不能讓孟輝認罪,便難以消除對平惑的懷疑。 忽然靈機一動,計上心頭:“沈羽身為瑯霄門主,出入不便,與慕松臣聯繫之事只能交給你處理。平姑娘去那嘉州必香居之後,便有三名非常道弟子暗中跟隨她直至金陵,這幾人都得到過你的消息,其中耶個裝扮成青衫客商的非常道弟子已落在我們手裡,他已供認不諱。人證俱在,你還敢抵賴?”

孟輝怔住了,一滴滴冷汗由額上滲出,面色陣靑面紅。 忽開口道:“罷了.既然如此,再隱瞞也無用。若是我說了,諸葛門主能保我性命麼?”

許驚弦心知這冒險一擊正中要害,不由舒了一口氣。 花生則朝他暗豎了一下大姆指。

諸葛長吉嘆道:“謀害幫主事關重大,須得幫主親口赦免,我只能答應替你求情,能否留得性命,就看你的運氣了。反正事實俱明,若你招得爽快,保命​​的機會也就更大一些,好自掂量一下輕重吧。”

孟輝苦思良久,一咬牙:“我信不過姓許的小子,只對諸葛門主一人說。”

諸葛長吉一揮手:“好,許少俠與花生先迴避一下吧。”

就在許驚弦與花生正要退出牢門的一剎,耳中卻聽到孟輝一聲大喝,心知不妙,手指迅速搭在劍柄上,回頭望去,只見孟輝由角落中一躍而起,直撲向諸葛長吉,同時雙手一揮,長長的鐵鍊帶著風聲直朝許、花兩人卷來。

陡然間不測發生,許驚弦已不及抽出斷流劍,右手一抬,劍鞘迎向鐵鍊,撞出幾點火花。 鐵鍊受此阻攔方向一變,卻是朝著花生襲去。

許驚弦只恐花生受傷,不及攻敵,長劍橫向一勾一撥,數尺長的鐵鍊纏在劍鞘之上,他怒喝一聲,發力回奪,卻只聽“刷”的一聲響,長劍出鞘,而鐵鍊則捲走了劍鞘。

“都不要過來,否則我就殺了他。”孟輝一腳踢開輪椅,將諸葛長吉擄人懷中,手中一把精光四射的匕竹橫在諸葛長吉的喉頭。

花生驚呼一聲:“你不是已經服了化功散,為何……“

諸葛長告低聲道:“既然能隨身暗藏匕首,那化功散想必早被調包。我早就應該想到,本幫的奸細豈獨沈羽與孟輝。難怪鄭老三前日說老母病重回家省親,原來是你的同夥。”他的語氣依然冷靜,對喉間的利刃視若不見。

孟輝獰笑道:“好一個諸葛長吉,不愧是身為裂空幫第三號人物,門下弟子數万,卻能對一名天地間看守的離職亦知道得如此清楚,可謂是事無鉅細,了然於胸。這樣一個人才若是死了,只怕是裂空幫的一大損失啊。”

方才劍鏈相交,許驚弦已瞧出孟輝武功不弱,就算他武功被廢,以諸葛長吉那病殘的身體怕也受不住他的拼死反撲,更何況此際他手中還有一把銳利的匕首。 許驚弦與花生對望一眼,緩緩搖頭,他雖有把握數招斃敵,卻難以保證諸葛長吉不受損傷,只得靜觀其變。

天地間的數名守衛聽到響動急急趕來,看到眼前一幕,皆是面面相覷,不敢輕舉妄動,一時竟成僵局。

“眾守衛先退下,通報幾大門主,並立刻緝捕鄭老三。”諸葛長吉淡然下令,等守衛接命退下後,沉聲一嘆,“鄭老三給你匕首是讓你尋機自盡,可不是讓你拼命。”

“只要有你在手,誰敢傷我?”

“莫忘了這裡是梅影峰,就算你以我為質,也不可能逃得出去。你替非常道臥底多年,想必得了不少好處,若是死在這裡,一切都成空。我答應過替你向幫主求情,只要放下匕首,就能保命。”

孟輝冷笑:“我在裂空幫呆了五年,豈不知幫規?就算死罪能免,活罪也難逃。老子可不要斷手斷腳,說什麼也要拼一下。”

“既然真不要命,那就先殺了我。不過你最多只有殺我的機會,我可以保證許少俠能在你自盡之前活擒你,到時你可以數數自己挨多少刀才能死去。”生死關頭,諸葛長吉聲音都未顫抖一下,反倒威脅著對方。

許驚弦接觸到諸葛長吉的堅定而略顯悲涼的目光,大覺驚訝,他雖不懂武功,卻有著遠勝尋常江湖人士的強悍硬氣,著實令人敬佩。

“閉嘴。”孟輝大喝一聲,“我不過是個無名小卒,能和紫霄門主同歸於盡,也算值了。你若不想死,就當著眾人面前發下毒誓,決不傷我一根毫毛,讓我安全離開。“

“莫說我不會如此,就算發下毒誓你就能相信麼?何況霍門主馬上就會趕來,以他疾惡如仇的性子,除非幫主下令,否則決不會輕饒你。”孟輝亦知此言不虛.發狠道:“那我們就耗到幫主回來,瞧他會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你死。“

許驚弦突然跨前半步,孟輝手中匕首一緊:“站住。”

許驚弦揚起左手:“認得這個麼?”

“紫霜戒?”孟輝怔了一下,“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何有幫主的信物?”

“我可替夏幫主傳令,只要你現在放了諸葛門主,便送你安全離開梅影峰,決不阻攔。”

諸葛長吉漠然道:“不行。此人若逃走,裂空幫顏面掃地,寧可我死,也不能損了本幫的威望……”話說到一半,已被孟輝扼住了咽喉。

孟輝憤然大罵:“這個傢伙不要命了,你們不要聽他的”

許驚弦高舉手中紫霜戒:“見此戒如見幫主!自然不會聽諸葛門主的話。但你想過沒有,從此之後你就要隱姓埋名亡命天涯,時時刻刻防備著裂空幫的追殺,那種提心吊膽的日子全無樂趣,就算慕松臣把金山搬到你面前,怕也無福消受。”

孟輝咬牙道:“無論如何,總好過現在死在這裡,只是你雖有幫主信物,卻非他本人,乳臭未乾,我怎能信得過你?”

許驚弦眼望斷流劍寒芒閃動的劍鋒:“你家主子慕松臣本也不信我,但與我觀月樓一戰後,他卻不得不信。”說話間劍光一閃,已然出手,卻並非朝孟輝發招,而是朝著牢門下方斫去。

“叮”的一聲輕響,孟輝右腳一鬆,他的雙腳鐐銬本是用鐵鍊鎖於牢門上,已被這一劍斫斷了一根。

孟輝面露驚疑之色,他時刻伺機逃跑,當然知道那鐵鍊雖僅有手指敢粗細,卻是以上好精鋼所製,堅固異常,這些日子想盡辦法依然難損其分毫,不料竟被許驚弦一擊斫斷。 口中兀自強硬:“就算你憑著寶刃從慕道主手下逃生,也不用在我面前擺威風。”

許驚弦微微一笑:“孟兄不要誤會,小弟只是斷鍊立誓:今日且故你一條生路,任你逃到天涯海角,日後也必將千里追殺,以壯裂空幫之名。”他把寶劍提至胸前,眼射神光,望著係於孟輝左腳的鐵鍊,作勢欲擊,“你此刻放開諸葛門主,如實招供,痛改前非,我可替夏幫主應承饒你一命,若不然,等我這一劍再劈下去,就絕無回頭之路了。”態度雖然篤定.卻是氣勢沖天,何似弱冠少年,恍如宗師。

孟輝受其氣勢所迫,顫聲道:“給我些時間,讓我好好想一想。”

就在孟輝心神略失的剎那,諸葛長吉尋到玻綻,驀然矮身,奮然一推孟輝不料他人雖殘疾,卻是力大,一聲驚叫,幾乎跌個踉蹌,已被諸葛長吉脫出掌控,從他身下滑出。

許驚弦豈會放過這天賜良機,斷流劍電閃而出。 卻不料花生動作更快,竟已搶在他之前,橫身擋住孟輝,抱住諸葛長吉,轉身朝他擲了過來。 許驚弦這一劍遞至中途,只得匆匆收招,以免誤傷,左手一拾,接過諸葛長吉。 孟輝回過神來,復又衝上,花生退避不及,已被他一把抓住。

瞬息間形勢大變,諸葛長吉雖然脫險,花生卻又成為人質。

孟輝發出驚懼的喘息,嘶聲大叫:“快快給我退開。”

“許少俠無需顧忌,出手吧。”諸葛長吉冷冷道。

許驚弦一怔:“可是花生還在他手裡啊。”

孟輝訝道:“諸葛長吉,她可是奮不顧身地救你,你怎能……”

“只不過只是一位侍女,能威脅到誰?”

花生面色慘白:“二哥、許少俠,救我。”

諸葛長吉嘆道:“花生莫要怪我,為了本幫的威信,個人生死原是無足輕重,就算是我也不惜玉石俱焚。”

孟輝知諸葛長吉並無武功,只是防範著許驚弦,對他瞠目怒喝:“老子反正不想活了,你敢上來半步就先殺了她。”

“不!”許驚弦朗聲道,“在我眼裡,無論是諸葛門主還是花生,都是一樣不可放棄。孟輝死不足惜,卻不必為他累及無辜。”

諸葛長吉道:“幾大門主隨後就到,就算你不出手,其他人也不會袖手孟輝押著花生退至那懸崖洞口邊,咬牙切齒,面色猙獰:“只要我看到霍門主等人的影子,就先把她推下去。 ”

“孟兄稍安。”許驚弦亮出紫霜戒,凜然道,“我剛才的話依然有效,放開花生姑娘,保證你平安離開梅影峰。”

“欲成大事者,豈可有婦人之仁?”諸葛長吉輕聲一嘆,“許少俠若就此放走了他,不但難以證明平姑娘的清白,自己亦添懷疑,尚請三思”

“清者自清,但求無愧于心。”

諸葛長吉緩緩搖頭:“說到底你仍是個孩子,又怎能接替幫主之位?”

“諸葛門主不必多說,我心意已決。”許驚弦一字一頓道,“我可以不做幫主,但一定要做個頂天立地的人!”擲地有聲的話語,令在場的每個人內心皆受震動。

諸葛長吉默然半晌,方才開口:“不錯,做幫主易,做人卻難。多謝許少俠金玉良言,今日之事就依你而定吧。“

許驚弦暗暗鬆了一口氣:“孟輝,放開花生,我可立即護送你離開梅影峰。三日之內,保證你的安全。”

誰知孟輝稍一猶豫,復又咆哮道:“你二人一唱一和,我可不是傻子,豈會中計,只怕我甫一放手,立時便被滅口。”

許驚弦搖頭而歎:“要如何才能取信於你?”

“很簡單,殺了諸葛長吉,與我一起反出裂空幫。“

“你莫非是瘋了?”

“不錯,我是瘋子,我數三下,立即動手,不然我先殺了這姑娘,大夥一起同歸於盡。”

許驚弦見他握著匕首的手不斷顫抖著,似乎隨時都會扎入花生雪白的脖頸中,知他驚魂不定,心生絕望,實難理喻,自己當然不會應言殺了諸葛長吉,但如此再耽擱下去,只怕花生性命難保,心底暗下決斷:“且慢,我先替你劈開鐵鍊,再慢慢商洽。”言罷更不遲疑,猛吸一口氣,發出長嘯之盧,斷流劍如電掣般朝著鐵鍊斫去。

孟輝只怕腿上束縛一鬆,掉入懸崖,拉著花生朝前跨出半步。

斷流劍擊中鐵鍊,卻是發出“砰”的一盧巨響。 與此同時,孟輝但覺腿上一股大力傳來,不由渾身一震。

原來就在斷流劍劍鋒接觸鐵鍊的剎那間,許驚弦猛然一翻手腕,改由劍背拍擊,他起初吸氣長嘯正是暗集全身功力,鐵鍊未斷,卻是傳帶著沛不可擋的內力,排山倒海般襲向孟輝。

孟輝驚惶之餘隻知道許驚弦依樣斫斷鐵鍊,不疑有他,哪會想到面前的少年雖然年紀不過十六七歲,一身內力卻是深厚無匹,登時被震得頭昏眼花,手中一鬆,匕首跌落。

許驚弦趁勢衝前,劍風響若奔雷,劍光延連成線,直剌孟輝的胸口。 這一招靡堅不摧乃是屈人劍法中少見的凌厲毒招,務求一劍穿心,不留餘地。 許驚弦心知這是生死關頭,下手更不容情。

劍光映花了孟輝圓瞪的雙母,猝不及防之下,再難閃開許驚弦蓄勢已久的必殺之招,張口狂呼,活語卻盡被劍風吞沒。

許驚弦萬萬未想到,將刺人孟輝胸脯的一劍,卻被一柄小小的匕首擋住,而手持匕首的人,竟是花生。 原來孟輝掌中匕首跌落,卻被她於半空中接住,替他擋了這必殺一擊。

“當”的一響,那匕首不過半尺長,如何及得上三尺長劍的鋒銳,硬生生折為兩截,而花生確實一聲驚呼,被許驚弦內蘊全身功力的威猛一擊震開了兩步,跌撞之中半邊身子已探出洞口之外,眼見就要掉落懸崖。

千鈞一發之際,卻是孟輝及時伸出手來,把花生拽可一把,趁此一緩,花生攀住崖壁,總算免去鐵刺穿身之禍。

花生擦去一頭冷汗,對著許驚弦大叫:“你這笨小子,差點害死我啦。”

許驚弦因眼前的變故而怔住,卻聽諸葛長吉笑道:“連我也未想到許少俠竟有如此急智,幸好有驚無險,不然這齣戲實在難以收場了。”

許驚弦終於明白過來,怪不得孟輝囚於天地之間卻能武功不​​失,而諸葛長吉無視花生的生死,這一切竟是早就安排好的一齣戲。 他眼識孟輝,但見他臉上輕輕一抹,瞬息間蠟黃的面色​​已變得紅潤,再無身陷囹圄的憔悴:“你到底是誰?為何假扮孟輝?”

“孟輝”躬身一禮:“裂空幫座下浮生堂堂主羅正宏見過許少俠,方才多有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諸葛長吉道:“我知許少俠未見過孟輝,羅堂主與之身高相符,容貌亦略有相似,而他父母皆是戲子,所以派他假扮。”

許驚弦心中極不舒服,冷哼一聲,毫不客氣地截住諸葛長吉的話:“那麼真正的孟輝又在哪裡?”

“孟輝在本幫隱藏多年,甚至就是誘反沈羽的關鍵人物,更是此次慕松臣伏殺夏幫主計劃中的一枚關鍵棋子,早就設好退路,既然誘平姑娘離開梅影峰趕去金陵給幫助送去有毒的月餅後,任務就已完成,不等東窗事發,過了兩日便藉口家中母親病重,自此消失無蹤。聽了平姑娘的話後,我立刻派人查探孟輝的來歷,果然疑點重重,他的畏罪潛伏事實已證明了平姑娘的清白。我們從未懷疑過她,只是唯恐有人因沈羽反叛而洩憤於她,這才將她轉移天地間,名義上是囚禁,其實卻是保護。”

“但你可曾想過,畢竟孟輝隱伏多年不易,既然敵人毒計得逞,他根本不必逃跑,至少沈羽極有可能將坐上幫主之位,何況這是在情況未明之前暴露身份。他的逃跑意味著什麼?”

諸葛長吉微微一震:“許少俠提醒得好。這說明我們可能高估了孟輝的重要性,或許他只是一個貪生怕死的小角色。真正的奸細還隱藏在幫中。”

許驚弦毅然道:“我一定會把他挖出來。”

諸葛長吉沉思許久,緩緩道:“敵人丟車保帥,寧可犧牲孟輝的身份也要保住這個奸細,可見此人的地位更高。許少俠若能找出他來,可謂替本幫立了一大功,接替幫主之位也會減少許多阻礙。”

花生緩過氣來:“孟輝是瑯宵門的管事,比他身份更高的人,除了幾個分堂的堂主,就是九大門主了。冷面沈羽的造反已讓我倍覺吃驚,實難相信自家兄弟中還有奸細。”

許驚弦雖曾想過花生只是偽裝出不通武功的模樣,卻從未料到她的身手如此高明,方才竟安然接下自己全力一劍。 此刻見她侃侃而談,面上隱現倨傲,哪有半分侍女的模樣? 又想到她不但公然參與靜思堂之會,諸位門主對她皆禮敬三分,而又刻意迴避平惑的種種舉動。 再望著那一身火紅的衣衫,已猜出她的真實身份,不覺心中有氣,暗含譏諷道:“我們在明,敵人在暗,何況演戲誰不會,我看沐門主的演技就不在羅堂主之下。”

花生瞬間又換上俏皮的模樣,嘻嘻一笑:“少來冷嘲熱諷,我堂堂玉霄門門主辛辛苦苦假扮侍女,還不是為了你這個笨小子。”

“為了我?”許驚弦冷笑一聲,“恐怕是懷疑我吧,幸好未抓住我這個蒙在鼓裡的笨小子什麼把柄。”

“嘿嘿,我知道你一肚子火,本姑娘不和你計較。”面對臉蘊怒意的許驚弦,沐紅衣卻似是見到既有趣的事物般,饒有興趣地望著他。

諸葛長吉輕咳一聲:“沈羽反叛、夏幫主受傷,卻派你來梅影峰傳信,幫中上下無不起疑。安知這是不是敵人的詭計?所以諸門主定下計策,由沐門主假扮侍女接近你,江湖風高浪險,小心行事方保萬全,許少俠當能理解。”許驚弦怒氣上湧,手指幾乎戳到了羅正宏的鼻尖:“那麼這又是為何?如果我是非常道的奸細,豈會認不出假冒的孟輝,退一萬步講,也不可能公然劫獄。諸葛兄這一齣戲如果意在試探我,那可真是一大敗筆。”

諸葛長吉尚未開口,沐紅衣悠然道:“我就說你是個笨小子吧,全不理解諸葛二哥一番好意。你能吃紫霜戒來此,自是得到夏幫主的信任,怎會懷疑你是奸細?諸葛二哥只是試探你到底有沒有做幫主的資格啊。”

許驚弦胸中一震,立知究竟,怒火不覺消失了一半:“你如何知道夏幫主傳位於我?”聽沐紅衣的語氣,分明不知夏天雷的死訊,唯有諸葛長吉猜出自己此行真正目的,但若他告知沐紅衣,為何又隱瞞夏天雷之事?

“你既然知道轉輪訣,一切不言自明。幫主的心腹親信或會持有紫霜戒代他傳令,但唯有幫主立下的傳人,才能知道轉輪訣。”

諸葛長吉肅聲道:“許少俠或本幫某些機密之事並不清楚,無論任何人,只要能說出轉輪訣,再面見'風雲雷電'四大長老後,一切便無可逆轉,幫主之位已成定局。所以,幾大門主皆知你是夏幫主立下的人選,但在你見到四大長老之前,卻必須慎重。”

許驚弦大惑不解,按說那轉輪訣不過是四個字謎,實難相信其重要性竟遠在紫霜戒之上,其中必有緣故。 而那四大長老至今仍未現身,卻可以直接決定幫助的人選,地位似乎遠在九大門主之上,難道他們才是裂空幫中最有權力的人物? 更想像不出為何見過四大長老後就會“無可逆轉”?

諸葛長吉續道:“實不相瞞,在幫中大多數人看來,若不計沈羽,餘下幾位門主中鐵老大乃是接任幫主的不二人選,幾大門主中鬼發、蛇眼、鈍鈍等人必會支持他。許少俠手持紫霜戒、又知道轉輪訣,不但惹來疑惑,更會惹來敵意。而像我與沐門主、劉門主等人則是抱著靜觀事變的態度,雖然都相信夏幫主的選擇,但是畢竟你年紀太輕,能否統管十萬幫眾尚是疑問,你必須要證明自己有做幫主的能力,此次羅堂主假扮孟輝。我與沐門主先後成為他的人質,這所有的一切不是對你的試探,而是一次考驗。”

“那麼,這場考驗的結論如何?”

諸葛長吉轉向羅正宏:“羅堂主不妨先說說你的看法。”

羅正宏略一思索:“屬下不管是個堂主,不懂如何做一個好幫主。但至少,對於許少俠的武功與應變能力,確實是心悅誠服。”

諸葛長吉一笑:“好,辛苦你了,先去休息吧。那幾天天地間的守衛皆受過囑咐,並不曾當真通知其餘門主,你可把今日所見如實告知鐵老大,包括你的自己的想法。”

作為裂空幫首席軍師,諸葛長吉做任何事情皆有深謀遠慮,他有意讓羅正宏迴避後才會說出自己的意見,免得影響他人的判斷。

羅正宏走後,牢中只留下有三人,一時靜了下來。 諸葛長吉與沐紅衣陷入思索中,許驚弦則有些忐忑不安,不知他們會得到什麼結論?

諸葛長吉沉吟許久,緩緩開口:“位高權重者多寂寞。很多時候,他們的所作所為不被人理解。因為他們必須懂得自己的責任,每一個決定都會事關許多人的命運。作為一個合格的幫主,要知道如何去取捨,必要的時候,為了多數人的利益,就一定要做出犧牲,決不能因小失大。很可惜,在你的身上,我卻沒有看到這一點。”

許驚弦胸中一窒,儘管他並不熱衷幫主之位,但少年的好勝心卻不容受挫:“諸葛兄此言差矣,我並非不懂取捨,只是事在人為,若不到萬不得已,自當避免無謂的犧牲。”

“這正是你的問題所在,畢竟你還年輕,充滿著夢想,以為只要努力,任何事情都可以得到最善的結果,卻不知這個世界上很難有兩全其美的結果,每一次勝利都付出或多或少的代價。要記住,命運只會眷顧強者。你曾隨明大將軍參與南疆戰事,領軍之道亦同出一轍,有些犧牲總是無可避免,你從孟輝的刀下救出了諸葛長吉和花生,作為同門,他們會感激你,但你卻從裂空幫中腹要地放走了一個叛徒,作為你的手下,則會對他們的幫主感到失望。”

沐紅衣忍不住道:“二哥是否對許少俠太過苛刻?若不是我擋住那一劍,孟輝此刻就是個死人了。”

“今日這齣戲是我們事先計劃好的,真正的孟輝只怕既沒有拼死一搏的勇氣,也不會選擇輕易就範。如果他傷殘你我肢體要挾更多的條件,難道許少俠也會答應他嗎?要想在江湖上屹立不倒,該忍則忍,當斷則斷,任何猶豫都會帶來敵人致命的反擊,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害了自己和朋友。”諸葛長吉望向許驚弦,目光中飽含深意,“既然大任於肩,就必須扛得起來。”

許驚弦長嘆不語,想到飛泉崖邊寧徊風的狠辣,深知諸葛長吉所言不虛,但是,有些事情他卻無法做出來。 或許他只適合做一個浪蕩江湖,快意恩仇的俠客,而非集眾人期望於一身的幫主。 他口中默念著“大任於肩”四個字,不由痴了。

沐紅衣問道:“大哥的意思,許少俠是不過關了?”

“我仍在想許少俠的那句話,寧可不做幫主,也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人。”諸葛長吉苦笑一聲,“畢竟我只剩半邊身子,這是我無法體會的心境。所以,我先不急於下結論。”他直言不諱自身的殘疾,語氣中沒有悲哀,只有一種深深的無奈。

沐紅衣笑道:“餵,笨小子聽清楚沒有,二哥不定何時還要繼續考驗你,可做好準備了麼?”

諸葛長吉輕嘆道:“只可惜,我們的時間不多,此事不能再拖延,十日之內必須做出決斷,遲則生變。”

許驚弦心知夏天雷的死訊隨時會傳開來,必須在此之前絕對幫主,方可保證裂空幫不會內訌。

沐紅衣卻是不解:“二哥為何如此說?”

諸葛長吉搖首,轉開話題:“四妹說說你的看法吧。”

沐紅衣道:“在我看來,許少俠今日的表現或許不盡完美,卻也有著許​​多足可稱道的地方,劍法高強、應變神速、更有一顆重情厚義的俠者之心。太過年輕、不通世故是他的弱點,也未嘗倒不是一種優勢,假以時日,當是可造之材。如果讓我在他與鐵老大之間做出選擇,我會傾向許少俠。”

諸葛長吉奇道:“你本是竭力反對許少俠接任幫主之事,為何態度忽變?”

“因為今天早上我意外地發現,許少俠竟然和阿義一起看日出。試想練阿義那樣心質純淨的人都可以輕易接受許少俠,其他人必也會一樣。”

“原來竟是為了阿義的緣故。”諸葛長吉自言自語般喃喃道,低聲一嘆,“先送我回去吧。”隨後,他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

將諸葛長吉送入住所後,已是午後時分。 許驚弦與沐紅衣皆瞧出諸葛長吉心事重重,不便久留,就回靜思堂。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山道上,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沐紅衣忽然扑哧一笑:“笨小子可是怕我嗎?”

許驚弦道:“沐門主為何如此說?”

“嘿嘿,許少俠對花生可是言笑無忌,但自從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後,態度驟變,前倨後恭,就差未叫我一聲前輩了。二哥說過,奸細身份未明,而且極有可能有意接近你。所以我最好仍以花生的身份出現,以便暗中查探,但像你這個樣子,豈不是立刻露了馬腳。”

許驚弦苦笑,沐紅衣所說確實是實情,畢竟他成名多年,又位列玉霄門主,自不能少了敬意。 所以儘管他依然是一身侍女裝束,但卻再也無法當他是那個俏皮可愛的花生:“沐門主言之有理,我以後儘量仍當你是花生吧。”

“既然當我是花生,為何還要稱呼沐門主?唉,看你年齡不大,行事怎麼像個老頭子。昨晚聽到平姑娘被囚的消息,若是一般年輕人,必會不顧一切前去搭救,可你竟忍了下來。”

許驚弦一怔,或許是自幼修習《天命寶典》的緣故,他行事確與普通少年大不相同,謀定而後動,少有衝動之舉。

“別皺著眉頭了。少年老成未必是壞事,至少適合做幫主。若非如此,夏幫主也不會那麼信任你,將紫霜戒和轉輪訣相贈。”

“可聽了諸葛門主的一番分析後,我覺得夏幫主倒是恐怕選錯人了。”

沐紅衣不以為然地笑道:“二哥是個讀書人,又是本幫的軍師,思考自當慎重。但裂空幫上下十萬幫眾,又有幾人有他的學問?未必應和他的看法。夏幫主既然選擇了你,必定有其道理。你已知玉霄門主沐紅衣對你的評價,但在侍女花生眼中,卻又另有看法。”許驚弦失笑道:“明明都是你自己,卻說得像是兩個人一般。”

“玉霄門主和花生當然是兩個人,我若叫你一聲許幫主,難道你還會當自己是許少俠麼?可知在花生眼中,你是什麼樣子?”

許驚弦聽她說得俏皮,似乎又變回了侍女花生,漸漸放下心結:“花生還不快快如實招來。”

“花生不過是個小小的侍女,就如本幫大多數弟子一般,只要武功高強,是個敢於擔當,有原則的性情中人,便有資格做幫主。這幾點你都具備,雖然有些傻乎乎地不通世故,卻值得別人為你付出。因為你會加倍回報對方的好意,而盡量寬容對方的錯誤。若你是幫主,替你賣命也無妨。”

許驚弦聽得面紅耳赤,卻是信心盡復,忍不住握了一下拳頭。 花生又道:“嘻嘻,先莫得意,你若想接任幫主,卻有一個最大的障礙。”

“是什麼?”

“你是一個太過真實的人,不會說謊。”

“啊。”許驚弦吃了一驚,“這也算是缺點?”

“你不是隨軍打過仗麼?我且問你,假設你是一個將軍,敵軍把我們包圍了,彈盡糧絕,你會如實告訴手下嗎?還是會騙他們說援軍隨後就到,只要再堅持幾天就會勝利?身居高位,就必須要學會說謊,善意的謊言有時是最好的武器,而你的手下哪怕明知你在說謊,也會堅定地支持你。”

“話雖如此,但卻騙不過自己啊。”

“這就是根本所在,說服別人之前首先要說服自己。嘻嘻,說謊可是大有學問,神情、眼神動作、心理都要有相應的配合,還是跟我好好學學吧。”

“你這不是讓我跟你學壞嗎?”

“哈哈,笨小子總算明白過來了。”

兩人一路說笑著,才至靜思堂,遠遠看到阿義已在門前等候,瞧見他們歸來,高興地大叫一聲:“阿義。”

“為什麼阿義只會說這兩個字呢?他的弓術又從哪裡學的?”“五年前夏幫主去松江府時,恰恰遇上一場海嘯,之後就在海邊的廢墟中發現了孤零零的阿義,像個孩子般話也不說,只是'阿義阿義'地叫個不停。在當地打探一番也無人認得,夏幫主瞧他可憐,便起名阿義,收為養子,帶回梅影峰。至於阿義神奇的弓術,則完全是他自己的本事,可謂是百步穿楊,箭無虛發,只怕是有些來歷。據說'阿義'很像東瀛人某個詞語的發音,或許他有著東瀛血統,出於某武學世家,只可惜他的父母親人多半已死於海難,而他受刺激過甚,全然不記得往事。”

阿義似乎知道在說起他的弓術,露出憨然的笑容,解開琴弓,拉著許驚弦欲往樹林中行去,手中還不時比劃著。

沐紅衣訝道:“阿義是想給你演示他的弓術呢。阿義平常對陌生人十分戒備,可與你相識不過半日,為何竟如此親近?對我都不理不睬的。 ”

經歷早晨之事後,許驚弦對阿義亦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親切之感,嘿嘿一笑:“花生莫要妒忌,阿義早就認我當幫主啦。”

許驚弦坐在草坪上,暖烘烘的陽光照在臉上,十分愜意。 他一面望著阿義開弓射箭,一面回想著在天地間發生的種種事情。 忽然想起一事,那羅正宏戲子出身,扮作孟輝全無破綻,連那困獸猶鬥、瀕死反撲的心情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沐紅衣本就是個古靈精怪的女子,搖身變為侍女花生可見一斑,演這場戲不過牛刀小試。 可是,為何諸葛長吉那樣一個不苟言笑、連同門師兄都不會與他開玩笑的人,以致自己全無發現半點破綻? 莫非那才是他真實的一面。

溫泉中諸葛長吉浮出頭來,眼中滲出淚水的一幕閃現腦海。 像諸葛長吉那樣一個殘疾人,即使表面上有著異樣的堅強,內心深處必也有常人無法想像的脆弱。 也許死亡對他來說並非痛苦,而是一種解脫,所以才能從容面對吧?

許驚弦暗嘆一口氣,在梅影峰他與諸葛長吉打交道最多,卻始終看不透這個人。 而分別時他長久的沉默,似乎也顯得另有隱情。

他現在已不必為平惑的安全擔心,能否做上幫主之位亦抱著聽天由命的態度,但關於那個暗藏在幫中的奸細,卻仍沒有一點眉目。 忽然,一個全新想法湧上腦海,已有了一個引出奸細的計劃。

他慢慢思考著,心頭卻是一陣苦澀。 在那個奸細身份未暴露之前,他無法信任任何人,他是計劃的唯一執行者,只能在沒有幫助、被他人誤解的情形下孤軍奮戰。 而最終的結果,也未必是他願意接受的。

最後,他想起沐紅衣的話,雖是半真半假的戲言,卻也不無道理。 如果他真的做了一幫之主,就應該懂得用人的策略,在必要的時候,只能用謊言安撫手下,甚至。

成長無可避免地讓人生變得複雜,他只想做一個真實的自己。 但是,大任於肩。 他必須做一些以前無法想像的事情,包括,欺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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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3401069 發表於 2012-9-2 01:15 PM

本帖最後由 jo4jp6vul40323 於 2012-9-2 09:54 PM 編輯

第36章 轉輪重生

深夜,許驚弦忽被一記尖銳的笛聲驚醒,只聽到門外一陣嘈雜,許多人往來不絕,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他剛剛披衣起身,房門傳來兩聲輕敲,還不等他回應,沐紅衣已闖了進來,臉上神情古怪。

“怎麼回事?”

“有人夜闖梅影峰,鐵老大與請葛二哥自會處埋,你好好休息吧,不用理會。”

許驚弦滿腹猜疑:“你半夜闖進來,就是告訴我好好休息?”

“你是客人,我是侍女,都不方便出山面。莫忘了那個奸細的身份尚未傳明,今晚成許與之有關。”

“即便是客人,此刻依然酣睡也是於理不合,奸細在暗處,若是再無行動,永遠也難以查明。更何況如果你希望我做幫主,又怎會讓我置身事外?”許驚弦驀然醒悟,“是不是平姑娘出事了?”唯有這個可能才有意讓他迴避。

“你這笨小子原來很聰明嘛。”沐紅衣對許驚弦迅速的反應出乎意料,“好吧,我也不瞞你,有人夜闖天地間,怕是劫獄,不過你放心,剛剛得到消息,平姑娘一切都好,只是受了些驚嚇。”

許驚弦稍稍鬆了一口氣:“幫中弟子可有損傷?敵人目的何在?”

“那邊形勢混乩,隔一會兒才有消息傳來。只知道敵人武功極高,先以口令騙過守衛打開天地石,十八名守衛瞬間被放倒了十七個,幸好最後一人在被制之前吹響了警笛。但是……”沐紅衣神情疑惑,“十八名守衛除了被點穴道,皆沒有任何損傷,對方顯然手下留情。依此推算,應與裂空幫有些淵源,本猜想姑沈羽率人劫走平姑娘,可是她卻安然無恙。奇怪的是,似乎敵人只在一層牢房活動,根本未到達二、三層,而一層關押的都是些並不重要的犯人,實在猜不透對方的意圖。”

“依你所說,天地間的口令十日一換,敵人會得知?”

“這恰好證明了此事多半與本幫的內奸有關。”

一名弟子急速趕來:“天地間傳來消息。”

“講。”

那名弟子望了許驚弦一眼,略有些遲疑。

沐紅衣喝道:“許少俠不是外人,還不快說。”

“據救醒的守衛匯報,來敵似乎只有一人,面蒙黑巾,出手極快。經查證房中一名犯人被劫走,是個烏槎國的俘虜。”

“烏槎國俘虜?”這個答案顯然大出沐紅衣意料,她不由皺起眉頭。

許驚弦微一思索,拿起斷流劍,欲要出房。 沐紅衣手臂平伸,攔在門口,目視著他搖頭:“你明知此去會惹起猜忌,為何偏要多生事端?”

“猜忌?”許驚弦心念電轉,立知究竟,“嘿嘿,我恰好聽到你說出'天遼地闊,唯吾獨立'的口令,而昨日我才抵至梅影峰,今日就出這樣的亂子,怕是有人懷疑是我洩密吧。”

“我知今日除了我與阿義外,你並沒有與外人聯繫過,絕沒有懷疑。”

“你雖如此想,其他人卻未必吧。”沐紅衣面色尷尬,顯是默認。

“請你讓開,我必須親自去證實平姑娘的安全。”許驚弦口氣雖然平淡,卻流露出無可辯駁的堅定。

“如果我不讓開呢?”

“你現在是誰?花生還是沐門主?”

“這有何區別?我都不會讓你走。”

許驚弦緩緩道:“花生是我的朋友,她理解我的做法,不會阻攔;而沐門主是個識大體的巾幗英雄,想必不會逼我拔劍……”

沐紅衣一震,許驚弦異樣的眼神令她恍若見到另一個人,帶著少年的倔強、俠客的果敢、死士的決絕,甚至還有一分幫主的威儀。 她收回手臂,輕聲道:“不要忘了,沐紅衣也是你的朋友。”許驚弦推門而出。

“許少俠最好留在這裡。本幫弟子奉命嚴査,若遇行跡可疑者先擒再問,暗夜之中,以免誤傷。”一個冷峻的聲音響起,來人身材高瘦,一頭亂髮披肩,正是鬼發蔣應。

許驚弦聽出蔣應語氣不善,瞥一眼他腰間的軟鞭道:“若是我不聽從蔣門主的忠告,是否就要用你的鞭說話了?”

蔣應漠然一笑:“許少俠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有些麻煩能免則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

“蔣門主錯了,幫中弟子不認得我,也會認得它。”許驚弦左腕一翻,亮出紫霜戒,“何況若我是個怕庥煩的人,也不會接下這枚戒指。此刻我去天地間查看,蔣門主最好不要阻攔。”

蔣應面色一沉,明沉的目光鎖定許驚弦,右手已握在鞭柄上。

“阿義!”阿義忽從一旁閃出,橫身攔在許驚弦身前,掌中張弓搭箭,卻是正對著蔣應。

沐紅衣隨後跟來,大吃一驚:“阿義,快放下弓。”

阿義搖搖頭,半步不退。

許驚弦萬萬料想不到阿義竟會護著自己,拍拍他的肩膀:“阿義不必緊張,蔣門主只是和我開玩笑。阿義快去休息吧,明晨我們再去看日出。”

阿義露齒一笑,鬆開弓弦。 許驚弦的眼中神光一閃:“還請蔣門主以大局為重,莫要輕舉妄動。”言罷大步離開。

蔣應握鞭的手指一根根地鬆開,終於還是沒有出手。 沐紅衣面露驚容,白日在靜思堂中,面對諸位門主有意無意的挑釁,許驚弦百般忍耐,何曾想此刻卻乍現霸氣,實是讓人措手不及。

蔣應盯著許驚弦的背影:“是否暗中跟蹤他?”

沐紅衣搖搖頭:“由他去吧,以他的武功,恐怕就算鐵老大親自出馬,也必會被他發現。”

“不過一個十六七歲的毛頭孩子,能有什麼本事?”

“你可典要輕視他,我今日見他出手,只怕裂空幫上下除了幫主外,唯有沈羽的雙槍可與之匹敵。路嘯天傳書,他在觀月樓力敵慕松臣與鬼失驚,只怕並非誇大事實。”

蔣應見沐紅衣說得鄭重,半信半疑,冷笑道:“就算他武功再高有什麼用,如此意氣用事,怎能服眾?真不明白夏幫主怎麼會告訴他轉輪訣。”

“他決不是一個魯莽的人,或許只是被懷疑激起了傲氣。”

沐紅衣自然不知,許驚弦如此強橫固然有擔心平惑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在接受諸葛長吉考驗的同時,他也在考驗眾人!

梅影峰似乎一下子熱鬧了許多。 竟有人單槍匹馬夜闖梅影峰,並且成功從牢中劫走一人,可謂裂空幫近數十年來未有之事。 平日隱於暗處的裂空幫弟子盡數出動,搜查來敵的蹤影。 串連成線的火把像一條條在山中盤旋的長龍,四處瀰漫著肅殺之氣。

許驚弦一路直奔天地間,沿途有意顯露身影,若遇阻攔,則公然亮出紫霜戒。 許多幫中子弟原不知他的身份,但有人人的紫霜戒,隨之皆肅然起敬,消息一傳十、十傳百,短短片刻間,大多數弟子都知道幫主派來一位少年特使,紛紛對此百般猜測。

天地間內燈火通明,霍之良與諸葛長吉正在詢問守衛與犯人,馮七、劉書元、包無染等人則分別率人四下搜索。 許驚弦的出現令霍之良陡然一震,嘴裡低聲罵了一句,諸葛長吉卻是不動聲色。

許驚弦淡淡打了招呼,徑直到三層見過平惑,確認她的安全後方才施施然下來。

霍之良哼道:“此乃幫中要地,許少俠既已見過平姑娘,若無要事,還請不要久留。”

許驚弦如若不聞:“小弟關切平姑娘是為情,受夏幫主重托是為義。幫中任何事情,無論大小,皆難置身事外。”他悠然一笑,“沐、蔣兩位門主後已被小弟說服,想必霍兄無須我再多費唇舌了吧。”

霍之良正欲開口,諸葛長吉搶先道:“敵人劫走了一名烏槎國的俘虜,我與鐵老大正在審訊其餘人犯,好確定被劫之人的身份,奈何語言不通,難有進展,許少俠曾隨朝廷大軍南征烏槎,可會說烏槎語?”霍之良話語被憋在肚中,偏又發作不得,憤然噴出一口氣。

許驚弦見幾名烏槎國俘虜口中哇哇大叫,卻不通其意,暗忖這是否也是諸葛長吉設下的“考驗”? 但他的面容皆隱在黑布之下,難辨真假:“小弟亦不懂烏槎語。但敵人既然能得到口令,幫中必有內奸,只要找出此人,一切就將水落石出。何況警報及時發出,敵人身負俘虜,難以盡快逃離,在本幫如此大規模的搜捕之下應是無處藏身,但距離事發已有半個時辰,依然未現蹤影,多半假扮幫中弟子隱於眾人之中,搜捕未必有成效,可令幫中子弟按同組互相辨認,以免敵人混跡其中。”

“許少俠此計甚好,既然如此,你不妨先去外面巡視一番,或能發現些蛛絲馬跡。本門弟子但見紫霜戒,皆會聽從號令。”

許驚弦笑道:“霍門主提醒晚了,我方才來時已見過許多弟子,此刻他們恐怕正在對我的身份議論不休。另外知會一聲霍門主,五日之內我要見四大長老,尚請安排。”

“你……四大長老閉關數十年,決不會輕易見外人。”

許驚弦敏銳地抓住霍之良的破綻:“夏幫主傳我紫霜戒與轉輪訣時,可沒有當我是'外人'。我見四大長老另有機​​密之事,霍兄若再推三阻四,不免被人認為別有居心。”

諸葛長吉開口:“許少俠可知見四大長老的後果?”

許驚弦朗然道:“小弟既然來了,無論有何後果,皆可一力承擔。”

霍之良但見許驚弦鋒芒畢露,迥異日間的隱忍,驚疑不定,脫口道:“四大長老只能決定幫主的人選,除此之外諸事不理,你能有什麼機密?”

“霍兄是個明白人,小弟也就打開天窗說亮話。”許驚弦目射奇光,一字一頓道,“奉夏幫主之命,由我接替裂空幫幫主之位!”語氣中那勢在必得的強烈自信,震懾全場。

霍之良雖然早有所料,仍是禁不住渾身一震,旁邊幾位裂空幫弟子更是驚呼出聲,隨即就是一陣長久的靜默。

諸葛長吉亦對此始料不及,畢在許驚弦宣稱自己得知轉論訣之時,諸位門主對此便已心知肚明,似這個半公開的秘密一旦揭破,就再無轉圜餘地。 為何這位有著遠超同齡人冷靜的少年態度突變,顯得如此急功近利? 他若有所思地望著許驚弦,卻難以從他鎮定的面容中覓出端倪。

許驚弦環視眾人,微微一笑,轉身大步離開。

秋深露重,山風吹在臉上,寒意滲入骨髄,冷卻了許驚弦滾燙的面孔,他心頭卻是一片苦澀。

這並不是他的本意,那藏在暗處的奸細就像一條蟄伏的毒蛇,輕易不會出動。 但是當他顯露出對幫主之位急不可待的野心之時,無論那名奸細懷著何等目的,都決不會坐視不理。 一旦有所行動,就有可能露出馬腳。 為了引蛇出洞,他甘當誘餌。

因此,他必須欺騙自己,相信自己是一個為了權力不惜任何代價的人!

他雖確定裂空幫中必有奸細,卻無法判斷來自將軍府還是簡歌? 或許二者皆有。 將軍府或許會支持自己接任幫主,但對於簡歌來說,卻未必稱心如意。 面對自己的這一步險棋,奸細會做出什麼反應呢?

許驚弦劈開人群,靜靜思索著,不知不覺來到一條偏僻的小徑中。

“啪”,樹枝斷響輕輕傳入耳中,引起他的警覺。 那不是樹枝被風吹折斷裂的聲音,而是因外力踩踏。 有人跟蹤他!

許驚弦手按劍柄,冷喝一聲:“出來!”

身畔的樹林中忽然閃出一人,雖身著裂空幫弟子的服飾,卻是低垂著頭,瞧不清楚面目。 他雖是曲起腰背,但每塊肌肉皆蓄力待勢,似乎雖是準備暴起傷人,充盈著殺氣。

許驚弦大惑不解。 此人武功極高,恐怕比起自己亦不遑多讓,完全有能夠控制住殺氣不致外洩,卻為何如此明目張膽? 倒像是有意暴露痕跡。

“哈哈,驚弦不要怕,是我啊。”殺氣頓然消失,來人抬起頭來,孩童般的面容上雙眸燦亮若星,那隱隱散發出慘綠色的光芒、冰冷如死神之瞳的眼中,卻有著一般淡淡的暖意。

“童顏,你怎麼在這裡!”許驚弦大吃一驚,實未想到竟在這裡看到了久違的好兄弟。

“嘿嘿,我奉命來救人,卻未想到意外見到了你。”

許驚弦恍然大悟,為救那烏槎國俘虜,童顏必是在天地間周圍隱伏現察,恰好看到自己去見平惑,吃驚之餘不免稍露痕跡,白日在天地間門口,自己感應到的那道目光來自童顏,而非裂空幫的埋伏。 諸葛長吉身無武功、沐紅衣又要假扮花生掩飾,是以沒有發覺異常,天地間的口令外洩也不是因為內奸,而是童顏在旁偷聽。

童顏見到許驚弦,喜不自勝:“我原想偷偷嚇你一跳,沒想到竟被你發覺,你武功恢復啦?”他儘管比許驚弦年長幾歲,但行事說話依然像個孩子。

“哈哈,我現在打架可不比你差哦。”

“這樣真好。本來我救出人質後應該盡快離開,但總想見你一面,所以留在山中,幸好見到了你,不然白等一場。”聽到“人質”二字,許驚弦心中一緊:“你救出的人在哪兒?他到底是什麼人,為何冒險來救?”

“是烏槎國君的小兒子桂岩王子。現在裂空幫嚴密搜捕,無法行動,我先將他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找機會再離開。”

“桂岩王子!”許驚弦一怔,彼此言語不通,裂空幫上下根本未想到抓來的烏槎國俘虜中竟有如此重要的人物。

“驚弦,你在這裡做什麼?你是裂空幫的朋友麼?若不是見到了你,我可不會手下留情。”

許驚弦心知童顏身為收魂人之後,生性嗜殺,從來出劍見血方還,此次獨闖天地間而不傷一人,全是為了自己的緣故。 而他為見自己稍一耽擱,只怕難以沖出重圍。 若是以往,自然會助他脫困,但如今自己作為裂空幫繼任幫主,面對此情此景,應該怎麼辦? 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放了童顏,但如此一來,有何面目去爭幫主之位? 在這樣的大是大非面前,他無法再欺騙自己。

“嘿,你怎麼不說話,髙興得傻了麼?不要為我擔心,大不了殺開條血路,誰能攔得住我?”童顏哪會想到許驚弦的心思,興致勃勃地說。

許驚弦沉思良久,痛下決斷:“童顏,我要見一見桂岩王子,如果他不懂漢語,麻煩你幫我翻譯。”

“奇怪,你見他做什麼?”

“我需要和他談談。現在裂空幫全體出動,你們不可能無聲無息地離開,跟我走一趟。”

“去哪裡?”

“天地間。”

童顏一怔,滿臉難以置信,緩緩道:“你想做什麼?”

“好兄弟,你相信我嗎?”

“我當然相信你。但是。我答應過國君,用桂岩王子的性命換師父的自由,我不會把他交給你。”

許驚弦鄭重道:“鶴髮對我有恩,我不會忘。”

童顏沉默半晌,咬牙道:“好吧,就算你出賣我也沒關係,只要保證讓桂岩王子安全回到烏槎。”

許驚弦給了童顏肩窩重重一拳:“虧你說得出口。熒惑城之時,你放了我與明將軍,我現在若是出賣你,還是人麼?”

童顏開懷大笑:“這才是好兄弟。”

再度走進天地間,許驚弦不由一愣。 幾大門主全都在場,角落邊五花大綁著一人,口中堵著毛巾,看模樣竟是本幫弟子。 而蛇眼馮七守在旁邊,額間身筋畢露,一雙泛著妖光的眼神死死盯著面紅耳赤的劉書元,之前像有過一番不小的爭執,直到他的出現才停止廣爭吵。

許驚弦環視全場:“這是怎麼回事?”

蔣應顯然餘怒未消,冷然道:“這不關你的事。”輕蔑之態溢於言表。

馮七與劉書元彼此對視,沐紅衣欲言又止,只朝許驚弦打個眼色,霍之良、包無染等人皆不搭腔,似乎有意要看一場好戲,而諸葛長吉則是默默觀察著。

許驚弦一笑:“不瞞諸位,此刻劫獄之人就在外面,但既然不關小弟的事,那就只好先送他們回烏槎了。”

眾人齊齊一驚,實難相信幾大門主率數百弟子搜捕無功,竟被他搶先得手。 霍之良終於沉不住氣,喝道:“你開什麼玩笑?這是我們幾個兄弟間的私下糾紛,自會解決。花生,先送許少俠問房休息吧。”

“不勞沐門主,要回去我認得路。霍門主最好把話說清楚,若依你所言,馮門主與劉門主身為本幫護法,大敵當前不為弟子做表率,竟為了一點私怨而動干戈,太過不分輕重,按本幫幫規應如何處罰?”眾人聽他直言不諱沐紅衣的身份,已知有異,又聽他對霍之良說話毫不客氣,斥其失職,言語間隱以幫主身份自居,不免驚怒交加,各自思量。

諸葛長吉輕咳一聲:“此事容後再提。許少俠剛才說已找到劫獄之人,不知是否確實?”

許驚弦淡淡逍:“或許平日我會開玩笑,但在這等場合下信口開河,豈有做幫主的資格?”此言顯是針對霍之良方才的說話,霍之良臉色一變,卻又發作不得,暗朝蔣應擺擺頭。

蔣應轉身外出,不多時轉來:“據門口兩名弟子傳報,另有兩人隨許少俠同來天地間,因身著本幫裝束,所以未多詢問。”

霍之良喝道:“這兩人如此麻痺大意,各打二十大板。”“霍門主少安毋躁,依小弟看來,這兩人非但不該懲罰,反應褒獎。”

諸葛長吉笑道:“許少俠不妨說說道理。”

許驚弦抬起左手,紫霜戒在火把的照射下泛出紫紅的光芒,映入每個人的眼簾:“兩名弟子雖有失職之處,卻是因見到此戒,所以才對我毫不懷疑。可惜小弟來到梅影峰一日一夜,卻只從這兩人身上看到了信任。不錯,我原非本幫中弟子,卻受夏幫主重托,難免令人起疑,但請諸位自問,江湖漢子本應光明磊落,即便陌路不識,也當坦蕩相交。而如果沒有紫霜成與轉輪訣,你們還會對小弟處處設防麼?你們的懷疑到底是因為小弟品行不端,還是出於自己的私心?”

廳中一陣沉寂,準也未料到日間尚顯謙遜的青澀少年,此刻竟是如此咄咄遍人。

“小弟才疏學淺,又身為晚輩,本不應該說這些話,但受夏幫主重託之際,便以本幫中人自居,雖與諸位門主無結義之實,卻皆視為兄長,以此肺腑之言希望能換取一分信任。若不同心協力,裂空幫實與一盤散沙無異。”

蔣應低盧道:“既要彼此信任,那就請許少俠告訴我,為何劫獄之人就範,卻不聞打鬥之聲,難道許少俠有不聲不響便擒住敵人的通天本事?”

“想必蔣兄的消息並不精確。劫獄之人是我一個兄弟,自願隨我回來。順便提一句,被劫走的俘虜的真實身份是烏槎國的桂岩王子。”

諸人一呆,蔣應、包無染兩人正想出門問個究竟,許驚弦橫身攔在門口:“且慢。他們本可早早逃走,不必面對諸位,回來也是源於對我的信任。諸葛兄不是曾提及與烏槎國交換俘虜之事麼,小弟已與桂岩王子交涉過,待他歸國後,立刻放回我們被擒的兄弟。”

諸葛長吉沉吟不語,馮七忽然戟指怒吼:“你堂堂一個漢人,怎會認下烏槎國的兄弟!”

“我這個兄弟是戰爭之前認的,在戰場上,他冒著欺君之罪放走了我與明將軍,他雖是異族,卻比許多漢人更加重情重義,獨闖天地間而不傷一人,也是因為我的緣故。所以,我從不後悔有這樣一個兄弟,如果有人想傷害他,我也會擋在他的面前。”

馮七狠聲道:“兩國交兵,死傷無數,仇深似海,豈能因為這樣的假仁假義饒恕他們?”

“馮兄上過戰場麼?”許驚弦冷然道,“我上過戰場,也殺過烏槎國人。所以我知道他們雖非同族,卻一樣有著喜怒哀樂,生死病痛,一樣會在殺人前顫抖,被殺前哭泣。烏槎國君聽信泰親王,興兵中原,但那些普通的士兵是無辜的,他們或受國君的蠱惑,或被迫來到戰場,根本不知自己為何而戰,更不知道自己只是一場權力爭奪中的犧牲品,若有選擇,他們也願意像我中原善良的百姓一般,安居樂業,盡享和平。”

“那麼,烏槎國的王子呢?他必須要為他父親、烏槎國君的決定付出代價。應該拿他來祭祀那些在戰場上死去的漢人!”

“不論桂岩王子是否贊同過烏槎發兵中原,我只知道現在殺了他,我們在烏槎國被俘的兄弟也必會遭遇同樣的命運。馮兄認為這個代價值得麼?兄弟們的生命抵不過一個異族王子?”

馮七啞然,諸人面色古怪,在心底暗自思索許驚弦的話。

許驚弦對說服眾人原無把握,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然。 他本可私自放走童顏以全兄弟情義,卻是有損大義,幫規難容,這才迫不得已帶他回來見諸人。 此刻見諸人意動,不由暗舒一口氣:“如果各位沒有意見,小弟就擅下主張,先送兩位客人回烏槎國。等數日之後本幫失陷的弟兄歸來後,再釋放其餘俘虜。”

“若是對方不講信用呢?”

許驚弦拔劍在手,一咬牙,在掌心割了一道口子,鮮血登時湧了出來:“我信任我的兄弟,若他言而無信,總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霍之良緩緩開口:“許少俠雖然說得有些道理,但戰火止息不久,中原與烏槎國積怨一時難以化解,本幫為白道第一大幫,自當有所表率,這等是非關頭絲毫馬虎不得。不是我不給許少俠面子,而是事關重大,是否放人,還要諸位兄弟共同商議後再定​​。”

蔣應道:“我不同意放人,一旦被外人得知敵人竟單槍匹馬從梅影峰大牢中劫走囚犯,本幫顏面何存?”

沐紅衣道:“莫忘了本幫還有幾個兄弟在他們手中,反正我們本就打算換人。何況劫獄之人本來早可攜著那王子逃走,如今卻都在外面聽候發落,也箅是給足了本幫面子,倒不如趁此機會握手言和。”

包無染結結巴巴地低聲道:“我、我同意沐、沐姐姐的意見。”

忽聽馮七喝道:“幾個兄弟性命事小,中原武林的尊嚴可不能丟。”

劉書元瞪了馮七一眼,冷笑道:“誰說兄弟的性命不重要?至於中原武林的尊嚴,可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

馮七面色一變,眼中寒意大盛,劉書元絲毫不讓,雙方遙遙對視,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蔣應與包無染連忙勸開。 許驚弦心中大奇,不知起初馮七與劉書元為何事爭執,似乎遠非個人私怨那麼簡單。

諸人各執一詞,爭得不可開交。 最後目光都落在了諸葛長吉身上,他雖身患殘疾,卻是裂空幫公認的第一軍師,遇到難題時大多由他做出決定。

諸葛長吉卻不置可否,提聲道:“兩位客人在外面久等,還是先請進來吧。無論如何,不可失了風度。”

許驚弦聽他言語客套,似有轉機,當即喚童顏與那桂岩王子入內,介紹雙方認識。 諸位門主皆聽聞過童顏的名字,又知他孤身劫獄,武功極高,想必是個虎背熊腰的異族彪形大漢,卻不料竟是個面容宛如孩童的少年,不由暗暗稱奇。 馮七等人雖心有不忿,但念他對天地間十八名守衛製而不傷,表面上也不缺禮數。

桂岩王子年約三十出頭,高顴深目,一望而知來自邊陲異域,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在牢中囚禁多日,面色極為蒼白,舉止倒是彬彬有禮,隱見王族之風:“承蒙諸位照顧,我雖下在牢中,卻是食宿無憂,亦未受過私刑,本人銘記於心。”一開口雖有些吐字不清,說的卻是標準中原官話。 他被關押在天地間足有兩三個月之久,直到此刻諸人才知他竟是精通漢話。

原來這桂岩王子乃是烏槎國君最喜歡的幼子,從小心慕中原風物,不但學會了漢語,對中原地理風物亦十分熟悉,所以戰事一起,便隨軍出征。 不料某日外出巡邏之際受到神州會好漢襲擊,連同幾名親信一併被擒。 他自不敢洩露身份,借言語不通裝聾作啞,裂空幫諸人只當他是烏槎國的小人物,全未放在心上。

雙方略微寒暄幾句後,諸葛長吉喚來一名裂空幫弟子,吩咐他帶兩位客人去行館休息。

童顏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又極為信任許驚弦,對此毫無異議。 臨行抽空朝許驚弦低聲道:“晚上有空來找我,你我兄弟好好聊聊。”那桂岩王子見對方絲毫不提放走之事,本是有些忐忑不安,但見諸葛長吉言辭客套,似無惡意,漸也放下心來。

待童顏與桂岩王子走後,場中靜了下來。

諸葛長吉沉吟良久,抬頭望向許驚弦:“在我說出自己的意見之前,想請許少俠回答我一個問題。”

“諸葛兄請講。”

“若是雙方反目,你會站在哪一邊?還是兩不相助,袖手旁觀?”

“他因我而來,我自會助他。”

“也就是說,為了你的兄弟,你寧可與我等白刃相見麼?”

許驚弦稍一猶豫,坦言道:“雖非小弟心中所願,但若當真到那個地步,亦不得不然。”此言一出,幾位門主臉色皆十分難看,許驚弦亦是心頭暗凜,這不留餘地的問題似要把自己逼上絕路,諸葛長吉會是那個奸細麼?

“你可曾想過,一旦如此,不但裂空幫再也容不下你,整個中原武林亦會以你為敵。為了你的兄弟,你願意棄大好前程於不顧麼?”

許驚弦忍不住握緊拳頭,手心中傷口崩裂,鮮血淋漓而下,疼痛讓他的語聲有一種異樣的堅定:“我與他立過同生共死的誓言,無論榮華富貴還是刀山火海,決不背棄!”

諸葛長吉淡淡道:“如果我在此刻以言語安撫你,暗中卻早已派人去行館刺殺,你又會如何?”

許驚弦一驚,一時分辨不出諸葛長吉所說真假,還是僅僅是一種“考驗”,強自鎮定道:“就算我現在不能阻止,事後必將殺你為兄弟報仇。”

“你且放心,裂空幫決不會做那種背後暗箭傷人之事。”諸葛長輕聲一嘆,“許少俠江湖經驗尚淺,不知道有些話不應該當面說出來。童顏有你這樣的好兄弟是他的榮幸,但我等在場之人聽來,實是心寒啊。”

許驚弦沉思,昂首朗然道:“很抱歉,如果諸位曾經給過我信任,自當十倍以報。”他心知此言一出,恐怕再難得到眾人支持,但話語卻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諸葛長吉大笑:“許少俠是個厚道的君子。我的決定是,童顏可帶著桂岩王子歸國,事後放回裂空幫被擒的兄弟。但卻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諸葛長吉目光轉向那被縛於角落的裂空幫弟子:“今日之事,概不追究。大家是否同意?”

霍之良沉聲道:“便如諸葛二弟所言。”沐紅衣、蔣應、包無染等人緩緩頷首應同,馮七長吐了一口氣,劉書元欲言又止。

許驚弦大奇:“這位兄弟是誰,到底犯了何事?”

“此人名叫馮漢傑,乃是馮七之胞弟,在無心堂中任一個小頭目,司職掌管天地間。他的朋友曾加入神州會的行動,在苗疆遇襲而死,所以對烏樣國人懷恨在心。今夜本非馮漢傑當值,但他聽聞有人劫走烏槎國俘虜,心頭不甘,趕來牢中動用私刑拷問餘下幾名烏槎國犯人,致使一人斷臂。若非我與鐵老大及時到來,不定會鬧出什麼樣的亂子。”

馮七澀聲道:“漢傑今夜多喝了幾杯,酒後失德,還望二哥體諒。幸好並未鬧出人命,且放那桂岩王子歸國,事後再好生安撫傷者,此事便可了了。”

劉書元喝道:“馮漢傑犯下的錯失,必須受到懲戒,若不然,何以在幫眾面前立威?決不能輕易饒過他。”

馮七怒道:“姓劉的有種就沖我來,漢傑是我弟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劉書元毫不退讓:“國有國法,幫有幫規,我與馮門主毫無私怨,一切皆是秉公辦理。”

許驚弦恍然大悟,原來馮七與劉書元竟是為此事爭執。 難怪諸位門主對童顏、桂岩王子不但以禮相待,而且同意放他們歸國,那是因為對馮漢傑的行為有愧于心,倒並非完全看在自己的面子上。

馮七與劉書元各不相讓,越爭越烈,幾人勸解不開,險至動手。

霍之良臉色鐵青,猛然發出一聲大喝。 眾人只覺氣息一窒,震得耳邊嗡嗡作響。

“他奶奶的,為了一個烏槎同犯人,兩個兄弟差點動刀子?你們還算是裂空幫的門主麼?連街頭上的小混混都比你們有出息。”

劉書元兀自道:“本幫能作江湖上揚名立萬,靠的不是高手眾多,而是行事公允,決不藏私……”

“你閉嘴吧,”霍之良毫不客飛地打斷劉書元,“此事下不為例,都是自家兄弟,不要為一個蠻族傷了和氣。”轉頭堪向馮七,“回去管好你弟弟,若再犯錯,老子扒了他的皮。”

馮七隻求兄弟不受處罰,當即諾諾連聲。 眾人稍鬆了一口氣,卻聽“啪”的一聲,卻是許驚弦拍桌而起。

“許少俠這是何意?”

“如果這就是號稱白道之尊的裂空幫,小弟退幫。”

霍之良雙眼微瞇:“給我個理由。”

許驚弦手指馮漢傑:“此人犯下大錯,霍門主卻只輕描淡寫地揭過,處事不公,實難讓人心服。”

霍之良冷笑:“若依許少俠的意思,應該如何處理?”

“跪求傷者的諒解,若不然,依樣斷其一臂。”

馮漢傑口中被堵,只能發出“唔唔”的聲音,馮七怒罵道:“放屁,你小子算哪個山頭的,竟然管到我家裡的事來了?”

“王子犯法,亦與庶民同罪。”許驚弦豎起左手,“只要這枚紫霜戒還戴在我手上,我就一定要管。”

馮七愣了一下,仰天大笑起來:“幸好你還未做上幫主,若不然,我們兄弟豈不都會被你害死?”

“像你兄弟這樣的人,本就應該逐出門牆,以免連累本幫英名。”

霍之良打個圓場:“動用私刑固然不對,但畢竟是針對異族俘虜,許少俠未免言重了吧。我裂空幫向有俠名,若是普通江湖幫會,對待俘虜折辱更甚,何況我們那幾個兄弟失落在烏槎國,還不知道受到什麼樣的折磨。”

許驚弦冷然道:“正如霍門主所言,我堂堂白道第一大幫,俠字為先,豈可與他人相提並論?如果知道被擒會受到如此待遇,寧可戰死亦不會降,既已投降,無論異族也好,漢人同胞也好,皆當一視同仁,豈能再受傷害。諸位不妨設身處地地想想,雖是俘虜,但手無寸鐵,身披鐐銬,毫無抵抗之力,此舉更甚殘害無辜,決不能饒。”

眾人皆是心裡一緊:諸葛長吉道:“許少俠且莫衝動,我們不追究童顏劫獄之事,並放桂岩王子歸國,實已有違初衷,何必繼續糾纏​​?”

許驚弦大笑:“諸葛兄這是威脅麼?”

“豈敢,只是說句實話而已。許少俠為了兄弟不惜兩肋插刀,我們也可為兄弟改弦易轍,大家心知葉明,不妨變通一下。”

“童顏因我而返,絕非力不能敵,二者豈可混為一談。”許驚弦長吸一口氣,“小弟最敬重的人是暗器王林青,並非因他武功冠絕天下,而是他做人不失原則,認定的事情,義無反顧。請恕我不懂變通。”

馮七怒吼道:“你小子想如何?有種過來殺了我們兄弟倆。”

“若你犯下死罪,我會親自取你首級。現在,只要按我剛才所說即可!”

諸葛長吉嘆道:“夏幫主在此,怕也不會如此嚴苛,能否稍減刑責?”

“我既然插手此事,就必須以我的方式。”

馮七大叫一聲:“小兔崽子,不要以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滿口俠義其實還不是為了一己私心,你想做幫主,所以拿我兄弟開刀立威,各位兄弟眼裡不揉沙子,豈會服你?放走童顏是給你面子,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這番話雖有些強詞奪理,卻亦觸及諸人心中所想,各自揣思。

許驚弦聽他出言不遜,更是辱及父母,亦是心頭火起,“鏗”的一聲,斷流劍出鞘。 目光逐一掃過眾人的面孔,卻並未得到意想中大多數人的支持,大笑一聲,傲氣浮上胸中:“我現在去陪我的好兄弟,誰要想留住他,就來試試我的劍。”一指馮七,“讓你兄弟按我所說的去做,若不然,明早我會親自取他一臂。”行至門口,忽又停下,轉身望著霍之良,“霍門主不要忘了,五日之內,請安排我去見四大長老。”言罷頭也不回地離開。

被清冷的山風一吹,許驚弦稍稍清醒了一些,才稍有些後悔,他雖堅持自己的想法,卻本可以用更合適的方式說服眾人,而不必如此魯莽。 但那一股豪情卻在胸中勾留不去,大覺快意。

他朝幾名弟子打聽到行館之處,當夜便與童顏聯床夜話,暢談分別後的種種見聞,直說到天色微明。 童顏說得興起,哪想到許驚弦時刻防備著裂空幫興師動眾前來發難,雖說諸位門主皆是江湖成名已久的人物,或不至於出爾反爾,暗中卻是不得不防。 幸好一夜無事。

黎明時分,沐紅衣來到行館,對桂岩王子道:“劫獄之事鬧得沸沸揚揚,若再大張旗鼓送走王子,只怕手下弟子多有微詞,所以委屈你二人悄然離開,我已安排好車馬,若不放心,便由許少俠親自送你們下山。”

桂岩王子只求安然脫身,自是連聲答應,一併道謝。 童顏雖是心懷不滿,但見王子應承了,再無異議。 許驚弦也不思就此與童顏分手,便親自送二人上路。

臨行前許驚弦笑問沐紅衣:“為何霍門主與諸葛門主不現身,只派你來?莫非覺得我不近人情?”

沐紅衣白他一眼:“依你所言,昨夜那馮漢傑跪求傷者原諒,事後又被鐵老大打了五十板子,你可滿意了?”

許驚弦暗鬆一口氣,聽出沐紅衣語氣不善:“你也覺得我做得過分麼?”

“男兒膝下有黃金,馮氏兄弟受此大辱,只怕會記恨你一輩子。至於其他人麼,嘿嘿,雖然未必贊同你的做法,但至少你蠃得了敬重。”

“我問心無愧,自也不怕他尋仇。卻不知你對我是什麼看法?若也敬重,卻為何臉上冷冰冰的不見一點笑容?”

沐紅衣淡淡道:“不錯,我敬重你,或許我依舊會支持你做幫主,但不會選擇你做我的朋友。僅此而已!”

“僅此而己!”許驚弦一震,喃喃念著,一時嘴裡味同嚼蠟。

“想聽聽我的忠告麼?這世上每個人都像是一間上了鎖的房子,如果找到鑰匙,便可以走進他的內心,只可惜,你是強行破門而入。”沐紅衣漠然一笑,轉身離開。

這一刻,許驚弦知道,即使他做了幫主,他也只有“沐紅衣”這個手下,而永遠失去了“花生”這個朋友。 突然間,他格外懷念那個一邊嚼著花生,一邊說著俏皮活的女孩子。

待送走童顏與桂岩王子後,許驚弦重又回到梅影峰。 但一切似已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改變。

幾大門主再未現身,即使他去天地間見平惑之時也不例外,似乎是有意躲避著他。 服侍他的人換做了一位陌生的小姑娘。 而每一個幫中弟子見到他,皆會畢恭畢敬地行禮,隨後竊竊私語幾句。 他無意探聽,只知道他們一定在暗中議論自己。

唯有阿義對許驚弦的態度沒有絲毫改變,一大早叫他去看日出,拉著他去林中射箭,聽他喃喃自語,陪他度過那些百無聊賴的時光。

有些時候,許驚弦甚至恍惚覺得阿義就是另一個自己,任性而不知收斂,孤獨而不知自憐,在一個人的世界裡經歷著幸福、悲傷、快樂、痛苦,包括活著。

除此之外,他與他人都隔著一道無形的厚牆。

他畢竟還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孩子,面對眾人的疏遠,他不知如何再去爭取幫主之位,更不知如何去找到那個奸細。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靜等事態的變化,挫敗感時而掠過心頭,像一隻調皮的小鳥,抓撓著他的自信。

北方的冬季來得特別早,天氣漸漸轉冷,山野的綠色被枯黃取代,河流的聲音越來越小,飛翔的林鳥消失不見,樹梢上的樹葉也掉光了。

這一日傍晚,許驚弦意外地見到了諸葛長吉。

“諸葛兄別來無恙啊,不知有何貴幹?”

“順道路過,想讓許少俠陪我走走,說幾句話。”諸葛長吉支開替他推輪椅的弟子,改由許驚弦推行。

許驚弦推著諸葛長吉沿著山道緩緩而行,一路無言,雙方似乎都有意延長著沉默的時間,又彷佛有一種難以言述的默契。

幾日不見,諸葛長吉似是老了許多,面色僬悴,聲音暗啞,眼神無光,頭髮脫落,就連頜下雪白的鬍鬚亦顯得乾枯而蠟黃。 但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卻如同在許驚弦心中投下一塊巨石,激起滔天大浪。

“我想,你已經有資格去做幫主了。”

許驚弦按捺住翻湧不息的心潮:“諸葛兄說笑了。恰恰相反,我倒覺得自己已然失敗。”

“為何會如此想?”

“在這裡,我得不到任何支持,甚至有一種眾叛親離的感覺。我曾以為,足夠正直就會得到尊敬,足夠真誠就會換來友誼,只要有足夠的能力,就可以做到任何自己想要做的事。但我現在發現我錯了,就連花生都不願再和我做朋友……”說到這裡,許驚弦陡然覺得鼻尖一酸,滿腹委屈。

諸葛長吉一字一頓道:“寂寞是王者的冠冕。”

許驚弦微微一震,眼望長天。 他看到了飄忽的流雲、湛藍的蒼穹、曠蕪的山野、混濁的世間,卻找不到自己。

“做每一件事都會付出或多或少的代價。有人盡量保留原有的,再去爭取其他;而有的人則是先確定自己想要什麼,再去懷念自己失去的。這就是芸芸眾生與王者最大的區別。”

“可是,我並不想要什麼冠冕,更不想做什麼王者,我只想有自己心中的平靜與快樂。”

“做自己的王者,最為艱難。現在告訴我,你還想得到幫主之位麼?”

“其實我並非一定要做幫主,只是想用這種方法找出那名奸細。”

“呵呵,雖然我早看出這一點,卻未想到你會直接告訴我,按說我也應該在你的懷疑名單之中吧。”

諸葛長吉的敏銳觀察讓許驚弦無言以對。 他試問自己,為何會對諸葛長吉直言無忌,是因為太過寂寞? 還是內心深處從未真正懷疑過他?

諸葛長吉續道:“所以那天,我誘使你當眾表明態度,要想成為一幫之主,必須顯示出與他人的不同之處,你可能會失去朋友,卻會蠃得尊重。

“可是,我原不想做幫主。只不過現在面臨失敗時,卻很不甘心。”

“那是因為權力的遊戲會讓你越陷越深,直到無力自拔。”

許驚弦悚然一驚:“如果是這樣,我寧可早早退出。”

“夏幫主的期望、你的好勝心、遙遠的夢想、內心的慾望,不容你放棄。”

“如今事已至此,怕也無力回天。花生告訴我說,每個人的內心都是一個緊鎖的房門,我本應耐心地去找到鑰匙,卻急躁地破門而入。”

諸葛長吉哈哈大笑:“這個比喻倒也恰當。但你可曾想過,鑰匙並不總是存在,那些丟失鑰匙的房門,你必須破門而入。比如像鐵老大、馮七、甚至劉書元這樣的人,經歷過太多,防備亦厚重,如非強行闖入,根本無法讓他們受到震動。若不然,馮七怎會讓他兄弟屈服?”

“就箅如此,他們對我也只是一種類似敵人的尊重,不會當我是朋友。”

“自古聖賢、英雄、君王皆寂寞。告訴我,你在這裡還有朋友麼?”

許驚弦長嘆一聲:“也許諸葛兄是我唯一的朋友了。”他沒有提及平惑與阿義,在他心裡,平惑是親人,而阿義比朋友更加親近,就像他的影子。

“相信我,等到你失去我這個最後的朋友時,你就會當上幫主了。”諸葛長吉的語氣中有一種淡淡的悲涼。

“阿義!”道邊閃過阿義的身影,揚揚手中的琴弓,對許驚弦一笑。

“他是找我去練習箭法呢。”望著阿義,許驚弦臉上掛起了久違的笑容,“阿義你先去玩,我和諸葛兄談完後就來找你。”

“阿義!”阿義對諸葛長吉嘿嘿一笑,蹦蹦跳跳著去了。

諸葛長吉望著阿義的背影,輕嘆一聲:“每個人見到我的面容,都會或多或少地吃驚,甚至畏懼,唯有在阿義的眼裡,我與旁人沒有任何不同。說來慚愧,我見到他時,卻總把他當做一個異類。答應我,對阿義好一點。”

“諸葛兄放心,我心里當他如兄弟一般。”

“他與你完全不能交流,為何你還當他是兄弟?”

諸葛長吉看似有意無意的問題,卻讓許驚弦心中一怔。 思索道:“或許是因為他心智未開,不能像普通人一樣思考,更不會因利益而做出選擇,所以他對於每個人的觀感全憑直覺,讓人深信不疑。”

“是啊,無法做出選擇是一種幸福,而選擇太多勢必成為一種痛苦。我今日來找你,其實就是帶給你痛苦……”諸葛長吉淡然道,“明日就是你與鐵老大五日之約的最後一天了,晚上去見四大長老吧。”

“啊!”許驚弦大吃一驚,想不到本已絕望,卻復現轉機,一顆心登時活泛起來,隨口問道,“為何要在晚上?”諸葛長吉發出一陣古怪的笑聲:“因為只有那時,我才會給你那把打開房門的鑰匙。”

“誰的房門?”諸葛長吉不答,仰首望天,又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阿義等急了,先送我回去吧。”

這個夜晚特別的寒冷,朔風呼嘯,捲起謊稱,灰色的陰雲密集於低空,層疊馳逐,慘惻哀綿,如懸浮在頭頂,伸手可捉。

梅影峰後山谷的入口處,佇立著一方大石碑,碑上無字,僅以鮮豔的紫漆畫了一枚碩大的戒指,那是像徵幫主身份的紫霜戒。 轉輪之碑! 其後就是裂空幫的禁地——轉輪界。 除了幫主之外,任何人進入其內,殺無赦。

七大門主齊聚轉輪之碑前,除了諸葛長吉與沐紅衣外,其餘無人各持一支明晃晃的火把。 七人面容肅穆,定如磐石,寒風吹動熊熊燃燒的火焰,映出巨大的影子,在轉輪之碑上顫動著。

許驚弦沿山道行來,遙遙望見這陣仗,心中忽生出一種想要退後逃脫的感覺,雙腳卻不聽使喚般,依然一步步緩緩解禁著,放佛自己霎時化身為二,一人倉惶離去;另一人卻是步伐堅決,毫無動搖。

在原有的考慮中,他將把沈羽的背叛、夏天雷的死訊、自己如何來到梅影峰、尋找那個未現蹤跡奸細等事盡數告知四大長老,隨後的世情,即可交給四大長老處理,而他,只需要做一個弟子,不必承擔發號施令的責任。

無法做出選擇的人是一種幸福,選擇太多則會成為痛苦……可是,事到臨頭,他卻開始躊躇難定,猶豫不決。 雖不知見到四大長老會是何種情景,但“無可逆​​轉”那四個字卻如烙印般刻在心田,如宿命般難以抗拒。

這一步踏進去,是否不可回頭? 許驚弦,你真不想做幫主麼? 你真如表面上那麼清高,不為權勢折腰麼? 你果然只是為了找出奸細麼? 在你內心深處,沒有一絲對權力的渴望麼? 他在心中不斷地問著自己,卻無法得到肯定的回答。 正如諸葛長吉所言:權力的遊戲會讓人越陷越深,直至無力自拔。

他害怕自己已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完全陌生的自己。 霍之良的話語隱隱傳來:“二百六十三年前,祖師畢無笳南行歸來,創下裂空幫,並設四名親信傳下轉輪大法,立下訓戒:凡本幫弟子,只要行止無缺,但被幫主授轉輪訣者,再歷經轉輪重生之禮後,即可接任幫主。”

許驚弦乍然清醒過來,“轉輪大法”、“轉輪重生”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心中一片茫然。 霍之良的目光定在許驚弦身上:“許少俠雖然年輕,又新入本門不久,但既得夏幫主看重,授予轉輪訣,我等自當應從祖師訓言,奉其為新任幫主,諸位兄弟若有異議者,現在即可提出。”

無人開口,但各種表情清楚地寫在眾人臉上,之前顯然曾有過激烈爭執。 火光搖曳之下,望著七大門主珍重的神情,百般疑問湧上許驚弦的心頭,卻不知應該如何開口。

“許少俠請上前。”許驚弦應言踏出幾步,來到霍之良身前。

“拔劍!”短短兩個字,由霍之良口中凜然吐出,卻似乎用盡了他的力氣,這一刻他高大的身軀挺立如山,渾若天神。

暗夜的風吼、明亮的火焰、詭異的環境、莊嚴的氣氛,令許驚弦覺得一切恍在夢中,如被催眠。 “鏗”一聲響,斷流劍脫鞘而出,卻不知應該指向何處。

霍之良伸出掌來,手指牽引著劍尖,端然指向天空。 他臉上是毫無表情的漠然,眼神裡卻躍動著明亮的光芒,大聲道:“許驚弦,你會用你的劍匡扶正義、維護俠道麼?”許驚弦心中一凜,輕輕道:“我會!”

“你會用你的劍守衛國土麼、摧毀敵人麼?”“我會!”

“你會用你的劍保護弱小、迎擊邪惡麼?”“我會!”

“你會用你的劍與兄弟並肩作戰,不離不棄麼?”“我會!”

“你會用你的劍承諾夢想和正義,即使面對死亡也依然堅持麼?”

隨著越來越快的問答,熱血漸漸湧上心頭,許驚弦朗聲而喝:“我會!”

霍之良的手指離開了劍尖,一指石碑:“恭喜許少俠,由此而去,踏過轉輪之碑,再出來時,你便是本幫第十四代新任幫主了,請牢記你的承諾。”這一刻,他的眼神暗淡下來,接受這一切的,原本有可能是他自己。

許驚弦深吸一口氣,這一步踏出後,他的人生是否也“無可逆轉”? 這個選擇比他想像中還要艱難百倍。

“且慢。”輪椅中的諸葛長吉輕輕招手,“請許少俠過來一下,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講。”他身後幾步外,就是那一方印有紫霜戒的無字石碑。

如果這是許驚弦意料之中的阻礙,卻來自他意料之外的人。

在許驚弦的設想中,如果那名奸細就是在場中的一人,此刻正當是他現出原形之時,而他最不希望諸葛長吉是那個奸細。

諸葛長吉按動輪椅上的機關,一方隔板彈出,又從椅座邊摸出一隻酒壺、兩隻酒杯。 他置酒杯於板上,獨臂小心翼翼地提起酒壺斟滿酒杯,動作緩慢,彷彿那不是一壺酒,而是瓊漿玉液。

諸葛長吉目光閃動:“長吉平生滴酒未沾,但此際卻想敬許少俠一杯,以賀大功告成。”

“大功告成!”許驚弦心頭苦笑,這是他希望的結果麼? 然而一切早已不受控制,自己反倒像一個任由命運擺佈的傀儡。 不過聽到諸葛長吉並不另生枝節,暗暗鬆了口氣,伸手取杯:“能與諸葛兄同飲,實是小弟的榮幸。”

兩人舉杯相碰,一飲而盡。

“恭請許少俠上路。”諸葛長吉輕拭嘴角酒漬,似笑非笑地道。

火光的掩映下,轉輪之碑的陰影投射在兩人身前,旁人難窺究竟,但許驚弦卻清楚地看到,一滴鮮血由諸葛長吉嘴角滲出,觸目驚心。

“諸葛兄……”許驚弦驚得目瞪口呆。 “啊!”諸葛長吉手撫胸口,大聲喘息著,目光直直盯在許驚弦面容上,“想不到,你竟然……”

許驚弦從未想到,一個身無武功的殘疾人,竟也會有這般銳利的眼神。

幾位門主覺出不對,紛紛搶來。

“不要過來!”諸葛長吉掙扎叫道,一口鮮血噴將出來。

沐紅衣大驚失色:“許驚弦,你為何要害二哥?”其餘幾位門主各持兵刃在手,四面圍住許驚弦。 許驚弦顧不得分辯,一把托起諸葛長吉,掌中集起十成內力,透入他心脈,欲要替他逼出毒來。 幾位門主本已衝近,卻以為他以諸葛長吉為質,投鼠忌器,同時停步。

霍之良怒喝一聲:“姓許的快給我住手,二弟若有個好歹,我必將你碎屍萬段。”許驚弦催功驅毒,難以分心,只從嘴角擠出幾個字來:“我若真想害他,還用得著下毒麼?”大變驟起,眾人一時心神大亂,聽到​​許驚弦此言,方才覺得溪踐。 以許驚弦的武功,要想殺諸葛長吉實是易如反掌,根本不必在酒中下毒,更無需當著眾人的面。

劉書元反應最快:“那酒壺和酒杯是從哪裡來的?事先可有派人驗査?”若不是許驚弦下手,那就是有人在酒中提前做了手腳。 可是令人疑惑的是,許驚弦亦飲下了杯中酒,為何全然無事?

諸葛長吉一面嗆咳著,忽又哈哈大笑起來:“好一個許驚弦,我倒真是小看了你。你何時對我生疑,竟會想到替換酒杯。”隨著他的說話,黑色的鮮血由嘴角噴出,令那半張臉孔更顯猙獰可怖。

眾人心頭齊齊一震,如此說來,並非許驚弦加害諸葛長吉,恰恰相反,而是諸葛長吉欲下毒手,卻不料被許驚弦瞧破,反以其人之道施於其身。

像諸葛長吉這樣一個不通武功的殘疾人,毒藥確是唯一的武器。

許驚弦心知肚明,自己根本沒有偷換過酒杯。 莫非是諸葛長吉自己搞錯了? 但以他的精明,在這生死關頭豈會出此差錯,百思不解。

在許驚弦的內功催逼下,諸葛長吉“哇”的一聲,張口吐出肚中污物,有不少沾在許驚弦的身上,他卻眉頭也不皺一下。 此事必與奸細有關,只有先救下諸葛長吉,才能進一步查明真相。 奈何他體內脈象紊亂,生機似早已斷絕,只怕自己縱盡全力,亦是回天無術,唯盼能多延續一些時間。

諸葛長吉嘶聲道:“姓許的住手,這毒藥是我精心配製,入口即發,再無解藥。既然難逃一死,我也不必隱瞞,只求給我一個痛快,莫再多受活罪。”

霍之良驚怒交加:“長吉,你說什麼?你到底是什麼人?”

諸葛長吉恨聲道:“不錯,我就是你們要找的那個奸細,我不但給將軍府洩露消息,與簡歌亦有聯繫,沈羽就是我暗中策反的。”

沐紅衣悲叫一聲:“二哥!”雙膝一軟,幾乎跪倒在地。 其餘劉書元、馮七、蔣應、包無染等人面上也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許驚弦渾身一震。 他曾經最為懷疑諸葛長吉,但此刻親耳聽他自己承認身份,卻又無法相信。 諸葛長吉望著許驚弦:“放我下來,去做你的幫主吧,我的命由我自己取,至不濟也交給曾經的兄弟,不會給你。”許驚弦不語,心亂如庥,他在整理著自己的思緒。

霍之良痛叫道:“你這是到底是為什麼?”

“做了這麼多年的兄弟,你還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麼?鐵老大你可真是笨啊……”諸葛長吉冷笑,“我雖是個殘廢,但我偏偏要做那些正常人也做不了的事情。”

“不可能,你怎麼有機會與外界聯絡?”

“對於一個殘廢,你們只會同情他,處處給他方便,誰也不會注意到我去認識什麼人。孟輝其實是我的心腹,通過他我聯繫到將軍府與簡歌。”諸人的臉色全變了,諸葛長吉坦承一切,讓他們不得不信。

許驚弦長嘆一聲,緩緩道:“你究竟為何要害……”在場中人,唯有他知道自己根本未換過酒杯,卻猜不透諸葛長吉的動機。

“你這小子也是個笨蛋,現在還看不出我為何要害你麼?”許驚弦本要問諸葛長吉為何要“害自己”,但話才說到一半,已被他搶過,嘶聲大笑道。 “沈羽事發後,其實我最想讓鐵老大做幫主,因為他最為無能,足以讓裂空幫從此一蹶不振。”

“你這個畜生!”霍之良按捺不住,衝上前一拳擊下,諸葛長吉無從躲避,唯有閉目受死。

許驚弦翻掌相迎,格開霍之良拳頭:“此事疑點甚多,還請諸位聽小弟解釋一下。”話音未了,卻看到懷中諸葛長吉緊閉雙目,臉色卻有著迥異的平靜,驀然想起那似曾相識的一幕:天地間的牢房中,面對假扮孟輝羅正宏橫在喉頭的匕首,諸葛長吉也是這樣的表情。 剎那間,許驚弦心中大悟。

霍之良冷然發話:“既然已供認不諱,還有什麼好解釋。蛇眼、鬼發、小劉看住許少俠,紅衣、鈍鈍隨我先把二……把那個逆賊擒下慢慢拷問。”

“諸位門主,對不住了。”不等眾人近前,許驚弦縱身一躍,懷抱諸葛長吉已跨過那“轉輪之碑”。 霍之良起動稍遲,堪堪捉住許驚弦的衣角,卻轉輪之碑前硬生生停下腳步,裂空幫中嚴禁除幫主外的任何人進入轉輪之界,即便是太霄門主也無可例外。

“許少俠,快回來。”

許驚弦心知諸葛長吉毒入肺腑,神仙難救,若不抓緊時間問個明白,實不甘心。 情勢急迫,在諸人的打擾下諸葛長吉決不會口吐實言,只好先入禁地之中,事後再對霍之良等人講明原委。

許驚弦身形閃入林中,聲音遙遙傳來:“諸位稍等,小弟返回後再做解釋。”幾位門主互望一眼,既痛心疾首,又是無可奈何。

他們都知道,等許驚弦返回之時,已是裂空幫幫主!

“諸葛兄,此刻四下無人,可否對我坦誠相告?”

“嘿嘿,既已大功告成,許少俠是個聰明人,就無需我再多說了吧。我很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覺,再也不要醒過來。”

“是的,我知諸葛兄一意求死。但卻不懂你為何要用這樣極端的方式,死後還要留下千古罵名?”

諸葛長吉微笑:“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一死百了,聲名全無意義。你還不明白嗎?這是我給你留下的那把鑰匙,打開裂空幫的大門。”

許驚弦心頭大慟:“我不要幫主之位,我只想留住一個朋友。”

諸葛長吉急促呼吸著,眼裡淚光閃動,顫抖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胸口:“謝謝你,我的朋友,你留不住我,我卻留住你了……”

憐憫,有時比利劍更傷人,但友情,卻會給人溫暖。

許驚弦握住諸葛長吉的手,在他一生結交的朋友中,大多是光明坦蕩、正直剛強,又或桀鶩不馴、狂放灑脫。 卻從沒有一個人像諸葛長吉這樣,看似城府極深,難窺其真容,令人處處提防,但關鍵的時候,卻會用他獨有的“詭計”無私地幫助自己。

“我並沒有人們想像中那麼堅強,從我懂事起,就在內心深處渴望著死亡的來臨,只不過,我不甘心那麼毫無價值地死去。夏幫主的過世讓我再無留戀,但至少,我要助你順利做他的傳人。裂空幫有我太多的心血,我不能看著它從此衰落,相比其餘人選,你是最合適做幫主的那個人。”諸葛長吉巨咳了幾聲,又吐出一大口鮮血,方才繼續道,“但是,你身上也有許多弱點,最大的弱點就是太重情義,這正是一個成功王者的最大障礙,我說過,當你最後一個朋友也離開你的時候,你就可以做幫主了。”說完這長長的一段話後,他已是氣息奄奄。

“但是,你想過沒有,你這樣把奸細的身份強加在自己身上,只會讓仇者快,親者痛,真正的奸細將會隱藏得更深。”

諸葛長吉搖搖頭:“過分的多疑只會傷害真正的好兄弟。相信我,那個奸細再也不會害人了,也許他從未存在過。”

許驚弦眼睛一亮:“難道你知道那個奸細是誰?告訴我他的名字。”諸葛長吉卻不回答,嘴角囁嚅著,似在喃喃自語。

許驚弦附耳去聽,唯有斷斷續續的只言片語:“我……弟弟,他……從不嫌棄我……真想再見他……”

“你還有個弟弟​​,他在哪裡,需要我做什麼?”許驚弦大聲追問著。

諸葛長吉聲音低不可聞:“不要再問了,你我總算相識一場,亦算有緣,記住答應過我的承諾!”他大瞪的獨目望向陰沉的天空,“死亡是我期盼已久的事情,就讓我平靜地去吧。”

許驚弦眼看著一道死氣慢慢爬上諸葛長吉的面容,咬唇不語,眼角酸濕難忍,淚水幾欲奪目而出。

諸葛長吉身體越來越輕,再也沒有開口說話。

許驚弦愁思百結,腦海卻一片空白,仰首望天,眼中卻無視一物。 他只能抱著那漸漸冰冷的屍身,癱坐在地上。 一時他竟根本想不起來,自己到底答應過諸葛長吉什麼樣的承諾?

冷風吹來,今年的第一枚雪花飄忽而下,恰恰落在許驚弦的嘴角,溫潤似泉,卻又苦鹹如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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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發表於 2014-9-5 10:21 PM

終結篇 卷一 第一章 青霜乍現

  寒冷的風中,細碎的雪花從天空中慢慢落下,鋪染著大地山川,梅影峰後的山坳仿佛罩上了一件素紗。

  而在那一片寧靜純白之中,許驚弦坐在地上,懷抱諸葛長吉的屍身,不言不動,癱僵如石。他麻木的皮膚絲毫感覺不到風雪的刺骨,心底深處卻泛起一絲絕望的冰冷。

  從沒有一刻,他感覺自己是如此的無助;從沒有一刻,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產生了如此強烈的懷疑。

  初來梅影峰時,他一心只想找出那個隱藏在裂空幫內部的奸細,對於接替幫主之位卻並未在意,儘管夏天雷的臨終遺命也是對他能力的一種肯定,但他的內心深處卻本能地抗拒著他人的賜予。

  然而隨著事態的進展,事情卻出現了始料未及的變化。為了激出奸細,他必須強取幫主之位,這才迫使諸門主表態,容他面見四大長老。然而此刻他雖然如願進入轉輪穀,幫主之位唾手可得,但諸葛長吉卻因此而死,而那潛伏于暗處的奸細身份,卻依然是個謎。

  難道真如諸葛長吉臨死之言,那個奸細從未存在過?又或早已洗心革面,與簡歌等人一刀兩斷,再也不會害人?

  無論如何,諸葛長吉之死實難令他釋懷。

  許驚弦情緒動盪,抱著諸葛長吉的屍身,悔恨交集。也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忽傳來一個聲音:“雖見許少俠面相俊逸,骨骼清奇,算是個可造之材,但畢竟年紀尚輕,行事魯莽草率,能否擔當大任呢?”

  許驚弦恍然驚醒,循聲望去,卻只見前方樹林中身影若隱若現,瞧不清對方的面容,唯有一道如電的眼神從密林雪舞中直射過來,仿佛直入胸懷。

  許驚弦聽那聲線溫厚蒼勁,語氣卻透著老成。他知這轉輪之界乃是裂空幫禁地,除了固定的幾位弟子負責運送食物飲水外,就連諸位門主平日也不得進入,料想來人必是四大長老中的人物,當即按下波動的心緒。

  他聽來人口氣似是懷疑自己接任幫主的能力,反正事已至此,再無轉圜的餘地,故意朗聲道:“裂空幫第十四代繼任幫主許驚弦請見四大長老!”

  “未經‘轉輪重生’之禮,許少俠還算不得是幫主。”

  許驚弦早有準備:“晚輩已蒙夏幫主傳下‘轉輪訣’,若非幫中事務耽擱,早就應當見到四位前輩,行過‘轉輪重生’之禮。”

  “嘿嘿,還道許少俠為何忽然改了性子,顯得急功近利,原來是事先料到了老夫的問題。”

  許驚弦不曾想對方智慧超卓,一語道破自己心機,微微一滯,心中又略感不服,開口反駁道:“晚輩初來梅影峰不足一月,諸事纏身,直到今日才來得及拜見四位長老,卻不知這‘行事魯莽草率’之說從何談起?”

  “我們四個人雖不離轉輪之界,卻未必閉目塞聽,對於許少俠的言行,也聽說了七八分。靜思堂裡隱忍不發,天地間中鋒芒畢露,強行放走烏槎要犯,逼迫馮七責罰胞弟……嘿嘿,許少俠來時不多,做下的事情卻真是不少。只可惜,儘管你充分顯示了自己的能力,但作為幫主,最關鍵的不是要有通天徹地的本事,而是能夠讓手下齊心協力,把一盤散沙捏成無堅不摧的拳頭。由此看來,說你一句‘行事魯莽草率’也不算過分吧。”

  許驚弦未料此人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瞭若指掌,也不知是有人暗地通風報信,還是這四大長老果有千里眼、順風耳之能。聽到最後一句,他不由黯然長歎,無言以對,但覺懷中諸葛長吉僵冷的屍體愈發沉重起來。

  “老夫奉勸許少俠幾句話,亦算是見面之禮。”來人低聲輕吟,“想前進,須後退;欲至北,先行南;不經冬,難曆春;未淬火,怎斷金。要擁有成功,則需體驗磨礪;要得到光明,必先懂得黑暗……”字句雖短,卻是具有絕大智慧的金玉之言,如重錘般一記記敲在許驚弦心上。他恍有所悟,欲開口相詢,卻聽那吟聲漸隱漸遠,終不可聞。

  “莫聽雲二胡說八道。依我看來,裂空幫雖號稱十萬幫眾,但有資格做幫主的不過寥寥數人。而與之相比,許少俠卻有著其他人都不具備的最大優勢……”另一個陌生的說話聲從左邊傳來,那裡本是山崖,在暗夜星光點綴下,千仞絕壁一覽無遺,實不知來人藏身何處。

  許驚弦雖不見人,依然恭聲施禮:“還請前輩指點迷津。”他注意到對方的稱呼,已知隱于密林者乃是雲長老。

  “哈哈,我可沒有雲二那麼多大道理。但私下以為,裂空幫既為白道第一大幫,做幫主的武功智略都屬其次,關鍵是要有一顆俠義之心。許少俠能夠面對平惑姑娘與那烏槎國劍客掛念舊情,又不縱容馮七胞弟的枉設私刑,哪怕有諸般責難亦毫不動搖自己的原則,就是幫主的上上之選。”

  許驚弦本還以為這四大長老皆是裂空幫前輩耆老,如今隱於“轉輪之界”的深山密林之中,早已不聞世事,想不到他們既通曉幫中巨細,彼此間亦以俗名相稱,說話的口氣也遠不似修身養性的世外高人,不由暗覺詫異。他心頭苦笑,看來四大長老的意見亦是難以一統,渾如諸門主對自己的態度:“晚輩雖不改自身的信念,但在許多兄弟眼裡看來,如此所為著實令他們心寒齒冷,恐難服眾。”

  來人雖不現身,但朗朗的語聲在山谷中迴響:“裂空幫可不是普通的江湖幫會,無需以恩惠收攏人心。只要掌握大是大非,其餘小節皆可不拘。”

  此言正合許驚弦心意,方要開口,卻聽身後又傳來語聲:“且問許少俠一句,若那馮七拒不從你命令,你真會取他兄弟一臂麼?”這個聲音粗獷豪邁,雖僅是簡單的詢問,卻無形中帶來極大壓力,似乎迫使對方必須如實作答。

  “國有國法,幫有幫規,此事決不可容情。若不然,堂堂白道第一大幫只會在江湖上落為笑柄。”許驚弦料想對方依然不現身形,並未回頭,卻回答得斬釘截鐵。

  身後人不為所動,繼續發問:“若是諸門主執意不放走烏槎國人質,你待如何?莫非真要為舊日兄弟與異族王子,而與裂空幫反目成仇?”

  許驚弦長歎一聲:“為全兄弟情誼,也只好如此了。”

  “或許你武功不在任何一位門主之下,但雙拳難敵眾手,你區區兩人怎麼能抵擋得了裂空幫數萬子弟?恐怕到最後只會落得與你兄弟一同戰死在梅影峰的下場,實為不智。這樣的犧牲果然值得麼?”

  許驚弦沉吟道:“實不相瞞,晚輩相信諸門主中不乏有見識之輩,若真要反目,也必會有人站在晚輩一邊,雖然彼此口舌爭執難免,卻必定不會到拔劍動手、傷人濺血的地步。”

  身後人撫掌大笑:“怪不得如此。原來許少俠只是在賭人性之善惡,而並非莽撞到不分輕重。能在片刻之間有此決斷,殊為不易啊。”

  許驚弦含笑點頭:“霍老大、鬼發、蛇眼等人只怕不會容我放行童顏,鈍鈍或會旁觀,但花生、劉書元以及諸葛長吉必不會袖手不理。”提及諸葛長吉之名,不由望一眼懷中屍體,語氣漸漸低沉了下來。

  另一記聲音從右邊傳來:“與諸門主不過相識數天,便已大致體會各人的品性,至少這一點上許少俠深得吾意。”這個聲音沉穩而具有磁性,語氣雖淡,卻似隱含著一股莫名的力量,聞之煩躁漸消,令人心安。

  前方隱于密林者、左邊藏身崖壁者、身後語音豪邁者齊聲道:“風大好。”不愧是名列“風雲雷電”之首的風長老,出場最晚,亦是最得敬重。

  “前輩謬贊。”許驚弦轉頭望向右邊,卻空蕩蕩並無一人。他沉聲道,“若晚輩真能瞭解諸位門主之品性,就會謀定後動,謹慎行事,也不會害得諸葛兄慘死當場,還落得一身罪名。”

  “那是因為你雖瞭解了他人,卻不瞭解自己。”

  “此言何解?”

  “許少俠或是自命淡泊權勢,但欲望依然存在於心中。人人都有難以企及的夢想,而你一旦坐上幫主之位,憑藉十萬幫徒的力量,當可事半功倍,這就是你難以訴之於口的心魔……”

  許驚弦一怔,撫心自問:他真的不想做白道第一大幫幫主麼?儘管諸門主的輕視激起了他的爭強好勝之心,但是否也同時激發出他潛藏在內心深處對權力的渴望,所以才強行獲取幫主之位,進入轉輪之界?而正是這種欲望害死了諸葛長吉!

  風長老似是瞧破許驚弦心中所想,淡然道:“諸葛長吉身懷許多殘疾,早已抱著必死之念,他只是借你之手尋求解脫,你無須太過自責。世間蒼生皆有劫難,無論福禍,想躲也躲不開,只能面對。”

  許驚弦微微搖首不答,話雖如此,但眼看著“唯一的朋友”死在自己懷中,又讓他如何能夠釋懷?

  “咄!”來人輕喝,“做大事者,必須時刻有一顆審時度勢之心。聽說你自幼就習得道家極典,此刻看來卻依然只是個熱心腸的孩子。但要記得,日後你每個決斷都將影響著十萬幫眾的生死,若不能找回屬於你自己的冷靜,又如何能統率裂空幫,做一個合格的幫主?”

  許驚弦一時茫然:“聽前輩的口氣,即使我不合格,也依然會將幫主之位傳給我麼?”

  “我等四人雖對你的看法各不相同,但決定人選是夏幫主的事情,你既然來到‘轉輪之界’,一切便無可逆轉。”

  “你們就不怕夏幫主看走了眼?”

  “轉輪界之外的事情無足輕重,何況經‘轉輪重生’再回到梅影峰之後,你就已成為另一個全新的自己,過去種種皆如過眼雲煙。”

  許驚弦聽得一頭霧水,如何才算成為“另一個全新的自己”?直到如今他依然不明白那“轉輪重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風長老忽然輕聲一歎:“夏幫主可已過世?”不待許驚弦開口,又自問自答道,“我早已想到,裂空幫這潭死水一且攪動起來,便是驚濤駭浪。若非他身遭不測,又怎會讓你獨自前來?”說到這裡,篤定的語音中似也有了一點慌亂,微微顫抖起來。

  許驚弦不再隱瞞:“前輩明鑒。夏幫主在觀星樓心傷難禁,毒傷復發,確已過世。所以臨終前留下遺言,命晚輩接替幫主之位。”

  三位長老齊聲扼歎,唯風長老靜默不言,半晌後方才道:“逝者已矣,裂空幫不可一日無主,無論許少俠本意如何,無論等待你的是什麼樣的命運,你都必須把這個擔子接下去!”

  許驚弦被這句話激起胸中豪氣,一咬牙:“就請四位前輩現身相見。”風長老語聲重回鎮定,不疾不徐地傳來:“目前許少俠尚未做好準備,反正這一刻我們已等了數十年,再多等等也無妨。”

  “還要等什麼?”

  “等彼此放下!你若不能放下心結,我們又如何能放下自己的責任?”許驚弦品出語中深意,長吸一口氣,輕輕將諸葛長吉的身體放在地上,閉目合十,為這個曾經無私幫助自己的朋友祝禱著。丹田之氣隨之上湧,終於按壓住翻騰不休的心緒,昔日的鎮靜重回體齤內,良久後他驀然睜開精光湛湛的雙眸:“晚輩已放下了。”

  “好!好!好!”右邊的語聲連道了三聲好,“說出‘轉輪訣’吧。”

  許驚弦緩緩說出第一句轉輪訣:“射鴆落江西……”

  話音才落,左邊山崖上一道人影如跳丸般疾沉而下,乃是一位皂衣老者,面容肅穆,臉頰青筋迭生,太陽穴高高鼓起,顯是內家絕頂高手,對著許驚弦頷首道:“此句無誤,老夫電四見過許少俠。”

  “擲扇東牆外……”

  密林中閃出一人來,白髮蒼然,頜下五縷長須,面容儒雅,青衫及地,頭戴高冠,手執摺扇,全然不似武林人物,倒像個飽讀經書的老學究:“此句亦無誤,雲二見過許少俠。”

  “北君濟天下……”

  身後一人亮出身形,乃是一位中年壯漢,寒冬臘月的天氣,他卻身著短衣小褂,頜下虯髯叢生,豪氣沖天:“此句正確。雷三見過許少俠。”

  “雨後月南照。”

  右面原本是空曠荒野,不知何時竟突然現出一道人影,頭緒高髻,雪白長裙,亭亭玉立,衣袂臨風,映在彌漫星光下,飄逸灑脫,幾疑不是世間人物,仿如天宮精靈下凡:“最後一句轉輪訣亦是無誤,風大見過許少俠。”

  ——裂空幫“風雲雷電”四位長老終於齊齊現身。但令許驚弦意想不到的是:排名之首的風長老竟然是位女子!

  風長老緩步走來,口中喃喃念著四句“轉輪訣”,若有所思:“唔,由這四句轉輪訣看來,這幫主之位原本是留給痕霄門主沈羽的……”她看來年約四十幾許,雖談不上驚世絕俗的美麗,但那行動間不經意流露出綽約風姿,沉思的臉容上那一抹沉靜而不張揚的微笑卻令人心折。

  許驚弦此刻方知四大長老也只是各自保留一句“轉輪訣”,互不知情,足見鄭重。暗忖這四人形貌各異,按說那風長老縱然駐顏有術,年齡也決不會大過白髮蒼然的雲長老,卻為何排名第一?而瞧起來武功最高的電長老恭陪末座,也不知是何道理?“風大、雲二、雷三、電四”無疑都是化名,當年是否都是叱吒江湖的一代人物?他們能夠毅然捨下塵世的名利,隱姓埋名于梅影峰後的轉輪穀中,如此犧牲到底是為了什麼?

  風長老走近許驚弦身前,如水雙眸盯在他的面容上:“夏幫主既然放棄愛徒而選擇了你,自有他的道理。重任在肩,希望許幫主不要讓我等失望。”“許幫主”三個字一出口,隨即就是一陣沉寂。風長老的決定不但代表四大長老的意見,也關係著武林數十年後的命運。

  “轉輪重生,就在此時吧!”風長老這幾個字緩緩吐出口來,仿佛一雙無形的大手掠過空中,空氣似也在剎那聚結,變得凝滯沉重。四大長老對視一眼,相互點頭,齊齊搶身上前,分站于許驚弦四周。

  風長老與許驚弦迎面相對,微微一笑許少俠不必緊張,只需全身放鬆,其餘事情由我等完成。切記不可運功抵禦,以免有所差池。”

  許驚弦疾聲道:“且慢。夏幫主雖傳我紫霜戒與轉輪訣,卻未提起過‘轉輪重生’之事,還請四位前輩解釋一下。”

  風長老沉吟,忽出奇問:“風是什麼?”

  許驚弦略一思索:“風乃隱形之物,瞬息變化,無象無影。”

  “不錯,風的最大特性就是它的靈動性,尋隙而進,無孔不入,代表著人性中的冷靜思慮,謹慎周密。且再問你,雲是什麼?”

  “雲無定形,變化萬千。”

  “在那無數變化之中隱沒真容,引發觀者的無窮想像。代表著智慧謀略、佈局策劃。”

  許驚弦越聽越奇,忍不住介面:“有道是迅雷不及掩耳。雷莫非是代表著人性中的敏捷反應麼?”

  風長老會心一笑:“雷電乃陰陽相合之物,發而不可止,摧毀一切,勢不可阻。代表著人性中的果敢決斷與武勇俠義。”

  許驚弦漸漸領悟了風長老的意圖:“風雲雷電”各有所長,風長老有著遠勝常人的理性與冷靜,雲長老則是智慧超卓,雷長老豪氣沖天,電長老武功蓋世。再回想他們剛才和自己的問答,方知別有用心,也是一種“考驗”。

  風長老續道:“只要你能做到這‘冷靜謹慎,智慧謀略,果敢決斷,武勇俠義’十六個字,就有足夠資格成為白道第一大幫的幫主。”

  “可是……”許驚弦依然一頭霧水,“這十六字說易行難,晚輩才疏學淺,只可效尤,實難堪當。”

  雷長老大笑:“許幫主多慮了,經歷過‘轉輪重生’之後,你就自然擁有這些品性了。”四位長老之中他對許驚弦最是稱許,當即就以幫主相稱。

  許驚弦大吃一驚:“前輩的意思是……‘轉世重生’是把諸位前輩最摣長的本事都傳到我身上?”

  四位長老一齊點頭。

  許驚弦乍聽這匪夷所思之事,心中諸多念頭電閃而過,既覺惶恐不安,又覺膽戰心驚:“那麼轉輪重生之後的我是否就變成了另一個自己?還能記得從前的往事麼?”

  電長老笑道:“這是裂空幫最隱秘的功法,歷任幫主都會經這一關,有利無弊,你可聽說過哪一任的幫主失心瘋了麼?”

  雲長老獨具慧眼,瞧出許驚弦的疑惑許少俠大可不必擔心,‘轉輪重生’只是引導出正與善,抑制惡之本性,對於受功者本身的記憶、學識皆無影響。

  老夫與風長老暫且不論,雷、電兩位長老苦修多年武技,功力精湛,比起武林各大門派的掌門亦不遑多讓,如今傳功於你,實是大有裨益。”

  許驚弦恍然大悟,怪不得自裂空幫建幫以來,歷任幫主不但武功絕世,成為江湖上可數的頂尖高手,而且智計過人、應變超群、急公好義、俠情蓋天,被視為白道盟主的有力人選。那是因為經歷“轉輪重生”之後,憑空得了四大長老數十年的修為。那些人性的影響或許只是潛移默化,但功力大增乃是不爭的事實。也難怪沈羽抵擋不住如此誘惑,甚至不惜勾結匪人暗害師長。四大長老隱居梅影峰後轉輪穀數十年,不問俗事,專注修行,功力自是非同小可,自己任督二脈雖通,但比之明將軍仍是遠遠不足,若能再加上四大長老數十年精純的內力,至少多增幾分把握。

  但他雖是意動,但心頭卻隱隱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奇怪感覺,只是眼前的局面實在太過蹊蹺,驚怔之余,一時無法理出頭緒。

  雷長老見許驚弦皺眉苦思,'不由開口勸道:“這是每個幫中弟子夢寐以求的事情,許幫主何必再猶豫?”

  “那麼請問一且給晚輩傳功之後,四位前輩又將是如何情況?是否會有性命之憂?”

  電長老笑道許少俠放心,左右不過是回到三十多年前,並無性命之礙。”

  “三十多年前,那時的你們是什麼模樣?”

  “嘿嘿,既然許少俠想聽,我便告訴你吧。那時的我還只不過是個教書先生……”雲長老心思深沉,看出許驚弦心性驕傲而倔強,若不能打消他的疑慮,怕是不肯輕易接受“轉輪重生”,當即細細解釋一番。

  原來三十多年前,夏天雷接任幫主之際,便親自指定四人為下一任“風雲雷電”四大長老。按裂空幫多年延襲的規定,這四人並不局限於任何身份,即使是籍籍無名之輩,習得“轉輪大法”後就會脫胎換骨,並獲得四大長老的至尊地位,受到萬眾景仰。不過直至下一代幫主繼任之前,他們都不能離開轉輪穀,而且多年不見外人,只能過著隱姓埋名、淡泊名利的生活,而一旦完成“轉輪重生”之後,全身內力都將轉移到受功者身上,從此就與普通人無異。所以這四大長老必須有著對幫主的絕對忠誠,以及堅定執著的信念。

  那電長老本是裂空幫中一個小頭目,雲長老則是一位私墊先生,雷長老是個獄卒,而風長老則是位失去父母親人的孤女。他們都是當年夏天雷行走江湖行俠仗義時所搭救之人,對夏天雷心存感恩,所以才自甘忍受數十年的寂寞生涯。其中那風長老曾被夏天雷收為義女,地位最高,亦最得敬重。

  在轉輪谷三十餘年中,風長老修身養性,冷靜周密;雲長老飽讀詩書,智慧過人;雷長老修煉心智,堅鈿果敢;電長老則是苦習武功,內力精湛。

  這“轉輪大法”乃是裂空幫不傳之秘,除了幾位門主外,幫中弟子大多聞所未聞。而經歷“轉輪重生”之後,暫且不論能否秉承四大長老的俠心義骨、江湖經驗,只要能得到四人的內力,武功便傲視群雄,足可接替幫主之位。

  所以歷代幫主選擇繼承人時,皆是慎之又慎,不但要有幫主與諸位門主的認同,還需要紫霜戒與轉輪訣方可,而為了得到幫主之位,各位門主之間亦不乏明爭暗鬥。

  正因如此,許驚弦此次奉夏天雷遺命接任幫主才會遇到多方阻撓,若非各種因緣,令他不得不表現出必得幫主之位的強勢,只怕再拖上十天半月,也未必能如願進入轉輪之界,面見四大長老。

  聽雲長老講完原委,許驚弦心頭一片迷茫,他原本對天下第一大幫幫主並無絲毫野心,迫于夏天雷的遺命方才勉強成行,本以為可以先暫時接管幫中事務,日後遇到合適人選再行讓賢。但施功之後四大長老武功皆失,須得另找四人再經數十年的修煉後方能完成下一次的“轉輪重生”,此刻才明白諸葛長吉、霍之良等人所說“無可逆轉”的真正含義。

  四年前在泰山絕頂,他曾被蒙泊國師強行注入七十年的內力,對這等內力轉嫁之術並不陌生。但二者又略有不同,泰山之後蒙泊只是損耗了幾年的修為,本身內力並未全失,更談不上能把自身的學識、經驗、脾性等一併轉入他的體齤內,雖聽雲長老等人說得煞有介事,卻實難相信。

  更何況,他對“轉輪大法”懷著一種莫名的擔憂,只怕把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人。而在他內心深處,依然有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只是還未能理出脈絡。

  許驚弦躊躇道:“實不相瞞四位前輩,晚輩對接任幫主之事心懷忐忑,畢竟晚輩年紀尚輕,只怕難以承受如此重任。可否先暫任幫主,過段時日後若四位前輩覺得晚輩足可勝任,再行‘轉輪重生’之禮?”

  電長老大奇:“這等天大的好事,你竟然拒絕?”

  雷長老亦道:“不少人覬覦裂空幫幫主之位,其中一個很大的原因就在於‘轉輪重生’,許少俠你可要想清楚了,免得夜長夢多。”

  “許少俠的婉拒一半出於謙遜,另一半卻是對自己本身的能力有著強大的信心,不想借助外力。”雲長老笑道,“原本老夫並不看好許少俠做幫主,覺得你年輕氣盛,不知變通,恐難服眾。可如今看來,這白道第一大幫主之位你也未必就放在眼裡,心志高遠,的確是個人物,倒叫老夫刮目相看。”他果然不愧是四大長老中最富智計之人,隱隱瞧破了許驚弦的心思。

  許驚弦靈機一動:“想那裂空幫歷任幫主中,出了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人物,若其本就是武功蓋世的一代大俠,恐怕也不需要四大長老的協助。不知之前可有幫主拒絕‘轉輪重生’的先例?”

  雲長老精通裂空幫舊事,思索道據老夫所知,第三任劉幫主高夀在位,反倒是四大長老中的雷長老先行離世,因此第四任魏幫主就未經‘轉輪重生’之禮;另外第七任羅幫主本是家學淵源的一代宗師,堅辭不受,不過他成名已久,在江湖上素有俠名,倒也無可厚非。只不過,許少俠初出茅廬,與那羅幫主的江湖地位實難相提並論……”

  許驚弦猶豫道既有先例那就好辦。晚輩並非不願接受,只怕所托非人,辜負了四位前輩的好意。不妨先看看晚輩是否有掌管裂空幫的能力,再做定奪也不遲,反正四位前輩已等了三十餘年,也不在乎再多等幾日吧。”

  雲、雷、電三位長老相顧搖首,雖是不解許驚弦的行為,卻似有所意動。

  一直未開口的風長老卻道:“只要我四人不施行‘轉輪重生’,幫中其餘人等不免心生異志,許少俠這幫主之位便難坐穩,此事萬不可行。”

  許驚弦奇道:“只要四位前輩願意替晚輩保守秘密,又有何人能知?”雲長老歎道:“四大長老掌握著幫中最隱秘的‘轉輪大法’,一且施功後就由幫主安排銷聲匿跡,從此不現江湖,想瞞卻是瞞不過去。”

  許驚弦不料四大長老要付出如此之大的代價,心中又敬又佩,更隱隱帶著一絲同情,不由脫口問道:“難道四位前輩也心甘情願如此犧牲?”

  雲長老微皺眉頭:“我們必須恪守當年的誓言,何況在這荒山野嶺呆了三十年,心中也盼望能過上普通百姓的生活。”

  許驚弦聽他語氣中略有猶豫之意,正要進一步勸說,卻聽風長老肅聲道:“箭已在弦,不得不發。今日‘轉輪重生’勢在必行,若是許少俠執意不肯,我們就只好得罪了。”原來她自小被夏天雷收養,雖非親生骨肉,卻視其如父兄,心中崇敬至極,不料今日乍聞夏天雷的死訊,縱是意志堅定冷靜,也不免心神動盪不定,此刻只想著要替義父早日完成遺願,以慰其在天之靈,故堅決不容許驚弦推辭。

  另三位長老唯風長老馬首是瞻,聽她下令,更不猶豫,齊齊上前離近許驚弦一步之內,雙手交叉於胸前,擺出各種奇怪的姿勢,指尖伸縮變化不定,似在結手印,又似在運行某種神秘的功法。

  許驚弦敬對方是長輩,不敢出手反抗,正待開口辯解,卻聽風長老口中喃喃有詞:“經含虛穀,脈入蘊識,神照百會,精承湧泉……”話一入耳,許驚弦心頭劇震,雙目閉闔,形若呆怔。

  與此同時,另三位長老出手若電,雷長老與電長老一左一右分別拉住許驚弦的雙手,各以拇指少商穴相接,微一發力,許驚弦身體騰空,已被二人抬起。雲長老則是雙掌齊出,抵在他雙足湧泉大穴上。風長老跨前半步,右手緩緩抬起,往他的百會大穴上拍來……

  四大長老暗運神功,“轉輪重生”即將發動,卻聽許驚弦忽然大喝一聲,雙目齊睜,精光狂射,丹田內息自手足處噴湧而出。猝不及防之下,雲長老首先被他雙足反踢在掌心上,退開兩步。

  許驚弦雙足著地,長吸一口氣,雙手齊揮,雷、電二位長老雖是武功修為最深,卻也覺得對方拇指少商穴湧來大力,沛不可禦,先是指尖一麻,隨即手腕酸楚難當,不由齊齊鬆開手掌。許驚弦長嘯一聲,擺脫掌握,倒縱七尺,風長老拍向他百會的一掌亦落在空處。

  四大長老全未料到四人合力竟然拿不住這個十余歲的少年,齊聲驚歎。

  電長老哈哈大笑:“想不到許幫主年紀雖輕,內力卻如此強勁,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佩服佩服。”雷長老亦是又驚又喜,挑起大指頷首而贊。

  他二人在轉輪穀中浸淫武功多年,自問除夏天雷外,幫中上下罕有敵手,儘管已瞧出許驚弦身懷絕技,但事到臨頭,實也大出意料,由衷欽佩。

  雲長老與風長老對視一眼,面露驚容。許驚弦的武功之高遠遠超出他們的想像,一時竟不知應該如何處理這局面。

  許驚弦急促呼吸幾下,按捺住沸騰的情緒,雙手抱拳,朗聲道一時情急,多有得罪。但今日晚輩必須拒絕四位前輩的美意。”

  四大長老聽他話中雖含歉意,語氣卻是斬釘截鐵,毫無變通,仿佛瞬息間換了個人,心知有異。

  風長老歎道:“許少俠這是何苦?”

  許驚弦目視雲長老,緩緩道:“雲前輩可聽說過昊空門?”

  “昊空門乃是江湖上道家第一門,誰人不知?”

  “雲前輩精熟本幫歷史,可知昊空門與裂空幫有何瓜葛?”

  雲長老茫然搖頭:“裂空幫建幫以來,一直以江湖白道自居,不曾聽說與佛、道二派有何往來。”

  許驚弦略一沉吟:“晚輩今日行為自有道理,但此刻還不能對四位前輩說明。若有朝一日水落石出,再來向諸位解釋。”

  “你這是拒絕做幫主麼?”

  “不。我會繼續擔當裂空幫幫主之職,只不過要委屈四位前輩在這裡多呆些日子了。待我先料理完幫中瑣事後,自會妥善安排。”

  雷長老急道:“我們曾立下毒誓,不完成‘轉輪重生’,我四人便不可離穀……”

  許驚弦胸有成竹地一笑:“我瞧四位元前輩雖說在幫中居於高位,但多年來離世隱居,專志修行,實則都是心智純樸之士。若要早早下山面對人世間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心中怕也有些不安吧?”

  四大長老齊齊一怔,面上陰晴不定,咀嚼許驚弦話語中的意味,確是道破了他們心中的隱憂。想不到這個少年年紀雖輕,卻能如此洞悉世情,不由對他刮目相看。

  許驚弦察言觀色,知道自呂的話已打動了對方,續道:“若是四位前輩願意,仍可留在這轉輪穀中,一切皆與往日無二。如果晚輩能夠及早找到下一任幫主的接替人選,便請替他完成‘轉輪重生’,若不然,也會給你們頤養天年,不知意下如何?”

  “諸門主處你又如何解釋?”

  許驚弦微微一笑,亮出中指的“紫霜戒”,肅聲道:“晚輩一日為幫主,就不容其餘人等打擾四位前輩的清修。”

  四大長老面面相覷,渾不解方才謙遜內斂的少年為何忽然霸氣畢現,已是隱有一代幫主之風,口雖不言,心底卻對他更增認同。

  風長老靜默良久,終於開口:“既然你心意甚堅,我等也就不勉強了。但此舉實是有違歷來的幫規,只怕幫中弟子或有微詞,還望……許幫主好自為之。”這“許幫主”三個字一出口,諸人的心中都如放下了一塊大石。

  電長老對許驚弦已是心服口服,提議道:“許幫主此刻就要返回梅影峰麼?諸門主此刻應該還在穀口中,不如我等一齊出面解釋一下……”

  許驚弦搖搖頭:“既然有緣相見,晚輩便在轉輪穀中多盤桓幾日,一來好好埋葬諸葛兄的遺體,二來也有一些事情要請四位前輩指教。”此刻他的言行舉止儼然是以幫主自居,雖是以晚輩自稱,卻傳達著不容違逆的命令。

  當下許驚弦抱起諸葛長吉的屍身,隨四大長老進入谷中。

  裂空幫曾有明令,轉輪穀中除了四大長老與四名隨身弟子外,只有幫主與其繼任者方可進入,其餘人等無論生死只能留在轉輪碑外。但四大長老早已聽到許驚弦與諸葛長吉之間的對答,知道諸葛長吉非但不是奸細,反而捨身成全許驚弦,對此舉極為敬重,他們彼此雖無共事之緣,但都是屬於為了裂空幫做出巨大犧牲的人。所以儘管許驚弦提出在轉輪谷中埋葬諸葛長吉有違幫規,四大長老亦無異議。

  四大長老在轉輪穀深處結廬而居,屋中陳設精簡,全無奢華之物,一如苦修,離四大長老住所不遠處另有幾間小木屋,住著四位隨從弟子。這幾名弟子雖然地位身份並不高,但作為幫中唯一能與四大長老接觸之人,不但需要負責四大長老的飲食起居,亦要傳達一些幫中重要的消息,是以皆為精挑細選而來,個個忠心耿耿,精明強幹,極得四位長老的信任。

  四名隨從皆知今晚乃是“轉輪重生”之時,心懷興奮與緊張,雖已至半夜,亦未安睡,仍在屋外守候。聽到四大長老對許驚弦口稱幫主,何敢怠慢,當即騰出一間小木屋,安排許驚弦住下。

  許驚弦見那四位弟子乃是三男一女,其中兩名漢子與一位中年婦女皆有四五十歲的年紀,唯有最後一位不過是個與自己年紀相仿,十七八歲的少年,略一思索已知究竟:這四名隨從必是四大長老入谷之時帶來,若非生老病死決不會替換。他心中已有計較,當即指著那位少年道:“夜已深了,不必勞煩各位,留下這位小兄弟方便照應即可。四位前輩也早去安歇吧。”

  四大長老不知他打的什麼主意,只得同意。

  許驚弦與那少年隨從留在屋中,見他頗有些手足無措,卻又不時帶著好奇的神色偷偷打量自己,微笑著招呼他坐下:“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慌忙起身,恭身應答:“啟稟許幫主,我叫小雷。”

  許驚弦失笑:“此刻只有你我二人,無需多禮,你且坐穩了。唔,小雷只是個小名吧,你大名喚做什麼?”

  “這,我們入穀後,便須忘記自己的本名,只分別叫做小風、小雲、小雷與小電。”

  許驚弦笑道:“那幾位只怕年紀都可做我叔姨輩,卻如何好稱呼?你們雖是替本幫執行特殊的任務,但亦不應忘本。”

  小雷見這新任的許幫主言笑晏晏,並無架子,漸漸去了拘謹:“許幫主有所不知。我們幾人都是父母雙亡的孤兒,自願入穀服侍四位長老,日後也將隨他們同隱江湖。”

  許驚弦心念電轉:四大長老身懷“轉輪大法”的秘密,日後退隱江湖,決不能被其餘人找到,如果這些隨從尚有家人,天長日久不免聯繫,很容易洩露四大長老的消息,所以必須尋找無親無故的孤兒。這固然是為了保密,但這四名弟子原都是可造之才,大可在裂空幫中一展拳腳,卻不得不隨著四大長老在寂寞中終其一生。

  無論哪一個門派,能夠在江湖上博得萬眾景仰的地位,背後都有著無數甘願犧牲的弟子。

  許驚弦又問了小雷一些事情,知道兩年前原本負責照應雷長老的前任因病離世,他才入穀替換。許驚弦有意留下小雷,正是料他新來不久,未必能保密,當下在問話中旁敲側擊,打探一些關於四大長老的事情,尤其是他們的練功之法。小雷少年心性,對這位新幫主自是知無不言,奈何他畢竟來時尚短,對許多事情亦知之不詳。

  夜已深了,小雷在門邊和衣而睡,許驚弦躺在床上,看似緊閉雙眼,心頭卻是跌宕起伏,哪有絲毫睡意。

  幾個時辰前,當四大長老正要發動“轉輪重生”,替許驚弦傳功之際,他之所以突然運功逼開眾人,態度強硬地拒絕,是因為風長老喃喃念出的那四句口訣一經含虛穀,脈入蘊識,神照百會,精承湧泉。竟與《天命寶典》中的一段字句完全相同!

  那一瞬間,許驚弦驀然明白了自己一直心存懷疑的地方:“轉輪重生”與當年巧拙大師在伏藏山頂給義父許漠洋一眼傳識,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天命寶典》表面上只是道家典籍,看似與武功全然無關,但其中字句精奧,艱澀難懂,隱含著天地間的至理。

  當年昊空門苦慧大師傳下兩名弟子,忘念得其流轉神功,巧拙得到《天命寶典》。忘念大師死後,明將軍成為流轉神功的唯一傳人,但巧拙大師卻從《天命寶典》中另辟溪徑,悟得武功,與明將軍對抗九年,並留下偷天弓的圖譜,日後才有許漠洋、杜四、容笑風、楊霜兒等人在笑望山莊引兵閣中借五行三才之力鑄成偷天弓,並引出暗器王林青初試偷天弓射殺登萍王顧清風,隨即初戰明將軍告負,並留下戰約,最終導致泰山絕頂那名動天下的一戰,暗器王林青招勝身死。

  而巧拙大師悟出偷天弓的日子,正是少年許驚弦的出生之日。而陰差陽錯中許驚弦被許漠洋收養,自幼精通《天命寶典》,成為了昊空門的隔代傳人。

  冥冥之中的天意,似乎正喻示著許驚弦才是最終駕馭偷天弓擊敗明將軍的那一支“換日箭”!“明將軍剋星”之名亦由此而來。

  但在許驚弦的心中,他極不情願承擔著“明將軍剋星”的名頭,擊敗明將軍替林青報仇雖然是他的夢想,但如果這一切都是來自於上蒼的旨意,他的努力和奮鬥都會變得毫無意義。

  因此,他寧可自己與昊空門全無關係,只憑自身的武功打敗明將軍。

  可是,突然從風長老口中聽到了《天命寶典》裡的字句,讓許驚弦如何不驚懼交集?他的堅決拒決不是對“轉輪重生”的疑惑,而是對自身命運的一次反抗。

  從五年前進入鳴佩峰開始,苦慧大師的“天命讖語”就成為他宿命中無可躲避的一道符咒,他決不會再接受任何來自昊空門的“恩惠”!

  如果他的判斷無誤,裂空幫的不傳之秘“轉輪大法”正是來自昊空門。

  一個是白道第一大幫會,一個是道家聖門,二者又如何拉得上關係?

  他腦海中迴響起轉輪碑前霍之良的話:“二百六十三年前,裂空幫祖師畢無節南行歸來,創下裂空幫,並設四名親信傳下‘轉輪大法’……”

  那麼,畢無節會是昊空門的弟子麼?他隨即否定了這種想法,畢竟除了“轉輪大法”之外,裂空幫的武功與昊空門截然不同,若非如此,那就是昊空門有人故意把《天命寶典》洩露給畢無笳?這又是為何?

  算來二百六十餘年前,正是舊朝大亂、本朝太祖率兵起義之際,亂世之中,昊空門為何要做出這樣完全與理不合的決定?

  依苦慧大師留下的那八句“天命讖語”來看,昊空門人多有預測未來之奇功異能,決不會做毫無意義的事情。但若說昊空門先輩能預知二百多年後的事,有意把這“轉輪重生”留給自己,卻又實難讓他相信。或許這一切只是機緣巧合?

  許驚弦之所以留在轉輪穀中,就是希望能從四大長老處打探到昊空門與裂空幫的關係。他由小雷處一無所獲,暗忖雲長老廣聞博學,當知裂空幫當年舊事,明日或有機會問出什麼情況。但無論真相如何,他早已下定決心,決不會接受“轉輪重生”!

  許驚弦心知如今線索太少,徒思無益,當下收拾情緒,沉沉睡去。此刻他已是一幫之主,必須養精蓄銳,面對每一天新的挑戰!

  第二日一早,在四大長老的帶領下,他們尋到一處風景秀美的高處安葬諸葛長吉。

  小雷等人找來一方碑石立於墳前,許驚弦親手刻下諸葛長吉的名字,卻不知應該再寫上什麼。想到他雖是心懷雄志,智計過人,卻礙于天生殘疾,比很多正常人都活得真實而痛苦,到頭來仍不免鬱然一生,難舒胸襟。

  許驚弦念及與諸葛長吉生前的數次交往,雖談不上肝膽相照,卻語出真誠,句句皆是肺腑之言,著實難得,不由扼腕長歎,悲從中來。最後就只留下“弟許驚弦謹立”的字樣。

  這是他在裂空幫裡最後一個朋友,從此之後,他只有屬下,再無兄弟。

  寂寞是王者的冠冕!

  安葬好諸葛長吉之後,許驚弦就以請教幫中事務為名,與四大長老交談起來。

  四位長老原以為許驚弦少年得志,必是心高氣傲,難以接近。半日接觸下來,見他雖有倔強心性,卻知情懂禮,心思靈敏,既識大體亦聰明伶俐,雖處處裝得老成,偶爾也露出些孩童情態。

  他四人在荒穀中一呆三十年,實也寂寞,儘管有四名隨從陪同,但上下有別,亦難溝通,與許驚弦交談一番後心懷大暢。何況四位長老本也有說服許驚弦接受“轉輪重生”的意思,見他甘願留在轉輪穀中,倒也遂意,並不催促他早日離去。

  風長老心性沉穩,並不多言,雷、電二位長老以修習武功為主,亦不擅言辭,而雲長老本是私塾先生,能言善道,口若懸河,加之這三十年來飽讀經書,專攻謀略,實是胸藏丘整,包羅萬象。如此正中許驚弦下懷,到得午後用罷餐,便單獨請雲長老去谷中散步。

  雲長老給許驚弦講解一番管理幫中的概要後,忽然沉沉一歎:“老夫原是覺得許幫主年紀尚輕,處事怕是不夠變通,若只掌管一個小幫會也還罷了,裂空幫十萬幫眾,良莠不齊,恐怕會出現許多意料之外的情況。一個人的精力畢竟有限,你還需要更好的幫手。”

  許驚弦沉吟道:“晚輩執意面見四位前輩,已引起諸位門主的不滿。不過霍門主是個直性人,既然大局已定,他必不會另生是非,幫中弟子對他頗為敬服,可讓他做副幫主,替晚輩分擔許多事務。另外玉霄門主沐紅衣與碧霄門主劉書元有勇有謀,亦可重用。”

  “許幫主看人頗准,霍之良極有人望,乃是做副幫主的不二人選,而且你既然不計前嫌,他也必會知恩圖報。而沐門主與劉門主雖說難抵諸葛長吉之才,但只要二人同心合力,確可替你分憂解難。只不過……”雲長老苦笑一聲,話音一轉,“正如許幫主方才所言,這是在所謂‘大局已定’的前提下。”

  許驚弦明知故問:“雲前輩這話是何意思?”

  “嘿嘿,你一日不接受‘轉輪重生’,就根本談不上大局已定,本幫也會憑空生出許多波折。在貪欲面前,人們往往會做出許多不可理喻的事情,甚至鋌而走險。”

  許驚弦一笑:“晚輩正是要故意如此。只有在貪欲面前,才能夠真正顯示出一個人的本質。夏幫主新喪,晚輩立足未穩,幫中稍有異志者皆會蠢蠢欲動,只要做好準備,就可將計就計引蛇出洞,趁機拿住他的七寸。”他並沒有說出真正拒絕“轉輪重生”的原因,但要想找出幫中的奸細,這誠是可行之計。

  雲長老搖首而歎:“這是一步險棋,稍有不慎,便可能弄巧成拙,反而被宵小所趁。”

  “前輩盡可放心,我自會小心謹慎,決不會讓奸人得逞。”

  “但老夫還是要奉勸許幫主一句,接受‘轉輪重生’成為一幫之主,乃是裂空幫數百年來的慣例。你畢竟初來幫中不久,根基尚淺,此事極有可能被人拿住把柄,借機生事。”

  許驚弦淡淡一笑,手指前方:“雲前輩請看。”

  昨夜一場大雪,山嶺上白茫茫一片,樹木皆披上銀裝,但不遠處卻有一枝枯黃的樹丫從雪中頑強地探出,筆直指向天空,像是一把與天地命運抗爭的勇士的長劍。

  “這世上沒有什麼不可以打破的慣例!”許驚弦繼續道,“我本非裂空幫中人,若照例接受‘轉輪重生’,在諸門主眼裡依然不過是有幸結識夏幫主,並得到四位前輩恩澤、運氣很好的毛頭小子罷了。我就是要讓他們知道,只憑自己的能力,我也有足夠的資格成為白道第一大幫之主。”

  “可是,那會比你想像的艱難百倍。”

  許驚弦放聲長笑,朗然道:“人生在世,本就要隨時迎接挑戰,面對難關決不應畏首畏尾,裹足不前,反要知難而進,才是英雄本色!”擲地有聲的話語在山谷中迴響,震落數片積雪,更增聲勢。

  雲長老微微一怔,眯起眼睛看著面前的少年,那張稚氣方脫的面容隱含著一份澎然欲出的堅定和自信,與昨夜那個抱著諸葛長吉屍體的茫然少年判若雲泥。儘管雲長老心裡未必認同許驚弦的話,卻不由被他語氣中那份強烈的自信所感染,不由拈須而笑。

  或許連許驚弦也未察覺,自從四位長老對他以“幫主”相稱之後,那一副無形的重擔已壓在了他的肩上,令他一夜之間不知不覺地成長起來。

  兩人說著話,往一處小山丘上走去。雪地難行,加之雲長老年長,不免有些步履艱難,氣喘吁吁。

  許驚弦伸臂相扶:“雷、電兩位長老的武功皆可算江湖上的一流高手,為何雲前輩似相差甚遠?”

  雲長老道:“老夫入轉輪谷時已是二十餘歲,以往只是個教書先生,未曾打下武功根基,雖習得‘轉輪大法’,卻只是著重於將自身精、氣、神轉嫁他人之術,本身武功遠遠不及另三位長老……”

  許驚弦借機發問:“雲前輩想必熟知本幫的歷史,卻不知這‘轉輪大法’可是畢祖師所創?竟能將經驗、學識一併轉嫁他人,實是聞所未聞。”

  “老夫曾讀過記載本幫二百餘年的大事記,內中卻未提過此事。起初我也以為這是畢祖師所獨創,但修習之後才發覺與本門剛勁威猛的武功路數截然不同,倒似是與佛門道教以精、神制敵的武功類似。”

  許驚弦試探道:“會不會是畢祖師認得什麼佛門道派的高手,暗中助他創下本幫?”

  “這倒不曾聽說。不過當年畢祖師遊歷天竺,並與天竺高僧切磋武功,或是在那裡得蒙高人相傳吧。”

  許驚弦聽他言語不似作偽,絲毫未提昊空門之事,全然不得要領,亦是無可奈何。畢竟二百六十多年前的往事實已無可考證,而最有可能知道秘密的夏天雷又已過世,或許昊空門與裂空幫的關係已成為永遠的秘密。

  雲長老嘿然一笑:“老夫瞧許幫主年紀輕輕便身懷絕技,必是嗜武之人。你若想探知這‘轉輪大法’的秘密,不若親身相試。”

  許驚弦見他反而又趁機勸自己接受“轉輪重生”,啼笑皆非,含笑搖頭。

  幾日以來,許驚弦每天與四位長老談論幫中往事,卻再無進展,索性放下心結,陪著幾位長老談天論地,聽風賞雪,偶爾聽雲長老提及少年時曾學過象棋,不由棋癮大發,便與之對弈幾局,倒也算過了幾天逍遙日子。

  許驚弦在去鳴佩峰的路上因與水柔清賭氣,迫著段成教自己學棋,後來在鳴佩峰後山隨愚大師鑽研棋路,最終在行道大會的賭命棋局中擊敗青霜令使簡歌,棋力可謂當世一流,不在任何一位國手之下。雲長老雖然這些年在轉輪穀中無事便以下棋打發時光,亦算得上是好手,卻哪裡是許驚弦的對手,被殺得丟盔卸甲,潰不成軍,不由嘖嘖稱奇,對這位少年幫主更增敬重。

  到了第五日清晨,許驚弦向四位長老辭行。四位長老與他相處幾日,頗有些不舍,但裂空幫不可一日無主,豈能長留?

  當下四位長老與四位隨從一併送許驚弦至轉輪界前,方才離去。

  許驚弦怔怔望著面前的轉輪碑,不由長歎了一口氣。想到幾日前抱著中毒的諸葛長吉入谷時的情景,恍若隔世。那時他還只是一個奉夏天雷遺命前來接任的孩子,雖有紫霜戒與轉輪訣,卻根本得不到幾位門主的信任。而此刻再踏出去一步,他就已是統領十萬弟子、白道第一大幫的幫主了。

  許驚弦本以為霍之良等人或許會在轉輪碑外守候,但出乎他的意料,穀口竟空蕩蕩並無一人。

  對於未接受“轉輪重生”之事,他這幾日已想好了應對的措辭,既要巧妙地避開諸門主的質疑,又要隱隱讓那個藏在暗處的奸細感覺到可乘之機,從而露出馬腳。

  可千算萬算,也未算到諸門主對自己竟是採取不理不睬的態度,心中隱生怒意。但隨即一轉念,立覺不對,就算霍之良等人有意冷淡,至不濟也會派人接應,如今的情況實有蹊蹺,莫不是幫中出了什麼大事?

  轉輪谷中貯藏豐盛,四大長老與幾位隨從平日都是深居簡出,只有食物將盡之時方才外出運送。許驚弦入穀五日以來,為了避免未接受“轉輪重生”之事洩露,有意禁止四位隨從外出,所以根本不知梅影峰的狀況。

  正疑惑間,忽聽旁邊一棵大樹上發出響動,抬頭看去,只見枝丫間露出一張孩童般的小臉,原來是阿義。

  阿義揉揉眼睛,一躍而下,望著許驚弦,面露笑容:“阿義!”

  許驚弦見他眼中隱有血絲,奇道:“阿義,你是在這裡等我麼?”

  阿義點點頭,上上下下打量許驚弦一番,又拍拍他的肩膀與身子,確認他安然無恙,神情歡喜:“阿義,阿義。”

  許驚弦這才知道阿義竟是露宿於樹上,等了他整整五天,心中大是感動,想到那夜童顏夜闖天地間救走桂岩王子,負責監視自己的鬼發蔣應欲要動手時,花生亦旁觀坐視,唯有阿義毫不猶豫地站在自己一邊。或許在他單純的心靈裡,根本不分善惡忠奸,只有一種對人的直覺。

  諸葛長吉死後,許驚弦失去了裂空幫中最後一個朋友,但是阿義,依然是他的親人、他的影子。

  這一剎許驚弦陡然醒悟過來,諸葛長吉曾讓他答應的事,就是照顧好阿義。

  阿義拍拍弓箭,又拉起許驚弦的手,指向遠處一座小山峰。那是他們曾經一起看日出的地方,大概是想要許驚弦陪他去練箭。

  許驚弦微笑搖搖頭:“阿義,幫裡是不是發生什麼事情了?花生他們都在什麼地方?”

  阿義垂頭想了想,先指指山下,又指著靜思堂的方向:“阿義。”

  許驚弦知道問不出什麼:“阿義你先回房休息吧,我另外有事情,改日再陪你玩,好嗎?”

  “阿義!”阿義伸出小指,作勢欲勾。

  許驚弦此刻雖是心急如焚,亦被他惹得哈哈一笑,與他勾了手指:“放心,我答應你一定陪你玩。”阿義這才蹦跳著去了。

  許驚弦往靜思堂方向趕去,半路終於遇見一位行色匆匆的裂空幫弟子。

  他頭紮白布,臂纏黑紗,竟是一副戴孝的裝束。他見到許驚弦後驀然一怔,停下腳步恭敬行禮:“見過幫主!”聽上去聲音喑啞,像是曾大哭過一場。

  聽到這一聲稱呼,許驚弦才知霍之良等人已公告一眾弟子自己接任幫主之事,實不應該懷疑他們對自己的態度,暗覺慚愧。不過如此看來,幫中必然發生了重要的事情,諸門主才會分身乏術,無法在轉輪碑外等候。

  “發生了什麼事?霍門主他們在什麼地方?為何戴孝?”

  “稟報幫主,從前日起,江湖各大門派都紛紛派人前來梅影峰弔唁夏幫主,霍幫主他們都在山下迎接……”

  “弔唁夏幫主?”許驚弦心中一驚,努力保持著鎮定,“靈堂可是設在靜思堂中?”

  “正是。”

  “好,你去做事吧,我自己去靜思堂。”

  許驚弦一路奔行,心頭起伏不定。

  這與雪紛飛、路晡天、宮滌塵等人起初與自己的約定全然不符。當日在觀星樓,他們曾商議好,許驚弦一個人先來梅影峰,待接手幫主之位安撫了幫中弟子後,再運送夏天雷的靈柩回梅影峰,不然一旦早日公佈夏天雷的死訊,必會引起軒然大波。然而自己還未出轉輪穀,幫主之位尚未安穩,莫非他們就已運送夏天雷的靈柩來到了梅影峰?更何況江湖中各大門派也不可能這麼快得到消息,其中必有蹊蹺。

  還未至靜思堂,已有弟子飛速傳信,沐紅衣搶先迎了出來:“臭小子……哦,許幫主,你可算來了……”

  饒是許驚弦滿腹心事,也不禁被她逗得一笑。這一聲“臭小子”讓面前的玉霄門主又變成了那時的花生。

  許驚弦見她亦是渾身縞素,臂纏黑紗,不過面上倒未見戚容,情急下也顧不得奇怪,擺出幫主的面孔,正色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從前日起,便陸續有各門派的人前來梅影峰,說是聽說夏幫主過世,前來拜祭。我們原是當江湖謠言,一面安撫眾人,一面暫時安排食宿,誰知昨日來的人更多,不少都是各幫派的重要人物,不好怠慢,幾位門主都忙得焦頭爛額……”

  許驚弦介面道:“夏幫主的靈柩運來了麼?”話說到一半,驀然止聲。

  靜思堂前現出兩人的身影,正是宮滌塵與何其狂,答案已不問而知。

  宮滌塵修長的身形配著一身純白的裝束,更顯高貴雅致,面容依然如往常般平靜如水,看不出絲毫波動。一旁的何其狂卻朝許驚弦豎起大拇指,再緊握一下拳頭,想必他們已得知許驚弦在梅影峰的所作所為,無論行為是否得當,至少許驚弦已如願地進入轉輪之界,成為裂空幫的新任幫主。

  宮滌塵大步走來,對沐紅衣點點頭:“沐門主先去照應其他客人吧,我和許幫主有些事情要談。”雖是客氣的口吻,但由那沉穩篤定的聲線發出,再加上清淡出塵的高貴氣質,仿佛是在下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沐紅衣本也是個驕傲大氣的女子,此刻臉上卻是微微一紅:“好,我先去忙,不打擾兩位了。”

  許驚弦心頭暗笑,天下女子見到宮滌塵只怕都會是這模樣,若她們知道這個看起來瀟灑濁世的翩翩公子其實是個易釵而弁的女子,不知是何感想?

  宮滌塵拉許驚弦到僻靜處,也不與他客套,開口直奔主題:“七日前我們收到消息,江湖上傳言四起,說夏幫主已在觀星樓去世。”

  “既然只是傳言,大可不必理會。”

  “我們起初也這麼想,但這傳言說得有根有據,包括夏幫主如何在金陵城中毒,被慕松臣、鬼失驚等人一路追殺至觀星樓,最終因心傷愛徒沈羽反叛而毒發身亡……細節上絲毫不差,不由人不信。雪、路兩位前輩與我們估計是觀星樓的弟子中也有敵人的奸細,所以才會走漏風聲。夏幫主過世是震動江湖的大事,只怕你應付不來,所以我們連夜啟程,總算在昨日趕到了梅影峰,再晚一兩天,梅影峰怕就炸了鍋。”

  “這麼說,裂空幫上下已確認夏幫主的死訊了?”

  “是的,起初霍門主等人還不相信,但見到夏幫主的遺體後,便昭告全幫披麻戴孝,並迎接江湖各派前來弔唁之人。”

  “這麼大的事,為何不通知我?”

  官滌塵目光閃動:“我們並不確定你在轉輪穀的情況,唯恐耽誤了你的修行……”說到這裡,她略一停頓,似是覺出不妥。

  許驚弦敏銳地抓住宮滌塵話中的漏洞你們早就知道‘轉輪重生’之事?

  為何不告訴我?”

  宮滌塵聳聳肩:“相信我,這也是雪前輩等人的決定,都是為你好。”

  許驚弦哈哈大笑:“只可惜我並沒有接受這份好意,我拒絕了四大長老的‘轉輪重生’。”

  宮滌塵的臉上極其少見地露出驚諱:“為什麼?”

  倔強之色從許驚弦面上一閃而過,淡淡道:“因為我不需要你們的恩賜。”“小弦……”宮滌塵始料不及許驚弦竟是如此態度,一時也有些手足無措,抬手似要撫摸許驚弦的頭以示安慰。

  許驚弦輕輕撥開宮滌塵的手:“還請宮先生讓一下,現在我要去靈堂拜祭夏幫主。”這一剎,千百種複雜的情緒從他心底流過,既感激“宮大哥”與他相識以來的種種眷顧,又恨她從頭到尾把自己當成一枚棋子一樣隨意擺佈。

  宮滌塵一咬牙,橫身擋住許驚弦的去路:“現在裂空幫中幾大門主都忙於應付弔唁之人,反倒是我們幾個外人有睱,趁現在無人打擾,我有幾句重要的話要對你說。”

  “宮先生的好意心領,但我現在已是一幫主之,必須去承擔起相應的責任。”許驚弦側身避開宮滌塵,大步往靜思堂走去,心頭卻是悶煩不已。自從習得《天命寶典》以來,他大多時候都處於心如止水、不動如山的境界,這世上只有寥寥可數的幾個人能令他煩躁至此,宮滌塵無疑正是其中之一。

  宮滌塵陡然色變,呆呆看著許驚弦走遠的身影,說不出話來。那從容鎮定的態度、充滿自信的行姿,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儘管他的脊背依然那麼單薄,那麼瘦弱,但卻又顯得如此挺拔,如此高大。

  這一剎,宮滌塵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個曾經鬧著要自己“陪睡”的孩子已經長大,已然成熟,再也不是她的“小弦弟弟”,而是可以叱吒江湖的白道第一大幫幫主許驚弦!

  許驚弦踏入靜思堂,但見堂中格局大變,桌椅全部撤走,一條五尺闊的素白絹布鋪在腳下,盡頭則是一口楠木棺材,上面擺有夏天雷的靈位,一個白衣人正跪在靈位之前,看身影是位女子。

  靈堂尚未鋪設停當,數名裂空幫弟子在沐紅衣的指揮下忙碌著,其餘幾位門主都不見人影,想必正在山下照應各大江湖門派前來拜祭之人。

  見到許驚弦,眾人一併肅立,口稱:“許幫主。”

  許驚弦擺擺手:“非常時刻,不必多禮。”話音未落,卻見靈位前跪拜之人回過頭來,卻是水柔清,對他做個鬼臉,又伸出手指在他臉上輕刮,也不知是羞他在眾人面前擺幫主的架子,還是取笑他當初假扮老者當“黃雀幫”幫主之事。

  許驚弦又好氣又好笑,靈堂重地豈容這小丫頭胡鬧?可是面對水柔清,再想擺出幫主的肅容卻是難上加難,只好假裝沒看見。他心中奇怪,不知雪紛飛、路嘯天與何其狂等人去了何處?而按說出現在水柔清位置的人本應是平惑才對,不知她是否已離開“天地間”,以“蘋果姐姐”的善良,要真得知夏天雷的死訊,必會把這筆賬都加在她自己頭上,豈不是要內疚至死?

  他念及平惑的處境,心頭沉甸甸的,也無心與水柔清開玩笑。正要找沐紅衣打聽一下,卻聽山下一陣喧嘩吵嚷,似又有事情發生。

  許驚弦搶出靜思堂,循聲望去。但見半山腰上人聲嘈雜,無數幫中弟子擁擠在山道上。而在一眾裂空幫弟子中,卻有一個身影艱難地在人群中前行著。眾弟子雖未拔刀動劍,拳腳相加,但卻是齊聲喝罵,口沫橫飛,似是不容那人上山。隱約可見蔣應、馮七等人亦在人群中,卻喝止不住群情激憤的眾弟子。

  許驚弦定睛望去,但見那人亦是披麻戴孝,渾身縞素,身後還背著一人,只是他的臉孔被眾弟子遮住,一時瞧不真切。

  許驚弦大覺驚訝,儘管裂空幫十萬弟子良莠不齊,但留在梅影峰的弟子都是頗得各位門主賞識之人,既然對方渾身戴孝前來拜祭,足顯誠意,縱然是仇敵宿怨,也不應該如此辱沒對方吧。

  許驚弦正要派人下山詢問,忽然瞅見那道人影頭頂上露出半截槍影,霎時醒悟,原來來人竟是沈羽。

  許驚弦叫過沐紅衣:“傳我命令,不許阻攔,讓沈羽上來。”

  沐紅衣眼力不及許驚弦,未能及時認出沈羽,不由一怔,失聲道沈三,他、他還有臉來……好,我立刻派人去傳令!”

  許驚弦本還擔心以沐紅衣嫉惡如仇的性子,憤怒之下會不顧一切拔劍殺了沈羽,見她如此篤定,微覺奇怪,不過眼前事情一樁一樁接踵而來,實無餘睱多想,只顧盤算該如何應對沈羽的出現。

  當日在觀星樓,沈羽就已追悔莫及,如今鑄成大錯,前來拜祭恩師亦屬人之常情。只憑他明知眾弟子對他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卻依然敢來梅影峰的勇氣,已足見誠意。于公于私,許驚弦目前都要先護得沈羽的安全,至少讓他拜了夏天雷的靈位、見過平惑後再行處置。

  沐紅衣派人傳下新任幫主的命令,眾弟子稍有收斂,雖是不再阻攔,但口中自是喧嚷叫駡不休,唾沫橫飛。沈羽既不分辯,亦不遮擋,只顧垂首前行,步伐緩而沉重,激起地下塵埃。以他的武功,雖肩負一人也不至如此,當是心情沉痛之故。離得近了,可看出他身後還負著一位女子,卻戴著一張面具,難睹真容。也不知是受了傷,還是被沈羽制住。

  許驚弦心頭感歎:沈羽本是裂空幫年輕一代俊傑,身為幫主嫡傳弟子,又名列琅霄門主,乃是眾弟子心中視為偶像的人物,卻因一念之差,受人唾棄不齒,縱能得到原諒,重列門牆,亦再無往日風光。

  沈羽終於上得峰頂,見到面前的許驚弦,苦聲道:“許兄好。還請容我在恩師靈前以死謝罪。”他的臉上沾滿了眾弟子的唾液,狼狽不堪,昔日的從容瀟灑全然不見,但相比之下,他眼神裡那隱含至深的痛苦與內疚之情,更令許驚弦動容。

  他不由想到當初與明將軍逃難之際,在那山神小廟中初見沈羽,那時的沈羽少年得志而不驕,含斂沉穩,頗有一方宗主之氣度,著實令自己妒忌,但如今卻是這般狼狽的模樣,實有天壤之別。

  許驚弦低歎一聲:“以死謝罪且不必提,先去拜祭夏前輩的英靈吧。不過靈堂之中,不能帶兵器。”

  沈羽黯然道:“我一身武功都是恩師所賜,我都會還給他,這兩杆槍請允許與師父陪葬。”反手取下“征衣”與“綴渺”,遞至許驚弦面前。

  許驚弦點點頭,過來一名弟子接過雙槍。

  沈羽又慢慢解下身後所負女子,行動間腰肋的白衣滲出血絲,似乎受了不輕的傷。那名女子大概被沈羽點了穴道,軟綿綿的,全然不動。

  許驚弦歎道:“這位女子是誰?沈兄又因何負傷?小弟本想安排你再見平惑姑娘一面,是否也沒必要了?”

  “沈某心中對許兄感激備至。在觀星樓裡,要不是被你一言點醒,我至今依然沉溺于權勢名利而不化……我知這位姑娘與許兄淵源甚深,所以拼死救下她交給許兄,以報恩德之萬一。至於平兒……”提到平惑之名,沈羽的聲音備添苦澀,“如果她還願意見我一面,還請許兄不吝成全。”

  許驚弦大奇:“這位姑娘是誰?沈兄從何處找來,與我有什麼關係?”那名女子臉上戴著面具,無法相認,身形似乎有些熟悉,一時卻想不起來。

  沈羽道:“這是簡歌從禦泠堂擄來的人質,我曾聽她提過許兄之名,應是舊相識。你且放心,我只是怕路上引人注目,所以才給她戴上面具,點了睡穴,本人並無損傷。”

  “禦泠堂的人質?”許驚弦大吃一驚,急急取下那位女子的面具,露出一張絕美的少女面容,不由失聲驚呼,“白瑪!”

  宮洛塵原本在旁觀望,聽到白瑪之名,忍不住閃過身來,接過白瑪的身體,口中喃喃道:“白瑪怎麼會落在簡歌手裡?莫非簡歌對桑瞻宇也下手了?”

  許驚弦道:“沈兄你先去靈堂拜祭吧,我已給諸位弟子傳令,不會阻你。”雖然沈羽曾經利慾薰心,一時糊塗犯下叛師之罪,但許驚弦依然相信,現在的他只是一個飽受良心折磨、只想在恩師靈前痛悔過去的漢子。

  沈羽恭身為謝,緩緩挪動步伐,往靈堂行去。

  宮滌塵行事謹慎,一來怕沈羽的點穴另外暗藏手段,二來白瑪本也時常神志不清,擔心她穴道乍解處於混亂狀態,道出禦泠堂的機密,所以並不替她解穴,而是先細細察看一番,確認並無其餘傷勢。

  突然,宮滌塵的右手在白瑪的懷中停住,面上露出難以置信之色。

  許驚弦關切道:“白瑪不要緊吧,難道她還受了傷?”

  宮滌塵搖頭不語,右手慢慢地從白瑪懷裡抽出。

  在她的手中,有一方長三尺、寬半尺的權杖,不知以何種金屬打造而成,隱隱泛著暗青色的光華。

  許驚弦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個字從嘴裡脫口而出:“青霜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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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發表於 2014-9-5 10:23 PM

終結篇 卷一 第二章 借屍還魂

  沈羽來到梅影峰拜祭恩師夏天雷早在許驚弦的意料之中,他之所以在裂空幫諸位門主面前竭力維護沈羽,並非只為了平惑,而是當日在觀星樓時,就已看出沈羽心中悔意。但白瑪與之隨行卻是出乎意料,而青霜令的乍然出現,更是令他目瞪口呆。

  不只是許驚弦,即便是宮滌塵,也因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而失去了素日的冷靜,難掩滿臉的震驚之色。

  作為禦泠堂的鎮堂之寶,青霜令可謂是江湖上最為神秘的事物,一般江湖人甚至不聞其名,唯有昊空門、四大家族與禦泠堂中的寥寥數人知曉其背後的真相:青霜令並不是一方普通的權杖,而是以異種玄鐵所制,堅固難摧,雖也算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卻也不過是個幌子,真正的秘密是在那重重機關之下掩蔵著關於千古秘術“悟魅圖”的線索。

  據說悟魅圖源於鬼穀子,有鬼神難測之玄機,但因其功效太過霸道,一旦被心術不正者所用,不免荼毒世人,因此鬼穀子禁令弟子行走江湖,悟魅圖從此不見天日。直至漢光武年間中原與匈奴大戰之際,少年將軍霍去病橫空出世,方才初露鋒芒。隨著霍去病離奇地英年早逝,悟魅圖再度銷聲匿跡。

  數百年後,禦泠堂南宮世家之祖、唐朝大將軍南宮敬楚無意間發現霍去病之墓,得到了悟魅圖的秘密,並以此助武則天登基,建立了大周王朝。

  大周女皇武則天女中豪傑,心思敏銳多變,不知她是震懾於悟魅圖那不可思議的威力,還是不願以此禍害李唐後人,雖然離世之前秘令南宮敬楚與景、花、水、物四位親信暗中輔佐明氏後人,卻不願借助悟魅圖之力,嚴令昊空真人將其銷毀。

  然而,昊空真人不忍千古秘術毀於一旦,暗中將悟魅圖保存在塞外某處。

  昊空真人一代聖賢,學究天人,深明人類本性中的貪欲。為防被奸人所趁,禍害天下,他先是以無上智慧設計出了青霜令,隨後耗盡數十年心力創下克制悟魅圖之效的《天命寶典》。

  青霜令雖由精於機關之術的物清流監製,始作俑者卻是昊空真人。它用堅固異常的玄鐵所制,劍斧難開,其上設置了精巧的機關,南宮世家雖擁有青霜令,卻無開啟之法,解開青霜令的秘訣分別掌握在昊空門、南宮世家、四大家族手中,唯有三派之人聯合起來,方可功成;並且昊空真人還用某種可腐蝕玄鐵的無色藥水,把關於悟魅圖線索的數句隱語寫在青霜令上,唯有經過數十年的漫長光陰,藥水蝕透玄鐵後方能辨別出清晰的字句。其良苦用心,不問可明。

  南宮世家與四大家族因輔佐明氏少主理念不同,漸成水火,輾轉千年的宿命之爭留下了無數恩怨,兩派全無聯手解開青霜令的機會,只是彼此保存著開啟的秘法,悟魅圖從此沉寂。

  但近千年的時光,也令許多秘密不再是秘密,或許現在,就是解開青霜令,讓悟魅圖重現江湖的時刻!

  許驚弦望著宮滌塵手中三尺長、半尺寬的權杖,腦中思緒翻滾不休,回想著青霜令的前因後果,怔了半晌,方才問出一句話這果然是青霜令麼?”

  宮滌塵手指輕撫著權杖上精巧細密的花紋,緩緩點頭:“我雖是第一次見到青霜令,但早就聽父親和兄長說過其種種特異之處,應該不假。”

  許驚弦定睛往青霜令上望去。初見此令時,或會被它那流光溢彩的暗青色光芒所惑,仿若才出熔爐的新品,但只要多看幾眼,就會不由自主感受到其森然古意,縱能在外形上惟妙惟肖,但那歷經千年時光與重重劫難後遺留下來的神秘氣息,卻絕非任何贗品可以模仿。

  昔日行道大會之時,青霜令使簡歌頭戴面具,手持權杖,率一眾禦泠堂高手與四大家族子弟在鳴佩峰離望崖前展開了那一場驚天生死賭局。那是青霜令失蹤二百餘年後首次現身江湖,雖難辨真假,卻已足令愚大師心神不定,被簡歌乘虛而入,誘使他訂下生死賭局。若非少年許驚弦陰差陽錯替代愚大師對局,只怕四大家族早已落敗。按雙方約定,一旦禦泠堂贏得行道大會,四大家族六十年中不得過問江湖之事,以簡歌的野心,必會引發腥風血雨,恐怕這些年的江湖格局將全然改變。

  事後證實,行道大會上簡歌手中的青霜令竟是真品,那時禦冷堂少堂主南宮逸痕已於一年前解開青霜令,並憑著其中留下的線索前往塞外尋找悟魅圖,青霜令原本另由他人帶回吐蕃交予宮洛塵。卻未想到南宮逸痕的僕從南宮靜扉覬覦至寶,暗中與簡歌通了消息,中途截獲青霜令。

  只是簡歌千算萬算也未料到,歷經周折方才得到的青霜令,卻只不過是南宮逸痕故意留給他的一個無法解開的謎局。

  禦泠堂少堂主南宮逸痕雖然年紀尚輕,卻是百年難遇的天縱奇才,早已巧妙安排好每一步計畫。從讓南宮靜扉誤以為在靜塵齋中被布下“天魅凝音”開始,一切都已在他的掌握之中。青霜令使簡歌暗中聯合紅塵使寧徊風、紫陌使白石,再加上得到了青霜令,本可借機徹底清除南宮世家的殘餘勢力,獨攬禦泠堂大權,然而卻因南宮靜扉的誤導,面對讓人束手無策的青霜令,徒然耗費了數年光陰。而南宮逸痕的幼妹南宮滌塵在碧葉使的輔佐下,借此機會在吐蕃魔鬼峰休養生息,漸成氣候,終可獨當一面。

  如今宮滌塵接替兄長禦泠堂堂主之位,與簡歌率領的一眾反叛者成分庭抗禮之勢。

  沈羽因許驚弦的緣故,將功贖罪救出白瑪確在情理之中。但是,簡歌潛伏禦冷堂多年,苦心孤詣謀算之下方才得到青霜令,必定將其視為心中至寶,又如何會輕易放在白瑪身上?這究竟是簡歌多年解令無方,放棄了戒心、一時疏忽被沈羽陰差陽錯得來了青霜令,還是另有陰謀?

  許驚弦與宮滌塵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想到這一點,一併往靜思堂瞅去,或許只有詳細詢問沈羽後,才能解開他們心中無窮的疑惑。

  宮滌塵恢復鎮定:“我先安頓白瑪,你立刻去靜思堂,阻止裂空幫與沈羽的異動,青霜令之事容後再議。”

  許驚弦明白宮滌塵的意思,裂空幫弟子雖然痛恨沈羽,但在自己的命令下,應該不會擅自動手,卻只怕沈羽心萌死志,拜祭過夏天雷後就會當場自盡謝罪。此事于情於理,他都決不能坐視不理,當即答應一聲,提步欲行。

  “許幫主!”宮滌塵緩緩出聲,一字一句。

  許驚弦應聲止步回頭,令他驚訝的不僅是宮滌塵對他的稱呼,還有那語氣中似乎下定某種決心的鄭重。

  宮滌塵深深吸了一口氣,上前兩步把青霜令遞至許驚弦面前:“此物先請許幫主保管,可好?”

  許驚弦猝不及防,驚訝道:“這可是南宮世家的家傳聖物,為何給我?”

  “梅影峰上,自然一切皆由許幫主做主。”宮滌塵微微一笑,手撫鬢角,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女子情態,“何況我不想為這個東西太傷腦筋,若你願接手,實是求之不得……”

  許驚弦心頭悸動,這是宮滌塵對自己能力的肯定,更是一種信任。想到剛才自己對她的冷言冷語,大覺慚愧。一句“宮大哥”懸在嘴邊,卻終於未吐出來,一時竟覺喉頭凝噎,說不出話來,只得勉強壓住翻湧的心潮,故作輕鬆地接過青霜令。

  青霜令比他想像之中更要沉重數倍,怕有三十餘斤的分量,觸手之際,一股異樣的寒涼刺入手指中,仿佛探到了千年不化的冰柱。指尖雖冷,心卻滾燙。

  許驚弦只覺眼眶發熱,鼻尖微酸,不敢抬頭看宮滌塵,將青霜令放入懷中,轉身大步往靜思堂走去。

  才至靜思堂前十步,幾位裂空幫門主出堂來迎。搶先一人正是霍之良,一揖到地:“參見許幫主。這幾日我忙得焦頭爛額,許幫主回來就好,兄弟們都等著你主持大局。”隨後蛇眼馮七、劉書元、鬼發蔣應、鈍鈍包無染相繼見禮,另有一位未曾謀面、披髮赤足、亦俗亦道之人,乃是丹霄門主月道人。

  想來得知幫中變故,是以匆匆趕回。

  許驚弦見諸門主對自己態度恭敬,大異平常,心頭微覺疑惑,詐作不知:“花生……沐門主呢?”

  霍之良低聲道:“此刻不但沈羽正在靈堂中拜祭,另還有幾位名門大派的長老在座,暫由紅衣主持大局。”隨即高聲一笑,“且讓我等替許幫主引見一下諸位名動江湖的前輩。”一挑門簾,當先踏入靜思堂中。

  眾人魚貫而入,許驚弦留意到蛇眼馮七有意腳步微滯,容他先行,心中大訝。縱然霍之良顧全大局,有意在外人面前樹立自己新任幫主的權威,但其餘人未必對自己服庸,何以前倨後恭?尤其那馮七本就心胸狹窄,與自己嫌隙頗深,怎會如此作態?但看諸人面上的表情並不似作偽,著實想不透其中的緣由。

  進得堂中,但見靈位前跪著一人,披麻戴孝,垂首扼腕,靜默不言,正是沈羽。雪紛飛、路晡天皆是夏天雷知交好友,身著孝服,分立靈位左右,以逝者家屬身份接受弔唁,其下賓位還坐著幾人。許驚弦聽霍之良一一介紹,方知手持念珠、寶相端嚴的和尚乃是少林的智輪大師,頭戴高冠、卓爾不群的道人乃是武當雪舞道長,白髮蒼然、面容肅穆的老者是控峒落雁長老,滿面虯髯的中年漢子與並肩而立、長髮飄逸的女子,則是多年前就已歸隱的孟淳、杜明玉夫婦,皆是在江湖上聲望卓著的名宿耆老。

  幾位名門長老皆是乍聞夏天雷過世的消息,匆匆趕來拜祭,聽了雪紛飛與路嘯天的一番解釋後,方知裂空幫已立下新任幫主,而且竟就是江湖上傳言紛紛的“明將軍剋星”,此刻見許驚弦到來,不免好奇地細細打量。但見他雖是劍眉虎目,面相英俊,眼神中隱露王者氣韻,但畢竟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雖事先有雪、路二人的引薦之語,但對其可否統領十萬幫眾仍是心中存疑。不過留意到裂空幫諸位成名已久、桀驁不羈的門主都對他態度恭謹,又是暗暗稱奇。

  許驚弦與諸位前輩見禮已畢,抽空對包無染低聲吩咐幾句,包無染點頭領命而去。

  堂中漸漸靜了下來,每個人的眼光都盯在跪拜於靈前的沈羽身上。

  落雁長老輕咳一聲,率先開口:“請問許幫主,江湖傳言紛紛,皆說夏幫主之死與其愛徒沈羽脫不開干係,卻不知是真是假?”

  許驚弦大感躊躇,如果在場的只有裂空幫自家兄弟,或許會看在沈羽當年的情分上原諒他,但這些前輩耆老一生以正道自居,眼裡揉不得半粒沙子,豈能放過沈羽?他微一沉吟,含混道:“此事不假,不過……”

  “咄!”落雁長老冷喝一聲,毫不客氣地打斷許驚弦的話語,“上梅影峰前老夫與智輪大師、雪舞道長、孟兄夫婦一併商量過此事,我等自不會輕易聽信江湖傳言,但試觀貴幫上下對沈羽的態度,已猜知流言非虛,如今又得到了許幫主的親口證實。既然證據確鑿,豈容這個欺師滅祖的宵小之徒辱沒夏兄的靈位,若是許幫主當場清理門戶,我等願做個見證。”崆峒落雁長老一向以嫉惡如仇稱道於江湖,當即發作。

  許驚弦心中一緊,故作淡然:“此事尚有隱情,還需斟酌處理。”

  落雁嘿嘿一笑:“聽許幫主的口氣,是要饒沈羽不死了?本來這是裂空幫的家事,我等原也管不著。但老夫既認夏兄為摯友,決不容忍他喪命於這等無恥之徒之手。若是許幫主顧念舊情不忍下手,老夫願助一臂之力。”許驚弦見他以老賣老,略略有氣,正要開口反駁,忽見雪紛飛正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心頭一凜。自己現在已是一幫之主,再不是那個仗劍江湖、快意恩仇的少年,一言一行皆須慎重,決不能意氣用事落下把柄。如何處理好沈羽之事,正是考驗他這個新任幫主的第一道難關。

  一旁的杜明玉插口道:“若是要査出幕後主使,尚可暫且留沈羽一命,但如今既已知是非常道慕松臣等人所為,如此逆賊留之何用?欺師滅祖乃是重罪,決不容于江湖,人人誅之後快。就算落雁長老不出手,我等也不會坐視不理。何況裂空幫身為白道第一大幫,自當在江湖上做出表率,許幫主不知為何猶豫?”

  三十年前杜明玉乃是江湖上有名的“三快仙子”,劍快、眼快、心直口快,後與溫文儒雅的孟淳一見傾情,遂安心下嫁,自此相夫教子不再過問江湖之事,孟、杜夫婦攜手江湖的往事亦成了一段江湖佳話,想不到她如今雖已年過五十,卻還是不改當年的火爆性格。

  孟淳亦道:“沈羽與許幫主皆是少年成名的英雄才俊,想必有些私交,聽說沈羽的未婚妻子還是許幫主的姐姐,許幫主一意維護我等都可理解。不過麼,在這等大是大非的關頭,可不能有絲毫含糊,若不然,不但許幫主會被天下人恥笑,亦有損裂空幫的聲名。一點愚見,還請許幫主三思而行……”杜明玉白孟淳一眼:“你能不能不要繞那麼多彎子,如今擺在面前就一條路,哪有什麼三思而行?”

  孟淳苦笑:“夫人說得極對,沈羽這等逆徒絕對留不得。”

  眾人肚中偷笑,早聽說他夫婦二人是江湖上有名的婦唱夫隨,果然不假。

  許驚弦這當兒無暇計較孟、杜夫婦的笑話,心中翻過無數念頭,只想能救沈羽一命。但正如孟淳所說,國有國法、幫有幫規,今日若饒沈羽不死,他自己的聲名是小事,若讓裂空幫日後在江湖上難複當年威勢,實難堪當,更對不起夏天雷的臨終所托。

  許驚弦的目光緩緩掃視全場,霍之良、沐紅衣諸門主神情複雜,他們畢竟與沈羽有過同袍之誼,起初說及沈羽叛師行為恨之入骨,但當真面對昔日的兄弟,又如何能不顧念這些年的情分?唯有聽許驚弦命令列事,可稍減心中不安。

  雪紛飛與路晡天卻是面無表情,仿佛事不關己。雪舞道長拈須沉吟,孟淳垂首思索,落雁長老與杜明玉則是義憤填膺,虎視眈眈,等待著他的決定;稍遠處何其狂、白石與水柔清站于一處,白石不置可否,如觀好戲,何其狂、水柔清則是面含微笑,朝他暗中揮拳以示鼓勵。

  而沈羽,耳中聽著諸人討論著他的生死,卻依然不動如石像。他既然敢來梅影峰,就已抱著必死之心,全然不存生念。

  許驚弦的目光落在智輪大師身上,忽有計策,低聲道晚輩有一事不解,想請大師指教。”

  “阿彌陀佛。許施主有話請講。”

  “不知我等江湖之人,習武修身,到底是為了什麼?”

  這個問題不是太難,而是太簡單,近乎幼稚。諸人忽聽他如此問,皆知必有下文,卻依然猜不出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智輪大師微微一滯,手撚佛珠,不答反問:“卻不知許幫主心中的答案是什麼?”

  許驚弦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懲惡揚善,除魔衛道!”

  “好!這八個字正是正義的江湖人之心聲。”

  “但晚輩一直在思考,若是只有一個選擇,我們應當先懲惡還是先揚善?除魔與衛道究竟孰輕孰重?”

  眾人這才明白許驚弦的語意,各自思索。

  智輪長老一笑:“許少俠問得好。若是讓老衲來說,自當以揚善與衛道為重。不過在江湖人眼中,卻是因事而異,不可一言而決。”

  許驚弦緩緩道:“沈羽叛師不假,卻只是受了宵小的挑唆,想借機誘夏前輩說出裂空幫不傳之秘訣,從而有機會繼任幫主之位。他錯在未能抵擋住自身的貪念,卻實無試師之意,若不然,當日在觀星樓中,他也不會力抗鬼失驚、慕松臣之流,保得夏前輩的安全……”

  智輪長老等人已聽雪紛飛、路嘯天說起過觀星樓之戰,沉吟不語。

  許驚弦續道:“我與沈羽雖曾有數面之緣,卻並無深交,他與我姐姐之事也並不會影響我的決斷。但我正是當日在觀星樓瞧出沈羽心中大有悔意,所以才竭力維護。試想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只要能幡然悔悟,便是難得。他敢來梅影峰,已足見誠意,若非事後夏幫主毒發,我相信時至今日,也必會原諒他。沈羽在幫中名列琅宵門主,功勞無數,雖犯下大錯,功不抵罪,但若再給他一個機會,他必是幫中最忠誠得力的一員。晚輩接任裂空幫不過數天,殺之立威原是最容易的決定,但我卻想留其一命,或許此刻無法被人理解,但我相信沈兄必不會負我所望。日久見人心,總有一天幫中弟子會明白這個決定的正確與否。”

  落雁長老猶有不甘:“浪子回頭自然最好,但就只怕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夏兄已因他而死,若是日後又害了他人,許幫主能擔得起這責任麼?”

  許驚弦大喝一聲,“斷流劍”鏘然出鞘:“我既然坐上了幫主之位,就擔得起手下任何一名弟子的責任。此刻便當著諸位前輩的面,在夏幫主靈前立下重誓,若沈羽再犯下幫規,必將親手殺之!若不然,罪與其同!”

  自踏入靜思堂起,面對江湖上德高望眾的名宿耆老,他一直保持著晚輩的謙恭之態,直到此際方現出一幫之主的霸氣。

  眾人一時語塞,許驚弦所說合情合理,大錯既已鑄成,就算殺了沈羽,亦於事無補,除了一時的痛快,別無所獲,留他一命再替裂空幫效命,實是上上之選。只不過,對於大多數刀口喋血的江湖人來說,以德報怨並非寬容,而是一種懦弱。

  眾人雖知許驚弦此舉難容於江湖,卻不知應該如何反駁。

  沈羽忽大叫道:“許幫主不必替我求情,沈羽來此之前,早就欲以死相謝,只是掛念著再見恩師最後一面,方才苟且偷安。如今心願已了,懇請許幫主殺我以振幫威!”聽他語音嘶啞,想必已是淚流滿面。之所以不願回頭,必是怕眾人見到他的悔恨之淚。

  “沈兄少安。”許驚弦轉身望向霍之良等人,“小弟新任幫主不久,第一個重大的決斷就交由大家一併抉擇吧!在此,我想鄭重地問一聲諸位同門,你們想要的是一個冰冷的首級,還是一個重新回到自己身邊的兄弟?”

  諸位門主聳然動容,沐紅衣顫聲道:“沈老三……”卻再也說不下去。

  但這聲“沈老三”的稱呼無疑已表明了她的態度。

  霍之良長歎一聲,緩緩伸出掌來,與許驚弦在空中相擊,沐紅衣、劉書元、馮七、月道人、蔣應等人也一併伸出手掌,數手在空中相握,每個人眼中都有淚光閃動,卻無人開口。

  直至此刻,許驚弦才第一次感覺到諸門主對自己發自內心的尊重與認同。

  他心中長歎一聲:“諸葛兄你錯了,寂寞並不是王者唯一的冠冕。還有那濃於血水的友情!”

  面對這無言卻觸動人心的一幕,智輪、雪舞、落雁、孟杜夫婦皆是瞠目結舌。乍見許驚弦之時,都對他這樣一位弱冠少年如何能掌管十萬幫眾心存疑惑,但目睹此時此刻,卻再無半分懷疑。能在短短時間內讓幾大門主歸心服庸者,非幫主之最佳人選莫屬!

  沈羽緩緩回頭,望見幾位門主數手相握的場面,再也按捧不住,放聲大哭起來,淚水如斷線之珠滾滾而下,沾濡了那依然英俊的面容:“沈某待罪之身,何堪諸位兄弟錯愛?我齤一日不死,裂空幫聲勢難再,容我依幫規赴死,九泉之下,也會記得兄弟之情。”

  霍之良大笑沈老三胡說什麼?只要有你我兄弟同心,裂空幫就算散了,也必會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沈羽咬牙道:“我意已決,請勿再勸……”話音未了,忽然一窒,呆呆望著門口。

  一位綠裝少女盈盈立在堂前,正是平惑。原來剛才許驚弦暗中吩咐包無染,正是令他帶平惑前來。

  平惑對堂中眾人視若不見,也不去拜祭靈位,眼中似只有沈羽一人,呆立良久,幽幽一歎:“沈公子……”短短的三個字裡,仿佛包含著無數愛恨難辨的糾結。

  許驚弦見到平惑如此,心中忽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按說平惑尚不知夏天雷的死訊,為何眼見靈位卻不聞不問?就算對沈羽深情至此,但這些天來她一直為無意毒害義父而內疚不安,怎會在靈前置若罔聞?莫非……

  沈羽狂叫一聲,雙手撕扯著頭髮,心中難以描述的痛苦令昔日那俊秀儒雅的形象蕩然無存:“平兒,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師父。今世無緣,若來生你不嫌棄,我必娶你為妻。”一言講畢,大叫一聲,一頭往那楠木棺上撞去。

  許驚弦猜知沈羽心懷死志,所以才特意請平惑過來,只盼她的出現能激起沈羽一絲生念,卻不料弄巧成拙,沈羽乍見平惑更難壓抑心頭懊悔,當即就要自盡謝罪。

  那楠木棺質地堅硬非常,散去功力的沈羽全力一撞必死無疑。雖事發突然,但許驚弦早就防備著沈羽自盡,若此刻全力上前相救或能挽回,但心念電轉間,卻見雪紛飛立在棺前,只是冷眼相視場中的變化,全無救助之意。

  以雪紛飛的精於世故、擅察人情,必能早早發覺沈羽的心意,卻又為何無動於衷?反倒是智輪長老、雪舞道長等人始料不及,齊齊發出驚呼。

  許驚弦再推想諸位門主與平惑等人的奇怪舉止,心中忽然一亮,一時竟有放聲大笑的衝動。

  說時遲、那時快,沈羽的頭頻眼見就已撞在棺木之上,卻聽“噗”的一聲輕響,堅固的楠木棺陡然如紙糊般裂開一個大洞,一隻厚實溫軟的手掌從中探出,不偏不倚地正抵在沈羽頭上。

  沈羽全力一撞如墜入棉花之中,那只手掌將他的力道盡數抵消,全無任何反挫之力。

  手掌托住沈羽,化剛為柔,輕撫他一頭亂髮:“羽兒,你總算回來了……”智輪、雪舞、落雁、孟杜夫婦齊齊變色,唯有許驚弦長聲大笑:“裂空幫第十四代繼任幫主許驚弦恭迎夏幫主大駕。”

  棺材如朽木般散開,一人長身而起,目光磨凜,不怒自威,正是夏天雷。

  沈羽目瞪口呆,幾疑在黃泉相見:“師父……你沒死?”

  夏天雷哈哈大笑:“若不親眼見你悔悟,老夫如何捨得去死?我且問你,你是願意一頭撞死,還是重歸老夫門牆?”

  沈羽本以為自己害死恩師,故而不惜以死相謝,此刻見夏天雷無恙,早將尋死的念頭拋到九霄雲外,囁嚅道:“但求師父原諒我,其餘再無所求……”淚水再度滑落,卻是喜極而泣。

  夏天雷稍稍安撫下沈羽,匆匆與智輪長老等人見禮:“實不相瞞,老夫此次險死還生,差點就當真西去了。本想詐死誘敵,誰知反被敵人趁機散佈遙言,不但弄得江湖大亂,還害得諸位老兄白跑一趟,尚請恕罪。要不是有意試探這個徒兒,老頭早就從棺材裡跳出來與諸位相見了,哈哈哈哈……”

  智輪長老等人不料事態演變至此,驚喜交加,一併大笑起來。

  夏天雷目光轉向許驚弦:“老夫前夜與雪兄、路兄等人趕來梅影峰時,已暗中知會各位門主未死之事,卻因許少俠在轉輪穀中未能及時通知,想不到你竟瞧出了破綻。有這份眼力,倒也不負老夫所托啊。”

  許驚弦心懷大暢,也不去計較夏天雷詐死的真實目的:“其實前輩詐死之舉早有蛛絲馬跡可尋,但晚輩直到剛才見平姑娘時才突然觸動靈機,已可謂是極愚鈍了。”

  雪紛飛大笑:“你們裂空幫兩代幫主之間的稱呼就是晚輩與前輩麼?當真是前所未聞啊。”

  眾人哄然齊笑。

  夏天雷拍拍許驚弦的肩膀:“如今五嶽三山的江湖好漢集聚梅影峰,這是老夫惹下的禍事,自當由老夫解決。不過從此之後,裂空幫就是你的天下了,老夫年事已高,最多行輔佐之責。許幫主,你可記住了!”這一聲語重心長的“許幫主”一出口,仿佛代表著裂空幫權力的真正移交。

  許驚弦感懷滿腹,重重點頭。

  原來當日夏天雷雖然毒傷重發,但一來有雪紛飛這等超一流高手相助,更有精于岐黃之術的路嘯天在旁,早就疫愈,卻有意定下詐死之計。一來迷惑敵人,二來好讓許驚弦獨自去挑裂空幫幫主這份重擔。儘管有雪紛飛、宮滌塵等人的推薦,但裂空幫乃是夏天雷一生心血,如何放心輕易交給許驚弦,此舉本也有相試之意。

  事實證明,許驚弦果然不負所望,夏天雷後繼有人,愛徒又重歸門牆,胸懷大暢,也不顧什麼禮儀,端起一杯供桌上的祭酒一飲而盡。

  眾人相視而笑。

  許驚弦心知沈羽情緒動盪不穩,何況此刻梅影峰前群雄會聚,要處理的事務繁多,實是抽不出身來,他一時也不急於問沈羽如何從簡歌手中救出白瑪,得到青霜令之事,暗中囑咐平惑好生照顧他。奇怪的是再也找不到宮滌塵的身影,猜想她或許是正在某個隱秘之地詢問白瑪。

  事關禦泠堂的機密,他這個裂空幫幫主倒是不便插手。手指輕撫懷中的青霜令,想到宮滌塵原本將此物看得極其重要,卻能毫無顧忌地交給自己,心頭好一陣溫暖。回想前塵往事,似乎很多次與宮滌塵的爭執都是由於自己未能解開心結。

  沈羽犯下滔天大罪,自己尚能諒解,為何偏偏對宮滌塵難以抱著一顆寬容之心?是否當她是自己至親至愛之人,所以才苛責至此?

  寒暄一陣,夏天雷笑道:“各位老兄且慢用酒水,老夫先去給前來弔唁的冊友們打個招呼。嘿嘿,想不到老夫人緣如此之好,當年做幫主時可沒這麼多人捧場。”眾人聞言莞爾。

  落雁長老打趣道:“夏兄素以剛直不阿聞名江湖,想不到竟會如此自嘲。看來這一次詐死令你頓悟不少啊,倒也不冤我等白來一場。”

  夏天雷笑道:“倒不盡如落雁兄所言。金陵城的狙殺與小徒的舉措確令我心性稍變,但最重要的是如今老夫後繼有人,放下了裂空幫的擔子,方可重回當年的江湖本色。”言罷大有深意地盯住許驚弦,“許幫主,與老夫一同去見見江湖上的朋友吧。”

  兩人出了靜思堂,來到梅影峰的高處。由此往下望去,但見半山腰上人群攢動,怕是有上萬之眾。

  夏天雷笑駡道:“霍之良這小子做事也太死腦筋,明知老夫詐死,卻還是命全幫上下身披縞素,可是耗了不少銀子呢。”

  許驚弦沉聲道:“諸葛二哥乃是幫中功臣,卻因我而死,就當是替他守孝吧。”

  夏天雷面容一整:“驚弦提醒得是。不過我素知長吉為人,他這些年病痛難忍,生不如死,如此也算解脫,你不必為此耿耿於懷。何況若要算起來,老夫也需要承擔大部分的責任。”

  這還是夏天雷第一次以姓名相稱許驚弦,猶若老父長兄般,許驚弦不免有些扭捏。

  夏天雷見狀嘿嘿一笑:“知道麼,儘管有雪兄和宮滌塵一力擔保,老夫起初依然懷疑你的能力,但直到剛才在靈堂中,見你在寥寥數語間令諸門主歸心,實有統領之氣度,方才真正放下心來。裂空幫凝聚著老夫一生的心血,若所托非人,老夫九泉之下亦難心安,所幸你的表現不但沒有讓我失望,反而更增驚喜。以後在外人面前,老夫認你是幫主,但私下裡,便當你是子侄……”平平淡淡的話語,卻飽含著至真至性的誠意。

  許驚弦心中感激,點頭暗謝。他原本對夏天雷詐死誘自己出任裂空幫主一事頗有芥蒂,聽他這番話後亦煙消雲散。又想到在轉輪穀中對轉輪重生大法的種種疑問,若有空暇時,還要向夏天雷討教。

  夏天雷長吸一口氣,仰天長嘯。他功力已然全複,這一記嘯音渾厚悠長,在梅影峰中回蕩不休,山下眾人聞聲齊齊抬頭望來。

  “諸位江湖的兄弟們好,老夫夏天雷,在此問候!”

  山下眾人聽得真切,剎那間如炸了鍋,歡呼聲、鼓噪聲一併響起。有人懷疑說話的是假冒的夏天雷,也有人氣惱上了裂空幫的當……

  不但那些聞訊前來的弔唁者喧嘩不休,大多裂空幫弟子也不明真相,聽到老幫主死而復生的消息,亦是驚得呆了。大多數人尚是半信半疑,但也有不少親信弟子認出了老幫主的身影,倒身跪拜,場面紛亂至極……

  許驚弦見狀大感頭疼,猜想若是自己面對這局面,只怕方寸早亂,難以收拾殘局。且看夏天雷如何應對。

  夏天雷朗聲道:“先給諸位聲明。老夫可不是復活僵屍,從頭至尾就是詐死。不過你們可別以為老夫失心瘋,給大夥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此詐死之舉原是有四個用意,若是大夥不嫌老夫囉唆,便一邊享用茶水,一邊聽老夫慢慢道來。”

  許驚弦心中暗歎:薑畢竟是老的辣。若沒有久經風浪的豐富經驗,又如何能在萬人面前依然保持這份從容不迫的心態?

  待喧嘩稍息,夏天雷續道:“這第一個用意麼,乃是出於私心。想老夫縱橫江湖數十年,結下無數恩怨。一旦老夫死了,不知有多少好兄弟會在靈前痛哭,又有多少仇敵指棺稱快。嘿嘿,可惜老夫詐屍早了幾個時辰,不然真想聽聽你們會在老夫靈前說些什麼,再記下那些偷罵老夫者的名字,日後清算總帳,哈哈。”

  山下萬人齊聲大笑,聲震數裡。原本有些植尬的氣氛因此活躍起來。

  “這第二個用意麼,本是想麻痹敵人,趁隙反擊。奈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敵人竟然比本人還提前通知諸位老夫的死訊,反倒是我裂空幫措手不及,有失遠迎。唔,不過塞翁失馬,焉知福禍,老夫那對頭雖然厲害,卻不知裂空幫財大勢大,莫說你們隻身前來弔唁,就算拖家帶口,我裂空幫也招待得起,而能與諸位兄弟重聚此地,亦是老夫之幸。”眾人一齊歡呼。

  待歡呼聲稍停,夏天雷平舉雙手示意,山下頓時鴉雀無聲。皆知這前兩個用意不過是開場,接下來說的話才是關鍵。

  “第三個用意,是趁此機會讓老夫的接任者獨當一面,正式統領裂空幫。下面,老夫便給大夥介紹一下裂空幫第十四代新任幫主:許驚弦許少俠!”夏天雷微微閃開身形,暗中一推,將許驚弦讓於身前。

  許驚弦全無準備,一時錯愕,也不知應該講些什麼,唯有將掌中劍鞘高高舉起。

  夏天雷暗中傳音道:“無妨,盡可暢所欲言,裂空幫幫主可不須看別人的眼色。”這話激起許驚弦胸中的萬丈豪氣,心神漸安。

  山下一片驚歎聲。裂空幫乃是白道第一大幫,新任幫主即位原該早就風傳江湖,卻無人提前得知消息。但許驚弦這個名字卻是無人不曉,那個稚齡幼子早在多年前就因暗器王林青一言,而成為名動江湖的“明將軍剋星”,雖銷聲匿跡數年,但隨著明將軍征討烏槎,將軍府的大肆宣揚,這個名字已成為江湖上新一代少年高手中的翹楚,想不到如今搖身一變,竟又成為了裂空幫的新任幫主。若論江湖地位,初出茅廬的許驚弦原是難堪此任,但若論名聲,這位少年卻不在任何一個名門大派的掌門之下。

  許驚弦默動神功,放聲道:“在下不才,蒙諸位前輩悉心提攜,出任裂空幫主。也許大家都以為在下只是運氣好,結識了許多前輩高人,才得到諸多一展抱負的機會。但不瞞諸位,曾幾何時,在下只想做一個普通人,策馬江湖,快意恩仇,我願意去保家衛國,為自己的親友兄弟兩肋插刀,卻不想背負太多的責任與道義……”

  許驚弦才一開口,山下諸人便靜了下來。並非他的說辭有何道理,而是因為在他尚顯稚嫩的語聲中,顯現出絕高的內力修為。

  夏天雷聲音激越,仿佛晨鐘暮鼓響于耳邊,許驚弦卻是中道平和,如在低訴,但每一字每一句都聽得清清楚楚,全無錯失。

  前來梅影峰弔唁的大多是各門派長老級的人物,自是識貨,早已聽出兩人雖內功路數不同,卻是各有千秋,難分軒輊。眾人本以為裂空幫與將軍府向來不睦,許驚窣或許只是憑著所謂“明將軍剋星”的名頭方才有了出任幫主的機會,但此際聽他開口說話,方知這位年方弱冠的少年確有真才實學,能坐上裂空幫幫主之位絕非僥倖。

  要知夏天雷不但身為裂空幫幫主,更是江湖人稱“夏蟲語冰”四大白道高手之首,一身內力可謂爐火純青,許驚弦與之相較絲毫不見遜色,實屬難得。

  許驚弦從未經歷過如此大的場面,起初尚有些拘束,漸漸放開心懷,越說越快:“本以為自己心性淡泊,決不可能做好一幫之主。然而,當經歷了種種事情,直至成為裂空幫新任幫主後,我才更驚訝於自身的轉變。現在我明白了,人生在世,必須有所承擔、有所作為、有所信念。蒼天給了我們無從選擇的命運,也給了我們不斷進取的能力。每踏前一步,都是經歷一次新的考驗,也能重新衡量自己。我們應該做的就是不要放棄。只要我齤一日身為裂空幫主,即便力有不逮也會努力做到最好,決不言棄,毀譽皆由後人評說吧……”

  夏天雷聽得肚中暗笑,許驚弦這番話雖是出於肺腑,但此刻本應說些新幫主繼任的宣言,這番話卻是有些不倫不類。正想順勢接過話題,卻聽山下傳來雷鳴般的掌聲與歡呼聲,實是始料不及。

  對於大多初涉江湖、心懷夢想的年輕人來說,許驚弦此番話無異於一劑振奮人心的良藥,而那些成名已久的英雄人物,或因其長時間運功開口,功力卻全然無滯而贊,或因他肺腑之言,仿佛重新找回昔日的榮光。

  許驚弦似是感覺到有些喧賓奪主,報然一笑,對山下抱拳施禮,退到夏天雷的身後。

  夏天雷放下心來:“許幫主能得到大夥的支持,老夫大感欣慰。至於老夫剛才提到的第四個用意,原只是一個計畫,並不想過早公佈,但既然好兄弟都在此處,也就一併告知大家。年前烏槎國犯我中原,白道各大幫會成立‘神州盟’,老夫亦身為盟主,總算是替國家做了些不足掛齒的事情。此刻外夷雖退,盟約尚存,更有一些邪魔外道對我白道武林虎視眈眈,豈能容他們倡狂。老夫年事已高,早有退隱之意,如今裂空幫後繼有人,這‘神州盟’就是老夫在江湖上唯一放不下的心事了。既然大夥都在,老夫有個提議,明年此際此地,懇請各白道幫派重開神州大會,另立新任盟主,也好轟轟烈烈做一番事業。若是大夥同意,便一起高舉雙手!”

  萬人同聲而和,一併高舉雙手,聲勢驚人。

  夏天雷哈哈大笑:“既然如此,便這般說定了。神州盟的新盟主不看出身年齡,只要能讓大夥心服口服,便可勝任。具體事宜容老夫與各派掌門長老再細細商榷,老夫權且再做一年的盟主,屆時告老還鄉,誰也不許攔我……”山下群情沸騰,歡呼連連。誰也料想不到,梅影峰這一場弔唁最後變成為了一次白道武林的盛會。

  被眾人的熱情感染,許驚弦亦是激動得滿面通紅。經此一事,似乎令他信心倍增。他隨夏天雷由峰頂上下來,沿途遇見不少幫中弟子與各派人物前來問候,對答得體,儼然不失一派幫主的身份。

  到了靜思堂,搶先出迎的竟是水柔清,她望著許驚弦,俏皮地刮刮臉喂,你當黃雀幫幫主的時候怎麼不給我說那麼一通?”

  許驚弦哈哈大笑:“我說得還好麼?”

  “糟透了。”水柔清一扁嘴,“人家新幫主上齤任時都說些冠冕堂皇的話,哪像你動不動跟人掏心窩一般,全無半點幫主的風範。”

  “啊!”猶如一桶冰水當頭澆下,許驚弦暫態從剛才的狂熱中清醒過來,面色陣青陣白,“真的有那麼糟糕麼?”

  水柔清“嘻嘻”一笑:“不過嘛,我倒是蠻喜歡聽……”說完再也不看許驚弦一眼,哼著小曲離去。

  許驚弦不料著了這小妮子的道,惱怒交集,偏又拿她全無辦法,嘴角卻現出一絲溫柔的笑意。至少,他們現在是朋友,不再是仇人。

  一旁的何其狂忍不住笑道:“嘿嘿,許幫主少年英雄,原來也會遇上剋星哪。”

  許驚弦面上微紅,期期艾艾地道:“何大哥別開我玩笑了,還叫我許幫主?”

  “以前一直當你是小弦,但現在……”何其狂伸出大拇指。

  雪紛飛隨後出來,望定許驚弦:“還記得老夫在京師裡對你說過的那句話麼?”

  許驚弦朗然回答:“人生在世,欲有所成,最重要的,是執著!”

  “不錯。現在老夫想告訴你第二句話。最好的執著,是超越。不但要超越你的對手,更要超越自己的目標!”

  聽到此言,許驚弦驀然醒悟過來:“莫非雪、夏兩位前輩還打算讓我去爭那‘神州盟’的盟主?”

  “此事不急,畢竟還有一年的時光,足可以改變許多事情,或許會有更好的人選出現,但在此之前,老夫確實看好你。”

  許驚弦啼笑皆非,賭氣般道:“再下一步呢,總不會還想讓我去做皇帝吧?”

  夏天雷與雪紛飛不語,相視而笑。

  許驚弦沉默,在兩人那仿佛洞察天機的微笑中,他忽然捕捉到了一絲靈感,卻令他心驚肉跳。

  前來赴會的各路英雄漸漸散去,可想而知,許驚弦繼任裂空幫幫主之事必將一夜之間傳遍江湖。他可以推想到在江湖人添油加醋的描述中,自己將會成為什麼樣的角色。

  奇怪的是,許驚弦對此似乎並沒有太多的反感。即使權力與名利並非他的本意,但《天命寶典》講究應勢而行,水到渠成,他只需努力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其餘的一切,則任其發生。

  深夜子時,許驚弦剛剛入睡,房門忽被敲響,久未現身的宮滌塵悄然歸來,身邊卻不見白瑪。許驚弦出言相詢,宮滌塵回答說白瑪身體並無大礙,只是脫力太久,正在休息,隨即約許驚弦去靜思堂中相聚,然後匆匆離去。

  許驚弦穿好衣衫,來到靜思堂,第一眼就望見宮滌塵一身雪白,端坐堂廳正中,其餘夏天雷、雪紛飛、路嘯天、白石、何其狂、水柔清等人盡皆到場,卻無裂空幫諸門主參與,心中已大致猜出了宮滌塵的用意。

  待八人到齊,宮滌塵緩緩起身,關好堂門。她的身姿依然從容瀟灑,動作卻慢得不可思議。

  眾人心知肚明,夏天雷早已摒退左右,而以這八人的武功,只怕當世任何一人離近三丈之地便會被發覺,宮滌塵關房門無異於多此一舉。她只是在用無聲的行動向諸人傳遞著一份鄭重。

  雖然無人開口,靜思堂卻籠罩在一份肅穆的氣氛中。每個人都知道,能令宮滌塵如此鄭重的事情確實不多!

  眾人圍桌坐定,宮滌塵目光掃視一圈,最後落在許驚弦身上,微微頷首。

  許驚弦不發一言,從懷中取出青霜令放在桌上。

  青霜令沉重異常,發出“咚”的一聲響,在寂靜的暗夜裡聽來,猶顯驚心動魄。

  除了宮、雪、許三人,其餘五人皆是面露驚容。他們雖久聞青霜令之名,卻都從未見過,唯有白石曾在本門記載中大致瞭解青霜令的形狀,猶疑發問:“這,可是青霜令?”

  許驚弦這一日諸事繁雜,全無餘暇,雖然青霜令就在他懷中,卻直到此刻方才有機會細細打量。

  僅從外觀來看,青霜令長三尺,寬半尺,厚約有一寸半。下部二尺黝黑一體,棱角分明,渾如一面長方形的鐵板,頂部一尺處漸漸收縮為尖形,似護盾、似權杖。表面上雖刻滿著細密而不明其意的各種花紋,卻矛盾地讓人感覺平滑。令人驚異的是,它如同一個整體,全無縫隙,更找不到那傳說中誰也參詳不透的十九句武學秘訣……

  最奇特的是,青霜令通體隱約泛著暗青色的光芒,乍望之下,寒意陡生,猶如仁立於千年的冰峰前。

  可是,許驚弦卻比任何時候都肯定,這看似不起眼,卻充滿著神秘氣息的古物,必是青霜令無疑。

  那是一種發自心頭的感覺,真實卻不突兀。

  是否,那細密的花紋,也是悟魅圖的一部分?

  雪紛飛細觀良久,長吸一口氣:“當年老夫與南宮睿言一同去塞北尋找青霜令,曾大略見過此令。但當時為避嫌疑,老夫只是睹其形而未觸其體,但這等千年寶物實難假造,看來應是真物。”

  雪紛飛此言一出,眾人更無懷疑。每個人的眼光都望向許驚弦,實難想像這青霜令怎會從他懷中取出來。

  許驚弦道:“沈羽從簡歌手中救出了一位姑娘,一路負其登上梅影峰。這位姑娘名叫白瑪,本是禦泠堂的二代弟子,師從碧葉使呂昊誠,在京師執行堂務,卻不知為何落在簡歌手中。宮堂主在救治時,從她身上發現了這面青霜令。”他的講述雖然言簡意賅,卻包含著無數難解的資訊,眾人沉默,目光都盯在那神秘的青霜令上,各自在心中參詳。

  宮滌塵淡淡道:“得到青霜令的原委或可從沈羽和白瑪處得知,但我卻並沒有詢問二人,而是先召集大家于此聚會,你們可知是什麼原因?”

  眾人首先想到的不是宮滌塵問題的答案,而是她如何能忍住不向白瑪與沈羽打探的好奇心。

  宮滌塵從來都給人一種淡離俗世的感覺,只有接近她的人才知道,對於內心真正渴望的東西,她又有著多麼超乎想像的狂熱。

  路嘯天沉吟道:“刺殺夏兄之事,慕松臣與鬼失驚只是個幌子,幕後主使正是簡歌。縱觀其行,應是老謀深算、思慮周密的人物,怎會輕易將青霜令拱手送上?這青霜令來得太過蹊蹺,不得不防。”

  何其狂猜測道:“會不會是沈羽特意盜出,以示其悔改之誠意?”

  白石搖首道:“我與簡歌相處多年,知他疑心最重。沈羽決不可能得到他的半分信任,更無機會活著盜出青霜令並一路安然無恙送至梅影峰。相較之下,我寧願相信是簡歌的無心之失,或是另有圖謀。”

  水柔清托腮道:“聽說那簡歌得到青霜令數年之久,卻束手無策,莫非也想以此方法來害我們?”

  許驚弦驚誅抬頭。他知道水柔清的父母莫斂鋒與水秀都算是死在簡歌手中,卻想不到水柔清念及仇人的名字時竟如此淡然,渾若說著毫不相干之人。

  這究竟是因為她的心中已放下恩怨,還是恨之入骨,故而刻意淡漠?

  他原本一直以為水柔清是個心直口快、天真爛漫而無城府的女子。但如今看來,在她那美麗俏皮的面容背後,還隱藏著更多不為人知的想法……

  許驚弦隨即狠狠揪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痛令他瞬間清醒。他暗罵自己:許驚弦啊許驚弦,你已是一幫之主,這當兒怎麼還有心去研究人家小女孩的心思,豈是做大事之人所為?

  無論時光將他如何改變,在這個他十二歲時乍然遇見、令他蒙曨情竇初開的美麗少女面前,他似乎永遠都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宮滌塵微微一笑:“也許你們說得都有道理。不過我是一個講究實效與結果的人,青霜令若能解開,就是一個天底下最大的寶藏,但若解不開,形同廢鐵。至於得到它的過程,根本無足輕重。即便是簡歌暗藏陰謀,只要能讓我中計,也算他的本事。”她環視眾人,緩緩道,“所以,在判斷簡歌的用意之前,我最先判斷的是:我們有能力解開青霜令麼?”

  雪紛飛開口:“當年你父親獨自破解了此令。既然證明不是個死結,集我八人之力,豈有解不開的道理?”

  宮滌塵低聲道:“父親能解開,那是因為袓上傳下了解法。可惜他暴病而亡,沒有機會把這個方法告訴我。”

  夏天雷沉聲道:“別忘了,南宮睿言並不是解開青霜令的最後一人!”

  宮滌塵拍手長笑:“哈哈,我倒是忘了,我兄長也解開了此令!”她這笑聲十分突兀而古怪,卻無人能猜出她心中所想。

  無論是身為禦泠堂堂主的宮潘塵,還是南宮世家遺留的最後一人、南宮睿言的幼女、南宮逸痕的小妹南宮滌塵,她始終都是一個讓人無法看透的謎。

  宮滌塵無視眾人不解的目光,自顧自地道:“在座諸位皆知我女子的身份,也就不必隱瞞了。雖然我這些年統領禦泠堂,但那只是迫於家族使命,內心深處,我依然只是一個女子。我不似鬚眉胸懷大志,妄想利用悟魅圖的威力一統江湖,我只是想借此找到父親逝世的原因,以及失蹤多年的兄長。所以,我不介意對諸位公開關於青霜令的任何秘密,只要能解開它,發現尋找兄長的線索,就感恩不盡。如此說,你們可明白?”

  或是習慣了作為發號施令的禦泠堂堂主的角色,或是她心念至親的下落無意隱忍,縱然面對諸多前輩,宮滌塵這番話依然說得頗具霸氣,卻因其語意真誠,全然不讓人反感,這也是她與生倶來的氣質。

  許驚弦胸中一震,此刻方才理解宮滌塵為何甘願將青霜令交給自己,那不僅是一種信任,更是一種態度。

  雪紛飛正色道:“賢侄女盡可放心,悟魅圖若是果真有傳說中的威力,自然決不能讓簡歌得手,我們能搶先一步,就是他的失敗,于情於理我們都會相助於你。”

  眾人一齊點頭稱是,唯有何其狂呆呆瞧著宮滌塵的側臉,眼神閃爍不定,仿佛從未見過她一般。

  “好!”宮滌塵拍掌而歎,望向許驚弦,“那就先請許幫主從南宮靜扉說起吧。除了我父親與兄長,他應是最接近青霜令秘密之人。”

  不知為何,明明宮滌塵此刻表現得極為理智,不通人情,許驚弦卻偏偏覺得與她有著前所未有的親近之感。或許平時接觸的宮滌塵都會讓人恍若踏入深山老林中,難辨其心意,此際才雲開霧散,偶露真容。

  他頑皮一笑:“宮堂主此言差矣,你我各為其主,許幫主豈會對你講這天大的秘密?不過,小弦或許會考慮把一切告訴他大哥。”

  宮滌塵一忍再忍,終於板不住面孔:“小弦,信不信大哥打你屁股……”諸人同聲大笑,凝重的氣氛因此而緩和了許多。

  或許只有許驚弦與宮滌塵兩人心中自明,過去種種芥蒂皆因這“大哥”與“小弦”的彼此稱呼而煙消雲散。

  當下許驚弦也不隱瞞,把當日在那無名山洞中與南宮靜扉的對話一一道來。他的記憶力本是極好,加上日後時常回想此事,關鍵的對話幾乎一字不差。

  眾人聽罷,各自凝神思索。

  宮滌塵在觀星樓前已聽許驚弦講述過此事,經過這些天的潛心研究,已是頗有心得。

  她緩緩拿起桌上的青霜令,手指輕點幾下,觸動隱藏的機關,“叮”的一聲響,看似天衣無縫的青霜令陡然裂開一道縫隙,表面上一層薄如蟬翼的玄鐵板無聲滑開……

  異樣的沉寂氣氛陡然降臨在靜思堂中,青霜令上,那傳說中十九句誰也參詳不透的秘訣終於顯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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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發表於 2014-9-5 10:25 PM

終結篇 卷一 第三章 智解青霜

  眾人屏息靜氣,凝神望去。但見青霜令上下兩塊玄鐵板無聲滑開,正中露出半尺見方的凹陷,恰與寬齊,令人驚異莫名的是,在那半尺見方的鐵板上,竟密密麻麻地刻著無數如米粒大小的士卒雕像。每個雕像雖小,卻是栩栩如生,兵刃盔甲一應俱全,宛如在一方平原上行兵佈陣一般。而在某些士兵的頭惡上,則刻有各種文字,字體雖小,卻清晰可辨。

  如此精微細緻的雕刻術莫說江湖上不曾聽聞,就算大內皇宮收藏的古玩珍品中亦不多見,實是令人歎為觀止。

  在場八人皆算是見多識廣,久聞青霜令之名,但大多把其設想為一種神秘甚至略顯邪惡的事物,何曾想竟是如此巧奪天工的傑作,一時心神皆被其所懾,良久不發一言。

  直過了半炷香的時分,宮滌塵方才打破沉默:“現在我想問諸位一個問題,如果我們明知青霜令就是一個難解的迷題,乍看之下,你心中可有破解的第一方案?”

  眾人這才回過神來,各自思索。

  宮滌塵正色道:“這不是考問,而是求教!不瞞諸位,我雖不知青霜令的解法,但自小曾偶爾聽父親、兄長談論過青霜令的外觀,對之稍有瞭解,所以初見此物之時不會因其外形而驚歎,而是會竭力尋求破解之法。但也正因如此,不免拘於這些年的思考,難有新意。諸位的眼力皆算是江湖中的翹楚,我需要仰仗你們的直覺。但請說出你們對青霜令最獨特的印象,無論巨細,直說無妨!”

  眾人依然沉默,並非無話可說,而是乍見青霜令有太多複雜的印象,難以盡訴。

  “賢侄這個方法很好,集思廣益,可收奇效。似這種精巧的機關,大多借助于常人難以注意到的盲點,或許我們無意中的一句話就是解題的關鍵。”雪紛飛攬須道,“唔,共是三百六十名士兵,其中八十四個頭盔上刻有文字。嘿嘿,這一點只怕每個人都注意到了,老夫只是拋磚引玉罷了。”

  有雪紛飛率先開口,眾人再無顧忌,各抒己見。

  夏天雷接著道:“如果這是一個士卒的方陣,但其中卻有一個彳艮不合理的空位,既非陣眼,亦非破綻,顯得十分隨意,于兵法全然不合,老夫猜想這會不會是解謎的關鍵?”

  宮滌塵微微頷首,望向白石:“想必白石兄早就看出來了,這其實就是〒個‘遷繁盤’。”當即又給大家解釋了一下遷繁盤的原理。

  白石歎道:“不錯。‘遷繁盤’雖是我英雄塚所創,本只是一個遊戲之作,想不到竟被昊空大師用於機關之中。如此看來,這些士卒雕像的底部皆可活動,借助那一個空位可排列成任意陣形。那八十四個有字的士卒必是關鍵,只要將他們移動到合適的位置,就會觸發底板上暗藏的相應機關。英雄塚的秘術中有一種‘纏絲鎖’,一鎖多鑰,須得各處鎖眼與數把鑰匙同時運作,方可開戶,最繁複者可設七七四十九道鑰匙。而試觀青霜令,竟要有八十四道機關同時啟動,昊空大師雖是從英雄塚祖師物清流處悟得此術,卻已青出於藍,更勝一籌。”

  何其狂道:“看這些士卒縱橫各十九列,不由讓我聯想到傳說中那十九句秘訣,可見這些文字的排列必有講究。”

  許驚弦聽他此言,驀然全身一震,一線靈光乍現,陷入思考中。

  柔清道:“我仔細看過這些文字,發現竟然完全沒有重複。”

  路嘯天點點頭:“不錯。由此可見,每一個文字對照相應的一個小機關,不能稍有差錯。唔,要在三百六十一個空位中有序地排列八十四個字,實是有無數種方法,瞎蒙可是不行的。”

  宮滌塵慢聲清吟:“舉觴明朝露,勝如年少。白馬封侯骨,塵壓眉峰。鐵屐越征途,城餘殘壁。客懷尋舊約,遲暮音書。凜德散華髮,愁思消減。素手持蘭燼,半醉酡紅。浮名蓋金印,古道執戈。奮劍沉絳紗,容顏驚瘦。平生入清夢,唯歎千秋。萬事皆空!”

  眾人一一對照,這些字果然大多都暗藏其中。

  宮滌塵解釋道:“這首詩乃是我先袓南宮敬楚畫像中的題詩,一直懸於家中老宅的中堂上,自小父親就逼我與兄長熟記,本還以為是悼念先祖,卻不知另有緣故,實與青霜令有著莫大的關係。”

  夏天雷訝然道此詩既是掛于中堂,想必不少人都見過,如果簡歌有心,收買一個家僕便可知道了……”

  路嘯天笑道:“夏兄有所不知,與其遮遮掩掩,倒不若公然將秘密擺在眼前,這才更不易被人想到。”

  “不錯。簡歌本人也曾去過幾次老宅,卻只怕從未留意過這首詩,直到他得到了青霜令,看到這些士卒上刻的字,大概才明白曾經錯失了多麼重要的線索,卻悔之晚矣……”宮滌塵嘲然一笑,隨即神色一整,“不過,簡歌約夏幫主去揚州相見,本是一箭雙雕之計。一方面派慕松臣、鬼失驚狙殺,另一方面故意洩露消息誘我去揚州,卻趁機率手下反撲吐蕃本堂,家宅裡的這首詩想必已落在他手中了。”

  路嘯天道:“但目前看來,雖知詩文順序,卻依然無用。除非知道每個文字之間需要相隔多少空位,否則要想將八十四個字恰到好處地安插在三百六十一個空位之中,實是無解。”

  眾人皆知路嘯天精研天文數理,既然說得如此肯定,必非妄言,也難怪簡歌得到青霜令數年仍是束手無策。

  宮滌塵輕歎一聲:“這就是我們現在面臨的難題!”

  何其狂道:“宮兄莫要煩躁。這就好比炒菜,我們的各種材料都已備齊,只要知道調料的搭配方法,便可有一桌盛宴。”

  宮滌塵瞪他一眼:“就知道吃!”

  水柔清掩唇而笑:“何公子這例子倒也恰當呢,巧婦難為無米之坎。至少我們現在青霜令在手,總能慢慢想出解法。”

  何其狂默默道:“就算手藝差,燒焦的菜也總算能飽肚子,想想簡歌連殘茶剩飯都吃不到,本公子就很滿足了。”眾人一齊大笑,氣氛稍緩。

  雪紛飛沉思道:“聽賢侄這首詩文共有八十五個字,為何青霜令中只有八十四個?”

  路嘯天道:“剛才聽許幫主談到,當初南宮逸痕曾對南宮靜扉無心發問:‘八十四如何變成八十五呢?’,想必就是因此。”

  水柔清的頭幾乎埋在青霜令中,長長籲了一口氣:“那句詩文中所有的文字皆有,唯獨沒有‘空’字!”

  何其狂脫口道:“想必那‘遷繁盤’上唯一空位,就是對應著這個‘空’字。”

  諸人皆是暗暗點頭,但僅確定這一點,卻也並無太多助益。

  宮滌塵神態鄭重,從頸上解下貼身的玉佩,置於桌上兄長臨行塞外前,托人帶了一件東西給我,便是此物。”

  那方玉佩看似平平無奇,玉質未見得精美,亦非名貴的飾物,上面刻著四個字——“妙手空空”。

  宮滌塵續道:“這方玉佩本身並不出奇,奇特的是我得到它的方式。兄長失蹤前留下的這塊玉佩乃是托丹宗寺一位普通弟子轉交給蒙泊國師,但特意留言,要那位弟子先保存一年後才由蒙泊國師交到我手上。如今想來,一是因為那時我年紀尚幼,兄長不忍我過早承擔家族重任,二來他在心底亦以一年為期,相信一年後必可尋到悟魅圖重歸吐蕃吧,只是為防萬一才留此信物給我……未曾想人算不如天算,兄長這一去竟就杳無歸期了!”

  眾人皆知南宮逸痕天縱奇才,每做一件事皆有深意。他如此不辭輾轉地將這方玉佩交給宮滌塵,其中必然包含著天大的秘密。表面看,這四個字雖然令人費解,但與那詩文中的“空”字、青霜令中的“空位”相互呼應,其中當是隱藏著某種玄機。

  白石忽道:“此事令我十分不解。我知南宮少堂主與丹宗寺住持濟能大師素有交情,為何不讓他轉交,而是另尋一位普通弟子?又為何不讓那弟子先呈交蒙泊國師,由蒙泊國師保留一年?”

  “此事我本也想不通,但聽到驚弦回憶在那無名山洞審問南宮靜扉的情形後,方才恍然大悟。”宮滌塵語音一轉,“我兄長悟出青霜令解法後,點了南宮靜扉的穴道,隨即外出一夜,算來正是去丹宗寺留交玉佩的時刻。”

  路嘯天撫掌而笑:“我明白了,那是因為南宮逸痕剛剛才悟出破解青霜令的心得,所以當晚刻在玉佩之上。他是怕濟能大師與蒙泊國師眼力高明,瞧出了新刻的痕跡!由此看來,這‘妙手空空’四個字定是破解青霜令的一個最關鍵之處。”

  眾人齊悟,不由暗自驚歎南宮逸痕心思縝密,實是滴水不漏。

  唯有許驚弦注意到宮滌塵談及自己時並沒有用“小弦”或“許幫主”的稱呼,而是第一次直呼己名,於親近中又帶著一絲莊重,一時竟有些恍惚了。

  眾人看著那玉佩上“妙手空空”四個字,縱然明知這四個字與青霜令的解法息息相關,卻依然難以猜透南宮逸痕的用意。若從字面上理解,或隱喻青霜令巧奪天工,或暗示應偷樑換柱。莫不是那“遷繁盤”中的空位還有其他的什麼意思?

  宮滌塵拿起青霜令,遞給白石:“機關王享譽江湖,不妨仔細看看其中的機關,當有開解之道。”

  白石屏氣凝神,近距離觀察許久後,將青霜令貼於耳邊,閉目細聽,同時十根手指在其上快速摸索著。

  如此過了半炷香時分,他輕道一聲:“應是如此。”語音未畢,青霜令發出一記極細的“喀嚓”聲。

  白石把青霜令平放在桌上,手指按住空位旁邊的一位士兵,微一發力。

  那士兵宛如活物,輕輕滑入空位,在他手指撥弄下,旁邊的士兵依次滑入空位,誰能想到看似渾然一體的青霜令,其中竟有如此巧妙的機關!

  眾人齊聲歡呼。夏天雷笑道想不到白石兄外表儒雅,手指卻如此靈活,不輸于纖纖少女呢。”

  白石苦笑夏兄謬贊。我只是信手移動罷了,其實破解‘遷繁盤’並不難,關鍵是如何確定那些文字的相應位置。

  路嘯天對機關術亦有研究,插口道這機關雖然精妙,卻似乎並無大用,只要知道文字相應的位置,慢慢相試就可成功。但若是這些移動還必須有一定的次序才可觸發下一道機關,那就真不好辦了。”

  白石搖頭道:“這可不似你那個‘鬥轉星移’,有足夠的空間可以換位元,移動並不需要次序,只要八十四個刻有文字的士卒就位便可觸發。可是,如此一來,這個機關看似精巧,卻也只是個障眼法……不對,昊空真人不可能設計出這樣一個無用的機關,其中一定還有我不明白的事情!”

  許驚弦亦疑惑道:“我曾練習過‘遷繁盤’數年,本身並沒有太複雜的地方,熟能生巧而已。如果是這樣,簡歌根本沒必要抓來白瑪,何必讓另一個人知道他的秘密呢?”他話音未止,青霜令內部又發出一聲輕響。

  白石臉色一變,手指點在一位士卒上,卻再也挪移不動。他重新試著再按動起初的機關,卻只聽到青霜令內部有機簧彈落之聲,士卒卻毫無反應、全不能動。他長歎一聲:“若我所料不差,這裡面還暗藏著‘子午鎖’,暗合星辰變化,毎隔數個時辰只能開啟一次,而每次機關啟動也只有大約一炷香的時間。”

  眾人霎時全都明白了,這個機關不但需要把士卒移到正確的方位,更需要速度。難怪簡歌要擄走白瑪。因為白瑪雖然有時神志不清,但她卻是禦憐堂中最精熟“遷繁盤”之人。或許是簡歌必須讓白瑪時時熟悉操作,才不得不把青霜令交給她隨身保管,卻不料被沈羽乘虛而入,救走白瑪的同時,也一併帶來了青霜令。

  何其狂攤手:“看來這東西實在令簡歌頭疼,所以乾脆拋給了我們。”

  雪紛飛道:“無妨。悟魅圖福禍難辨,我們並不是一定要讓其重見天日,而是制止簡歌以此為害江湖。”

  話雖如此,但每個人都知道,面對如此精巧的機關,若不能儘早解開,實是如鯁在喉,難以安寢。

  宮滌塵淡然道:“我對悟魅圖沒有野心,但我一定要知道兄長的下落。所以,哪怕耗上餘生,我也一定要解開它。”

  雪紛飛不虞宮滌塵太過傷神,勸慰道:“賢侄女也不必太過費神,到了老夫這般年紀,就知道有時糊塗些更好。”

  “大伯是怕我辛辛苦苦解開青霜令,卻發現我兄長已不在人世了麼?”雪紛飛不語,目光溫暖。

  宮滌塵長吸一口氣,一字一句:“無論生死,只求真相!”

  眾人面面相覷,雖有心幫宮滌塵了卻心願,但面對青霜令,縱然絞盡腦汁,冥思苦想,卻依舊別無良策。

  憑著機關王白石對機關術的瞭解,再加上白瑪對“遷繁盤”的熟練操作,更有宮滌塵提供的詩文,他們已經無限接近謎底。但是,最關鍵的方法仍然深藏在南宮逸痕留下的線索中。

  許驚弦忽道:“還記得南宮公子被南宮靜扉無意點醒的話麼?天成之作,你們想到了什麼?”

  水柔清撓撓頭:“這能說明什麼?不過是一句常用的驚歎之語罷了。”

  許驚弦微微一笑:“但是南宮少堂主卻因這句話想到了另一個地方。天成之作、天成之作……嘿嘿,機關王可覺得熟悉麼?”

  白石驀然一驚:“你是說我的師兄物天成!”

  許驚弦不答反問:“英雄塚最有名的是什麼?”

  何其狂搶先道:“機關學、識英辨雄術、氣貫霹靂功!”

  許驚弦含笑搖首:“那麼我換一個問法,四大家族中物氏子弟最擅長的是什麼?”

  水柔清一怔:“景之醫、花之畫、水之音、物之棋……是棋!”

  許驚弦胸有成竹地點點頭:“剛才聽何公子說到縱橫十九之時,我突然想到了一張圍棋盤。”

  “我明白了!原來如此!”宮滌塵眼睛一亮,“能夠在那一刻觸發兄長的靈感,南宮靜扉死得其所啊!”

  路嘯天隱有所悟:“對了,如果把青霜令中暗藏的‘遷繁盤’當成是一面縱橫十九路的圍棋盤,而這些士兵都當成是棋子,只要把棋子下在相應的位置,就可贏得這一局!”

  在場之人中,機關王白石最是精通棋理,撫掌大笑:“原來如此!如果按一盤棋局打譜,第一子的位置就是第一個字的位置,如此依序而行,青霜令便可解出來了。”

  眾人皆是聰慧之士,稍點即明,即便何其狂、夏天雷不通棋理,亦大致領悟了其中的關鍵。

  雪紛飛皺眉道:“話雖如此,但是千古無同局,棋盤上千變萬化,無有同形,究竟哪一盤棋局才能用於其上呢?”

  宮滌塵與白石相視而笑,同聲道:“一定就是那一局!”眾人齊聲發問,兩人卻笑而不語,但看他們的神情,似已柳暗花明,一舉解開難題!

  當下許驚弦喚來一名弟子,命其找來一副圍棋。

  宮滌塵與白石靜齤坐枰中,其餘六人一旁觀戰。首先各擺下黑白各兩枚座子,由白石執白第一齤手掛向黑右下角。兩人不假思索,落子如飛,不多時便已下了數十手。

  “且慢。”路嘯天本身棋力不俗,越看越是心驚,不由高呼道,“這棋譜從何而來?”

  宮滌塵微笑:“路前輩為何驚訝?”

  “當斷不斷,當戰不戰。然而,雙方卻在棋路間顯示出極高的境界與天分,局面依舊勢均力敵、膠著難辨,卻又暗含殺機、如履薄冰,一招不慎即全盤皆輸。若只有一人有此棋力尚情有可原,斷無可能兩人同心,仿佛彼此都看透了對方的目的……”

  白石長歎:“路兄能看出此點,足見棋力。這本就是一張足以傳世的假譜名局!”

  路嗪天更為不解:“既是假譜,又為何能令你二人牢記於胸?若是名局,為何我從未聽說過?”

  所謂假譜,就是事先安排好了各自的棋路,最後走出極其難解的棋局變化以詰世人,雖有玩鬧之意,但其中匠心獨運,比正式比賽之棋局更耗心神。

  中國古棋士自尊身份,即使刻意製造出假譜也只供好友間自娛,決不外傳。

  而一旦下出流芳百世的名局,必被愛棋之人代代相傳。譬如劉仲莆遇仙譜、顧炎武鎮神頭等。而路晡天眼見此局不輸於任何一局古代名譜,偏偏自己聞所未聞,故有此疑問。

  而更令旁觀者疑竇叢生的是,宮滌塵與白石對這局棋的熟悉程度。按說禦泠堂與四大家族本是千年宿敵,又怎有機會共同協作下這一局棋來?

  對於許驚弦來說,數年前鳴佩峰離望崖前那一場以人當棋、一賭生死的棋戰猶難忘懷,再看到他二人此刻談笑風生、紋枰對弈,恍如隔世。

  宮洛塵落下一顆黑子,悠然道:“這局棋是南宮世家與四大家族的最後一次合作!”

  棋盤上戰火席捲了大半個棋盤,左黑右白兩方陣營涇渭分明,黑右下角已被白吞食,但中腹數條白龍卻被追殺,與黑中央長龍糾纏不休。而更令人稱奇的是,中間的黑棋大龍竟隱隱現出一個“佛”字!

  水柔清突然一聲驚呼:“原來是這一局!”

  四年前在京師,明將軍與暗器王林青泰山絕頂決戰之夜,蒙泊帶走少年許驚弦趕赴泰山,宮潘塵則以一盤棋局拖住水柔清。那一夜,水柔清看到的正是眼前這一局棋!

  宮滌塵仰天長歎一聲:“水姑娘果然想起來了。但我卻無論如何沒有料到,這局棋竟與青霜令有著如此微妙的聯繫,昊空真人之雄才大略、良苦用心,實令人敬佩不已啊!”

  說話間宮滌塵拍下一枚黑子,乃是第一百六十四手。

  路嘹天怔然驚呼:“這……是什麼棋?”這一步看似強行出逃黑方棋筋,但卻是一步自殺式的惡手。

  白石第一百六十五手毫不猶豫地落下,罩住黑方棋筋。稍有棋藝之人都可看出,如果黑方強行出逃,最後就會形成征子變化,黑方全軍覆沒。

  宮滌塵哈哈一笑,長身而起,對白石一拱手:“南宮世家甘拜下風!”白石苦笑一聲:“贏下這局棋的是天后,並非四大家族!”

  眾人聽他二人先提到昊空真人之名,後又言及武則天,一時如墜迷霧之中,卻又隱有所悟,仿佛剎那間重又經歷了千年前的時光,心中的感覺實難以言語盡述。

  路晡夫依然對著棋局冥想,口中喃喃道:“本是一場好勝負,黑方為何突然下出自殺之手,實是不可理喻的誤算。唉,名局生瑕,可惜啊可惜!”眉頭一皺,似是想到了什麼,繼續埋頭苦思。

  雪紛飛默算一遍:“一共至一百六十五手終局,如果加上四個座子,白共落下八十五手,黑方則是八十四手,恰與那詩文的字數暗合!”

  宮滌塵道:“不錯。如果我所料不差,這棋局相應的落子次序就應該是詩文在遷繁盤上的位置。”

  古棋中白棋先行,四個座子雖並不算手數,但約定俗成第一齤手應是落於右上角以示對對手的尊重,黑方應落于左上角星位,由此推算下去。比如第一子位於右上角星位,詩文中的第一個字'“舉”的位置就在右上角第四行第四列,其餘文字也可依次推出其位置來。而最後一個“空”字就是“遷繁盤”中的唯一空位,將會落在最後一子所處的方位上。

  何其狂咂舌道:“莫非按此次序的排列,文字將會打亂重組,就會出現那十九句秘訣麼?”

  宮滌塵搖搖頭:“所謂十九句秘訣其實是掩人耳目,當詩文中的八十五個字占住相應位置,從而啟動青霜令的第二層機關後,真正的秘密才會顯露出來。”她看著眾人滿臉疑惑之相,不由拍手大笑起來,“我知道你們一定奇怪我和白石兄為何肯定這局棋就是破解的關鍵,且讓我先喘口氣,再慢慢道來。”說話間,又對許驚弦眨眨眼睛,溫言道,“謝謝你,一言點醒了我。”許驚弦從未聽宮滌塵用如此溫婉的態度對人說“謝謝”,更從未見過她如此拍手歡笑的模樣,望著這個大異平常的“大哥”,仿佛此刻才真正體會到,她其實也只是一個比自己大五歲的女孩子。

  宮滌塵喝了口茶,清清嗓子,徐徐道來:“這盤棋局要從近千年以前天后駕崩之時說起。紋枰烽火雖靜,卻關係著南宮世家與四大家族的生死之事,若非昊空真人暗中相助,只怕我們都不會有今天了……”

  短短幾句話之間,又勾起眾人心頭無數疑問,靜思堂靜聞針落,唯有宮滌塵篤定中隱含激越的語聲,把他們帶到千年之前,瞭解到南宮世家與四大家族代代相傳、卻從不對外人提及的一段恩怨。

  武周王朝十五年,即大唐神龍元年(西元705年),天后武則天重病在身,宰相張柬之發起兵變,迫武則天退位與唐中宗李顯,同年武則天病逝,享年八十二歲。

  中宗即位後第一件事就是要剪除異己,首當其衝的便是天后最寵信的大將南宮敬楚與景、花、水、物四位侍詔。但南宮敬楚兵權在握,四位侍詔向得人望,若貿然殺之,難以服眾。於是,有人獻計給中宗,定下了一個自相殘殺之計。

  某日,唐中宗召南宮敬楚:“聽聞南宮將軍文武雙全,喜好圍棋,棋力亦算出眾,可擇日與棋詔物清流對弈一局,朕將親自觀看。”

  君命如山,南宮敬楚不得已只好答應下來,卻心知此事極為兇險。景、花、水、物四姓之中,景醫、花畫、水琴、物棋雖皆是雅事,但唯在棋上可分勝負。物清流號稱宇內第一國手,南宮敬楚多半不是對手,然而皇上既然要親自觀戰,勝者或受獎賞,而負者必會受罰。

  物清流自是決不能輸,否則不但棋詔身份不保,皇上一怒之下當場賜死亦在所難免;可是南宮敬楚亦是輸不得,雖罪不至死,但只要聲望稍損,再被借題發揮徐減兵權,大難亦不遠矣。

  南宮敬楚苦思無計,只好暗中找來物清流,商量雙方可否故意下成和局。四大家族雖與南宮敬楚輔佐理念不同,畢竟共事多年,頗有情誼,豈忍相害?然而以物清流世人皆知的棋力,即便是和局亦難逃處罰,更何況若是皇上懷疑二人故意下假棋,欺君之罪亦承擔不起。

  昊空真人得知此事,便竭精殆慮製成一棋譜,暗中分傳兩人,就是這一張棋譜的由來……

  憑藉此神妙棋局,南宮世家與四大家族逃過一劫,隨即暗中各自準備,四大家族辭官隱居鳴佩峰,南宮敬楚則伺機帶軍外征,最後攜家小掛冠而逃至吐蕃,最終成立了禦泠堂。

  聽到此處,何其狂忍不住叫道:“可是,白石兄剛才下的應該就是當年物清流的棋路,他還是贏了南宮敬楚啊!”

  宮滌塵反問道:“何公子不懂弈棋之道吧?”

  何其狂臉上一紅:“咳咳,我這公子有名無實,除了會打架,其他的都不懂。不過,剛才聽路老兄說,分明是黑棋崩潰之局。”

  宮滌塵似笑非笑:“那只是棋局表面上的結果。黑一百六十四手其實才是算路極深的妙手。先誘白一百六十五手來吃盡黑棋,看似征子不利,但如果棋局繼續,黑棋下一齤手將有石破天驚的神妙手段……就是這一齤手!”說話間在那已下完的棋局上拍下一枚黑子。

  “桂!”依然對著棋盤發呆的路嘯天驚跳而起,“我就總覺得這裡面有手段,原來是這一步!這是一子解雙征的鬼手啊,要麼救出被吃棋筋,重新掌握主動權總攻白棋大龍,要麼逃出已被殺死的黑右下角,反噬白角。如此一來,勝負仍然漫長,但黑棋已小有優勢……”

  宮滌塵淡淡一笑:“昊空真人窮其心智制出此譜,前面一百六十五手全是幌子,這未下出來的一百六十六手才是真正的精華所在!試想君無戲言,當一百六十五手黑方認輸時,皇上定會先賞物清流,再責問先祖。但先祖只需事後悄悄對皇上稟報這未下之棋,皇上便可知他對四大家族的相護之情,亦不忍苛責。而一旦皇上要以此問罪先祖,即可把此鬼手公之于世……唐中宗也是個聰明人,自然不會再繼續糾纏下去。

  “而昊空真人這局棋的用意還不止於此,大唐本尊佛教,因天后寵信昊空真人,道教方才興起。中宗登基後,為限制昊空門,有意揚佛貶道,並大力扶持神留門三派以抗昊空門。昊空真人故意在局中布下佛字,亦暗示南宮敬楚與道派不和之意,以釋中宗之疑……不久之後,四大家族辭官歸隱田園,南宮世家離京遠赴塞外,而昊空真人則是閉關不出,專事完成《天命寶典》。

  他們能在唐中宗的眼皮下安然無恙地逃離險境,並暗中定下重扶明氐後人再奪江山的約定,這張棋譜實是居功至偉。”

  眾人聽到此處,皆長籲了一口氣。難怪南宮世家與四大家族事隔千年依然代代傳下這張棋譜,那是提醒他們即使現在反目為仇,也不要忘了當年相助守望之恩情。而昊空真人把青霜令的解密之法隱於此譜,亦是有其深意。

  “果然是神鬼難測之驚天妙手啊!”路晡天抬起身來,滿頭大汗,想必是為了驗算黑棋未下出的那一百六十六手窮盡心智,“但這樣一來,事實上黑白雙方皆有八十五手,到底按誰的棋路安排那詩中的文字才是正確的呢?”許驚弦道:“記得南宮少堂主的那句疑問麼?‘八十四如何變成八十五?’南宮靜扉回答:‘增一個即可!’而真正讓南宮少堂主恍然大悟的正是這個‘增’字,其音與‘征’同,那是點醒了他有這一子解雙征的隱伏妙手的存在!”

  雪紛飛介面道:“由此看來,更應該是按黑棋的棋路才是。那未施出的一齤手亦正暗合詩文中最後的那個‘空’字!”諸人同聲稱是。

  白石道:“依我算來,青霜令暗合星辰變化,以六分法劃分一日,再過四個時辰,機關就可重新發動。就是不知那白瑪姑娘能否在短短一炷香的時間裡將詩文按黑方棋路分佈在準確的位置?”

  何其狂笑道:“也不儘然。就算白瑪姑娘速度沒那麼快,但只要這次移動一豐,等幾個時辰機關重新啟動之時再繼續就好了,反正青霜令在我們手中,有的是時間……”他雖是無心之言,卻道破了關鍵。

  眾人聽在耳中,心頭不由都打個了結,若果真如此,這個機關並不需要追求速度,依然只是一個障眼法。若是他人設計出來的也還罷了,以昊空真人之能耐,會犯下這麼明顯的錯誤麼?

  會不會這機關還有更巧妙的地方,或是發動幾次之後便會卡死,再也動彈不得,讓其中的秘密再也不見天日?又或是他們走上了一條完全錯誤的解題道路?

  眾人雖有各種洩氣的想法,卻誰也不敢說出來。也許,只要等白瑪試過之後,一切便可見分曉了!

  宮漆塵當下命人把白瑪帶至靜思堂。先把棋路教白瑪背下,再細細叮囑她應該如何行事。

  遷繁盤的操作本就複雜,牽一髮而動全身,何況還要記下各文字的位置。

  這本是一件極難的事情,幸好白瑪雖然偶爾會神志不清,卻是冰雪聰明、天性純潔、不沾俗物,何況她自小在禦泠堂長大,對堂主宮滌塵敬若天人,心無旁鴦之下專心強記,竟也絲毫不差。

  宮滌塵不由慶倖未去提前詢問沈羽和白瑪,若是讓她記起被簡歌擄去的那段光景,只怕她的神志一時難以恢復。只可惜一時來不及訂制“遷繁盤”,好讓白瑪先行練習。

  白瑪已將棋路全然記住,十隻手指不停伸動,似在撥動著無形的“遷繁盤”,她抬頭看看,臉上忽現受驚之色,似乎直到此刻才發現許多陌生人的存在,身體縮回宮滌塵的懷中,搖搖頭:“堂主,我怕我不行!”

  宮滌塵輕聲道:“沒關係,你盡力而為即可。”

  白瑪突現小女兒扭捏之態:“不。我可以達到那樣的速度,但是……你們都在旁邊看著,我……”她拍拍胸口,“我這裡會好慌。”

  “那要如何?讓大家都回避一下,只由我陪著你好不好?”

  “堂主,你,你最好也不要陪著我。而且,你們就算悄悄地偷看我也會感應到……”白瑪自小目睹雙親被人殘殺,大受刺激,一直不曾說話,直至那日許驚弦替扶搖出氣挑戰蒼貌之日方才開口,平時也是寡言少語,乖巧至極。此刻聽她說話語音綿柔,又帶著一絲小小的怯意,不由令人憐意大生。

  大概也正是因為她這樣膽小怕羞的性格,簡歌才不得不讓她拿著青霜令獨處,從而被沈羽順手牽羊地救了出來。

  宮滌塵大是躊躇,誰也不知道青霜令之中還會有什麼機關,或許有極大危險,她視白瑪如小妹,自不願之涉險。但若強行留白瑪在身邊,一旦影響她解“遷繁盤”的速度,時機稍縱即逝,誰又知道青霜令的機關會不會突然卡死,再也無法打開?

  許驚弦忍不住道:“宮大哥有所不知,白瑪並非膽小,她只是害怕陌生人與陌生的環境,只要和大家先熟悉後就可以了。反正青霜令在我們手裡,稍緩幾日也無妨。”

  當年在魔鬼峰下,他與白瑪、多吉、桑瞻宇同處鷹組,朝夕相處三年多,對白瑪的性格十分清楚。

  白瑪聽到了熟悉的聲音,陡然回過身來,滿臉驚訝,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定許驚弦,半晌後喃喃道:“你,你是瓊保次捷!”

  她與許驚弦分別多年,當初的小孩子如今已成長為高大英俊的少年,起初匆匆一望根本不敢細看,直到此刻才認了出來。

  許驚弦大笑:“好白瑪,你還記得我啊。對,我就是……”這個多年未提的名字喚起了他無數的回憶:練功、牧羊、談笑、打鬧……

  憨直率直的多吉、清麗純潔的白瑪、鋒芒畢露的桑瞻宇、體貼如父兄的達娃大叔、面冷心熱的碧葉使呂昊誠……

  還有那一直陪伴他度過每個寂寞夜晚的雷鷹扶搖,無數酸甜苦辣的記憶湧上心間,最終又想到離開禦冷堂那晚,白瑪突然夜闖帳蓬中的一吻,面頰不由一陣滾燙,仿佛那柔軟的嘴唇剛剛離去。

  白瑪可沒有許驚弦這麼多複雜的思慮,大叫一聲,不由分說抱住他:“太好了,瓊保次捷,你陪著我就好!”

  許驚弦粹不及防之下,被白瑪抱了個結實。他早已不是當初魔鬼峰那個渾渾噩噩的少年,雖然明知白瑪心智純淨,全無男女之私,但自己感應到女孩子柔軟的身體,一顆通通亂跳的心幾乎躍出腔外,想推開卻又不敢,渾不知一雙手應該擺放在何處才好。

  宮滌塵輕輕牽過白瑪的手,順勢替許驚弦解圍:“好,就這樣說定了,就由瓊保次捷陪著白瑪。”

  何其狂打趣大叫:“哇,許幫主臉紅了……”眾人齊聲哄笑。

  許驚弦狠狠瞪了何其狂一眼,急急運氣平息內心的躁動,腦子裡本是一團紊亂,但不知為何,卻偏偏清楚地捕捉到了水柔清從鼻子裡發出的一聲若有若無的輕哼。

  宮滌塵按住笑意:“那就如此安排吧。驚弦先跟白石兄學習一下青霜令機關的操作之法,然後就陪著白瑪在此處。如今離四個時辰尚早,大家不妨先休息一會兒,屆時來看結果。”說罷連使眼色,其餘人隨他一同出去。

  水柔清經過許驚弦身旁時,故意狠狠踩了他一腳。許驚弦哪想到她會使此陰招,踝部好不疼痛,幸好及時將痛呼聲忍在喉間,心中忽有一種異樣的甜蜜。

  事實上誰也不願錯過解開青霜令的時刻,許驚弦料知宮滌塵、雪紛飛等人必在外面商議,不知他們還會說自己什麼。最怕的就是大大咧咧的何其狂與口無遮攔的水柔清,心頭評評亂跳。好不容易才靜下心來聽白石解說。

  待白石也離去後,偌大的靜思堂中就只剩下許驚弦與白瑪兩人。許驚弦本以為她會說些什麼,原是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不料白瑪只是對他甜甜一笑,隨即便凝神閉目,一面默記棋路,一面活動手指,心思似乎已全放在解開青霜令之上。

  或許在她那純淨無瑕的心靈中,只要知道“瓊保次捷”陪在自己身邊,便可心安了。

  許驚弦暗舒一口氣,亦運功打坐,調勻呼吸。

  這一日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江湖各派人物齊來弔唁、沈羽帶白瑪現身梅影峰、夏天雷死而復生、青霜令驀然出現、眾人合力解密青霜令、宮滌塵講述南宮世家與四大家族千年前的恩怨……

  直到此刻,他才有機會在腦中慢慢整理。而白瑪又怎麼能想到,當年那個讓她終於開口說話的諒保次捷如今已是江湖第一大幫的幫主了!

  不知不覺過了三個多時辰,天光放亮,辰時已至。

  許驚弦拿過青霜令,按機關王白石所授之法,輕按青霜令底部某處。

  只聽到“喀嚓”一聲輕響,機關果然再度被觸發,那些士卒重新認可活動。

  他把青霜令交給白瑪:“小心點,稍有不對就停下來。”

  白瑪無邪一笑:“你也要閉上眼睛,不許偷看。”

  晨曦透過天窗映在她潔淨的面容上,皮膚仿佛透明,連細軟的絨毛亦清晰可見。

  許驚弦心中微微一蕩,連聲應承:“好好好,我不偷看。”慌忙閉上雙目,眼中最後殘留的印象就是白瑪迅快如飛的手指在青霜令上輕輕拂過,恍如掃去春之新葉上的露珠。

  剎那間,許驚弦似乎產生了一種錯覺:除了青霜令上細微的機關發動聲與白瑪十指的骨節摩擦聲,靜思堂被籠罩在一種異樣的沉寂中。

  晨光雖然照亮了堂內每一個角落,但那些光天化日之下無所遁形的魑魅魍魎,都藏身於陰影中,低低地發出了它們的坦咒。

  這,就是悟魅圖重現江湖的時刻麼?

  約摸一炷香的工夫後,青霜令驀然發出一記古怪的聲響,隨即是白瑪如釋重負般長吐一口氣:“好啦,我解開啦!”

  與此同時,宮滌塵等人再也按捺不住,七人匆匆進入靜思堂,齊齊往青霜令上瞧去。

  但見青霜令上半部已然滑開,在黝黑的玄鐵板上,陡然顯現出幾個泛著幽幽焚光的字跡。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因為,那全然不是意想之中的——“寒魂謝、諸神誡、子時夜、佛眼滅。”

  青霜令上只有九個驚心動魄的篆字:

  臨兵鬥者皆陣列行前

  [下期預告]

  青霜令上的九字其言代表著什麼,又暗藏了怎樣的深意?

  悟魅圖是福是禍,無限接近的謎底,如何才能重見天日?

  宮滌塵會找到有關兄長生死的一絲線索嗎?

  許驚弦將如何對待水柔清和白瑪,抑或他們之間又會有新的糾葛?

  成為裂空幫幫主的許驚弦正帶領著十萬幫眾繼續前行,江湖格局註定會因此發生全新的變數。謎題和疑問時刻牽動著眾多俠友們的心,相信時大一定會給我們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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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發表於 2014-9-5 11:02 PM

終結篇 卷二 第一章 神秘賭局

  四更的梆聲才響,那個本來凝視櫃內一顆綠寶石的年輕人驀然一怔,抬頭側耳,如同應和著梆聲。但他的目光卻仿佛穿透了天窗,捕捉到一片六角形的雪花由半空中飄悠而下,落到琉璃瓦上,隨即融化成一顆晶瑩剔透的水珠。接著,他的嘴角掠過一抹含義不明的笑意。

  “現在是申日了吧?”他似乎在提問,又似在自言自語。

  頭髮花白的老者賠笑道:“客官說得不錯,這梆聲一響,今日就是午申日了。”

  這位老者乃是此家“彩華堂”的蔡掌櫃,店不過開了兩三年,自然遠比不上京師那幾家老字型大小的古玩店,但彩華堂專營西域的奇珍異寶,就連店堂的裝飾也依著西土的樣式而建,那些貪圖新鮮的達官貴人不時上門尋購,生意還算興隆。

  彩華堂原本固定亥時關門打烊。但今日,在關上大門的一剎那,這個年輕人似乎憑空出現在原本並無一人的廳堂中,不待蔡掌櫃問話,便丟下一錠足有二十兩的大銀關門,留燈!”

  蔡掌櫃老早就懂得一個道理:京師多異人!何況眼前的年輕人雖然衣衫不顯華貴,但面貌俊雅,眉目間隱露光華,顯是大有來歷,一旦應對不慎,難免惹禍上身。所以,蔡掌櫃強壓住心頭百般疑問,默默收下銀子,任憑那年輕人在堂中對著那顆雞蛋大小的綠寶石觀望了足足一個時辰。

  年輕人伸手取過那枚綠寶石,淡淡道:“就買下這個吧。”

  蔡掌櫃忙不迭應承:“客官眼力高明,這顆綠寶石是西土千年寶物,相傳乃是波斯王……”

  年輕人把綠寶石高高拋起,隨即輕巧地接住,打斷蔡掌櫃的話:“以前它是誰的不重要,以後它是我的。五百兩!”語氣並非詢問,而是確定。

  蔡掌櫃微微一怔,這個價格已遠超所望:“我見客官十分喜歡,便讓你一分利,只要四百六十兩就可。”

  年輕人目光垂下,冷冷地盯在蔡掌櫃的身上“我說過了,五百兩!”蔡掌櫃心頭驀然一寒:“便如客官所願。”

  年輕人微微一笑,指縫間飄落一張銀票“天色不早了,老人家歇息吧。”言罷推門而去。

  蔡掌櫃收好那五百兩的銀票,緊緊關上大門,這才覺得緊憋的喉頭一松。不知為何,雖然冬夜寒涼,那年輕人也從頭至尾皆是彬彬有禮的模樣,卻讓他滲出了一身冷汗。

  雪如棉絮般紛揚而下,城頭的燈光也似被罩上了一層白濛濛的霜,昏黃中透出滲入骨間的寒意。

  那青衣年輕人在京師冬夜信步遊走,一路朝北郊而行,漸至偏僻之所。黑沉沉的街道人影皆無,唯有街角處還依稀亮著幾星燈火,隱約傳來幾句若有若無的喧嘩,令人疑是錯覺。

  走得近了,可見一座不起眼的二層小樓,大門緊閉,門前掛著二個破舊的紅燈籠,原本是各寫著字,但現在僅能分辨出第一個“銷”與第三個“窟”字,盡顯寥落。

  年輕人低聲一歎:“既是銷金所,亦是銷魂處,原也無甚差別吧……”話音未落,旁邊小門無聲打開。

  年輕人面含微笑,舉步邁進。這一刻,他便能感應到數到目光從四周射向自己,忙強自裝作渾若無事,可掌心已滲出汗水,那枚一直握於手中的綠寶石亦變得滑溜起來。

  他有意在彩華堂呆足了一個時辰,好確認並無人跟蹤自己。然而此時此刻,卻依然覺得緊張。心中暗想:不知那幾位是否也如自己一般謹慎?事實上彼此的身份早已心知肚明,自己是否多此一舉呢?

  這個外觀破落不堪的地方叫銷金窟,乃是京師最有地下賭場。不過這裡並非來者可賭,只接納京師的豪門望族,若沒有接到銷金窟神秘主人的邀請,任何不速之客皆不得進入。

  五年前,三名怒刀門的弟子聞名而來,非要進入銷金窟中參賭不可,結果第二天有人在京師護城河內發現了一具“奇怪的屍體”:少年人的頭、中年人的身體、老年人的四肢……有人認出那具屍體正是那三名怒刀門弟子“拼湊”而成,至於其餘的殘留部分,再也沒有人知道,案件懸而未解,直至被人遺忘。

  那以後,銷金窟的外觀便越來越破舊,而裡面的賭注也越來越大。

  年輕人踏入銷金窟內,卻並無人接待,只是眼前幾道門戶寂然無聲地次第開啟,如同在引領他前行,直至來到一條長長的走廊前。若是普通人,定會懷疑置身於幽冥鬼城中,但這年輕人已來過此地數次,認得道路,早已見怪不怪,當下沿著曲折迂回的走廊往前而行,兩邊皆是緊閉的房門,偶爾會傳來骰子滾動與牌九碰撞的聲音,卻極少聽到尋常賭場內的喧鬧人聲。他知道,這裡雖然安靜,但或許某一個房間裡堆積的銀票就足以買下半個京城。

  走廊盡頭處是一座水池,半幹的池水上結著一層浮冰,年輕人來到池沿處,輕輕扳動第二個滴水獸,池壁上無聲地開了一個洞口,夜色下渾如洪荒猛獸的大口。

  他毫不遲疑,徑直而入。在這裡,他根本無需防備眼線,不應該看見他行動的人決不會活著走出去!

  黑黝黝的洞口中,熟悉的香味飄忽而來,一隻綿軟的手拉住了年輕人:“狼公子好,賤妾已等你多時了。”聲音柔媚至極。

  “鳳凰夫人好,其餘的人都到了麼?”年輕人沉聲發問。

  女聲不答反問:“你的賭注帶來了麼?”

  年輕人一笑:“若是沒有賭注,豈敢前來?”

  “嘻嘻,就在狼公子的懷中麼,讓我來摸摸……”

  雖是明知對方在黑暗中不會真的來伸手摸自己,年輕人也禁不住臉上一紅。來京師已有小半年,各種聲色犬馬的場所也見識了不少。若是其他去處,他自可輕易應對,但在這銷金窟裡,卻絲毫不敢造次。更何況,他今日的賭注中就包括這位“鳳凰夫人”的真正身份。

  “鳳凰夫人說笑了,若你有本事在賭桌上臝得我,便當雙手奉上。”

  鳳凰夫人一笑:“請狼公子隨我來。”當下輕輕拉著他的手,引路前行。黑暗中年輕人可隱隱看到鳳凰夫人窈窕娉婷的身形,再聞著那誘人的體香,心頭亂跳。

  黑暗的走道裡閃現出幾點微光,隱隱可望見牆上掛著幾張木制的紅漆面具,面具經過特別加工所制,在紅漆中添加有螢光粉末,極顯詭異。鳳凰夫人與年輕人各選了一張掛在臉上,隨即來到走道盡頭,打開一扇密門。

  這裡是銷金窟裡最隱秘的密室,沒有華麗的裝飾,也沒有貴重的傢俱,只有小小的房間、一張圓桌、六把椅子。每把椅子都編有號,相應位置的桌前有茶、酒、一碟水果和一碟精美的糕點。而在圓桌上方,懸空掛著一隻琉璃碗,裡面是一枚拳頭大的玉色骰子,在昏暗的燭火下,骰子上的紅點清晰可辨,渾如血珠。

  即使四角都安置有曖爐,這個房間依然讓人覺得寒氣迫人!

  鳳凰夫人輕移蓮步,坐在一號位:“既然我們先來,便可自由選擇座位,公子上次是六號位吧,似乎輸了三次,這次不妨換換運氣。”在她的面具上,畫著一隻振翅欲飛的鳳凰。

  年輕人略一躊躇,選在了五號位。在他的面具上,是一個猙獰的狼頭。鳳凰夫人笑道:“為何不坐在我身邊,怕我吃了你麼?”

  年輕人不答,只是把掌中的綠寶石嵌在面具的狼嘴裡。心頭卻是微微一凜,事實上他對這位“夫人”頗有忌憚,所以既沒有選擇與之相鄰的二、六位,也沒有選擇與之相對的四號位。思及自己心中的波動恐已被她一眼看穿,難免稍有些不安。

  另一道暗門無聲開啟,一人走了進來,臉上的面具是一隻張著血盆大口的獅子。

  “兩位好。狼公子既然那麼客氣,在下就當仁不讓地坐在夫人旁邊了。”當即選擇二號位坐下,順手拿起一串葡萄,揭開小半面具放入口中。

  鳳凰夫人笑道:“獅兄果然光明磊落,像我與狼公子就從來不敢吃這兒的食物,嘻嘻,萬事小心總是沒錯!”

  獅子歎道:“狼公子或是出於謹慎,而鳳凰夫人並非不敢吃,只不過是不願讓我等凡夫俗子一窺真容吧。”

  鳳凰夫人連聲嬌笑:“還是獅兄最會說話逗我歡心。”

  暗門再開,這次來人的面具上確實一隻可愛的松鼠,尖聲道:“鳳凰夫人說的極是,恐怕天底下再也找不到一張比獅兄更巧的嘴了。”

  三人同聲招呼一聲:“松鼠伯好。”

  戴著狼頭的年輕人心中暗暗盤算:此人必坐於三號位。

  果不其然,松鼠伯在三號位落座,舒展腰身,口中喃喃道:“唉,真是老了,幾步路便走得氣喘吁吁。”他尖細而蒼老的語氣配合著面具上的松鼠,顯得十分滑稽,可是誰也沒有笑。

  獅子湊近狼公子:“要不要先賭一把?我賭仍是豹先生最後到。”

  狼公子笑道:“我與獅兄所見略同。”

  一記渾厚的語聲透牆而來:“看來我來早了一步,未能遂一位之願。”

  話音落定,暗道方開,一人大步而入,似乎根本沒做任何選擇,直接坐在了離狼公子最近的四號位。他的面具上,是一隻奔騰的獵豹。

  那一剎,狼公子心中微微一緊,這六個人中他最防備的對手就恰恰坐在自己身邊。

  獅子道:“豹先生若稍晚半步,我必會換了自己的賭約,不免輸給狼公子。”

  豹先生嘿嘿一笑“獅兄為賭而賭,輸贏原不是你看重。”

  獅子放聲大笑:“豹先生乃是我知音,此話、當浮一大白。”端起桌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狼公子暗裡猜度:在場的人中,似乎唯有獅子最為豁達灑脫,不但語聲最大,桌上的水果、美酒亦皆是來者不拒。這到底是他的本性如此,還是故意裝出的模樣,以惑眾人眼目?相比之下,沉穩如山、始終不動聲色的豹先生更令他心生戒備。

  暗道再開,最後一人走了進來,拱手抱拳:“小弟來遲,各位恕罪。”隨即在最後的六號位就坐,行動間腳步無聲,渾如狸貓,可在他的臉上卻是一隻怒髮衝冠的大熊。

  獅子道:“熊老弟又早來了一步,不然我正想與狼公子再賭一場你會不會喝這遲到的罰酒呢。”

  大熊笑道:“那獅兄必輸無疑,小弟別無所長,唯願與你作對。”

  眾人齊聲哄笑。

  狼公子心中暗自警惕。自從二十四天前收到銷金窟神秘主人的邀約後,每隔十二天的申日,他們六人都會在此聚首。各自戴著鳳凰、獅子、豹、熊、松鼠與狼的面具,如今已是第三次了。事實上第一次聚會後,每個人都已把其餘五人的底細打探清楚,對其身份瞭若指掌,但是出於某種心照不宣的原因,彼此仍以面具上的動物相稱呼。只不過鳳凰夫人、狼公子、獅兄、豹先生、松鼠伯、熊老弟的稱呼似乎又頗為微妙地點醒了各自的身份。

  “既然大家都來齊了,就開始吧,依然是老規矩。”豹先生拍拍手掌,眾人笑聲齊停。雖然皆以面具遮容,但不知是往日積威,抑或是言語間隱露的霸者之氣,六人中仍以豹先生最具氣度。

  六人各自從懷中摸出一支小竹管,放於桌上。隨後每個人的左手置於桌上,右手則停在圓桌下方,靜待豹先生發令。

  “好!賭注已齊,那就開始吧。”

  六記機簧齊響,渾若一聲。懸於半空中的琉璃碗猛然一抖,在空中彈跳不休,十二隻眼睛齊齊望定那跳躍的骰子。

  原來那只琉璃碗以極細的鐵線相連,每個人桌下有一道機關,一旦按動便會施力於琉璃碗中,從而引發骰子的滾動。因是懸空而設,除了機關之外,無人能以內力影響骰子的點數,至少表面看起來,這個賭法確是公平無欺。

  然而,狼公子卻不能肯定,藏在桌下控制機關的六隻手中,是不是有一隻可以通過特別的方法遙控骰子。他無法不產生這樣的懷疑,因為經過前兩次的會面,他某些特定的賭注總會因為“運氣不佳”而被特定的人贏走。

  骰子終於停了下來,乃是四點。

  鳳凰夫人拍手道:“豹先生今日運氣似乎不太好呢。”

  豹先生哈哈一笑:“先輸未必是禍,我倒寧可前兩局都輸了。”拿起自己的一根竹管,手指微彈,直往鳳凰夫人處飛去。

  鳳凰抬手接住,輕輕一捏,竹管爆開,露出一張小字條。她柔聲念道:“梅影峰大會,許驚弦接任裂空幫幫主,夏天雷死而復生,與群雄訂下明年武道盟會之約……”

  在這裡,他們賭的不是金銀財寶,而是京城中更貴重的一種物品:真實的情報資訊。

  狼公子一怔:許驚弦做了裂空幫幫主!一時但覺滿嘴發苦,心中百味雜陳。尚不及思索,已感應到豹先生炯然的目光鎖定自己,連忙按捺住激蕩的情緒。幸好隔著面具,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變化。

  鳳凰夫人口中嘖嘖有聲:“我與這許驚弦倒是有過一面之緣,那時他還是什麼黃雀幫的幫主,想不到幾天後搖身一變,攀上了裂空幫的高枝。”

  松鼠尖聲怪笑道:“原來豹先生的賭注與我一樣,倒不若我輸了這局。”

  大熊道:“我倒是今日才初聞這消息。不過許少俠少年時便已顯出不凡天賦,能做上裂空幫幫主也不出我所料,相比之下,我倒更感興趣是誰放出了夏天雷過世的消息,讓本就混亂的江湖更添一分變數。”

  獅子沉吟道:“依我看,重點在於明年的武道之約。江湖人心頗雜,這盟會可大可小,如果只是一群莽漢的聚會當無所慮,就怕一旦成了氣候,只恐對京師都是個威脅。”

  豹先生點點頭:“獅兄所言極是。好在還有一年的時間,我等可見機行事。嘿嘿,既然是整個武道的聯盟,這盟主也未必就是裂空幫的囊中物。”目光忽轉向鄰座的年輕人,“狼公子對此有何意見?”

  “我也是才聽到此消息,頗覺震驚。”狼公子原有些神思不屬,被豹先生乍然問起,不由脫口道,“既然夏天雷扶許驚弦做了裂空幫主,想必也會一鼓作氣讓他接任武道盟主的位子吧。”

  松鼠伯語氣似笑非笑:“昔日同伴如今大權在握,狼公子必不甘後吧。”

  狼公子一凜,頓覺心頭無名火起。松鼠此語無異公開點明了他的身份。他,正是當年與許驚弦同在吐蕃禦泠堂習藝,後來憑“天脈血石”退去吐番數萬大軍,被當今聖上封為平西公子的桑瞻宇。

  想當初在魔鬼峰下,桑瞻宇和許驚弦、多吉、白瑪同屬鷹組年齡以桑瞻宇最長、武功以桑瞻宇最強。可是,卻似乎處處總被許驚弦壓住,不但堂主宮滌塵十分看重許驚弦,多吉與白瑪也與他更為交好,就連達娃大叔也似乎對他格外關照,這一切都令桑瞻宇心頭芥蒂暗生,隱隱把許驚弦當作自己最大的競爭對手。如今突然聽說他做了江湖上白道第一大幫的幫主,實是無法消缺心頭滋生蔓延的瘋狂妒忌。

  在座六人中,除了凰夫人之外,其他四人皆是京師中成名已久的人物,桑瞻宇自知人微言輕,每每以晚輩自居,不敢僭越。但此刻卻覺得火冒三丈,幾乎忍不住要與松鼠伯理論起來。

  豹先生輕咳一聲,悠然道:“許少俠畢竟年紀尚幼,只是因當年暗器王林青空妄之語有了點虛名,再加上一眾前輩的大力舉薦,才有今日的地位,本身又有何真才實學呢?我倒有個想法,若是京師數派聯合起來,推舉某個人選參與這武道盟會,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吧。”說話間目光有意無意地在桑瞻宇身上停了片刻,意味深長。

  大熊撫掌稱是:“豹先生此言甚合吾意。”

  獅子不急不徐地道:“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待我慢慢想個計畫再與諸位商量吧。”

  桑瞻宇聞言漸漸冷靜下來,沉思不語。如果真能得到在座幾人的全力支持,由他去與許驚弦爭這武道盟主之位,亦非妄想。只不過,他又需要為此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呢?

  豹先生一笑:“請諸位拿出第二輪的賭注吧。”

  第二輪骰子擲出六點,仍是由鳳凰夫人念出大熊所帶來的資訊:“南風日前離開滄浪島,前往落花宮,意向不明。”

  豹先生的語氣中多了一絲難得的驚訝:“風念鐘曾立下毒誓,一日不敵明將軍,便終身不離島?莫非是武功上有了突破?”

  獅子介面道:“聽說南風的愛子與趙星霜的女兒曾有婚約,或是因此。”

  豹先生冷笑:“無論怎麼樣,這都是給了將軍府一個藉口,或許落花宮也會因此遭池魚之跌吧。”無人再介面。

  桑瞻宇忽有一個奇怪的感覺,此刻的豹先生決不同他平日所見,鋒芒畢露,何談隱忍?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他呢?

  依六人的約定:頭兩輪的賭注是每個人打探到的關於江湖上最新最隱秘的消息,輸家提供資訊,然後由眾人各抒己見;隨後兩輪則是輸家提出關於自己的要求,由其餘人盡力相助;而最後兩輪尤為微妙,輸家可指定在座一人公開其賭注,而那賭注則是針對在座某一人的私密資訊,被點名者必須如實解答。

  如今,桑瞻宇已有些後悔自己帶來的最後兩個賭注了。因為,其中之一正是關於豹先生的秘密!

  這一場神秘賭局中,賭法司空見慣,賭注卻是極其罕有,最敏感的地方則是隨著輪次不同,每位賭者的立場亦有所變化。頭兩輪都想做輸家,好提供自己的情報聽取他人的意見;中間兩輪則利弊參半,雖然輸家可無償得到其他人的幫助,卻會因此暴露自己的目的;而最後兩輪可指定其他人,自己不必承擔風險,但卻極有可能引火焚身,換來対方對自己的猜疑。在這樣的心態下,如何讓自己得到最大利益的同時,還能針對性地冷眼旁觀其他人的動向,才是關鍵之舉。

  如果六人之中果然有一個人可以遙控骰子,那無疑將是最大的受益者。依桑瞻宇對前兩次賭局的觀察,獅子與豹先生最有嫌疑,鳳凰夫人或稍有牽連,至於明哲保身的大熊與老奸巨猾的松鼠伯,極有可能與自己一樣,只是被動地參與賭局,完全無法主導。

  接下來兩輪較為輕鬆,似乎每個人都希望抽中自己做輸家。最終骰子停在一點上。獅子接過鳳凰夫人的竹管,輕聲念道:“找到無語大師!”

  在座中或許不少人頗有疑問,不知鳳凰夫人與無語大師有何恩怨?

  但無人相問。依約定,他們都將發動自己組織的力量,盡力査出無語大師的行蹤。

  第四輪停在二點,獅子的求助則是:“治療潑墨王。”

  眾人心中更奇,潑墨王薛風楚瘋了四年,連太醫都請動了,卻始終無法恢復神志,但之前也從未聽說獅子與他有何交情。

  桑瞻宇心中一動,他知道潑墨王瘋狂之事乃因宮滌塵施展離魂舞,解鈴還需系鈴人,或許在禦泠堂的秘術中有什麼解法?潑墨王本身並不足道,但他若能因此與獅子交好,對自己的前程則是大有助益,於是暗暗記下此事。

  到了第五輪,氣氛驟然緊張起來。每個人既不願由自己選擇提問人,也怕被人點中要害。最終骰子停在四點。

  豹先生笑道:“看來今日運氣不佳,一頭一尾都是我。”

  這是桑瞻宇最無法釋懷的事情,似乎每一次賭局的最後兩輪中,獅子與豹先生的機會會都特別大。

  豹先生眼神在場中遊移一圈,最後停在桑瞻宇身上:“其他人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們知道的秘密我也大多知道,倒是想聽聽狼公子打探到了什麼消息。”

  桑瞻宇心裡暗罵一聲,卻也松了一口氣,幸好他這一輪交出的是關鳳鳳凰夫人的秘密。相比之下,他寧可得罪鳳凰夫人,也不願意冒著讓豹先生猜忌的危險。至少按照慣例,除非其餘五人暗地通氣,否則最後一輪再選中自己提問的可能性幾乎沒有。

  原本這個賭局中預設的讀出消息者應是唯一的女子——鳳凰夫人。但如果資訊與鳳凰夫人有關,便需另尋人選。

  桑瞻宇微一遲疑,腦中念頭連轉數度,將自己桌前的竹管擲給了獅子,無意間觸碰到松鼠伯陰鷙的眼神,心頭微震,知道自己的遲疑已落在諸人眼中,不由暗暗警告自己。他確實是太緊張了,所以即便是一個簡單的選擇,也顯得頗為艱難。

  獅子讀出桑瞻宇的字條,只有簡短的七個字:“鳳凰本非尋常家。”字面上看似毫無破綻,但若是憑著“本非尋常”這四個字而聯想到名動江湖的某個殺手幫派,其秘密則呼之欲出!

  鳳凰夫人輕攬鬢髮,風情依然,嬌笑一聲狼公子果然厲害。不錯,我是慕松臣的同門師妹。”

  大熊緩緩道:“那麼鳳凰夫人來到此地,可也代表非常道麼?”

  豹先生一擺手:“這是另外一個問題,鳳凰夫人可以不答。”

  鳳凰夫人笑道:“還是豹先生體貼奴家。諸位只要知道小女子背後也有人撐腰,不怕被人欺負就行了。”

  眾人一齊大笑,這個問題看似就此揭過不提,但每個人心中卻又另有盤算。

  桑瞻宇心念電轉。他們六人在銷金窟秘密相會,公然出面的唯有鳳凰夫人,每個人都在懷疑,銷金窟真正的主人到底是誰?會是非常道主慕松臣麼?

  最後一輪,骰子再度停在了四點上。

  豹先生搖頭苦笑:“這豈不是逼我得罪人麼?既然都這麼相熟了,我就索性給大家賣個人情吧,這一次我指定自己。”言罷也不待眾人提出反對,徑直把桌前的竹管擲給鳳凰夫人。

  鳳凰夫人捏破竹管,念出豹先生的資訊:“熊老弟暗中接管流星堂。”

  眾人瞬間正襟危坐,無人開口。流星堂本是當年機關王白石在京師所建,白石出走後,便一直空置,並非無人接手,而是誰也不敢搶先出頭。

  因為流星堂雖然表面上只是製造一些供達官貴人把玩的小物件,但那裡是京師中唯一可以公然研究火器的所在。本朝開國百年來,一直太平無事,直到去年名將軍率大軍出征烏槎,才初顯火器的威力,流星堂登時成了京師重臣避諱的話題,誰也不敢主動接管,唯恐惹來朝中之忌。

  豹先生目光盯住大熊,只問了八個字:“皇上?丞相?還是太子?”

  大熊沉默良久,方才回答:“太子。”

  隨即眾人各自散去。

  直到脫下那猙狩狼頭的面具,走出銷金窟,踏在回平西府的路上,桑瞻宇才長長吐出了一口氣。

  自當年京師四派紛爭後,泰親王一系土崩瓦解,逍遙派不聞政事,如今成了太子一系與將軍府的明爭暗鬥,但隨著當今聖上年事漸高,太子登基在即,明將軍晦光隱略,似乎京師大局已定。在這樣的背景下,他們秘密成立了這個古怪的聯盟,六個人各自代表著身後的某勢九幾乎可算是集合了京師目前除了逍遙派之外的所有力量,既有表面上為著共同利益的合作,亦有潛藏於背後的爾虞我詐。

  他甚至有些喜歡那種戴著狼頭面具的感覺,在信任與猜疑間小心翼翼地隱藏著自己真正的目的。每個人都知道在玩火,但每個人都相信火種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會燒到自己。

  其實他最想知道的事,是銷金窟的神秘主人到底是誰?能夠利用非常道的天齊夫人,巧妙地把太子禦師管平、皇上身邊的葛公公、將軍府之大總管水知寒、不再被太子信任轉而投向丞相劉遠的“妙手王”關月以及自己聯絡在一起的,能是何人?真正的目的又會是什麼?

  憑藉著與簡歌的暗中聯絡,他結識了化身為鳳凰夫人的天齊夫人,並參與銷金窟的秘會,但卻無法想像其餘幾人如何會被說動?身為慕松臣的師妹,天齊夫人或許在江湖上有些影響力,但在京師重地,她一介女流又能成何氣候?水知寒等人又怎麼會信任她,冒著被主上視為背叛的風險參與這一場危險的遊戲?簡歌在其中又起到了什麼作用?

  他忽有所悟,除了自己之外,參與這個秘密聚會的其餘無人,皆是各大勢力中的第二位關鍵入物。

  銷金窟的神秘主任極有可能與簡歌有關,但是在世人眼裡,簡歌不過是個花花公子,縱然他有極深的城府與心計,卻很難與京師各大勢力達成如此完美的溝通,除了簡歌外,必定還另有一位幕後主使。或許,此人就藏身在六人之中。除了自己,天齊夫人當可排除,回想豹先生的沉穩霸氣、獅子的隨性灑脫、松鼠的狡詐陰沉、大熊的刻意低調……最有可能的當屬水知寒與管平。

  只是,他無法確認。

  桑瞻宇展開一直握在手裡的一張字條,那是化身松鼠伯的葛公公臨走前悄悄塞給他的。答案如他所料:“兩個月後出行”。

  那是他上一次聚會時的求助,要求三個月內作為朝廷欽差出使塞外北疆。這是來自簡歌對他的密令,對沒有官職的平西公子來說,他無法對聖上上諫請行,但這對於時常在皇上身邊進言的葛公公來說,卻是舉手之勞。不但讓他如願以償,也不會引起其餘朝臣的懷疑。經此一事,他越來越覺得銷金窟聚會實乃絕妙的設想,或許在座的其餘幾位老狐狸早就從中體會到了各種好處,方才欣然參與吧。

  他今天提供的第一個江湖消息本是從簡歌處得來:青霜令已落入宮滌塵之手。他全然不知參與賭局的其餘五人是否真正瞭解關於禦泠堂和青霜令的秘密,或許簡歌正是想以此測試眾人,只可惜不受控制的骰子未讓他如願說出這個資訊。

  而有意洩露天齊夫人的真實身份也是來自于簡歌的授意,他無法猜透其背後的意圖。

  再回想水知寒向“妙手王”關明月詢問的消息,顯然是有備而來。

  而關明月的回答也恰好證實了眾人的猜測:妙手王並非真正投靠丞相劉遠,他只是奉太子之命安插在丞相身邊的一枚棋子。而水知寒公然揭穿此事,是為了測試關明月,還是敲山震虎,提醒在座諸人的注意?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忽覺風雪漸凜,呼吸在深夜的冰冷空氣中結成薄霧,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桑瞻宇掏出懷中的最後一個竹管,雙掌輕合,竹管粉碎,露出一張白色的紙條。他匆匆將紙條撕碎,在風雪中蹲下身,擦著火折,看著碎紙屑在熊熊的火光中漸漸化為灰炬。

  毀去紙條的火焰或許並不能給這個寒冷的冬夜帶來多餘的溫暖,卻他稍覺安全。

  因為,那是關於豹先生——水知寒的秘密。

  而現在的他,卻寧願自己從不知道這個可怕的秘密。

  至少,他應該努力學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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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發表於 2014-9-5 11:03 PM

終結篇 卷二 第二章 再無迴旋

  “嘿嘿。漫天風雪之際,眾人皆閉門不出,想不到堂堂平西公子卻有雅興夜遊京師啊……”一個聲音驀然在他身後響起,聽似悠然的語意,卻仿佛夾雜著如冰錐般的寒涼,直透入骨。

  桑瞻宇並未回頭,強按心中震驚,將腳邊的灰燼從容踏滅,語含譏諷:“彼此彼此。堂堂簡公子不也鬼鬼祟祟地夤夜出行麼?”

  聽音辨聲,他已知來人正是那號稱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簡歌簡公子,令他震驚的不是對方神出鬼沒的輕身提縱術,而是竟能及時把握到自己從銷金窟出來的時刻,莫非他就是那神秘銷金窟的主人?至少也難脫關係。

  簡歌淡然一笑,似乎渾未將桑瞻宇的諷剌放在心上:“一人獨遊正覺寂寞,既然相遇不如偶遇,何妨與在下共行一段路?”

  桑瞻宇冷然道:“可惜道不同不相為謀,小弟尚有要事,恕不奉陪。”

  “奇哉怪也!”簡歌大笑,“我記得上次見面時不但與桑公子把臂言歡,還特意替你殺了一個人,為何瞬間竟就反目成仇?莫非一走出西平府,桑公子便失憶了麼?”

  桑瞻宇一時語塞。第一次見到簡歌是他入駐平西府的喬遷宴會上,那一夜群雄齊聚,不但當今太子與宮滌塵等人親自到場相賀,簡歌亦化妝入席,可謂京師近年來的一大盛會。然而卻有一小幫派首領歐陽仁于宴席上公然發難,他雖從容化解,卻難耐心頭憤怨。哪知簡歌察言觀色,延後悄然尾隨歐陽仁殺之,隨即以言語蠱惑他與之聯盟,雖已是三四個月前的事情,一切卻仍歷歷在目。事後簡歌只是派出使者與他暗中聯絡,本人卻再未出現,想不到今日突然親身來找自己,想必有極其重要的事情。

  雪影中閃出一道黑影。簡歌伊布到桑瞻宇身前,全身黑衣,連面目都已黑紗遮住,只露出一對神光湛然的眼睛:“數日不見,桑公子風采更勝往昔,只怕過不了多久,我等都只好隱退江湖,看著你們這些少年英雄打天下了。”

  儘管前後兩次見面,簡歌言語間都是極力推崇桑瞻宇,但或許是曾聽到過關于簡歌的太多傳聞,即使與他合作許久,桑瞻宇也始終難以釋去心頭的層層防範,如同與虎謀皮、與蛇共舞。時刻潛藏的危機感與拼力想佔據上風的念頭交織成一種強烈的剌激,令他忍不住冷哼一聲:“天下第一美男子何時變得如此見不得人了?不知還在黃將軍手下做事麼?”

  四年前泰親王趁明將軍與暗器王絕頂之戰伺機發動叛亂,事後證實簡歌明裡身為太子府首席客卿,暗中卻替泰親王出謀劃策,乃是京師叛亂的關鍵人物之一,在刑部通緝名單上排名前五,自是不能公然出入京師。上一次他正是易容化裝為城東守將黃天渡的心腹手下,暗中赴平西府之宴約見桑瞻宇。此刻桑瞻宇舊事重提,隱含嘲諷。

  “嘿嘿,黃天渡那座小廟如何能容下我這尊大神?種種作態,只為方與君聯絡,若桑公子此刻還不懂我這份苦心,實在是讓我失望。本還以為桑公子相見的渴望並不亞於我呢。”簡歌語氣輕鬆,連消帶打,不但將桑瞻宇的嘲諷化為無形,隱隱還抬高自己一線。

  桑瞻宇不甘落於下風:“可惜小弟記憶力不好,實難憑聲音辨出你是否就是我想見的人。”

  簡歌聞言哈哈大笑,右手忽揚。

  桑瞻宇緊盯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心頭不由略略一緊,方才之言不乏相迫之意,只怕惹惱了這個喜怒無常的煞星。他面色雖如平常,卻挺胸直背,手撫腰下佩劍,以防對方暴起發難。

  簡歌的右手卻只是從面間滑過,悠然道:“既然桑公子如此說,我便卸下這身掩人耳目的裝束,與你相見以示誠意吧。”說話間已將蒙面黑紗解開,露出那張令天下少女皆意亂情迷的邪美面容,嘴角噙著一絲意義不明的微笑,“實不相瞞,在下身為京師通緝要犯,今日甯冒大險來見桑兄,確有要事相求,還請借一步說話。”言罷左右而視,似是唯恐有人在旁探察。然而他那小心翼翼的舉動中卻處處透出一分灑脫與自傲,仿佛無時無刻不在顯示著他與眾不同的身份,無形中給了桑瞻宇莫大的壓力。

  簡歌隨手擲去黑紗,慢聲長吟:“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聲音越拔越高,如尖錐利刺鑽入耳中,聽之極不舒服。本是感慨歲月的詩句卻被他吟的激蕩鏗鏘,頗有幾分悲憤莫名之意。伴著吟誦聲,衣袖處、肩臂處、腰腹處、膝彎處的外衣盡皆鼓漲而起,隨著最後“雪”字一出口,驀然迸裂,外罩黑衣粉碎成片,露出內裡的一身白衣,映在雪地之中;宛如精靈妖邪。

  簡歌篤然一笑:“如此可令桑公子滿意了麼?請跟我來。”言罷轉身往右一條小路行去,更不回頭。

  桑瞻宇雖然與簡歌訂下同盟之約,這段時間幾乎言聽計從,甚至暗中安排讓其神不知鬼不覺地擄走白瑪……但他畢竟經過禦泠堂多年的教誨,內心深處實難容忍簡歌叛堂的不忠,故時有與他對抗的念頭。但親眼目睹簡歌此際所為,竟有心神倶奪之感,單憑武功而論,自問他也可如簡歌般長吟破衣,然而那骨子中的桀驁不馴、狂放不羈卻是萬萬不能做到。當即默然跟在簡歌身後往那小路行去,暗自安慰自己此刻的順從只是出於好奇,而非臣服。

  簡歌似是早料定桑瞻宇會跟上自己,腳步漸漸放緩,來到樹林深處的一片空地駐足,忽然話題一轉:“想必桑老弟心中一定有許多疑問吧,但說無妨,在下一定如實相告,知無不言。”

  桑瞻宇冷笑道:“不過半炷香的工夫,簡公子對我的稱呼已連換數次,‘桑公子’、‘桑兄’變成了‘桑老弟’,請不要再玩這樣的小把戲好麼?”那種在言語間漸漸掌握心理上主動,其中微妙只有局內人方知。

  簡歌神情一滯,似被命中要害,氣勢稍減,尷尬一笑:“在下班門弄斧,貽笑大方,還請桑公子大人大量,莫要放在心上。唔,桑公子果不愧是人中龍鳳,觀察力十分敏銳。倒不枉我苦心與你結盟。嘿嘿,卻不知可觀察出銷金窟那枚骰子的秘密了麼?”

  桑瞻宇面上得意的笑容一閃即逝,簡歌看似示弱,不經意間的一句話卻再度勾起了他強烈的好奇心,欲罷不能。回想銷金窟的賭局過程,骰子分別投出“四、六、一、二、四、四”、化身豹先生的水知寒竟然得到了一半機會,而且是最有利的機會,實難相信那看似公平的賭法沒有被人操縱的嫌疑。

  但是,簡歌果然知道這個秘密嗎?或只是故弄玄系?他與銷金窟到底有什麼關係?會是那個藏身幕後的神秘主人麼?

  桑瞻宇百念叢生,沉吟良久,卻強忍著不去發問。銷金窟的秘密固然引起他極大的好奇心,但若就此問詢,只怕正中對方下懷,更顯得自己這個“平西公子”毫無分量。在他的設想中,與簡歌的同盟是一個尋求共同利益的合作,他決不甘心只做對方的傀儡。這也是他一見簡歌便不由自主處處與之針鋒相對的主要原因。

  當年京師四公子中,太平公子魏南焰豪情蓋天、氣度沉穩;亂雲公子郭暮寒謙沖低調、含斂不露;淩霄公子何其狂遊戲風塵,桀驁不羈……唯有簡歌給人一個不學無術的花花公子的印象,然而真正與接觸後,才知道此人城府極深,做事謀定後動,藏有深意,並且不留一絲破綻。無論是敵是友,簡歌絕對都是一個任何時間不可輕視的對手。

  簡歌仿佛看穿了桑瞻宇的心思,呵呵一笑:“當然,桑公子已參與了三次賭局,或許對銷金窟的秘密已提不起興趣。不過有一事我一直不解,白瑪姑娘畢竟與你同門數年,何以都不問一下她的死活,天性涼薄至此麼?”一語出口,眼中突射精光,緊緊盯住桑瞻宇。

  簡歌此言不乏質責之意,桑瞻宇心神一震,忍不住怒氣勃發:“你曾答應過我決不傷害白瑪,不然也不會把她交到你手上!”

  簡歌面色泰然:“交出精通‘遷繁盤’之術的白瑪只是我們合作的條件之一,何況你也因此得到了同等的報酬,有何怨言?”

  桑瞻宇沉默,正是簡歌提供了許多相關的資訊,他才能根據京師各大門派與諸位官員的喜愛、嗜好,甚至一些見不得人的隱秘私情對症下藥,或利誘收買、或威逼脅迫、或安插眼線滲透……建立各種關係,漸漸發展自己的勢力。

  簡歌卻並不就此停手,續道:“我只不過是想提醒桑公子一聲,人非草木,但你卻為了一己私欲不顧同門之誼,不免令人齒寒。”

  桑瞻宇聞言大覺不忿:“這本就是一個公平交易,簡兄當年所做的事只怕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你又有何資格指責我?”

  簡歌亳不留情的話語正刺中桑瞻宇的內心,惱羞成怒之下失去冷靜,寧與之反目也不願受其折辱。

  簡歌大笑:“桑公子少安毋躁,我只是說出一個事實,豈有指責之意?更何況……”

  簡歌語音略停,似乎有意讓桑瞻宇仔細玩味他的下文,方才緩緩續道更何況,無毒不丈夫,成大事者決不可有婦人之仁,若非早早看中桑公子與我有些共通之處,又怎會從禦冷堂諸多人選中唯獨挑中了你!”

  桑瞻宇怒喝道:“簡兄似乎說反了吧!你在江湖上結仇無數,不但是皇家通緝要犯,更被各大名門正派視為頭號敵人,這幾年東躲西藏,幾無容身之地,而我身為本堂最優秀的二代弟子,禦封平西公子,安知不是我選中了你?只要我願意,現在就可以中止與你的合作!”

  “最優秀的二代弟子?”簡歌並不動氣,悠然反詰,“桑公子似乎忘了剛剛在銷金窟中得到的消息吧?那個坐上裂空幫幫主之位的小子,恐怕才是宮滌塵、呂昊誠等人心中的頭號人選吧……”

  “許驚弦!”桑瞻宇從牙縫中擠出這個名字,胸中憤鬱、無以言表。

  “桑公子自己心裡很清楚,你只不過是禦泠堂一枚隨時可棄的棋子。我給你的,就是一個主動掌握棋局的絕佳機會,你又何忍拒絕?”簡歌句句直剌桑瞻宇的內心,“那個姓許的小子與你同門學藝,相處多年,如今你卻眼睜睜地看著他功成名就,威震江湖,如何甘心?白瑪姑娘雖然神志不清,但口中卻時時念著許驚弦的名字,你把她交給我,私下裡也是想借此打擊你心裡的頭號競爭對手吧。”

  簡歌的幾句話令桑瞻宇胸中翻江倒海,幾乎忍不住要脫口說出這些年對許驚弦的妒忌,幸好腦中及時閃過一個念頭:簡歌決不會無緣無故地激怒自己,他說出這番毫不留情面的話必有其目的!

  桑瞻宇咬緊牙關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簡公子言重了,我可從沒把許驚弦放在眼裡,何況他早已脫離禦泠堂,而我目前在本堂的地位僅處堂主一人之下,競爭面說法根本無從談起。”

  簡歌嘿嘿一笑:“桑公子的志向就只是禦泠堂麼?若是如此,那我們也不必再合作下去了。”

  “你要如何?”

  “我一直在找一個人,金額已替代我完成心願。而你,有夢想、有野心,有手段、有心機,從你的身上,我看到了我最初的影子,這就是我與你合作的重要原因。”

  “你的心願是什麼?”

  簡歌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四個字:“制霸江湖。”

  制霸江湖!赤裸裸的話語令桑瞻宇心中砰然亂跳,這四個字對於每個習武的人來說都是一個難以拒絕的誘惑。他既覺誠惶誠恐,又覺得躊躇滿志,一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試想如果真有“制霸江湖”的那一天,下一步又會是什麼?君臨天下?

  簡歌直視桑瞻宇:“空口無憑,要達到這個目的,僅憑自身的武功謀略尚遠遠不夠,不但要天時地利,還需要江湖人望推波助瀾。嘿嘿,想必你也得知:明年此時,夏天雷將召集武林同道重開神州大會,他的本意無非是想助許驚弦一臂之力,但這卻未必不是桑公子的一個好機會。這一年內,我會給你創造一切便利的條件,接下來,就看你自己把握時機的能力了。”

  桑瞻宇沉吟不語,表面看來,簡歌給出的條件對自己有百利而無一害,但這絕非簡歌的行事風格,他將從中獲得什麼樣的好處?而自己又將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呢?

  桑瞻宇內心十分清楚,自從與簡歌訂下盟約伊始,就是一場彼此間無形的纏鬥,雖無刀光劍影,卻暗蘊風雨。相對來說,自己的處境更為兇險,一招不慎,只怕就會身敗名裂,再無迴旋餘地。

  簡歌目光閃動:“許驚弦只是運氣好,自幼便因機緣巧合結識暗器王、蟲大師、四大家族、宮滌塵等人,得到他們諸多的照應才有了今日的地位,但依我看來,他只不過是那些自命正道的老傢伙一手打造出來的人物。若論真才實學未必及桑公子,試問同樣的境遇若放在你身上,又會是什麼結果呢?”

  簡歌這番話在外人聽來或許不乏牽強,卻恰好說中桑瞻宇的心事,這亦是他始終對許驚弦耿耿于懷的根本原因。他沉思良久,方才開口道:“我有一事不解。”

  “桑公子請講。”

  “你明明可以自己來完成這一切,為何要假手於我?”

  簡歌泰然一笑,話鋒忽轉:“你可知我最大的遺憾是什麼?”他手撫右頰,自嘲般一笑,“便是這一張臉!即使有經綸之才、絕世武功,在世人的眼中我卻始終只是一個空有俊秀面容的公子而已,縱然有一天坐上高位,他們也只會認為我憑的是陰謀詭計、巧言善辯,而非我的真本事。嘿嘿,既然如此,我索性就讓世人如願,讓他們見識一下我的雄才偉略。那群老傢伙合力將許驚弦扶上原本不屬於他的位置,我就助你將他打回原形。對於你來說,可以從中得到至高無上的榮譽,而我,只需要那份證明自已的滿足!”

  至高無上的榮譽?從古到今,又有多少人為了榮譽倒在了不滿鮮血的路上?桑瞻宇充滿苦澀地想著,心頭卻有著一股莫名的興奮。

  當年簡歌雖名列京師四公子,但在江湖人心中卻未必看重,何況秦親王反叛後,關於他的種種流言傳聞甚廣,毀譽參半,如果由他去參加明年的武道盟會,縱有支持者,反對者亦眾,實難對盟主之位構成威脅。

  而桑膽宇作為江湖上新崛起的少年英雄,又是力退吐蕃數萬鐵騎的御賜平西公子,在朝、在野均有人望,確是有幾分把握能奪得武道盟主之位。

  由此看來,簡歌找自己合作,亦是迫不得已,因為除了桑瞻宇,他根本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

  想到這裡,桑瞻宇微微一笑,以進為退:“多謝簡兄看得起。不過小弟對此卻沒有多少興趣。我與許驚弦畢竟同門一場,何必奪人之美?更何況宮堂主也決不會答應……”

  “同門!”簡歌冷笑,“正是因為同門之間知根知底,所以你才把他當作最直接最重要的對手,更不會甘心情願將榮華富貴拱手送他,即使沒有我的原因,想必你也不肯讓他輕易得手吧!至於禦泠堂嘛……”

  桑瞻宇被簡歌三言兩語道破心中所想,冷汗涔涔而下,急忙開口截斷他的話:“你不必再說了,就算我看不上許驚弦那小子,也只是出於私人恩怨。我一身技藝皆出自於禦泠堂,宮堂主對我又是恩重如山,或許交出白瑪是出於我的私心,但那只是我一時糊塗。絕不會如你一般做個叛堂之徒!”

  簡歌哈哈大笑:“桑公子不必裝瘋賣傻,明眼人不說瞎話,也不想想我簡歌豈會把賭注押在一個不明底細的人身上?若不知你跟禦泠堂和四大家族之間的淵源,我就根本不會找上你。”

  桑瞻宇大震:“你究竟知道什麼?”

  簡歌輕咳一聲,仰首望天,語氣揮灑從容,如背書般緩緩道來,語意卻是驚心動魄:“桑瞻宇,男,十九歲。父親花嗅香,現任四大家族翩躚樓樓主;母親桑雲雁,禦泠堂前任碧葉使桑玉鴻之胞妹。十六年前桑瞻宇被送還禦泠堂,其母下落不明,據說已自盡身亡……”

  “你住口!”桑瞻宇怒吼一聲,腰間長劍瞬息出,雪亮的劍鋒已抵在簡歌的胸前。

  簡歌望也不望一眼即將透入衣衫的長劍,口氣依然不疾不徐:“為了得到這個消息,我失去了三個得力手下,桑公子覺得值得麼?”

  桑瞻字咬牙道:“三個小嘍囉換一員大將,簡兄算盤打得精妙。只不過,你以為憑這個真假難辨的消息就可以要脅我麼?”

  “我的手下必定不會毫無價值地死去,此消息的真實性無可置疑。”簡歌一哂,“但是,我更在意的是消息背後隱藏的故事。你的親生母親身為禦泠堂中的重要人物,豈會不知與四大家族的千年宿仇,又怎會與花嗅香糾纏在一起?她最後不送你去鳴佩峰,偏偏把你交還給禦泠堂,這其中有著怎樣的愛恨情仇?那時的你雖然年幼,但一定記得母親對你的囑託,你到禦泠堂到底懷著什麼目的?每一個謎團都耐人尋味,而唯一清楚真相的人,只有你!所以,我並非要脅你,只是提醒你從沒有忘記過的事情!”

  桑瞻宇手上青筋迭起,劍尖不住顫抖:“你敢再說一個字,我就殺了你!”

  “你的劍等一會兒才會派上用場,而不是現在。”簡歌淡淡道,“你是個聰明人,不會做愚蠢的事。殺了我,就再沒有人可以幫你。”

  “無論我想做什麼,你都幫不了我,我也不想外人插手自己的事情!”

  “我至少可以給你一份足以鼓起勇氣去報仇的實力!”

  桑瞻宇喃喃道:“你錯了!我沒有仇人!”

  “唉,試想什麼樣的父母會拋下兩三歲的親生孩兒而不顧呢?既然不是明媒正娶,莫非在他們眼裡,這個孩子的出生就只是一個錯誤嗎?”簡歌黯然一歎,語氣中仿佛隱隱多了一絲惻隱之意,“我雖沒有體會過這樣的心情,但卻可以想像出那孩子的痛苦,這些年來,他一定比每個人都活得更艱難。”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簡歌用“那孩子”替代了桑瞻宇的名字,仿佛在說著一個局外人的悲慘故事。

  然而,那些字字句句卻都如重鍵般一記記地敲在桑瞻宇的心上。童年零星散亂的記憶在沉睡數年後瞬間被喚醒,在母親那些徹夜不眠的日子裡,喃喃的詛咒與無休止的責怪再度在他的耳邊迴響起,還有最後一次見到母親時她那關切的眼神、無奈的哭泣、怨毒的叮嚀……

  當懵懂無知的他來到禦泠堂後,隨著年齡漸長,曾一遍遍地苦思母親的隻言片語,試圖找出自己身世的真相。某日他終於恍然大悟後獨自跑到魔鬼峰頂,像瘋子般對著曠野大喊,狂暴地擊碎身邊的每一塊岩石,直至發洩出身體內最後一分力氣,癱倒在地上,對著漫天星斗在心底暗暗發下誓言……

  他所有對親生父母的懷念與想像、痛恨與埋怨、理解與寬容、憤怒與逃避……都因簡歌的一番話而被重新勾起。

  “是的,你沒有仇人。再狠心的父母也都與你血脈相承是你的骨肉至親,你根本無法狠下心去報仇。但是,你至少可以向你的父母證明一件事:你的存在絕非錯誤,你將會達到比他們更高的成就……”

  桑瞻宇一震,一寸一寸地收回長劍。哪怕在還沒有與簡歌訂下同盟前,也足以被這最後一句話打動。

  雪下得更大了,整個大地鋪起了一層潔白的面紗,遮掩了俗世的塵埃,卻無法埋葬那些殘留在內心深處的痛楚。

  寂靜無聲的樹林中,桑瞻宇呆呆仁立,面色茫然,仿佛絲毫感覺不到空氣中的寒冷。因為,他的心更加冰涼。

  簡歌停身在幾步之外,滿面肅穆,並不催促。

  這是他精心計畫中的一幕,他早知桑瞻宇身世的真相,卻留而不發,直到此刻才故意勾起桑瞻宇糾纏多年的心結,此後入魔或是入道,盡在一念間。

  不知過了多久,桑瞻宇緩緩抬起頭來,目射奇光,掃視密林深處,最後鎖定在簡歌面上:“簡公子想必不會孤身前來見我吧?”

  簡歌微一錯愕,旋即明白桑瞻宇的心思:“我知道如何管住手下人的嘴。”

  桑瞻宇暗歎一聲,或許對別人來說,四大家族翩躚樓主的私生子是一種可炫耀的身份,但他卻深深以此為恥,決不願意被人知道。然而他剛才默運玄遠,卻根本未察覺出有人在旁窺伺偷聽,由此可見簡歌身邊能人異士頗多,剛才若他一時衝動之下對簡歌出劍,只怕也難得手。

  簡歌舉指按唇,發出一聲低哨,林間三個方向分別傳來回應聲。他漠然道:“實不相瞞,我此次只帶了三位心腹,並非不放心桑公子。而是確保你我見面的安全。若是桑公子還不放心,呆會兒替我做了一件事後,我大可令他三人自盡,以確保你的秘密絕不洩漏。”

  桑瞻宇心頭苦澀,簡歌的回答可視為對自己的信任,但又何嘗不是一種威脅。明知自己不可能提出讓那三人自盡的要求,卻有意這樣說,顯示了手下對他的絕對服膺與忠誠。

  “你想讓我做什麼事?”

  我剛才說了這麼多,其實只有一個目的,希望桑公子加入陣營,與我精誠合作。”

  桑瞻宇奇道:“何出此言?難道這幾個月來……”

  簡歌一擺手:“不然,之前種種只是對你的一種測試,我根本沒有對你顯露真正的實力。但今夜,若你能通過最後一道考驗,就會得到我完全的信任。所有機密都將相告!”

  “考驗?”

  “我剛才說過,你的劍會派上用場的!”簡歌詭異一笑,“記得上次見桑公子,我替你殺了歐陽仁,而現在,應該到了還帳的時候了吧……”

  桑瞻宇悚然一驚:“你想讓我殺誰?”

  “一會便知分曉。隨我來吧!”

  桑瞻于滿腹疑惑,隨著簡歌往山野深處行去,林密雪舞,數步外幾不見人。然而,隨著簡歌一聲低晡,在那暗夜中,陡然亮起一星燈火。

  那是一間簡陋的小木屋,漆成黑色,藏在暗夜中,極難發現。

  不待兩人走近,木門敞開,二名黑衣人站於門後,恭敬行禮。

  而在木屋正中,一堆篝火熊熊燃燒著,火邊立著一根柱子,柱上則以鐵鍊綁縛著一個褐衣人,他頭上罩著黑色的頭罩,神態委頓,不知是點了穴道還是經過了拷問。

  桑瞻宇寒聲道:“簡公子興師動眾,就是讓我來殺這個毫無抵擋之力的人?是否有些小題大做了?”

  簡歌淡淡道:“這是我辛辛苦苦從千里之外請來的你的老朋友還請桑公子務必一見。”

  簡歌輕輕一揚手,一名黑衣人上前一步,揭開被綁之人的頭罩。那是一位年逾五十的老者,滿面皺紋,高顴深目,一望而知並非漢人。

  桑瞻宇大吃一驚,脫口叫道:“達娃大叔!”

  這位被鐵鍊綁在柱上的老者,正是當年在魔鬼峰專職負責訓練鷹組的達娃。

  一個多月前,簡歌假意在揚州約見夏天雷,又故意放出消息,調開宮滌塵等人,先派慕松臣、鬼失驚等人伏殺夏天雷,自己卻率一眾手下直取禦泠堂吐蕃南宮老宅,其目的正是掛在南宮老宅的那首事關青霜令的詩詞。留守的碧葉使呂昊誠措手不及,老宅失陷,而達娃亦在那一役中被俘。

  桑瞻宇忙上前觀察,達娃身上雖有傷痕,但都是多日前的舊傷,看來是被制了穴道。

  簡歌悠然道:“我知這位達娃專門負責訓練鷹組四人,你們久別重逢,定有不少話兒想說,若是需要,我等皆可回避。”

  桑瞻宇正要伸手替達娃解穴,聽簡歌如此一說,驀然停了下來。假如讓達娃看到他與簡歌在一起,只怕自己想不殺他也不行了!而這恐怕就是簡歌故意封住達娃穴道的用意,此人用心之險惡,實是令人防不勝簡歌將桑瞻宇的遲疑看在眼裡,微微一笑:“桑公子不要誤會。我怕你太過重情,所以才提前封住他的穴道,免得你們三言兩語下重拾舊情,又不忍殺之了。這份苦心,還請桑公子體諒一二。”

  桑瞻宇抬頭瞪視簡歌:“達娃只是禦泠堂無足輕重的小頭目,堂中機密一概不知,你早就可以殺了他,卻偏偏留到此時!”

  “不錯,因為你,他多活了數十天,此刻死在你手上亦不冤了。”

  桑瞻宇閉目長歎,他早應該想到簡歌會用這種手段逼迫於他。一旦殺了達娃,從此就再無迴旋餘地,只得死心塌地聽從他的命令。可是,想起在那魔鬼峰艱苦的習藝歲月裡,達娃對鷹組四人照顧得無微不至,渾如他們的長輩親人,他又何忍下手?

  “你有三個選擇:一是殺了他,得到我的完全信任;第二,你現在就可離開,你我的合作就此中止,當然,他依然不會活命;第三,你也可以試著救他出去,但那樣我不敢說能一定留下桑公子,但至少可以保證你最多只能帶走一個死人!嘿嘿,此人反正命在旦夕,難逃一死,倒不如由你在睡夢中給個痛快。”簡歌極善攻心,明裡給了桑瞻宇三個選擇,其實卻是讓他無路可退!

  “不必再說了!”桑瞻宇拔劍而喝,“你莫當我不知你心思,我若殺了達娃大叔,從此便只得得你俯首貼耳,這種情形下,你我的合作形同虛設,我才不要日後處處受制於人,要麼你就連我一起殺了吧!”

  簡歌撫掌而笑,語氣中卻毫無一絲笑意:“桑公子果然硬氣。不過你似乎忘了一點:你我合作本就是不公平的!若沒有我,你憑什麼能制霸江湖?”

  桑瞻宇眼中充血,大叫道:“原來從一開始,我就只是你的一枚棋子!”

  “你錯了。這場遊戲只是剛剛開始,而要想讓開局步入正軌,只能有一個主導者,那就是我,所以目前你確實是一枚棋子,但卻是一枚很噴要的棋子。而你所要做的,只是再忍耐一年,如果明年此時你能坐上武道盟主的位子,羽翼漸豐,盡可來做棋局的主人。嘿嘿,遊戲的中盤才是最精彩的時刻,我很期待!”

  桑瞻宇一震,這本是他私下裡的算計,想不到卻被簡歌直言道出!

  “你還看不出讓你參加銷金窟賭局的用意麼?賭局中的六個人,都是各大勢力的第二號人物,可是,誰又能保證當人生的賭局結束時,這其中不會有真正的王者呢?你已入局,要麼繼續賭下去,努力贏得全部,要麼現在收手,做一個永遠的輸家。何去何從,請君自選!”

  桑瞻宇靜默許久,眼前閃現過無數過去與未來交織的片段:童年時母親的哭泣、對父親的想像、達娃的照顧、宮滌塵的教誨、與許驚弦的針鋒相對、白瑪和多吉對自己的冷淡、御賜平西公子的風光、有朝一日登上盟主之位的豪情、把長劍刺入簡歌胸膛的快意……他日後的失敗或榮耀,全都決定於他此刻的選擇!

  桑瞻宇一聲狂喝,長劍剌入達娃的胸中!他有意沒有避開那飛濺而出的鮮血,白皙的面孔剎那間被染得血紅,至少,他不要讓簡歌看到他的眼淚!

  “好!殺一人,見一人。恭喜桑公子,現在你已有權利知道一些最核心的機密了。”

  在簡歌縱聲長笑中,木屋門無風自開,一人挺立門口,穩如磐石,靜若亭淵。在他臉上,戴著一張青銅面具。

  ——面具上,刻著一隻奔騰的獵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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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發表於 2014-9-5 11:05 PM

本帖最後由 清風神無 於 2014-9-6 04:25 PM 編輯

終結篇 卷二  第三章 峰迴路轉

  近千年以前,昊空真人用某種可腐蝕玄鐵的無色藥水把那事關悟魅圖埋藏地點的幾句隱語寫在青霜令上,需要歷經近百年的滄桑時光,在藥水的慢慢腐蝕下,青霜令中才可顯露出子句。

  當年禦泠堂老堂主南宮睿言曾解開青霜令,並把其中兩句告訴了雪紛飛,再加上明將軍曾轉告許驚弦南宮逸痕留下的兩句似偈非偈的話,合起來就是“寒魂謝、諸神誡、子時夜、佛眼滅。”

  眾人集思廣益,總算確認了這四句話應該就是青霜令中的部分隱語,然而,當白瑪按棋路解開“遷繁盤”後,出現的卻是全然無關的九字真言:臨兵鬥者皆陣列行前!

  梅影峰靜思堂中,氣氛沉重,眾人盡怔,全然未想到辛辛苦苦解開了青霜令,看到了昊空真人竭精殆慮留下的隱語,卻得到完全出乎意料的結果。

  但見刻在青霜令上的字形如下:

  列 前 臨

  皆 鬥 兵

  陣 行 者

  這九個字佔用了一半的空間,其下方則畫著一個太極圖。

  水柔情一字一句緩緩念道:“臨兵者前鬥行列皆前!”(注,古文讀取順序乃是從上至下,從右至左。)

  “且慢!”路嘯天聞言一驚,“水姑娘不知道這句話麼?”

  水柔情茫然不解:“這是什麼意思?”

  何其狂笑道:“不怪水姑娘不知,這九字真言本就難解,想當年小林講給我聽時,為了記住順序可費了不少工夫呢……”言罷驀然止聲。自是想起了好兄弟暗器王林青,奈何斯人已逝,天人永隔。

  一旁的許驚弦聽何其狂如此說,亦覺黯然神傷。

  路嘯天喃喃道:“怎麼是這樣?昊空真人決不可能犯下這樣的錯誤!”

  一旁的夏天雷、宮滌塵、雪紛飛、白石、許驚弦等人相顧而視,眼中滿是迷惑,唯有白瑪神色平靜,恍若神遊物外,全不為外界所動。

  臨兵鬥者,皆陣列行前。

  ——此九字乃東晉道學大師葛洪所創,號稱“九字真言”,據說其中包含著無上奧義,為中國道家與兵家秘術。路嘯天等人熟知此句,乍然望去,便想當然以為青霜令上留下的必是這“九字真言”。而水柔清從未聽聞此句,反倒按正確順序讀了出來。

  當下宮滌塵將這九字真言的來歷大略講解了一番,最後又道:“吐蕃密宗曾依這九字化為九種手印,在手勢的變化中暗蘊神秘之力,與悟魅圖那些紛繁複雜的線條亦有異曲同工之處。但是,我卻實在猜不透昊空真人將九字真言次序打亂是為何故?”

  眾人面面相覷,昊空真人精研道學,在青霜令上寫下這九個字原是無可厚非,但斷然不至於錯寫。其中必有他們尚未參透的奧秘。

  何其狂道:“難道這又是一個遷繁盤,需要再度重排順序?”

  白石搖首:“字與字之間全無空隙,不像能移動的樣子。”

  許驚弦道:“這九個字下方的太極圖會不會另有玄機?”

  白石接過青霜令,手指在那太極圖上撫觸良久,緩緩道:“除此外,並沒有另藏機關,這九個字決不能再移動!”以機關王的能耐,既然說出這番話,自是無可置疑。

  眾人沉默,各自思索昊空真人的用意。

  雪紛飛沉吟道:“為何南宮睿言從未對我提過這九個字?”

  許驚弦道:“莫忘了一局棋並非只有一個對弈者。”

  白石眼睛一亮:“不錯。目前看來我們只解開了青霜令的上半部分,一定還有秘密藏在下半部分中。我們剛才只用了那局棋譜中黑棋的棋路,而白棋的棋路或許就是另外一種解法。我福信當年南宮老堂主定然只解開了下半部分,才得到那‘寒魂謝、諸神誡’等字句。”

  宮滌塵贊同道:“白石兄言之有理。青霜令的秘密分由昊空門、四大家族與南宮世家保管,需要三方同時在場方可得悉全部的奧秘。外人即使因緣巧合得到青霜令與棋譜,也決不會想到還有第二層機關。”

  水柔清吐吐舌頭:“昊空真人果然心思縝密,這青霜令本就是解得大費周折,一般人開啟機關後必是欣喜若狂,自然不會再去研究了,結果就會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過,那句故意變換次序的話到底有何意義呢?”

  夏天雷笑道:“這個傷腦筋的事情就交給精研道學的路兄吧,水丫頭不必費心了,或許假以時日後,其意自明。”

  正說話間,忽聽青霜令中機關聲輕響,上半部那層鐵板滑下,將九字真言遮住,顯然機關再度卡死。

  “昊天真人果是絕世之才,竟能在這青霜令方寸之地設下如此繁複精巧的機……”白石歎道,“起初我尚懷疑為何這機關對解開‘遷繁盤’的速度全無限制,此刻看來實是多慮,每次機關發動後只有一小段固定的時間,解令之人必須在這極短的時間內分別按黑、白棋路兩次解開‘遷繁盤’,方可得到青霜令的全部秘密。”

  諸人恍然大悟。即使可以按之前何其狂所說的法子分數次將棋路無限接近正確位置,但第二次解密也必須在極短時間內完成,方可以盡數掌握暗藏在青霜令中的所有秘密。詩文、棋譜、機關學、精通遷繁盤操作,種種條件缺一不可。

  當下商議由宮滌塵陪著白瑪,給她細細解說白棋的棋路與詩文相互對應之處,其餘人稍事安歇後再來會合。

  (未完待續)

  下期預告

  白瑪能否按眾人的推測打開青霜令的下半部分,讓當年昊天真人留下的,事關悟魅圖埋藏地點的密文再現呢?

  桑瞻宇與簡歌正式達成同盟,戴著青銅獵豹面具的人現身相見,誰和簡歌之間會有合作?這又是怎樣的棋局呢?

  一年後的武道盟會之主到底會是誰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清風神無 發表於 2014-9-29 11:09 PM

終結篇 卷三 第一章 不計前嫌
  
  待眾人研究青霜令稍事休息時,夏天雷喚來許驚弦,低聲道:“驚弦陪我去看看羽兒吧。”
  
  許驚弦原是放心不下沈羽與平惑,聞言正中下懷,欣然同行。
  
  北風嘶吼著,夾雜著粉末般的細雪,兩人頂風逆行,前往梅影峰後山坳。
  
  夏天雷一路靜默無語,面容嚴峻。許驚弦心知,儘管他口頭上已原諒沈羽,但畢竟精心栽培數十年的愛徒犯下叛師之舉,豈能輕易釋懷?而沈羽一向自視極高,卻因一念之差,從此成為江湖笑柄,被諸人不齒。縱然浪子回頭,亦難東山再起,憑他素日的驕傲,受此重挫後,還能不能重新站立起來?
  
  驀然間,許驚弦的心情亦變得沉重。
  
  距離夏天雷住所不遠處,是一片小樹林。林邊有一獨戶小院,雖不過三五間小屋,但在漫天飛雪中乍望見這依山伴林的低矮紅牆、明淨綠瓦,不由令人心間清爽,宛若踏入逍遙避世的桃源仙境。
  
  這裡正是沈羽的舊居,自從他叛師之行昭告全幫後,霍之良早已派人細細搜査過,隨即此地被列為幫中禁地,直到今日沈羽歸來方才解封,允他重新入住。
  
  門口站了兩位裂空幫弟子,見新老幫主齊來,連忙上前問安。
  
  許驚弦道:“已值深夜,你們都回去休息吧。”
  
  兩位弟子對望一眼,齊聲答道:“霍門主特意吩咐過我們,六人三崗輪換,不得擅自離開。”
  
  許驚弦心知霍之良擔心沈羽歸來有詐,所以派人看守以防萬一。此舉雖然謹慎,只怕會讓沈羽心生不安,便緩皺眉頭,正要強行下令讓二人離開,卻被夏天雷輕輕一拉,心知有故,便不再多言。
  
  夏天雷發問:“可有人來見過沈羽?”

  一名弟子面露不安,囁嚅道:“平惑姑娘來過,被我們擋住。後來沐門主又隨她同來,我們不敢阻攔,只是隨後稟報了霍門主。”
  
  夏天雷哈哈一笑:“霍之良那個粗漢哪會懂得兒女情長?幸好有紅衣在。”當即拉著許驚弦入院。
  
  兩名弟子原以為會被責問失職,見狀稍安。
  
  許驚弦凝目望去,庭院內雖經匆匆打掃,卻仍顯得雜物淩亂、一片狼藉,應是霍之良派人搜査之故。
  
  而對於沈羽來說,即便拭去了院落內的塵埃,但那些殘落在心底的陰霾,卻再也無法驅走。
  
  夏天雷低聲對許驚弦道:“可知我為何不讓你命這兩位弟子離開?”
  
  許驚弦搖頭。
  
  夏天雷解釋道:“霍之良在幫中極受弟子敬重,日後也會做上副幫主之位輔佐於你,豈可讓他朝令夕改,失了顔面?你可私下告知霍之良,再由他下令撤走守衛,方才穩妥。”
  
  許驚弦這才恍然大悟,統領之道尚有許多微妙處,斷不可憑一時意氣行事,自已仍需向夏天雷多多學習。
  
  沐紅衣與平惑聽到聲響,齊來迎接,沈羽卻未現身。
  
  夏天雷以目相詢,沐紅衣低聲道:“沈老三獨自靜坐房內,不飲不食,不言不語,莫說是我,連平惑姑娘說的話也聽不進去。”
  
  平惑見到夏天雷,眼中淚水如斷線珍珠般無聲落下,卻是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叩拜不止。
  
  夏天雷長歎一聲,扶她起身:“你且放心,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羽兒在老夫門下十餘年,如同己出,既已知錯,自然會原諒他。更何況老夫如今年事已高,哪還有多餘的精力再收弟子,老夫就這麼一個愛徒,無論好歹也都要繼續帶下去……”
  
  平惑哽咽道:“我並非替沈公子求情,而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裂空幫豈能容下他這等行徑!但請義父重懲不貸,惑兒亦甘願一併受罰。”
  
  夏天雷苦笑:“老夫知羽兒的行為與你全然無關,你依舊是老夫的好女兒,何須如此?”
  
  許驚弦見平惑花容慘澹,大異往常,心底亦是酸楚難當。
  
  平惑口口聲聲要求夏天雷嚴懲沈羽,卻依然以“沈公子”相稱,還寧願替他受罰,只因愛之極深,固責之更切。
  
  許驚弦又注意到沐紅衣提及沈羽時,臉上只有關切之情,並無怨恨之意,不由想到當初那個假扮侍女的“花生”來,心中暗歎:沐紅衣雖是女流,倒也是懂情懂義之人,不似霍之良疾惡如仇,眼裡揉不得半點沙子,如果日後讓霍之良做上副幫主之位。亦需要有沐紅衣在旁時刻提醒才是。
  
  夏天雷安撫平惑幾句,又對沐紅衣低聲道:“去誰備些熱水與食物來。”隨即笑喝一聲,“沈羽,你想餓死自已不打緊,可莫餓死老夫的徒弟。”
  
  房門一開,沈羽走了出來,對著夏天雷翻身跪拜於地:“師父!”兩字出口,再也接不下去。他的面上雖無淚水,卻有無盡的悔恨與痛苦,再無昔日自傲之色。
  
  沈羽上梅影峰時受眾弟子所辱,白衣上斑斑點點盡是污垢,卻仍不更換,哪還有半點當年那個白衣飄飄少年英雄的模樣,想是心中沉痛至極。
  
  夏天雷強展笑顏:“既然為師還活著,你又何必哭喪著臉?”
  
  沈羽道:“得知師父安然無恙,不孝徒兒已然無憾,再無苟且偷生之念。自知罪孽深重,但請賜我一死!”
  
  夏天雷大喝一聲:“起來!老夫門下,死也要站著死!何況老夫還沒允許你死,胡說八道些什麼?”
  
  沈羽應聲而起,卻仍悶聲道:“若能一死以明心志,於願足矣。”
  
  “放屁!”夏天雷怒道,“就想一死了之,留個爛攤子給老夫麼?死難活易,你若還想做老夫門下,便要懂得迎難而上,裂空幫之名因你而毀,你就要痛改前非,重新給老夫掙回來,而不是就此消沉!”
  
  “徒兒縱有此心,卻也難掩江湖人之口。即便師父開恩不殺我,我亦難替裂空幫效力。”沈羽音若蚊蚋,面上卻是一派倔強。
  
  夏天雷皺眉,喃喃罵道:“老夫真是瞎了眼,本以為收了個聰明徒弟,誰知其實卻是個大笨蛋。”他雖有心原諒,但面對一意求死的沈羽,卻是束手無策。
  
  要知沈羽叛師之舉人人盡知,這等欺師滅祖的行為乃是江湖大忌,縱然夏天雷能夠力排眾議諒解沈羽,但卻無法消除江湖上的蜚短流長。何況裂空幫眾弟子心中難服,琅宵門主他肯定是做不成了,若讓沈羽當一名普通門下弟子,只怕更是生不如死,必須找個合適的方法好生安頓他才行。
  
  許驚弦靈機一動,心中有了計議:“沈公子可願入轉輪穀?”
  
  夏天雷一怔,攬須沉吟。按說一旦入駐轉輪穀跡近歸隱,從此無名無勢,除非以“轉輪重生”廢去全身武功才可再入江湖,對於為求幫主之位而不惜鋌而走險的沈羽來說,可謂是最大的懲罰;但在裂空幫中,能夠成為四大長老之一亦是莫大的榮耀,只有得到幫主充分信任的人方有此殊榮。夏天雷尚不知許驚弦拒絕“風雲雷電”四大長老傳功之事,暗咐這個提議確是十分妥當,既堵了眾人之口,也可讓沈羽重獲師恩,可謂兩全其美。
  
  沈羽略一猶豫,隨即決然道:“若還能以此殘軀替幫中效一分薄力,實償沈羽所望!”
  
  “如此最好!”夏天雷撫掌道,“新幫主即位本就須重新挑選四大長老,驚弦既然能如此信任羽兒,老夫自當雙手贊成!”
  
  許驚弦微笑道:“若是平惑姐姐願意,也可陪沈兄一起。只要不壞了規矩就好。”
  
  平惑一怔,隨即欣然下拜:“請義父成全女兒!”
  
  夏天雷哈哈大笑:“本幫雖無先例,但規矩本就是人定的。待過些日子,老夫親自給你們證婚!”想不到本是棘手之事竟被許驚弦—言而解,更能遂了平惑的心願,老懷大慰。
  
  沈羽望定平惑:“惑兒!你、你還願意和我一起麼?”
  
  平惑咬牙道:“我早早在心中發下誓言,不求榮華富貴,不求綺羅加身,只要你做一個好人,此生願與君相隨。”
  
  沈羽想不到在此刻能聽平惑一表心跡,胸口一酸,再也忍不往的兩行淚水奪眶而出。
  
  沐紅衣正好端著食盒過來,乍見這一幕,尚不知就裡。
  
  夏天雷對她笑道:“紅衣陪著惑兒去吃些東西,順便告訴霍之良他們好消息吧,待風聲過了老夫通告全幫上下,一齊找羽兒討杯喜酒喝。”
  
  許驚弦低聲對沐紅衣說明原委,沐紅衣大喜,連聲恭賀平感,又對沈羽道:“沈老三,看在舊日情分上,我們依然認你是兄弟。但從今以後,你若是有半分虧待平姑娘,我們大家可都不饒你!”
  
  沐紅衣帶著平惑離去,臨行前平惑經過許驚弦身邊,低低說了句:“小弦弟弟,謝謝你!”
  
  許驚弦見她哭過的眼眶紅腫未去,面容卻是開懷之色。心知平惑原本是清秋院的婢女,溫婉柔弱,全無野心,能與意中人相守一生,實乃畢生所願,。所以才會由衷感謝自己。回想兩人當年在清秋院打鬧鬥氣的時光,感懷萬千,如今她能得到一個心甘情願的歸宿,也不枉與自己姐弟一場。一念至此,胸口亦覺發燙,縱然長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卻也在心間暖成一汪清泉。
  
  待沐紅衣與平惑離去,沈羽的情緒稍稍平復,夏天雷便問起沈羽救出白瑪之事。沈羽全不隱瞞,如實道來。
  
  原來當日觀月樓一戰後,沈羽被夏天雷當面揭破,落荒而逃,途中恰又撞見慕松臣等人。他愧對恩師,心懷內疚,實不知應何去何從,只好跟著慕松臣等人一路同行。
  
  沿途鬼失驚、葛雙雙、談詩等人分頭離去,只有非常道一眾殺手相隨,最後停駐在一個名叫觀雅的小鎮上。這裡本是非常道的一個秘密據點,但聽慕松臣說是借與簡歌暫住,不過那時簡歌遠出在外,並不在觀雅鎮。
  
  沈羽在觀雅鎮住了些日子後,神志漸複,想到自己一時利慾薰心,做下背師之舉,愧疚難安,越發痛恨引誘自已犯下滔天大錯的簡歌,本想殺他之後再回梅影峰謝罪,但簡歌遲遲未歸,只好耐心等待。
  
  無意中,他發現在暗室中囚禁了一位古怪的少女,這位少女正是白瑪。雖被關於房中,因看起來天真無邪,不吵不鬧,只是每日抱著一面權杖擺弄,就連看守也失了瞥惕。起初沈羽只當她是非常道擄來的人質,後來卻無意聽說乃是被簡歌扣押,漸漸留心起來。
  
  白瑪對任何人全無戒心,只怕在她單純的心中甚至沒有被囚禁的感覺,沈羽抽空過來與她說些話兒,她雖不搭理,卻也並不反感,有時自窗自語般說些話兒。沈羽並不清楚青霜令的來歷,但卻從白瑪口中無意間聽到了“許驚弦”這個名字。因此認定此姝與許驚弦頗有淵源。
  
  過了些日子後,江湖上傳來了夏天雷的死訊,沈羽聽後再也按接不住焦灼的心情,不顧一切連夜救下白瑪,離開觀雅鎮。非常道殺手沿路追殺,被他一一擊退,總算在夏天雷大唁之際趕到了梅影峰……
  
  夏天雷問道:“這觀雅小鎮在什麼位置?”
  
  “就在京師以東八十裡處。”
  
  許驚弦微微一震:當年明將軍與暗器王林青絕頂一戰後,粉碎了泰親王篡權的陰謀,簡歌身份暴露,隨即遠遁離去不知所終,想不到他藝高膽大,竟就藏身在京師附近,伺機與留在京師的同夥聯繫。而宮滌塵那時正在京師,只怕早已被簡歌盯上,所以他假傳與夏天雷揚州會晤的資訊調虎離山,宮滌塵前腳離開,簡歌立刻就暗中擄走了白瑪,隨後又率一眾手下遠赴吐蕃,攻陷禦泠堂南宮老宅,從而得到那首事關青霜令的詩文。
  
  但是最為蹊蹺的是,如果那時簡歌還沒得到詩文,為何放心讓白瑪留在觀雅鎮?何況還隨身帶著簡歌視為至寶的青霜令?即便解不開的青霜令形如廢鐵,簡歌也不會如此大意吧?莫非其中會藏有什麼陰謀?白瑪天性淳樸,不懂世人的爾虞我詐,只怕也問不出什麼有用的資訊……
  
  不過許驚弦轉念一想,白瑪雖然性格乖巧,卻絕非可強迫之人,若是知道對方心存歹意,豈肯替其解令?簡歌能把她從京師中帶出來,必是用了哄騙之法,這青霜令恐怕就是誘她動心的“玩具”,而另一方面,白瑪只知自己叫做“瓊保次捷”,又怎麼會從嘴裡說出“許驚弦“的名字?多半也是簡歌以此相誘……想不到陰差陽錯之下,沈羽心中感激自己觀月樓點化之德,將功贖罪救下白瑪,反將青霜令帶了回來,簡歌事後得知,必是追悔奠及。何況己方幾大高手齊集,更有裂空幫十萬幫眾,簡歌要想奪回青霜令實比登天還難,縱然有什麼陰謀詭計,也不必放在心上。
  
  沈羽又想起一事:“我在觀雅鎮逗留時,曾見到一位四十餘歲的神秘女子前來尋找慕松臣,面戴輕紗難辨其面目,但我曾偶爾聽慕松臣對她以師妹相稱,態度曖昧,不知是何方神聖,過不幾日又消失不見了…
  
  許驚弦立知這位神秘女子必是那九幽府中的天齊夫人,此人多半就是葉鶯的親生母親,雖然敵友難辨,但若非自己闖入九幽府遇見了她,自己身上所中非常道“誤佳期”之毒也難以化解,記得慕松臣曾脫口說出“莞思”的名字,似是有過一段情史。
  
  許驚弦的心思忽又回到在那九幽府石屋下的秘洞裡,那仿佛心有靈摩的敲擊石壁之聲、那熟悉的清新少女芬芳、還有那狠狠打在自己頭上的一記暴栗……
  
  葉鶯,你究竟尚在人世,還是魂魄歸來?許驚弦無從確定,只是突然想念那個刁蠻的小妖女,想念她撅著嘴一臉不屑地叫自己“臭小子”的模樣,想念牽著她的手時手心裡那一抹經久不散的溫暖感覺……
  
  無論她是人是鬼,他都願意再見她一面!
  
  聽沈羽說罷原委,夏天雷安撫幾句讓他寬心,隨即與許驚弦離開。
  
  如願處理好愛徒之事,一路上夏天雷心懷舒暢。許驚弦趁機告知夏天雷自己未接受四大長老“轉輪重生”的事。
  
  “如此天大的好事,多少人為此爭得頭破血流,你竟然拒不接受?”好夏天雷滿面愕然,旋即釋懷,“好小子,算老夫沒有看走眼。你若沒有這份堅定自我的心態,裂空幫幫主之位也不會輕易傳給你。唔,不過四大長老若是神功猶存,就此退出江湖後必會另生事端,還需斟酌。”許驚弦見夏天雷並不因自己拒絕而氣惱,放下心中大石,笑道:“夏幫主若還不放心沈公子,不如讓四大長老傳功給他,當能化去他內心殘存的戾氣。”-
  
  夏天雷膛目結舌:“你就不怕羽兒功力大漲後再和你搶幫主之位?即便他如今聲名受損,但畢竟受過“轉輪重生”之人方有資格做幫主,如果有人利用此事大做文章,難免會另起波折。”
  
  許驚弦微微一笑:“當年蒙泊國師曾經給我舉過一個例子:在地上畫一道線,若不許擦除,有什麼方法能令這條線變短?答案是:畫一條比它更長的線。其實無論何事都一樣,根本無需顧忌對方有多強,只要我能比他做的更好就足矣!
  
  夏天雷悵然良久,未發一言,只是輕輕豎起了拇指。
  
  許驚弦本意並不在此,借勢說出自己內心的疑問:“不知那‘轉輪重生’之功法從何得來?可與昊空門有關?”
  
  夏天雷奇道:“你為何有此疑問?”
  
  許驚弦把自己在轉輪的經歷大致說出,並特別提及那“轉輪重生”的口訣與《天命寶典》的共通之處。
  
  夏天雷沉思許久,亦是不解。
  
  按說裂空幫武功是祖師畢無笳自創,與昊空門全無瓜葛,但畢竟《天命寶典》傳承近千年,而“轉輪重生”創立二百餘年,實難用巧合來形容。何況裂空幫武功走的是剛猛路數,與道家以靜待動、後發制人的路數全然不同,其中的關鍵或許只有祖師畢無笳方知究竟。
  
  許驚弦亦不再追問。他對此事已另有想法:裂空幫建幫立派之際,正是本朝開國之時。四大家族、禦泠堂與昊空門三方承載著鋪佐明氏後人登基的重任,四大家族講究應勢而行、量力而為;禦泠堂則是力主強取豪奪、枕戈乾坤;而對於昊空門人來說,決不會在太平年間引發腥風血雨,荼毒萬民,但是適逢亂世之際,就是他們出手的時機!一個強大有力的江湖幫派,正是可以讓新聖即位的最佳靠山,而這一次,昊空門選擇了裂空幫。
  
  或許那時的明氏後人就在裂空幫中!
  
  回到靜思堂,才發現眾人皆是一夜未眠。許驚弦抽空叫出宮滌塵,把沈羽救出白瑪的事細細說出。
  
  宮滌塵思索道:“簡歌絕非粗心大意之人,怎會把青霜令輕易易手?更何況白瑪本應在京師與瞻宇、多吉等人一起,但為何我到現在也未收到瞻宇的傳訊?這其中確有不少疑點,江湖上各大門派勢力中都有簡歌的眼線,裂空幫也不例外,此事先不必公開,但你我皆要暗中留意,別中了簡歌的陰謀詭計。雖然我很想憑青霜令中隱藏的線索找出兄長的下落,但也不想因此失去我的兄弟!”
  
  許驚弦極少聽宮滌塵對自己這般推心置腹的語氣,頗為感動:“大哥……”
  
  宮滌塵淡然一笑:“你先莫對我示好,白瑪對你的那一個擁抱可引發了某些人的不滿哦,哈哈。”
  
  許驚弦臉上一紅,回身望去,正好見到水柔清急急撇開頭,想必剛才一直瞪著自己。腳面上剛才被她狠狠跺的那一記好像又隱隱生疼,既想上前給她解釋一二,又覺得多此一舉,心情好不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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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神無 發表於 2014-9-29 11:10 PM

終結篇 卷三 第二章 秘文再現
  
  好不容易又等了兩個時辰,仍然是許驚弦陪著白瑪在靜思堂中解青霜令。
  
  白瑪已將那局棋譜黑白棋路牢記於胸,按機關王白石的研究,要想解開青霜令的雙重秘密,必須重新再現黑白兩種棋路。方才他們雖已按黑棋棋路解開—次,但必須再挪移一子後再度歸位方可觸發機關,隨之再依譜擺出下一套棋路。
  
  這本是對遷繁盤的操作速度要求極高,幸好白瑪前段日子在觀雅小鎮時天天擺弄青霜令,雖然沒有棋譜,移動全無章法,但對遷繁盤的掌握更勝從前。如今按譜而為,輕車熟路之下手指如飛,全無窒滯。
  
  時辰已至,機關發動。白瑪輕輕一撥一轉,青霜令上幾枚士兵移動如飛,重新觸動機關,青霜令上半部鐵板滑開,再現出那“臨兵者前鬥行列皆陣”九個大字。
  
  隨即白瑪手指不停,迅疾按白方棋路開始重組遷繁盤中文字的次序,直看得許驚弦眼花繚亂。不過半炷香的工夫,八十四個文字已然就位,隨即空格亦移至棋譜中第一百六十五手,即白方的最後一手。
  
  然而,青霜令全無變化,紋絲不動。
  
  許驚弦急道:“怎會如此?是不是哪個棋子的方位你記錯了?”
  
  白瑪睜大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輕輕搖頭:“不會錯,我記得很清楚。”
  
  眾人聽到動靜,齊齊趕來,見此情形皆是一怔,大出意外。宮塗塵對照著棋譜再細看了一遍,黯然搖頭:“白瑪沒有出錯,一定是我們的解法不對。”
  
  話音未落,青霜令發出一聲輕響,機關卡死。若要再度相試,則需等待四個時辰之後。
  
  何其狂忍不住笑道:“依我瞧,這玩意其實就是個浪費時間的東西。乾脆還給簡歌,讓他一天到晚什麼事也別做了,就守著青霜令過日子,哪還有空為害江湖。”
  
  諸人聽他如此說,皆忍俊不禁,唯有宮滌塵狠瞪他一眼:“很好笑麼?”
  
  雪紛飛卻道:“滌塵賢侄莫動氣。在我等士氣受挫之標,正需要何公子說些玩笑話鼓舞人心。青霜令不可能還給簡歌,但我們也不必沮喪,路總要一步步走下去,保持平和的心境有益無害。”
  
  何其狂黯然道:“還是雪老懂我,不像有的人,不識好人心。”
  
  宮滌塵微一錯愕,望向何其狂,淩霄公子卻是抬首望天,只給地一個背影。
  
  宮滌塵莫名的心中一動,反省自己身負家族使命,又牽掛兄長安危,許多事情確實心態急躁,而何其狂雖然平時看著大大咧咧,萬事不留於心,偶爾說些玩笑話,看似淺薄,卻頗具深意。她冰心慧質,早明何其狂對自己的一番心意,卻始終躲閃,還不時對他惡言惡語,然而他卻始終陪著自己不離不棄……一念至此,心頭竟湧上一絲歉疚之情。
  
  機關王白石打破僵局:“方才我們按黑棋的棋路解令,那個‘空’字著落在最後的那一子解雙征的鬼手上,但是白棋的‘空’字又應當在何處呢?如果說就對應在最後一子,似乎頗有些牽強。這極有可能就是此次解令失敗的原因。”
  
  “白兄之言有理。”雪紛飛道,“南宮逸痕曾給洛塵留下‘妙手空空’的提示,黑棋的‘空’字可謂神來之筆,白棋的‘空’字必也不會如此簡單。我們單純對應棋路怕是不對。”
  
  “嘿嘿,武功是雪兄強,但這棋上的事你就未必如我高明了。”路嘯天手指著殘局,“我剛才一直在猜想這個問題。諸位請看,此局黑白雖是廝殺慘烈,但全域之中僅提過一個白子,依我看這個子恐怕才對應著那個‘空’字。”
  
  眾人聽大覺有理,。水柔清首先拍掌叫好。
  
  許驚弦記憶極好,默算一下棋路緩緩道:“被提的這一個白子是第四十七手,本是對應著詩文中的第二十四個的‘城’字,若是把此字換為‘空’,餘下的順序又應如何?
  
  眾人七嘴八舌,有的說應是把城”字換到最後一位,有入說應該按序順延,最後何其狂道:“有幾種方案都無所謂,輪番相試即可。反正最多再耗幾天的時光,別的我不敢誇口,至少保證這幾天簡歌別想搶走青霜令。”
  
  大夥哄然而笑,便訂下四個時辰後先試按文序順延之法,即第四十七手換為“空”字,從四十九手起再依著“城餘殘壁。客懷尋舊約”等字。
  
  不過他們雖想確定解法,但青霜令機關已然鎖死,只能再等四個時辰方見分曉。縱然心急,也是無可奈何。
  
  許驚弦留意到宮滌塵仿佛有心給何其狂一點面子,笑聲十足,不禁朝何其狂扮個鬼臉。想不到淩霄公子外粗內細,竟似也同樣注意到宮滌塵的變化,朝他擠擠眼睛,又一併捧腹狂笑起來。
  
  在許驚弦的心裡,宮滌塵是他的結拜“大哥”,而何其狂雖然輩分算是他的叔叔,卻是童心未泯,依然如一個頑皮的大孩子,若能把他二人撮合在一起,亦誠其所願!只不過宮滌塵身負家族重望,又素以鬚眉俠士自居,心高氣傲,淩霄公子縱然武功蓋世,但能否博得玉人青睞,實是未知之數,一切只有看他二人的緣分了……
  
  雖然一夜未眠,但幾人全無睡意。在焦急的等待中,四個時辰似乎特別漫長,於是雪紛飛與路嘯天趁機紋枰對弈,口中一如小孩子般打趣對方;白石在一旁觀戰;夏天雷則對許驚弦說起各種江湖典故,水柔清追根究底,何其狂不時插嘴逗趣;就連白瑪也忘了拘束,不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唯有宮滌塵若有所思,一會瞧瞧許驚弦,一會瞅瞅何其狂,不知在想些什麼?但是她的嘴角不再掛著那高深奠測的笑容,而是如釋重負後的平靜。
  
  旭日東昇,驅走了雪夜的寒冷,梅影峰上平鋪了一層白雪,如罩上純潔的素衣。
  
  白瑪再一次拿起了青霜令,一夜之間,她已與大家熟識,不再要求回避。在眾人的眼光下,青霜令上的三百六十位士卒齊齊換位。
  
  “哢”的一聲輕響,青霜令下半部分鐵板無聲滑開。
  
  何其狂一聲大叫:“我們真是好運氣,一會兒我定要去賭上一局。”
  
  眾人哪還有心情調笑,目光齊聚在青霜令上,一併出了一口長氣。
  
  在青霜令的下半部,他們終於看到了當年昊空真人留下的關於悟魅圖埋藏地點的秘文:
  
  桑原琴。漏霄盡。殘湖濱。天城心。
  
  寒魂謝。諸神誡。子時夜。佛眼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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