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關心則亂 -【星漢燦爛,幸甚至哉】《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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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8-12-15 01:59 PM

第四十五章

    冬天淋雨,簡直妥妥的尋死,環伺周圍的家丁和武婢一看情形不對,趕忙將少年少女連拉帶捧的拖進屋內。本來樓家的家丁還不敢確定,待聽見自家小公子在庭院裡的那番熱烈表白後,就十分自來熟的將樓垚和程家小娘子一道打包送去縣衙,而同樣目擊現場的程家護衛武婢女自不會拒絕。

    這日傍晚,在縣衙後院對帳目的桑氏收到兩份大禮包,渾身濕透已有受寒跡象的親親小侄女一枚,渾身濕透但毫無受寒跡象的河東樓氏小公子一隻。

    沐浴更衣後,少商毫無意外的病倒了,頭暈臉熱流鼻涕,手腳發軟連湯碗都捧不住,鈍鈍的一頭昏睡過去。倒是連續長途趕路的樓小公子身板健壯精神抖擻,喝下三碗姜湯後連個噴嚏都沒打,東張西望半天見不到少商,還羞羞答答的問晚膳是否‘全家’一起吃。

    桑氏笑眯眯的回答:晚膳由我和你程世叔陪你吃,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一頓晚膳沒吃完,程止夫婦就把樓小公子裡外裡問了個透。

    桑氏支肘沉思,時不時的上下打量樓垚。

    程止則再度擺出老岳父的挑剔嘴臉,拉長了聲調:“你知道我們的去向,既然近在臨郡,又聽聞東郡有亂,怎麼不趕緊來看少商?”

    樓垚嚇的連連擺手:“不不,叔父誤解我了。東郡出事前家父就打發我回都城了,說這婚事他會仔細考慮,隨後我就慢慢騎馬回去。半個月前我堪堪望見都城大門才聽聞東郡太守樊逆作亂,我、我連忙調轉馬頭來找你們了!幾日前,在官道撞上我家老僕一行,說家父已經答應婚事了,他們就是父親遣回都城給阿母送家書的!”

    程止撇撇嘴,算是八折滿意吧。

    作為負責任又自以為清高的監護人,程止次日就想送樓垚回山陽郡或都城,結果樓垚一聽少商生病臥床,無論如何都不肯走,反正樓家有的是錢,便想在縣城買處宅邸住下。

    程止一聽就頭大如斗,忙將樓小公子拖進縣衙後宅的廂房安頓好。那日侄女和樓垚一通大吵大鬧,醫廬裡裡外外那麼多人都看見了,他從城防回家這麼小半日功夫就傳到耳朵裡了,若樓垚再住到外面去,人來人往,那還不鬧的滿城風雨。

    與此同時,桑氏則得了一好一壞兩個消息。

    壞消息是,過度勞累心事鬱結加上淋了一場冬雨,侄女的風寒貌似加重了,夜裡發起了低燒;好消息是,怎樣都無法勸侄女離開的醫廬,如今終可以順理成章的給她辦辭職手續了。

    誰知少商一病數日,始終醒醒睡睡,桑氏不免愈發擔憂起來。好在醫士反復確認,斷言是過度疲勞而致風邪入體,慢慢將養總會好的。饒是如此,程止依舊從鄰縣公孫師兄那兒請來一位久負盛名法力高強的巫醫,在縣衙後宅狠狠做了一場祭禱。

    話說,程止夫婦自從接手了侄女,簡直沒有一日不操心的。離開都城那陣擔心她剛挨了打,小孩兒家會鑽牛角尖,整日變著法的帶她遊山玩水騎馬吹笛宴客訪友。

    好啦,心情開朗了,人也豁達寬厚了,結果蓋頭遇上一頓兵亂,讓她小小年紀就看了一堆又一堆的死人,還大多四肢不全,死狀淒慘。後來讓她去醫廬搭把手過個渡,誰知她把這事上心了,做的既認真又負責。

    早出晚歸,事必親躬,眼看著她每日從醫廬回來越來越鬱鬱傷懷的臉色,程止和桑氏直恨不能甩自己一個耳光,夫妻忍不住探討起當初究竟是誰出的這個餿主意!

    “……哦,我記起來了,那時我還在屋裡養腿傷呢,次日清早起身就聽阿苧說嫋嫋去醫廬了。就是你,就是你出的這餿主意!”桑氏看著榻上昏睡的女孩,憂心忡忡,同時扭頭恨恨的瞪丈夫

    程止坐在床榻對面:“不是你一直叨叨著既然碰上了這場大亂,就順勢給嫋嫋掙點好名聲,什麼悲天憫人呀,慈悲為懷呀。縣城裡也有著姓豪族,待嫋嫋的好名聲傳回都城,將來婚配也容易些。”

    桑氏摸著女孩嫣紅鬱熱的臉蛋,道:“難道就只能去醫廬?”

    “那能去哪兒!是去城防看數千赤袒了半個身子的壯丁幹活,還是去兵營聽那麼多大老爺們說葷話?再不然出城去各鄉里安撫百姓,萬一碰上漏網的賊匪怎麼辦?醫廬就不同了。在城裡,又有護衛家將看著,藥材糧食由你籌集送過去,不過就是煮煮湯藥清點帳目嘛!”

    程止覺得自己很冤,“何況我看她這一路屍山血海過來都沒大驚小怪,區區醫廬自然不在話下。”

    “你知道什麼!”桑氏壓低聲音,“嫋嫋就是這個性子。若受了欺侮不平,那她是一點委屈都不肯受的,非要以牙還牙不可。可若是傷了心懷……”她歎口氣,“嫋嫋反要藏在心裡,壓著不叫人知道了。”

    程止長籲短歎:“是呀,這病還是要快好起來,都要成親的人了。”

    桑氏面無表情的看著丈夫:“我覺得忘記了兩件事。第一,哪個說嫋嫋要嫁樓公子了?八字都還沒一撇呢。”

    程止急了:“為什麼不嫁?樓家那可是河東彭城第一世族啊!再說了,阿垚是多好的孩兒啊,雖說口舌笨了些,但一顆心是熱的,這些日子你難道沒看見。”

    說起樓小公子的好處,程止簡直停都停不下來,“昨日老大人撤了靈堂,老夫人要帶家人扶棺回鄉,你我忙的分身乏術,未必沒有疏漏,都是阿垚跑進跑出的張羅,從少煙氣的細炭到皮毛做的帳褥,還一路騎馬送出城外好幾十里地。老夫人可說啦,若非她兩個大孫女早嫁了人,定要與我家搶郎婿的!如今這縣城裡哪個不誇我家好福氣,河東樓氏這樣的名門居然如此殷勤備至的來求親!”

    桑氏瞪眼道:“這才幾天功夫,你就滿口‘阿垚阿垚’的,將來事若不成,看你如何了結這尷尬局面!你忘的第二件事,嫋嫋不是你我生的,她自有阿父阿母的做主婚事的!”

    程止默然,半刻後,長籲短歎道:“誰說不是,若嫋嫋是你我生的,我立時就拍案定了這婚事!唉,也不知將來娓娓有沒有這樣好的郎婿!”

    這次連桑氏也歎氣了:“是呀,若是娓娓,阿垚這樣的郎婿我也是求之不得的!也不知姒婦究竟如何打算?”

    “還能怎樣,等著吧。只盼元漪阿姊別在這事上犯糊塗才好。”程止無奈道。

    ——不過,夫妻倆都預計錯了。他們先收到的,竟然是程始的答覆。

    少商昏昏沉沉四日後終於退了燒,徹底清醒過來。之前雖時有醒來,但始終意識不清,手腳無力的不聽使喚。如今身體雖依舊虛弱,但明台清朗,顯然無大礙了。

    就在同一日,程止夫婦收到用軍騎加急的絲帛家書一卷,上頭的火漆封印的正是自家兄長程始的軍內徽記。夫婦倆一陣犯懵,展信一讀,才知道程始此時正在青州平原郡,離樓父所在的兗州山陽郡不過兩日路程。

    程始信中意思很簡單:樓氏望族也,程氏能與之結親乃莫大幸事,此事只問女商之意,若她應下即可成就姻親,若不應則拒之。

    程止將這封家書讀了三遍,向後坐倒:“長兄真是,婚姻大事自是親長做主,怎麼能聽孩兒的!嫋嫋知道什麼?”

    “你才是什麼都不知道。”桑氏一把攏住絲卷,向外走去,“兄長大智若愚,你的聰明全長臉上了。就憑嫋嫋那性子和能耐,她自己若不願,你給她定下親事也給你鬧個雞犬不寧!反之嘛……”她微微一笑,“就會一帆風順。”

    說著便轉身而去,回廊嫋嫋幾處轉折,徑直走入少商屋內。

    此時阿苧剛給少商梳洗完,服侍她用骨頭粥和香蜜蒸餅,少商一徑的求阿苧給開點兒窗透透氣,不然滿屋的病氣和食物味道難也難受死了。

    阿苧臉黑如鍋底,她費盡千辛萬苦才將女公子從閻王手中拖回來,繼而養的白白胖胖,自然對所有不珍惜她努力成果的人都十分不待見,包括少商本人!

    少商好話說盡,撒嬌耍賴加上阿梅在旁助攻,阿苧終於肯將窗戶開上半格,桑氏進屋摒退眾人時,她又趕緊將窗戶闔上。

    桑氏瞧阿苧離去時硬邦邦的背影,回頭笑道:“你若是下次再不愛惜身體,我就把你捆了送還給你阿母。你也不替我和你叔父想想,你阿父將你託付於我們,你若有個好歹,我和你叔父還有沒有臉回都城!”

    少商伏在塌上,雙臂虛抬作了個揖,嘴裡道:“叔母饒了我罷,我已知道錯啦。這些日子,阿苧一個好臉色都沒給過我。”

    桑氏上前將女孩按回被褥,拿出那卷絲帛遞給她,撿要緊的說了幾句。

    “阿父怎麼在青州?”少商迅速通讀一遍,頭一個念頭居然是程老爹就是合她心意,不但用詞通俗易懂,而且還寫的是她能看懂字體。

    桑氏將被褥的四角掖好,道:“你阿父口風緊,我們也是才知道的。這陣子皇帝不是嚴令青州肅清匪患嘛,尋常蟊賊小匪俱是望風來降,只平原郡有一股悍匪,仗著深山高寨,始終難以攻滅。”

    “皇帝讓阿父去剿滅他們?!多兇險呀!”少商立時緊張起來。老公嫁錯了可以再嫁,程老爹那麼好她可不想換爹呀!

    “不是!以陛下現在的兵力,什麼賊匪剿不滅?!”桑氏按著女孩的肩膀壓回被褥,“是皇帝聽說那是什麼義匪,多年來於戰亂中護佑鄉里,很得民眾愛戴。陛下不忍大開殺戒,就想招安。你父親當年在曲陵也曾招安過一座大大的寨子,前後周全,裡外服氣。陛下甚是滿意,這才讓他再去招安一回。不然換了吳大將軍那樣的,倒是悍勇無敵,可動輒屠城殺俘,弄的血流成河,陛下也是不喜。”

    一聽不用硬打,少商鬆了口氣。

    桑氏見她這樣,抿嘴一笑,伸根手指戳了戳,道:“喂,先別惦記你阿父了,我聽說招安這會兒都差不多了。倒是你自己,怎麼說呀,嫁還是不嫁?”她語氣戲謔,存心逗弄小女孩,只等著看侄女臉紅羞澀。

    誰知少商半點嬌羞也無,就如決定晚膳是吃湯餅還是羹飯般,輕描淡寫道:“嫁,當然嫁。請叔父趕緊修書一封給阿父,就說我答應了。”

    桑氏吃驚:“你、你就這樣定了?不再想想,想想別人……?”

    少商慢慢抬起頭,看著她:“叔母想說誰?”

    桑氏小心道:“袁善見如何?難道你對他一點意思也沒有。你不是告訴我,他臨行前還特意給你送藥呢?還有……”她生生縮回舌頭,沒提另一個名字。

    少商掂起那幅絲帛,緩緩道:“那又如何。樓家可是前朝以來的名門,數世不衰。”

    “袁家也是前朝以來的名門,也數世不衰!”

    “樓公子待我至誠至情,質樸純然。”少商十指纖纖,絲毫不亂的捲動絲帛。

    “阿垚雖好。可論才學本事,仕途權勢,那袁慎可百倍勝他!”

    “那麼,袁善見來了麼?”少商卷好絲帛,慢條斯理的用錦繩束好。

    桑氏語塞。

    少商將絲卷放在枕邊,雙手拉桑氏坐下,緩緩道:“叔母,我來問你。樓家莫非名不符實?看似花團錦簇,實則空囊一具?”

    桑氏搖頭:“樓氏殷實,不敢說富甲天下,富甲河東還是有的。朝堂之中,名聲也甚好。”

    “那樓公子莫非有甚劣跡,不堪許嫁?”

    桑氏又搖頭,苦笑道:“阿垚先前的未婚妻是何昭君,那是有名厲害潑辣的小女娘,阿垚若有什麼不妥,她當即就喊遍全城了。”

    “那麼,是樓公子的父母嫌棄我名聲不好,家世不顯,是以不喜愛我?”

    桑氏失笑,再度搖頭:“端看樓郡丞這般興沖沖的給你父母兩頭送信,想來對你無有成見。至於樓二夫人……我多少知道些……”她笑了笑,“她本就不甚喜愛何昭君,不止一次示意何夫人該當好好教導女兒。後來何家斷婚,鬧的她顏面無光,又疼惜兒子受辱,這會兒對你應是滿心期待。”

    少商攤開白生生的一雙小手,笑道 :“既然如此,那我為何不能嫁樓公子?”

    桑氏遲疑,也不知該如何措辭:“難道……你不想再等等,等等看是否有更好的人選…?”

    少商笑了笑,向後靠著隱囊,道:“叔母,我閱歷不多,但我知道,這世上最難揣測的就是人心。人心隔肚皮,你如何知道人家心裡怎麼想的。既然不能猜其心,那就觀其行。樓公子的確不如袁慎人才出眾,可他是實實在在把一顆心捧到我面前的。”

    桑氏默不作聲。

    “可那袁慎心裡作何想頭,我不知道,也沒人知道。若他只是逗逗我呢,並無心思娶我,而我卻為他推了這樣好的親事?!”少商搖搖頭,似乎自言自語,“我才不會呢。”

    桑氏不由得歎氣起來 。

    少商看著桑氏,甜甜微笑:“叔母,你是自家孩兒看著最好,總覺得我這兒好那兒好。可我沒有那麼好,我只是最尋常不過的小女子。若說與眾不同,大約就是嘴巴更刻薄些、脾氣更壞些、更加詭計多端些。如今能得樓氏青睞,是我之大幸,再有貪念就成笑話了。”

    桑氏沉默許久,只能道:“……你說的,也有理。”

    “叔母?”少商忽然提聲,笑起來,“你適才提袁善見時,是不是還想提淩不疑?”

    桑氏心頭一震,笑道:“你說什麼呢。”

    “那日從獵屋出來,李太公與你說了半天悄悄話,是不是在說淩不疑對我如何關照。”少商饒有興味的看著自家叔母,“可是適才你不敢提他的名字。因為你也知道,對像他這樣位高權重之人,多一分念頭就是自作多情了。又怕引我胡思亂想,索性就不提了。”

    桑氏看著女孩清澈的眸子,竟一句也說不出來。

    “淩大人氣烈仁善,身負重傷還來救吾等性命,卻要無端被人肖想,想來這種事他遇到太多了,才整日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少商很愉快的自嘲著,“十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這個道理我早就知道了。”

    桑氏拍拍女孩的手,歎道:“行,那我這就告訴你叔父。叫他寫信給你阿父。”

    ——人家養孩子,總擔心孩子拎不清看不明,自視太高,可自家養孩子,卻擔心侄女看的太清想的太明白,讓人無端心疼。

    還沒歎幾口氣,忽聽屋外庭院一陣重重的腳步聲,然後是少年清亮急促的聲音:“傅母,你家娘子今日可好些了……?”

    然後是阿苧低沉的聲音,屋裡聽不清楚。

    少商笑了起來:“叔母不知道吧。傅母告訴我,每日這個時候樓公子總會來問一句平安,然後在庭院裡站上一會兒才走。”說著,她忽然用力提高聲音,“傅母,我好許多了,請樓公子進來吧!”

    女孩清脆的聲音傳出屋外,過不多會兒,只聽一陣慌裡慌張的脫靴之聲,阿苧緩緩將門推開,小心不讓寒風吹入屋內,英武矯健的勁裝少年大步踏了進來。

    那日雨中沒看清,兩月不見,樓垚似乎又長高了幾寸,面龐微黑,漸漸退去了男孩的青澀倔強,倒像個堂堂男子漢了。

    樓垚先向側坐榻邊的桑氏躬身行禮問好,看到桑氏點頭抬手請坐,他才在地板上的一團毛茸茸的褥墊上坐下。

    少商朝他微笑道:“樓公子,我聽婢子們說,這幾日你裡裡外外奔忙,可辛苦你了。”

    樓垚抬眼看去,只見床榻上的女孩在久病之後,皮膚白的幾有晶瑩透明之意,唇上只有淡粉一抹,黑漆漆的眼睛愈發大了,弱不禁風的骨架撐著寬大的襜褕睡袍,甚是伶仃可憐。

    可他覺得女孩美麗極了,仿佛蝴蝶破蛹,疼痛著剝去那層被團團呵護的嬰孩式的圓胖氣質,蛻變出一種驚心動魄的孤絕之美。

    樓垚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臉上發紅,嘴裡胡亂說著客套話,始終避開目光。

    少商拿起那絲卷晃了晃:“樓公子,家父今日來信了。他答應這門親事了。”

    樓垚倏然抬頭,驚喜不能抑:“真、真的……?!”

    少商覺得好笑,忍不住道:“自來軍報有人冒充,赴任官文有人冒充,還沒聽說允嫁的家書也有人假冒的。”她忽的語氣一轉,柔聲道,“公子還未有字,我聽叔父叔母叫你阿垚,我好不好也叫你阿垚呢?”

    樓垚看著女孩柔婉美好的神情,心頭熱氣湧動,愈發結巴了:“行!那,我能不能叫你,叫你……少商……?”

    “自然可以。”少商笑的溫柔,宛如芙蕖含苞,“我聽叔父說,你將來想任一方父母,哪怕偏僻貧瘠些也好,要自憑本事立身。我會算帳、看文書,也懂農桑耕種,到時候你帶我一道去,好嗎?”

    樓垚眼眶一陣溫熱,竟激動的沁出淚水,他歡喜難言,大聲道:“好!我們一起去,篳路藍縷也不怕!”

    桑氏一言不發,側眼看著侄女有氣無力的說話,努力微笑出最好看的模樣,將那少年迷的魂不守舍,心潮澎湃——這是天地間最自然的法則,年幼的雌獸終於長大了,懂得了如何利用自己美麗的皮毛達成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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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8-12-15 02:00 PM

第四十六章

    當夜程止回衙後,桑氏即刻向丈夫轉述少商所說的話。

    程止久久無語,他原最最贊成這門親事之人,此時卻莫名情緒陰晦,獨自對窗靜坐許久,直至更聲二響,才鋪絹蘸墨給兄長回信。

    軍騎如風,三地相距又不遠,不過七八日後程止就收到兄長手書,其中言道‘與樓郡丞互換信物,婚約已定,待回都城後再周全禮數’。至於文定之信物,前者出一枚羊脂玉玨,後者出一尊金虎紙鎮,兩人還相約急騎至青兗二州交界處,飲酒三碗,擊掌立約。

    時人重信,如此婚約便算定下了。

    程止揚了揚手中的書帛,歎道:“兄長說,那樓郡丞雖是文人,但性情爽直,為人厚道,與之相交甚喜。”

    桑氏連眼皮都懶得抬:“這麼多年來,兄長有與誰相交不喜的嗎?”以程始之面憨心黑,哪怕心裡覺得對方投胎時忘了帶腦子,面子上依舊能親熱無比。

    程止再歎氣:“嫋嫋和阿垚呢?”

    桑氏也開始歎氣了:“不是在城內,就是在城外吧。”

    夫妻倆大眼瞪小眼,相對無言。

    事實上,早在七八日前樓小公子就以程府郎婿自居了,進進出出那叫一個喜氣洋洋抬頭挺胸;府衙中的奴僕哪個大著膽子叫他一聲‘婿公子’,那賞錢簡直嘩啦啦的。

    原本程止擔心他年少氣盛,錢袋子又鬆,如今無長輩在身邊管束,會被城中紈絝子弟引出去玩耍,誰知自少商清醒後的這些日子,樓垚根本沒出幾次門。

    每當城中世族送來拜帖,樓垚將打算出門赴宴之事跟少商說時,她就縮在床榻上一副落寞寡歡的模樣,“哦,你要出門啦……”

    然後樓垚就心軟的一塌糊塗,覺得年幼的未婚妻好容易掙扎著逃出病魔手掌,如今正是柔弱無助害怕孤單的時候,自己怎麼能獨自出去玩樂呢?回絕邀宴後,他就繼續教少商讀書識字,說說笑笑又是一日。反正在都城時,因為母親和前未婚妻何昭君看管得嚴,他從小到大都沒什麼機會和那群浪蕩兒接上頭,也不覺得那些尋歡作樂有什麼趣的。

    “我學識鄙陋,你家裡不會瞧不起我吧。”病弱的少女憂心忡忡。

    樓垚何止心軟,連人和聲音都軟了,柔聲道:“別怕別怕。我也是我家學識最鄙陋的一個。”樓氏主支共有兩房,各自生有兒女數名,樓垚在這一連串中倒數第二,底下就一個大房堂妹樓縭。上面的兄姊不論嫡庶都素有文慧之名,只他投錯了胎似的,不愛文墨愛刀劍,連國子監都不肯去。

    “天天教我寫字讀書,叫你費心了。”少商感激的笑道。

    樓垚搖頭如風車。他一點也不覺得費心,他簡直喜出望外好嗎。自小他在兄姊跟前都抬不大起頭來,如今居然被心上人用這樣仰慕的眼神看著,細弱謙遜的聲音問著一字一句,他簡直心花怒放好嗎。

    為了滿足教學需求,素來避筆墨如洪水猛獸的樓小公子破天荒勤奮起來,不但叫隨從去山陽郡父親書房裡取書卷來當教材,還夜夜複習幼時曾背過的書籍內容。

    待去取書的隨從將前因後果說清楚後,本想叫回兒子的樓郡丞立刻打消主意,趕緊送去十幾筒竹簡,順便還打包了許多衣物金錠,吩咐兒子‘就在那兒住一陣吧,和程叔父學些為人處世,不用急著回都城’。

    桑氏聽說後,氣的都笑了:“樓大人是積年的郡丞,卻叫兒子跟你一個縣丞來學‘為人處世’?”這真是她今年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

    “我如今已是縣令了。”程止連忙糾正妻子。

    “是‘代’的!”

    不論長輩心裡如何盤算,樓垚在縣衙住的愈發心安理得。

    少商也對這情形十分滿意。如今擺在她面前有兩樁難事,一者,沒料到自己這麼快就有人要了,而且還是很好的門第。是以只會通讀處理事務用的府衙文書顯然不夠,她必須學會那種圖畫文字並閱讀高端書籍。二者,不論是不是為了未來的婚姻幸福,她最好牢牢抓住樓垚,儘快培養感情。

    少商統籌規劃一番,索性留住樓垚在身邊,剛好兩個難處一道解決。而樓垚便如一頭撞上蜜糖做的石磨,心甘情願的帶上籠頭拉起磨盤來。每夜努力複習學問,然後白日裡好反哺給半文盲的未婚妻。如此一來一往,整日忙的不亦樂乎,哪有功夫去外面應酬。

    於是不過短短數日,‘小程大人家風儼然,其姪看管夫婿嚴厲’的流言就傳遍了全城。

    桑氏無端中了一箭,真是好氣又好笑,扯著丈夫的耳朵笑駡道:“當初他們要贈你舞姬,我可是叫你收下的呀!這群人,好些年前的事了,還記著呢!”

    程止連連討饒:“真要算家風,也輪不著你,上頭還有元漪阿姊呢!回頭咱們把這筆賬跟她算去!來來,先坐下,坐我這裡嘛……咱們先捋捋……”

    不等夫妻倆在屋裡情濃意厚的算完賬,少商終於恢復的可以出門下地了。

    此時已是早春二月末,大地回春,田間枝頭的冰雪一齊融化,濕潤的泥土間冒出細絨絨的青草尖尖,雖然騎在馬上仍舊冷風撲面,但不像嚴冬寒意那樣肅殺無情,反倒帶著幾分好商量的脾氣,是以樓垚便每日要帶少商出門走一圈。

    有時在城內各商坊裡轉轉,挑幾樣有趣的物件,有時會一路騎馬出城,四鄰鄉野到處漫走。如今早已肅清月前作亂的賊匪,又有兩家的家丁護衛尾隨,倒也不怕遇險。

    有時走的遠了,往往天色將黑才回城,程止宛如個討人厭的門衛叔叔,每日都要板著臉向這雙小兒女重申一遍城門關閉時間。

    樓垚和少商低著頭,好像兩隻小鼴鼠一樣在底下互看偷笑,然後抬頭時候作出老實聽話的模樣,唯唯點頭稱是,然而第二日照舊往鄉野深處跑。

    更讓少商歡喜的是,素來和自己互懟慣常的豬蹄叔父,居然送了她一輛極為輕巧精緻的軺車——可供兩人並坐的小小車輿四面敞開,通體漆紅描金,宛如稚齡少女般鮮妍活潑,頂上是圓圓亭亭的輕盈傘蓋,車軸彎曲如頸項,兩個車輪不但牢固結實,為了防震還包裹了幾層不知什麼獸類的皮革。

    “叔父,這真是送給我的嗎”少商愛不釋手,不停摩挲著漆光鋥亮的車壁。她還記得當初考上大學,舅舅送了她一輛超級可愛強勁的電動車,讓她在校園內省下好些腳力。

    程止笑的一派慈祥:“不是我送的,是你叔母送的。”

    “多謝叔母啦!”少商高興的幾乎跳起來,心裡覺得叔母真是這世上頂頂好的人。也不顧就在後院馬房,跳著撲上去在桑氏臉上親了一口。她雖會騎馬,但長久顛簸終究不適,如今有了這輛小小軺車,去哪裡都便當了。

    桑氏忍不住笑起來,同時暗中伸手擰了丈夫的腰上一把。

    “可、可我不會駕車呀?”少商開心的差點忘記這茬。

    程止和藹的簡直不像平常:“讓阿垚教你呀。”

    樓垚自然奮勇應下。

    就如會騎自行車的人很快就會騎電動車一樣,其實會騎馬的人學趕車也不難,不過兩天功夫,少商已能將竹鞭甩的呼呼有力,鞭子都不用落到馬臀,只憑竹梢輕拍和鞭響就能驅動這輛軺車了。其後數日,她迫不及待的駕著這兩朱紅色的小軺車滿城晃蕩,自覺手熟之後,便和樓垚出城向東去看看。

    早春寒風俏,少年馬蹄急。

    少商一手拉馬韁,一手持竹鞭,輕輕巧巧的駕車緩行。美目四顧,觸目所及俱是鄉人農婦忙忙碌碌的聲影。或在燒荒,或在犁地,或在沃肥;田間時有悠揚的農歌唱起,也不拘是誰先起頭的,聽到的人多會笑著和上兩句,由近及遠,此起彼伏,唱和不斷……

    來這裡這麼久,她仿佛這些日子才認識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此情此景,除了荒塚的無名墓地猶自冷風殘月,月前那段血腥殺戮仿佛不曾發生過,不論是否失去過親人摯友,泥土一樣任人踐踏又亙古永存的人們,始終充滿著希望的向前看。

    少商收停車駕,半晌才道:“阿垚,將來咱們為一方父母,定要好好作為。”

    樓垚在車旁佇立凝視許久,也道:“嗯。不敢說如何富庶繁饒,至少要教化民眾識禮。”

    少商側頭吐槽:“倉廩足方知榮辱。你先叫他們吃飽肚子才是首要的!”

    樓垚笑道:“那是自然!我阿父也時常這麼說,百姓只要能豐衣足食,便什麼亂子也生不出來。可是,可……我覺得,若由父母官扶著他們溫飽,只是一時之計,將來換了官吏又怎辦?不如讓他們自己明事理,求上進,知道如何想方設法豐衣足食……”

    少商頓時對他刮目相看,連聲稱讚:“對對,阿垚你說的真好!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這樣才是長久之道!”隨即一連串誇獎,直把少年贊的滿面通紅。

    這段時間,二人相處甚是和睦。

    少商有意收斂尖刻習氣,拿出對待萬萋萋的好脾氣,凡事有商有量;樓垚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遇上少商這樣和聲細氣的,自是諸事耐心。少商覺得這股發展勢頭十分喜人,愛不愛太虛幻,至少他們現在能彼此喜歡,就是成功的第一步。

    少商再度揚鞭啟程,後面騎行著一隊侍衛,一行人浩浩洋洋向東而行。

    樓垚騎馬側行在旁,笑吟吟的看著年少貌美的未婚妻嫺熟的駕著小車,真是愈看愈得意,眼見行到一處異常清秀的山坡,側邊還有一片池塘,他忽道:“這樣好的景致,不如你吹笛一曲吧?”

    少商四下一看,欣然同意,當下讓樓垚坐到自己旁邊,將韁繩和竹鞭遞過去,騰出手來橫笛在側吹起來。

    笛聲順風而揚,曲調輕快舒暢,充滿生機勃勃的希冀之意,春暖花開,否極泰來,承蒼天庇佑,祝禱風調雨順,保暖豐足——從隨行的侍衛到田邊的農人都面露微笑。

    ——“好!好笛,好曲!”

    一個圓熟有力的聲音忽從山坡邊響起,嚇了眾人一跳,車後的侍衛齊齊戒備。少商趕緊放下笛子,樓垚也收了韁繩,兩人四下張望。

    只見一個身著蓑衣背掛斗笠的中年男子從池塘那邊緩緩走來。他雖是一手持魚竿一手拎魚簍,一副漁人打扮,但他身後卻隨著一群恭敬的奴僕。

    那中年男子原本只是聽見笛聲才出來的,誰知看見少商所坐的軺車當即眉頭一皺,看向少商的神色就有幾分尋思了,緩緩道:“你可是滑縣程子顧的侄女?”

    少商早不是初見袁慎時那般見人就懟了,眼見這中年男子氣度不凡,排場也不小,又一口道破自己的來歷,她趕緊拉著樓垚從車上下來,同時揮手讓護衛們離遠些,躬身行禮道:“小女子見禮了,老丈說的不錯。莫非老丈與程家有舊?”

    樓垚從適才見到這中年男子一直覺得眼熟,此時聽他說話,忽大叫道:“啊,您是皇甫大夫!豎子這裡有禮了。”他曾被兄長抓著去旁聽過人家的講經。

    少商於朝堂之事絲毫不懂,只知道這中年男子顯然是個不小的官,當下便很有‘婦道’的縮到樓垚身後,讓他去應對。

    誰知皇甫儀不去理睬樓垚,反而一徑盯著少商,說笑道:“程娘子,你既名叫少商,為何不撫琴一曲,反而吹起笛來?”

    少商眼見躲不過去,乾乾笑道:“……我,我不會撫琴,就這橫笛,還是家中叔母不久前教的呢……”話說這傢伙怎麼知道她的名字?!

    抬頭間,少商這才看清這中年男子的長相。

    這個名叫皇甫儀的男子年紀很不小了,而且不善保養,明明眉目清臒,舉止堂皇,卻滿面風霜,細細的皺紋佈滿臉龐,因此少商不敢猜測他的具體年齡。

    皇甫儀聽了這話,莫名悵然起來,將魚竿魚簍交給身邊僕人,擺擺手讓他們也走遠些 ,才道:“你叔母小時就不愛撫琴,說手指疼。不過,她後來還是學琴了,還彈奏的很好。”

    少商收起笑容,沉默良久,才道:“大夫與桑家有舊?”她已經知道這姓皇甫的是什麼人了,不過,談論人家的老婆用這樣的口氣好嗎。

    “自然有的。我自小在白鹿山讀書,我離山之時,你叔父還沒進山呢。”皇甫儀緩緩解下背後的斗笠,“沒想到,最後是他娶了舜華。”

    少商沉下臉色,拱手道:“大夫若無事,小女子這就告退了。”說著轉身就要上車,一旁的樓垚呆呆的,完全不知發生了何事。

    “慢著!”皇甫儀忽提高聲音道,撚鬚微笑道,“你可知,這輛軺車是我贈與你叔母的?”

    少商冷著臉:“那又怎樣?!”她心裡一萬遍痛駡豬蹄叔父,真是坑侄女不商量,還坑完一次又一次!

    皇甫儀上前幾步,緩緩撫摸那彎曲優美的車軸,道:“我聽聞她腿傷了,為免她出行不易,特意打造了這輛軺車送來給她。誰知卻叫你叔父送了你?”

    少商不樂意了:“大夫說錯了。這輛軺車不是叔父所贈,是叔母贈我的!”三叔父雖說腦子不大好,但顏值高身材好性情單純真摯,叔母愛他愛的不行。時過境遷,你個死老頭還想怎麼樣?!也不數數你臉上的皺紋!

    “至於叔母的腿傷,大夫不必擔憂。從包紮,換藥,甚至吮吸傷處的膿液汙血,叔父都是不假他人,一概事事親為。”這種話,哪怕句句屬實,一般小女娘也絕難啟齒,但少商心硬皮厚,此時為著豬蹄叔父的臉面,也是拼了。

    果然,皇甫儀聞言臉色大變。不過短短一會兒,他又恢復風雅自在的模樣,只苦笑著連連搖頭。他沉吟片刻,道:“論輩分,我也算你半個長輩。翻過這山坡,就是陛下曾駐蹕過的別院,女公子不如同去一談。”

    少商連連冷笑:“叔母和我說,她曾叫你答應,以後請您或您身邊的任何人都不要去找她,也不要寫信或送東西給她。是以,就不必談了吧。”這對師徒一副模樣,提要求理直氣壯,全然不管人家受不受得了。

    皇甫儀微微一笑:“你叔母果然待你親厚,什麼都與你說。不過上回善見托你傳話後,你叔父就來信說,老友之間盡可相見無妨。”

    少商咬牙切齒,恨不能把豬蹄叔父拖過來暴揍一百遍呀一百遍!

    皇甫儀見這小小女孩神情多變甚是有趣,便誠懇的溫言道:“老夫沒有旁的意思。不過是……唉,我想見你叔母,但我想她並不願我再出現在她眼前。你是她身邊親近之人,和你說說話,便如見到她了一般。”

    少商聽他言語懇切,姿態又放得低,心想這人是袁慎的老師之一,大概率是有點來頭的,可以的話儘量不要得罪,於是只能憋著氣點點頭。

    山坡平緩,皇甫儀負手走在前頭,少商默默跟著,至今仍然不大明白情形的樓垚在後面十丈左右處牽馬相隨,其後再是一大堆護衛和奴婢。

    誰知還沒翻過山坡,卻見山頂上建有一座高大寬闊的亭子,簷頂鑄有青銅麒麟,其下六棱八柱,伸展的延伸開來。

    亭中有兩個青年男子,穿淺藍色文士袍的那位手持一卷竹簡,面朝東邊山嶺而站;另一位身著素白色對襟暗紋錦緞襜褕,鶴勢螂形,側臉俊美依舊,靜靜的坐在石桌棋盤前,一手搭膝,一手腕拄石桌,白皙的指尖惦著一粒漆黑。

    ——少商一見這兩人,頓時腿如灌鉛,腦如岩漿狂湧,無論如何也走不過去了。

    還是袁慎先看見他們,姿態優雅的朝皇甫儀躬身作揖,道:“夫子,您該飲藥了。”

    明明少商就站在他老師旁邊,他的眼光硬是一下都不掃過去,全當沒看見。至於那位下棋的仁兄,更是連衣角都沒動一下。

    皇甫儀笑著向女孩解釋:“前些日子陛下巡完青州回都城了。可我身體不爭氣,不堪再經路途勞累,陛下就打發我來這兒養病。善見你是見過的,他來陪我。還有子……哦,淩大人……我和他前兩日才來,陛下吩咐他好好養傷。”

    少商尷尬的點點頭。誠然她內心深處覺得這份尷尬來的很沒道理,因為她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需要尷尬的,可誠然氣氛就是沒來由的尷尬。

    皇甫儀走到一旁爐邊,由僮兒扶著坐下飲藥。

    少商覺得自己需要打破這份尷尬,便上前兩步,作揖道:“袁公子,許久不見了。不知近來可好?”

    神色冰冷的袁大公子終於將眼光挪了一點點過來,聲音比神情更加冰冷:“兩月不見,聽說程娘子已定親了,我這裡給你道喜了。”

    語調十分優雅的一句話,‘兩月’兩個字咬的重重,頗有幾分切齒之意。

    少商吞了吞口水,不等她回復,從另一邊拐出來個手捧托盤的少年,他一見少商就驚呼出聲:“……程娘子……?”

    少商笑道:“梁邱侍衛,原來你也在這裡。”

    梁邱飛莫名沉下臉色,陰陽怪氣道:“‘才’一個月不見,聽說程娘子已定親了,阿飛這裡給您道喜了!”

    少商囧。

    你為什麼要和袁慎說一樣的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8-12-15 02:02 PM

第四十七章

    正當少商以為此情此景已經尷無可尬的時候,她親愛的未婚夫牽著馬拉著小軺車吭哧吭哧的從後面趕了上來。他抬頭望去,不待跟未婚妻說話,雙眼已亮如火炬,扯開喉嚨大喊道:“子晟兄、兄長、淩兄長……您也在這裡……”

    少商眯起眼睛,樓垚這模樣太眼熟了,室友博客姐看見隔壁班男神就是這個死樣子!

    少年聲音洪亮,這一嗓子喊的方圓二里地都聽見了,淩不疑再不能‘沉迷棋局’了,終於坐轉身來,微笑道:“阿垚,你來了。”

    樓垚趕緊扯著少商往前走去,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兄長,你還不知道吧。我定親啦,喏,就是她,她就是您未來弟婦……”

    少商半身僵硬如剛脫模成型的石膏像。誠然,她依舊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變成石膏像。

    這時,身後傳來‘哢剌’一聲木具脆響,眾人回頭望去,只見梁邱飛手上端著的方形小托盤莫名裂開一角。幸好少年侍衛手快,迅速扶住托盤上的漆木朱碗,這才沒將碗裡的藥汁灑出來。

    淩不疑神色絲毫不變,溫言道:“你不會做這些事,以後還是讓僮兒來吧。”

    梁邱飛身上一抖,趕緊捧著藥碗跑進亭裡,服侍淩不疑飲藥。袁慎卻皺起眉頭,看向奔走如飛的少年侍衛,又看看其旁的淩不疑,眉宇間微露疑惑。

    不過少商聽到淩不疑溫和如舊的語氣,頓時放下心來,笑著拱手道:“淩大人別來無恙,月前曾聽聞大人舊傷復發,程家上下好生擔憂,如今見大人英武如昔,回去後我好跟叔父叔母說,讓他們放下心了。”

    然後又轉頭對樓垚道,“你不知道吧,當初我和叔母在趕赴滑縣路上曾遭賊匪襲擾,險些落入賊手,若非淩大人仗義相救,你就見不到我啦!”

    樓垚心中愈發敬佩,連聲道謝。

    他自小愛武,可樓氏全家都是文士,既不支持他習武,也沒什麼人脈讓他去結交當世豪傑。不過樓垚十二歲那年,大堂兄在外遊學時遇險被淩不疑所救,樓氏全家感激不盡,連連致謝,樓垚順勢結識了這位名滿都城的少年英豪,嗯,還有小堂妹樓縭。

    淩不疑小小年紀就領有數職,平日忙的見首不見尾,樓垚並無許多機會求教,可但凡能碰上,淩不疑總願意指點。

    樓垚滿心感激,抱拳道:“兄長您數次與我家有恩,真不知該如何答謝才是。”

    少商聽完未婚夫的簡單講述,也十分應景的跟著道:“是呀,兄長您仁義秉直,威名超倫,實乃國之棟樑。”

    此話一出,只聽‘闊’的一聲,梁邱飛手中的空藥碗也裂了,這次不等淩不疑開口,他連聲自責道:“是屬下不慎,我這就下去,這就下去!”然後如逃跑般退了下去。

    淩不疑垂著長長的睫毛,沉吟不語,左手反復撚動指尖的那粒黑子。

    袁慎臉黑如鍋底,冷聲道:“程娘子還是成了親再跟著樓公子稱呼不遲吧。”

    樓垚有些愣,不知該如何應對。少商心頭大怒,姓袁的這貨莫不是在諷刺她攀著樓家巴結權貴,她當即用力瞪去,臉上明白的寫著‘關你什麼事’!

    袁慎冷哼著轉過臉去。

    這時,皇甫儀已在亭旁小爐邊飲藥畢,緩緩走了過來,笑道:“好啦,早春寒氣不減,咱們還是去別院說話吧。”

    少商這時哪裡還願意去,冷著臉道:“今日天色不早了,別院我們還是不去了。待來日有緣再與皇甫大夫好好敘舊罷。”

    皇甫儀皺眉,正要規勸,誰知天上忽烏雲密佈,落下零散數滴水珠,其中一顆巨大的雨滴還直直砸在少商腦門上。女孩不妨,木呆呆的‘哎喲’了一聲。

    袁慎本來正在生悶氣,見此情形不禁撲哧笑了出來。

    少商橫了他一眼,愈發決意早些離開,徑直爬上軺車。一邊從腰際囊袋中抽出皮手套來戴,一邊招呼樓垚快上馬。

    皇甫儀卻盯著少商的手,目光不善:“這是舜華給你做的吧。她是不是又弄破手指了?”

    少商低頭看去。這是一雙柔軟的薄絨羊皮手套,桑氏為著防她整日駕車弄粗了手,前幾日剛為她趕制出來的。少商愈發不悅,直截了當道:“大夫您想多了。弄破手指的是我叔父,因為叔母只畫了樣子,縫好皮繩,其餘揉搓皮子,穿孔磨形都是叔父來的!”

    袁慎見老師被懟,忍不住出言相助:“程娘子既然這樣著意撇清,不如將夫子所贈的軺車還回來,那才是真的乾淨利索!”

    “你——!”少商氣結。要說讀書人就是嘴毒,真是言語如鞭。她要是真把軺車還了,難道淋雨回縣城嗎?她可不想再病一次了。

    樓垚弄不清具體底細,只知道代表程家的未婚妻和代表老師的袁慎在吵架,但他嘴笨不會吵,就用實際行動來挺未婚妻的決定——叫家丁給自己穿戴蓑衣斗笠,準備整裝出發。

    “我不還車,也不去別院。袁公子又待怎樣?”少商耍起賴來。

    “那就別把話說的這麼死,別把事撇的這麼清。嫁個人罷了,弄的好似前程往事都成了過眼雲煙,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袁慎站的筆直,神色強自淡定,都不知道自己指責的是誰。

    “我就要說死,我就要撇清,你能拿我怎麼樣?!”少商坐在車輿中,氣的手都顫了。

    “不怎麼樣?只是看你適才裝腔作勢的模樣就叫人生氣!”袁慎說的慢條斯理,心裡卻真動了氣。裝什麼彬彬有禮,一臉假笑客套,她程少商明明就是又尖刻又蠻橫的性子,一言不合拔拳就打。刻薄蠻橫愛打架有什麼不好,他覺得挺好,就是為了要嫁入樓家才刻意裝成這樣麼?!

    “我裝不裝與你什麼相干!”

    “那我生不生氣與你什麼相干!”

    ……

    此時僮兒已撐起巨大的油布傘,皇甫儀在傘下不住搖頭。素日在御前奏對得體在殿堂上辯政溫雅的愛徒,這會兒在前頭和小女孩冒雨吵嘴,還越吵越偏,越吵越不入流。

    皇甫儀正想斟酌言語繼續勸女孩去別院,忽見斜裡駛來一輛眼熟的玄色精鐵鑄邊的安車,他不由得一愣。

    此時,亭中的淩不疑已放下棋子,起身向眾人走來,道:“阿垚,你們還是一道去別院吧。”也不覺他如何提高聲音,這句話卻清清楚楚的傳入亭外各人的耳中。

    男神發話,樓垚立刻停止穿戴蓑衣斗笠了,為難的去看未婚妻。

    那輛漆黑的安車緩緩駛至朱紅小軺車,坐在駕車位置的正是許久不見的梁邱起,還有兩名負劍懸匕的勁裝武婢大步隨行在安車兩旁。

    淩不疑神情溫和,邊走邊道:“這軺車雖有傘蓋,可雨夾風勢,並不能抵擋多少。聽聞程娘子病癒不久,若再受病豈不可惜。與旁人置氣也就罷了,千萬莫要與自己置氣。”

    少商聽這話,暫停和袁慎的嘴架,既想答應又不願受袁慎這貨嗤笑。

    樓垚連忙幫腔道:“少商,兄長說的有理啊!”

    皇甫儀見女孩有些動搖,怕愛徒弄巧成拙,忙將人拉到一邊,袁慎負氣著不肯說話。

    淩不疑身高腿長,沒幾步就走到軺車邊,親自打開一旁玄色安車後的門,抬頭朝車輿上的女孩微微而笑。此時方至初春三月,又逢雨水零落,朦朦朧朧的寒氣撲在他的素色衣袍上,好似輕紗籠霧,被他身後漆黑如墨的安車一映,莫名有了幾分難測的意味,便如北方的山水一般宏偉俊逸。

    少商先在心中讚歎一番淩大人的美貌,然後怒瞪旁邊的袁慎一眼,最後拱手道:“如此,少商就聽憑兄……啊……”

    ‘長吩咐’二字還字還未出口,淩不疑向後略點了點頭,那兩名武婢齊齊上手迅速將少商連扶帶托的塞進安車車廂。少商趴在車門口,欲向未婚夫招呼一聲:“阿垚,不如你也……”依舊沒能把話說完,兩扇厚厚的車門就被關上了!然後廂內驟然暗了下來。

    ——少商一陣無語。淩大人真的真的人挺好的,她真的真的一滴滴意見也沒有,不過能不能稍微控制一下控制欲呢。

    這輛安車估計是淩不疑自己用的。內部高大寬闊,少商身形嬌小,居然能在廂內站直身子。陳設簡單凝重,漆木廂壁兩側各吊一盞羊皮牛油燈,照著鋪線上面的黑狐毛皮絨黑油亮,當中是一張連帶小櫃的四方案幾。此外,沒有火盆,沒有水漿暖巢,更沒有香薰。

    廂內若有似無的縈繞著一股弓弦油脂和隱隱血腥的氣味,又帶著成年男子的氣息,不過總讓少商覺得置身妖獸巢穴般不大安穩。

    這時她聽見外面淩不疑柔和卻不容辯駁的聲音:“……阿垚,就是待會兒雨停了,你們怕也來不及趕上關城門了,不如明日一早啟程。我這就遣人回縣城報信,你們大可不必著急……雨似是要大了,我們騎馬回別院快些。”

    樓垚還能說什麼,少商都不用看,就知道他除了點頭就是‘兄長說的對對對’。

    被關在車廂內的少商十分感動的歎息:淩大人真是謙和有禮,為人這麼體貼周到,控制欲強點就強點吧。話說自己這門親事結的還蠻不錯的,這麼一來二去的都和淩大人攀上了交情,不錯,不錯。

    這輛安車看著高大厚重,誰知行駛起來卻十分快捷靈活,少商剛把皮靴脫下來放置在車門處,前面車駕位置就有人敲車壁,只聽梁邱起道:“女公子,別院到了。”兩名武婢再度緩緩打開車門,齊力將她扶了下來。

    少商雙腳落地回身一看,只見一片白牆黛瓦的院落,牆高院深,簷下飛鳳瓦楞雕獸,尤其是朱紅大門上那兩枚沉重的紫金獸首門環上,還鑲有四顆綠瑩瑩的翠玉充做獸目。

    進門放目而去,只見高棟長梁,屋闊頂敞,雖不見如何富貴,但處處氣派雍容。

    少商被婢女們領入一處精緻客居,隨即被無微不至的服侍著梳洗更衣。此時貴族女子出門自然不會只帶一個水壺一把手機,為防意外,換洗衣裳和梳妝箱格都是齊備的,用油布包裹好了放在軺車下箱中。

    少商打扮停當時天色已黑,很快被引至一側廳堂。

    男人更衣收拾總比女子快,她踏進去時,只見上首左右兩邊已各坐了淩不疑和皇甫儀,其下兩邊各設座位席面,樓垚湊在淩不疑座位旁笑著說話,袁慎站在一盞半人高的巨大落地連枝燈前,燈火輝煌,身著銀絲織錦的寶藍色曲裾,公子長身玉立,若非臉色太臭,當真如春閨夢裡的郎君般。

    少商先向上首二人躬身行禮,然後看了堂下的座位設置,分別是右一左二,便想坐到左側第二個座位中,好將第一個座位留給樓垚。誰知袁慎側眼看過來,長腿一跨直接坐到左側第一個位置。

    袁慎還笑著朝樓垚招招手:“樓公子,請就坐罷。”他拂袖指著自己身旁次座,又對少商道,“程娘子,請上座。”指指對面座位。

    樓垚有些傻,這種情形,難道不是未婚夫妻坐一起的嗎?不過人家把右側上座讓給少商貌似也很客氣呀。最後在少商一陣皮笑肉不笑的咬牙切齒中,這對悲催的未婚夫妻只好照袁某人所說的落座。

    食案上菜肴頗為豐富,嫩炙松雞,清燉豚骨湯,醯醬烤河魚,另有初春山中剛采下來的蔬果做成的菜肴兩碟,甚至還有米酒一壺。侍婢斟酒後,眾人舉杯同祝,祝什麼呢?

    淩不疑神色淡然:“願戰亂消彌,風調雨順。”

    皇甫儀頗有幾分傷感:“願歲月不悔,往日不哀。”

    樓垚沒聽懂,袁慎聽懂了裝不懂,少商暗自切了一聲,然後三人默默一飲而盡。

    用膳時眾人無話。

    袁慎吃的斯文優雅,並不刻意做作,卻幾乎連咀嚼聲都不聞,這是自落娘胎起養成的克制自省的習慣;樓垚吃的很利索,畢竟樓家家教在那裡,可與袁慎一比就顯得動靜略大。

    皇甫儀沒怎麼吃,始終一卮接著一卮的飲酒。

    少商至今無法習慣這種大塊大塊的食物,非要持匕將魚肉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方才放下食匕持箸進食。待她抬頭時,發現淩不疑已悄無聲息的食物吃完了。

    吃得六七分飽時,她放下玉箸,朗聲道:“皇甫大夫,您別老是飲酒啦。沒下雨前您不是說要與小女子敘話嗎?”

    “你叫我夫子吧。”皇甫儀笑的落寞,“老身已經辭官了。打算閒居鄉野,寫些經論之著,教幾個不十分笨的弟子。”

    少商略覺驚訝,但並未說話。

    淩不疑乜了皇甫儀一眼,道:“陛下器重夫子,何必如此。”

    皇甫儀搖搖頭:“二十多年了!自從戾帝加害叔伯,我不得已離家,遊歷天下,已經二十多年了。老夫累了,也乏了。”

    袁慎倒十分淡定,道:“夫子歇歇也好,您才四十出頭,如今看著都快比家父老邁了。”

    皇甫儀失笑,指著袁慎笑駡:“我就是收你收早了,有你這麼個大弟子在,顯得其餘的孩兒不是笨,就是迂腐!”

    袁慎道:“大弟子?夫子您收其他弟子了?”大的小的都是他好不好!

    皇甫儀略顯尷尬:“還、還沒有。”

    少商和樓垚都忍俊不禁,輕輕笑起來。

    皇甫儀酒意上湧,目光落到少商身上,忽道:“程娘子,我今日倚老賣老,隨你叔母叫你聲少商可好?”

    大概因為也喝了幾杯米酒的緣故,少商頂著紅撲撲的臉蛋,欣然允諾。

    皇甫儀借著幾分薄醉,大聲道:“相逢即有緣。今日我就與你們講一個故事。記住,這只是故事啊!不許扯到旁人身上去啊!”

    少商耳朵一豎,精神抖擻,知道桑氏那始終不肯講的‘說來話長’今日終於可以知道了。

    袁慎無力的歎口氣,看看一旁似懂非懂的樓垚,再歎一口氣。

    淩不疑皺起眉頭,揮手摒退堂內所有侍婢,並讓梁邱起清空周圍人等。

    “許多年前,那時末帝還在,戾帝尚未篡位,在某地有位世家公子……”皇甫儀醉眼惺忪,說起來,“他雖父親早亡,但因自小才具出眾,十分得叔伯看重。無論族中,學堂,還是州郡,俱是名聲斐然,處處受人吹捧。這位公子有個自幼定親的未婚妻,可惜,他總覺得這未婚妻配不上自己……”

    “這位未婚妻容貌如何?”少商忽然打斷,難掩譏誚之意。

    淩不疑和袁慎都去看她,二人神色各異。

    皇甫儀怔了下,苦笑道:“你個小小女娘也太銳利了。沒錯,唉,這位未婚妻容貌平凡。而那位公子不但才氣縱橫,前程似錦,且有‘宋玉’之稱。其實想想這位未婚妻才學品性俱是上上之選,公子實是膚淺,膚淺的很……”

    少商撇了撇嘴,繼續聽故事。

    “少年時,誰不曾想過娶個才貌雙全的美嬌娘。這位公子也不能免俗。書中有貌美多情的娥皇女英,有傾國傾城的褒姒妲己,還有無數可歌可泣的詩文……這位未婚妻容貌不佳,性情平淡,始終是這位公子心中有些遺憾,但他也知道這位未婚妻實是再好不過的女子,於是二人便這樣青梅竹馬的長大了。少年想著,將來娶了她,以禮相待就是了。”

    “誰知就在這位公子十七歲那年,族中叔伯在朝堂上指罵戾帝,一夕之間,公子族中所有成年男子俱身首異處,只留下一屋老弱婦孺。這位公子因在恩師山中讀書逃過一劫,之後也只得遠遁他鄉。這位公子家世已敗,於是未婚妻家中親長便紛紛勸說退婚避災,這一年,她才十四歲……”

    聽到這裡,少商覺得自己基本已猜到結局了,便笑道:“夫子說的是,相逢即有緣,這位公子和未婚妻看來是沒緣分的了!”

    誰叫你一開始嫌棄人家不好看,活該便宜了豬蹄叔父,哼,該!不過……好像歲數不對呀。她記得叔父娶叔母時,兩人都已經二十多了……

    “你知道什麼,若真是這樣,這位公子日後也不會哀悔歲月了。”皇甫儀眼中萬般柔情,聲音中卻含著苦痛,“就在此時,這位平日不顯山露水的未婚妻力排眾議,無論如何也不肯退婚。不論是老父責打,老母哭求,她就鐵了心的要等那位公子……”

    少商大吃一驚,啊,難道豬蹄叔父做了男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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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8-12-23 06:12 PM

第四十八章

    說到這裡,皇甫儀忽然氣喘起來,袁慎默不作聲的從暖巢中倒了杯熱水,上前跪坐在旁服侍恩師喝下。皇甫儀順了口氣,繼續道:“非但如此,她一個小小女子,還要一力承擔起照顧那位公子遺族的重責。那位公子家的府邸莊園被地方上的惡霸占了,孤寡弱兒的吃穿用度俱是從那未婚妻各處周濟來的。她這一等,就是七年。”

    少商嘴巴囁嚅幾下,忍著沒說話。心道,換做她才不等呢。

    “許多事這位公子還是日後才查問清楚的。七年於一個男兒而言,是闖龍潭踏虎穴尋機復仇的七年,可於一個女子而言,卻是無休止的親族責備,予取予求,殫精竭慮的為孤兒寡婦遮風擋雨,日常的雞毛蒜皮和生老病死一概要尋她拿主意。”

    皇甫儀眼中浮起水光:“可彼時那位公子太自負了,他以為未婚妻愛他甚矣,這些都是應當應份之事。還要多年飽經世事後,這位公子才愈發明白未婚妻當年為他受了多少苦,捱了多少罪……”

    素來沉默寡言的淩不疑此時忽然出聲,道:“夫子,恕我直言,也許那位公子就不該讓未婚妻等。天有道,自不會讓有情人分離,天若無道,人就該遵循天命。”

    此話一出,廳堂內眾人皆驚。如果這話是個飽經滄桑的老人或庸碌無能之人所說,那是一點都不奇怪,可淩不疑這樣上天入海無所不能的青年權臣,正該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居然會說出這樣聽天由命的話,真是奇哉怪哉。

    全場只有少商輕拍數掌,熱情的稱讚:“淩大人說的好!”其實吧,她也是這麼想的。

    古往今來苦守寒窯的都沒好下場。苦等幾十年,海峽對岸的那位已經娶妻生子,兒孫滿堂了。再不然做一天誥命夫人,附贈一位年輕高貴美麗的‘好妹妹’睡你的老公打你的娃。醬缸士大夫們還要把你的倒楣故事千古流傳,‘激勵’以後的女子繼續效仿——儘管在少商看來,這故事更像警示。

    依照少商的倫理邏輯,人不能和天鬥。老天爺讓你們分開,你們就聽話的分開好了,各找各家,各自婚娶。重組家庭也有很多幸福的呀,例如俞父俞母,各自再婚不都過的很好嗎,連人都變的平和樂觀了。如果人人都這樣想得開,古往今來必會少了許多悲劇。

    話說出口後,少商看見旁人驚視的目光,才鈍鈍的察覺出自己好像贊錯了。

    好在樓小公子性情豁達陽光,天生不會疑神疑鬼,自發的把未婚妻那句話當做慣性附和男神的行為——因為他自己也常這樣無意識的贊同‘兄長說的好好好’。

    不過剩餘幾人顯然都聽出女孩這話全是發自肺腑。皇甫儀撚鬚苦笑搖頭,淩不疑不知想到了什麼,居然側頭輕笑起來。

    袁慎便道:“程娘子,倘若樓公子遇上這事,你等他還是不等?”

    少商心裡已將這貨正正反反抽了十八個嘴巴,就知道這貨一張嘴必沒好事,虧得她反應快,臉上裝笑道:“袁公子,我也來問你,倘若你遇上這種禍事,要不要人家等你?”

    袁慎挑眉道:“我先問你的。”

    少商瞪眼道:“你不說我也不說!”

    看兩人劍拔弩張,樓垚小心的來做和事老,道:“少商,我不會要你等的……”

    “你先別說話!”少商白了樓垚一眼,轉向上首那對師徒,一字一句道,“既然袁公子問了,我就答一句。其實簡單的很,他若等我,我就等他!”

    袁慎皺眉道:“這是什麼話?!”

    少商凜然一笑:“倘若他一心一意的待我,哪怕落拓江湖,家世敗落,我也願意等他。”大不了她來養家好了,鹹魚社長的媽就賺的比他爸多,不也和睦恩愛嗎。

    “可他若藉口什麼在外闖蕩不易,什麼有為難和苦衷,給我左一個右一個的風流快活,我是半個時辰都不會等的!”說完這句,少商眼光直射向皇甫儀。

    皇甫儀看著女孩犀利清澈的目光,心口一痛,仿佛聽見了桑氏當初的質問。

    他接著道:“家世未敗落之前,確有許多女娘仰慕那位公子,若真論起才貌家世,哪個都不輸於公子的未婚妻。不過那位公子信守承諾,對那些女子始終冷若冰霜。待到後來滔天大禍降下,那些浮花掠影自然散了。可是……唉,那位公子的亡父曾有位十分了得的護衛,後來在江湖上自立門戶,頗有些名聲。因承公子亡父當年的恩情,便自告奮勇為公子護送南下,誰知,途中不幸殞命……”

    少商眯眼道:“那護衛不會有個女兒吧?”這麼老套的橋段?!

    皇甫儀苦笑著點點頭:“正是。他膝下僅有一女,彼時年齒尚幼,由親眷養育。直到數年後,戾帝暴虐,弄的各地豪傑舉旗,府衙哪裡還緝拿的過來。這位公子記得那名護衛的臨終託付,才找到護衛之女予以豐盛財帛。”

    “她不會在親眷家裡受盡虐待,苦不堪言吧?”少商趕緊腦補。

    皇甫儀搖頭失笑:“這倒不曾。那名護衛在江湖上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遺下的孤女身邊也是有人護著的。後來……後來……”

    “後來那孤女定是瞧上那位公子了,各種癡纏暗戀,是也不是?”

    袁慎不悅道:“夫子說話,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打斷。”

    “誰叫你家夫子吞吞吐吐的,我替他說下去咯。”少商調皮的笑道。

    皇甫儀擺擺手,示意袁慎莫和少商再吵了,繼續道:“少商說的不錯。不過那孤女也並未癡纏,只是默默跟在公子身後。看到公子身邊的侍衛日常有不周之處,便上前照料一二 。不過儘管如此,公子依舊對她不假辭色。如此兩年後,中原已是烽煙四起,戾帝自顧不暇。這位公子終於可以回鄉了。”

    少商心中冷笑,好一個‘不假辭色’。不就是‘不接受不抗拒’嘛。

    “這七年來,公子四海遊歷,在許多當世豪傑幕下為賓客,也闖下不小的名頭。公子心想,他終於可以風風光光的迎娶未婚妻了。於是他寫信回去,說下月未來老岳丈大壽之日,他就捧著金鳳朱袍正門而入,當著滿堂賓客的面提請婚期!誰知、誰知……”

    少商聽的入了迷,此時也不插嘴了。

    皇甫儀顫著聲音:“那位孤女就在公子啟程回鄉的那日服毒自盡了!”

    “她死了?!”少商大驚。這故事畫風清奇呀。

    淩不疑淡淡道:“大約是沒死。”

    皇甫儀喟歎一聲,道:“因婢女來報的早,催吐及時,孤女並未死去。可眼見她奄奄一息,公子想起她慘死的父親,如何能放置不理。公子識得一位方外名醫,當下只能抬著孤女去尋那名醫。這位公子下定決心,這樣就算報了護衛的情義。這以後,哪怕這孤女死在他面前,他也再不理睬了。緊趕慢趕,將孤女送至山上名醫處,這位公子再日夜兼程趕回鄉里,壽宴早散去許多日了。”

    “公子心知得罪未婚妻不輕,想找她說個明白,苦苦哀求數日才得開門相見。誰知她張口就是要退婚!”皇甫儀手指微微發顫,“此時,親眷賓客都倒過來勸那未婚妻寬心明理,不要太任性固執了,錯失這樁大好姻緣,以後追悔莫及。可是……可是……”

    少商冷冷道:“那未婚妻當初能扛住所有人不肯退婚,此時也能孤勇直前,一意退婚。”退的好,簡直大快人心!

    皇甫儀點點頭,道:“公子想,未婚妻此時正在氣頭了,待過些時日就好了。於是他對岳家眾人道,先依未婚妻的意思退婚,只要她一日不嫁,他就一日不娶。哪日未婚妻回心轉意了,公子立刻誠心迎娶。誰知……等來等去,公子等到是未婚妻要嫁旁人的音信。公子當即瘋了似的去找未婚妻問個究竟。”

    皇甫儀滿臉痛苦之色:“可無論公子如何解釋那孤女之事,又解釋當時也遣人回來報信,然而信使在途中遇上兵禍身死,並非有意撂著未婚妻在壽宴上出醜。可未婚妻全都置若罔聞,只質問公子是否從未將她放在心上,是否從來不知道她要的究竟是什麼?!然後也不等公子回答,就言明一刀兩斷,從此不見。”

    “公子實在不明白,未婚妻能等他七年,為他吃這許多苦,又自小寬宏大度,深明大義,為何眼見花期在望,偏在最後一件區區小事上固執!”皇甫儀捧著花白的腦袋,老淚縱橫。

    良久,堂內寂靜的針落可聞。

    樓垚聽了這一大段,似懂非懂。袁慎是早知內情的,此時只能低頭輕歎。只有少商滿腹怒火,若非嘴巴閉的緊,恐怕吐槽辱駡就要排山倒海般湧出來了。

    淩不疑瞥見女孩猶如一隻圓嘟嘟翹嘴巴的小釜,煮沸了水汽都快要頂開蓋子了,便搶先道:“夫子,子晟有數問,不知可否一言。”

    皇甫儀滿面淚痕,抬起頭來:“子晟但言無妨。”

    “夫子適才說,公子對那些來仰慕的女娘都冷若冰霜。子晟問一句,那位公子對未婚妻是否關懷體貼?”淩不疑略略側身相問。

    皇甫儀一愣,道:“嗯……這位公子自小冷靜自持,並無這等……這等殷勤……”

    少商忍不住道:“待別人冷若冰霜,待自家未婚妻不溫不火,差別很大嗎。”女人要的就是區別對待。對外面女人和老婆一個樣,鬼才跟你混?!

    淩不疑忍笑,繼續問:“聽夫子所言,這位未婚妻乃冰雪聰明之人。這位公子雖知道娶妻娶賢,可依舊暗暗惋惜未婚妻容貌平庸。夫子猜猜看未婚妻是否早已察覺?”

    皇甫儀急道:“我……她……那位公子少年時雖有此意,可到後來,他感動於未婚妻的深情厚義,再無這等輕浮之想了啊?!”

    少商怒道:“那未婚妻要的是公子的感動嗎?我叔……”她生生忍住,改口道,“彼時誰知道戾帝會那麼快自尋死路,那位未婚妻於希望渺茫時一意等待,可見是何等淡泊名利之人。所求的不過是希望心上之人也把她放在心上而已。誰知遇上個既自負又薄情的混帳!”

    皇甫儀語塞。

    袁慎這次沒替恩師出頭,側眼看女孩漲紅的小臉,一雙明亮的大眼熠熠生輝。他默默想道:要是有人這樣待他,他絕不會像恩師這樣清高冷漠,他會好好待她的。

    少商忍著氣,問道:“那孤女追隨公子兩年,想來鄉里知道之人不少吧?流言是否傳到了公子岳丈家中了?”

    皇甫儀扶著袁慎的胳膊,起身急道:“知道是知道。但公子反復去信與族人闢謠,說那孤女不足一提!”

    少商譏誚一笑,道:“可那未婚妻卻並不能相信!”

    皇甫儀如遭雷擊。他佈滿皺紋的額頭滴下冷汗,猶自辯駁道:“在公子心中,那孤女不及未婚妻萬一,如何會捨彼就此!實是那未婚妻誤解了!”

    少商大怒。誤解?男人最愛說的就是這兩字!“夫子你……”可她片刻間又尋不到如意的反駁,總不能破口大駡吧。

    淩不疑緩緩起身,走到那盞巨大的連枝燈前,拿銅針挑旺燈火:“皇甫夫子,倘若這未婚妻與孤女同在戰場……”他搖搖頭,覺得這個例子不妥,兩個女子跑去戰場做什麼。

    少商秒懂其意,連忙接上:“若是這未婚妻和孤女都掉入河中,公子先救誰?”

    皇甫儀立刻要答,誰知淩不疑又補一句:“若那未婚妻懂一點點水性,堪堪能在水上浮得片刻,而孤女絲毫不會水。這位公子先救誰?”

    聽了這句,皇甫儀又遲疑了:“這……這……”常人思維,不是讓能浮水的堅持一會兒,先救毫無水性之人麼。

    少商覺得淩不疑這刀補得極妙,滿眼讚賞的去看他,淩不疑目不旁視,嘴角卻微微彎起。

    袁慎看恩師滿面為難困苦之色,便道:“淩大人,若換做是你,你先救誰?”

    淩不疑乾脆道:“自是先救未婚妻。”

    皇甫儀顫抖著身子,道:“難、難道眼睜睜看著孤女去死……”

    少商冷哼一聲,若換做豬蹄叔父,那是百分百會救叔母的!什麼孤女寡婦,統統死了也比不上桑氏多喝一口河水讓叔父心疼!

    樓垚雖然年少魯莽,但思忖這等情形,也愣愣的來表達自己意見:“若是、若是我,我也是要先救少商的。”

    少商大喜,扭頭就拋了大大的媚眼給他,以示嘉許。

    樓小公子飛紅了臉,心裡卻十分受用。

    淩不疑不去看小兒女眉眼作態,繼續用銅針撥火,道:“那年吳大將軍征伐僭王陳氏,我被陛下壓在後面掠陣,心想閑著也是閑著,於是假作去攻襲僭王藏匿財寶的車隊。不想陳氏昏庸,居然於殺伐正酣時抽了三成兵力去救援財物,陳氏大軍至此兵敗如山倒。”

    連枝燈火映照,少商只覺得他側頰美如玉璧。

    “彼時我尚年少,實不明白只要打勝了什麼財寶沒有。可是那愛財如命的陳氏僭主卻不這麼想,於他而言,城池可失,將士可亡,財寶卻不能有一點閃失。”

    淩不疑左手負背,看似謙遜的笑道,“夫子,未婚妻於那位公子而言,是否是一個不能有一點閃失之人。鳧過水的人都知道,河床有高低,水中深淺未知,若有水草纏足,漩渦流經,後果不堪設想。公子有無想過,在他先去救孤女的那一刻,未婚妻可能就殞命了。若是公子真把未婚妻放在心頭,怎容有半分不測。”

    袁慎又忍不住替恩師張目,道:“那未婚妻並未掉入河中。”

    “那孤女也未掉入河中。她是自行服毒。”

    淩不疑語氣冷漠:“這等人,死就死了。然後給那名護衛過繼子嗣就是,將來保他升官發財,子孫綿延,讓那護衛香煙永繼。”這番簡單粗暴的操作聽的皇甫師徒目瞪口呆,聽的樓垚和少商努力忍笑。

    袁慎道:“未免有些對不住那名慘死的侍衛。”

    “對不住便對不住。人生世上,哪能人人都對得住。”淩不疑撥完最後一盞燈火,放下銅針,“倘若早知那侍衛捨命相護是要拿姻緣來換的,那位公子還不如另找江湖豪客來護送,旁人未必不能捨生忘死。”

    少商譏諷道:“家父是武將,戰陣之上為了護衛他這個主帥,死傷的將士多了去了,好好撫恤家小提拔兒女也就是了,也沒見個個都有女兒妹妹要來嫁我阿父的!”

    ——最煩這種捨命報恩論。照這種說法,那些將軍元帥什麼的,這個偏將為他死了要娶人家妹妹,那個參將為他殘了要娶人家女兒,真不知道報恩還是享豔福了!若是坑十萬大軍,那可得渾身長腰子啦!

    皇甫儀徹底啞火了。袁慎扶著恩師,覺得他半個身子冰涼顫抖。

    樓垚也緊跟男神唱讚歌,歎道:“兄長說的是。那孤女只是為了阻延公子回鄉,就輕忽自己父母的生養之恩,也真是太不自愛了。”

    袁慎爭辯道:“也許不全是為了阻延,而是孤女知道公子此去就要完婚了,心灰意冷之下服毒的。”

    少商大聲吐槽:“要緊的不是意圖,而是結果。結果是為了她求醫但耽誤了公子回鄉,那麼她就是為了阻延公子回鄉而服毒的!”

    袁慎歎氣。恩師,他盡力了。

    “說到底,那位公子早些打發了孤女就好了……”皇甫儀哀哀歎息。

    淩不疑挑了挑修長的眉形,“那孤女不過是跳樑小丑,不值一提。”他忽提聲道,“程娘子,若是你叔父遠遊在外,傳言鑿鑿說他另有了女子,你叔母可會相信。”

    少商笑道:“絕不相信。”又笑,“叔母還會找人趕緊去搭救,生怕我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叔父被路過的女大王看中,擄回山去了!”換做程老爹,蕭主任還要擔心那女大王被丈夫裡應外合騙光家底。

    淩不疑忍俊不禁。皇甫儀滿心失落,卻知道女孩說的是實話。

    淩不疑轉而又道,“這位未婚妻既不能相信公子雖面上冷淡實則對她有心,也不能相信公子對那孤女確實毫無情意。如此不能互信的兩人,如何結為夫妻?!她約是想明白了這點,才斷然退婚的罷。”

    皇甫儀喃喃道:“……可……可是他心中真的只有未婚妻呀!”

    “七年生死相托,苦海無涯,未婚妻的心意鄉里無人不知。可這位公子卻不能讓未婚妻信他,可見自負矜持之甚。”淩不疑言語如行陣,絲毫不給人留有餘地。

    “這位未婚妻用了七年的時光證明了她對公子的心意,又斷然退婚,是為了告訴公子,她雖容貌平凡,但心意不容輕侮。”

    少商想叔母桑氏那麼好的女子居然曾受過這樣大的欺侮,就忍不住流下淚來。

    淩不疑看著她,柔聲道:“子晟以為這位未婚妻實乃一位大智大慧的女子,拿得起放得下。一旦想清楚,絕不留戀分毫。”

    皇甫儀頹然坐倒在地,以袖捂面,再不復出聲。袁慎心中憐惜恩師,只能默然隨侍在旁。

    少商滿心感激,覺得以後自己夫唱婦隨,跟著樓垚一起仰慕男神也不是不可以。

    淩不疑朝上座躬身拱手,道:“向夫子告罪,子晟僭越多言了。”

    皇甫儀坐在地上,無力的揮動袖子:“你有什麼罪過,老夫還得謝謝子晟,橫亙心頭多年的疑惑今日終於得解。是老夫的錯,是老夫的錯……”

    這麼多年來,他對桑氏雖飽含歉意和謝意,但午夜夢回,不是沒埋怨過桑氏只為了那點小事就退婚斷交,實有些小題大做。現在想來,他的過錯不是誤了桑太公的壽宴,而是從小到大始終傲慢自持,不曾回報桑氏的情意。之後,一年年一點點,歲月如砂,青春蹉跎,終於磨光了桑氏所有的熱忱。

    酒冷筵殘,曲終人散。

    袁慎攙扶著醉醺醺的皇甫儀回去了,淩不疑本待說些什麼,誰知梁邱起從旁進堂,神色凝重的奉上一封玄色卷軸,少商和樓垚便先行告退了。

    初春夜裡寒氣依舊濃重,幸虧之前喝了些米酒,兩人沿著回廊慢慢踱步回屋倒不覺得冷。

    樓垚呼出一口白氣,歎道:“皇甫夫子的故事,其實說的是他和叔母罷。”哪怕他這麼魯鈍的也聽出來了。

    “廢話。”少商輕巧的哼了聲。

    樓垚又歎:“說起來,叔母早些看明白,就不會吃這麼多苦了。還好你對兄長的思慕之情比不上叔母萬一,不然吃的苦頭怕是更大。”子晟兄長可不是皇甫夫子那樣會憐香惜玉的。

    少商嗤笑:“叔母若早些退婚,怕是輪不到我叔父啦!這都是天意,天意!欸……”她忽愣了下,什麼什麼,剛才樓垚說什麼來著?

    “我什麼時候對淩大人有仰慕之情啦?!”少商一把扯住樓垚的袖子,目露凶光。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她就算是隻癩蛤蟆,也不能隨意誣陷她想吃天鵝肉呀。

    樓垚被嚇了一挑,結結巴巴道:“你不是,不是那日和王姈吵嘴……麼?”

    少商一捋思緒,疑惑道:“王姈說我仰慕的是十一郎呀?”雖然她並不知道十一郎是誰。

    “兄、兄長……就……就是十一郎呀?”樓垚有些傻。

    少商呆了半晌,神情好像被砍了一刀,腦子裡亂糟糟的:“……那他為什麼要叫十一郎?”

    “陛下有十位皇子,兄長與淩侯父子情淡,就自小養在帝后身邊,入則宮掖起居,出則御駕隨行。陛下就說,兄長是他的第十一子。”

    少商的臉色忽青忽白,覺得頭頂上天雷陣陣,隆隆作響。

    一時慶倖這事是樓垚告訴她的,不然在其他地方露餡可不好糊弄過去,一時回憶起這些日子與淩不疑相處的種種,隱隱覺得不大好。

    “你居然不知道兄長就是十一郎?”樓垚奇道。

    少商連忙將瘋狂脫韁的思緒使勁拉回來,訕笑道:“那個,阿垚啊……要是我說,我自從和你訂了親,就全然忘了十一郎,你信嗎……”

    “當然不信!”樓垚憋紅了臉。他還沒那麼傻好不好?!

    少商自己也覺得這藉口太爛,於是放開樓垚的袖子,無力道:“其實吧,有件事我一直不大好意思說。二叔母與家母素有嫌隙,我自小被她關在內宅不得出門。既無閨閣好友,也毫不知曉外面的門第人物。某次宴飲中,姊妹們說起十一郎各個眉飛色舞,熱切的不行,咳咳……你知道的,別人都喜歡就你不喜歡,顯得你與眾不同,好生奇怪的……實則我連十一郎是誰都不知道!”說完這番話,她小心翼翼的去看樓垚神情,暗自希望這個藉口管用。

    誰知樓垚居然十分買帳,還心有戚戚焉的抓頭笑道:“你說的有道理,我不愛鬥雞,可市面上的公子哥都深諳其道,我也只好養了數隻五彩雄雞。其實吧,鬥雞究竟有什麼意思呀?我是一點也看不出來。”

    少商鬆口氣,她就知道選擇嫁給樓垚是對噠!隨即她又想到另一件更麻煩的事。

    從那日萬家演武場初遇,到獵屋援救,她就隱隱覺得淩不疑待她特別客氣,笑起來那麼溫柔好看,說起話來也那麼禮貌謙和。說不得還將自己各種殷勤客套當做了暗戀。

    既然淩不疑就是十一郎,那他一定認為自己是暗戀團妹紙之一,估計也會以為自己抽橋害人落水是為了他,因為他不像樓垚一樣看見過自己和王姈等人吵架!

    再然後……再然後,她就定親了……那淩不疑會怎麼看自己!渣女,水性楊花?前腳還跟人家在獵屋裡笑的跟朵花兒似的,後腳就開開心心跟新上任的未婚夫一起叫人家‘兄長’?!

    即使少商這樣屬霸王龍的,也覺得好像沒什麼節操了。

    思路走了一圈,少商忍不住問樓垚:“你既然以為我思慕十一郎,為什麼還要娶我?”她覺得自己無法理解樓垚的思路。

    “因為子晟兄長無意於你啊!”

    樓垚理所當然的回答:“都城裡思慕他的女子沒一千也有八百了,還不是該成親成親,該生子生子!”小堂妹樓縭明年不也要議親了。

    少商張著嘴。頭頂上的雷聲停了,雲也散了,重見天日。

    她用力拍著樓垚的肩膀,喜不自勝道:“阿垚,你說的對!子晟兄長又無意於我!”

    ——沒准在淩不疑心中,她和王姈樓縭沒什麼區別。那她還想這麼多做什麼,真是杞人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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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8-12-23 06:14 PM

第四十九章

    次日少商早早醒來,天還未亮就吩咐侍衛去叫醒樓垚,趕緊啟程回滑縣縣城。樓垚本想和男神道個別再走,結果被未婚妻一瞪就老實了。

    皇甫老師涕淚嗟歎了整整一夜,袁慎始終在旁服侍。根據樓垚打聽來的說,本來皇甫儀只傷心了半夜,結果袁慎不知是想激勵恩師還是慣性毒舌,把皇甫儀又刺激的捶胸頓足散發披袍髮神經到天色泛白,自作孽的結果是他這會兒正趴在老師榻邊打盹。

    寒氣料峭的清晨,樓程兩家的車馬悄悄摸出駐蹕別院的大門,少商本想不告而別要跟管門房的兵卒費點口舌功夫,誰知門房守兵卻告知,淩大人已在半夜領著黑甲軍冒霜離去了。臨去前還吩咐過他們,如果少商和樓垚要走,就安靜的放行好了。

    樓垚滿臉失落,本來還想男神在此處療休養,自己可以時時從縣城馳馬過來探望。少商卻有一種‘興沖沖天不亮早起背單詞,結果隔壁學霸半夜起來用功’的錯愕感。

    然後那門房守兵恭敬的牽出少商的那輛小軺車,卻見車籠曲軸上拴著一匹毛皮漆黑閃亮的高頭大馬,少商驚道:“我的那匹黃鬃小馬嘞?”

    那門房守兵笑道:“淩大人臨走前為女公子換的。大人說,駕車用馬是有講究的。若是只在城中悠閒,用身量齊平車座的小馬即可,但若要出城郊遊,馬匹身量最好在傘蓋與車輿之間,不然費力又顛簸。”

    少商心中感激,扭頭對樓垚道:“回都城後,你可要替我多謝兄長。”

    樓垚卻不願意離開未婚妻,扭捏道:“等我們都回了都城,一起去跟兄長道謝吧。”

    他長這麼大,不論在家中還是外面,都沒有過少商這樣投契合意的伴侶。少商雖是女子,但心境開闊,勇於為先。倘若同樣屈居於鄙陋寒磣的屋舍,若是尋常貴女,大約不是皺眉不悅,就是悉心忍耐,等待情形漸漸變好。但少商卻一不忍二不等,她會興致勃勃的畫圖紙尋匠人,著手如何鋪就能隔絕潮濕之氣的地板,如何修補屋頂順便加固棟樑云云。

    女孩曾說過一句話:“滿眼荒蕪才能大展拳腳,成就一番大好作為,若是滿眼繁華,你去幹甚,多開幾間錦緞鋪子麼?呃,不過這倒也不是不好。”——她來的那個時代,若論熱血開拓奮勇直前,怕是能在上下幾千年中排到前三甲。

    樓垚覺得這話簡直兼具氣魄和膽識,於是將之順手寫進家書給伯父和父親看,作為誇讚未婚妻真是好棒棒噠的重要論據。小倆口每日談論世情,讀書說笑,相處甚悅。在這位新任未婚妻面前樓垚再無自卑怯懦,甚至開始具體思索未來要做什麼,怎麼做。

    少商聽過,想想也對,道謝要有誠意,還是親自備禮去比較好。

    換馬後的小軺車果然脫胎換骨。這匹漆黑大馬訓練有素,性情沉穩不說,聽到鞭聲響起,便自行抬步拉車,速度不緩不急,平穩有力,少商坐著甚是舒適。

    一回到縣衙,少商本想立刻去找桑氏,誰知遇上剛要出門視察城防的程止,他當即端起長輩的派頭,拉長個面孔,先讓樓垚站到一邊,揪著侄女扯到偏廂斥責。

    可惜他耍威嚴太遲了,還沒說上兩句,少商張嘴就是:“叔父你好運氣,若非皇甫儀夫子自視太高自以為是,哪裡輪得到你娶叔母?!”

    程止立刻就洩氣了,憤憤道:“我就知道皇甫儀留你和阿垚沒安好心,陳年往事有什麼好說的!又不是我撬他牆角,是舜華自己向我提親的!”

    少商大吃一驚,低聲道:“叔母向您提親的?你胡說!”

    程止板著臉道:“你叔母為人厚道,當時是私底下跟我提親的,說若我不願意,這事也沒人知道,免得我因拒婚而不好見山主和桑師兄。”

    少商不得不信,道:“叔父,難道你就是因為叔母提親才娶的她,你不喜愛她麼?”

    程止俊臉一紅,尷尬的捋著鬍子:“那、那個……自然也是,咳咳……”

    “你不說,那我告訴叔母去!”少商扭頭就要去告狀,程止嚇的連忙拉住這小祖宗,暗罵自己吃飽了撐的,‘訓斥夜不歸宿的侄女’這種道貌岸然的工作幹嘛不留給妻子,擺道理訓人是他們桑家祖傳的手藝,自己非要來擺架子觸黴頭!

    “好好好,我說!”程止伸脖子看看外面,見無人在旁,才道,“我上白鹿山時,皇甫儀已亡命江湖去了。我初見你叔母,並未將她看在眼裡。說實話,我穿上女裝都比她標誌。”

    “叔父這麼有膽色,就當面去跟叔母說這話好了!”少商哪裡肯讓桑氏吃虧,懟自己叔父也不在話下。

    “你再這麼挑剔,我可什麼都不說了啊!”程止作勢就要走。

    少商歎口氣,只好妥協。

    程止繼續道:“後來我看她一個弱女子,硬是扛住長輩的責罰和風言風語,這裡張羅那裡周濟,有時累的腰都直不起來,我心中好生敬佩。”

    “什麼風言風語?叔母這樣大仁大義,還有人說她壞話?”

    程止悶聲道:“怎麼沒有。城中那些淑女自己不敢等皇甫儀,卻要非議你叔母,說她一個相貌平凡的女子難得能嫁皇甫儀這樣的人中龍鳳,自然要苦苦巴著了。”

    “呸!可惜我不在,不然我一個一個撕了她們的嘴!”少商啐道。

    “不過到此為止,我也只是憐惜好感而已。後來戾帝勢敗,皇甫家的人不用東躲西藏了,皇甫儀雖還沒回來,但誰不知他以後定然前程似錦。可這時,你叔母忽然要退親。”

    程止用力捶了下門柱,接著道,“眾人皆覺皇甫儀誤了壽宴不過小事,都勸你叔母算了。誰知你叔母抵死不從,頂著眾人責駡,她還是退了親。唉,我那時心口疼極了。我知道,她不是貪慕皇甫儀的盛名才貌,更不是為了什麼名利富貴,她想求的,只是一份真心真意……可惜,我當時既未舉業,也非出身世家豪族,哪裡好意思張嘴。”

    “原來如此。”少商點點頭。

    程止沒好氣的白了侄女一眼,不但沒訓話成功,還反被套出許多老事。這麼厲害,難怪元漪阿姊都沒壓服了她!眼見時辰不早了,他只能悻悻然的出門去了。

    少商拉起等在外面的樓垚,趕緊往後面走去。安坐於後宅的桑氏看見一夜未歸的侄女和未來姪婿居然什麼都沒問,先壓著他二人在自己屋裡用一碗熱騰騰的湯餅。少商堪堪咽下最後一口,就趕緊鼓勵樓垚去演武場練練刀槍劍戟什麼的,下次見到男神好顯擺。

    樓垚瞪眼笑道:“不用你支開我,我自己會走。何必說這麼假的托詞?”他多聰明,立刻就知道未婚妻也要和桑氏說悄悄話。

    少商道:“那好。煩勞你先回避,我和叔母有話要說。”

    樓垚道:……你還是用托詞吧,顯得圓融些。

    桑氏一直忍笑看著,待少商支走樓垚摒退侍婢,才道:“好啦,說吧。皇甫儀跟你說什麼了?”她還不知道前任未婚夫的德性?!

    少商忙將皇甫儀昨夜所說的簡要敘述一遍,然後道:“……叔母,他說的都是真的吧,沒有誆騙我,是不是?”

    桑氏靜靜聽完這些,嘴角挑起一抹譏嘲之意:“他倒是個大孝子,這麼一段曲折的故事,他講來講去,卻漏下了最要緊的一個人。”

    少商一臉‘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拍案道:“我知道。就是那個孤女,皇甫夫子定是漏下了她的許多事?!”

    “你耳朵生反了麼,我說的是‘大孝子’!”桑氏戳著侄女的額頭笑駡,又不屑道,“戚氏其人,不值一提。作出一副孤苦無依之狀,以為能騙過所有人。後來倒是得償心願了,登門入室成了皇甫夫人,難道就很快活了麼?”

    少商一呆:“啊,她還是、還是嫁了……”若說叔父程止是個大豬蹄子,這皇甫儀就是豬腳毛!昨夜說的那麼真誠可憐,口口聲聲‘那孤女不及未婚妻萬一’,結果轉頭就娶了她?!

    桑氏見侄女幾有炸毛之勢,笑道:“你別急,信叔母一句,戚氏嫁了過去,才是對她最大的懲罰。這些年,她過的怕是比囚室中的犯人強不了多少。”

    少商安靜下來,若有所思。

    桑氏繼續道:“皇甫儀漏下的,是其母荼夫人。”

    少商嘖了一聲。得了,白蓮小三惡毒婆母都齊了,幸虧叔母逃的利索,不然現在哪能和叔父一天到晚的發狗糧,全然不管別人受不受得了。

    “這荼夫人怎麼了,不是說後來皇甫家的孤寡老幼都由您照看麼,吃您的用您的,還敢在您跟前拿捏什麼呀?”

    桑氏笑道:“她倒沒吃我的用我的。因為皇甫伯父早年亡故後,她就改嫁了,其時皇甫儀還不足五歲。不過嘛……她兩回改嫁都不如意……”

    “改嫁兩回?!”少商莫名生出一股豔羨,“荼夫人蠻有本事的嘛。”

    桑氏哼了一聲,道:“荼夫人甚是貌美,自有不俗的心氣。可惜了,連嫁三回都未能如願。皇甫伯父有才學能耐,可惜早早過世。第二位夫婿庸碌無為,荼夫人憤而絕婚。待她對第三位夫婿的前程也死心時,才知道自己與前夫之子已聲名鵲起。彼時皇甫儀才十四歲,於是她趕忙回來擺太夫人的架子了!”

    少商頓時心生鄙夷。

    桑氏又道:“皇甫儀年幼時,荼夫人忙著自奔前程,連看都沒來看過幾次。皇甫儀出息了,那麼多仰慕他的高門淑女都搶著來恭維奉承,她可不是樂的很!”

    “叔母,這荼夫人是不是為難過你?”少商尋思起來。

    桑氏冷哼道:“為難我就罷了,我從來把她的話當耳邊風。什麼‘我兒才貌過人,你要惜福’,什麼‘當年定親也太倉促了,婚事有關終身,我看還要從長計議’……哼,有本事去找皇甫家的族老來退親好了,我還少受七年罪呢。她也就能為難為難家母罷了!”

    “後來皇甫家敗了呢?”少商充滿了幸災樂禍,“她是不是一溜煙跑了!”

    桑氏十分嘉許的看了眼女孩:“不但跑了,還撇的清呢!她躲在夫家不敢出來,刺史著人上門去問,她就急慌慌的扯著與後夫生的兩個兒子,道‘吾獨生此二子’!”

    “就這樣,後來皇甫夫子東山再起,她還好意思再出來?”這般臉皮的厚度,少商不知是該佩服還是唾棄了。

    “人家說了,她有苦衷!”桑氏諷刺道,“稍待局勢緩和,她就迫不及待的拿戚氏來壓我,一天到晚在我跟前說戚氏多麼溫柔卑弱,照顧皇甫儀多麼周到,比我強了不知多少。後來,呵呵,皇甫儀終於成全了她們。讓她們二人真成了婆媳……”說著,她笑出聲來,“這裡我要替皇甫儀說一句,做的好!”

    少商洩氣道:“荼夫人哪裡是真喜歡戚氏,她不過是拿戚氏來斷絕夫子和叔母您的婚約,等著以後再找更好的新婦呢!”

    桑氏淡淡一笑,一針見血道:“你不知道。荼夫人這種人,永遠不會滿意任何一個新婦的,若是可以,她恨不能自己嫁給她那前程遠大的兒子呢!”

    少商險些嗆著口水,又驚又笑,上前抱著桑氏的胳膊,用臉蛋揉著柔軟的細布袖子。她就喜歡這種又刻薄又直白的譏諷!

    桑氏撫其面龐,柔聲道:“你相信叔母。皇甫儀娶了戚氏,是對戚氏最大的懲罰。他辭官歸隱,則是對其母最大的懲罰。其實後來,他什麼都明白了,只是說也無用了……”

    少商興味道:“叔母倒想得開,什麼都放下了吧。”

    桑氏笑了笑,側首回憶起來:“當初和皇甫儀退了親,要說不傷心是騙人的,我本已無心再嫁,可父母兄姊每日長籲短歎,動輒哭天抹淚的,我就想還不如嫁了算了。”

    不過她不是自暴自棄的性子,就算要嫁人也要好好嫁,做不到恩愛繾綣,至少要互敬有禮,“其實吧,當時我雖誤了花期,名聲也不大好,但仗著父兄家世也不是沒人要。山上那三五個性情溫厚和善的未婚仕子中,我最後挑中了你叔父,一來嘛,他時常偷偷瞧我,還以為我不知道呢,二來嘛……”

    她笑倒在案幾上,“不是我自誇,整座白鹿山,算上山下的兩座縣城,也找不出第二個比你叔父更俊秀美貌的年輕公子了!”

    “叔母,你這樣以貌取人好嗎?”少商也想笑,卻板著小臉。

    桑氏掩袖笑道:“所以我已不恨皇甫儀嫌棄我容貌了呀!對著你叔父的臉,哪怕之前兩人不熟,日子也能好好的過下去。”

    看對面女孩板臉瞪眼,她歡樂了半晌,才道,“好吧,我不笑了……嗯,剛成親那陣,我和你叔父都束手束腳的,不知該如何相處。他當時想的是,我嫁他後,吃穿用度都不如娘家的好,未免對不住我。我想的是要盡力幫襯你叔父,做好程家婦,誰知後來……後來……”

    桑氏微微而笑,神回往日,在少商的追問下只好繼續道,“有一日,你叔父看天高氣爽,就領我去踏青野遊。他不知該和我說什麼,就拉著我漫山遍野的跑,我倆跑的上氣不接下氣。然後他以山中野花編了一個大大的花環,戴在我頭上,誰知那花環編太大了,一下就滑到我脖子上,我笑得氣都喘不過來,他臉紅好像做錯事的稚子般。那時我便想,能嫁給他,真是太好了。我要跟你叔父好好過下去!”

    少商心中替叔父叔母高興,嘴上卻道:“是呀。自那以後,你們一有空就到處踏青玩耍!我聽程老夫人說過的!”有時這倆貨還要拉上程老縣令闔家一道郊遊野餐。

    桑氏抹去眼角笑出來的淚水,不無惋惜的歎道:“唉,我和皇甫儀一道長大,其實細想,我們頗為相似。我不愛撫琴,愛吹簫,偏他也愛吹簫,我只好耐著不喜去學琴。後來嫁了你叔父,他倒愛撫琴。我們一道研讀新得的曲譜,閑了就合奏一曲。老大人曾說,這才叫姻緣呢,何必遷就來遷就去的。”

    將少商攬在懷中,輕輕撫摸她柔順烏黑的髮頂,桑氏對她道:“皇甫儀不是壞人,只是……”她悵然道,“只是沒弄明白。”

    少商其實不是很懂,勉強點點頭。

    兩日後,程府眾人用過晚膳,程娓照例去讀書,雙胞胎被趕去早早睡覺,只剩下程止夫婦和樓垚少商在庭院閒聊。少商見月色皎然如玉,便央求叔父叔母合奏一曲。

    程止一面調試琴弦,一面豪氣道:“成!今夜就讓你們飽個耳福!當初我苦練這支曲子足有兩個月,才博了你叔母一笑的!”

    桑氏眨眨眼,笑而不語。

    程止起手一撥,聲如轉珠清亮,桑氏柔和的蕭聲隨即跟上。少商聽出這叔父叔母常愛合奏的一曲《鄭風.出其東門》,當即心領神會,莞爾一笑。

    曲述情聲,悠揚婉然。桑氏吹著蕭,心思回轉。

    她自小主意篤定,但無人知道,其實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要的是怎樣的感情。是不是當初只要皇甫儀放下高高在上的架子,對她軟玉溫存她就滿足了?

    直到程止向她彈起這支曲子,她才明白:她可以吃苦受罪,可以忍受冷言冷語,但她要的是如詩中那樣專一不二的情意。

    桑夫人側臉去看丈夫,滿眼都是深摯的情意——謝謝你,在我自己都已經放棄的時候,給了我最想要的。

    少商看去,只覺桑夫人望向程止的目光瀲灩如波,其人更是面泛紅暈,那股喜悅之意仿佛要溢出周遭,平凡的面龐被這一映,竟然容色照人了。少商暗道,真該叫皇甫老頭來看看,好叫他死心。

    誰知人是經不起惦記的。少商剛有這個念頭,高高的縣衙後宅的牆外忽傳來一陣蒼老渾厚的男子歌聲,唱的還正是此曲——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

    庭院裡眾人一愣,都聽出了這是誰的聲音,但面面相覷,無人開口,只有樓垚驚呼出聲:“是皇甫夫子!”

    此時程止和桑氏都停了琴蕭,牆外的皇甫儀卻猶自在唱:“出其闉闍,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縞衣茹藘,聊可與娛……”

    歌聲嘹亮低沉,還帶著幾分暗啞,仿佛從遠方傳來,粗糲的石塊敲打在冰面上,扯著聲帶的疼意,明瞭一切後的懊悔與痛苦——少商沒有出言譏諷,只靜靜傾聽。這是她迄今第一次對叔母的前未婚夫抱持著平和中立的態度,沒有任何鄙夷譏誚之意。

    她想,她明白叔母那句‘皇甫儀不是壞人,只是沒弄明白’是什麼意思了。

    這兩日她聽樓垚講皇甫儀的經歷,知道他不但學識淵博,還勇於任事,就如古時縱橫七國的蘇秦張儀,以文士之軀遊說於諸侯之間,消彌了許多兵凶災厄。一個並非小肚雞腸的當世豪傑,只為少年時的那麼一點不甘心,怎會牽掛桑氏十幾年之久。

    皇甫儀不但沒有弄明白未婚妻心裡所想,也沒弄明白自己心裡所想。

    只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皇甫儀在牆外反復將《出其東門》唱了三遍,然後馬車上的銅鈴之聲響動,越來越遠,飄然離去。過得片刻,外面僕從來報:“皇甫夫子與前邊門房留話說,他有陛下所賜的節令,今夜就自開城門離去,然後入山隱居。待數年後諸事看開了,興許會再來叨擾老友。”

    程止點點頭,轉而去握妻子的手,桑氏反手握回去,含淚帶笑:“他能看開就好。這麼久了,我也盼他能過的快活些,不要糾纏於過去了。”

    庭院裡靜默了許久,不是很在狀態的樓垚乾笑兩聲,道:“那……什麼,皇甫夫子歌倒唱的不錯,以前在都城從沒聽過……”

    程止夫婦本來心頭悵然,聽到少年呆頭呆腦的話,不禁搖頭失笑。

    眼看夜色已深,眾人起身走出庭院。

    樓垚大步走在最前面,程止追上去拍少年的肩頭,說什麼要對吾家侄女好點云云,桑氏留緩腳步,轉頭輕問少商:“你覺得如何?”

    少商撇撇嘴:“皇甫夫子也真是的。讀書入仕都這麼好,偏在這種事上稀裡糊塗。都是太過自負的緣故,不然,這世上怎有人會弄不清自己心裡喜歡的是誰呢?”

    桑氏腳下一個踉蹌,深吸口氣:“……你說的,不錯。”

    然後默默的看著漂亮的女孩猶如顫動的花枝般,輕巧幾步追上丈夫和未婚夫,大喊著‘叔父,你又欺負阿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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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8-12-23 06:14 PM

第五十章

    陽春三月,上旬巳日將至,作為(暫代的)父母官,程止需要為百姓主持祓禊儀式——就是領著百姓到河邊潑潑水洗洗澡,去除之前一年的晦氣陰霾。

    至於高門女眷,雖然不至於真的赤身露體的去搞天體運動,不過也會穿著單薄許多,還要拿帷幔圈起來擋著。樓垚囁嚅著問少商那日能不能給自己潑一瓢水,以示祝願。

    少商笑嘻嘻道:“行呀。不過那日我要穿袒側肩的襜褕,你穿什麼呀?”這身子的兩道鎖骨纖細如蝶翼,超級漂亮的好嗎。

    樓小公子當即臉紅如醬油燒肉,也不知腦補到了什麼,捂著鼻子跑了。

    可惜,上巳節的前一日,程老爹和蕭主任從天而降。嚴格來說,夫妻倆是相隔半日前後腳蒞臨滑縣的。這下少商別說露鎖骨了,坐言起行都得規範起來。

    程始答應婚事時十分痛快,事後回味又莫名舌根泛酸。待招安工作全部完成,率軍回都城時途徑東郡,便領一隊護衛急馳來滑縣來看女兒,順便審查未來郎婿。

    而蕭夫人也被這樁婚事打了個猝不及防。

    先是樓家二夫人托人來說親少商,不等她平息錯愕,又收到樓垚之父從青州寄來的懇切求娶信函(其實這信原是寄給程始的,寫信時樓垚父親還不知道未來親家就在近旁)。蕭夫人剛剛認真考慮起和樓家結親的可行性,就收到丈夫的加急書簡,說這婚事他已答應了,還和樓二大人互換信物了。

    蕭夫人一陣氣惱,也懶得理睬丈夫心中那點小九九,索性啟程來滑縣當面詢問程止夫婦,順便接女兒回都城。

    “但凡碰上嫋嫋的事,你們兄長就拿我當賊防備呢。”蕭夫人不無自嘲。

    桑氏笑道:“當初我說什麼來著,別對少商太過了,當心反噬的厲害。”笑過後,她又問家裡一切可好?

    蕭夫人道:“胡媼陪著君姑將後園的花草都拔了,這會兒正商量播什麼糧種呢!我看精神倒比以前好了,姎姎還在學打理庶務,性子老成不少,也敢給人翻冷臉了。”

    “那現下你看少商如何?”桑氏笑盈盈道

    蕭夫人沉吟,閉眼歎道:“你將她養的很好……比我好。”

    分別數月,女兒不但身量嫋娜勻稱,皓齒明眸,原先凝在眉宇間的那股戾氣已消散不見了,看人的目光也不復往日陰鬱孤僻,反倒透著善意和調皮。大約是見識經歷了許多,如今女孩周身的氣度豁達自然,舉止文雅中透著一股朝氣蓬勃的天真明媚,叫人望之生喜。

    桑氏左右顧盼,顯擺道:“你看看,我這裡還是少商畫了圖紙改建的!”

    跟著桑氏的目光,蕭夫人四下一看,這間內室也不知怎麼弄的,屋內溫暖卻不憋悶,更兼光線明亮,氣息通透。

    “前陣子,少商還給我挖了座沐浴用的灶,連上她找人新箍的大木桶,多冷的天都能在裡頭泡著。從砌磚到引水都是她的主意,簡單又省錢,那些匠人沒有不服的。”

    蕭夫人輕歎口氣。

    她過世的生母哪怕生下七子一女了,還是腰若折柳,形如少女,面龐荏弱明淨,外面多少兵荒馬亂家破人亡都打擾不到她安享富貴。現在少商長開許多,容貌幾乎和生母一個模子裡出來,可反倒愈發不像了。

    縣衙後宅不算大,從外面隱隱出來程始渾厚的呵斥以及女孩氣惱的聲音,間雜著程止幸災樂禍的笑聲。妯娌倆聽了,俱覺好笑。

    蕭夫人不無擔憂道:“阿垚也是樓家嬌養出來的麼兒,你們兄長下手可別沒個輕重!”

    桑氏笑道 :“阿垚雖年少,可弓馬刀劍都還來得,不是繡花架子,你放心吧!何況,有少商在呢!兄長也就是嚇唬嚇唬罷了……對了,說起來,這婚事姒婦怎麼看?”

    蕭夫人無奈道:“都互換信物了,還能如何!”

    桑氏聽出她語氣中的不快,緩和道:“說實話,這婚事若非兄長一口應下,而是交由姒婦來料理,您會如何?”

    蕭夫人沉默片刻,乾脆道:“我不瞞你。那日樓家托人來問親事,我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唉,少商桀驁不馴,在都城裡的名聲又不見得好,哪怕阿垚再喜歡,我想樓二夫人也要遲疑的,誰知……”她搖搖頭,“這麼快!”

    桑氏笑道:“如今何昭君嫁去了並州,阿垚的母親正面上無光呢,再耽擱下去,怕是何昭君孩兒都要生下了,他們能不快嗎!”

    蕭夫人點點頭,又遲疑道:“你說,少商嫁的這麼好,將來姎姎的夫家要是沒樓家的門第高,葛家會不會心生埋怨……?”

    “你又來了!”桑氏用力放下碗卮,道,“我早跟你說過了,雄鷹和家雀不能一樣養!嫋嫋這樣的相貌秉性,是遮蓋不起來的!”

    她心想,蕭夫人還不知道淩不疑呢,不然更有的鬧了,“姎姎自有她的好處,將來也會姻緣美滿的。你當初也說過,門第高不高與日子好不好過有甚干係!怎麼,嫋嫋可以低嫁然後安心度日,姎姎就不可以了?”

    蕭夫人倒也沒生氣,歎了口氣後,語氣緩慢道:“其實我現在也想開了,許多事不是我想怎樣就能怎樣的。樓大人在信中說,起初他也是猶豫的,便遣人去打聽。巧了,正看見你們一行傷的傷,病的病,蹣跚車行往滑縣而去。途中人困馬乏,不堪者甚眾,偌大的車隊竟由她一個小小女娘主事……”

    桑氏想起彼時自己腿傷,丈夫又哭又悔的,窩在車中死活不肯出去。

    她不由得臉上一紅。

    “樓大人言道,不論都城裡風傳如何,他手底下的人,看到的打聽到的,都是少商的好處——有擔當、有膽識、孝順叔母、體貼程老大人家的遺族、聰慧練達,還有一副憐弱憫孤的熱忱心腸。樓大人還說,脾氣好壞只是末節,少商年歲還小,將來慢慢教就是了。”蕭夫人繼續道。

    桑氏失笑:“喲,看不出阿垚的父親這麼寬厚和氣,少商將來有福了。”

    蕭夫人苦笑一聲,不無慘澹道:“我自己的女兒,都不知道有這麼多好處,樓大人一個外人卻能看出來。舜華你說,我是不是錯了。”

    桑氏看素日剛硬自負的姒婦如今竟一臉失落,自我懷疑,她不由得心頭一軟,寬慰道:“少商要學的還多著呢,單一個‘自作主張,自負本事’就能把我和她叔父嚇出身冷汗來!你不知道,之前少商還想自己開窯燒磚呢!可嚇死我了,水火無情,稍有不當,窯炸了,磚爆了,燙到燒到臉上身上可怎辦?!”她拍著胸口,至今想來還心有餘悸。

    蕭夫人失笑:“你勸了,她還是聽的。可如今我說話,也得她肯聽才行呀。”

    桑氏輕道:“……這孩兒,只肯聽待她好的人。”

    蕭夫人默然不語。

    程始是溜號出來為難(劃掉,考校)未來郎婿的,又有女兒在旁瞪大了眼睛盯著,除了射箭馬刀意思比劃兩下,他拿手的甩擲石鎖什麼都沒能亮出來。

    “阿父你這是幹什麼,難道考校出阿垚不好,你還能從樓伯父那兒把信物討回來不成?”少商叉著腰,忍笑道,“阿父,我告訴一句至理名言。婚事定下之前,要多探查探查人家的不足,婚事一旦定下了,就要多看人家的好處,這樣日子才會好過!”

    程老爹也是老司機了,哪裡會被女兒難住,見樓垚已被僕從扶下去擦藥了,便笑道:“你小小年紀知道什麼,我是替你試試他武力如何。郎婿弱些才好呢,將來你們吵架,你也能和他對打兩招,免得等父兄來救時,看到你一副鼻青臉腫!”

    少商氣結,大聲道:“阿父你能不能盼著我點好呀!”敢家暴她,借他十個膽?!

    既然婚事已定,就不能放少商在外面繼續開心了,該走的禮數流程走起來,該懂的禮儀套路和基本世家譜系趕緊培訓起來。

    當夜,蕭夫人就吩咐家僕替少商收拾行李。正忙著,樓小公子羞羞答答來問‘能否隨程家一道回都城’。蕭夫人無語望屋頂,半晌後勉強應下。同時她心中輕哂,難怪三弟夫婦這樣老神在在,篤定輕鬆,看少年對女兒的這份黏糊勁兒,顯然是已被牢牢拿住了嘛!

    蕭夫人是雷厲風行之人,車隊修整兩日,第四日就拎上女兒啟程,樓垚照例騎馬隨行車旁,一臉遺憾著未婚妻不能和自己同騎共行。

    少商戀戀不捨的和桑氏道別,淚珠兒在眼眶裡打轉,一個勁的叫桑氏注意身體養護傷腿,口口聲聲哽咽真摯,蕭夫人在旁看的酸溜溜的。

    發酸的不止她,還有在冷風中立了半天的程止。他狀似自然的將妻子的手從侄女手中抽走,然後一臉關懷的念叨了幾句陳腔濫調。

    少商憐憫的看著自家三叔父。

    程老爹是典型的大智若愚,小事放手,大事心裡門清。蕭夫人看著強勢,但程老爹拿定主意的事,她也鮮少能改動。可三叔父吧,肚腸遠不如面孔標緻,被桑氏拿在手掌心且不自知,還總愛洋洋得意,可見當年該長到腦子裡的營養都長到臉上去了。

    程止也憐憫的看著侄女。

    自家兄長自己知道,程始自小就從頭頂到腳底都透著一股子敦厚實誠。說假話時像真話,說真話時要是沒把人煽出淚來,那就算發揮失常了。蕭夫人更是剛強烈性,智計百出。侄女再厲害,還能翻過這夫妻倆的手掌心去?一個弄不好,又要摔杯為號上杖刑嘍!

    程止摸摸侄女的頭:“回家後,多聽你阿父阿母的話,不要再強了。”

    少商拍拍叔父的臂膀:“叔父你也多聽叔母的話,別東想西想的,聽叔母的准沒錯。”

    叔姪倆都在肚裡覺得對方可憐,一時竟難得和睦,不再互懟了。

    竹鞭揚起,車隊啟程,少商從車窗遙遙回望,只見城門在身後緩緩關閉,她輕輕呼了一口氣——要回都城了。希望能早些和樓垚結婚,然後隨他外出任官,那才真叫天高海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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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8-12-23 06:15 PM

第五十一章

    回程路上無驚無險,風調雨順。

    前有假公濟私的程老爹領大軍開路,後有蕭夫人手下那飽經戰火洗禮的衛隊開路——據說這支衛隊素日只聽她一人號令,連程始都得居次,號稱同等人數下還從未被攻破過防線。

    但愈臨近都城,少商和樓垚就愈發委屈。

    在外州外郡還好,一俟進入司隸境內,蕭夫人直接按照和親公主的規格來約束女兒。

    別說遊山玩水了,連馬都不讓多騎。那輛嶄新的金紅色小軺車被可憐兮兮的掛在車後,少商都能聽見它嚶嚶嚶的哭泣聲。置身於精緻安穩的輜車中,謹守淑女的各種禮儀,她悶的都快發芽了。這幾個月剛得來的溫潤舒適的淺蜜色皮膚,這一路憋在馬車裡又迅速白回了饑荒式的蒼白。

    蕭夫人其實不反對女兒騎馬,她自己文武雙全,本就十分贊成女孩該學些弓馬本事,只不過一旦放女兒到馬上,必然又會和樓家小子齊頭並肩,言笑無忌。已經臨近都城了,官道上來往人流愈發密集,雖說時人風氣再開放,謹慎點總沒錯。

    少商本想找程老爹求求情,誰知因之前過分護著未婚夫而惹惱了親爹,這會兒程始雙手雙腳贊成讓小倆口‘規矩’些——他自己成婚前連蕭夫人的手都沒摸過,姓樓的豎子還想怎麼地?!

    車簾掀開一角,塞進來一個束有錦繩的精緻木盒,少商連忙解繩開盒,扯開其下的油布,裡面一片金燦柔潤,竟是甜香四溢的桃果乾。

    少商用竹簽子插了嘗著,朝車外隨行的馬上少年笑道 :“阿垚你說的沒錯,果然比都城裡的那兩家鋪子做的好吃!”

    樓垚適才長途馳馬一個多時辰,此時正是滿頭大汗,可看見未婚妻比桃果乾還甜的笑容,竟是疲累全消。他笑得宛如一隻熟透裂口的大蜜桃,道:“這裡離都城也不遠,你若喜歡,以後我常叫人買給你!”

    少商揚起小鳥般秀麗精緻的眉毛,卻故意一副薄怒道:“你也是,叫家丁去買不成麼?還親自跑一趟,可累壞了吧!我看看,誒唷,鬢角都汗濕了呢!來,我擦擦!”

    然後樓小公子就乖乖將頭伸過去讓未婚妻從車中伸手出來擦拭汗水,望著少商美妍清澈的笑靨,他樂呵呵的險些一頭撞上車頂。

    “哎呀,這可不成。你臉上這麼多汗,身上還不定出多少汗呢!快回你自己車裡,換身裡衣再出來!”少商一臉憂色。

    樓垚連聲不用,女孩便瞪起漂亮的大眼睛,嘟著紅灩灩的小嘴,輕輕發嗔起來:“你不聽我的話了麼,那我以後都不跟你說話啦!你若是因此受了風寒得了病,我這輩子都不吃桃果乾啦!”說著便作勢要將那果乾盒子丟出車外。

    樓垚哪敢不聽話,立刻要回頭去更衣。

    “誒誒,等一下,來你也嘗一片……來來,張嘴,欸,好甜吧?”女孩用竹簽挑著果乾伸出車外,樓垚一口叼了去,樂顛顛的打馬而走,暈頭轉向之際徑直騎過了自家輜車,回神後又訕訕的返騎四五丈。

    策馬側騎在旁的蕭夫人看了這一幕,暗自搖頭歎息。

    在她眼裡,侄女程姎性情溫厚、顧全大局、不尖銳不使性,和善可親,可這些貴重的品性與女兒身上的那股子鮮活靈嫵相比,全都黯然失色。

    她也是過來人,如何不知道在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眼裡,程姎不過是一張安實可靠的案几,牢固結實耐用,而少商卻是皎潔的月兒、醉人的春風、動人心魄的雲海霧涯。

    更何況,如今她已知女兒也並非只會作嬌而不通庶務。

    與侄女相比,女兒所欠缺的不過是常識和章程,機變幹練猶有過之。她費去許多力氣才讓程姎知道如何對下恩威並濟,結果少商卻無師自通,將整座醫廬打理的井井有條,驅使那許多醫者學徒和僕從奮力勞作。

    災後重建處處需錢,少商自不能懸之以利,只能誘之以名。每位從頭幹到尾的醫者,離去前都能得到程止親寫的白絹文書一卷,上面敘述了其人如何仁厚醫心,如何勤於任事毫不推脫,末了還加蓋縣令官印,以示嘉獎。

    甚至女兒還用那口錢箱裡剩下的錢買通了巫祝,時不時來醫廬設乩壇占卜一番——今日算到這位仁兄日夜不分的救死扶傷,來世必得福報,會大富大貴兒孫滿堂;後日算到那位傷者無辜受戕害,天道為之不忿,這輩子沒享完的福氣來世必會加倍補上……既振奮了眾人鬥志,又安撫了哀慟情緒,一舉兩得。

    蕭夫人又歎了口氣——

    再說了,樓垚又非長子。長子宗婦需要穩重得體,麼兒新婦活潑愛鬧些又有甚妨礙,何況她算帳管事樣樣來的,和兒子感情又好。她想像,倘若程築想娶這樣一個新婦,大約她也會答應的。

    真論起來,這樁婚事基本女兒自己掙來的,自己和丈夫沒費半分力氣就攀到了世家大族的親家。按照巫士的說法,這樣的女兒簡直是投胎來還債的,父母之前不曾撫養,之後自行解決婚嫁大事,一點不用操心。

    蕭夫人苦笑著搖搖頭。她自小不愛求神問卜,如今竟開始信這個了。

    車裡的少商得意洋洋的吃著零食。其實她以前就隱隱覺得自己很有做戲的天賦。

    在老家強頭倔腦那是沒辦法,進了大學後,她心知一流學府裡必然藏龍臥虎,各種學霸和X二代雲集,水深莫測,於是趕緊修身養性,低眉順眼的扮作個江南水鄉來的清秀小妹,成日裡裝的文靜可愛又上進。成果嘛,釣上條品學兼備家境優越的鹹魚社長以及系裡雜魚數條算不算?

    想到這裡,少商又是一陣錐心疼痛,這麼條高品質的大魚她都沒啃上一口就掛掉了,這叫什麼衰運呀,明明點個頭就可以拆魚頭扒魚肉喝魚湯,美滋滋的不行,她居然扭捏了兩三年?現在想來她都恨不得抽自己一頓,真是初戀白月光害死人!

    比如短信妹,還沒畢業就已有六個果園主七個魚塘主八個拆遷戶來向她家提親了!她爹媽每天都在憂愁為什麼國內一妻多夫制不合法!

    少商暗忖,拿住樓小公子應該問題不大了,接下來搞定未來君姑樓二夫人,那就穩了。

    此時天色漸暗,之前半日程始已提前將大軍送入都城郊外的磐磬大營,然後帶著家將侍衛趕來和妻女匯合,打算一起進城回家。距都城不過十里地時,程始便要和未來郎婿道別。

    程家府邸走都城南門較近,而樓家府邸走北門更順,如果樓垚硬陪著程家從都城南門進去,那就要穿過大半座都城才能回到家,到那時可能都要宵禁了。筆直的官道從西插至都城西側城牆,兩家在這裡分別,剛好能各走南北大門。

    樓垚心知這回無法推託了,只好跟在自家車隊後面幾步一回頭的策馬離去。

    程始看著樓垚那幅戀戀不捨的樣子就渾身不痛快,再回頭看見自家女兒扒著車窗含淚揮帕,更加氣不打一處來。他忍不住酸道:“嫋嫋把頭收回去!這才認識幾天呀,弄的跟生離死別似的,為父去青州招安怎麼不見你這麼捨不得?!”

    少商用絹帕摁著眼角,嘟囔道:“阿父說什麼呢,您去青州時我都快出司隸了。難道您和阿母成婚前就沒有難分難捨的時候?難道外大父就不曾為難過你?就不能將心比心嗎!”

    程始咳咳數聲,心道:還真沒有。

    他從蕭家女公子不甚熟悉的仰慕者直接晉級為丈夫,費時總共不到五天時間,其中還有三天是幫著安葬未來岳父蕭太公的,夫妻情意全是婚後相處出來的。

    程始瞟了眼遠在車隊前方的妻子,板著臉道:“把頭縮回去,在裡頭老實呆著!”將什麼心,比什麼心?!最討厭婚前繾綣的小情侶了!他那會兒在蕭氏跟前戰戰兢兢的,生怕她什麼時候明白過來要悔婚呢。

    又車行了近一個時辰,都城南面的開陽門就在眼前,城樓上四座高聳巨大的塔樓,暗沉的天色下,黑簇簇的猶如四頭張牙舞爪的猛獸俯視著城下。

    程始和蕭夫人本要上前向守城小將交付通城行令,卻見高大的朱紅銅釘大門緊緊關閉,城頭後隱隱綽綽的鋒銳箭鏃,城牆上各礙口皆燃起了巨大火盆。

    蕭夫人道:“情形不對!”

    程始叫家丁上前叫門,城門依舊不開,只從城門上傳下一個輕飄飄的散漫聲音,道:“哦,原來是程將軍啊,然如今城門戒嚴,進出皆不允;小人斗膽請程將軍在郊外別莊暫歇,待到明日,便都好了。”

    程始心頭有氣,大聲道:“究竟有何事,我奉旨回都城,難道也不能進?!”

    城頭後的那個聲音繼續道:“將軍莫要為難小人,上峰嚴令如此!”

    程始捏著拳頭,怒錘一下馬上的鞍座,低聲對妻子道:“自來城門戒嚴多為拿人,那是許進不許出的。何況我們統共才這幾個人,進了城又能如何?!難道當我們時細作混進去,又不是兩軍開戰!哼,不過是看我寒門出身,官位不高,輕慢也無妨。若是換作萬家兄長在此,看他們開不開城門!”

    蕭夫人策馬過去,輕輕撫摸丈夫寬厚的背部,乾脆道:“犯不著置這個氣,我們去別莊歇息好了。”程始點點頭。生氣歸生氣,強闖城門這種事他是不會做的。

    夫妻隨即二人勒令車隊掉頭,朝向郊外別莊而去,少商知道後也是悶悶的,心裡想是不是所有城門都戒嚴了,樓垚有沒有進城。誰知車隊還沒走出幾步,只聽身後巨大的城門滋滋一陣輕響,城門竟是開了。

    然後從黑漆漆猶如獸穴般的門洞中急馳出一隊輕甲騎兵,各個高頭大馬,甲胄鋥亮,奔馬之聲如虎狼咆哮而來。

    這支數百人的輕騎如同利劍出鞘,倏然劃破靜謐的城門,迅速擦過程家車隊。

    這時似乎騎兵中誰喊了一聲‘仿佛是程校尉家的車隊’,騎在最前頭被前後左右騎行侍衛簇擁著的一名將領忽的一個勒馬,轉身回頭騎向程家車隊,他身後的數百輕騎也如流水牽引般跟著主帥回向而騎。

    本來還在鬱悶的程始夫婦見此情形,頓時嚇了一跳。夫婦倆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何事。

    頃刻間,這名身披銀絲灰羽大氅的青年將領已騎至跟前,程始看清來人面目,呆呆拱手道:“淩……大人……”這人雖年輕,但身上領職甚多,他一時也不知該稱呼哪個官職。

    淩不疑拱手回道:“程校尉!”

    程始語結。

    他和淩不疑屬於見過面,但從未說過話,也沒有交情。正打算先寒暄兩句就算過去了,卻見淩不疑徑直向自己身後的輜車騎去。他和蕭夫人愣了下,趕忙跟了上去。

    淩不疑一眼就看見那輛醒目的金紅色小軺車,騎至輜車旁,輕聲呼喚:“少商、少商,你在裡面麼?”

    少商正在車中憋悶,聽見耳熟的聲音,連忙移開車窗的格柵,伸頭仰望,只見年輕俊美的將軍騎在高大的駿馬上,面如堅玉白皙,目如琥珀明澈。

    “淩大人,你怎麼也在這裡?!”她驚喜道,又望見圍繞著程家車隊的數百輕騎,皺起纖細的眉頭,“您又要去捉拿人犯了麼,肩上的傷可好了?”

    淩不疑俯視女孩,笑意柔軟,道:“全都好了,還得謝謝你拔箭。”

    這時,程始夫婦已騎馬趕至。

    “嫋……少商,你認識淩大人呀?”老程同志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笑聲這樣乾,再看看妻子的臉色,他覺得還不如自己的乾笑呢。

    他的傻女兒笑的天真又無知:“阿父你不知道,淩大人對我和叔母可有救命之恩呢!還有、還有,淩大人和樓家也相交甚厚,阿垚當他親兄長一樣呢!”

    淩不疑的笑容淡了幾分,道:“你臉色不好看,是不是又生病了。”黯淡的天光下,女孩面色蒼白,精神略有些萎靡,好似垂在枝頭的小小花苞,無精打采。

    一旁的程始很想說,其實女兒天生這幅模樣,只要不去刻意張牙舞爪,稍微安靜些待著,就會顯得十分荏弱可憐。

    少商知道淩不疑位高權重,但她不想麻煩人家,畢竟對方又幫又救都好幾回了,以後得備多少謝禮呀;便笑道:“……無妨無妨,我就是看著沒什麼力氣,其實好著呢。”

    淩不疑看女孩遲疑片刻,又裝出十分振奮的模樣,笑得異常溫柔,道:“你還有力氣擔心我,看來是沒什麼了。”說著,便輕聲吩咐身旁的侍衛兩句。

    少商:呃,我擔心他什麼了。

    不及細想,定睛看去,她認出那侍衛,呵呵,這不是許久未見的張偏將麼。

    張擅沉默的朝淩不疑一抱拳,然後急速朝城門騎馬而去。

    淩不疑又對程始溫言道:“程校尉進城後不要走中直道,取榆陽裡偏道回府即可。至於究竟出了什麼事,校尉明日詢問萬將軍便知,今晚就不要出來走動了。”

    程始正張嘴發愣,聞言忙不迭的抱拳致謝。

    淩不疑也十分禮貌的拱手回禮,目光和煦,融融如旭陽。

    不知為什麼,這目光看的老程同志既心虛又發慌,他好想大吼一聲‘您知道我家傻女兒和樓家麼兒定親了吧’……但始終沒能鼓起勇氣。

    淩不疑將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扶在車框上,他彎下白皙優美的頸項,對車內輕聲道:“你好好歇息,日後我去看你。”

    少商連忙接上:“哪能呢,應該是等兄長您得了空暇,我和阿垚去看您才是!”

    淩不疑沉下目色,不再說話,轉頭和程始夫婦簡單道別後,隨即再度往前奔馳而去,聚攏在車隊周圍的輕騎隨即跟上,片刻間猶如風捲殘雲,數百騎人馬跑了個乾淨。

    這時,從開啟的城門裡跑出一名哎呀滿嘴的城門守將,聽聲音正是適才那輕飄飄發話之人。此時他笑容滿面,連聲道罪,躬身疊腰的將程家車隊迎進城門。

    眼看終於能回家了,少商喜氣洋洋,卻見車旁的程老爹的嘴巴開開合合,始終沒說出什麼來,便奇道:“阿父,您怎麼了。”

    程始歎氣道:“沒什麼,先回家吧。”

    回去後,他要做三件事。

    首先,詳詳細細詢問女兒這幾個月都見了什麼人做了什麼事,一點都不能放過。

    其次,他要寫信去痛駡幼弟程止一頓——他是怎麼看侄女的?!更可恨的是這兩口子什麼都沒對自己和元漪說?!

    最後,桑氏弟婦說的沒錯,自家的傻女兒自負聰明能幹厲害的不行,卻對這天地間最市儈現實之事,遲鈍無知。

    少商察覺出程老爹的欲言又止,追問道:“您究竟要說什麼呀!”

    程始無奈的擺擺手,蕭夫人忽開口道:“嫋嫋,你回頭看看。”

    少商雖覺奇怪,依舊照做了,只見身後的那兩扇巨大的朱紅城門再度緩緩合攏。

    “你看見了什麼?”蕭夫人問道。

    少商覺得莫名其妙,道:“城門又關上了呀。”

    蕭夫人勉強一笑,什麼都沒說,獨自打馬到車隊前方去了。

    ——不,你應該看見的是權勢。無所不在的權勢。而你今日只是窺見了這無邊無際的權勢脈絡中的微末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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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8-12-29 02:35 PM

第五十二章

    回到程府時天色已全黑了,大哥程詠領著滿府僕從和弟妹們在門口擎燈以待。

    初春剛入夜時墨藍色的天宇,夾雜著溫暖的點點燈火,仿佛用深藍色蠟紙剪裁出來的兒童畫,朦朧而溫馨。少商坐在後面車中舉著車簾看去,入目的是幾位兄長滿面的笑容,她彎起了嘴角。

    數月未見,程府眾人的確都有不小的變化。

    青蓯夫人白了,三位兄長和程姎都高了,兩個弟弟從胖不觸骨晉級為荷葉糯米排骨,變化最大的要數程母,不但氣色好了許多,原本滿臉橫肉襯著眼細如縫,看人時透著一股鬱結不散的戾氣,感覺時時要找人茬似的。如今卻因數月勞作,肉身結實緊致,連帶面龐都小了一圈,笑起來居然很是慈祥——充分說明了運動使人快樂。

    程始跪倒在程母膝前,滿嘴寬慰之言,程母也照例將兒子從頭到腳摸了一通,判斷的確無傷無痛這才宣佈開飯。罷席後,眾人團坐一處閒聊。程母記掛麼兒程止的近況,有心要問少商,可礙於顏面一直忍著;程少宮連連向孿生妹妹作眼色,少商全當看不見。

    程詠忍不住道:“不知三叔父和叔母這陣子可好,嫋嫋你倒是說說呀。”

    少商恭敬道:“稟兄長,我早知大母惦念叔父叔母,是以帶了一名口舌靈便的僕婦。這幾個月她一直服侍在叔父叔母身邊,聽到看到不比我少。從明日起,就讓她巨細靡遺的說與大母聽,不是更好?”

    程母雖然不滿意少商的態度,但想想若非讓這死丫頭說,必然不甘不願的說不上幾句,於是她便扯了扯嘴角,勉強點頭。

    程始扭頭用力瞪了女兒一眼,用眼神責駡這倔強不省心的小祖宗!

    少商卻笑嘻嘻道:“阿父,我吹首曲子給大家聽罷……堂姊、兄長,你們不知道,我學會吹橫笛啦,連阿母都說不壞呢!”

    ——說她倔強也好,說她牛心左性也罷,但這世上總還需有一人還記得那個無辜病逝在鄉野的小女孩。那個女孩的死有間接和直接的原因,可程母絕對罪責難逃。十年間,程始夫婦曾多次派人來接女兒,都被葛氏和這老太婆擋了回去。

    這老太婆比蕭夫人更不堪,蕭夫人好歹還占了個大義名分,是為了家族奮鬥云云,可程母卻是純然出於自私自利,哪怕孫女從鄉野久病後回來也不見她有半分歉意。憑什麼她稍微擺個低姿態,露些示好之意,少商就要顛顛的去和好?!

    年紀大了不起嗎,只要不死,誰都會老的!所以她不會原諒,絕不原諒!

    ……幽回清亮的笛聲響起,如同蝶兒在春日的枝頭上顫顫一東,帶落花瓣幾片,旋即拍脆弱嫵媚的蝶翅飛入花海,徒留絢爛麗影,芬芳一地。

    程始閉眼傾聽,臉上總算露出笑容。說來可憐,作為長子,他非但沒繼承到親爹一丁點的美貌,連藝術細菌都沒染到幾毫。

    曲至一半,程詠已叫僮兒搬出心愛的長琴,程少宮從腰間取下一枚精緻的黑陶圓塤,前者撥弦,後者按住塤孔吹起,雙雙合到少商的笛聲中。

    程頌不會樂器,但有一把能讓聲樂系教授搶破頭的好嗓子。他略一試音,少商被驚豔了。好傢伙,低音至少能到C#2,高音起碼也有G4呀,更兼之聲域清亮宏偉,餘韻悠長。

    兄妹四人起初不甚合拍,然而不過片刻就能湊成調子,端雅的琴聲,古樸的陶塤,清亮的橫笛,加上響徹屋宇的寬闊歌聲,迅即匯合成一曲英邁熱忱的《載馳》——載馳載驅,歸唁衛侯。驅馬悠悠,言至於漕。大夫跋涉,我心則憂……

    程始搖頭而笑,再也生不起氣來了。

    程姎坐在一旁輕輕擊節打拍,面露豔羨之色。其實她也學過琴與瑟,但彈的不大好,時有凝澀之態,哪敢像堂兄妹這樣在人前大方的獻技。

    蕭夫人凝視廳堂中央的四個兒女,男孩挺拔剛健,女孩雪膚花貌,都那麼聰慧健康,靈氣洋溢。她忽起了個念頭,如果當年她哪怕撕破臉也要將女兒一起帶走,是不是許多年前就能看到這麼一幕了。

    一曲終了,程母淌下眼淚來,悲傷不已,喃喃著:“……若你們大父還在就好了,他沒生在好時候,一輩子沒能有個知音,就那麼孤孤單單的去了。若能看見你們今日這樣,他怕是能多活幾年……”

    堂內眾人俱是默然,程始上前輕聲勸慰老母。

    少商撇撇嘴,不以為然。聽聞過世的程太公對程母冷暴力了幾十年,直到過世都沒給老妻一個好臉色,沒想程母卻依舊對他情深一片。‘我愛你,與你無關’,聽起來很高尚感人,少商覺得自己是絕對做不到的。

    重逢趴體結束,侍婢們服侍著各自主家回到居寢,少商打著哈欠跟在程始夫婦身後——誰叫她的閨閣小院和爹媽屋子離的這麼近!

    眼看要分岔而走,程始忽回過頭來,對女兒沉沉道:“嫋嫋先別回去,到我們屋裡來。”

    少商心裡咯噔一下,她又闖什麼禍了?剛才這麼感人的藝術薰陶後還惦記著訓斥孩子這種煞風景的事,老爹果然是個沒天分的!

    “阿父,今日城門戒嚴,難道您和阿母不用好好商討一番嗎?”

    進城後氣氛也明顯不對,哪怕走的偏道也過分冷清了。此時天氣已漸漸轉暖,平日裡充斥在榆陽裡的商販叫賣聲和點心鋪子的香氣全然不見了,只餘下光禿禿的石板街道。

    誰知老程同志陰陽怪氣道:“你急什麼,人家淩大人都沒提點半句,顯見與我們家無干的。”說完這句,他就拉著蕭夫人率先往前去了。

    少商無奈的跟上。媽噠,當小孩就是沒人權!

    程始夫婦居處的內堂,青蓯已備好高燭和醒酒潤腸的清湯,然後清退侍婢,自己守在緊閉的門旁,膝上擺著一個小小的竹編小籃,心不在焉的做著針線。程始夫婦一左一右跪坐在上首,女孩獨坐下方正中。

    “你先給我說說這幾個月都做了什麼,見了什麼人?不許漏下一丁點!”程老爹一口飲盡清湯,將碗盞用力頓在案几上,先把氣勢做足再說!

    “全都要說嗎?這可有好幾個月呢!”少商吃驚。

    程始啞然,又大聲道:“別的以後再說!先說淩不疑,你和他究竟怎麼相識的,見過幾次面!都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我當是什麼呢,原來是這個呀。”少商絲毫沒被嚇到,還閑閑道,“這些叔父和叔母都知道呀?咦,他們沒告訴您麼。阿父呀,不是做女兒的說您,您一定是見面就忙著訓斥叔父。好了,人家什麼都不說啦。所謂恩威並施,恩在前威在後,叔父也老大一個人了,你要用春風化雨般的手足之情感化……”

    “好了!”蕭夫人聽不下去了,用力拍在案几上,“好好說話!”

    少商呵呵笑著:“阿父、阿母,我保證什麼都說。不過有些事嘛,聽著不大入耳,你們要是怒起來,又要打我怎辦?”

    程始歎氣道:“行,你但言無妨。絕不打你!”

    “也不能罰我!我和阿垚約好了要做許多事呢,可不能天天關在家裡罰抄書簡!”

    老程同志頓覺前有狼後有虎,險情處處救之不及,他恨恨的吸氣吐氣兩個回合,深覺比當年有人搶他軍功還可恨,卻只能艱難的點點頭。

    見談妥條件,少商便不再拿喬,簡明扼要的將獵屋遇險,駐蹕別院夜談,以及贈馬娓娓道來——至於萬家初遇為什麼沒提呢。因為精明的程老爹蕭主任瞬間就會聯想到淩不疑應該也知道自己拆橋害人之事,上回已為這事挨了一頓暴打了,她可不想舊事重提。

    “就這麼簡單?”程始聽罷,一臉猶疑。

    少商無奈道:“本來就這麼簡單。每回見面,都是眾目睽睽,連阿垚都在,能有什麼呀。”仔細想想,除了那次萬家初遇,她還真沒和淩不疑單獨相處過,簡直比消毒液還乾淨。

    程始起身,在堂內繞著圈子踱步,心中十分為難,也不知該如何措辭。

    蕭夫人忽道:“你可知……”她也覺得很難措辭,“你可知那淩不疑是何人?”

    少商想了一下,遲疑道:“萋萋阿姊跟我說過,淩大人有很多很多官職,但我背不全。阿垚還告訴我,他是皇帝的養子…仿佛就這些…”

    “淩不疑雖然端莊和氣,但素來沉默寡言。嫋嫋,老實跟你說,為父見過淩不疑不下七八次了,非但一句話都沒說上,也從沒見過他像今日這麼……這麼……”老程同志又陷於辭藻匱乏的問題,最後老著臉皮大聲道,“這麼殷勤!”

    少商不喜歡這個詞,皺眉道:“什麼殷勤,阿父說話真難聽!人家和阿垚猶如兄弟,大約是看在樓家的面子上照顧我們的罷。”

    “胡說八道!我從沒聽說過淩不疑和樓家有什麼了不得的交情!頂多是延請五六回,淩不疑赴宴一次!”老程也是耳聰目明之人,不然能混到今日這地步!

    “那是阿父孤陋寡聞。人家有交情還要繞世界大喊麼?”

    “好了!”蕭夫人看這對父女又要歪樓,閉眼忍氣道,“不要繞圈子了,嫋嫋,你難道不覺得淩不疑這人……這人對你有……意圖?”

    “阿母這話說的更難聽了,什麼叫意圖?”少商扭頭不悅。

    “意思!意思好了吧!”老程老程噴著鬍鬚,好像一隻觸鬚張揚的大章魚,“你不覺得那淩不疑對你有意思嗎?!”

    夫婦倆還以為問的這樣直白,女孩會有幾分羞赧扭捏,誰知只見女兒目色清明,只是稍露困擾之色,道:“這話吧,叔母也說過,不過……您看,阿垚喜歡我,二話不說立刻求父母來提親,是以我知道他喜歡我。可淩不疑又沒來提親,他心裡怎麼想,誰知道呀?”

    程始一噎,心想這話也對。

    蕭夫人閉了閉眼睛,道:“按照你的說法,你們獵屋別過後,淩不疑不是在剿匪清賊,就是重傷昏迷在休養。便是他想做什麼,那也來不及呀。”

    “是呀,這我也想過。不過事已至此,大約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倘若淩不疑得了空,是不是會來向我提親。”少商點點頭,末了還頗幽默了一把,“說來,這豈不是天意?”

    簡單來說,淩不疑對自己的意思屬於條件從句,條件設置部分要用一般現在時。不能用過去時,因為人家還沒提親,也不能用將來時,因為人家未必來提親。

    或者,也可以將之看做薛定諤的貓,沒開蓋前誰也不知道貓是否活著,可惜,現在已經沒有機會掀蓋了。

    程始無語,無措的去看妻子 。

    蕭夫人定定的看著絲毫不著急的女兒,過了片刻,才恍然大悟道:“其實,你就是不願放過樓家這門親事。”

    少商淡淡道:“沒錯。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我不願放掉這門親事。”

    程始呆呆的又坐到妻子身旁。

    蕭夫人問道:“嫋嫋,我來問你,你對阿垚可有情意?”

    這個問題猶如一枚細細的針,紮的少商渾身不適,她立刻回以鋒銳的反擊,譏誚道:“阿母雖沒怎麼教養過女兒,不過對女兒期盼卻十分高呢!我也來問阿母,這些日子您替堂姊張羅親事,難道打算讓堂姊在婚前便與哪家少年郎談情說愛,然後問她是否有情意再決定婚事?還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和我如今有甚區別?如今都城裡的夫妻大多是這樣,人家不都好好過著麼?”

    程始皺眉,覺得女兒這話頗是無禮。

    誰知蕭夫人卻半點沒生氣,反而冷靜道:“你不用來氣我。你和姎姎是不一樣的。她和未來的郎婿不論有無情意,只要二人待之以禮,互敬互重,一樣可以相守白頭,談不上誰虧欠誰。這都城裡許多和睦夫妻都是這樣的!你不要避開我的問題,你是否喜愛阿垚,像他喜愛你那樣?”

    少商悶了半晌,忿忿道:“沒錯。我喜愛阿垚,但和他喜愛我是不一樣的。可那又如何?”

    “那你就虧欠了他!”蕭夫人靜靜道。

    “我不贊成阿母的說法!”少商重重拍了一掌在地板上,大聲道,“這世上的情意有許多種,不一定非要兩情繾綣。難道成婚前阿母就對阿父情意深重。女兒以為,這世上最好的婚姻都是各取所需。二叔父只要能給二叔母榮華富貴,哪怕他一天打新婦三頓,二叔母也能忍著過下去。”

    “我會做好阿垚的妻子。不用那麼喜愛他也能做好他的妻子!我會好好照料他,噓寒問暖,體貼備至。我為他籌算仕途,經營莊園,革新規制,他失落時我會稱讚他,他驕傲時我會勸誡他。我會幫助他成為更有本領更有成就的堂堂男子漢!我會讓所有人都說樓家討了我這個新婦真是討對了!”少商用力喘氣,幾乎是喊出聲來。

    過了半晌,程始才輕輕道:“嫋嫋,不是這樣的。為父知道,如果不是天下大亂致使蕭家蒙難,我是一輩子也娶不到你阿母的。可我今日還是要說一句,讓我再來一回,哪怕此生和你阿母無緣無分,我也寧願她闔家美滿,父兄建在,仍舊是那個驕傲如烈陽般的蕭家女公子!我彼時就知道你阿母對我無甚情意,我願意慢慢等她,可、可阿垚知道嗎?”

    少商怔怔的落下淚來,一顆顆淚珠重重砸在地板上,發出沉沉的聲音。

    女孩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地方飄來,“可是……我沒那麼好的運氣怎麼辦?”

    “阿父能替阿母重振家業,阿母就嫁了;叔母想逃脫親朋好友的憐憫目光和念叨,就從可靠人選中挑了最順眼的一個。阿母怎知我不能像您和叔母一樣,成婚後慢慢對阿垚生出深厚的情義來!”

    “阿父阿母,還有三叔父三叔母,你們都是神仙眷侶。這世上總有神仙眷侶,可我,沒有那麼好的運氣遇上,那怎麼辦?”

    滴答而落的淚水已經沾濕了衣襟,女孩直挺挺跪坐在當中,氣的渾身發抖,神氣中夾雜著倔強和茫然。

    她從小運氣就不好,從來不曾有過從天而降的好事,要獲得什麼總要付出加倍的努力。

    只要努力讀書,成績總會好的;只要努力經營,她也會有知己和閨蜜的;甚至情感,只要努力,也一定能愛上的那個自己‘想要’愛上的人。

    雖然是刻意為之,可她的‘努力’也很真誠呀!

    為什麼程老爹和蕭主任非要指責她呢!

    既然有一條順暢好走的路,為什麼一定要爬荊棘山嶺呢?!

    就聽老天爺的意思不成嗎,老天將阿垚送到她面前,她抓住了,有什麼不對?!

    聽完這番話,程始整個人都驚呆了。

    他其實也不是要女兒去做神仙眷侶,姻緣乃緣分,可遇不可求;更不是讓女兒去扒著淩不疑,行那攀龍附鳳之舉。其實話說到這裡,已經和樓垚淩不疑都沒什麼關係了,而是女兒的這番冷靜到消極的念頭實在太讓人吃驚了。

    頭昏腦漲之際,程始習慣性的去摸索妻子的手,摸到抓住後才發現妻子的手冰冷的嚇人,仿佛死人一般。

    “行,你就好好和阿垚過吧,我和你阿父什麼都不說了。”蕭夫人面色慘白,氣息顫抖,語調卻十分溫柔,“盼著你們能恩愛一生,沒有波折。”

    最後一句話,仿佛祈禱一般。...<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8-12-29 02:36 PM

第五十三章

    次日清晨,少商猶在被窩裡迷糊,就聽阿苧來報蕭夫人病倒了。她心頭一顫,暗想莫非是被自己氣病的。她不敢耽擱,趕緊起身洗漱,穿戴整齊後三步並作兩步奔去主居處。

    進入程始夫婦的內屋後,卻見蕭夫人正發著燒,面色潮紅,唇瓣乾燥微裂,喘氣粗重且不規則。少商還沒說上幾句,三位兄長和程姎都來了。

    蕭夫人手足酸軟,人卻還清醒,口齒清楚的向大家解釋說是最近旅途勞頓。

    程始滿面憂色,嘴上卻道:“說起來你都多久沒病了。醫士說了,小病是福!這麼多年你鞍上馬下的,也不知積了多少病累,趁這個機會好好養一養。”

    少商看了這對夫妻一會兒,心知他們是在替自己開脫,也默不作聲,只迅速的與程姎商議,繼續由程姎料理府內事務,自己則從青蓯夫人手中分擔一部分護理工作。程姎心中甚是敬慕蕭夫人,但總不好跟人家親女兒搶著照料,只好點頭答應。

    青蓯夫人本想少商才多大,之前幾個月只見她吵架懟人的本事,想她哪裡會服侍病人,讓她捧著藥碗嘗嘗湯藥就算盡孝了,外面說起來名聲也好。誰知半日下來,少商竟出乎她意料的能幹——殊不知沒爹沒娘的孩子,大多都曉得自病自醫。

    少商首先清退探病眾人,保持室內溫暖的同時又時不時引入新鮮空氣,每隔1/4個時辰用溫水擦拭蕭夫人的手足和胸背,不斷的讓蕭夫人喝溫水。上午還沒過去一半,蕭夫人已被扶著上了六次恭房了,剩下時間都讓病人平躺睡覺。

    合理的護理加上蕭夫人本就體魄強健,醫士的第二服藥湯還沒熬好,蕭夫人的燒已退下不少了。少商便端坐在門廊下,靜靜的守著一尊藥爐和一個粥煲,輕輕揮動手中圃扇,四下裡屋宇寧靜,歲月荏苒。

    程始自吳大將軍處述職回家,看見的便是這麼一副情形——老程同志心頭惘然,覺得女兒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

    跟在他身後的萬松柏看了,回頭道:“萋萋,你看看人家嫋嫋,多孝順多乖巧。我上回生病你是怎麼盡孝的,居然去外頭跟人打了一架!”

    萬萋萋瞪了親爹一眼,大聲道:“阿父到底會不會說話,你這樣贊一個貶一個,是盼著我和妹妹生嫌隙麼?不過看在你誇的是我自家姊妹的份上,這回我就不與你計較了啊!”

    萬松柏也瞪女兒:“你這沒大沒小的……”

    “大人!”萬夫人摸著腦門,無力道,“我們是來看望元漪的!”

    眾人進內屋時,蕭夫人剛睡醒一覺,此時精神好了許多,談笑興然。說著說著,話題就要轉入成人向,兩對夫妻便叫少商和萋萋自去玩耍。

    兩個女孩手挽手,說笑著走向少商的小院。今日陽光正好,萬萋萋身著一件金絲織錦淺粉色三繞曲裾,在日頭下尤其鮮豔明媚,兩人坐定後,她就迫不及待道:“喂喂,今日一早,阿母就告訴我你定親啦!聽說是樓太僕的侄兒,叫什麼樓垚的,是真的麼?”

    少商大大方方的點頭承認。

    萬萋萋滿臉放光,上上下下打量對方,嘴裡嘖嘖有聲:“看不出呀,你個小小姑子挺能耐的呀,出了一趟門,長高了也好看了,順手拐了個郎婿回來!你年紀比我小,定親卻要在我前頭了……嘖嘖……”

    她不提還好,提起這事少商忍不住歎氣起來,道:“唉,我也不知道這麼快定下親事,是對還是不對。”昨夜和父母的爭吵猶在耳邊,她明明吵贏了,心中卻沒半分高興。

    萬萋萋奇道:“你這話好生奇怪。親事哪有快慢之分,只有願意和不願意的。我們投的好胎,都是父母疼愛。像有些不將兒女當回事的長輩,外面飲一頓酒的功夫,說不得就將兒女的親事定下了,哪容的你置喙!程叔父那麼疼你,定下這親事前必問過你的吧?”

    少商一怔,忽想明白了昨夜父母臉上的震驚和詫異。

    程老爹和蕭主任都是典型的直男思維——女兒你喜歡就答應,不喜歡就別答應好嘛,多麼簡單!當徵求她意見並得到肯定回復時,夫妻二人自然而然的以為少商對樓垚是互有情意。誰知昨夜一問,不但實情與原先料想的大相徑庭,還發覺女兒的思維異常詭異。

    少商反思昨夜自己說的話,發覺簡直槽多無口,果然激動時不宜多開口。她當時就該一口咬定對樓垚簡直情深似海海闊天空空穴來風風韻猶存,程老爹和蕭主任還能給她安個測謊儀呀?!

    “……萋萋阿姊,那你呢。將來伯父伯母若是叫你招贅,你怎麼辦?”

    萬萋萋自通道:“我不管,我是一定要嫁自己心愛之人的!倘若阿父阿母阻撓我,我就告訴大母去!”

    少商默然。心想,這才是真正十幾歲少女該有的想法。

    其實程老爹已是難得的好爹了,若是按照現實的想法,樓家這麼好的門第,前來提親就該迫不及待的答應,可是他還是讓女兒自己拿主意。可她是怎麼回報程老爹的?

    蕭主任和桑氏下嫁程家兩兄弟,是因為家族或本身遇到了巨大困境,幾乎山窮水盡,要找個救命索或逃生通道。可她如今無論怎麼看,都是韶光正好,闔家美滿,該當意氣風發才是,結果她在擇偶心態上居然和走投無路之人無甚差別,程老爹和蕭主任可不得抑鬱了嗎?

    小姊妹倆久別重逢,本有說不完的話,誰知還沒說得兩句,萬萋萋忽想起了什麼,狀似不在意的表示,她新得了一捆上好的鹿筋,要送給程頌做弓弦。

    少商想笑,臉上裝出懷疑之色:“你今日不會是特意來給次兄送東西的,然後順便來和我聊天的吧?”

    萬萋萋立刻一臉剛烈的矢口否認,還拽文什麼‘夏治筋則不煩,此時入夏不遠了,正要提早準備起來’,甚至要拉著少商一起去找程頌,以示清白。

    少商連忙表示自己伺候湯藥多半日,此時累的很了,請萬家女公子費力自行前去,她絕不敢再行懷疑了。萬萋萋這才搖頭擺尾的踏出廊外。

    少商在後面大搖其頭,笑著道:拉倒吧,當她是瞎的不成,看不出你個粉紅繡花豬想拱她家二白菜呀!不過嘛,二白菜本人也哭著喊著樂意被你拱就是了。

    憑幾假寐約莫半個時辰,萬萋萋就回來,不但自己回來了,還挽著一名衣飾華貴的端莊少女。少商定睛一看,竟是尹姁娥。

    萬萋萋扯著嘴角,皮笑肉不笑:“我坐下沒多久,姁娥阿姊就來了。嗯,是來找長兄的,說是送馬鬃給長兄制琴弦的……”她深深覺得自己的創意被尹姁娥剽竊了,她送弓弦,尹姁娥就送琴弦,就不能送把九環大砍刀嗎?!

    尹姁娥神色扭捏的扯著袖子,斯文道:“……家母與程家叔母相交甚厚,若得知叔母病了,必然要來探望的。”

    少商:……

    她就算原本沒多想,但看尹姁娥這幅臉紅扭捏的樣子,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好極好極,這下大白菜也差不多可以賣出去了。就是不知道三白菜還能留多久。

    心上人就在外面,尹萬二女如何肯讓少商繼續躲在屋裡,當下難得齊心合力的將人拖了出去,一室少年少女齊聚在三兄弟居處的外堂。沒過多久,新鮮上任的程家未來郎婿也顛顛的趕來了,知道蕭夫人生病後樓垚呆了半晌,又急匆匆的一頭撞出門去,足足等到午膳時分才急急趕來,還帶來了半車藥材補品和樓家的府醫。

    萬氏夫婦得知此事,拍著手掌又笑又歎。萬松柏險些將義弟的肩都拍下來了,大聲嚷嚷著‘我十幾個郎婿都沒一個這麼殷勤的’!萬夫人挨著蕭夫人輕聲取笑‘妹妹就是命好,兒女孝順,如今這郎婿也孝順’。程氏夫婦能說什麼,只能苦笑搖頭。

    蕭夫人又吩咐程姎,讓她置辦一份妥帖的席面,讓他們少年人自行用膳,不用來長輩跟前服侍。席間程家兄妹四人不免被客人吆喝著再度合奏。尹姁娥瞥了程詠一眼,笑著讓侍婢們去自家馬車上扛來一張鑲玉裹錦的五十弦瑟,一道加入合奏。萬萋萋不肯落於人後,當下起身取劍,隨著程頌的歌聲舞劍助興。

    此時天色明亮,年少熱血,眾人盡興。少商側頭去看樓垚,只見他被居心叵測的三個大舅子灌了不少酒漿,此時面紅耳赤,神色迷離,只知道衝著未婚妻呆笑。

    少商定定的看了他許久,只見初見崢嶸的英武少年,此時笑的好像一顆呆頭呆腦的大倭瓜,她忽的莞爾一笑,轉頭吩咐僮兒服侍他歇到程少宮屋裡。

    ——這樣很好,在未來的許多許多年,他們還會無數次的像今日這樣齊聚暢飲,手足親厚,摯友相伴,琴瑟笛塤合奏,隨以吟唱舞劍。還有比這更好的青春年華嗎?

    ……

    第二日,少商繼續服侍蕭夫人飲藥梳洗。母女倆似乎形成了一種奇特的默契,每當兩人爭執過後,便仿佛雙雙忘記前事,絕口不再提起。默默的收拾完畢,母女倆也無甚話要說,少商便照例端坐到廊下,看守藥爐。

    誰知不過多久,只見程姎引著樓垚和一名中年華服婦人款款行來。少商瞥見這婦人左邊眉首處有顆圓鼓鼓的痣,立刻知道這是樓垚的母親,河東樓氏主支的二夫人。

    樓二夫人錯眼一看,只見廊下端坐的少女膚色如雪,身著半舊的翠色曲裾寬襖,既不張揚也不頹萎,猶帶著稚氣的面龐上神情溫柔靜妍。面前一尊紅泥小爐中火光閃動,湯煲中散著氤氳水汽,映著女孩愈發如煙如霧,容色姝麗。

    人皆愛美,她一見之下先喜歡了三四分,又轉頭白了兒子一眼:在家裡吹未婚妻吹了三百八十回,什麼性子好脾氣好活潑開朗,卻偏偏沒說人家小女娘生的這樣好看。

    樓二夫人自是來探望蕭夫人的。少商不敢大意,趕緊拿出桑氏數月的培訓,娥首低垂,麻利的服侍蕭夫人從床榻上半坐起。樓二夫人看她舉止恭順安靜,便又喜歡了三四分。

    “誒唷唷,你起來做什麼,我是惦記你才來的,要是累著你了我還不如不來呢!”樓二夫人年紀比蕭夫人大了好幾歲,但皮膚白嫩,神情開朗,言行間居然還帶著幾分孩子氣。

    蕭夫人靠在隱囊上,氣息猶自不足:“原本我們也該商議兩個孩兒的大事了,可看我這身子,真是病的不巧了……”自從雙雙收到丈夫定下親事的家書,她與樓二夫人便已接洽過幾次了,算得上相交甚悅。

    “你慢慢養著。”樓二夫人笑盈盈道,“你別急,我也不急。”又調皮的轉向自己兒子,“我兒可急?”

    樓垚恨不能捂住親娘的嘴:“阿母!”

    “我也不急的。”少商連忙笑著撇清。

    “少商!”樓垚頓覺四面楚歌。

    樓二夫人見兒子滿臉窘迫,當下朗聲而笑。蕭夫人有些勉強的也跟著笑。

    “……聽聞程大人此回招安的差事辦的十分圓滿,陛下已下令程大人升任衛尉左丞了?”樓二夫人笑道,“今日我一來探病,二來恭賀。”

    此等交際場面蕭夫人應付的圓熟,當下也調侃道:“探病就罷了,昨日我已收了阿垚許多東西。恭賀的話,難道你空著手來的?”

    樓二夫人立刻將坐在自己身旁的兒子往前一推,正色道:“誰說我空手的,這不將這豎子雙手奉上了麼?!你說,你要是不要!”

    蕭夫人指著手指,無奈搖頭,屋內眾人一齊大笑。

    少商也在笑。程老爹升至官秩千石了,真是大大的好事;更好的是,她今日所見,這樓二夫人果然如樓垚所言,天真爽直。

    樓二夫人可謂亂世中少有幸運女子。出身殷實的地方世族,自小父母疼愛,既不曾遭遇蕭夫人那樣的兵亂匪禍,也不如桑氏那樣有過一場幾乎傾盡心血的情殤。到了花信之期,由家中安排著嫁了門當戶對的樓氏主支次子,長兄長嫂都是精明能幹之人,她嫁過去後凡事不管,除了生兒育女,她每日只需調花弄酒,安享尊榮即可。

    “不過,我家姒婦說,這兩日我們避避也好,外頭不知多少人頭落地了呢。”樓二夫人忽憂道。

    蕭夫人神色不動,微笑道:“都是那幾個不長眼的東西,誤了這大好春光。竟敢誣告太子殿下與此次兗州樊逆謀反之事有牽涉,欲趁御駕東巡之際弒君,好提早登基繼位。虧得陛下聖明,我看很快就會好了。”

    “這都幾日了,城門還在戒嚴呢!此時春光這樣好,往年每到這時候,我們都要去城外踏青遊玩的!”樓二夫人心性單純,哪懂什麼朝堂大事。

    “每年都去踏青,城外就那麼幾處地方,你也不嫌膩。”蕭夫人笑道,“我聽說弘農郡內有座小縣,每年春末夏初都要大祭百傀靈,待這陣風頭過了,我領衛隊護著你去玩耍兩天。”

    這番話簡直男友力MAX,樓二夫人高興的不住點頭,愈發覺得未來的親家母坦率熱忱,是可交之人,愛屋及烏,看少商也愈發順眼。

    見樓垚的母親被哄的心花怒放,少商臉上作著乖巧狀,心裡卻清楚這是蕭夫人在刻意交好籠絡,好讓未來君姑多喜愛自己一些。

    以後,就得靠自己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8-12-29 02:38 PM

第五十四章

    四五日後,蕭夫人終於病癒,徹底恢復康健,便按邀約攜女上樓家做客,順便讓樓家眾女眷也看看少商,尤其是樓氏目前的宗婦,樓大夫人——總不能樓垚一天往程家跑三回,酒也灌醉過,食藥府醫都送過,樓家人卻還不知少商長的是圓是扁吧。

    樓府占地與程府差不多大,可位置卻離宮城僅一巷之隔,府內人丁繁盛程度與尹家有的一拼。然而,樓大夫人治家之嚴遠甚於尹姁娥的母親。少商一路過來,只見侍婢僕從來來往往,低頭恭敬,卻聽不見半句言語。等到正式拜見,她原以為會見到一位嚴肅瘦削的厲害主母,見面後才發覺樓大夫人面如滿月,慈樂和祥,看著倒像個好脾氣的宿管阿姨。

    樓大夫人拉著少商的手細細端詳了一遍,眼中流露出一股難以言明的情緒,轉頭對樓二夫人笑道:“弟婦,你這新婦挑的真好!”

    樓二夫人得意洋洋:“那是!我也是一見了就喜歡,把我們全家的新婦女兒都比下去了!難得是孝順又和氣,對阿垚有關懷備至,再好也不過了!”

    坐在樓大夫人身邊的樓大少夫人掩袖輕笑,神色恭順,樓大夫人笑道:“你和阿垚都喜歡,我就放心了。”

    樓二夫人喜道:“姒婦,那您是答應了?”

    此言一出,坐在一旁的蕭夫人和少商一齊皺了皺眉頭,互看了一眼。可樓家那對妯娌渾然未覺,樓大夫人笑道:“我若是不答應,阿垚怕是再也不肯理我了。明日我就找巫祝來占卜吉日下定!”

    蕭夫人哪是肯吃虧的角色,也笑道:“這也不著急,慢慢來罷。我家大人和阿垚的父親都是一諾千金之人,月前就互換了信物。我臨離兗州前,聽聞東郡和山陽郡已有不少人向樓程兩家行賀喜之儀了。這下不下定的都是虛禮。”

    聽聞此言,樓大夫人神色微變,樓大少夫人似是不解自家君姑為何臉色有異。

    樓二夫人卻笑的天真:“我知道,阿垚的父親用來下定的那枚玉玨還是我成婚時的陪嫁呢,如今給了少商真是再好不過了!”

    樓大夫人微笑道:“那枚玉玨二弟隨身佩戴多年,如今一朝給了程家做信物,當心我告訴老二新婦,說你厚此薄彼。”

    樓二夫人忙到:“姒婦您別說出去,是我多嘴了……”著急慌忙的樣子,似是十分害怕自己新婦心生不滿。

    樓大夫人笑著撫弟婦的背,寬慰道:“好了,叫你急的。這種挑撥之言,我和老大新婦什麼時候說過。你別急,別急啊。”口吻仿佛在哄一個孩子。

    樓二夫人這才放下心來。

    蕭夫人微微皺眉。

    這種恩威並施之術她自己在外面籠絡人手時慣用的,沒想到今日在樓家也見了這麼一幕。她既放心樓垚母親的直白好欺,又擔憂樓大夫人不好對付。

    何況,這廳堂裡除了侍婢就只有她們五人在飲食閒聊,將來樓二公子的新婦若為此事不悅,豈不是要牽連到自己母女頭上了。她心頭不快,可僅為此事就拂袖而去未免小題大做,有心口頭回擊,可這種彎彎繞的內口舌之爭,她素是最不耐的,一時竟默然無語。

    少商忽道:“伯母您別憂心,我跟你打賭,二少夫人定然不會計較那枚玉玨的。”

    樓二夫人呆了一下,不甚相信的說道:“少商,你說真的嗎?”

    樓大少夫人訝然的看過來。

    少商裝出一副笑容可掬的樣子:“阿垚跟我說過,二少夫人是二公子在膠東遊歷時結識的,乃當地宿著的掌上明珠。當時二公子出門在外,雖有樓伯父允婚的手書,卻身無長物,便親手打磨了一面銀鏡為定,寓意‘此心如明鏡,白首互不疑’。我怕是天底下所有的玉玨加起來,在二少夫人心中,都比不上這面鏡子的。”

    樓二夫人又驚又喜:“……你說的對,說的對!我都忘了這事了。”

    樓大少夫人面露幾分羨慕之色,怕被君姑看見,連忙起身招呼侍婢來續果漿和點心。

    少商笑著低下頭去——廢話,跟樓垚朝夕相對數月,難不成都用來風花雪月了,哪有那麼多人生理想星星月亮可以談的,自然要將樓家的人際關係乃至一草一木都盤問清楚了!

    對女兒這番柔和卻堅定的回擊,蕭夫人心中滿意。又暗想:也就是說,樓二夫人所出二子的親事都是越過了這樓氏宗婦,由樓濟親自定下的。

    樓大夫人也微微笑著,似乎沒有半點不悅,隨即吩咐侍婢將外面的樓垚叫了進來。

    樓垚一直等在廊外庭中,此時樂顛顛的踏進堂內,險些連靴子都忘了脫。

    樓大夫人笑著看侄兒手忙腳亂的整裝跪坐,道:“阿垚,你尋的這新婦可是好生厲害呀,適才……”她話還未說完,少年就一臉花癡道:“是呀,大伯母您真好眼力。少商她可聰明了,又聰明又能幹,什麼都知道!阿父也誇過她好幾遍呢!”

    樓大夫人神色一滯。

    少商故作不悅,輕聲細語道:“阿垚,你怎麼這樣,大夫人還沒說完呢。你再這樣,回頭我告訴我家長兄,讓他也捉你去讀書寫字!大伯母,您接著說,別理阿垚……”說著又轉頭笑道,“伯母,您別怪阿垚,他平日是很有禮數的。他心裡是沒拿大伯母當外人呢!”

    樓二夫人喜笑顏開,道:“你說的是,我們阿垚很懂禮數的,不過自家孩兒對長輩總不如在外面拘謹嘛。”

    樓垚撓頭傻笑。他覺得未婚妻哪怕在責怪自己時,都顯得溫柔可愛,純是出自關懷之意。

    少商臉上笑的可親,心裡卻對樓大夫人不屑——切,還不如蕭主任呢,人家至少有真刀真槍拼出來的實績,真逼急了還可以一力降十會,眼前這個只會暗暗上眼藥!

    樓大夫人默然片刻,又笑道:“也沒什麼可說的了。阿垚,你趕緊去將你大伯父尋回來,定親不是小事,許多事還要他來辦呢。”

    樓垚眼睛都亮了,笑呵呵的看了未婚妻一眼,然後拱手作揖,迅速退了出去。

    又說過幾句,樓大夫人便讓身邊的長媳帶少商到側堂去,她們妯娌要和蕭夫人開始商量定親事宜了。少商緩緩起身,姿勢柔順優雅(桑氏的緊急培訓),樓二夫人看的滿意,笑的幾乎合不攏嘴。

    隔過半條內廊,移門進入,只見側堂裡濟濟一堂女眷,有做少婦打扮的,也有閨閣梳妝的,俱是樓家的新婦和未嫁的小女娘們。樓家兩房的子嗣十分平均,俱是四男四女,嫡庶各半,總排行最小的正是二房的樓垚和長房的樓縭。

    少商隨著樓大少夫人的介紹,一一見過眾人,舉止合宜,言語謙和,輪到最後一個樓縭時,她卻瞪了少商半天,氣鼓鼓的扭過頭去,不肯和少商見禮。樓大少夫人尷尬,呵呵笑著略過,然後讓少商坐下,眾人說起閒話來。

    在座的眾女言談溫和,哪怕心裡有事也絕不會露出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或打趣或八卦,說的倒十分投機。少商注意到坐在右側上首一名少婦,觀其眉目細長,神色端穆,正是樓家次媳,二房的長媳,適才銀鏡故事的女主角。

    少商甫見她時,還暗覺奇怪。心想這個不苟言笑的少婦才該是樓大夫人的新婦,而這個和顏悅色甚至帶了幾分怯色的長媳反該是樓二夫人房裡的才對。

    樓縭忍了半天,聽到女眷們第十八次誇獎少商貌美嫺靜時,終於忍不住酸溜溜道:“我可真想不到呀,程娘子那日在萬家對王姈阿姊那麼凶巴巴的,今日倒扮的一本正經了。”

    “阿縭!”樓大少夫人驚呼,眼睛都瞪大了。

    堂內眾女或輕聲喝止樓縭,或默不作聲,靜觀事態。

    “是呀,我也沒想到。”少商眼皮子都沒抬一下,跟個初一小女生鬥什麼氣。

    樓縭見少商無有反應,繼續道:“你能嫁進我們家,那是天大的運氣。若非昭君阿姊另嫁了,哪裡輪得到你?你不知道吧,我阿母可喜愛昭君阿姊啦……”

    “阿縭!你再說一句,我就叫伯母過來收拾你!”樓垚的胞姊勃然大怒,作勢起身。

    樓縭也大怒:“堂姊,你居然幫著她罵我!”因為她年紀最小,平日兄姊姒婦們都十分忍讓她的,尤其這位正在待嫁的堂姊,平日尤其疼愛。

    少商微微一笑,目光朝那樓氏示意無妨,轉頭道:“阿縭適才說什麼,你阿母極其喜愛何昭君?那我就不懂了,你同胞兄長七公子不過比阿垚大了兩歲,比何昭君大了三歲,為何當初不讓他倆定親。”

    此言一出,堂內左側一名淺緋色曲裾的少婦面色發紅,其餘眾人也是神色各異。那樓氏卻眼睛一亮,似乎並不討厭有個言辭厲害的娣婦。

    樓縭被噎的半死,大聲道:“那、那是因為……因為……”她小小年紀如何知道個中緣由,自她懂事起何昭君與小堂兄定親了,“因為叔母更喜愛昭君阿姊!”

    “哦,是麼?原-來-如-此-呀。”少商拉長了聲音,一副受教的模樣,似笑非笑。

    樓縭面紅過耳,這話她自己都覺得虧心。別說樓家內部,就是外面都有不少人知道樓家二夫人不滿何將軍那位囂張蠻橫的獨女。不過話說回來,哪家婆母會喜歡對自己兒子呼呼喝喝的新婦,還動不動仗勢欺侮未婚夫。

    “好了!”樓大少夫人拍案喝止道,“阿縭你閉嘴!趕緊給少商道歉!”

    “我才不!”樓縭整張臉都漲紅了,高叫道,“姒婦你不知道,這個程少商的為人何其可惡,王姈阿姊都跟我說了……”

    “你們在說什麼?!”隨著一聲厲呵,樓大夫人領著眾多侍婢大步走進側堂,身後跟著樓二夫人和蕭夫人。

    樓大夫人嚴厲的目光一一掃過每個人的臉,經過麼女樓縭時,略略停留了片刻。眾女見她發怒,紛紛躬身跪坐,樓大少夫人囁嚅著不敢說話。

    只有樓二少夫人悠悠站起身來,道:“大伯母您來的正好,阿縭適才正說到程娘子那日與王家的姈娘子爭執之事,剛剛阿縭還說少商為人可惡呢。”

    這下蕭夫人和樓二夫人的臉色都難看起來,樓大夫人眼尖,瞥見蕭夫人嘴唇一動,連忙上前幾步,‘啪’的一聲,伸手就給了女兒一個耳光。

    樓縭捂著臉,不敢置信道:“阿母,你……居然……?”母親雖為人嚴厲,但對自己這個老來女頗是寬縱,此時竟在眾目睽睽之下打了自己!她越想越傷心,淚水頓時湧出眼眶。

    樓大夫人斷事果決,沉聲道:“阿垚與少商已然定親,今日是她頭一次來樓家,你卻這樣羞辱於她!你以後還有臉見你堂兄麼,枉阿垚素日待你親厚!”

    聽母親說話斬釘截鐵,竟隱隱有幾分雷厲風行之勢,樓縭這才生出幾分害怕來,她不敢說話,可心中猶自不服,只能用恨恨的眼神去看少商。

    樓縭的不服之意,眾人皆看得出來。

    樓二少夫人輕輕一笑,緩緩走上前幾步,躬身道:“蕭夫人見諒,你可別因為阿縭就心疼令嬡不讓她嫁過來呀。再說了,阿縭早晚是嫁出去的,令嬡以後少見她就是了。”

    這話大膽露骨,樓大夫人神色一凜,樓大少夫人連忙急道:“阿延,你怎麼這麼說!阿縭年紀小,說話不當心,全是……”

    “姒婦不會要說‘阿縭全是無心之失’罷!?”樓二少夫人目露譏誚。

    樓大少夫人語塞,憋的臉都發紅了。

    樓二少夫人冷淡的笑了下,道:“大伯母見諒。適才阿縭還跟程娘子說伯母如何喜愛昭君妹妹呢。伯母疼愛晚輩我是知道的,卻不知您竟那麼喜愛昭君妹妹。早知如此,就不讓阿垚掠美了,不如早兩年就讓七弟娶了昭君呢。”

    跪在後面的七少夫人神情窘迫,氣的渾身發抖。樓二夫人尷尬的不行,蕭夫人臉色冰冷,直接越過去看樓大夫人,眼神明明白白的要給說法。

    樓大夫人強忍怒氣:“這是什麼話!阿縭,看來這三個月你還沒關夠,還在滿口胡言亂語,那你就接著面壁思過罷!”

    樓縭哭哭啼啼的剛要說話,就被四名侍婢推搡著捉了出去。

    樓大夫人轉過頭來,連連朝蕭夫人和少商致歉,反復保證會好好管教樓縭云云。

    趁長輩說話之際,樓二少夫人忽拐到少商身邊,和悅道:“我不愛叫什麼姒婦娣婦的,以後我就叫你少商,可好?”

    少商回看過去,四目相接,雖是初次見面,但聰明人不用多說話就彼此明白心意。她嫣然而笑:“喏。那我也叫您延阿姊吧。”

    樓二少夫人笑著握住少商的手搖了搖。不知何時,二房另兩名庶子的新婦也不聲不響的聚攏過來,靜靜站在她們二人身旁,恰形成四方呼應之勢。

    樓大夫人見此情形,再看自家溫和柔善的長媳,心中一陣煩躁。

    ……

    回程府的馬車上,蕭夫人摒退僕婦,只留母女二人在車廂內,肅色問:“你早知樓家的這些破事了,那你還答應親事這麼痛快?”

    “有破事怎麼了。這年頭哪有大聖大賢沒有半點眉眼官司的人家。”天庭裡還有父子兄弟鬥法的呢。

    “你這說的什麼話?!”蕭夫人氣急敗壞。

    少商正色道:“阿母,人生在世,有波折磨難那是常有的。萋萋和我說起過萬伯父為十幾個女兒擇婿的故事。家世好的,為人淺薄風流;人品出挑的,家裡累贅太多;家世好為人又好的,多是沒什麼才幹雄心,要一輩子在家族蔭蔽之下閒適度日了。阿母你看阿垚多好。門第好吧,為人又忠厚誠實,絕無那浪蕩子弟的習性,雖才幹目前不顯,可他有上進心,願意吃苦拼搏。阿母您說說,這門親事是不是很好?”

    蕭夫人心想,你直接說樓垚既聽話又肯幹家境還好不就得了。

    “吾家幾位兄長您都教導的很好,您不知道吧,實在外面不少有女娘的人家都在暗暗惦記我的兄長們呢。”少商笑著撲騰幾下袖子,好像小小鳥兒在拍翅膀。

    蕭夫人哪會不知道,她擺擺手,對女兒的奇思妙想已經麻木了:“……說你的事,別東拉西扯。”

    少商沉默片刻,笑道:“其實叔母早就問過,像我這樣不耐煩繁文縟節的人,嫁去樓家後對著一屋子妯娌兄妹豈不要煩死了,等阿垚謀得外官得猴年馬月呀。我說,不用很久。到時天高海闊,哪怕不如在都城裡舒服精緻,但自在多了。”

    “你怎麼能如此斷言?”蕭夫人暗自佩服桑氏對大戶人家的考慮果然比自己細微多了。

    “猶記那日我病癒,阿垚來看我,他說將來要為一方父母。我起初當他隨口說的,可後來相處日久,我發覺若按他自己的性子,他更願意到阿父的部曲中領一小隊人馬。那麼,‘為一方父母’這話是誰教他的?”少商調皮的笑了笑,“阿垚的母親您已經看到了,這話絕不會是她說的。我猜,這話當是樓郡丞對兒子說的。”

    蕭夫人定定看了會兒女兒,緩緩道:“當年何將軍捨命救下了樓太公,樓太公膝下有二子,樓經、樓濟。後來何將軍提出結成兒女親家,我還以為樓家長房仁厚,特意將何家這樣有力的姻親讓給次房,可後來聽聞何昭君種種狂妄蠻橫,我也懷疑過……”

    “只要兩房不分家,就是阿垚娶了何昭君,長房也能得到何將軍的助力。”少商嘴角露出一抹嘲諷,“叔母曾和我說過,自前朝戾帝篡位起,同家族之人居廟堂之高便成了個大大的忌諱。連虞侯一族那麼大的功勞,除了虞侯本人外的其餘人,陛下都只予富貴,不許重權。而且,當初為陛下立下汗馬功勞的並不是樓太僕,是過世的樓太公。樓太公早逝後,樓太僕襲了爵位並得了陛下的提拔,阿垚的父親不願在都城做個小吏,才去的外州為官。”

    蕭夫人歎口氣,道:“你叔母倒是什麼都和你說。”

    少商接著道:“外人都說樓太僕能幹,可叔父說,實則阿垚的父親絲毫不遜於其兄,只是看著溫和不爭罷了,過幾年都快升郡太守了吧。唉,可這事呀,壞就壞在兩兄弟勢均力敵,廟堂之高,天子重臣,憑什麼你做得,我做不得。”

    “還有更壞的。”蕭夫人點點頭,讓自己儘量習慣‘和女兒談論政事’這種看起來很詭異的狀況,“樓太僕兄弟雖說勢均力敵,可還能互為助力,彼此謙讓。可到了兒子輩上,長房弱勢再遮掩不住了。阿垚的胞兄,那可是樓家這輩的頭一號人物,稱得上文武兼濟。還有阿垚的兩個庶兄,在國子監都已有了些名聲。”

    少商點點頭:“阿垚跟我吹過……啊不是,誇過他胞兄。這樣一個厲害的人,卻不曾入仕。”

    蕭夫人道:“樓二公子有雄心壯志,不願在地方為官,不止一次放言要入主中樞,如今正遊歷天下呢。他人雖遠離朝堂,可他寫的各地見聞,風土人情,屯兵積糧甚至施政之策,陛下常能讀到。”

    “難道樓太僕會打壓侄兒不成?阿垚跟我說,他伯父待侄兒們如親子一般。”

    蕭夫人搖頭道:“樓太僕倒沒這個死。都是樓氏子弟,同族子弟自是越出息越好。是樓大夫人,那年樓二公子原本能進尚書台的,可她逼著樓太僕非要給自己兩個兒子舉官。可哪有一家數子全都舉官的。樓二公子受不得這個氣,便出門遊歷去了。”

    “長兄幫我打聽過,樓太僕的幾個兒子的確有‘文慧’之名。可其中兩個,連國子監都沒進去,說是要跟外面的名師讀書。另兩個,倒是真會讀書,可惜迂腐老實,不知變通,只配在著書台裡做個校對,皇帝不願讓這種人當地方官。接著嘛……”

    少商笑著拍手道,“我來猜猜看,樓大夫人一定是這樣說的,‘侄兒呀,你這麼有本事,將來一定能靠自己當官的,可你的堂兄弟只能靠舉官了,你就讓讓他們吧’!不過最後,這官也沒舉成麼?”

    蕭夫人想笑,忍著道:“我聽說樓太僕正不斷催促侄兒回來呢。”

    少商不贊同道:“阿垚的胞兄也太倨傲了些。俗話說,太剛易折。大伯母不高興就讓她不高興唄。家族興盛大事,哪能容無知婦人作怪?!……啊,阿母,我不是說你呀,你是程家興盛的大功臣!”

    蕭夫人皺眉,直覺的想訓斥女兒怎能對長輩無禮,可理智上又覺得女兒說的對,只好道:“樓大夫人以前不是這樣的。當年樓家風雨飄搖,甚為艱難。阿垚的母親是一點也靠不上,為了撐住樓家,大夫人左右周旋,殫精竭慮,是個極為能幹睿智之人。”

    少商若有所思,忽道:“是以阿母就吸取教訓,引以為戒。身為大家宗婦,絕不能偏心己出兒女,要顧全大局,選拔族中最優秀的子弟為家族拼搏?”

    蕭夫人一震,怔怔的看著女兒。

    少商見她目光射來,連忙輕咳兩聲,回到正題:“所以,您瞧,大夫人的兒子們想舉官但舉不上,可大夫人還沒死心,還盼著哪天兒子開竅了好入仕。阿垚的胞兄礙著長房的面子避了出去。那可不是我們的時機麼?”

    蕭夫人點點頭:“的確是好時機。其一,阿垚又不打算入朝,不過在地方上謀個差事。其二,樓太僕心中有愧,必然大力舉薦,樓郡丞更是高興還來不及。”

    少商趕緊贊道:“阿母料事如神,佩服佩服。”

    蕭夫人看著女兒,定定道:“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少商道:“是呀。”

    蕭夫人心潮起伏,又問:“那你覺得樓家將來會如何?”

    少商神色一肅,沉聲道:“得快!樓太僕已過天命之年,就算他想再等等提拔自己兒子,樓氏宗族也不會答應。如數年前過世的良侯,子嗣無能,族中也無可造之材。縱有爵位,家族也只能退居地方了。要是樓大夫人再從中作梗,樓家的祖老們怕是要發作了。樓二公子也不會一直忍下去的。是以,阿垚要趕在破局之前,趕緊受封舉官。”

    蕭夫人道:“你就這麼有信心,阿垚會如大夫人的二子一般,受陛下召見應對時被駁了回來?”

    “我有信心。”少商背脊筆挺,目光堅定,“我已打聽過了,雖然陛下喜愛論經飽學之士,可也重視實幹之人。阿垚學問不好,可是武藝不差,而且我會告訴他如何挖溝渠,壘深壁,蓄水分洪……阿垚很聰明,我說過的話他不但能記住,還能添上自己的所見所感。他又為人實誠真摯,我覺得陛下會喜歡他的,會願意給阿垚一個機會的!”

    “你,什麼都想好了。”蕭夫人心中又是驕傲,又是苦澀。

    少商沉默片刻,道:“我一直都是自己想事情的。”

    混社會還是讀書,選擇文科還是理科,怎樣分配學習時間,怎麼填寫志願……她一直都是自己計畫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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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1-3 09:35 PM

第五十五章

    不論內宅婦人如何肚裡乾坤,於外頭的男人而言,兩家既然定親就該好好辦。樓太僕是個利索人,不幾日就趁單獨奏事之際向皇帝說明此事,滿口都是程氏女子的好話,欲求一份恩旨,給這門親事添些光彩。皇帝素性寬和,程始近來辦事又得他的意,便欣然允諾,次日就遣身邊侍候筆墨的黃門從官前往程府宣旨。

    此時接旨沒後世那麼多花樣,不用擺放香案花燭,只需受宣之人整齊恭敬的跪好就行了。聖旨中將程氏全家都誇了一遍,從‘仁心撫弱,善戰卻不好戰’的程愛卿,到‘女中丈夫氣霄漢’的蕭夫人,一直誇到‘勤慎賢淑’的程少商本人——少商有些臉紅,話說,當年她的中學校長也只誇過她成績好有毅力,從沒誇過她品行溫良之類的。

    宣旨完畢,蕭夫人滿臉掛笑的塞了好些金珠給那姓滕的黃門從官,並扯著猶自嘀咕‘我面聖述職時陛下都沒誇我這麼厲害’的程始親自將人送出門去。

    九騅堂內餘下的眾人臉色各異。程姎是滿面敬畏,從頭到腳的豔羨。程母撇嘴不言,甩甩袖子拉著胡媼回屋去了。

    程少宮歎道:“沒想我們手足中,最早得到陛下嘉獎的居然是嫋嫋?!”

    程頌捶了他一下,笑道:“你日日看讖書,可有算出這一卦?”

    程少宮道:“沒有。只說我們家這些年不宜嫁女,只該娶婦。”

    “胡說八道!趕緊扔了那些亂七八糟的。”程詠看了眼一旁的程姎,又對少商道,“觀樓太僕行事,可知樓家對這樁婚事的誠意。你以後待阿垚好些,別老使喚他!”

    少商笑嘻嘻道“阿垚說他最愛聽我使喚了,我一日不叫他做點什麼,他就連飯都吃不下了!”

    “你也胡說八道!”程詠板著臉,深覺當初母親懷這對雙胞胎時定是撞了什麼不妥當的。

    事情過了明路,歡天喜地的樓垚開始了日日來程家報導的日子,還回回手上不落空——昨日是樓氏莊園送來的鮮果獵獲,今日就是樓府工匠新織造出來的錦緞細布,後日還有一壇樓家府庫裡貯藏的陳年好酒。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程家闔府上下都對這位未來郎婿讚不絕口,連素日對少商陰陽怪氣的程母摸著身上精美的新衣也緩了語氣,私底下對胡媼道“結親就該像嫋嫋一樣,像阿息這個不爭氣的東西,嫁一回我貼一回嫁妝,真是跟我討債來的!”

    少商也在跟蕭夫人念叨著:“這麼好看的錦緞,這麼綿軟的細布,給叔母送些去唄!阿垚說了,這是他們累世家養的工匠獨門手藝,外面買都買不到。”

    蕭夫人默不作聲的看她一眼,“……你倒惦記你叔母。分完你和姎姎的,就沒剩多少了。”

    “那就將我的那份給叔母好啦!”少商嘴快,看到蕭夫人神色不悅,連忙道,“不是不是。我的意思呀,這長相平平的才要穿的好呢,像我和阿母這樣的相貌,套口麻袋也是美人哪!不信,您問問阿父去!”

    蕭夫人失笑道:“你居然敢這樣編排你叔母,當心我告訴她去。”難得她不想訓斥女兒沒規矩。

    少商無奈的歎了口氣:“我早就打趣過啦,叔母一點不往心裡去,還懟我呢,說我相貌比她好有什麼用,她每日對著用膳的人比我將來要對著吃幾十年飯的人好看多啦!”

    蕭夫人噗嗤一聲,“這的確是她會說的話!”心裡卻想淩不疑可比程止美貌許多了,若是你能把那人弄到手,別說程家,就是都城裡也任你橫著走了。

    人心真是世上最奇怪之事,若是之前什麼都不知,蕭夫人那是想也不會去想的,可如今她卻忍不住想上一想。不過她究竟是果決之人,無益之事想過便撩開手去,再瞧女兒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歎過一口氣後,便加倍用心的籌畫婚事。

    按著此時的習俗,定親之後兩家便要各自設宴,延請各家的親朋來聚,順帶將未來的郎婿新婦拿出來亮亮——按照少商的理解,這年代沒有靈便的通信手段告之天下,從定親到成親又要隔不短的一段時間,萬一有人不知道(或者裝作不知),半道截胡呢。

    程家在都城親友不多,連同僚帶上司外加萬松柏拖來的添頭,另幾個心腹部曲及其家眷,也不過湊了台四五十人的中等筵席,連樓太僕都沒能灌醉。待樓家設宴那日,看到樓府門前車輿比肩頂蓋如雲的繁盛景象,程始忍不住歎口氣:“瞧人家這氣派,這聲勢!”

    誰知一旁的萬松柏大聲歎了口氣:“都是為兄的不好!”

    啊?!人家家族興旺,跟您老有毛線關係?——萬程兩家人齊齊去看他,只聽大腹便便的萬大將軍面色沉痛,道:“早知今日,為兄就不把那十幾個女兒東嫁一個西嫁一個,若是都嫁在都城周圍,此刻將郎婿們湊起來,前日也能替賢弟家壯壯聲勢!看不灌死那姓樓的!”

    眾人一呆,片刻後盡皆大笑起來!

    蕭夫人擦著眼角笑出來的淚水,轉頭低聲對少商道:“真正能守望相助的摯友何其難得,如你萬伯父這樣的,有一個足矣。”

    少商點點頭。

    樓府前院有兩列極為寬闊的排房,相對而建,中間由茂盛繁密的花木分隔,並有一條細長的直廊連接兩邊,俯視便如一個斜斜的h形。女賓在左列排房,男賓在右側。

    樓大夫人便如忘記了那日的爭執般,熱情的拉著少商母女滿屋轉悠,一會兒引見幾個本家的親戚,一會兒拜見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婦。少商歲數和輩分都小,幾乎見人就拜,躬身彎腰到頭暈眼花,總算前頭來了一個八十餘歲的白髮老翁。樓大夫人忙帶著少商走到廊上去叩拜,嘴裡呼著‘老舅公安好’。

    這位顫顫巍巍的班老侯爺與樓垚過世的祖母是兄妹,也恐怕是整座都城裡最高夀之人,平日宮裡賞賜食藥,皇帝總不會忘了這老人一份。

    班老侯爺年紀看著有些糊裡糊塗的樣子,等少商行禮起身後打量了半天,然後咧著不剩幾顆牙齒的嘴大笑,拍著身旁樓垚的肩膀,道:“阿狗呀,你這新婦甚是貌美!我早與你說過了,娶個貌美的新婦比甚都要緊,你看看阿貓娶的那婦人,所以才走那麼早的……”

    樓垚滿面通紅,拱手不敢辯駁,攙扶著班老侯爺的白面少年無奈道“大父,這是樓家的阿垚外弟,不是過世的父親!”

    樓大夫人苦笑著不住歎氣,樓二夫人卻喜笑顏開,連聲誇老人家真有眼光!為防止老頭繼續說出不應當的話來,樓垚連忙和班小侯爺一道扛著老人離開。

    各種行禮完畢,少商,程姎和萬萋萋照例被婢女領去了偏廳小女娘處。

    程姎心下惴惴,扯著少商的袖子,道:“今日若有人再編派我們,我們直去找大伯母就是。你可千萬莫發急呀!”

    萬萋萋不滿道:“怕什麼!大好的日子,哪個敢錯生了狗眼欺侮我們,你們不用動,看我的吧!”

    少商歎口氣,道:“堂姊放心,今日我絕不吵嘴,更不會打架了。萋萋阿姊,你也不許動。就你的本事,那一屋子女娘還不夠你打的呢。”

    走進偏廳,滿室穿紅著碧的小女娘都眼不錯的望來,少商笑眯眯的走了過去,左右兩手拉著程姎和萬萋萋,端正的給眾人見禮,眾女孩紛紛還禮。坐在角落的樓縭慢了一拍,不甘不願的也還了禮——顯然那日後被收拾的不輕。

    最驚奇的是,她身旁的王姈居然笑容滿面的上前挽著少商的手,滿口‘當日是場誤會,都是阿姊我的不是’,少商倒有些佩服這小姑娘的心理素質了。

    今日估計是少商自‘出道’以來,最平和寧靜的赴宴之行了,眾女孩吃著喝著,談笑風生,絕不會說任何不痛快的話,也絕不會出現任何不適當的話題。少商很滿意,本來嘛,她也不想出去一回就鬧騰一次。

    心情一好,當萬萋萋吹噓自家把子橫笛吹的好時,少商便順著女孩們的起哄,從袖中摸出心愛的青竹橫笛,湊興吹奏一曲——笛聲宛如空谷和風,春日細雨,飽含著柔緩溫存的情意,令聽者不禁微微而笑,仿佛想到了最溫柔美好的童年往事。

    笛聲傳至隔間正廳,婦人們紛紛放慢了手中動作,神情柔和的傾聽,朝蕭夫人露出比適才寒暄時真誠百倍的讚賞之色。

    一曲終了,堂內女孩們看少商的眼神都變的善意起來,她們心中俱想,能吹出這樣動人曲調的女孩如何會是傳言中那般可惡可笑。

    少商低頭撫笛,微微而笑。

    她第一次意識到,也許不僅僅是程太公的天賦遺傳,也許自己本來就有那麼一點點音樂基因。只是,上輩子的她,過的粗野荒蠻,激進憤慨,除了目的性極強的讀書讀書再讀書,她從未享受過其他美好的學習,樂器、歌聲、畫畫、舞蹈……她一樣都沒試過。

    單純的,發自真心的,僅僅為了熱愛和美好而學習,而這些曾被她嗤之以鼻的東西,原來能讓人這樣快樂。

    “……咦,這不是十一郎麼?!”不知哪個女孩喊了一聲。女孩們猶如追逐光源的螢火蟲,倏然聚到東面窗臺欄杆上。

    少商也起身,透過女孩們頭顱間的縫隙,她看見對面排房的露臺上,淩不疑衣袂飄飄,孤身遙遙而站。隔著幾十丈的直廊,並不能看清那位年輕俊美的將軍的神情。但他頎長如松枝的身姿,在春日驕陽下,風姿烈烈,綺麗如夢。

    一位少女按著胸口,嬌歎一聲,“我心痛煞!十一郎這模樣,我便是嫁了人也永生不會忘的!”另一個少女目含清淚,哀婉道:“我就是嫁三回人也還是要心痛的!”

    “我嫁十回也不忘……”——女孩們紛紛哀怨起來。

    這時,沉默不語的王姈忽抬頭,笑道,“少商,你呢?”

    “讓我想想啊……”少商用手指一個一個按著袖子笛子的音空,假作撫胸驚呼,“我說我怎麼不痛心呢,原來是我變心了!”

    此言一出,哀怨的小女娘們紛紛大笑起來,落寞一掃而空。

    眾女孩再次落座,大約是發覺彼此飯的都是同一個愛豆,此刻笑談起來比適才似乎更加暢快自在。程姎終於放下擔憂,和新結識的一位同樣害羞靦腆的女孩聊了起來;萬萋萋對著個才十歲出頭的小妹妹們吹噓她某次獨力痛打四名宵小之輩的傳奇往事。

    少商捧著一碗粟米熱湯,微微出神。

    其實,這世上有那許多美好的事——按住音孔時發出美妙音律的橫笛,春風飄蕩時如雪花般的楊柳飛絮,廊下那塊一踩上去就會微微翹起的青石板臺階,被自己調戲而無法回擊時樓垚的紅臉……還有,淩不疑。他是個很好的人,能這樣遠遠看著真是太好了。

    神遊天外不知多久,蓮房忽從外面小步進來,輕輕悄悄的伏在少商身旁,壓著耳朵低語了數句。少商懵懂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啥?他要見我?!

    這年頭美男子都這麼不按套路來的嗎,難道他不該像袁善見一樣,靜靜的在山石旁池水邊等自己嗎,居然就這麼大咧咧的讓婢女傳話?難道自己是跟他有私情之人,不要臉的在未婚夫的家中和旁人幽會?!

    蓮房低聲道“淩大人還有三句話。第一,他是真的有話要和您說。第二,他叫女公子放心……他……淩大人說,他不會害您的,請、請您相信他。”

    少商怔了一下,再次伸手進袖中去撫笛孔,從第一個摸到最後一個,然後輕輕一笑。其實,她是相信他的,不過嘛——

    “我不會去的。你去跟他說,此事不妥當,還是算了吧。”可惜,她的浪漫細胞不足以支撐她去冒險,她又笑問,“對了,不是三句話嗎。第三句呢?”

    小侍女神色糾結,為難道:“淩大人說,你若不去,他就自己來找你。到時惹出大事來,您就等著退親嫁給他好了……倘若您不去,他就當這是允婚之意!”

    少商微張著嘴,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1-3 09:36 PM

第五十六章

    少商只猶豫了九又四分之三秒,隨即托言更衣,扶著蓮房的手微笑著退出偏廳,相比臉色發白的小婢女,少商連指尖都沒顫一下。

    蕭夫人說,真正可以守望相助的人不用多,一個足矣。這句話很有道理,少商不願意為自己的執拗而在未來道路上失去一個強大的助力。她自然可以尋找種種巧妙的藉口來推脫,甚至去找樓垚一起過去,但像淩不疑這樣厲害的大人物,最好的相處之道就盡可能真誠,而非使用一堆‘聰明’的伎倆。

    少商原本還踟躇著如何過去,誰知淩不疑的辦法簡單有效,只用兩件尋常的薄綢斗篷遮蓋住主僕二人的頭臉,就這麼堂而皇之的走去便是。今日園內小女娘眾多,路過的僕從們又不會上前盤問。沒走幾步,主僕倆來到一條偏僻的花樹夾道,只見一個高挑頎長的錦衣公子雙手負背,靜靜的獨自站在那裡。他聽見身後有腳步聲,隨即回頭轉身。

    少商心裡歎氣,臉上卻堆著十分標準的笑容,躬身作揖,“不知淩大人……”

    話還未說完,淩不疑忽道:“你是聽見我找你就過來了,還是待你的婢女轉述我的第三句話才過來的?”

    少商笑容一僵,立刻正色道:“淩大人不但與小女子有救命之恩,還屢次相助,這般熱心仁厚,小女子自然……”

    “嗯,那你就是聽了第三句話才過來的。”淩不疑不緩不急道。

    少商:……

    “你口口聲聲恩德難忘,可行事又如何?”淩不疑面上還帶著微笑,言語已然發冷了,“可見,跟你講情分毫無用處,非要聽到要脅之言才肯來。你就是這麼對待恩人的。”

    少商的額頭隱隱發熱,急道:“不是不是!我並非忘恩負義之人,淩大人您若跟我萬伯父一樣的歲數和長相,我會立刻飛奔過來的!大人你長的這麼好看,又英年……啊不是,又年紀這麼輕,我……我哪敢隨意湊上來!你不知道,剛才你在對面那麼一站,堂內的小女娘們都跟瘋了似的,要是讓別人看見我跟您一處,我怕看不見明早的日出呀!”

    淩不疑道:“嗯,你平日早晨都能看見日出?”

    少商又一次:……

    “張擅說,那幾日清晨你要領人開拔車隊,起身出來時臉色比見了十窩匪賊還難看。你怕是不常早起吧?”淩不疑眼中已帶了笑意。

    少商有心辯解是因為舟車勞頓旅途不適的緣故,但想想程府車隊從都城出發都一個多月了,這個藉口太牽強,只好訕訕道:“張將軍看起來很沉默寡言的……”怎麼這麼碎嘴子!

    “女公子看起來也是很知恩圖報的。”淩不疑淡淡道。

    少商急的腦門冒汗,“我是知恩圖報的!當日救命之恩歷歷在目,我,我……”她情急之下,再度開懟,“淩大人,人家真豪傑大丈夫都是施恩不圖報的!”

    “我叫你上刀山下火海了麼。不過屈尊一見都不可得,將來我若真有難處,上門求助,怕是連你家的門都進不去吧。”

    淩不疑生的容顏無雙,辭風卻厲如刀劍,絲毫不留情面。

    少商氣結,終於嘴逢對手,甘拜下風。她躬身作揖,道:“淩大人,小女子錯了,真的錯了!我應該一聽到您的召喚,二話不說飛奔而至的。”這真是劃時代的一幕,算上幼稚園,小初高中連帶大學,她都沒這麼誠心誠意的認過錯。

    “若是再有下回呢?”淩不疑道。

    少商向天拱手,大聲道:“就叫壞人將我煮著吃了!”這對她而言是最可怕的毒誓了。

    淩不疑靜靜了看了女孩一會兒,笑中卻帶有鬱鬱之色,“你陪我走會兒吧。”

    少商揩了把汗,連忙點頭,上前隨行。

    蓮房遠遠在後跟隨,那位淩大人雖然生的好看,可卻嚇人的緊,哪怕笑著說話,也隱含一股肅殺冷漠。自家女公子也算有膽色了,不但敢辯駁抵賴,還敢賭傻咒。

    這條花樹夾道甚是僻靜,蜿蜒曲幽。淩不疑身高腿長,卻有意放慢腳步,讓女孩能和自己並行。少商走在他身旁,側首抬頭看去,只覺得他肩膀寬闊,背形像山脊一樣延伸,面龐的輪廓深邃俊美。他就這樣一言不發的慢慢走著,眉頭深鎖,仿佛心事重重的樣子,好像油畫裡遠古時代沉默的神祗。

    他雖和袁慎一樣年歲,但少商總覺得他比他們都年長,她敢跟袁慎打嘴架,卻從不敢在淩不疑跟前造次,大概是因為,他是一個真正意義上‘成熟’的男人吧。

    走的再慢,也有到頭的時候。“淩大人,沒有路了。”少商一愣。

    原來這花樹夾道是條死胡同,向左一拐便是盡頭,此處擺放著一張小小的雕程虎踞形的石桌,外加兩隻石墩。

    淩不疑輕輕嗯了一聲,“是呀,到盡頭了。”他沉默片刻,自提衣擺坐到石墩上,“你陪我坐會兒吧。”

    少商趕緊也坐到石墩上,四下張望一通,發現此處幽冷,仿若置身百花深處般,花芬沁人,寒意不覺。

    兩人無言,未坐片刻,淩不疑忽的沉聲道:“有人來了。”

    少商大驚失色,慌張的站起身來,“這,這可怎麼辦呢?!怎麼辦呢?”難道是來捉姦的?!可這裡是死胡同,逃都沒地方逃呀。

    “不用怕,你和婢女躲到那裡去。”淩不疑往角落的花牆處一指。

    少商定睛一看,暗歎好地方;然後立刻拉著手腳冰涼的蓮房,貓腰鑽了進去。

    片刻後,只聽腳步急促,少商透過濃密的枝葉看去,只見兩名華服少女手把手氣喘吁吁奔了過來,竟是王姈和樓縭。

    “十一郎,真的是你?!”王姈喜出望外,一邊忙不迭的整理衣衫頭髮,“適才阿縭家的侍婢說看見你往這裡來了,我還不信呢。”

    樓縭跑的臉頰紅撲撲的,眼珠子牢牢盯著淩不疑“……不是說,你和兩個女子往這裡來了麼,她們人呢?”

    淩不疑冷冷的看了她們一眼,目如利劍,樓縭被嚇的不敢說話。

    王姈立刻拉了樓縭一把,示意她閉嘴,再轉頭笑道:“定是侍婢看錯了,十一郎獨自在此躲清靜呢。”

    淩不疑道:“既知我在此躲清靜,兩位就此離去吧。”

    王姈和樓縭十分尷尬,不知該說什麼,總算王姈反應迅速,笑道:“姨母最近老念叨十一郎你呢,說這又過了一年,你還孑然一身,叫她十分記掛呢。”

    “這話是皇后說的?”淩不疑冷聲道,“若是皇后沒說這話,王娘子可知罪。”

    王姈人都傻了,趕緊道:“不不不,我日常陪著宮中,姨母雖嘴裡沒說,但我知她心裡的意思!姨母和陛下都盼著十一郎娶妻呢!”自家姨母總不會要推外甥女去領罪吧。

    “娶誰?王娘子你嗎。”淩不疑連坐姿都沒動一下。

    王姈頓時面紅過耳,她自有這個意思,可卻不好意思說出口,誰知一旁的樓縭趕緊道:“那有何不可!阿姈姊姊才貌過人……”

    “我喜歡美貌的。”淩不疑忽然打斷。

    王姈一傻,樓縭嘴巴一快,道:“難道阿姈姊姊不美貌麼?”

    這話一問出來,花牆後的少商差點笑抽筋——這果然是親堂兄妹,和樓垚一樣的呆頭呆腦。

    果然淩不疑就直接問王姈:“你自以為十分美貌麼?”

    王姈頓時周身冰冷,深覺受辱。她自是認為自己長的不差,但也經不住這樣的盤問呀。

    樓縭自知失言,卻不肯服輸,“十一郎此言差矣,娶妻娶賢……”

    淩不疑不去理這小姑娘,再次直接問王姈:“你自以為十分賢淑麼?”

    王姈再不能忍耐,羞愧難當,忍著淚水跺腳飛奔離去,樓縭憤憤的瞪了淩不疑一眼,也跟著跑去了。

    等她們跑遠了,淩不疑才道:“出來吧,別忍了。”

    蓮房首先跨腳出來,扶著笑的滿臉通紅的自家女公子,臉上還留著用手牢牢捂嘴留下的印記。少商本就不是什麼好人,王姈又都跟自己不對付過,是以沒有生出半分憐惜之意。那日樓縭意圖羞辱自己之後,樓垚雖也曾責駡過堂妹,但少商覺得這會兒才算真正解氣!

    過了好半天,少商笑夠了,才平復下情緒,端正的坐到石桌旁。

    “跟我說說你小時候的事吧。”淩不疑神色溫和。

    少商頓時冷了神色,她最不愛回憶童年,“我小時候,運氣不好,其餘沒什麼可說的。”

    淩不疑靜靜望著女孩眼中的冷漠尖銳,嘴角微微彎起,“太巧了,我小時候也運氣不好,也沒什麼可說的。”

    “那不如說說淩大人研習文武時的趣事。”少商沒話找話。

    淩不疑道:“習文習武都苦的很,發狠的學,發狠的練,有什麼趣事可說的。”

    少商默默道太巧了,她也覺得讀書苦的很,一點都不有趣。

    兩人又默默相坐了片刻,久到一旁的蓮房都快哭了,這種沉默好嚇人呢!

    “你將來打算做什麼?”淩不疑道,“我是說,除了嫁人。”

    少商的眼睛亮了起來,這個她有很多計畫,“我想彙集許多醫者,將眾人的醫術和見識都合起來編成冊,興許能造福世人。我還想改造那些笨重的農具,不但能省下人力,還能多打好些糧食。您不知道,純用人力耕田真是太苦了,許多農人年輕輕就渾身是病,人還沒老就直不起腰來。還有還有,我還想建一座工廠,不用很大,我畫了些有趣的東西,想看看能否打造出來……”

    她停住不說了,因為淩不疑正一瞬不瞬的看著自己。少商不好意思道:“小女子太狂妄了,叫大人見笑了。”

    淩不疑搖搖頭,仿若玉山傾側般俊秀,“你接著說。”

    少商察覺到自己適才忘形,趕緊扭回正經,道:“還有相夫教子,孝順長輩。”

    淩不疑冷了臉色,白皙的右手輕扣在石桌上,“庸俗!”

    少商吐槽道:“適才你還嚇唬我的婢女說要娶我呢!這會兒覺得我庸俗啦!”

    淩不疑一本正經道:“嫁給我就不庸俗了,嫁給別人都很庸俗。”

    少商掩著袖子呵呵笑了起來,笑的眉眼彎彎,愈發像只喜慶的玉娃娃了。

    淩不疑挑眉,笑問道:“你又怎知我是嚇唬,興許我真有此意呢。”

    少商無奈的歎了口氣,道:“淩大人,縱然您再忙碌,今日之前總不會沒有時機向陛下提起婚事的。既然沒提,您自是無意了,您就不要打趣小女子了。”

    “……你說的很對。”淩不疑淡了神色,忽又道,“也許我只愛偷香竊玉呢。”

    少商眨眨眼,“那、那陛下說不定會高興的。”最好偷香竊玉出成果來。

    淩不疑難得一愣,想明白後朗聲大笑,過得片刻,才笑道:“你還敢提陛下,我都沒跟你算帳。你自去訂婚,卻害我被陛下一通數落,什麼‘人家兒郎多省心,到了歲數就自己找到心愛的小女娘,偏你這樣不開竅’,還斥責我不孝!”

    少商想像那場景,莫名有種出了氣的感覺,抿嘴而笑。

    淩不疑看她笑的開懷,一字一句道:“少商,你是我見過的,對人生最熱忱最奮勇的小女娘,不論前方有何艱難阻礙,你總要披荊斬棘的走過去。”

    他見女孩滿臉的不信,又道:“我自小在宮廷長大,見過不少女子,也很熱忱很奮勇,不過她們是對名利熱忱,對權勢奮勇。不像你,想的卻是這些……”他生平最厭汲汲營營之人,可耳聞目睹著眼前女孩各種積極的算計,他卻不討厭。

    少商有些疑惑,這是在誇她麼。她乾笑一聲,道:“宮中也有淡泊名利之人吧。”

    淩不疑淡淡一笑,“除去走不了,真正淡泊名利之人,待在宮廷做什麼。”

    少商莫名聽懂了這話,低聲道:“名利誰人不愛,不過我生性不討人喜歡,有些路子是天生走不通的。”

    淩不疑微笑道:“誰說的。你已經討了很多人的喜歡。”

    少商搖搖頭,“不,若是別人知道我的真性情,就沒幾個人會喜歡我了。”反正她說任何假話都會被他揭穿,還不如說真話呢。

    淩不疑的微笑慢慢凝逝,眼神牢牢定著女孩,悵然若失,“又是巧了,若別人真的認識我,怕也沒幾人會喜歡我了。”

    “淩大人說笑了,這話該問問滿都城的小女娘,她們是絕不會答應的!”少商拍掌笑道。

    淩不疑卻認真道:“是真的。便是你,將來若多知道我一些,恐怕就會厭憎我了。”

    少商呆住了。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這樣美好的男子她總覺得十分棘手,因為她弄不懂這個人。

    她看得懂程老爹,看得懂袁慎,樓垚更是一本攤開的書卷,可她從來看不清淩不疑。

    不過話既說到這份上了,少商決定不要浪費機會,清了清嗓子,起身正色道:“淩大人,小女子有一言,今日要與大人說。大人垂青,小女子感激莫名,但我、我……”

    接下來的臺詞有些羞恥,但為了以後避嫌,她一咬牙,說道:“但我是一個忠貞的女子,大人千好萬好,但小女子已定與樓氏子了,自然要忠貞不二,絕無別意……你不要笑,你、你……”

    這樣正氣淩然的一段臺詞終結於淩不疑倒在石桌上的輕輕笑聲。

    少商大怒,“淩大人你、你……你未免太看不起人了!”

    淩不疑撐起身子,還帶著笑後輕顫:“我知道,你是一個忠貞的女子,接著說!”

    少商負氣背坐在石墩上,不肯再說了。

    “你不要害怕。”淩不疑止住笑意,他知道女孩心中所想,柔聲道,“這應是我最後一次與你單獨會面了。”

    少商連忙轉身,“您又要出行了嗎?這次是去哪裡搏殺,要緊嗎。”

    “不是這事。你要嫁人了,以後總要避嫌。”

    啊?!——少商心道,原來您知道要避嫌呀。

    淩不疑看著女孩,神色溫柔,“你不是一直想和阿垚到外面去嗎,不用急,我給你想辦法,找個適當之處,不要為著想離開家裡的束縛,什麼窮山惡水都肯去,你受不住的。”

    少商低著頭,心中說不出的滋味。又想,原來他什麼都看出來了。

    淩不疑站起身,負手看這四周茂盛的花樹,道:“適才我在你們對面,隱約聽見幾絲笛聲,細想起來,我從未好好聽過你吹笛,大家都說你吹的很好。”

    他語氣平靜,少商卻莫名覺得難過,忙道:“淩大人想聽,我這就吹給你聽。”

    淩不疑似是很高興,隨即又搖頭道:“算了,還是別聽了。若是聽過一次還想聽,也是麻煩。好了,話也說過了,你這就回去吧,我再多坐會兒。”

    少商啟唇又止,實際上,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就恭敬的起身行禮,然後領著蓮房離去,走了幾步回頭看去,淩不疑正側臉仰望花樹,出神的不知在想些什麼——

    花樹飄下瓣瓣春色,有粉色,白色,還有深濃的胭脂色,落在石桌上,衣裳上,還有他濃墨般的長髮上,隔著溫柔的花瓣與微風,眼前的俊美男子好像不曾存在過似的。

    看過一眼,少商轉身而走,再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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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1-11 11:53 PM

第五十七章

    直至回到程府,少商始終沉默不語,靠著車壁呆呆出神。

    程姎擔憂,問道:“席面上又有哪家女公子言語欺侮你了嗎?”她今日結交了幾位氣味相投的手帕交,縮在角落中相談甚歡,並不曾注意旁人。

    少商嗤笑,“借她們倆膽?!”

    蕭夫人也察覺到了女兒情緒低落,問:“是樓家哪位親長給你臉色看了?”樓大夫人顯然已被丈夫說服,今日闔家女眷再無不遜之言行;但這麼大一個家族,難免有個別刺頭。

    少商傲然道:“誰敢?我讓阿垚這輩子都不認這親長!”

    詢問不出結果,蕭夫人只好放女兒回屋,晚膳時見她依舊無精打采,沒吃幾口就耷拉著腦袋回了自己居處。當天夜裡,程府這片院落間忽響起了一陣清亮的笛聲,婉轉低沉,如泣如訴。曲調並不憂傷,而是一種不知歸去之路的迷惘和悵然。

    蕭夫人睡不著了,睜眼聽了半天,忽的起身要掀開幔帳出去,卻被丈夫從身後抓住。

    程始閉眼道:“我勸你別去。”

    蕭夫人皺眉道:“今日從樓家出來我就覺得不妥了,不成,我非得去問問不可。”

    程始連眼皮都沒張開,“你問了,嫋嫋就會說?”

    蕭夫人一窒,又道:“那我去問她身邊的侍婢。”

    “也不要去。就嫋嫋那副心竅,你前腳問了她後腳就知道了。你覺得她會高興你查問她身邊的人?”程始換了個睡姿,“你們母女近來好容易緩和了些,可別再鬧起來。”

    “你就不擔心她心裡有事?”

    “除了懵懂童子,蠢人才心裡沒事呢。嫋嫋大小也要嫁人了,就不能有個傷東悲西的?”

    “是傷春悲秋,不是傷東悲西。”

    “好好,傷什麼都好,別傷了身子就行。唉,阿父還是去早了,嫋嫋這才學笛多久,就吹的這麼好了,聽的人心裡酸汪汪的。阿父若還在,我們就算把嫋嫋留在都城裡也無妨。說不定還能教出個名揚天下的大家來!”

    蕭夫人不語,片刻後才道:“難道就聽她一直吹,你能睡著?”

    “有何睡不著。以前阿父心裡一不痛快,就喜歡半夜奏些悲兮苦兮的曲子。有時吹簫,有時彈琴,有時還擊打鼓鈸呢。我們兄妹不都睡的好好的!好了,你也躺下罷。”

    蕭夫人呆坐床頭良久,才想過世的君舅真是不大容易。

    好在少商以前到底是長年合居的人,寢室文明還沒被狗全吃了,吹完一曲就熄燈睡覺了,第二日醒來又是神采奕奕,看不出半分心事。

    樓垚原本又想日日上門,樓太僕再好的脾氣也忍不住了,揪著侄兒丟進書房讀書,只准他五六日去一回程家——誰沒做過郎婿呀,巴結妻家也得有個分寸,就跟上輩子沒討過新婦似的,直將樓氏的臉丟盡了,北宮門口等求舉薦為官的都比自家侄兒的嘴臉矜持!

    然後少商神奇的發現自從樓垚沒法天天上門後,自家兄長們全都脾氣通順,面色和善了。

    “你們看不上阿垚嗎?”少商百思不得其解,便偷偷問孿生哥哥。

    程少宮道:“我們沒有看不上樓公子,我們是看不上你。每每見了他就笑的跟咬著了雞腿的隔壁二旺似的。”二旺是條黃狗。

    這番談話的結果自是少商勃然大怒,將整盒博棋倒在程少宮頭上,並且再也不要兄長們領著外出。

    蕭夫人剛在兒子們面前誇了少商兩句,程少宮就頂著額角的傷開始進讒言了,“阿母,嫋嫋這是怕管理家務會耽誤她出門辦自己事,這幾日她老出門呢,也不叫我們陪著!”以前都是他們兄弟陪著幼妹出門的!

    誰知蕭夫人半點氣也沒有,還悠悠道:“嫋嫋身邊有侍婢和家丁跟著,會有什麼事,總不能再領一個郎婿回家罷。”

    程頌嘴巴一動,和長兄程詠互看一眼,兄弟二人低下頭去,什麼也沒說——因為他們有次看見袁慎送幼妹回來,直到巷口才分離。

    事後,他們兄弟也偷偷問過少商,誰知少商一臉光明磊落,“就遇到過兩次,沒有第三次了,都是講叔父和叔母的事。”

    袁慎就是袁慎,行事風格一點沒變,他又叫人盯著程府門口,待看見程少商那輛騷包的金紅色小軺車出來,就讓僕從一路跟著一路來回報自己——才子佳人相見,本應十分賞心悅目,如果兩回見面的地方不要那麼奇葩就好了。

    頭一回堵到女孩是在城角一間鐵鋪中,對著燒紅灼熱的鐵爐,才子佳人俱被烤的臉頰燥熱,髮絲捲曲,好似一對漆黑烏糟的燒炭公婆。

    次回見面則在城外不遠處的一座磨坊中,迎著空氣中噗噗飛揚的穀殼和細面,才子佳人都被揚了一頭一臉的粉白灰黃,換身衣裳就直接可以接管磨坊了。

    “你就不能去個書鋪金店什麼的麼?花鋪和脂粉行也好呀。”在回程府的途中,袁慎騎馬隨行軺車,心中十分無語。

    “是我請你去的麼?”少商對於打擾自己進行調研的傢伙十分沒好感,“有話就說!上回你說什麼來著,哦,你說皇甫夫子已在山間安頓下來了,怎樣?又要找我遞信,我可不幹!”

    “我說的話你一句沒聽進去!”

    少商翻白眼,道:“那是因為你在鐵爐旁沒待上半刻就逃出去了。”那次會面,連上在鐵鋪外的寒暄,兩人總共沒說到十句話,袁大公子就被煙氣熏的險些咳出肺來。

    袁慎抑鬱,他從沒進過鐵鋪好嗎,人都快烤熟了,氣都喘不過來。

    “不是叫你送信,夫子只要知道桑夫人過的好就行了。若有他能幫上忙的地方,桑夫人和令叔父不好說,你悄悄告訴我,皇甫夫子能幫就幫一把……你這樣看著我作甚……沒別的意思,就是夫子想自己心裡好受些。”

    少商笑道:“這還差不多,叔母當年為皇甫家所做之事的何止點滴,夫子能想明白就好,那我就替叔母應下了啊。”這麼實惠的事當然要答應。

    “還有……”袁慎神情鬱鬱,“我也要相看親事了。”

    少商哈哈大笑,“這是正經事。老人家們都說,越挑揀就越剩不下好的,還不如快刀斬亂麻。到時我和阿垚上門給你賀喜啊!”

    袁慎心中惱怒,白玉般的面頰微微泛紅,他恨恨道:“誰家的快刀也不能像你,人家一提親你立馬就答應,早知,早知……”說著,他雙腿一夾馬腹,用力掉轉馬頭,迅速策馬離去,徒留下巷口的馬蹄聲。

    少商摸摸鼻子,裝作什麼也沒聽懂的樣子,開開心心的回府去了。

    又過了數日,到了一年中春光最明媚的時分,國子監有個儒生忽向皇帝進獻了幾枚陳舊的書簡,上有讖語,意思仿佛是‘東方有祟,將應者,至靈也’。

    皇帝十分重視,立刻召集幾名心腹臣子一番探討後,得出結論——祟字乃山頂頭,應是都城東邊那座塗高山,需要獻祭山中生靈。

    原本應該御駕親臨大肆行獵一番的,但皇帝仁慈,表示當春乃萬物繁衍之時,不宜過度屠戮,於是改獻獵為祭祀,向山靈奉上各種糧食穀種。儒生們自然群起歌頌,讚揚皇帝如何英明仁慈,糧食穀種本就比獵物更為聖潔云云。

    如此一番,皇帝便帶著后妃和少的可憐的宗室,再點上一堆官員一同前往塗高山獻祭——程老爹也被選中了。此次雖說是獻祭,在少商看來,更像一場大型的春遊野宴,因為被選上同往的官員還能攜帶家眷。

    程家人少,除去不能去的程母和程小築,此行統共夫妻二人,加上三兄弟和程姎少商,在城門口和萬家車隊匯合後,車行大半日,終於到了塗高山。

    他們到的不算晚,此時山腳下已是遍地人蹤馬蹄。遠遠望去,以正中間那座最醒目的玄色鑲邊的朱紅金頂大帳為軸心,四面鋪開的各色私帳,蔓延開去足有好幾里地。

    如虞侯家的那片十幾座的帳篷,俱是清一色的靛藍色錦帳鑲上蒼白的象牙雕刻的族徽,高貴端莊;如吳大將軍不大講究細處,便是五彩斑斕各種顏色的帳篷堆在一處;再如韓將軍喜愛賣弄個斯文,家中十幾座帳篷全用青竹和青布,一眼望去碧幽幽的,倒顯得十分涼爽。

    還有喜愛玩鬧的,如皇后之弟宣侯,居然將帳篷裝扮的猶如稻草紮的茅屋般,走近一看卻是貼了成束的金帛銀絹,惹的眾人既豔羨又好笑,也惹來皇后一通怒斥責駡,宣侯只好連夜拆了重搭一座尋常的帳篷。

    萬程兩家照例將帳篷搭在一處,兩家人嘻嘻哈哈在一起用膳閒聊,只可惜次日一早要搞迷信儀式,當夜不好飲酒吃肉,只能用些蔬菜餅餌,以及剛從山下溪流裡捕撈上來的魚蝦熬好的魚湯。不知道是不是少商心理作用,她總覺得這次祭祀似乎形式大於內容。

    天不亮時,萬松柏和程始穿戴整齊官袍就趕赴禦帳處,其餘家眷則留在原處,跟著響亮的鑼鼓聲行跪拜叩首並祝禱之禮,足足鬧騰了一上午才算完。

    大概是貧血的緣故,少商撐著發暈的腦袋在帳中休息片刻,出來時已是物是人非——

    萬萋萋和程頌去參加班老侯爺設獎的射箭賽馬會了,程詠本欲找幾個同窗論文,卻被提前找上門來的尹家兄妹拖走了,程少宮原想待在帳內看書,誰知展卷前習慣性的卜了一卦,得出‘申時初刻前不宜留在原地’的精准卦象,他摸摸鼻子,只好出去晃蕩一番。

    蕭夫人和萬夫人對坐聊著家常,程姎照例乖巧的陪在一旁,看見少商出來,還告訴她樓垚來找過她了,見她休息就沒打擾,也被程二哥拉去了。

    少商想了想,決定不要浪費這樣好的春光,便戴上帷帽,騎著心愛的奶牛斑小花馬,漫無目的的獨自悠哉去了。沿途遇到談笑的小女娘,結伴的士子,甚至差點驚到了數對野鴛鴦。路過一叢花樹,她還摘了幾支編成一個的花環戴在小花馬頭上,搖頭晃腦間,愈發顯得蠢萌可愛,直把少商逗樂了。

    她自小不愛人多的地方,自是背向塗高山往四邊丘陵處而走,誰知沒騎多遠,居然在前方溪邊看見袁慎和一群文士打扮的青年在亭子裡煮酒誦文,幸虧她戴著帷帽無人認出,於是趕緊拍著小花馬的脖子轉向而走。

    她邊騎邊想,為什麼她老是容易被人遇上呢,那是因為她總喜歡往水邊跑呀,如果不想再遇見熟人,也許她應該轉換思維,反向而走,例如……少商抬頭望去,只見不遠處的山丘上有座小小的樓閣式木塔。

    少商心裡一動,她正想看看這天子行帳和勳貴遍地的景象是何等氣派,可惜她家老爹官位不夠,根本沒法湊近了看,還不如從高處俯視呢。

    心念已定,少商於是迅速策馬奔去,騎行到離寶塔還有幾十丈處,山丘上碎石密佈,道路高聳嶙峋。她疼惜小花馬年幼蹄嫩,便將它栓在一旁樹林裡,自己提裙步行上山。

    這山丘遠處看來小小一個,真爬起來卻頗費力氣,少商爬的氣喘吁吁才來到塔下,只見塔門上鐫有‘雁回’二字,然後推門而進,同時喊著‘可有人在’。扯著嗓子喊了十好幾聲後,少商發現這塔里竟然沒人,於是回頭關上塔門,小心的往裡走去。

    這是一座附近鄉民湊錢建造的新塔,用以供奉最近新興的宗教偶像,整座塔內部雕飾的雖不很精細考究,但木料結實嶄新,桐油漆的也閃亮,打掃更十分乾淨,少商便一層一層的爬了上去,足足爬了七層才到塔頂。

    少商撫著劇烈起伏的胸口,一邊喘氣一邊端詳供奉在塔頂的這座幾分眼熟的小小石像,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才對嘛!不過現下這石像還帶了幾分原始的猙獰,等再過上幾百上千年的演變,就會變的慈眉善目阿米豆腐嘍!

    少商本想推窗去看,抬頭間發現屋頂竟撐開了一扇天窗。

    在做太妹預備役之前,她首先是個頑童,爬樹翻牆的技術可入選全鎮前三甲,當下紮起裙擺,順著欄杆和邊柱往上爬去,纖弱但經過鍛煉的身體竟然靈巧的攀了上去。

    穿過天窗翻到屋頂,溫暖的春日陽光便灑遍全身,少商愜意的深吸一口氣,覺得通體舒暢。放眼望去,只見塗高山下一片小如蟻群玩偶的人群馬匹和帳篷,在絢爛的陽光下就像萬花筒裡的五光十色。

    這種感覺實在誘人,少商索性平平躺到坡度微緩的屋頂上,以袖遮臉,享受這難得的片刻寧靜和溫煦日光浴。誰知,這一躺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等再醒來時日頭已偏西了。

    少商一拍腦袋,哎喲一聲。她想起蕭夫人曾吩咐過,皇帝今晚要宴請群臣,皇后便宴請群臣的家眷,務必要在酉時二刻前趕回去,到時人家紛紛入座卻少了她,雖是群筵,但若被有心人看見後告上一狀,麻煩也不小。

    此時沒有手錶,少商也不知究竟什麼時辰了,趕緊提起天窗撐住了,然後滑溜的順著原路爬了下去,離開第七層前還朝石像拜了拜,誰知剛走到第六層,她隱約聽見廂房裡有人聲。

    ——這座塔是最常見的六邊形結構,除了第七層是個供奉石像的小閣樓,下面六層都是同樣大小,同樣構造。六邊形的平層,一小半用來做樓梯通道,其餘面積對分兩半,一半是廂房,一半是通向欄杆露臺的平地。

    少商懵懵懂懂,尚弄不清狀況,攀著樓梯扶手湊近一聽,聽見裡面有兩人在說話,言語聽不甚清楚

    “……太子這回見事倒快,兩個時辰內就找人解釋了那讖語,逃過一劫……”

    “……若是……倒好了……如此性情怎堪太子之位…廢儲勢在必行……!”

    少商背心一片冷汗,她害怕起來,這種害怕不同以往,仿佛一塊冰冷的鑄鐵塞進她的胸腔,墜墜的,寒氣四溢。不知僵住了多久,她克制住瘋狂叫囂的逃跑欲望輕手輕腳的緩緩往後退去,希望能回到第七層躲一躲。

    誰知剛靠近窗臺,頭頂伸下來一隻有力白皙的手掌,少商幾乎尖叫出聲,用力雙手捂嘴,硬是一點聲響也沒發出來——抬頭看去,竟是一張熟悉俊美的面龐!

    淩不疑半個身子攀在梁上,看見少商在下面,似乎也嚇了一跳,隨即忽笑了起來,他本就生的極美,此時舒然一笑,漫山的春色都不如他的神色明媚。

    少商看花了眼,居然忘了害怕,也呆呆的回以一笑。

    這時,廂房裡終於察覺到外面的動靜,其中一人沉聲道:“誰在那裡!”說著便要推門出來看是誰。

    少商再度嚇住了,心提到了嗓子眼。淩不疑略一思索,迅速一躍而下,伸手抓住少商,然後帶著她飛身往塔外跳出去!

    這次少商終於忍不住想厲聲尖叫,不過因為驚嚇過度,居然叫不出聲音,只能在心裡瘋狂大喊——這裡是六層呀六層,你以為是在拍武俠片,沒有威亞你拍什麼武俠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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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1-12 12:27 AM

第五十八章

    少商兩輩子加起來對人身威脅最嚴重的情況也不過是檯球室打群架,大姐頭遞給她一個啤酒瓶要她立個投名狀,從而導致她頭一次萌生退出江湖的意圖。因為她忽然發現,自己雖然各種混不吝,但並不適合血濺三尺的戲碼。

    淩不疑一手緊緊攬著她的腰,一手勾住第五層塔簷下的欄杆上,兩人就這麼掛在塔外,少商不得已牢牢抱住淩不疑。山丘上高處風勢猛烈,她臂力有限,幾次都險些滑將下去,幸虧淩不疑左臂如同一個堅固的鐵圈將她扣在自己懷中,才不至於掉落。

    少商聽著塔內的腳步聲從第六層噠噠往下,那廂房裡的兩人稍有猶疑後,果然迫不及待的要離開此處,少商正要高興,淩不疑忽低道:“我去除了這兩人,今日之事便無人知道了。”

    少商有些害怕,此時的淩不疑與往常全然不同,神色間透著一股淡漠的狠厲,仿佛說的不是殺兩個人,而是宰兩條狗。她心頭一驚,不及想到什麼,趕緊道:“不行不行,你看,那邊,有人來了!”

    淩不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一隊幾十人的勁裝護衛悄無聲息的摸索上了山丘,顯是來接應廂房裡這兩人的,幸虧他們二人是掛在側簷的後面,才沒被護衛們看見。淩不疑皺著眉頭,似是並不願意放棄‘殺人滅口’這個念頭。

    廂房裡那兩人走到塔底,和來接應的護衛們說過幾句後迅速騎馬離去,淩不疑始終縮在第五層側簷之後,見他們走的乾乾淨淨,這才右手用力一攀,抱著女孩翻進第五層廂房中。少商被風吹的頭髮散亂,雙腳一踏到地面立刻腿軟的坐到在地,心跳仿佛擂鼓般劇烈,再看看身旁的男人,臉色平靜,心跳如常,除了神情略見凝重。

    “他們人走了?”少商按在胸口上,壓住快跳出來的心,“我們也快走吧,說不定他們還會回來搜人呢!”

    淩不疑看了她一眼,略帶笑意,“何以見得。”

    “這兩個無膽匪類,自己身嬌肉貴怕有損傷,就跑的那麼快,等自己安全之後必要讓人回來查探的!”電視都是這麼演的。

    淩不疑忍著笑,點點頭,“你是徒步走來的?”

    少商指著東邊的窗戶,“不不,我騎馬過來的,然後將馬栓在東面的林子裡了。”

    淩不疑神色陰晦,心生疑慮,“……你很聰明,知道隱藏坐騎不讓人發現。”

    “不是的!”少商恨不能吐血,“我是看這片山坡上都是尖利的碎石,怕弄傷了我的馬,這才沒騎上來的!”

    淩不疑一怔,顯是沒想到這個緣故。

    “上有天下有地,我真是個天大的蠢才!”少商氣急敗壞,她此刻已想明白前後因果了,“我來時這裡空無一人,見風和日麗天高氣爽,就爬上屋頂打個盹。那兩人定也以為塔裡無人,才在這裡相談陰私的。哎呀!早知道我就將馬栓在塔下了,人家一看有人就不過來了!”

    淩不疑忍不住笑起來,“爬到塔頂打盹,嗯,是沒什麼人能想到。”

    少商訕訕的,“誰人小時候沒個嗜好呢。”

    淩不疑笑了笑,俯下身子,拎起女孩微涼的雙手,“今日,你再陪我走一走罷。”

    少商望進他含著笑意的眼中,濃褐色的瞳仁剔透如晶,卻叫她無端生出一股寒意。

    她此時才發覺他今日著一身隱隱反光的暗藍色織銀斜紋錦袍,原先應該披著外罩袍卻不見了。不等她回神,淩不疑已再度將她提起來放在自己背上,又將她雙手繞在自己頸項上,然後迅速下塔而去。

    少商本想要求自己走,但見他在山丘上側轉騰挪,健步如飛,比之自己走不知快了多少,便老實的閉上了嘴。伏在男子寬闊的背上,鼻端縈繞著仿佛如清冷雪林般的氣息,為著不掉下去又得牢牢摟著他的脖子,隔著薄薄的春衫,幾乎能感覺到下面結實修長的背肌,少商尷尬的簡直不知如何自處。

    兩人先在東面樹林找到少商那匹奶牛斑小花馬,蠢萌的小馬猶不知發生了何事,還在搖頭晃腦的賣萌,淩不疑看著那可笑的花環,嘴角彎了彎,少商紅著臉表示‘這也是小小嗜好’。

    然後淩不疑牽著小花馬拉著女孩往南又走了一陣,找到了他栓在那裡的一匹高頭駿馬,漆黑的轡鐵上掛著一件墨藍色的織錦外罩袍,顯然他也是臨時起意跟著那兩人過來的。

    少商笑道:“原來你也將馬栓在這片林中呀,真是……”她本想說‘英雄所見略同’,但想到將淩不疑拉到和自己智商一個水準,屬於馬屁拍到馬腿上了,於是改口道,“淩大人,我們趕緊回去吧。”

    誰知淩不疑卻搖搖頭,道:“此刻已過酉時,那兩人看哪些人誤了筵席,就能慢慢篩出今日雁回樓上的人了。”沉吟片刻,又道,“我們往別處走。”

    少商只好隨著他翻身上馬,一路跟著淩不疑背向雁回樓而騎,騎不多時,來到一處山崖之下,崖便還斜斜長出去一棵歪脖子樹。

    “淩大人,我們來這裡幹什麼?”少商看天色漸沉,此處荒僻,開始惴惴不安了,其實適才她就想自行騎馬回去,可男子牢牢捉住了小花馬的韁繩,使她離去不得。

    淩不疑牽著兩匹馬仔細栓在山石邊,背著女孩,不緩不急道:“我今日實在沒想到會碰上你,更沒想到叫你撞上那兩人。”

    少商聽出他語氣不善,心下一慌,“淩大人,您認識那兩人麼?事情很要緊麼。”

    淩不疑繼續道:“我就是想看清這兩人才一路跟來。如今我尚不知曉他們的真面目,卻要反被識破了。”

    “怎麼會識破呢?他們又沒看見我們,我們只要好好尋個誤了宴飲的由頭,就能蒙混過去了呀。”少商的聲音十分乾澀。

    淩不疑轉過身來,眉目俊美深邃,神情晦暗難明,“不,還有你,你能將我洩露出去。”

    “我、我不會的……”少商聲音發顫,她忽想起適才淩不疑就想殺了廂房裡那兩人,眼下對自己的心思怕也是一樣的。她見勢不對,立刻想往小花馬那邊跑去,誰知淩不疑伸手就從山石上掰下一塊石頭,輕輕一拋,筆直投擲過去,生生在少商腳步前砸出一個小小深坑來。倘若少商適才走快一步,如今腳尖就被這石頭砸中了。

    淩不疑再次露出那種陌生的淡漠神色,一步步朝少商走來。

    少商步步後退,忽然大聲道:“我聽聞你自小養在皇后宮裡,又和太子素來親厚,誰不知道你是哪邊的人呀,那些人要對付太子,難道會不提防你?!”

    淩不疑停了腳步,淡淡道:“你說的沒錯,不過,我不是怕他們知道我在扶保太子,只是不能誤了幾日後的一場好戲。”

    少商害怕的牙齒打戰,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都快退到山崖邊了,“淩大人,兄長,我真的不會說的,你要相信我……”

    “茲事體大,稍有不慎,多少顆人頭落地,我不能只憑相信你就作罷。”淩不疑淡淡道,說話間,他已經抓住了少商的手臂,只消輕輕一推,可以直接完成殺人毀屍兩個步驟。

    少商雙手牢牢扯著他的衣袖,哭的稀裡嘩啦,飛快的辯解,“……不、不是,我又不認識那兩人,不對,我都沒見到他們的臉,我怎麼透露你的行蹤呀,難道我滿營去喊一通麼?!再說了,程家根基薄弱,既非豪強世族,也不是起初就跟著陛下打天下的股肱重臣,這、這儲位什麼的,我們摻和什麼呀……您真的可以相信我……!”

    天呀地呀,她的人生為什麼這麼悲催,上輩子運氣不好歸不好,總算還安穩的活著,這輩子卻要捲入國家陰謀,跳過社會版直接上政治版,老天爺呀,用不用這麼器重她呀,她的資質其實連混個俞鎮十三妹都勉強的!

    淩不疑聽到這裡,緩緩放開右手,後退數步,一言不發的轉身坐到山崖邊的一塊光滑平整的長形方石上。

    少商是見過淩不疑本事,知道逃跑無望,還不如將力氣都用到哀求上,眼看有戲,趕緊連滾帶爬的挪到淩不疑身邊,哭哭啼啼道:“……我和阿垚都那麼敬重您,仰慕您,怎麼會壞了你的大事呢……”

    這話不說還好,說了之後,只聽‘啪’的一聲,淩不疑左手直接從身下方石上掰下一塊來,少商立刻被嚇住了,牢牢閉上嘴巴,不敢再囉嗦。

    淩不疑緩緩從懷中拎出一枚玉飾,少商定睛一看,竟是半塊玉玨,碎裂處還留有一個‘弱’字,她驚慌的連忙去摸自己腰間,果然發現腰際空空——這是程老爹給她的玉玨,上面還親手給她刻了一個‘嫋’字。

    “還有半邊呢?”少商呆呆的。

    淩不疑道:“已叫那些人撿去了吧。”

    少商腦子飛快轉動,立刻明白了。

    適才淩不疑趁亂扯下她的玉玨,將之對半捏斷,然後將刻有‘女’字的半邊玉玨丟出去,讓廂房裡那兩人撿走,剩下一半則自己留下。都城裡名中帶有‘女’字的女娘多了去了,只憑那半邊玉玨是猜不出誰的,但若有另半片玉玨,只要玉石紋路對上,就能打聽到自己了。

    淩不疑微笑道,“我也想相信你,不過……還是這樣好些。”

    少商心頭的怒火熊熊燃起,“你居然要脅於我?!”

    淩不疑淡了臉色,“那我還是殺了你吧。”

    “別別別……”少商立刻軟了,撲上去巴著他的袖子,苦苦哀求,“您還是要脅我吧!”

    淩不疑微不可查的彎了下嘴角。

    “總之,今日之事你不許和任何人說,包括你之雙親手足,還有樓垚,倘若叫我察覺你走了口風,我立刻將這半片玉玨丟出去,順帶提醒那些人程家有女,乳名嫋嫋。”他道。

    少商氣結,無奈道:“你既然知道那些人是誰,幹嘛還來偷聽,做這樣大陣仗?!”

    “你不答應,那我還是殺了你吧。”

    “不不不!我答應,我答應還不行麼!”少商死死抱著淩不疑的胳膊,她知道自己很沒骨氣,但活下來最重要。

    說完這番,兩人全都安靜下來,少商精疲力竭的坐到方石的另一端,垮著肩膀腦袋發空。一時心累一時放鬆,既失望於曾經以為高風亮節的偶像破滅,又忿忿於自己處處受制的窘境。算了,以後少見這人就是了!

    淩不疑看著女孩的神情,將那半片玉玨緊緊握在掌心,淡淡道:“我早知道,你若看見了我真正的樣子,就不會喜歡我了。”

    少商轉頭看去,漫天晚霞下他的側臉俊美而憂傷,充滿自厭之意,她沒來由的心軟了,挪過去坐到淩不疑身旁,柔聲道:“沒有沒有,我沒有不喜歡你。”

    咦,她之前有喜歡他嗎,不管了,先哄好再說。同時開始自我安慰——人家做大事的比較謹慎也是可以諒解的,何況只要自己不多嘴,那就什麼事都沒了。

    “是麼?我剛才看你神色不快,難道不是在心裡暗暗罵我。”淩不疑側過臉來,下頜線條完美無瑕,“你以前看我時的神氣,不是這樣的。”

    “哪有?!”雖然被猜中心事,但少商豈能承認,“若非是你,我早就被匪賊煮著吃掉了,必是慘不堪言,之後你又屢次幫我,足見你心性仁厚。就是適才……適才……若非是你,那廂房裡的人早就捉到了我,估計就是滅口的下場!如今,我若只為這麼一點小事就對你生了恨意,那豈非忘恩負義!”

    她越說越理直氣壯,越想越覺得不該責怪淩不疑,人家只是嚇唬嚇唬她,威脅威脅她,差點要了她的命……而已,其他什麼也沒做嘛!

    淩不疑終於笑了出來,隨即又沉下目色,面色陰鬱,忽道:“我是真的想放過你。”

    少商心中哀歎那你就當沒看見我不行嗎。

    “……前陣子,太子殿下失竊了一枚印信,鬧出了許多事,應是太子府中賓客所為,是以我設了個局,只等著對方入轂。我大致知道對頭是誰,但不知埋在太子府中的細作是哪些個,只盼今日不要打草驚蛇。”淩不疑緩緩道。

    少商又驚又怕,強笑道:“這些機要大事我哪裡懂得,大人您不用告訴我的!”

    淩不疑猶如清水般的目光掃過來,“適才,我只斷斷續續聽了幾句,聽不大清。你聽清他們的聲音了嗎?”

    少商何等機警,連忙道:“沒有沒有,我也沒聽清。”

    淩不疑看了她良久,才道:“那就算了。”

    少商猶自心驚膽戰,忽聽淩不疑道:“天色快要全黑了,你可想好我們回去後的藉口?”少商連忙搖頭,表示完全聽憑吩咐。

    淩不疑伸手握住女孩的左小臂,他手掌寬大,指節修長有力,女孩手臂纖瘦,這樣一握竟然五指全部合攏。

    他道:“待會兒我折斷你的手臂,再撕幾條你的衣裳掛到那山崖邊,就說你貪看風景,不慎滾落下去,是我路過救了你……放心,我只輕輕捏裂你的臂骨,很快會好的。”

    少商抱著自己的胳膊瑟瑟發抖,她心知這是好主意,卻實在捨不得自己的骨頭!

    淩不疑看了她一會兒,女孩美麗的臉頰猶帶著絨絨之意,顯得稚弱可憐,此時驚恐之下,花苞般的唇瓣輕輕顫動,好像一支細細的羽毛撩到他心頭。

    ‘哢’的一聲輕輕悶響,少商睜大了眼睛,淩不疑用右手握斷了自己的左小臂——她是見識過這條左臂的力量的,曾單臂掄起金烏般輝煌的長戟將那悍匪連人帶刀劈斷。現在,卻因為他的不忍,生生被折斷。

    “算了,換你來救我吧。我們再套一套詞。”淩不疑蒼白著臉色,微微而笑。

    少商暫態流下眼淚,好像心頭被狠狠砍了一刀似的。

    她一下撲到淩不疑腿邊,哭到稀裡嘩啦,“我聽見那兩人的聲音,我記得的,以後我幫你去認出來!你……你疼不疼,疼不疼……”

    這次她哭的沒有任何偽裝。...<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1-12 12:30 AM

第五十九章

    從任何角度看,這都是一次再尋常不過的群臣宴飲。

    皇帝依舊溫煦和睦,皇后還是儀態萬方,虞侯照例深情誦賦,吳大將軍照例舞刀助興,宣國舅照例第一個被灌醉,也照例又滾到食案下去了。二皇子照例看不順眼三皇子,席間冷言冷語的不住撩撥,惹惱了四皇子險些要動手,太子趕忙出來勸架,轉頭低斥二皇子。

    三皇子不慌不忙,對四皇子擺手示意不必,接著就手法很熟練的拎出二皇子的伴當們至今未歸之事。皇帝起初不在意,誰知片刻後飛騎回報那些伴當年少氣盛,竟然違抗聖意,自行進山行獵去了。

    皇帝當時就沉下了臉色,二皇子偷雞不成蝕把米,慌裡慌張的跪倒請罪,太子只好轉勸架為求情。五皇子插嘴道:“今日誤了宴席的難不成就這幾個,想來還有不少。”

    於是以此為始,皇帝索性查問起所有誤過賜宴的人。一番雞飛狗跳後,成果喜人——六七個下午醉酒未醒的儒生,四五個賽馬會上摔斷腿的莽撞少年,三個窩在帳中賭錢的誥命貴婦,外加兩對在林中幽會迷了路的野鴛鴦。

    平心而論,今上並非嚴苛的君主,若是情有可原,誤了禦宴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於是皇帝抬抬手饒過了那幾個倒楣斷腿的,其餘各有處罰醉酒儒生趕出太學;賭錢貴婦每人罰錢三萬,褫奪誥命,其郎婿各降官秩兩百石;至於那兩對野鴛鴦麼……一對是使君有婦的中山侯和新寡的成侯夫人,一對是虎賁田郎官之子和太學裡的歐陽博士之女。

    皇帝素性清正,當即不悅道:“朕本不願理睬這等風月之事,可成侯幾月前才戰死沙場,其婦就算要改嫁,然在孝期與有家室之人行淫,一來可見全無夫妻恩義,二來辱沒亡夫英明。當罰!”

    說完,就敕令將成侯夫人逐出都城,發還娘家,一應夫家財帛均不得分領,中山侯則直接抹成一張白板,奪爵撤官並逐回原籍自省。

    群臣見皇帝神情怫然,俱停了推杯換盞和嬉笑閒聊,安靜的坐在席間以待君主發落,此時田郎官和歐陽博士已跪倒在禦帳中央,不住磕頭請罪。前者稱辯‘小兒女不懂事迷路,並非有意輕慢禦宴’,後者卻漲紅了臉硬咬‘吾女已許配人家,都是田家豎子引誘’!

    坐在禦帳角落的程始惴惴不安,赴宴前蕭夫人派人來告訴他女兒至今未歸,他還以為女兒和樓垚私會遊玩去了,結果適才進帳前見樓垚好端端的坐在外面勳貴子弟的席位上。

    其實皇帝哪有閑功夫管個中等武將家的女孩來沒來赴宴,那三個貴婦也是賭錢的陣仗鬧太大才被人發覺,而成侯夫人和歐陽娘子是在衛士搜尋中山侯和田公子時被捎帶上的。

    程始小心的望了對面的樓太僕一眼,心中叨叨著祈求西方昆侖聖母和東方元始天尊,保佑女兒千萬莫要撞上這風口浪尖。

    田郎官和歐陽博士此時已漲紅了臉,互扯著衣襟爭吵起來,皇帝正要開口發落時,一名小黃門忽然匆匆進帳,在御座前低頭輕聲稟報了兩句。

    眾臣不知那小黃門說了什麼,只見皇帝的臉上竟有幾分訝然,目光還往帳內角落的幾桌席面射去。五皇子離得近,隱約聽見了個‘淩’字,賤格發作,趕忙道:“父皇,說起來,十一郎今日不是來了麼,怎麼到此時都沒赴宴呀?”

    皇帝沉沉看了他一眼,道:“今日進山行獵的一干豎子,每人去廷尉處領十鞭,冀州北邊不是還亂著麼,將他們發送過去效力,有功才能回返。”

    二皇子哀嚎一聲,“父皇?!您、您三思呀……”那些伴當都是他日常結交的朝臣子侄,這一下子可破了他數年之功喲。

    皇帝紋絲不動,繼續道:“二皇子約束左右不力,和五皇子一道也去領十鞭子。”

    五皇子正在得意微笑,忽聞此言,呆道:“父、父皇,您您是不是說錯了……?”

    皇帝懶得理這兩個活寶,低聲吩咐那小黃門將人領到一旁的偏帳,然後離席往後走去,眾臣和皇子們也起身拱手相送。皇帝才走幾步又駐足,回頭道“程校尉,你隨朕來!”

    眾臣的目光暫態齊刷刷的射了過去,程始哪怕天縱奇才也想不明白這高深莫測的聖意,此時也只能頂著灼灼目光,縮著脖子上前隨駕離開。

    待皇帝離去之後,帳中猶如蜜蜂嗡嗡一般吵雜起來——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我適才聽外頭的侍衛說,十一郎回來啦!”

    “回來就回來,陛下為何變了臉色,陛下總不會治十一郎的罪吧!”

    “聽說十一郎受了些傷,被人扶著回來了。”

    “甚麼?!何人能傷到十一郎!扶著回來的,想來傷的不輕呀!”

    這些話程始統統聽不見,他實在不知皇帝為何單獨召他,心裡想著自家女兒就算遲到宴席也不至於引起這麼高規格的關注吧,他亦步亦趨的跟著皇帝,心裡不住盤算近來朝堂之事,皇帝忽開口道:“程卿,你膝下有幾個兒女。”神色十分和悅。

    程始呆了下,機械的回答:“臣有四子一女。”

    皇帝頓了下腳步,皺眉道:“只有一女?”

    程始心裡打鼓,茫然不知所措,“是。臣只有一個女兒。”

    皇帝皺著眉頭,“已許配了樓太僕的侄兒?”

    “正是。”程始心道,陛下您不是還給我家頒旨賜婚了嗎。

    皇帝看起來一點也不和悅了,“卿怎麼只有一女?!”言下之意似乎很不滿意。

    程始一頭霧水。只生一個女兒也有錯?!

    其實適才那小黃門只低聲說了一句話——“淩大人左臂受傷,被程校尉家的女公子扶著回來了。”

    皇帝覺得這短短一句中,簡直每個字透著詭異。

    首先,自己養子是什麼人他會不知道嗎?傷了手臂又不是傷了腿,為何要人扶著?就算是傷了腿,當年他三刀六個洞還能直挺挺的從涼州走回都城,且不露半分痕跡。

    其次,還是個小女娘扶著回來的!哪怕今日祭祀山神,忽然顯出個靈仙來唱支小曲,都不會更讓皇帝吃驚了。

    當初有人讒言淩不疑不近女色是因為好龍陽,他嘴裡怒斥枉言,心裡卻七上八下的,嚇的兩宿沒睡好。直到後來不知哪個不長眼的給養子送了幾個顏色姣好的僮兒,被狠狠打將出去,他才放下一顆心。

    穿過十來尺的營地,來到一座略小的金頂禦帳之中,未等小黃門掀開帳簾,皇帝就聽見裡面有個溫柔軟糯的少女在哭,自家那位孤僻聞名的養子正在低聲勸慰。

    皇帝歎口氣,叫小黃門通報後大步進去,後面跟著臉色發白的程始,他也聽見了。

    進帳後,只見淩不疑坐在火爐旁,正由侍醫以木制板條固定左臂然後包紮,旁邊跪坐著一個小小女孩,雖然哭的臉如花貓一般,但仍舊看得出容貌嬌美,稚氣荏弱,玉雪堆成一般。

    ──所以,養子其實喜歡的是這一款?皇帝暗忖,難道以前沒人送過這樣的美姬。不會呀,從養子十五歲開始,應該花紅柳綠各色各型都送過了呀。

    “阿父……”少商扯扯程始的衣擺,眼淚朦朧,好不可憐。

    程始心知女兒的安危不會有事,有事的怕是女兒是姻緣,當下低聲道:“陛下問什麼,你就說什麼。”

    少商點點頭——按照兩人套好的說辭,她騎馬至山崖,因想攀折崖邊鮮花,不小心滑了下去,幸虧吊在了山崖邊的那棵歪脖子樹上,幸好淩不疑此時經過,聽見呼救聲趕來,扯她上來時折斷了左小臂。

    聽見呼救就過去了?皇帝十分想轉頭,好好提醒養子‘可記得當年虞侯家十一女落水,你居然踹斷了一截木樁丟過去讓人抱住浮著’,不過虞侯也明白了你小子的意思就是了。

    程始聽完這段,心頭一鬆,心想只是這樣就最好。當下連忙叩首,連連感激淩不疑搭救女兒之恩,又大聲向皇帝告罪。

    皇帝點點頭,心想,程始這人倒沒任何攀附之意,看來還是可用的。

    “程娘子與十一郎,之前見過?”不論心裡如何翻滾,皇帝臉上不會露出分毫。

    少商低頭看著垂落在地毯上的朱玄二色的冕服衣擺,不由得掌心冒汗,生平第一次看見國家大boss,怎能不緊張。

    皇帝看她慌慌張張的行禮,行的竟是家中對長輩的禮儀,而非面聖之禮,可見教養匱乏,強忍著沒有皺眉,又看了淩不疑一眼。

    淩不疑渾然不覺,托著包紮好的左臂,跪下行禮,道:“臣與程娘子見過數次,自不能見之不理。”

    皇帝不去理他,繼續問,“程娘子,你在哪裡見過子晟。”

    “這些事陛下不如都問臣。”淩不疑臉色蒼白,卻依舊笑著。

    皇帝又問,“程娘子,子晟乃股肱重臣,國之棟樑,你連累他受傷,可知罪?”

    少商正要張嘴,淩不疑又搶了先,笑著說:“早知陛下想嚇死她,臣適才就不用捨了左臂去救她了。”

    皇帝終於忍不住轉頭,正想板臉數落養子幾句,卻看見淩不疑眼中的哀懇之意,他暗歎了口氣,就揮手讓程家父女退下去了。

    程始拉著女兒的胳膊,連聲歎氣,一邊走一邊數落:“你這是又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阿父不是都聽見了嗎。”少商也顧不得儀態了,扯著袖子去擦滿臉的淚。

    “你你,你怎麼又和十一郎扯到一塊去了!”

    “淩大人高仁厚義,回去後我要找阿垚一起登門道謝!阿父,你給我好好備一份禮啊。”

    程始匪夷所思,“就這樣?”

    “還能怎樣。”少商奇怪的回望程老爹。

    人家救了你的命,你狠狠道謝,以後有機會回報就是了,有什麼問題嗎。至於雁回樓上的事情又不能說。

    程始:難道是自己想太多了?

    ……

    那邊廂,樓太僕聽到了些消息,將侄兒扯到僻靜處,低聲道:“適才十一郎受傷回來了,你可知扶著他回來的是誰?”

    “侄兒知道呀。是少商嘛。”

    “啊!”樓太僕反應不及。

    樓垚一臉光明磊落,直白道“適才少商叫身邊的婢女都來告訴我了。淩家兄長救了她的命,等回去後,我和少商一道上門道謝。”

    “就這樣?”

    “還能怎樣?”樓垚覺得自家伯父很奇怪。

    樓太僕:難道是自己想太多了?

    ……

    偏帳裡,皇帝繞著淩不疑轉了一圈又一圈,欲言又止,“你和程家小娘子……?”

    “陛下想說什麼?”淩不疑托臂凝神。

    皇帝直起身子背手緩走,換過話題,“那日給樓程兩家下賜婚旨時,朕記得你就在一旁。”

    “是呀,臣就在一旁。”淩不疑淡淡道。

    皇帝瞪了養子半天,有一種無處下嘴的感覺。

    淩不疑看了旁邊的小黃門一眼,那小黃門會意,小聲提醒道:“陛下,外面的筵席……”

    皇帝煩躁的揮揮手,留下句‘你好好養傷’就大步回了主帳筵席,在上首坐定後,看見田郎官和歐陽博士猶自氣呼呼的對視,他歎道:“罷了,少年鍾情不易,歐陽愛卿,你回去後預備嫁女入田家之事吧。”

    歐陽博士張口結舌,“陛、陛下,可小女已經定親了啊。”

    見皇帝神色疲憊,吳大將軍雷鳴般的吼起來:“成了親還有絕婚的呢!你廢什麼話!”

    虞侯撚著儒雅的文士鬚,微笑道:“歐陽博士,今日這麼多人看見了,想來令嬡原本定親之家也不樂意再續前緣了。這並非田家奪婚,而是小兒女兩情相悅,陛下有意成全,你何必執拗?”

    歐陽博士頹然倒地,不敢再反駁,田郎官滿臉喜色,大聲叩謝聖恩。

    皇帝心思飄移:難道真是他想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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