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關心則亂 -【星漢燦爛,幸甚至哉】《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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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6-2 03:58 PM

第一二零章

    樓犇看著樓下眾人,笑容可掬。他明明看見了萬松柏主僕,卻仿佛毫無芥蒂,落落大方道:“在下忝言與子晟相識,奈何從未有機緣深談,今日有幸,不如在下奉酒一甕,你我促膝長談,如何?”

    萬松柏猶自摸不著頭腦,絮絮叨叨追問究竟是怎麼回事,少商不想參與淩樓二人的‘深談’,便打算將眾人領到偏僻處細說,只希望不要傷害到萬老伯的小心靈;誰知那邊淩不疑已經朗聲答應樓犇,順手就拎著少商上二樓去了。

    萬松柏等人只好隨著侍衛先行落腳歇息。

    少商一面提裙爬樓梯,一面賠笑:“你們男人說事情,我一婦道人家還是暫避的好。”

    淩不疑一聲不響,拎著她上樓猶如提著一尾草魚進廚房。

    來到二樓雅間,梁邱起等一隊侍衛驅散周圍賓客,戒備門窗,獨留淩樓程三人在屋內。

    樓犇看見少商也來了,微微一怔,隨即躬身展袖行禮:“子晟、程娘子,快請入座。”

    淩不疑笑了笑,輕嘲道:“子唯好定力,只盼過會兒也能這般鎮定。”

    樓犇轉身道:“少商君,說來你我也是有緣,差點就成一家人了。若非何家出事,你還得稱我一聲婿伯。”

    少商嘴裡發苦,心想你若是知道自己是因為去程家喝定親酒才被淩不疑注意上了,恐怕就不會這麼客氣了。

    淩不疑不笑了,冷冷道:“當年戾帝意欲采樓氏女子入宮,人都在路上了,幸虧義軍先行攻入了戾帝陪都。照這樣說來,樓家與戾帝也差點成了一家人。”

    樓犇笑笑:“如今正值隆冬時節,子晟這麼大的火氣作甚?來來來,先坐下。”

    少商:“我有點氣悶,去窗邊站站。”未婚夫有些天乾物燥,她要小心火燭。

    樓犇轉身在酒甕中舀酒,轉回身來時,手上端著一尊闊口雙耳銅壺,笑吟吟道:“此間清酒醇香甘冽,子晟品一品。”

    “我不愛飲酒。”淩不疑抬手婉拒,“還是說正事吧。”

    “正事?”樓犇緩緩放下銅壺,嘴角含笑,“前兩日大破壽春,可惜子晟不在,不然又能立一大功。”

    淩不疑默了一刻,才道:“我聽說這段日子以來,你屢出奇謀,不論野戰還是攻城,稱得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如今人人都說子唯你是國士無雙。”

    樓犇道:“這不是子晟要與我說的‘正事’吧。”

    淩不疑道:“我昨日已快馬加急上奏陛下,原銅牛縣縣令顏忠闔家的屍首已於城外望峰亭下被發現——如此看來,顏忠投敵叛國一事有待商榷。”

    樓犇一副初次聽聞的模樣:“哦,竟有這麼一回事。不過子晟武斷了吧,即便顏忠一家身死,也不見得顏忠就沒有投敵叛國。況且大戰當前,人人都忙著籌畫應敵之策,子晟居然四處查訪一個盜銅棄城的疑犯?”

    淩不疑語帶譏諷:“有子唯這樣的大才為戰事出謀劃策,我自是可以偷閒查訪顏氏一案了。”

    樓犇收起了笑容。少商在窗邊走來走去,很想沿著外面的牆壁爬出樓去。

    “既然子晟言之鑿鑿顏忠叛敵一案另有隱情,在下就洗耳恭聽了。”樓犇道。

    淩不疑道:“不知何時,顏忠結交上了一位世家子弟,兩人意氣相投,相談甚歡,不過縣裡旁人卻不得而知……”

    “既然無人知曉,又怎知那人是世家子弟?”

    “倘若那人與顏忠一樣出身尋常,顏忠不必遮掩,大可以拉到縣裡引見給家人。顏忠當年處事操切,被世族收拾的不輕,他又性情狷介,耿耿於懷至今,為怕人家說他向世族服軟投誠,才一直掩藏與那位世家子弟的交情。”

    樓犇笑了:“子晟好思量,嗯,這麼說也行。淩大人請繼續。”

    “顏忠與那位世家子弟時不時會在冷僻處相聚,兩人縱論時局抱負,甚是相投。”淩不疑繼續道,“兩人都不約而同的希望不要被人看見,不過那世家子弟是心有圖謀,而顏忠是性情耿介使然。是以每次相見,那位世家子弟都是輕裝單騎,而顏忠雖不欲為外人知,但卻不曾刻意掩飾,只挑些小路走走就是了。”所以才粗心的繼續使用青牛黃牛車。

    “既然這兩人相交已久,難道就沒有書函留下?”樓犇問道。

    淩不疑搖頭道:“這其中緣由我亦不知,興許是兩人從未寫信,興許是書函已被毀去,總之我並未在顏忠府中尋到隻言片語。”

    “既然連隻言片語都尋不到,子晟焉能憑一己猜測就斷定有這麼一位子虛烏有的世家子弟呢?”樓犇譏笑。

    淩不疑毫不動氣:“自然不止是在下一己猜測,因為在四個月前的疊水祠中,徐郡太守萬松柏看見了這人。”

    樓犇有些笑不出來了。

    淩不疑道:“其實並非從來無人看見過顏忠與諸位世族朋友相聚,不過既然相聚的地方冷僻,那麼瞥見他們的也都是些村夫農婦之流,這種遠離朝堂的庶民見了也無妨,可萬太守不一樣……如今事急,待我騰出空來,撒出人手細細查問,總能在田間山頭找到見過顏忠與那世家子弟的鄉野百姓,子唯意下如何?”

    樓犇神色陰沉:“就算顏忠的確有那麼一位世家朋友罷。”

    “上個月崔侯大軍開到,萬太守領人夾道相迎,那位世家子弟在人群中看見了他,這才知道之前留下了個大大的隱患。要知道,有些事沒人提起那就萬事大吉,一旦有人想到,那就難免處處破綻。於是這些日子裡萬太守屢屢遇刺,數度險些喪命。”

    淩不疑正色道:“子唯,我來問你,你究竟認不認識顏忠?”

    室內安靜,少商偷偷看去,只見樓犇一手縮在袖中,似是緊緊捏了個拳頭,另一手握著案几一角,用力的指節都發白了。

    過了良久,樓犇忽展顏而笑,爽朗道:“我是認識顏忠,那又如何?我看他腹有經略,可歎空有一腔抱負,卻無從一展宏圖,便常與他相見。不過對他私底下的行事,絲毫不知。”

    ——這才是問題,哪怕能確認樓犇和顏忠相交,也不能咬定顏忠行事是受了他的指使。

    不過淩不疑的回答很妙,他道:“這倒是,就像我也認識子唯你,不過尊駕行事我也絲毫不知。將來諭旨之下刀口之上,也與我無甚相關。”

    少商聽見那案几一角咯吱作響,暗暗希望樓犇不要氣吐血了。

    “說到底,那顏忠終究是沒有死守銅牛縣,而是棄城盜銅而逃。子晟扯上我又有什麼意思?”樓犇語氣漸漸尖銳,“妄生貪念,心中有愧——顏忠寫的這八個字人人都聽說了,明明是他袒露罪行的心裡話。如今他罪證確鑿,子晟何必還糾纏不休?!”

    “倘若不是有人一再追殺封疆大吏朝臣命官,我也不會苦苦糾纏此事。”淩不疑紋絲不動,身若高山峻嶺。

    “好好,那子晟又該如何解釋那八個字!”樓犇冷笑。

    “自三個月前彭真起兵謀反,陳郡東部數縣盡落賊手,正在銅牛縣風雨飄搖之際,有人卻對顏忠說,有良策可保他老母幼兒安危。若照顏忠秉性,必然應當闔家拼死守城,可彼時顏忠心有動搖,這才破天荒問及縣丞如何安置妻兒老小——他寫的‘妄生貪念’,不是貪生怕死,不是貪圖財帛,而是貪圖老母幼子的安危!他的‘心中有愧’,也不是無法守城盡忠意欲叛敵投誠,而是有愧自己標榜了幾十年的捨生存義滿門忠義的名聲!”

    外面轟隆隆響起了一陣的鑼鼓,街市上歡聲如雷,震耳欲聾,二樓的這間雅室內卻靜如深海,海面下偏又是驚心動魄,詭計暗算。

    少商忍不住回頭悄悄看了一眼,發覺樓犇五官與樓垚有些相似,不過樓垚眉宇間盡是爽朗英氣,他卻多了幾分算計籌謀——就是這樣一個看起來和氣無害的人,屢派殺手行刺萬伯父的麼?真是人不可貌相。

    “顏忠信了這位朋友的話,不但將老母幼子託付,還將那兩千斤精銅相托,想著哪怕將來自己城破身死,好歹有這護銅之功,也能說的過去了。誰知……”淩不疑頓了頓,“在望峰亭下掘出的坑洞中,發現只有顏忠老母幼子的冬衣毛兜碎片,卻無顏忠夫婦的,大約就是這個道理。”

    “左縣丞李逢應當是被事先買通的,用處是大肆張揚顏忠盜銅叛逃。坐實了顏忠的罪名後,他也沒用處了,於是死在了獄中,同時妻兒皆死。”

    樓犇陰陽怪氣的笑起來:“死在獄中?那子晟應該去找當時佔據銅牛縣城之人啊。那人是誰?我想想……”

    淩不疑不等他裝腔作勢,徑直道:“是馬榮馬將軍。自從賺得縣城後,一直是他署理縣城內一干事務。不過數日前,他也死了。”

    樓犇眼底浮起得意和殘忍:“那真是可惜了,子晟的猜測又只能是猜測了……不過,能這樣輕易深信旁人,將身家與兩千斤精銅託付,最後落的身死名滅,這位顏縣令也免不了一個輕忽失察的罪名。”

    “這是因為顏縣令想不出那位世家友人會負他的理由。”淩不疑分毫不讓。

    “這件事我之前想了許久,始終想不通。那顏忠並非懵懂年少之人,多年宦海沉浮,怎會如此輕信呢?直至想到了子唯你,一切頓時豁然開朗。”

    樓犇冷聲道:“子晟慎言。”

    “好,那我換句話說——因為顏縣令想不到那位世族友人有背叛自己背叛朝廷的理由。”

    淩不疑道,“顏縣令的那位世族友人定然與子唯一般,不但自己名聲甚好,在江湖上頗有人手助力,而且父兄家人都在朝為官,深受陛下重用。那彭真顯然只是一時跳樑小丑,這種情形下,那位世族友人怎會去投彭真,豈非棄珠玉而就草芥?!是以,顏縣令自然對那位世族友人深信不疑!想來,直到他在望峰亭前闔家被屠戮之時,依舊沒想明白。”

    “還有那位馬榮將軍。我與他見過數面,略知其為人。自從他接管了銅牛縣後秋毫無犯,實在不合他以往嗜殺貪暴的名聲,如今看來,似乎就是在等著朝廷去招安。”

    樓犇臉色青白交加,過了片刻,他勉強一笑,問道:“這些都是子晟的臆斷之言,可有何憑證。”

    淩不疑道:“無有憑證,的確盡是在下的臆測。”

    “你便要拿這些臆測來給我定罪?”

    “談不上定罪,只是想來聽聽子唯的看法。”

    樓犇冷笑出聲:“我的看法就是子晟別再胡思亂想了,趕緊回崔侯大營裡領功等賞吧。”

    淩不疑微微皺眉,扭頭道:“你別走來走去了,怎麼今日一句話都沒有。”這話是對著窗前走來走去的女孩說的。

    少商停下腳步,面無表情:“要我說,那好——”她微微側身,面向樓犇。

    “樓二公子,你是不是誆騙顏縣令攜銅出城,然後屠戮了顏氏滿門,然後嫁禍顏縣令叛敵賣國,然後串通那什麼馬將軍裡應外合。最終,馬將軍得以從彭逆陣營脫身棄暗投明,而你得了一大功勞步步高升……你認是不認!雖然我等並無任何直接證據,不過你最好還是認罪了吧!”

    ——這就是少商今日不願意摻和的理由,沒有證據先傷和氣,終歸是相罵無好言。而且說句實話,她沒有淩不疑那麼篤定,雖然也有同樣的懷疑,但萬一呢,萬一有個萬一呢,豈非冤枉了樓犇?!

    聽完少商的話,樓犇仰頭縱聲大笑,淩不疑面色發沉。

    樓犇笑夠了,才道:“好吧,既然子晟猜了這麼一大段,不如叫我也來臆測一番。”他起身走了幾步,籠袖直立,斟酌了一會兒才開口。

    “當時銅牛縣已是汪洋中的一葉小舟,眼看難以保全,顏忠不忍心老母幼兒一同受難,於是與馬榮暗中連同,意欲以兩千斤精銅換取老母幼兒一條生路,然後自己回去守城,算是以身報國了。誰知馬榮心黑手狠,直接殺光了顏氏滿門,賺開了縣城大門,並以此為晉升通途,換得將來飛黃騰達……這樣是不是也能說通?”

    “馬榮已經死了,他原就是個嗜殺偏狹之人,死了也不可惜。這番說辭既能周全顏縣令忠義之名,又不至於牽連太大,子晟以為如何?”

    少商知道,這是樓犇在給淩不疑下臺的階梯。

    不過淩不疑卻一言不發。

    樓犇目中浮現狠厲之意,恨聲道:“淩不疑,你雖是陛下愛將,但我也非籍籍無名之輩,樓家更不是任你揉搓的!倘若只憑這些臆測就要我認罪,那是萬萬不能!”說完這話,他長袖拂動,用力推開雅間門扉,大步踏了出去。

    屋裡只剩下少商和淩不疑,她扭著扭著的坐到他身旁:“我說什麼來著?不要衝動,凡事要謀定而後動……”

    “你幾時說過要謀定而後動!”淩不疑翻臉,“你不是一直都心心念念要揪出幕後真凶的麼!不過一等知道與樓家有關,你就立刻縮回龜殼中去了!”

    看未婚夫目露凶光,修長攥緊的手指強勁有力,可以須臾間捏死自己。少商乾笑道:“我這是目光長遠。你收拾樓犇不要緊,可樓太僕怎麼辦啊?世人俗規,有好事未必全家受用,可若有禍事,那家裡是一個也逃不掉的。”

    “太子殿下年幼時是樓太僕給開的蒙,又與太僕素來親厚,若是樓家真的出了事,那太子殿下該怎麼辦?我這不是在憂心這些嘛!咱們還是從長計議的好……”少商一臉憂國憂民。

    “什麼從長計議,你是想先將樓垚從這團泥沼中摘出來吧。”淩不疑毫不客氣道,“照你這麼說,哪家與太子親厚,他們家中子弟作奸犯科也不能追究了?!嗯,程四娘子,看不出你倒有佞臣的本事!失敬失敬!”

    少商被諷刺的臉上下不來,怒道:“那你有什麼好辦法!顏忠全家都死了,李逢馬榮也死了,人證是沒有了,物證也沒找到,難道你真要來個‘仗勢欺人’?——因為我比你官秩高,比你受陛下信重,所以我說什麼就是什麼!”她粗著喉嚨學淩不疑說話。

    “用不著仗勢欺人!”淩不疑直起身子,傲然一笑,“我想拿住的把柄,還從沒失過手!”他目光觸及案幾上樓犇用過的酒樽,憤而一腳踹翻案几。

    “顏氏滿門婦孺在他眼中不過豬狗爾,為著他的仕途晉升,殺人放火草菅人命亦無妨!這樣的人怎能入朝為官!不曾想兩年前我還向太子殿下舉薦過樓犇,幸虧太子沒有聽我的。這個恃才行兇,行事肆無忌憚的畜生,我定要將他繩之於法!”...<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6-9 05:09 PM

第一二一章

    此時崔祐正忙著收尾戰事安撫地方,淩不疑等不及隨同大軍班師回朝,便提前兩日帶著萬程兩家人回返都城了。途中,少商鑽進馬車虛心請教她那位神棍胞兄。

    “為何每每提到樓家,淩大人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其實我至今未替樓家說過一句話,樓垚婚後我更是只見過他一回啊!”

    “這有何奇怪的。”程少宮毫無興致的抬抬眼皮。

    “因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淩不疑他自己更加知道,倘若沒有陛下沒有何家沒有其他種種牽絆,將他與樓垚一道放在食案上,你會挑哪個來下嘴。”

    少商默然,片刻後又掙扎道:“這話也不儘然,其實我現在很喜歡淩大人的。”

    程少宮打了個哈欠:“這話你應該去對他說,興許他就順下這口氣了。”

    回到都城,其餘人各回各家——包括原本要申冤但此時重點已不在自己身上的萬松柏,淩不疑與少商分別去見了帝后。皇帝此時正召了數位儒生詢問校集文稿之事,看養子神色凝重,便打算摒退殿內所有人,誰知淩不疑卻叫住了袁慎。

    “恐怕這事還要袁侍中鼎力相助。”淩不疑道。

    袁慎神色一凜,躬身稱喏。

    此時皇帝早將黃聞拘禁起來,然而無論怎麼審問,黃聞都只說是自己十分信任的一位師弟告訴他萬松柏的‘罪行’,而此時那位師弟已不知所蹤了。然而在皇帝心中,這件事還僅止於‘封疆大吏屢屢受刺,其下必有隱情’的層級,直至聽完了養子的細節陳述與步步推演,才知道銅牛縣一案後面竟是難以想像的波譎雲詭,陣陣殺機。

    “淩大人所言甚是,推演之處也絲絲合扣,然而……”袁慎忽然插嘴,“依舊沒有鐵證可以直接證明樓犇所為。倘若只有眼前這些旁證,說樓犇只是私下結識顏忠,卻與顏忠馬榮暗中串通之事毫無相關,也未嘗不可。”——樓犇行事俐落,的確沒留下什麼直接的把柄。

    淩不疑回稟:“袁侍中說的不錯,臣不敢擅專,唯恐冤屈了樓子唯,事到如今亦不曾對旁人吐露過一星半點。如今臣只問陛下一句,是否要繼續查下去。”

    袁慎默然,他心知淩不疑這話暗含之意是‘只要查下去他就一定能找到證據,倘若皇帝想和稀泥,那麼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皇帝臉色鐵青,身姿猶如潑在雪白絹帛上的墨蹟凝固了一般。他想起了顏忠那狷介固執卻熱切的面龐,想起了樓太僕數十年來老實忠厚的模樣,更想到了皇后與太子——他們並沒有做錯什麼事,可卻註定會受到些牽連。

    過了良久,皇帝沉聲道:“天理昭彰,公義自存。查下去,查它個水落石出!”

    淩不疑躬身領命,然後定定的看向袁慎。袁慎心知躲無可躲,便也凝重相對。

    ……

    從尚書台出來,淩不疑徑直去了長秋宮,卻發現少商人不在。皇后先是對著養子一番關切,然後才笑道:“少商那孩兒什麼也沒說,就是向我告了兩日假。也是,她出門好一陣了,家裡人也該擔憂了,就叫她在家裡歇息幾日吧,你別跟獄卒似的整日凶巴巴的。”

    “她真的什麼都沒同娘娘說?”淩不疑不敢置信,他知道女孩有多敬慕信任皇后的。

    皇后想了想,道:“她只說,就算有事,我與太子也不用憂心,有你在,總能將一切都料理的妥妥帖帖的。”

    淩不疑臉上不顯,心中卻著實熨帖。他原本還以為女孩提前將事情向皇后太子抖露乾淨,心中擔憂洩密會導致事情生變,沒想她平素行事任性專斷,遇到大事卻這樣知輕重。

    此後兩日,淩不疑與袁慎一道忙進忙出以敲定樓犇的罪行,兩人本就看不順眼對方,此番更是互不看臉,互不交流,只說該說的,只聽該聽的。

    兩日後,崔祐大軍終於班師回朝。由於此次平叛之戰規模不大,贏的也算順利,外加皇帝此時心情複雜,是以並未舉行盛大的凱旋儀式,眾臣也不在意這些虛的,只等著幾日後的論功行賞,各家子弟要在崔奶爸的分配下排排坐分果果啦。

    ——也在此時,淩不疑與袁慎終於找到了足以給樓犇定罪的鐵證。

    淩不疑拜別了氣的渾身發抖的皇帝,手持諭旨徑直殺向樓家而去,在旁一起回稟的袁慎也順手被點了副使,一同前往。

    來到樓府,只見府邸內外張燈結綵,賓客笑飲,歡聲笑語直傳到巷口,他二人這才知道樓家今日宴客。袁慎一怔,遲疑道:“要不你我半日後再來……”

    淩不疑嘴角帶著譏諷:“難道半日後來拿人,你我就得罪樓家輕些了麼?要麼徹底置身事外,要麼就將事情做到底。”

    袁慎面色一沉,不再言語。

    樓太僕聽聞皇帝派人前來,趕緊率領子弟前來迎接,見淩袁二人的陣勢立刻發覺恐怕不是皇帝來嘉獎。還是樓犇定力好,眼見大難臨頭,居然神色如常,還微笑著請淩袁二人往內堂敘話,好歹在眾賓客面前給樓家留些臉面。

    往內堂走去的途中,樓犇之妻王延姬及幾個女眷急急忙忙趕來,淩不疑一眼瞥見王延姬身後一人,皺眉道:“這兩三日你都到哪裡去了?我沒空來找你,你倒跑這裡來了。”

    少商無奈道:“今日樓府設宴,二少夫人請了我家阿母,哦,她這會兒更衣去了。”她又看未婚夫全身朱紅朝服的架勢,歎道,“這麼說來,你們還是拿到證據了麼?”

    王延姬花容失色:“……什麼、什麼證據……少商、你,我們兩家可是……”

    淩不疑不願在外面夾纏,直截道:“你們也來罷。”

    來到內堂,淩不疑當著眾人的面,直截了當道:“想來子唯已知道我與袁侍中所為何來,你不如與家人交代一下,這就隨我去廷尉府罷。”

    “廷、廷尉府?!”樓二夫人驚的身子都顫了,“這是怎麼說的?!子唯不是剛剛立下大功麼!這、這怎麼說的……”哪怕她從不理外事,也知道廷尉府不是飲酒吃飯的地方。

    少商觸及王延姬激烈慌張的目光,苦笑道:“說實話,其中隱情我也不甚清楚。”然後朝袁慎奇道,“善見公子怎麼也來了?”

    袁慎無力的長歎一聲,繼續閉嘴。

    淩不疑冷冷道:“樓犇串通彭逆大將馬榮,誘騙銅牛縣令顏忠將家人與精銅託付,然後盡數屠戮之,再指使馬榮賺開銅牛縣城,最後假作說服馬榮開城投降——二人裡應外合,作下這一石三鳥之計!”

    樓太僕大驚失色:“這是從何說起啊!這這怎麼會……”

    樓大夫人繃著一張臉,盯向樓犇的目光既兇狠又鄙夷;樓二夫人已經撲倒在兒媳王延姬身上,抽抽搭搭的哭起來。

    “我還是那句老話,”樓犇不慌不忙道,“你要定我的罪,總不能光憑推測臆斷吧,拿出證據來!”

    淩不疑道:“我今日會登樓府大門,就是要償你所願。”

    樓犇抽搐著面皮:“在下洗耳恭聽。”

    “你手腳俐落,當初涉事的一干人等幾乎全部滅了口,甚至連馬榮也……”

    “哦,現在連馬榮都是我殺的了麼?”

    “你本不想殺馬榮,不過眼看殺不了萬松柏,那就只能殺馬榮了。”

    樓犇冷冷一笑,不予置評。

    淩不疑道:“我以為,若連區區一介小吏的婦人都知道留下些蛛絲馬跡以備不測,難道馬榮就會絲毫沒有防備。說到底,你們也只不過是利益相交,談何傾心信任,何況目睹對你真正信至肺腑的顏忠闔家慘死,我不信馬榮會毫無觸動!於是我便去查馬榮的行蹤——發現他自賺開銅牛縣城後就再未回過家。先是鎮守縣城,然後被‘說服’投誠,其後便在崔侯帳下效力,倘若他要隱藏些什麼,那該藏在何處呢?”

    少商腦中靈光一閃,脫口而出:“銅牛縣?!”

    淩不疑看了女孩一眼:“不錯,就是銅牛縣。在那裡,馬榮不但駐守了近一個月,還鎮日走街串巷,美其名曰‘視察百姓疾苦’。”

    袁慎聽的入了神,忍不住問:“最終你究竟是在哪裡找到‘那些東西’的。”

    淩不疑道:“馬榮差不多走遍了整座縣城,若真一處處去翻找怕是十天半個月都不夠。不過馬榮不過一介武夫,沒那麼細的心思……”他笑了笑,看向樓犇,“銅牛縣其北有一座牛頭坊,坊間有一座酒肆,名喚‘牡牝’。”

    少商還在掌心悄悄模擬這幾個字,樓太僕和袁慎等人立刻想明白了,目光齊齊射向樓犇——牛頭+牡牝=三牛。

    樓犇開始撐不住鎮定的神色了。

    淩不疑繼續道:“就在那間酒肆中,手下人發現其中一座雅間牆上有鑽鑿痕跡,挖開一看,正是一大捆書簡,裡頭有你這些日子以來寫給顏縣令的書函——從你們相識、相約會面、煽動顏忠另行安置老母幼兒,甚至到約定時辰地點……一概皆有。我猜你是讓馬榮進城後銷毀這些寫給顏忠的書函,誰知他卻留了下來。”

    少商想,大約淩不疑在追查李逢妻子時,估計也順手查了馬榮。

    樓犇強自鎮定:“哦,真是我寫的麼,子晟不會是看錯了吧。”

    淩不疑道:“那些書函並未具明姓名,只在落款處描了一面小小的菱花鏡。”

    王延姬惶惑的看了丈夫一眼。

    “不單如此,我曾在陛下的禦案前見過子唯呈上來的地方風土志,筆跡與那些書函上的字並不一致。”淩不疑道。

    樓犇的臉上恢復了幾分血色,笑道:“既無具名,筆跡又不一樣,何以見得那些書函就是我寫給顏縣令的?”

    “正因如此,我便將這些書函隱而不宣。”淩不疑道,“然而我想起了袁侍中。陛下曾數次在我面前誇過袁侍中擅長行墨,能寫多種書法字體——於是我想子唯與袁侍中不是師出同門的麼,倘若袁侍中有此才能,那麼子唯必然不遑多讓。”

    “然而歐陽夫子早就雲遊四海去了,要找回他不知何年何月,再說歐陽夫子為人是出了名的落拓不羈,別說弟子寫的東西,就是自己的手書也是隨寫隨丟,這可真是難煞我了……”

    袁慎扯了扯嘴角:“無妨,這不是有在下麼。”

    淩不疑衝他笑笑:“袁侍中雖年少,但素性沉穩,平日陛下賜下的一片竹簡一副絹帛都一一收好,井井有條。我想當年歐陽夫子離去時,是否也將書簡著作相托……”

    袁慎皮笑肉不笑:“夫子沒託付,是我自己多事,將夫子到處遺落的書簡全都收了起來,曬乾後覆上油布妥善收藏。”

    少商從這語氣中察覺到了深深的沉痛。

    “我與袁侍中在袁府中翻找了數日,終於找到了你二十歲前寫給恩師與同窗的詩賦雜文,各種字體都有,其中就有與寫給顏忠書函中一般無二的字跡!陛下猶自不能相信,還找了數位書法大家品鑒,均道‘行書雖有老辣與稚嫩之別,但確是同一人所書不假’。樓子唯,行家出手,定不會冤屈了你。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好說?!”淩不疑一手搭在案几上,淵渟嶽峙,氣勢逼人。

    樓太僕顫顫的坐倒在地上,樓二夫人掩面哀哀哭泣,樓大夫人卻上前一步,冷嘲熱諷道:“我還當你在外面立下了大功,這兩日在家中耀武揚威的厲害,卻原來是做了這樣見不得人的勾當!我說侄兒,無才就無才,學著你堂兄安耽度日又有何不可,何必非要害人害己,如今你犯下大罪,別是要牽連全家……”

    少商聽不下去了,正要出言譏諷,卻見王延姬裙擺蹁躚,幾步走到樓大夫人跟前,劈頭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眾人皆驚,樓大夫人被打倒在地,一手撐著地板,一手捂著臉,又驚又怒:“你你……你竟敢……?!”

    王延姬拔下髮間金笄,刷的一下紮在地板上,惡狠狠道:“你再敢多說一句,我就要你血濺五步!”

    樓大夫人被這目光嚇住了。眾人順目看去,只見那支金笄正紮在樓大夫人指縫之間,再差一點就要紮進樓大夫人的手掌了。

    樓太僕起身頓足道:“你給我閉嘴,不許再說話。”

    王延姬怔怔的看向丈夫:“這……都是真的麼……?”

    樓犇慘然一笑:“沒錯,都是真的。”

    王延姬落下淚來:“你為何要做這樣的事!難道非此不能立下功業麼!”

    “為了父親的委屈,為了你我的將來,為了我自己的抱負……”樓犇道,“到了這個地步,我已無顏見你。以後你就回家去吧,你年紀還輕,改嫁亦不遲。”

    王延姬嘶啞道:“你現在說這樣的話,是要我的命麼?!不過你放心,我自然會改嫁,我絕不會為了你耽誤自己一生!”

    樓犇朝妻子笑笑,轉過頭來:“子晟可知,人人都盼著生在太平盛世,獨我平生最恨沒早生幾十年。”

    淩不疑道:“當年戾帝暴政,群雄並起,將星雲集,子唯你若能得逢當時,定可顛倒乾坤,指點江山,做出一番事業來。”

    樓犇拱拱手,笑道:“子晟說的好,我在這裡先謝過子晟知己之情。”

    淩不疑道:“我心知子唯的抱負。不過,循序漸進,累積官秩,逐漸成為國之棟樑,也未嘗不是一條通途大道。”

    少商本來想說她家三叔父就是從縣丞做起,到了今年才升任縣令,不也蠻好的麼。

    樓犇自負一笑:“我生就這幅氣性,沒法子屈居人下。叫我從裨官小吏做起,將雄心壯志都消磨在言不由衷的恭維中,消磨在不痛不癢的周旋中,我寧可一生不踏入朝堂。”

    少商:三叔父地下室中槍,原來縣丞也算裨官小吏。

    “所以你就屠戮顏忠滿門,以此作為晉升仕途的踏腳磚!”淩不疑語氣逐漸嚴厲。

    樓犇搖搖頭:“崔侯謹慎,軍國大事豈容我一介白身指指點點,我大咧咧的跑去給崔侯出謀劃策,誰能聽我,誰能服我?總得有些依仗才能叫人信服我吧。”

    樓太僕老淚縱橫的拉著侄兒的袖子:“子唯啊,你何必行此下作之事,咱們樓家也不是無名之輩,你慢慢來……”

    “伯父你別裝模作樣了。”樓犇譏笑著打斷,“人人都說樓太僕忠厚老實,可我們自家人哪個不清楚伯父的小計較。”

    樓太僕噎住了。

    “說起來,我還要謝謝子晟,數年前子晟曾在東宮面前舉薦我。”樓犇繼續對淩不疑道,“我聽說子晟曾對太子言——樓子唯是個謀政理事的大才,扔在論經所裡摘章抄句可惜了,應該給他一個施展拳腳的機會。”

    淩不疑低聲道:“我只看出你的才學,沒看出你的為人。”

    樓犇道:“是以,我雖然從未和子晟深談,但心中已將子晟當做了知己。”

    少商心想:上一個把你當做知己的顏縣令都全家死光光了,看來還是別做你的知己好。

    “可惜,太子殿下沒聽子晟的,子晟可知這是為何?”樓犇道。

    少商被吊起了興致。

    樓犇看了樓太僕一眼,含笑譏諷道:“因為我的好伯父,滿口謙遜的婉拒了太子殿下的舉薦,說我年紀還輕,應該再多走走看看,再歷練幾年才能當事。”

    樓太僕滿面痛悔的歎道:“……都是我的不是,聽了你大伯母的……”

    “別再推給大伯母了。”

    樓犇冷冷道,“男子漢大丈夫,什麼事都推給婦人,也虧你做的出來!你若要舉薦我入朝為官大伯母還能吃了你不成!其實你也暗暗盼著自己兒子出人頭地吧,可惜幾位堂兄弟皆是蠢材。當年你與父親爭執,後來就怕我出了頭,將來會壓制你的兒子們,是以一直阻擋我的前途,不是麼?!”

    樓太僕被數落的滿臉通紅,張口結舌:“你你……你怎麼血口噴……”

    樓犇不去理他,緩緩走到窗邊,牆邊懸掛著一柄鑲有寶石玉玨的長劍。

    他長歎道:“這些年來,我遊歷四海,可陛下只誇獎我的文采和學問,卻不知道我的抱負乃是山河為盤星辰為棋;儲君又對伯父言聽計從,我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眼見袁師弟今年才二十一歲,已在尚書台有了一席之地,我卻還不知落腳何處。”

    “雄鷹不能在矮簷下飛行,鯤鵬也不能在淺池中鳧水,我自少年起一心入主中樞,卻不想落到這個地步。唉……時也命也……”他轉過身子,衝妻子微微一笑,“阿延,看來我不能陪你去東海尋訪蓬萊仙境了……”

    淩不疑心頭一震,厲聲呵道:“且住!”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劍光一閃,樓犇已拔出牆上長劍,橫劍抹頸。

    樓太僕和樓二夫人驚叫一聲,王延姬瘋了似的撲上去,卻見丈夫的喉間已汩汩流血,人也氣絕身亡了。

    ……

    三日後,皇帝先將彭真等一干黨羽收監,打算將來挑個好天氣行刑,同時為壽春大戰論功行賞。因為崔奶爸安排的好,除了幾個的確叫人眼前一亮的少年英雄,其餘基本都是‘按傷勢輕重分配功勞’,差不多人人滿意,連只做了文書工作的班小侯也得了賞賜與官秩。

    只樓家例外。

    在這場大戰中立下最大功勞的樓子唯忽然自戕而亡,與此同時,皇帝將樓郡丞及膝下數子流放千里,並罷免了樓氏闔族的所有官職,勒令樓大伯立刻攜全家回原籍,閉門思過。

    ——雖未點明罪行,但朝堂上的許多老油條已經心中有數了。

    唯一例外的就是樓垚。

    據說就在皇帝要給樓家定罪的前一日,何將軍的幾位昔年戰友忽求見皇帝,聲淚俱下的懇求皇帝看在何氏滿門孤寡的份上,好歹網開一面。

    皇帝是個念舊的人,想樓垚本就對其兄惡行毫無所知,如若不赦免樓垚,是讓何昭君改嫁還是一起跟著去流放吃苦呢,還有何氏小兒將來找誰安恤撫養呢。

    咬牙切齒的糾結了半天,皇帝終於對樓垚抬了抬指頭,不但沒讓他流放,還找了個小地方讓他做縣令去了,何氏餘部可以隨行。

    這日無風無雪,是隆冬以來難得晴朗的好天氣。

    少商照例奉皇后的命來給皇帝送懿冊(皇后向皇帝書面稟告事情的一種文書),然後被淩不疑拉著站在廊下曬太陽,沒過多久袁慎也過來了。也不知誰開的頭,三人忍不住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起了樓犇這人。

    “子唯師兄可惜了,單論才幹,師門中無人能出其右。”袁慎歎道,“一時想岔,萬劫不復。如今全家獲罪,夫人也回娘家去了,真不知所為何來。”

    “也不過爾爾吧,他苦心籌謀的計策才幾日就被我們看穿了。”少商吐槽。

    淩不疑挑著秀長的眼尾:“你也看穿了?”

    少商白了他一眼。

    袁慎道:“若不是萬太守碰了個巧,樓子唯的盤算就成了。”

    “這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少商道,“凡事皆有底線,樓子唯越線了!”

    淩不疑不陰不陽道:“原來程娘子這般嫉惡如仇。”

    少商再白了他一眼。

    “功名利祿誰不喜歡,可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少商憤慨道,“什麼雄鷹鯤鵬,誰不想一蹴而就一飛沖天,可是一口吃不成個胖子,總要一步步來啊,他倒好,星辰日月都得圍著他轉,非得上來就位列三公不成?哪那麼容易啊,陛下是他親爹麼,哦,親爹也沒用。不順他的意思就能濫殺無辜了麼,哈哈,笑死我了,這藉口一點也不新穎脫俗!就如袁公子,難道袁家的門第比樓家差麼?袁公子還不是從十五歲入論經台做起,老老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到如今受陛下青睞被選入尚書台,能參與國政要事——這些難道都是天上掉下來的啊!”

    聽女孩大力誇獎,袁慎看淩不疑的臉色好像被人砍了一刀,忍不住避面而笑,笑的歡暢之極。

    “誒,對了。”少商抒發情懷告一個段落,扭頭道,“袁公子啊,上回你不說相看親事到五進三了麼?現下如何了。”

    袁慎仿佛被掐住了脖子的鬥雞,笑聲戛然而止。這下輪到淩不疑爆出一連串的笑聲,同樣笑的歡暢之極。

    “不勞少商君關懷,已經三上二了!”袁慎繃起面孔,一甩長袖慨然離去。

    少商衝袁慎的背影低喊著:“善見公子加把勁啊,下回就是二選一了,可以擺喜宴啦!”

    袁慎一個趔趄,然後狀似無礙的繼續向前走。

    見此時廊下無人,少商趕緊去扯淩不疑的衣襟:“你別笑了,快別笑了,這裡是皇上議事之處,你笑的這麼響,當心禦史彈劾你行止不謹!”

    淩不疑好容易收住笑,肩頭還在抖動。

    少商道:“因為我一直對袁慎言語不善,所以你才對他還算客氣,而阿垚則相反,對麼?”

    淩不疑嗔了女孩一眼:“我還沒跟你算帳,你倒先來質問我。前幾日你到哪裡去了,是不是去找何昭君了?”

    少商趴在欄杆上,歎道:“當時我看樓家是保不住了,哪怕最輕的流放也是要人命的,可阿垚實在無辜,我總不能視若無睹吧,於是我就去找何昭君了。”

    淩不疑道:“我就說他們怎麼那麼及時求到陛下跟前,原來是你。”

    少商無奈的攤攤手:“沒辦法啊,何家那些故舊又不是時時都在都城,陛下當時正在盛怒之中,真等他下了處罰的敕令那也晚了,我只好讓何昭君提前將附近郡縣的故舊叔伯們找過來,趕早向陛下求情。”

    淩不疑冷笑道:“當時還裝的將信將疑,誰知轉頭就去讓何昭君搬救兵,你個兩面三刀的小混帳!”

    少商沉吟片刻,道:“我當時的確將信將疑,沒有證據怎能給人定罪呢?你當時又沒將樓犇的那些書函告訴我。不過……”她歎了口氣,“我覺得還是應該相信你,你很少做沒把握的事。”

    淩不疑輕哼一聲,轉過頭去,側面的嘴角卻微微彎起。

    “過幾日我要去給阿垚還有何昭君送行,為免到時候你又擺臉色給我看,有些話還是預先說清楚的好。”少商繞到淩不疑面前,直視他。

    “三兄說,你之所以對阿垚耿耿於懷,是因為若不計較什麼皇帝之令父母之命,只讓我在你和阿垚之間二選一,我多半是要選阿垚的。……我覺得,呃,他這話也對。”

    淩不疑怒極,扭頭欲走,卻被女孩死死拖住袖子——“可那是以前啊!”她大叫。

    淩不疑放停腳步,臉卻沒有側回來。

    “以前我和你又不相熟,你就跟隻吊睛白額大老虎似的要吃人,整日說一不二的好凶啊,阿垚又老實又聽話,我說什麼他應什麼,我當然選他啦!”少商低聲道。

    淩不疑回過臉來,從鼻端低哼一聲:“那現在呢。”

    “現在?”少商連忙道,“那還用說嗎!倘若把你與阿垚一道放在食案上,哪怕阿垚已被炙烤的滿身流油美味無比,而你還是生肉一塊,我也只衝你下嘴!”她忍不住用上了神棍胞兄的說辭。

    淩不疑忍俊不禁,溫柔的揉揉女孩的額髮。“盡會撿好聽來哄我!”他心中喜悅,映的雙目明亮如星,晴夜清朗。

    少商挨了他一會兒,手指又摸到了他腕間那幾圈奇怪的鐵線,奇道:“這究竟是什麼啊,不是繩子不是絲線,你纏在袖口做什麼?”

    淩不疑倏然推開女孩,背身而立,俊面莫名泛起一陣淺紅。過了半晌,他才自言自語道:“你大約從不知道,我其實一直在想你。”...<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6-9 05:09 PM

第一二二章

    樓犇一案的最大後遺症恐怕就是太子在朝中的文臣勢力受到了巨大打擊。

    原本樓太僕隱隱是擁護太子的文臣勢力的首領,如今他這一系倒臺,太子猶如去了一邊臂膀。自案發後,太子一直悶悶不樂,這日少商要去給樓家眾人送行,他也跟著去了。

    本來淩不疑也想去,少商委婉的勸他還是不要往人家傷口上撒鹽了;淩不疑也不和她爭辯,扭頭就隨太子一道出現在城外十里亭前。

    少商無奈的問太子:“殿下,您知道這樁案子是誰主審的吧,現在樓家死的死散的散流放的流放,您還把他帶來送行,是怕樓家人傷心的還不夠麼!”

    太子尷尬道:“子晟說,他是對事不對人,樓家上下深明大義,一定不會介懷的。”

    少商簡直無力吐槽:“他說您就信啊!”——都把人全家給兜底翻了,還讓人家理解他,跟淩不疑相比謀財害命都很講道理了!

    太子溫和的反擊:“原先你也對樓犇犯案一事將信將疑,後來聽母后說子晟從小到大就沒做過沒把握的事,你不也急匆匆的去找安成縣主了麼。”

    少商:……咱們就不要互相傷害了好嗎。

    少商本想對剛剛喪兄又即將遠行赴任的樓垚慰勉一番,不過有淩不疑在一旁虎視眈眈,她只好退而求其次的去找何昭君道別。兩人本沒什麼交情,不過前些日子事急從權合作過一下下,此時少商對著何昭君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那日我那麼唐突的去找你,沒想到一說你就信了,還立刻去找故舊叔伯搬救兵,我還當要費去一番唇舌呢,真是沒想到你這麼信我。”她沒話找話。

    何昭君今日一身英姿颯爽的騎裝,更顯得俐落俏麗。她淡淡道:“阿父教導過我,人這一輩子,可以蠢笨可以怯懦,但一定要會看人。當初看你抱著肖世子的頭顱瑟瑟發抖時,我就知道你的性情了——何況,就算你說錯了,我不過是白饒了叔伯故舊的一份人情罷了。”

    少商抗辯道:“誰瑟瑟發抖了,我只是怕血跡弄髒了我的新衣裳!”現在想起那猶帶溫熱的頭顱她還要做噩夢呢,想想自己真是不計前嫌的好人。

    何昭君笑笑,也不去反駁。這時前邊傳來一陣男子哭聲,兩女側頭去看,只見樓經大伯帶著幾個兒子正跪在太子跟前又哭又說。

    少商扁扁嘴道:“怎麼沒見大夫人,在馬車裡麼。”

    何昭君譏諷一笑:“你還不知道吧,不過也沒幾人知道,前幾日大伯父將大伯母休了。”

    “什麼?!”少商一驚。

    何昭君道:“二兄臨終前的那些話傳出來了。他雖闖下大禍,但畢竟是樓家這輩最出挑的子弟。族中叔伯要找大伯父理論,問他是不是真的阻攔了二兄的前程,才釀成大禍。然後大伯父就休了大伯母,罪名是‘不悌不賢,離間骨肉’,兩日前已將她遣送回娘家了。”

    少商心中鄙夷:“大夫人都一把年紀了,此時休回娘家,難道還能改嫁?嘖嘖……真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啊。”

    說完這話,少商目光觸及不遠處在和淩不疑說話的樓垚,也不知淩不疑又忽悠了少年些什麼,只見樓垚感動的熱淚盈眶,只差對旗宣誓了。她又趕緊道,“不過阿垚不是這種人,他是能共患難同富貴的!”

    “我知道。”何昭君仿佛猜到她心中所想,目光順過去看看丈夫,笑道,“你放心,阿垚既沒有怨恨淩大人,也沒有頹唐不振。他心中自有一桿秤,知道自己二兄所為實在不堪,哪怕不是淩大人揭發,也不能見容於天地人心。”

    少商既欣慰又傷懷,歎道:“阿垚就是這樣光明磊落,大道直行的人。”

    那邊,太子已將樓經扶了起來,似乎在勸慰。

    少商不滿:切,濫好人!

    何昭君冷笑道:“我家這位大伯心思倒轉的快,這就打起新的主意來了。”

    “什麼新主意?”少商問。

    何昭君道:“根子明明壞在大伯父身上,可如今遭流放的卻是君舅和阿垚的親兄弟們,若不是陛下勒令他們閉門思過,他還想讓阿垚帶他幾個兒子一道赴任呢。”

    “他也厚的起這個臉皮?!”少商有些氣憤。

    “自然厚的起。”何昭君譏誚道,“二兄自戕後第二日他就來找阿垚哭了一頓,滿口推脫自己的過錯。如今看來他是將寶都壓在太子殿下身上了,就算陛下不待見他,等將來殿下登基,沒准就能起復了!”

    “別做夢了!”少商冷著臉,“我和淩大人都還沒死呢,讓他起復是給自己找仇家麼!”從今天起她就要在濫好人太子跟前開啟讒言模式。

    “我亦如是以為。”何昭君滿意的笑了。她等的就是這句話,樓經既然能擋住樓犇的前程,等他起復後難道不會阻礙樓垚麼。

    少商隱隱覺得何昭君和以往有些不同,試探道:“此去任上,必有諸多難處,你……”

    “不必說了。”何昭君乾脆道,“我已經向幾位曾經遠任過的叔伯打聽好了,醫藥星卜吃喝睡住侍衛輜重,該備的都備下了,一時採買不到的叔伯們也都先送來了。君舅雖要不日流放,但他多年外任,一應人手書冊都齊全,過陣子君舅就會讓他用了多年的老幕僚都給阿垚送來。”

    少商看她目光清澈坦白,並無半分陰翳之意,反倒精神抖擻,暗暗稱奇。

    何昭君看向遠方覆蓋著白雪的官道,再不復當年嬌蠻任性的小女孩模樣。只聽她沉穩道:“我生於富貴安耽,少時無論闖了什麼貨都有阿父兄長為我兜著,本以為此生無憂,誰知父兄卻盡皆戰死;後來又嫁到了樓家這樣殷實穩健的大家族,誰知一朝事敗,弄到這般田地。我算是看明白了,靠天靠地不如靠己,沒准……”她笑的滿心舒暢,“這樣我還更痛快呢!”

    頓了頓,她壓低聲音:“阿父沒把何家與幼弟託付給繼母,也沒托給旁支叔伯,他託付給了我。我都不知道,原來在阿父心中我居然是能擔當的起事情的。”

    少商莫名感動。有時候,愛與信任蘊含著難以想像的力量,給予孩子面對一生的勇氣。

    臨到分別時,太子見何昭君矯健的飛身上馬,如同一隻輕快的燕子,不由得眼眶發熱,他猶記得這是身經百戰的何將軍獨特的上馬姿勢。

    何昭君昂然坐於馬上,目光自信而堅強,對少商道:“來日相逢,我請你飲酒吃肉!”

    少商欣然允諾。

    回程途中,太子心緒低落,便邀請淩不疑和少商共乘。

    少商一直沒找到機會和樓垚說句話,心情也不怎麼樣,喃喃道:“想想也有趣,樓家曾經最籍籍無名的幼子,何家曾經最刁蠻任性的麼女,如今卻要挑大樑了,真是人生如戲啊。”

    “誰說不是。”太子感慨道。

    “太子殿下,妾有一言稟奏。”少商忽然一臉正經。

    太子一個哆嗦:“好好說話,不要這幅樣子。”

    “樓經此人,實是一個假仁假義的偽君子。”少商正色,“不論現在,還是殿下將來得登大寶,殿下都不應再用這人了!”

    太子為難的歎了口氣:“他的確有不妥之處,但他到底為孤開蒙……”

    “難道沒他姓樓的,殿下這輩子就不識字了不成!”少商一身潑辣,對著太子這樣的老好人,人類不知不覺就會放肆起來。

    看太子被自己吼的不響了,少商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殿下不要擔心沒了樓經,朝中無人支援您,只要殿下自己立身正直,心意篤定,儲君之尊本就能自成一面旗幟,引來天下賢才!到那時,何愁無人可用……”

    “好好好。”太子擺著雙手,苦笑道,“其實子晟也不贊成孤再用樓太僕了,你不用這麼著急上火,有子晟呢,一頓飯的功夫,子晟能想出十八個計策叫孤永遠也用不成樓經,你且稍安勿躁。”

    淩不疑原本一直靠著車壁閉目養神,聞言看了太子一眼。

    少商一怔,喜道:“真的嗎,淩大人你這麼詭計多……啊不,足智多謀啊……”

    淩不疑端不住冰霜般的神色了,怒目直視,看似很想捏死女孩。

    太子想起他年幼時老成持重的樣子,十幾年來何曾有過這樣鮮活的人氣,背過身去憋笑。

    少商見淩不疑湊過身來,趕緊縮縮的躲到太子身後:“你想做什麼,殿下在呢,你可別亂來!”

    太子側著身子,衝自己背後無奈道:“你現在想起孤的用處了?!”他雖板著臉,但卻想,自己若有這樣一個淘氣調皮又懂事的女兒或幼妹,平素日子必然開懷。

    “殿下累了,該歇息了,你隨我去另一輛車!”淩不疑伸手就要來抓女孩。

    少商著急道:“我跟殿下的話還沒說完呢!”

    “樓經的事不用再說了,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當然有!”少商賣力大喊,然後繞到太子身前,正色道,“殿下,妾有一言相問。”

    太子忍笑:“孤聽著。”

    “殿下最近毆打太子妃了嗎?”

    話音剛落,淩不疑就撫額側頭,不忍猝睹;太子一臉呆滯狀。

    少商卻振振有詞:“我聽說太子妃自從被拘禁後,殿下好吃好喝供著她,還將東宮一側的園子劃給她閒逛散心。不單如此,我聽說太子還預備給她一份厚厚的產業,便是她將來被廢了,也能繼續錦衣玉食。是也不是?”

    太子面露尷尬。

    少商忿然道:“殿下,妾並非刻薄偏狹之人……”

    淩不疑很適時的呵了一聲,表示不贊同。

    少商不去理他,繼續道:“妾並非刻薄偏狹之人,可妾以為,所有人都該為自己所做之事付出代價。太子妃陰害曲夫人,讓曲夫人苦痛委屈了十年,難道不用受罰?!”

    “我知道殿下若是薄待太子妃,人家可能會說您涼薄無情,別的妾也不爭了,殿下就去打太子妃兩頓吧,算是略施薄懲了。”對於某些性質惡劣但又無法判重刑的罪責而言,狠狠打一頓比什麼都管用。

    “毆打婦人豈是君子所為。”太子低聲道。

    “男子毆打婦人當然是不對的!”少商道,“可有時情勢所迫啊。像我那位前二叔母,真真一個歹毒的潑婦!二叔父教她她不聽,罵又罵不過,送回娘家娘家又寵溺,休又休不了,整天攛掇我大母算計家父家母,鬧的家裡雞犬不寧,除了打她兩下還能怎樣!不是我說,當初要是我二叔父狠狠打二叔母一頓,沒准後來都不會絕婚了。”

    “俗話說,小人畏威不畏德。有些人啊,就愛欺負好人!殿下您看我,當初剛進宮時,我都不敢正眼看您,可現在,我都敢攛掇您毆打太子妃了,這簡直是犯上呀!可見,上位者還是得有些威嚴的……”

    淩不疑在旁噗嗤一聲。

    少商怒懟:“你別老打岔,我這跟太子說正事呢!”

    太子之前的愁雲一掃而空,轉身悶笑去了。

    ……

    回到長秋宮,太子先向皇后問安,然後略略敘述了適才車中所言,笑道:“如今想想,子晟遇上少商挺好的。少商說話雖沒什麼規矩,但卻是句句為兒臣好的心裡話。有時候兒臣覺得,他倆就像我自己的親弟妹一般。”

    皇后笑的欣慰:“是呀,有時我見了少商,又好氣又好笑,罵也不是誇也不是,一時想打她一頓手心,一時又想貼肉心疼。”

    這時少商將淩不疑送走,顛顛的踏進內殿,見太子欲言又止,滿臉狐疑:“殿下跟娘娘說什麼呢,怎麼妾來了就不說了。”

    太子沒好氣的瞪她一眼:“孤說你壞話呢!你現在越來越不像樣了,三天兩頭的告假。孤現在正攛掇母后也狠狠打你一頓,照你說的,打一頓比怎麼教都管用!”

    “殿下!”女孩不忿的驚呼。

    皇后莞爾微笑。

    ……

    此時正旦已過,元宵將近,按出戰前和淩侯約定好的,淩不疑要帶少商往城陽侯府一行。皇后不予置評,依舊悉心給二人預備了見面禮。少商看看那些好看不好用的金玉之物,問道:“娘娘也不喜歡淩侯夫人麼?”

    淩不疑道:“我年幼時,人人都誇淳于氏謙卑自守,願意為妾侍奉脾氣暴躁的阿母,只有娘娘說她是自甘下賤。有一回我睡著了,還聽見娘娘說,倘若她是淳于氏,哪怕兒女成群了,只要能走,她掉頭就走。”

    想起帝后妃三人之間解不開的結,少商重重的歎了口氣。

    次日一早,少商隨淩不疑來到淩侯府邸,一時覺得吃驚。

    她一直以為淩侯這樣斯文俊秀的中年伯伯的家宅,應該佈置的清雅閒散,帶上幾分書卷氣才對。誰知到了才發現,城陽侯府從庭院到屋宇,全都建造的畢恭畢敬,一絲不苟。沒有雕樑畫棟,沒有彎曲斜翹的飛簷,連案幾枰台全都方方正正,沒有半分多餘的紋飾。

    這種氣氛還和淩不疑那座軍營式的宅邸不一樣,淩不疑府明顯是一種懶的花心思佈置最後去繁就簡的結果——反正府中也沒女眷,將家宅當軍營管理還更容易些。

    而城陽侯府中的肅穆規整氣氛卻像是刻意維持的結果,在這個熱烈放飛的年代,少商神奇的感受到了一種異樣的約束感。

    淩不疑的大父大母早已過世,城陽侯府如今住著淩侯三兄弟,三兄弟雖各自娶妻生子,但至今不曾分家,外面人皆道淩家手足和睦、孝悌傳家,實在堪為世人楷模。

    對著一群‘長輩’,少商規規矩矩的向他們行禮——淩家不但宅邸規整,連人丁都很規整。淩氏三兄弟都是一妻三妾,兒女數人,排排坐在少商面前時,連神情都差的不多的溫煦和善,仿佛一個模子裡澆築出來的人偶。

    哪怕在外面各種白蓮做派的淳于氏,此時都一副端莊沉默的樣子,只有在介紹自己長子時熱切了幾分。淩不疑的大弟約莫十五六歲,生的和淩侯甚像,身形高瘦,面目俊秀;相互行禮時,他似乎偷偷看了少商幾眼,然後少商看見淳于氏在袖子下擰了兒子一把。

    淳于氏按捺不住,終於說了自己長子已定下親事,而物件竟是裕昌郡主!

    “裕昌郡主?!”少商吃驚,下意識的想去看淩不疑,才想到剛才淩不疑被淩侯叫走了。

    她掰起手指頭做算數:裕昌郡主比淩不疑大一歲,淩不疑又比淩二公子大五六歲,所以——“嗯,我記得裕昌郡主今年芳齡……”

    “新婦大幾歲怕什麼,俗話說,女大三抱金磚嘛!”淳于氏搶先道。

    少商扯扯嘴角:“嗯,這一下子就抱了兩塊半的金磚,果然好姻緣。”

    淩二公子心理素質過硬,居然一點羞赧之意都沒有,還有幾分炫耀之情。

    淳于氏洋洋得意道:“沒錯,緣分真是天定的!數月前皇后壽辰那陣,我兒在宮門外等候侯爺,誰知迎面撞上匆匆出宮的裕昌郡主,就此結下不解之緣!”

    少商努力回憶——嗯,記起來了。仿佛當時自己剛和淩不疑吵了一架,然後淩不疑又將上趕著來的裕昌郡主說了一頓,最後皇后說裕昌郡主哭著跑出宮去了……於是,淩二公子就趁機撫慰上了?能攀高枝找老婆,嗯,果然家學淵源。

    “當時裕昌郡主是不是在哭啊?”她問。

    淳于氏一驚,掩飾道:“程娘子這是何意?”

    少商道:“沒什麼意思,那什麼……汝陽老王爺答應這門親事了?”

    淳于氏笑道:“老王爺是男人,小兒女的姻緣還要看王妃……”

    “可是老王妃不是去城外道觀修行了麼?”少商笑眯眯的。

    淳于氏臉上一僵:“初嫁從父母,再嫁由自己。總之郡主自己願意,老王爺又能說什麼!”

    少商哦了一聲:“那可真是姻緣天註定了。不知喜事定在何時啊?”所以是當不了你的老婆就要當你的弟妹麼,裕昌郡主也是真愛了。

    淳于氏笑道:“還要等二叔先辦呢。程娘子不知道吧,子晟的二叔就要和虞侯家結親啦!”

    這時淩二叔父趕緊解釋:“並不是虞侯之女,而是虞侯的侄女。再說了,子晟也定好親事了,自然要等子晟的婚儀辦妥了,才輪到下頭的孩兒。”

    “子晟還是對婚儀上心些的好,喜惡什麼的都早些說了,免得到時有不如意的,都來埋怨我……”淳于氏嘟囔道。

    “子晟的婚事不用你插手!”淩侯從外面進來,後面跟著淩不疑。

    淩侯面色不善,竟當著闔家的面斥責起淳于氏來:“我早就跟你說過了,子晟的婚事陛下自有主張,你將我的話當耳旁風了麼!”

    淳于氏立刻正襟危坐,低聲下氣道:“侯爺說的是,是妾僭越了。只是妾想著子晟終究是侯爺的長子,咱們總不能一點都不……”

    “要給子晟添東西也有我,總而言之,你一丁點都不要插手!這是我最後一次吩咐你,記住了沒有!”淩侯毫不留情。

    淳于氏很是難堪,但仍然柔順的躬身稱喏。

    ——違和感又來了。

    少商詭異的覺得淩益與淳于氏並不像外面傳揚的那樣情深意重難捨難分啊,看淳于氏對著淩侯,比在宮裡面對皇后都更畏懼幾分,著實奇怪。

    訓斥完妻子,淩侯招呼淩不疑和少商往屋外走去,繞過龐大空曠的庭院,來到淩府西南角的祠堂,僕從早在那裡清掃擦拭,並準備好香燭貢果。

    揮退眾僕,淩侯只帶著兒子和少商踏入森森幽冷的淩氏祠堂,一通伏倒起身進香磕頭祝禱念叨後,儀式算是告一段落,然後淩侯引著兒子與未來兒媳到祠堂偏廳暫歇。

    偏廳裡燒著一座熾熱的火爐,爐緣還熱著一壺酒和一罐酪漿,另幾碟點心。三人圍爐坐下,淩不疑安靜的為淩侯斟酒奉上,又給未婚妻倒了一碗熱騰騰的酪漿。

    淩侯一飲而盡,開懷道:“列祖列宗知道你這樣出息,我們淩家復興有望,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說起來,我們淩家在前朝也是響噹噹的名門望族,誰知一再敗落,到最後幾無立身之地,要不是子晟的舅父幫扶,唉……”

    少商側頭去看,只見淩不疑垂睫不語。她忽然發覺,在淩侯面前淩不疑似乎分外沉默,上回戰前送鎧甲也是這樣,總是淩侯絮絮叨叨的說,淩不疑安靜的聽著。

    淩益似乎也不介懷兒子這樣,只是一徑的嘮叨。為免冷場尷尬,少商只好有一搭沒一搭的應和。

    “前朝幾位陛下可都不是好說話的君主,說句嚴厲都是輕的,尤其那位武皇帝,聽說用丞相如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能從前朝倖存至今的世族有幾家啊,都不容易!”說起這位走位拉風的帝王老兄,教導少商經史的幾位博士常是憤慨不能自抑。

    淩侯失笑的險些嗆酒:“韭菜?哈哈哈,少商說話有趣,難怪陛下和娘娘都喜歡你!”他歎了口氣,“你說的是,我們淩家能倖存至今,如今猶有翻身之力,已是天幸了!”

    他轉過頭,對著兒子:“子晟,你別嫌為父囉嗦。你這回在壽春立功,為父很是高興,但你身上又添了幾處傷啊?年少時逞能不當心,年歲大了一身病痛啊。我聽說陛下又讓侍醫住到你府裡去了,說要給你好好調養,就算你什麼都不說,我也料到你傷勢不輕!”

    少商想起淩不疑肩背上的創口,小小的歎了口氣。

    “聽為父一句,該閃避時就閃避著些,天下這麼大,能人這麼多,不是什麼事都非你不可!按下了葫蘆浮起了瓢,功勞是永遠立不完的!天地無限,你卻是肉做的,怎能一徑奮力搏殺呢。”淩益苦口婆心的勸說。

    淩不疑繼續低頭不語。

    某方面來說,少商有些贊同淩益,但她內心深處又有些矛盾,便期期艾艾的反駁道:“話不能這麼說,陛下讓淩大人多立些功勞,也是想找由頭給他加官進爵多多封賞嘛,想叫淩大人未來榮華富貴……”

    “誰說非要立功才能榮華富貴啊!”淩益藉著幾分酒意,眼中放出異樣的光芒,“誰說非要血肉搏殺才能加官進爵?”

    話音落下,偏廳死一般的寂靜。

    少商驚詫至不能言語,自她能瞭解這個世界侯,她所認識的男兒們,下至鄉野的農夫走卒,上至程老爹、萬伯父、何將軍……甚至那個身敗名裂的樓犇,都在這片天地間奮力拼搏,用自己的才智、運勢、乃至闔家性命,上求得君主賞識,下贏得部曲宗族的繁茂。

    雖說目的功利了些,但相比死水一潭的醬缸文化,少商能欣賞到這種熱烈積極的進取精神——今日,她聽到淩益的這番話,仿若跌進了一個異世界,完全不知如何回應。

    “剎那光輝看似光耀無比,輝映穹蒼,但過去就過去了。冠軍侯英雄一世吧,可他英年早逝之後,誰來庇護家人宗族?活到最後,才是活的最好!”淩益一字一句道,“子晟、少商,我們三個骨肉血親,父子夫妻,乃是至親的一家人,我今日把話挑明瞭。”

    “陛下的意思我清楚,將來你和少商生下孩兒,定然要挑幾個姓霍,給子晟的舅父承襲香火。霍翀兄長那也是天神轉世的人物,我的孫兒跟他姓我沒什麼過不去的!可是子晟啊,你斷斷不能學你舅父,陛下對你再好,你也不能真把命豁出去了!”

    “好好活著,活的越長越好,像鼄蟊一般慢慢織網,聯結世族權貴,繁衍子息,待到枝繁葉茂,待到風雲平息,那就輪到我們了!”

    少商看著淩益儒雅和善的面龐,聽他發出呵呵自得的笑聲,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心底發毛的隱懼——因為,她並不能說淩益的話是錯的。

    淩不疑始終沒有說話,只是一杯接著一杯的給淩益斟酒,最後淩益醉倒在爐邊,還是淩不疑將他攙扶回居所,交給僕從們。

    之後,淩不疑謝絕了午膳,捉著少商就要離開城陽侯府,淩家兩位叔父倒也沒苦勸,只是裝了大大的一車回禮。

    臨出門前,淩二叔似乎想拜託淩不疑什麼事,拉他到一邊說話。淩三叔則對少商扯起了家常:“程娘子別被長兄嚇著了。其實長兄最疼愛的就是子晟,他與霍夫人婚後數年無子,我與二兄的兒女都能走會跳了,他才有了子晟,真是拿他當心頭肉啊,誰知……”

    他歎了口氣,“雖說長兄後來也有了旁的兒女,可只有子晟是他親手抱著捧著餵飯哄睡過的,真沒想到他們父子如今會生疏至此啊!”

    少商無話可說,只能應景的跟著歎口氣。

    回程途中,淩不疑問少商:“你以為今日父親的話如何?”

    少商道:“我就知道你要問我!唉,好吧,我只是想起了我三叔母。去年年初滑縣不是遭了兵禍麼,老縣令為了護佑百姓而戰死,當時三叔母說,她對我叔父愛逾性命,但倘若叔父也遇上了同樣情形,她寧肯叔父也在城外抗敵,好過躲在城內苟且偷生。”

    淩不疑目光一亮,贊道:“桑夫人真乃女中豪傑!”

    少商點點頭:“但是淩侯的話其實也有道理,活長些總比短命強啊。不過倘若真是事到臨頭,躲無可躲,也不能真當縮頭烏龜啊。所以嘛,你以後少衝鋒陷陣,好好給我待在家裡調養身體才是要緊!適才我翻了你家族譜,除了你大父大母是因為遭災受罪,其餘祖宗都活了好長啊!哎呀,也不知你阿母家的祖先壽數幾何,我好像聽崔侯說過,似乎霍家也出了好幾位壽星。你也給我效仿效仿,可別死在我前頭了!”

    淩不疑又笑又歎:“你知不知道,你其實有個很有趣的異處。”

    “什麼異處?”

    “無論原先和你說的是多麼正經之事,最後總會被你繞到離題千里,定力差點的,到末了都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少商摸摸腦袋:“那你原先想說什麼?”話說其實程老爹才是歪樓的高手,自己怎麼好學不學偏學了這個。

    “沒什麼,我都忘了。”淩不疑一掃適才的陰鬱,笑的十分可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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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6-9 05:11 PM

第一二三章

    從淩府出來時辰尚早,外面天寒地凍也不要亂逛,少商提議兩人去杏花別院蹭飯吃。

    “阿媼手藝極好,本來我傅母還不服氣,上回我帶了阿媼風晾的肉脯回家,傅母就再不言語了!有回阿媼隨口說她原先是管理家務的,後來你父母絕婚後,她為了照看霍夫人才開始學的庖廚,這真是天賦了!”

    淩不疑一頓,低聲道:“阿父阿母絕婚之後,許多事情都變了。”

    少商默然。改變最大的恐怕就是淩不疑的人生了。

    “今年冬天特別冷,也不知這股寒氣什麼時候過去。娘娘也好,你阿母也好,這陣子都是病懨懨的,一天到晚的畏寒厭食,可若多燒些炭火又會咳嗽,哎呀愁死我了!喏喏,只有我們家的蕭女君,那叫一個虎虎生風精神抖擻,前兩日剛打了三兄一頓,說他藉口給萬伯父侍疾躲著不肯讀書。哼,萬伯父身旁有長兄和二兄在,關三兄什麼事,該!阿母沒燒了他的烏龜殼算他運氣!”

    淩不疑哈哈大笑:“萬太守的傷還沒好麼?我以為他會立刻回徐郡去。”

    “早好的差不多了,他是想等阿父回來見上一面。”少商道,“其實萬伯父才是借病避事的始作俑者,阿母對他一肚子火,偏又不能殺上萬家去打他一頓,便只能打三兄了。”

    淩不疑最愛聽少商扯家常,總能讓人心中溫馨柔軟。他柔聲道:“待萬太守回徐郡了,你請幾位兄長和萬家娘子去塗高山別院泡泡溫泉,前陣子驚心動魄,大家又驚又累,現在可以玩耍玩耍了。”

    少商點點頭:“別人還成,萋萋阿姊能不能出來我就不知道了。前幾日萬伯母也回了都城,她不是尹夫人是好友麼,看見姁娥阿姊現在學的溫良賢慧,有條有理,當夜就把萋萋阿姊臭駡一頓,然後捧著枕頭痛哭一場。她說將來妯娌兩個免不了要被人比,萋萋阿姊這樣風風火火全無淑女樣,怕要被比到焉支山去了!……喏,這幾日萋萋阿姊正被尹伯母拘著學怎麼做新婦呢。”

    淩不疑慢悠悠的笑道:“你也是風風火火,你也沒個淑女樣,裕昌郡主又是聞名都城的賢淑,到時你何止被比到焉支山,沒准要到大小月氏去了。”

    少商大怒:“郡主這麼好,你怎麼不去娶她?!”

    淩不疑笑道:“因為我不喜歡賢淑的女子。我就喜歡胡思亂想、胡作非為、胡吃海塞的女子……”

    少商笑著撲過去要打他:“誰胡吃海塞了?!我看你才是胡說八道、胡攪蠻纏、胡編亂造……快說說還有什麼胡字頭的,我想不出來了!”

    兩人在車中扭纏著打打鬧鬧,因此時天寒,車廂封的嚴實,外頭騎在馬上的梁邱氏兄弟並不知道裡頭發生了什麼,只發覺車身震動,輪轂搖搖晃晃的。

    梁邱飛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臉紅了:“這是在外面啊,少主公不會……吧?”

    “不會。”梁邱起面色如常,“少主公與小女君大約只是打鬧嬉戲。”

    “兄長怎麼知道?”

    “因為我有四位不離不棄的紅顏知己,而你連原本仰慕你的門房老叔之女都能氣跑。”

    梁邱飛:……

    到了杏花別院,崔侯父子三人毫不意外的叕在。

    霍君華這回病的不輕,剛吃了藥沉沉的睡下了,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淩不疑才能毫無干擾的坐在榻旁,靜靜的凝視生母一會兒。

    霍君華已然不年輕了,哪怕平常說話做事像個嬌滴滴的小姑娘,然而歲月和生離死別依舊在她的臉上留下了苦難悲傷的痕跡。

    都說淩不疑像其父淩益,少商此時覺得其實淩不疑更像霍君華,一樣飛揚入鬢的秀眉,一樣倔強高挺的鼻樑,尤其是那固執的白皙下頜,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這種相貌長在淩不疑臉上剛好,但在女子身上就顯得剛硬有餘柔美不足,致使霍君華的美貌總帶著一股盛氣淩人的意味。越妃就好多了,明明性格更加喊打喊殺,卻長的嬌媚婉約——少商很理解皇帝老伯的選擇。

    淩不疑垂首看了生母好一會兒,然後輕輕走出寢室,崔家二子已經迫不及待的一邊一個拖著他去外面庭院裡切磋戲耍,少商就與崔侯坐在廊下看他們。

    少商看崔侯眉頭緊鎖,試探的問道:“霍夫人這回病的很重麼,我聽阿媼說,這是夫人每年入冬的老毛病了。”

    崔侯道:“是老毛病,可如今君華有年歲了,不比年輕力壯時能扛著住病啊。我聽阿媼說你之前三天兩頭來看君華,好孩兒,真是辛苦你了。不過你也看見了,這回君華昏昏沉沉的時候比以往都多,湯藥都吃不大下。侍醫說,說……”

    “說霍夫人的底子其實是被掏空了,這些年來也不過是靠好吃好喝熬著。”少商低聲道,“可我實在不明白。霍翀將軍在時霍夫人養尊處優,來這杏花別院後,陛下和娘娘的賞賜是源源不絕,什麼鹿筋豹胎野山參雪蓮花,夫人的供養怕是比公主王妃都好。也就是說,夫人真正苦難的也就是失散在外的那兩年。才兩年功夫,怎麼就把身體虧空的那樣厲害啊……”

    崔祐想起女神受的罪,眼淚都快掉下來了:“當初我把他們母子找回來時君華都瘦的沒人樣了,一路上鬱鬱寡歡,還是我告訴她淩益這狗殺才又找了新歡,她才打起了精神!可見受罪多少哪能看時間長短,一刀子捅人也就片刻功夫,不也立刻致命了嘛!”

    少商覺得不能這樣比喻,但忍下沒說。

    “君華是霍家伯母早產生下的,她從小身體不好,有時跟人爭急了還會厥過去,霍家費了好大力氣才保住她的小命!後來為了淩賊拼死生下子晟,看孩兒病病歪歪的,差點又暈死過去,好在霍家嫂嫂將留給自己兒子的名字給了子晟。說來也怪,子晟自打有了霍家兒郎的名字,身子就一日日好起來了……”

    少商笑起來了:“崔叔父好偏的心。也就是說,霍夫人因為自小體弱,不能有人違逆她的意思,不能有人和她爭辯,不然就會厥過去……到末了還搶了兄嫂預留給兒子的名字?那後來霍翀將軍怎麼辦?”

    崔祐想起當時的情形,也笑了:“霍家嫂嫂有個古怪的癖好,就喜對仗工整,膝下三子三女都是排好的名字,分別是不疾、不害、不識、不齊、不韋、不疑……後來‘不疑’給了君華之子,他家幼子就只能叫‘無傷’了。”

    說完這些,他又忍不住替女神辯解起來,“尋常女娘這樣千嬌萬寵的養大,說還不定多麼脾氣暴躁呢,可君華只是嘴硬心軟。小時候她看我生的瘦小,以為我家貧吃不飽飯,便時不時用小裙襖兜著粟米送來給我,有什麼好吃好喝都不忘記留些給我。唉,如今人家都只記得她口不擇言的壞處了,還有誰知道她其實心地不壞……”

    遇到濾鏡有八百米厚的真愛老崔,少商無話可說。

    ——惹人厭總有惹人厭的道理,說‘口不擇言’是在避重就輕,其實霍君華從小就愛撒謊,每每不如意時就會撒謊,霍翀將軍不知為此給人賠過多少罪。

    尤其後來與越妃相爭,霍君華扯過的謊沒一百也有八十,一會兒說隔壁縣的越姮雖貌美但心毒,喜好凌虐下僕,一會兒又說她風流媚人,有許多入幕之賓,等後來大家見了越姮真人才知不是如此,霍君華也就無謊可撒了。

    最兇險的一次,霍君華誆騙越妃去了個傳聞中屢有賊匪出沒的地方——少商私下揣度,可能霍君華倒並不是真想要越妃身敗名裂的慘死,只是一股子無腦任性的愚蠢惡作劇。

    不過,若非霍翀警覺,救援及時,霍越兩家立時要成血仇。

    人是很複雜的,對崔祐而言,霍君華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小仙女,對越妃娘娘而言,那就該殺千刀了。也是這次以後,皇帝再不肯對這個自小看大的霍家小妹假以顏色,而最終霍君華也對皇帝死了心,轉而注意起剛遷來縣裡的淩姓俊秀少年了。

    想到這裡,少商趕緊將今日早上在淩府的所見所聞挑些要緊的跟崔祐說了。

    崔祐破口大駡:“淩老賊這狗殺才!當初就只仗著溫柔小意哄了君華,若論真刀真槍的本事給我們提鞋都不配!衝鋒陷陣他縮的比誰都快,如今倒抖起來了。少商我告訴你啊,不單裕昌郡主,他們淩家三兄弟恨不能把都城裡所有名門望族功勳貴戚都聯姻一圈,可是人心難欺啊,把諸位老兄弟拉出來問問,若不是霍翀兄長提攜他,哪個看得起他了!不過啊……”

    他忽然對著少商轉顏一笑,尖嘴猴腮的臉笑的好像個風乾的茄子,少商一個哆嗦。

    “淩老賊的話你也別一句不聽,該勸阻子晟的地方還是要勸阻,別一個勁的去拼命。”崔祐笑眯眯道。

    少商不服氣的嚷道:“剛才你還叫城陽侯老殺才呢!”

    “現在不是當初朝不保夕的時候了嘛,陛下如今威望愈高,有的是四方豪傑來投,還怕朝中無人可用麼!子晟若有個萬一,君華還活不活啦!這事就托給你了啊,到你出閣時,你阿父阿母給你多少嫁妝,叔父我原樣給你辦一份!乖,聽話啊!”

    “不用!這話皇后娘娘和萬伯父都說過,我已經有很多嫁妝啦!”少商十分豪氣。

    “傻妞妞!嫁妝還有嫌多的!要知道財到用時方恨少!這是叔父家老輩傳下來的祖訓,再對也沒有了!”崔祐拍著大腿訓斥,“你的嫁妝不多一些,將來見了郡主妯娌抬不起頭來怎麼辦?!”

    少商慢慢的,一格一格的轉回頭:“我為什麼見了裕昌郡主要抬不頭來?”

    崔祐心直口快:“人家琴棋書畫女紅烹調樣樣精通,在都城裡是出了名的賢良淑德。你呢,聽阿媼說,至今給衣裳縫口子還是歪的!”

    少商氣的渾身發抖,奮力從地板上站起來:“崔侯,崔叔父,看在您年高有德的份上,我就不與您爭辯了。但你我緣分已盡,就此告別,天高地遠,無需相送!”說完她兩手一拱,氣鼓鼓的就要走。

    崔祐這才發覺惹惱了小姑娘,哎喲連天的連忙起身相攔。

    ……

    為怕霍君華醒來見到淩不疑又要發作,用過午膳玩鬧了一會兒,少商和淩不疑就要打道回城,崔家父子則打算在杏花別院住兩天。

    遠遠回望別院門口,看見崔二不知和父兄說了什麼玩笑話,崔侯一把扯過兒子往空中拋去,然後和長子嘻嘻哈哈的接住次子。

    淩不疑看的目中盡是笑意,隨口道:“我年幼時,阿父也喜歡這樣拋起接住我。”

    少商也回望崔祐夫子,歎道:“崔叔父真是用情太深了,唉,你說他與你阿母從小長大,什麼時候開始知道自己喜歡你阿母呢。”

    淩不疑笑著搖搖頭:“大約到了時候,自然就會知道的。”

    少商歪腦袋想了半天:“我三兄也問過班小侯,如何知道自己心悅一名女子。班小侯說他曾祖父告訴過他,遇到心愛的女子時,會覺得電閃雷鳴——你看見我時,有覺得電閃雷鳴麼?”

    淩不疑仔細想了想,認真道:“那夜燈會麼。我不覺得電閃雷鳴,我只覺你站在那裡,周遭一圈盡是春暖花開。”

    少商心中甜蜜,笑的眉眼彎彎。

    淩不疑又道:“你與崔叔父究竟說了什麼,適才看他攔著你一個勁的說好話,用膳時還將最肥美的炙肉切了給你。”

    少商一僵,故作無恙的小手一擺:“也無甚大事。只是崔叔父最近見我越發賢良淑德,心中喜悅,所以大大的獎賞我呢!”

    ——嗚嗚嗚,這世上能欣賞她的只有皇后娘娘!這些封建社會的臭男人,一個個見識短淺,審美力腐朽落後!

    ……

    如此又過了數日,程老爹終於跟著韓大將軍班師回朝。

    要論這回壽春平叛之戰中最憋屈的莫過於他們這一路大軍,從頭到尾只撈到十來個殘兵潰將,蓋因崔奶爸怕班級裡的小朋友出意外,所以根本沒半點強攻的意思。

    先是淩不疑一輪疾風驟雨般的猛攻嚇破了彭逆陣營的膽,然後崔奶爸再祭出一套套春風化雨的‘勸降-離間’組合拳,最後彭真是被自己的心腹捆成粽子丟出城投降的。

    皇帝很夠意思,雖然程老爹與韓大將軍無功而返,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依舊各自賞賜了好些財帛撫恤,官秩就沒有動彈了。

    重頭戲在家裡。

    程老爹沒卸甲直接去了萬府,然後老萬同志猶如多日委屈的孩子見了家長,抱著義弟就是一頓撕心裂肺的痛哭,哭的生離死別肝腸寸斷,口口聲聲‘我以為再也見不到賢弟了真是生不如死啊啊啊啊啊啊’……

    蕭夫人抱著胳膊在旁冷眼看著,萬夫人尷尬到手足無措,除了還沒從太學回來的老大程詠,剩下幾個小輩愉快的吃瓜——此情此景,若非程老爹對蕭夫人一往情深,萬老伯又愛逛BG系的煙花地,少商就快要想歪了。

    程姎也長高了許多,性情愈發沉靜溫婉,自從萬松柏受彈劾後,她就常來萬家幫著照料老夫人,此時又安靜的幫身體不好的萬夫人忙進忙出,對比的萬萋萋愈發吊車尾——於是,以誇獎程姎作為開頭,蕭夫人和萬夫人在旁拉起了家常。

    蕭夫人已為程姎擇好了親事,只等幾個月後程二叔從白鹿山告假回家來拍板。其實這門親事挑的很不錯,蕭夫人也是費盡苦心了,若沒有淩不疑做對照,甚至可算是程姎高攀了。然而有了淩不疑這樣光輝閃耀的存在,全都城的郎婿都不夠看了。

    萬夫人倒很想得開,反正她十二個郎婿加起來都沒有淩不疑有排面,她現在的心願是只要女兒萋萋幸福就好。

    哭足一頓飯的功夫,萬松柏將掛在鬍子上的鼻涕眼淚抹乾淨,然後把眾人全都驅趕出去,只留下他的親親好義弟說話。蕭夫人早忍耐不住,長袖一擺就往外走,萬夫人苦笑著跟上。

    等人都走乾淨後,萬松柏才道:“這回九死一生,數度臨險,說起來還是靠著賢弟的佳婿才逃出升天!唉,死過幾回的人了,什麼都看開了,賢弟,今日我想與你談談萋萋和子孚的親事,還有我家的香火承續一事。”

    程始心裡門兒清,歎道:“這事我早想過啦,咱們兩家是過命的交情,如今看來兄長是生不出兒子啦……”

    “什麼生不出兒子,還不是你出的餿主意,讓我重修什麼祖墳,結果壞了風水……”

    “就算不修祖墳不壞風水義兄也只不過每兩年多一個女兒,兒子還是不知在哪兒啊!”

    “有女兒好過沒女兒啊!自萋萋出世之後,愚兄我十幾年顆粒無收啊,現在人家都在外面風言風語是愚兄的身體出了毛病呢!”

    “胡說八道!哪個敢說義兄你我去撕了他們的皮!”

    “你就是活烤了他們也攔不住人家心裡嘀咕啊!”

    “那怎麼辦?”程始無奈的坐倒。

    “還能怎麼辦啊。”萬松柏倚著隱囊,“兒子愚兄我是不想了,指望孫子吧。”

    程始眼前一亮:“這我早想過了,幾年前我就跟元漪說‘看來兄長是無有子息了’……兄長你別打岔讓我把話說完!子孚是兄長你看著長大的,和萋萋情分也好,將來他們成親後,孩兒過繼給兄長也行,直接叫子孚入贅也行……”

    萬松柏心中感動,撫著義弟的肩頭,歎道:“賢弟與我不是骨肉勝似骨肉,才會說這樣掏心窩子的話。入贅嘛,我也想過,可是一來怕你們兩口子心疼,二來我也心疼啊!子孚是多麼爽朗快活的好孩兒,雖說我拿他當親生兒子,可贅婿說出去終歸不好聽。將來他在外頭被人嘲弄了,那還不是在割我們自己的肉!思量再三,我和阿母商量好了,與其將來過繼外孫,不如直接過繼子孚做嗣子!”

    程始一時沒反應過來:“過繼子孚?可我們兩家一丁點血緣都沒有啊!”一般過繼不都是挑宗族裡的孩子麼。

    “誰說不行!”萬松柏喜滋滋的坐起來,“你看陛下跟前的岑安知就過繼了好友的侄兒做嗣子……”

    程始無奈道:“第一,岑內官是宦官,義兄和他比什麼。第二,岑內官的親族家人都在戰亂中失散了,剩下的都出了五服。第三……第三我暫時想不到,總之這事不妥,義兄要被人戳脊樑的!”

    “戳什麼脊樑!”萬松柏冷哼道,“我家那些族人你也知道,早與我勢成水火了。過繼?!哼,我倒是敢過繼,他們敢把孩兒送來麼!再說,我說過繼子孚也不是全無把握的,這些年來我手上拿了好些族人耆老的把柄,到時候打壓一批拉攏一批,再找些德高望重的鄉老說項,事情定然能成!”

    他一拍大腿,“我已派人回鄉去去暗中遊說了。總之,他們叫我順心了,之前的恩怨我就和他們一筆勾銷,以後多給些甜頭就是了!”

    程始細細思量一番,好像……貌似……真的不是不可行啊。

    “等一下等一下!要是子孚做了你的兒子,那和萋萋就是兄妹了啊!這這這……”程老爹著急了。

    “瞎叫喚什麼!”萬松柏閑閑道,“把萋萋也過繼出去不就行了嘛!人家我都選好了,就是我妻兄家。萋萋的舅父舅母沒有女兒,本就疼愛萋萋的緊,這事他們求之不得。”

    程始一時頭暈眼花,腦袋轉不大過來:“那嫂夫人能答應?萋萋可是她的心頭肉啊!”

    萬松柏笑駡:“我看你是累傻了!若不是萋萋阿母答應,我能想到過繼萋萋到妻兄家?你嫂嫂何止答應,自從我跟她說了這事,她高興的都睡不著了!”

    頓了頓,他又歎道,“唉,也就是賢弟夫婦心存寬厚了,讓我摸著良心說,萋萋這樣的丫頭給我家做新婦我也不樂意呀!魯莽衝動又嬌蠻任性,一點做人新婦的樣子都沒有!”

    “兄長別妄自菲薄,嫋嫋也沒好到哪裡去,三天兩頭的和我頂嘴,說出來的話能把人活活氣死……”程始道。

    萬松柏擺手制止了他:“不一樣的,不一樣!嫋嫋是心裡有成算的人,宮闈是什麼地方,她說的天花亂墜,你我還真當那裡是世外桃源啦?就算有皇后和淩不疑的關照,她若不是自己有分寸知進退,一樣站不住腳!萋萋就不一樣了,她是真的有口無心沒個計較啊,這下好了,可以把她‘娶’回家了,你嫂嫂恨不能把心肝掏出來給你們兩口子做謝禮!”

    程始心中混亂:“義兄容我緩緩,讓我與元漪商議商議……”

    “你呀!就是沒個大丈夫氣概!”萬松柏恨鐵不成鋼,“這種事一家之主答應了還有婦人什麼事!”

    罵過後,很快他又笑起來,“誒誒,那你不妨跟蕭氏說,打仗佈陣我雖不如你,可積攢家財我有一手啊,只要她答應了,我那萬貫家財就都是子孚的了!以後外面不管,回了家子孚還管你們叫阿父阿母,我又不會計較什麼,哈哈,哈哈哈哈!”

    程始看著義兄暢快大笑的面容,心中感動,低聲道:“兄長,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用心赤忱,可你要想清楚,開弓沒有回頭箭!若真過繼了子孚,將來兄長再生下兒子,那該如何?還有,若將來若萋萋也不能生下兒子,那又該如何?難道讓子孚納妾,那生下的孩兒就與萬家毫無血脈關係了!”

    萬松柏不笑了,目中似有瑩光,定定的看著程始,一字一句道:“賢弟,我沒你命好,從小血系親緣淡薄。當年我親眼看著叔伯們逼我母親剜目割耳以明志,血淋淋啊!年幼時,他們還暗算過我。這些年來他們更恨不得我們母子早早死在外面,為的就是想霸佔這份家業!祭田和祖產我不會動,可是家父家母和我自己創下的家產就不容他們貪圖啦!”

    “那日在密林中受賊匪圍攻,我雖傷的糊裡糊塗,卻還記得子孚將我縛在他背上。我身子肥重,把他壓的直不起身來,可他無論如何都不肯捨下我自去逃命——我當時就想,哪怕是我親生的兒子,大難臨頭之時,也不過如此了!”

    “這話你別跟蕭氏說——她把孩兒們都教的很好,有勇有謀,心地淳厚。有子孚這樣仁孝的孩兒給我做兒子,是我的福氣。就是要搶走賢弟的一個好兒子,愚兄於心不安哪!”

    程始虎目蘊淚,緊緊握著義兄的雙手:“兄長說的什麼話,若沒有義兄全力幫扶,就憑我們夫妻那點人手,早淹沒在兵荒馬亂中了!那年姓陳的盤山賊的要與我火拼,敵眾我寡,眼看要全軍覆沒。是兄長將全副家當挪借給我抵擋敵軍,這是多大的恩情啊……”

    “說什麼廢話!八輩子以前的陳芝麻爛穀子你還要來回絮叨,顯得你記性好是怎麼的。你就是這麼婆婆媽媽才總被蕭氏欺負……”

    兄弟倆感動的相視而笑,萬松柏正打算再攛掇義弟兩句禦妻之道,忽聽外面一陣吵雜,然後是程詠匆忙而慌亂的聲音——

    “阿母,出大事了!逆賊彭真忽然在獄中出首,說他與乾安王早有勾結,欲共謀大事!當初銅牛縣的那兩千斤精銅,就是他送給乾安王的見面禮!”

    外面廳堂靜了一刻,一個懶洋洋的少年聲音響起:“這與我們有什麼關係,長兄你先坐下,歇口氣喝點水嘛。”

    “少宮住嘴!詠兒你接著說,是不是牽扯到王家了!”蕭夫人道。

    “阿母所料不差!”程詠似乎喘了口氣,“那逆賊還說,若非多年前車騎將軍王淳給他牽的線,他根本不認識乾安一系。他舉兵反叛之後,也是王淳去信讓他和乾安王府聯結……”

    “口說無憑!難道彭真說什麼就是什麼不成!逆賊死到臨頭,還想多拉幾個人墊背,這也不奇怪!”這是程頌的聲音。

    “二兄你也別插嘴,長兄急成這樣,必然不只是彭真空口白牙胡亂攀咬!”程少宮道。

    “沒錯!彭真留了個心眼。他本想讓王淳替自己向陛下求情,可眼看王淳沒搭理他,就一不做二不休,將藏著的王淳信箋都拿出來了!”

    “……長兄,你還是一口氣說完的好。”少商淡漠而清冷的聲音,鎮定又緩慢,“恐怕不止攀扯上王家這麼簡單吧。是不是還扯上了東宮?”

    程詠長歎一聲:“其中有幾封信中寫著——最好能引的陛下御駕親征,然後從中上下其手。只消陛下有個山陵崩,太子就能繼位了,到時就有王彭兩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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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6-9 05:13 PM

第一二四章

    事出緊急,少商立刻請示蕭夫人,獲允後回家收拾好行囊,然後帶上蓮房桑菓進宮去也。臨離開萬家前,蕭夫人沉聲囑咐:“好好侍奉皇后,別的事情不要多嘴。”

    少商心知肚明:“我算哪路人物啊,就想多嘴也得有人聽啊!”

    蕭夫人深知轄制女兒不住,只能歎道:“宮闈兇險,儲君之事兇險尤勝十倍,你要好自為之,不可惹禍!”

    少商知其有理,只能老實答應。

    用皇后所賜的權杖叫開上西門,爾後徑直往長秋宮走去,尚離宮門還有十餘丈遠,少商聽到宮婢的勸阻聲和一個尖利哭喊聲。少商走近一看,果然是王姈。

    宮婢們看見少商,紛紛高興的叫起來——

    “程娘子來了!快快進去,娘娘又病了!”

    “少商姊姊你可來了,娘娘從昨夜躺下就一直咳嗽,可嚇壞我們了!”

    “之前翟媼還說,你若再不來,她就要使人去你家找你了!”

    ……

    不等少商反應,哭的蓬頭散髮的王姈就撲過來,她滿臉是淚,惶惑不安,甚至都不敢站著,只跪在少商腿邊哭喊:“程娘子救救我阿父吧!他和幾位兄長都被捉起來了,都下到北軍獄裡去了!”

    少商一愣。對了,這些不屬於刑事犯罪,所以不是關在廷尉府。

    一名宮婢憤憤道:“王娘子!奴婢們已經說過許多遍了。娘娘說了不見你,你非要進去是抗旨!娘娘現下病著,你在外面吵吵鬧鬧是安心不讓娘娘養病麼!”

    另一名宮婢喊道:“王娘子你趕緊走吧,再不走我們就去請中黃門來拖你走了!”

    王姈怒道:“你們這些賤婢!往日一個個卑躬屈膝,現在看我家有難就來踩我一腳!好一群見風使舵的勢利小人!”

    少商叉腰道:“她們是宮女,對著貴人們不卑躬屈膝難道還趾高氣揚啊!還有,皇后娘娘是後宮之主,長秋宮的人還需要去勢利誰?哪怕皇子公主在這裡都是客客氣氣的,你一個外臣之女倒跋扈的很!”

    她本就在宮婢宦官中有些威望,此時周圍的宮婢心中感動,立刻你一言我一語的附和起來,圍在外一圈的黃門們甚至輕輕叫好。

    王姈氣的渾身發抖,一下站起來,叫道:“好你個程少商,我早就看出你奸猾歹毒,如今我家遭難,你終於如了願,可以站在岸上看好戲了!”

    “好笑了,你家遭不遭難關我什麼事!聰明的趕緊給我走,別打擾娘娘歇息!”

    “我不走,我要見娘娘!娘娘不能不管我們啊,難道眼睜睜看著我們家破人亡!”

    “哎呀,你這是柿子撿軟的捏啊。娘娘的是後宮之主,天下之主是陛下,你父兄也是陛下叫捉起來的,有種你去求陛下啊,來糾纏娘娘是怎麼回事!”

    王姈爭辯不過,只能朝著宮門大喊:“娘娘、姨母,救命啊救命!請念在我阿母和你是骨肉至親的份上……”

    少商打斷道:“什麼骨肉至親,娘娘和文修君是姑舅姊妹,都不是一個姓的,別叫的這麼親熱!既然你父兄這麼十萬火急,文修君怎麼不自己親自來求娘娘啊?”

    王姈正要回答,長秋宮門忽然大開,只見大公主和二皇妃由一群宮婢簇擁著,款款從裡頭走出來——少商立刻放下叉腰的雙手,斂容行禮。

    二皇妃緩緩走近,微笑道:“你們在外面吵什麼,我們在裡頭聽見了。”

    大公主撇撇嘴:“還能有什麼,阿姈是個大大的孝女,非要去打擾母后,少商不讓唄。”

    少商笑道:“誒喲我的長公主哦,您真是慧眼燭照料事如神!”

    大公主掩口輕笑:“你這淘氣調皮的丫頭,前幾日父皇還埋怨母后,說不要讓你左一日右一日的告假,沒你在旁嘰嘰喳喳,宮裡都空落落的。”

    少商假作歎息:“我阿父說了,做父母的訓斥孩兒是慣例,既能警示兒女又能出出氣。可偏偏殿下們個個孝順明理,聰慧懂事,陛下這麼多兒女竟無人可以訓上兩句,可不是只能左一日右一日的訓斥我來找補麼?”

    大公主笑的花枝亂顫,指著少商向二皇妃道:“你看看她,難怪父皇母后都喜歡她,若不是十一郎下手早,我非得將她說給幾位皇弟們不可!”

    二皇妃呵呵一笑,看了眼王姈,對少商道:“你在外頭也聽到消息了麼?你對娘娘的孝心我們都知道,這幾日就勞煩你照料母后了。”

    少商心想你和我家蕭女君倒是一路人,意思差不多,嘴上卻恭敬的答應。

    “兩位殿下,我……”

    王姈又跪了下去,正要開口求情,大公主毫不客氣道,“你就別廢話了,汝父王淳不過庸才爾,這些年來惹下多少爛攤子,若不是十一郎屢次為他補救,父皇早把他免職了!如今出了這樣的大事,牽連了東宮,你還好意思來求情,真是厚顏無恥!”

    “殿下。”二皇妃輕聲道,以目光示意不要張揚,少商在旁冷眼看著。

    大公主緩緩出氣,對王姈冷冷道:“我可不是母后那麼好脾氣,聰明的你趕緊給我走,不然我就讓大長秋過來,以擾亂宮闈的罪名將你杖斃,看哪個會替你說話!”

    王姈瑟縮一下,低低哭泣。

    少商忙上前笑道:“妾知道殿下一片至孝,可殿下素來仁慧的名聲何必為了這點小事折損。殺雞焉用牛刀,待我將王娘子罵走便是!”

    二皇妃似笑非笑的看了看少商,大公主點頭道:“也好,這裡就交給你了……我們走。”後三個字是對二皇妃說的。

    兩人親昵的攜手離去,少商望著她二人的背影以及一大群簇擁的宮婢宦官,自言自語道:“早就聽說二皇妃交好長公主了,沒想現在這麼要好。”

    跪在地上的王姈聽見了,低聲道:“你不知道吧,數月前她們已定下兒女親事了。”

    少商看看她,忽提高聲音對周圍道:“行了,都擠在這裡作甚,該幹嘛幹嘛去!你們幾個不用守門了啊,快滾!還有你們四個看什麼看,今日這事有我往常講的故事精彩麼,真是見識短淺,看我以後還分不分點心給你們吃!你們幾個站那麼高幹嘛,嘴裂的好像鍋蓋那麼大,庖廚那兒不用幫忙啦……”

    被她一陣呼呵,周圍的宮婢宦官都低頭笑著離去。

    少商收起笑容,一把捉起王姈的胳膊,邊往外拖邊低聲道:“你也看見了,要是不想被打死就趕緊走,茲事體大,牽涉更大,不是你我可以置喙的……”

    王姈腳下踉踉蹌蹌,輕泣道:“不是的,阿父真是冤枉的!這些信斷斷不是阿父寫的!”

    少商腳下一頓:“你說什麼?莫要為了脫罪就胡說八道!”

    “這是真的!真的真的!”王姈反手抓住少商的胳膊,含淚哀求,“家父是什麼人我做女兒的還不知道麼!剛才長公主有句話說對了,家父就是個庸才,更兼貪生怕死,只要有醇酒美人哪裡會去謀什麼反!借他十八個膽子都不成哪!”

    少商有心多問,但此地此時不便說話,便壓聲威脅:“那你發個重重的毒誓我方能相信你!你就說,倘若你父真有謀反的意思和舉動,你就連嫁十八回,回回被人休回家,然後顛沛流離饑寒交迫而死!”

    照王姈平素的性情非得罵回來不可,但此時她咬了咬牙,居然真照著發了一遍毒誓,倒把少商嚇了一怔。

    少商心念轉動極快,立刻又提高聲音道:“……你終於明白了就好,既然想通了,就速速回家去吧!”

    不遠處的宮人們聽見都低頭輕笑,心想這位活潑詼諧的程娘子倒有本事。

    王姈不再掙扎,恭恭敬敬的跪下來低聲哀求:“十一郎不知被陛下派去哪裡了,求你見到他了給我父兄帶句話,這事真是冤枉的。阿父臨被拿去前囑咐我‘此事意在東宮’,十一郎就算不看王家,也要看在太子殿下的情分上,請一定施以援手。”

    少商沒有答話,只點一點頭,然後讓蓮房和桑菓將王姈攙扶起來送出宮去。

    來到皇后的內寢,翟媼果然急的不得了,皺紋和白髮都熬出了好幾根,少商趕緊藉口讓她去庖廚看湯藥,然後自己坐到皇后塌邊。

    進宮大半年來,少商已經知道皇后與自己正相反。她看似弱柳扶風楚楚可憐,其實很耐抗,徒手翻倒個把五皇子不是問題(咦,她為啥用五皇子做計量單位)。

    而皇后呢,是典型的空殼花生體質,看著頭好壯壯實則不堪一擊,不論是風寒咳嗽還是中暑積食,皇后總痊癒的比別人慢。

    入冬以來,皇后本就咳疾復發,累日臥病;字後乍聞彭真出首立刻被壓倒了。此時看她面色發黃,滿臉病容,少商暗歎一口氣,輕輕幫她揉捏綿軟無力的肌肉,還時不時用牛角篦子緩緩刮著她手腳上的浮腫。

    室外放著一尊紅泥小爐,紅豔豔的炭火上燒著一瓦罐清水,咕嘟咕嘟的煮出水蒸氣,通過少商特製的長嘴導管將蒸汽送入室內,使室內空氣不會太過乾燥。

    也不知過了多久,皇后悠悠醒來,睜眼就看見美麗的少女正聚精會神的照料自己,不由得心中一暖。

    見皇后醒來,少商趕緊讓宮婢幫忙讓皇后靠著隱囊坐起來,一番拭汗梳頭端水喂粥,兩人才緩緩說將起來。

    少商道:“娘娘病成這樣,不如請陛下來看看您?”

    皇后虛弱的笑了笑:“陛下這兩三日都沒來,我料他心裡也是不痛快……你不要皺眉,就算太子能從這件事中擇出來,還有王淳呢。總之這些爛事都是我這邊來的。”

    少商煩躁,趕蒼蠅一樣揮揮手:“娘娘我們不說這個了,這些事就讓該煩心的人去煩吧,娘娘好歹要振作,除了太子殿下,娘娘還有別的兒女要操心呢!”

    皇后似乎被觸動了什麼,微笑道:“剛才你來時可見到了大公主與老二新婦?”

    少商一陣懊悔,該死的怎麼提起這個話題了。

    “我原本希望他們手足同心,尤其是長公主,陛下素來寵信他們夫婦,大駙馬在御前很能說的上話。誰知……呵呵,外敵還沒殺進來,倒先開始窩裡鬥了。”

    皇后臉上流露出譏諷與悲哀交雜的神情,“她倆結伴而來,在我面前絕口不提太子,還一個勁的勸我好好養病,切莫插手朝堂之事。尤其陛下如今正在盛怒,千萬不要去觸龍鱗。她們的言下之意,難道我聽不出來麼?”

    “娘娘……”少商握住皇后枯瘦的雙手——搶起家當來誰還跟你講手足之情,半間拆遷房兩個停車位,尋常人家就能打出狗腦子來了,更別說這花花江山了。

    皇后拍拍少商的小手:“是呀是呀,生他們養他們不夠,給他們榮華富貴也不夠,只要沒給他們至尊之位那就斷斷不夠。”

    少商對這種家務事完全沒招,於是道:“娘娘這個咱們也不說了,說說您的身子吧。您就是心緒不得開解,所以才纏綿病榻難以痊癒。照我說啊,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娘娘先顧好自己才是最要緊的。”

    皇后看女孩不停的換話題,笑出聲來:“反倒是這事,你沒我想的開了。你可知先父壽壽幾何,我大父又活了幾載。我們宣家人素來壽數不長。自然,先父是早了些,剛過而立就仙逝了,先母比他多過了十餘載。托陛下洪福,我與阿弟到現在都好端端的,也不知……”

    “哎呀呀呀呀娘娘你怎麼說這個啊?!”少商起身嚷起來,不肯讓皇后接著往下說,“娘娘你再說我可回家去了,以後都不進宮了啊!”

    皇后失笑著連聲哄她,少商這才又坐了回去。她看著皇后精神有些短,便又按著她躺下。

    離開內寢前,皇后忽睜眼問道:“陛下是不是又派子晟出去了?”

    “是呀。因這回彭逆部曲是投誠,不能將餘部殺頭處罰了事,但也不能讓他們繼續聚集一處了,是以陛下派淩大人去拆家當了。”

    皇后微笑:“什麼拆家當,是予他們富貴,換他們卸甲。”

    “沒錯沒錯。”少商輕快道,“所以娘娘不用擔憂,淩大人一聽到風聲馬上就回來的,到時他一定有辦法。”

    皇后闔上雙目,輕輕道:“出了這件事,陛下是第一個不痛快,恐怕子晟就是第二個不痛快了。少商你別去鬧子晟,他心裡有數的。”

    不知為何,少商從皇后的語氣中聽出一絲不祥的意味,但又苦思不知所以然,只能甩甩頭放到一邊。

    午後過半,太子頹著背脊來了長秋宮,因皇后睡著了,他只能一言不發的在內寢坐上半天,當暮色漸重時緩緩離去。

    望著太子疲憊的背影,少商忽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不說以前,只說現在。程老爹、蕭夫人、萬老夫人、桑叔母……還有淩不疑,她生活中所熟悉的全都是很有‘辦法’的人,絕不會束手就擒。哪怕豬蹄叔父程止,雖說笨了些,但也會在兵荒馬亂中到處找尋妻子蹤跡。

    形成對照的就是二叔父程承,雖然少商很同情他,但不可否認的是,正是因為他的怯懦無能,葛氏才能得逞十年。

    少商自己也是前者的價值取向,是以看太子這樣落寞,她既可憐,又有些看不起。皇后雖然淡泊端方,但長秋宮也被她管的安泰周密,從沒出過岔子啊。

    雖說彭真攀咬王淳一案中,太子實在冤的很。可這又如何?不遭人嫉是庸才,哪有當東宮不受明刀暗箭的。儲君被暗中嫉恨不是宇宙慣例嘛,要緊的是出了事要有辦法解決啊。

    然而太子不能。

    於是少商陷入了深深的懷疑中——她和淩不疑現在算是躺在太子船上,這條船到底穩不穩啊,會不會翻啊!

    次日一早,皇后略覺舒坦了些,早膳還多用了半碗的蔬菜粥,然後岑安知顛顛的跑來了。傳達了皇帝的關懷之意後,特意將少商拉到殿外,言裡言外讓她去見皇帝。

    少商懵懵的:“娘娘病況岑內官代為傳話就好了嘛,幹嘛要我要去面聖啊。”

    岑安知眼神閃爍:“萬一陛下要詳詢娘娘的病況,程娘子可以細細分說。”

    少商看著岑安知笑成菊花的臉,心念一閃而過,不悅的眯起眼睛:“哦,我知道了。”

    她一把將岑安知拉到角落上,咬牙切齒道:“這幾日陛下心裡不痛快,你想叫陛下訓我一頓,好你個老岑,前陣子你收嗣子我可是把私房錢都掏出來了!你這麼害我,你摸摸自己的心口疼不疼!叫你兒子放學路上當心點,我見了非痛打他一頓不可,這叫父債子償!”

    岑安知聽著女孩‘父啊子啊’的一頓罵,心裡卻有些受用,想自己也是有子之人了,不禁暗暗滿足。

    他也壓低聲音道:“程娘子不要不識好人心,娘娘為何病倒難道你不知道?一半是心病!老奴好不容易鼓動陛下召見娘子,娘子去陛下跟前探探口風,難道不比陪在長秋宮裡好?倘若娘子能向陛下說兩句好話,到時陛下心一軟,來長秋宮看看,娘娘的病不就都好了麼!”

    少商覺得頗有道理,猶疑道:“要是我說話不慎,陛下發起火來,將我罵的狗血淋頭該怎麼辦?”

    岑安知看看女孩,斟酌道:“依奴婢看來,娘子說話慎不慎重,與陛下罵不罵的狗血淋頭,並無多大干係。”

    少商語塞。

    她斜乜著眼睛:“老岑師傅這麼會辦事,兩面都賣好,將來飛黃騰達,兒孫滿堂,可別忘記拉小妹一把啊。”

    岑安知笑的兩眼成線:“好說好說。”

    ——這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小女娘,有一種奇特的魅力,仿佛你在她面前是個最尋常不過之人。無關官秩,無關身體是否殘缺,只不過平日打交道多了關係不錯,相互看著順眼而已。

    於是,少商稟報過皇后,就隨著岑安知往尚書台去了,據岑安知說,此時應該只有幾名講經博士陪著皇帝,誰知到了尚書台,值衛宮門的小黃門卻道:“來了好些位大人,這會兒正面見陛下呢。不過陛下適才說過,程娘子來了就宣。”

    岑安知似是有所知,頗有深意的看了眼少商,然後領她往裡走去。

    今日君臣會面的地點並沒有選在正殿,而是在平日皇帝召老兄弟飲酒敘舊的偏殿,少商跟在岑安知身後,還未踏進偏殿就聽見裡面吵吵鬧鬧。

    一個粗豪的聲音道:“……當初陛下心慈饒了他們,他們不但不思感恩,還心有怨懟,暗中伺機報復!依臣看來,就該斬草除根!”

    然後裡面響起一陣贊成的呼喝,都是‘沒錯,正該如此’,‘大恩成仇,就該殺光了才是才是’云云。

    這時一個斯斯文文的聲音響起:“諸位稍安勿躁,所謂此一時彼一時,當初陛下饒過乾安餘部自有其用意。可是如今過去這麼多年了,怕是人心有變啊……”

    少商暗叫這人厲害,明著看似乎是在幫皇帝,其實也在施壓。

    她聽裡面爭辯的厲害,有心退縮,誰知岑安知卻似乎胸有成竹,讓小黃門高聲傳報後大步踏進偏殿,少商只好苦著臉跟上。

    今日在場人多,少商下跪叩頭舉臂稽首,將一整套禮節行的完整妥帖,皇帝在上面看了,輕扯了下嘴角。然後少商又向眾臣行禮:“妾程氏,拜見諸位大人。”

    眾臣看在皇帝的面上,也紛紛抬了抬手臂,以示回禮。

    短短抬眼間,少商已看清了殿內諸人——

    虞侯和吳大將軍是肯定在的,他們前者後面坐了三四個文臣,後者身旁簇擁了四五名武將;大越侯與中越侯也在,他們周圍是些未著官袍的勳貴老臣。

    比較稀奇的是三皇子居然也在,十分特立獨行的坐在皇帝下首的位置。

    “……皇后身體如何?”皇帝問。

    這話一問出來,殿內眾臣就互相以目示意——雖說今日是非正式場合,但畢竟正在討論國家大事。這種情形下,皇帝忽然召見一個外臣之女詢問皇后的病情,是十分不妥當的。

    少商忽然明白了:皇帝要的就是這份不妥當。

    她定了定神,恭敬的回話:“回稟陛下,娘娘從前日起咳疾加重,今早倒不可咳了,可鬱結不化,氣虛體寒,昏睡不止,一時難以痊癒。”

    皇帝冷聲道:“王淳是皇后的親族,出了勾結逆賊這樣的大事,皇后是該病一病了!”

    ——說的皇后就跟裝病似的,這老頭子壞的很!少商腹誹。

    “父皇。”三皇子忽開口,“王淳娶了文修君,因而是皇后娘娘的戚族,而非親族。”

    皇帝沒好氣的罵道:“你給朕閉嘴!”然後回頭對少商道,“聽說昨日你與王淳之女吵了一架,朕看你是越來越有出息了,居然在長秋宮門外吵架!”

    少商暗叫‘來了’,皇帝臭老伯果然不肯放過她!

    “回稟陛下。”她恭敬的低下頭,“妾並非有意無禮,而是那王娘子口口聲聲車騎將軍是冤枉的,說其父絕無可能私通逆賊!她還說……”

    那個粗豪的聲音再度起來,原來是吳大將軍身後一名虯鬚魁梧的武將。只聽他道:“她是王淳的女兒,自然要說是冤枉的,這種話不值一提……”

    吳大將軍沉聲道:“陛下讓程娘子說話,你插什麼嘴,退下!”

    那虯鬚武將只好忿忿閉嘴。

    皇帝朝少商頷首:“繼續說。”

    少商道:“王娘子說,王將軍為人庸碌,只要有醇酒美人便心滿意足,去謀逆造反……王將軍哪會那麼有‘志氣’啊!”

    她抬起頭,可憐兮兮道:“陛下,妾亦覺得王淳將軍沒那麼大的膽子,是不是弄錯了啊,皇后娘娘都擔憂的病倒了……您看……”

    “無知女子!”虞侯身旁的一名文臣怫然大怒,“朝廷大事你一介婦人知道什麼!居然敢在這裡大放厥詞,當論重罪!”

    這時忽然殿外的小黃門高聲傳報——“衛將軍淩不疑到!”

    皇帝微不可查的揚了揚眉:“宣。”

    淩不疑進殿行禮,起身後端坐,然後朝剛才訓斥少商的那位文臣道:“李功曹好威風,聽吾婦說話莫非辱沒了您。如此看來,在下以後可不敢與大人您張嘴了。”

    李功曹憤然道:“今日御前論政,有這小女子什麼事,她居然……”

    “李功曹是眼歪了還是心歪了。”淩不疑打斷他的話,順便不滿的看了皇帝一眼。

    “吾婦難道是自己闖進殿來指手畫腳的,難道是自作主張插嘴的。明明是陛下召見,陛下詢問,吾婦據實稟告。李功曹應當請奏陛下,要麼驅逐吾婦出殿,要麼讓勸諫陛下不要詢問她,你衝一個十餘歲的小女娘耍威風,也當不得什麼好漢!”淩不疑長眉微挑,聲音中透著一絲少商從未見過的陰鬱。

    那李功曹沒再說話,只餘面上憤慨。

    “陛下,您是否還要吾婦回稟。若是不用,不如讓她回去。”淩不疑恭敬的上奏。

    皇帝咳了兩聲,掩飾的撫著長須:“程氏,你接著說。”

    少商肚裡已將皇帝罵了一百零八回了,臉上卻裝的愈發惶恐:“回稟陛下,妾聽聞過世的乾安老王爺膝下有十五子二十一女,文修君僅是第八女,既非最長最幼,亦非最受寵愛,是以老王爺和府中諸公子對王淳將軍也並不看重。”

    “程娘子怎麼這麼清楚這些舊事?”虞侯忽然道。

    少商有些不好意思:“那、那王姈曾非議家父是草澤務農出身的鄉野村夫,妾氣不過,便問清了王將軍的過往,以備日後再見姈娘子,相罵時不會落了下風……”

    虞侯呵呵一笑:“你們這些小女娘啊,記仇的緊!”

    殿內眾人紛紛輕笑起來,氣氛為之一鬆。

    “小娘子這話不假。”大越侯笑道:“乾安老王爺在世時,王淳從未受過重用,兵馬糧草乃至修造課稅都沒他的事,素日有大事商議,也不叫王淳與會。”

    他身後的一名勳貴補上:“不過也是因禍得福了,後來乾安老東……咳,老王爺欲行不軌時也沒他什麼事,反倒不曾受牽連。”

    少商趕緊:“妾聽說如今的乾安王是老王爺的第十四子,當年還欺侮過王將軍呢。”

    吳大將軍道:“沒錯。如今的乾安王是老王爺寵姬所出,自小就驕矜跋扈,當年對我等沒客氣多少。”

    那虯鬚武將小心的湊上來:“大將軍,那年他還沒馬腿長呢,就想強奪你的愛馬,被你一拳頭嚇了回去!”

    然後殿內眾臣,七嘴八舌的說起乾安王府的舊事,多是老王爺志高才疏,諸位公子驕橫兇暴,總之都不是好東西——其中王淳反而聲名不顯,除了出身還算不錯,其餘實在平庸。

    “既然如此,那王淳將軍幹嘛要去勾結乾安王啊!”少商趕緊道,“諸位大人明鑒,王淳將軍在陛下手底下多舒服啊,陛下對他寬容不說,還有官秩權位,難道他好日子過膩了,讓乾安王府光復往日榮耀,然後再被小王爺接著欺負不成!”

    一位斯文的儒生緩緩道:“小娘子此言差矣。興許王淳只是對乾安王虛以委蛇,待日後大權在握了除掉他便是。有那些信箋為證,臣以為王淳勾結乾安王只是餌,真意是謀反弒君。”

    少商立刻辨認出這是最初那個聲音斯文卻用意厲害的人,貌似姓韓。

    然後她故作驚異道:“可、可是王淳將軍已經五六年沒法親筆寫字了啊。”

    殿內一靜,她複道:“妾曾聽說,五六年前王將軍手上受了重傷,自那以後他再未寫過隻言片語,一應書函都是書吏代筆——這個陛下也知道啊。”

    眾臣趕緊去看皇帝,只見皇帝緩緩的點了點頭:“受傷只是藉口,王淳飲酒過多,手抖的不能用筆了。眾卿,是以朕適才說,此案疑處甚多,需詳加審訊。”

    淩不疑側頭向少商示意,少商明白自己今日的戲份完結,不過可恨皇老伯不發話她就不能自行退場,只好向側邊挪了挪,讓自己完全被淩不疑的身形遮住。

    中越侯皺眉:“可那些信箋中的印鑒與暗記都與車騎將軍府對的上啊。”

    皇帝略加沉思:“子晟,你來說。”

    淩不疑淡淡道:“臣之前與紀遵大人議論過,這件事從頭到尾都透著古怪,不是怪在王淳身上,也不是怪在乾安王府,而是怪在彭真身上!”

    “這話怎麼說?”虞侯好奇道。

    淩不疑道:“蓋因那些信箋中所謀之事,一件都不可能成真。首先,信中說要引陛下御駕親征——陛下並非好戰之君,深知運籌帷幄的要緊,已多少年沒有御駕親征了。壽春蕞爾小地,居然想讓陛下御駕親征,愚蠢的都像個笑話了。”

    皇帝微笑著點頭,眾臣開始竊竊私語。

    “其二,信中說要在征戰時謀害陛下。這更是可笑之至,陛下身旁心腹環繞,羽林、虎賁、衛軍,三方拱衛。別說如今兵強馬壯,便是當年最艱難時,以陛下的身手都難有人能靠近三步以內。真不知誰敢輕言謀害陛下,簡直癡人說夢!”

    殿內眾臣哈哈笑了起來,俱言的確如此。

    淩不疑繼續道:“最後一處。倘若俱如信中所言,陛下崩於征伐彭真之時,太子登基……”

    “大膽!”吳大將軍大喝一聲。

    皇帝擺手:“無妨,子晟繼續說。”

    淩不疑環視眾人一圈:“倘若逆賊真的得逞,那麼太子繼位後頭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為君父雪仇,族誅彭真——如此說來,彭真更是難逃一死,何談‘王彭兩家共用富貴’?!”

    這下連適才那個虯鬚武將都入了神,喃喃道:“這事不對啊……!”

    “的確不對。”淩不疑道,“臣已問過彭真,他也覺得信中這些話難以成真,不過還是將這些信藏了起來。”

    虞侯沉聲道:“此案果然疑點甚多,應當詳查!”

    此時已經無人對乾安一系喊打喊殺了,皇帝滿意的笑笑,扭頭間看見老神在在的三皇子,道:“老三,你怎麼不說話。”

    三皇子道:“父皇讓兒臣閉嘴的。”

    皇帝無語。

    “那好,兒臣說兩句。”三皇子道,“今日,原本父皇要從幾位講經博士中挑一位給兒臣,誰知眾位大人浩浩蕩蕩的衝進尚書台,我還當是什麼大事,原來不過區區小案……”

    那虯鬚武將嘀咕道:“事關謀逆大案,怎能說是區區……”

    “這事不過兩解。”三皇子理都不理他,自顧自的說下去,“要麼王淳是冤枉的,那麼找出誰假造信箋就成了;要麼王淳的確勾結彭逆與乾安王——然彭真已是階下之囚,乾安王不過是掌中之雀。一群無能之輩,能翻出什麼花樣來!我實在不明白,諸位大人這樣興師動眾的……天塌了麼,敵軍打到城下了?真是叫人難以置信。”

    有一位勳貴不肯甘休道:“可是太子殿下意欲……”

    淩不疑道:“要牽扯儲君,好歹要有一封太子殿下的信函,一枚東宮的印鑒,如今一切俱是虛無,連王淳的罪都還不能定,大人就不必這麼著急的攀扯了吧。”

    殿內彌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氛,大越侯與中越侯無奈的互看一眼,虞侯笑眯眯的搖著便面,吳大將軍悠悠然的將面前的酒水喝完。

    李功曹面色陰沉:“敢問三皇子,倘若真查出乾安王爺與此事有涉,該當如何?”

    那虯鬚武將也直起身子:“沒錯,難道還要放過他們!”

    “謀朝篡位,犯上作亂,依法處置了便是,難道還留著逆賊過上巳節不成。”三皇子連眉頭都沒多動一下。

    李功曹與虯鬚武將滿意的坐回去。

    少商看明白了,今日來找皇老伯的大致有三撥人。

    第一,以李功曹和虯鬚武將為代表的‘借機幹掉乾安一系’派,他們多與乾安王府有血仇,而且看起來人數最多,文臣武將勳貴都有。

    第二,虞侯、吳大將軍,還有兩位越侯,是被底下人拱過來的——人家家族附庸你,做你家小弟,你也要幫人家出頭啊。何況他們都有些隱秘的小心思。

    而少商最無法理解反而是那位斯文的韓大人,看起來官秩不低,但她至今不知其用意。

    “行了,既然不是什麼大事……”皇帝視線一巡,“老三,你就和子晟一道去審審王淳,問清楚內情來報。”

    三皇子不甚情緣的應了一聲,淩不疑躬身稱喏。

    少商十分興味的看著皇帝,發現從她進來到現在事情解決群臣安撫,皇老伯連略略斜靠扶手的坐姿都沒變過。語氣始終沉穩,眼神一直溫和,整個人如同佛龕上的神像一般,不驚不怒,適宜閒散,難以捉摸。

    他其實什麼都沒說,也未和任何臣子爭論,只是讓眾人自行辯駁,然後一切就都解決了——少商有些佩服皇老伯,龍椅果然不是普通人能坐的,太子若能學到幾分就好了。

    皇帝吩咐完親子和養子,轉頭看見女孩似乎在眼巴巴的看著自己,他心念一動,又道:“若是皇后想派人一同前往,你們也帶上就是。”

    少商呆呆的抬起頭,這是在說……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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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6-15 10:47 PM

第一二五章

    從尚書台出來,三皇子大步流星的走在前面,淩不疑與少商跟在後面,前後相隔了足足十幾步。看三皇子先行折過宮巷的拐角處,少商連忙拉淩不疑的袖子低聲問:“陛下是不是很器重三皇子啊?意欲委以重任。”

    淩不疑皺眉:“你這是哪兒聽來的。”

    少商道:“其一,剛才聽三皇子說陛下要給他擇講經博士,這不是十分看重麼?其二,陛下幹嘛讓三皇子插手王淳這件案子啊,這不是要重用……哎喲……”她越想越害怕,然後腦門上挨了一個爆栗。

    淩不疑屈著兩指,長眼半眯:“其一,你知不知道自己愛胡思亂想。不知道?不要緊,現在你知道了。”

    “其二,既然知道自己愛胡思亂想,以後有什麼先問過我,不要出去鬧笑話。”

    少商捂著腦門,嘟囔道:“有話好好說嘛,不要動手……指。”

    淩不疑沒好氣道:“陛下給三皇子找講經博士是要讓他頤養性情!”

    “啊!”少商眼睛一亮,“三皇子幹什麼了?”

    淩不疑道:“你先把笑臉收起來——三皇子原先有個得寵的姬妾,她的父兄仗著她身懷有孕,欺壓百姓強取豪奪。十數日前三皇子知道了,一怒之下,不但將寵姬的父兄捉到廷尉府,還叫紀遵嚴加審訊,最後二死三流放,家產盡沒。那寵姬得知後當夜就自盡了。”

    少商驚道:“那腹中的孩兒呢?”

    “你說呢。”

    少商驚顫不敢言。

    淩不疑道:“陛下覺得三皇子的性情有些暴躁嚴苛,於是要給他找講經博士。”

    少商沉默良久,方道:“這件事要看站在哪邊。若是做三皇子的佞寵,自然要提心吊膽過日子,因為主公的性情這樣嚴厲。可若我是尋常打魚種地織布劈柴的,我一定日日祝禱上蒼,求老天爺給我一個這樣的父母官。”

    淩不疑也默了一會兒:“你想多了,三皇子只是意在震懾身旁人,免得給自己惹事。”

    “然而,受惠的依舊是百姓啊。誒,我說你是不是對三皇子有成見啊……”

    少商話還沒說完,只聽蹬蹬蹬一陣急促的足音,三皇子居然掉頭回來了。只見他面色不善的站在拐角處,冷冷道:“你們到底有完沒完,有什麼話不能私底下說!”

    少商:果然很暴躁,皇老伯,我覺得一個講經博士可能不夠,追加半打比較好。

    淩不疑挑挑眉:“說來三殿下可能不信,我與少商正在說你的好話呢。”

    ……

    因為出的是公差,所以皇老伯特意賜下寬敞龐大的御用馬車。當然,他的原意是讓少商坐馬車,兒子和養子騎馬。可沒想三皇子今日穿了整套正裝,三層曲裾深衣,緩帶玉革加錦緞敝屣,完全不適合騎馬,而他又沒意思回去更衣。

    於是,既不夠細心又毫無紳士精神的三皇子一馬當先鑽進馬車,留下面面相覷的淩程二人——風氣再開放,也不好讓訂了親的小娘子和青年皇子單獨坐車吶。

    這麼寒冷的天氣淩不疑自然不肯讓少商騎馬,於是他歎口氣,將佩劍與肩甲解下交給侍衛後,拉著少商一同上馬車。

    上車後,少商再次肯定淩不疑和三皇子一定有過節——御賜馬車的規制比一般的寬大許多,哪怕三人並排坐都有富裕。適才這兩人甫打了個照面就十分自覺的一左一右靠壁而坐,留下中間足可以再坐三個人的空位。

    然後少商發現淩不疑的醋意是自動感應式的。

    對著樓垚時,他的酸勁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對上袁慎是季節性降水的溪流,在三皇子身旁那就是枯竭的地下水資源了。於是少商摸摸鼻子,坐到中間位置上。

    三個人就這麼沉默的坐著,不交流視線,不出聲說話。車身微微搖晃,車中三人卻紋絲不動,空氣中彌漫著詭異的氣息。

    就這麼活活憋了小半個時辰,眼看要到北軍獄,忽的馬車急促一停,外面傳來一陣嘈雜呼喝之聲,少商細細一聽,發現那個叫喊最大聲最有氣勢的竟是二皇子?!

    二皇子大咧咧的喊著:“……讓老三出來!淩不疑就算了,父皇一直派遣他辦差,可老三算怎麼回事啊,憑什麼孤的皇弟都能參與審問逆賊,孤反倒不能去了!這是什麼道理!老三出來說說,父皇憑什麼重用你卻不用孤?!”

    然後是隨行的侍衛低聲勸說的聲音。

    少商暗罵一聲‘二’!同時斷定這事二皇妃肯定不知道,她那種連給太子上眼藥都要拉上大公主的性子,哪會讓老公做這麼腦殘的事!

    車內的三皇子笑了。雖說他長的算俊朗,但笑起來實在像個反派。

    他看了淩不疑一眼:“看來二皇兄近來過的很順遂啊。這日子過的太順,腦子就不大清醒。一多半的景阩諸臣都與乾安一系有過節,恨不能一氣錘死王淳及剩下的乾安黨羽。我苛察的名聲在外,又非皇后所出,父皇特意讓我跟著去,就是怕人家疑心子晟會看在長秋宮的面上徇私——只有蠢貨才會以為父皇是在重用我。”

    少商默默:剛才她也這麼想來著,所以……她的智商其實和二皇子差不多嗎。她開始理解淩不疑了,三皇子的確很討人厭啊。

    外面二皇子還在罵罵咧咧,眾侍衛和宦官怎麼也勸不下來,淩不疑皺眉道:“不能讓二殿下這麼鬧下去,別把禦史引來了。”

    三皇子道:“子晟欲往勸阻?不知子晟打算怎麼說。”

    淩不疑凜然道:“以理服人便是,二殿下若不聽,就讓羽林將其驅散,我們是奉陛下之令前去北軍獄,又非自作主張,說到哪裡都不懼。”

    三皇子冷笑了一聲:“你還是老樣子,做什麼都要冠冕堂皇。那年東宮長史受賄,你非要暗中羈押,徐徐審訊,險些被奸人脫罪得逞!”

    淩不疑道:“若依三殿下的意思,大張旗鼓,興師動眾,罪人倒是能盡數就擒,可是太子殿下怎辦。那是他頭一回獨自理政,若叫有心人伺機尋釁,豈非因小失大!”

    三皇子道:“為政者,當法令分明,幽枉必達,內外無曲縱之私,在上無矜大之色。仁以行法,法以輔仁,方是正道!”

    “這些都是正理,餘並不置疑。然朝政並非黑白二色可分,所謂事緩則圓,曲幽通徑。那件事看似尋常,可後頭擺明瞭是衝東宮去的。若真是大查特查,豈非正中幕後之人下懷!”

    “笑話!你這是巧言善辯。天下煌煌,若無正法,豈有明道盛世!”

    “事有輕重緩急,儲君不穩,朝堂焉善?”

    ……

    三皇子與淩不疑都是高個男子,就是坐著也比少商高出一頭。於是他倆就隔著少商頭頂,你來我往的激烈爭辯起來,少商只能托著下巴默默聽著。

    “誒……那啥……二殿下還在外面叫駡呢。”她弱弱的舉起小手,輕聲提醒兩位大佬。

    兩人同時停言。

    淩不疑順了口氣,才道:“三殿下既然不滿在下勸阻二殿下的法子,不知您有何妙法可解眼前困局?”

    三皇子冷哼一聲,下一刻不知想到了什麼,冷冷一笑:“我要去告訴二皇兄,其實眾兄弟中我最喜愛的就是他。”

    少商不防,啊了一聲去看三皇子——這是真的嗎,她怎麼覺得這麼詭異呢。

    淩不疑含氣而視。

    三皇子道:“每回東宮出事,總不免有人疑心到我頭上。不過因有二皇兄在,我便少了大半麻煩。論嫡論長,東宮真有閃失,好處也輪不到我頭上。我要去謝謝二皇兄,這麼多年來為我擋住了許多流言蜚語,甚謝甚謝!”

    “然後惹怒二殿下,兩位皇子當街在外大吵一架,讓陛下顏面無光?!”淩不疑沉聲道。

    眼看三皇子眉頭豎起,一波大戰又要開始,少商忍無可忍,重重道:“三殿下、淩大人,兩位稍安勿躁,不如讓妾身出去勸阻二殿下吧。”

    說完也不等三皇子和淩不疑點頭,她就迅速鑽出馬車。

    少商並不下車,只半坐在駕夫身旁的位置上,掏出手帕朝不遠處的二皇子揮了揮。

    美人倚紅袖,笑靨頻招引——二皇子本就喜好美人,對美人更帶了幾分寬容,見狀便緩緩策馬到車旁。

    等到二皇子來到車旁,少商立刻收起笑容。

    她讓駕夫和侍衛們走遠些,然後冷淡道:“三殿下與我們是奉旨去北軍獄協同審問的,我勸二殿下還是趕緊離開的好,別回頭招來陛下的責罰。”

    二皇子大怒:“你也拿父皇來壓我!”

    “二殿下說笑話了,陛下是天下之主,哪個壓不得了。”

    二皇子一噎。

    少商繼續道:“其實我與二殿下話都沒說過幾句,您與陛下父子之間的事,也不是妾身一介小小女子能管的——我只是心疼二皇妃罷了。”

    二皇子面帶疑色:“皇妃怎麼了?”

    “前陣子我在小鏡湖旁的山石林中,看見殿下與一名宮婢拉拉扯扯,親親我我,好不快活。”少商道。

    二皇子面色發紅:“你、你胡說!”

    “不巧我正認識那宮婢,仿佛是叫碧……池?”少商托腮凝思。

    “是碧柳!”二皇子脫口道。

    “對,就是碧柳!”少商一拍手掌,“二殿下真好記性!”

    二皇子臉色開始由紅轉綠。

    “咦,我何為要說‘殿下好記性’呢?”少商故作思索狀,然後恍然道,“因為這已經不是第一個了吧?”

    二皇子張著血盆大口,怒道:“你不要血口噴人!”

    少商淡淡道:“入夏前,宮裡曾放出去一批宮婢。其中有一個叫水蔓的,隨即就被二殿下收進府中了吧。不妨告訴殿下,那水蔓原本並不在出宮之人的名單上,是我添上去的。”

    二皇子張口結舌:“你你你……”

    “當時水蔓身上有了動靜,正當殿下打算向皇后坦誠過錯,然後討要這名宮婢時,她卻被放出宮了,殿下當時還暗覺大幸吧。”

    這‘二’皇子心地還算不壞,沒想著殺人滅口,而是把人弄進了王府當姬妾——也不知二皇妃知不知道這水蔓的來歷。

    二皇子此時再不敢發飆了,囁嚅道:“那……可要多謝你了……”

    少商眼含薄霜:“這件事可大可小,真鬧大了,論一個穢亂宮廷的罪名也不算什麼。當時娘娘正病著,殿下還敢拿這破事去煩擾她,是想氣死她不成!”

    二皇子張口結舌:“不不不,孤沒有這個意思,孤孝敬母后還來不及呢……”

    “不過嘛,這事娘娘不知道無妨,二皇妃倒是不可不知啊,皇妃又沒生病。哎喲喂,我忽然想起來了,二皇妃雖沒生病,可最近又有身孕了吧。”少商愉快的看著二皇子的面皮繼續一輪輪變色。

    她細聲細氣道,“可憐吶,皇妃對殿下一心一意,不但勞損身體頻繁生育,還為殿下殫精竭慮日夜籌謀。這身孕還沒滿三個月呢,最該好好歇息的時候,昨日她卻拉著大公主去見娘娘。二皇妃這樣,到底是為誰辛苦為誰憂啊,妾一個外人都要生出不忍之心了……”

    “你你你別告訴她!至少別在這時候說——她這次懷相不是很好!”二皇子憋半天憋臉通紅,“我這就走!你什麼都不許說!”

    ……

    少商坐回兩位大佬之間,車隊再度啟程。

    車內一度安靜,三皇子忽問:“二皇兄的這些陰私都叫我聽到了,這妥當麼?”

    少商道:“無妨。”

    三皇子冷笑道:“別說什麼信得過本皇子的為人,也別說因為本皇子光明磊落,不會陰私行事云云……”

    少商奇道:“哦,原來殿下是光明磊落不會陰私行事的為人麼?那可太好了,妾也不大會看人,是以一點也沒看出來。”

    三皇子:……

    少商解釋道:“妾說‘無妨’,是因為事後妾就將整件事原原本本告訴陛下了。”

    三皇子凝固中。

    “娘娘體弱,可陛下身強力壯,上山能打虎,下水能擒鱉。”——言下之意,皇帝是不會被兒子氣死的。

    三皇子動了動嘴唇:“後來,父皇怎麼說?”沒打死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麼!

    “陛下當時沒說話。不過……”少商歪頭想了想,“第二日我大意放跑了娘娘的紅尾錦鯉,陛下沒責駡我。”

    “第三日我將荀子的話錯認做莊子的,陛下也沒訓斥我。”

    “第四日……”

    “好了你不用說了。”三皇子揉著太陽穴。

    車內再度安靜。

    過了片刻,淩不疑終於忍耐不住,側過臉去發出一陣歡快的悶笑——當著三皇子的面,他撈來女孩的小手,十指緊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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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6-15 10:48 PM

第一二六章

    與威名赫赫的廷尉府不同,北軍獄從外表來看不過尋常的高門府邸,也就是外面守衛的軍卒多了些,拒馬石墩密了些,最有特色的還要數門口那兩尊三米高的狴犴像,通體由黝黑粗糙的青石打磨而成,然獠口與利爪處卻用森森青銅鑄成張牙舞爪之態。

    鎮守北軍獄的是一位笑口常開的胖大叔,其貌不揚,其名不顯,不過看三皇子與淩不疑待他十分凝重有禮的模樣,少商猜他必有過人之處。

    在各種犯罪等級中,無論縱向橫向比較,謀反都屬於當之無愧的南波灣。當然,根據具體執行程度,謀反還可以分作——意圖謀反、聯結不軌(文的)、興兵作亂(武的)。作為最高罪行中的最高等級,少商於是一直走到獄府最深處才見到被崔奶爸完虐的彭真。

    老彭本想深切痛悔自己原先不想造反不知怎麼鬼迷心竅說不定是中了奸人的巫術來著,可惜今日來審案的兩位青年大佬對他的訴苦毫無興趣,徑直問了王淳之事。

    彭真咬牙切齒道:“王淳這個孬種,寫了那麼多信來鼓動我,一樁樁說的天花亂墜,說到底卻是要這要那。騙了我許多銀錢糧草,卻不見有半分動靜,老子倒了八輩子血黴才對他將信將疑!壽春富庶,我那兒最不缺的就是錢,從姓王的第四封信函起,我陸續給乾安王府送了好幾批錢糧!x的,全喂了狗了!”

    “除了王淳的信函,你可與乾安王府的人有過聯絡?”三皇子問。

    彭真道:“每回我遣人偷偷送錢糧過去,那邊的人都是收了就走,連句謝都沒有,王八蛋!偏偏這事又不能大張旗鼓,我也只好忍下了,還勸慰自己人家那是行事謹慎,誰知……哼,一群屬貔貅的,只吃不拉!”

    “也就是說,王淳在信中要你做的,就是源源不絕的給乾安王府送錢糧?”淩不疑問。

    彭真道:“沒錯。起先我送了幾回,後來看乾安王府來收東西的人無禮,就不肯再送了。直到……咳咳,直到我鬼迷心竅犯上作亂,心想多拉一個幫手也好,就將馬榮送上來的兩千斤精銅也送了過去。可是,誰知又是泥牛入海,杳無音信。老子都兵敗被擒了,乾安王府的王八蛋們都沒半分動靜!”

    少商望著結滿蜘蛛網的漆黑屋頂,喃喃道:“怎麼聽起來像是在騙錢啊,乾安王府很缺花用麼。”

    三皇子斥道:“三軍未動,糧草先行。行兵打仗花錢最是厲害,乾安王府聚集這許多錢糧,難道不是圖謀不軌!說是騙錢缺花用,豈非避重就輕!”

    少商奇道:“殿下為何這樣生氣,這些妾都知道啊。妾的意思是,乾安王府因為要圖謀不軌,所以缺錢花,然後去騙錢啊。”

    三皇子身形一凝,用力甩動寬廣的長袖,扭過頭去。

    少商摸摸腦袋。她發現三皇子和皇老伯的相像之處了,他們的生氣點都很奇怪。

    淩不疑凝目沉思,一雙俊美的長目深晦不定。隨後他繼續發問:“你被押解都城後,可有與王淳聯絡?”

    彭真氣的渾身發抖:“事關我闔家幾十口人的生死,自然聯絡他了。可王淳這王八蛋居然死活不肯為我求情,還叫人來誆我,說只要我不將他的事洩露出去,他就保我家人性命!見他x的鬼了,老子被他一騙至此,難道還會信他的鬼話!”

    淩不疑道:“是以你反而要出首,向陛下告了王淳一狀。”

    彭真冷笑道:“老子若非痰迷了心竅要謀反,如何會受王淳這老狗的騙!你當姓王的是什麼好東西麼?事到如今,若我一味保守秘密,家人反而有被殺人滅口之險。反而我將一切抖摟個乾淨,我家婦孺尚有一線生機!”

    淩不疑略一點頭。

    三皇子負手而站,輕蔑一笑:“彭大人能想到這點,倒是個聰明人啊。”

    少商笑的眉眼彎彎:“小聰明而已,真聰明就不會謀反啦!以卵擊石的懸殊差距,居然還要舉兵,真是叫妾大開眼界!”

    三皇子胸膛略略起伏,拂袖扭頭不睬人。

    淩不疑問完彭真,三人又去了另一間條件稍稍優渥些的囚室。彭真是興兵作亂的大罪,死罪難逃,而王淳的罪名還有的磨——胖大叔分的很清楚。

    王淳一看見淩不疑就想要撲上來痛哭,可惜身上繫了重重的鐐銬,而鐐銬的一段又打入石牆,於是他能做的只剩下痛哭了。一邊哭一邊喊冤,反反復復說自己絕沒有勾結乾安王府,更沒有給彭真寫那些反信。

    信函雖不是王淳寫的,可是送信的人是王家的,信函上的印鑒與暗語都是王淳慣用的,於是淩不疑便問王淳此事何解。

    誰知到了關竅之處,王淳反而支支吾吾,語焉不詳。淩不疑十分耐心的反復詢問,王淳卻始終掛著眼淚含含糊糊。

    三皇子冷聲道:“想死的人救不了,他既不願意說,我等何必替他著急。到時候,論罪殺頭,抄家滅族就是了!”說著,就要揮袖走人。

    王淳嚇的魂飛魄散,跪在地上連連告饒。看著這麼個高壯的漢子匍匐哀求,少商心中略生不忍之意,可是王家的信使、王淳的印鑒、用慣的暗記,這些抵賴不掉的啊……

    少商在袖中捏著手指細細盤算,隱隱有了猜測。她目光微抬,觸及淩不疑的視線——她忍不住笑了,心中明白淩不疑也有同樣的猜測。再看三皇子,只見他嘴角噙著一絲冷笑,悠然而站,並不著急的模樣。

    她心想,估計三皇子也差不多猜到內情了,不過他並不在乎。王家也好,乾安王府也好,與他有什麼相干,興許在他看來都是麻煩,索性一併清理了更好。

    即便是淩不疑,連續詢問幾次未果後,也有想走的意思了。只聽他朗聲道:“既然王將軍不願吐露內情,我等也無法幫上忙了。三殿下,我們不如就此……”

    “能否……”少商忽然出聲,“讓妾與王將軍說兩句。”

    三皇子立刻把眉頭豎成兩把刀叉,淩不疑趕緊搶在前頭說:“你是娘娘身邊的人,想問什麼就問吧。”三皇子渾身冒著冷氣,不悅的將整個人背過去。

    少商上前一步,誠心誠意道:“王將軍,老實跟你說了吧,事情牽涉至今,你想全身而退是不成了,更枉論官秩與權勢。能保下一條性命,闔家團聚,就是上上大吉了。你以為你抵死不認,陛下就會說‘哦,看來不是王淳幹的,就讓他回來接著做車騎將軍,繼續掌兵權享權勢好了’。將軍,你以為這可能麼?”

    王淳貪戀富貴不是一日兩日了,心中存的妄念正是性命也要榮華權勢也要。這些年來他被淩不疑搭救慣了,是以心存僥倖,想著淩不疑還會繼續出手。適才看淩不疑扭頭要走時,他就心涼了一半。

    “你死活不肯說出實情,那麼這串通謀逆之罪是跑不了了,到時候王家有誰能看護呢?”少商蹲下身子,循循善誘,“姈娘子曾與我說,文修君一心只念著娘家,從來不管他們兄妹。可憐王將軍膝下這些兒女,最小的還不足三歲,到時他們該依靠誰去呢?”王姈當然沒說過這些,是翟媼說的。

    三皇子緩緩轉過頭來,看向淩不疑的目光透著十二分的不贊成——你居然什麼都告訴家中婦人,還讓她插手插嘴,這實在不妥!

    少商繼續發揮演技,滿懷憐惜的歎道:“其實官秩權位不過是過眼雲煙,要緊的是性命與骨肉,王將軍仔細想想啊……”和王淳這種人曉之以理是沒用的,只能誘之以利。

    王淳的心思開始活泛了。

    沒錯,官雖然沒法繼續當了,可他還有錢啊,回原籍也還有田產和人望啊!有皇后在,該處罰的處罰後,皇帝總不至於會將他的家財剝的一絲不剩吧。總比自己死了後全家落入妻子手中強吧。依妻子的做派,沒准他前腳死了,後腳就把王家貼補給乾安王府了。

    於是他全說了。招供的巨細靡遺,積極主動,還十分熱情的幫忙提供查詢方向。

    三皇子無可不可的冷哼幾聲,淩不疑則趕緊回宮請示皇帝,得到明旨後立刻兵圍車騎將軍府邸,將裡外裡圍了個水泄不通。之後,該拿人的拿人,該拷問的拷問,不過半日功夫,人證物證都有了。

    案情清楚後,皇后反而可以出手了。

    她將王姈與王家幾個年幼的孩兒接出府來,放在自己的別苑照看,少商奉命去送東西時,王姈拉著她的手急的直掉淚,“……怎麼會是我阿母,是不是又弄錯了!”

    少商掰開她的手指,慢悠悠道:“要不你再發個毒誓,照前兩日的老樣子就行。”

    王姈怔怔的坐倒,沒有說話。

    “是吧。連你這個做女兒的都不敢下定論吧。文修君盜竊丈夫的印鑒,又指使自己的奴婢假冒王將軍的名義去勾連彭真,就是為了給她阿弟搭橋鋪路,聚攏錢糧。然後呢,她想做什麼,讓乾安小王爺舉兵謀反?再現往日輝煌?”話說,在這年代,少商已經很久沒看到像文修君這樣純天然一根筋的扶弟魔了。

    “阿父和兄長們身陷囹圄這些日子,阿母就這麼看著……?”王姈面色蒼白,目光空洞,也不知這話是在問誰。

    少商憐憫的看看她。對於扶弟魔來說,只有娘家兄弟才是親骨肉,是電,是光,是唯一的神話。自己嫁的和生的,那都是外人。

    王姈無聲的落下眼淚,將視線聚到少商身上:“陛下打算……打算怎麼處置我阿母……”

    處置?還能怎麼處置?文修君和皇帝是同族,又是王女出身,推出午門一刀兩斷是不可能的,大約不是白綾就是毒酒了。

    不知為何,少商忽覺喉頭乾澀,心頭隱隱籠著一片陰霾。

    她覺得很不舒服,卻說不出所以然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6-15 10:48 PM

第一二七章

    少商所料不差,次日一早,皇帝將淩不疑搜集來的口供和物證鋪滿了一案,讓幾位重臣一一過目後,就派岑安知捧著白綾和毒酒去了車騎將軍府。王姈央求皇后讓她去送生母最後一程,皇后無奈的歎息,然後讓少商送王姈過去。

    少商走前順手從庖廚中端出兩碟自己剛烤好的糖燒餅,捂在暖巢裡帶去。

    這不是少商頭一回進車騎將軍府,王淳喜好飲酒宴客,以前她也隨淩不疑來走過過場。王淳與萬松柏的審美很一致,都喜歡堆砌金銀珠玉,不過萬老伯走的是暴發風,恨不能亮瞎賓客的狗眼,王淳至少知道在玉欄金柱外面裹層薄紗,聊表含蓄。

    不過此時王府已是物是人非,平常無時不在的豪奴美婢都不知哪裡去了,地上堆著泥濘骯髒的積雪,枯枝敗葉零落四散。一路過去,王姈看著這片蕭索敗落的景象,又是一陣傷悲難抑。好在淩不疑厲行約束,女眷財物倒未有什麼損傷。

    來到重兵把守的主居處,岑安知微笑的朝少商拱了拱手:“聽聞兩位女公子要來,奴婢就在外頭等著了,等姈娘子與文修君說完話,奴婢再來奉行陛下的旨意。”

    王姈垂淚道謝:“多謝岑內官通融,到了這個時候,人人都避我家猶如蛇蠍,岑內官真是仁厚之人。”

    岑安知笑意不變:“好說好說。”

    少商站在後面衝他齜牙咧嘴:你一個要送人家親媽上黃泉路的,居然還裝的這麼慈眉善目高山流水,真是好修行啊!

    岑安知全作沒看見,領著一眾小黃門從兩女身旁經過時,他貼身的小侍笑呵呵的從蓮房手中接過那個裝有暖巢的食籃。

    隨著王姈走入屋內,少商見室內一片狼藉,曾經精緻華貴的擺設俱被摔砸的不成樣子,文修君坐於內寢榻上,全身上下的飾物都被搜了去,頭上也只挽了個圓髻,嘴裡罵罵咧咧的,具體內容無非是‘王淳你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居然敢出賣老娘’云云。

    王姈含淚上前,雙膝跪下。

    文修君沒從榻上起來,渾濁的眼中流露出一股狠毒之意:“你來做什麼,你自小與你阿父親近,如今趕著來給我哭喪麼!王淳這個趨炎附勢兩面三刀的小人,當初父王擇他為婿,大加提拔,這是何等的恩義,他不思回報,居然向仇人卑躬屈膝,簡直該千刀萬剮!”

    王姈僵硬的跪在地上,痛苦的望向生母。

    少商卻不跟她客氣,上前一步道:“文修……哦不,陛下已褫奪了您的封號,那妾身就稱呼您王夫人吧。夫人啊,王將軍就算不娶您,難道就要餓死窮死了不成?王家本來就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娶不娶您,都是當地望族,不愁吃喝噠!”

    文修君倏然瞪了過來,少商絲毫不懼,繼續捶打:“至於‘大加提拔’,您在說笑話麼?經過當年事的老大人們沒一個不知道令尊毫不看重王將軍,王府裡哪怕一名小小裨將都比王將軍這個郎婿更有臉面些,這也算‘恩義’?若真以重不重用論恩義的話,陛下對王將軍豈不更有百倍千倍的恩義?!”

    文修君怒喊一聲:“賤婢,你敢非議我父親!阿父何等英雄豪傑,他縱橫天下之時,你等草芥庶民還不知在何處苟延殘喘呢!”

    “您算了吧啊!這天底下最英雄豪傑的那位如今坐在龍椅上。”少商眼皮都懶得抬,“陛下當初身家沒令尊豪富,人馬沒令尊多,如今結果如何,哪怕沒長眼睛的也都知道了。我說王夫人啊,吹牛也得有個限度,就適可而止吧。我看你是好日子過夠了腦子發昏,和你那些被流放至荒僻之地的姊妹們一道過兩天苦日子,你腦子就清楚了!”

    文修君氣的渾身發抖,論嘴炮,她哪怕把親爹連同十八代祖宗都從棺材板下拉出來都不是少商的對手,於是她只能衝著自己女兒發火:“孽障,你是嫌我死的不夠快,特特找這賤婢來氣死我的不成!”

    王姈慢慢擦乾了眼淚,恭敬道:“女兒是阿母十月懷胎生下的,阿母就要……女兒怎能不來相送。況且,女兒也有兩句話想問問阿母。”

    文修君哼了一聲,扭過頭去。

    “阿母,您是不是受了小舅父的欺騙,給他們利用了而不自知?這是抄家滅族的大事啊!”王姈越想越害怕。

    文修君怒駡:“什麼‘他們’!乾安王府是我們的根!沒有乾安王府哪有你這孽障!”

    王姈不甘心的哭道:“阿母,我聽說外大父還在時,小舅父根本沒將您看在眼裡,平日對您多有輕慢,你何必為了他自毀前程啊!”

    文修君固執道:“這不單單是為了你小舅父,也是為了重振乾安王府的聲名!為了你死不瞑目的外大父,我非要幫你小舅父不可!要不是你那蠢材父親始終無法遮掩,待你小舅父事成,你就有乾安王府做靠山了!”

    少商掌心一痛,伸手來看,卻見自己的小指指甲已掐斷了。她緩緩走開些,略背過這對母女,輕輕給自己手掌吹氣。

    王姈睜著淚目,尖叫道:“什麼靠山不靠山的!別說小舅父萬萬不可能成事,便是外大父還在,連阿母都沒沾上乾安王府的光,何況我?!”

    文修君指著女兒氣急敗壞的痛駡:“你這毫無心氣的孽障,果然是你那蠢材父親的種!”

    王姈急促的喘氣,努力道:“好,這且按下不提。我只問阿母,您冒了阿父的名義去為舅父聚集錢糧,若是事發,別說阿父難逃一死,幾位及冠的兄長最輕也是流放,除了阿母能藉著皇后逃過罪責,王家滿門皆要遭難,阿母難道……絲毫不顧及這些?”

    文修君沉默了,就算不關心丈夫死活,兒子們到底是她親生的。片刻後,她道:“為了成就大事,有些也顧不得了……”

    少商呵呵冷笑,覺得槽多無口,王姈慢慢的從地上站了起來,此時她臉上已看不出哀戚了,反而鎮定的離奇。

    “阿母。”王姈輕輕叫道,“女兒想問的都問完了。現在想告知阿母兩件事,好叫阿母走的安心。”

    文修君臉上猶疑:“什麼事?”

    王姈道:“昨日,乾安王被陛下拘到都城,陛下責問他意圖作亂,誰知他將一切都推到了阿母身上。舅父說,他既不知道這些錢糧是來自彭逆,也不曾有過謀反的意思。只是因為封地貧瘠,他才向央告阿母,索要財帛,好讓姬妾兒女過的寬裕些。”

    文修君猶如受到重擊,身形不穩,定了定神後,她強笑道:“阿弟這樣說也對,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總要先保下性命再說。”

    王姈又道:“還有一事。”

    少商側眼看去,發覺她眼中流露出一種與適才文修君十分相似的狠毒。

    王姈道:“人人都說阿父庸碌無為,其實不儘然。阿父縱是再無能,至少有一樁好的,那就是識時務。外大父有二十多個女兒,十幾個郎婿,陛下為何單單予阿父以高官厚祿,好安撫外大父的餘部?當初皇后未嫁陛下前,阿母與娘娘也不見得格外姊妹情深啊。”

    她一字一句說的分外緩慢,似乎要生母聽的清清楚楚。

    這次輪到文修君呼吸急促了,她隱隱察覺到什麼。

    王姈繼續道:“女兒來告訴阿母。這是因為當初外大父舉兵叛亂時阿父察覺到風聲,暗中給陛下報了信。雖則陛下早有防備,但也念阿父的功勞。後來阿父私下對女兒說,當時雖然外大父遠較陛下兵強馬壯,但他以為陛下才是真命天子。”

    文修君全身顫抖起來,喉間咯咯作響,雙目突出,憤恨難言。

    王姈笑了笑,又補上一句:“阿父還說,其實外大父帳下的那些將領中,有如此念頭的不止一個兩個,他們都覺得陛下才是當世無雙的真英豪。不然,外大父怎會兵馬未動,就事敗之勢無可抵擋。”

    文修君終於能動彈了,瘋了似的撲過來,少商一腳踹開大門,守在外頭的僕婦們立刻衝進來制住了文修君的雙臂。

    王姈再度跪下,聲音鎮定安穩:“女兒就此拜別阿母,願阿母來世安好,無災無難,萬事順遂。”

    文修君被反剪雙臂,披頭散髮,形狀狼狽。她發狂的大喊大叫:“王淳,你這豬狗不如的畜生,竟敢出賣我父親……”隨即被堵住了嘴。

    王姈最後看了她一眼,隨即跟著少商走出門外。岑安知見兩女出來,笑的活像枚糖燒餅,然後領上小黃門大步踏進居室,同時在身後關上大門。

    王姈定定的看著緊閉的門扉,雙手十指緊握,用力到指節發白。她低聲道:“阿母根本不管我們的死活,寧肯讓我們去死也要護著乾安王府。這樣的母親,我絕不原宥!”她回過頭來,衝少商勉強一笑,“回去後,我斗膽要向陛下上書一函,到時還要請娘娘代為呈上。”

    少商道:“你要向陛下說什麼?”

    屋裡傳來掙扎撲騰的聲音,顯然文修君不甘願如此平靜的自盡。

    王姈恍若未聞,臉色蒼白的繼續說:“……我們王家本是謀逆不軌的乾安餘孽,然而承蒙陛下仁厚慈愛,寬宏大度,這些年來容忍父親的平庸無能,給予我家榮華富貴,王氏一門感恩不盡。家母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陛下早已仁至義盡,要如何處罰王家都是理所應當,王家上下絕不會有半分怨言。對小女子而言,陛下不但是掌管天下的君王,還是一位慈祥的長輩,小女子會日夜拜求上蒼,護佑陛下萬壽無疆,安康無憂……”

    此時,屋內傳出一聲痛苦嘶啞的淒厲叫喊,應是文修君服下毒酒後發出的聲音。王姈再也熬不住了,兩眼一翻倒在地上,暈死過去。

    當夜王姈就發起燒來,她居然強撐著還是寫完了信,然後請托少商轉交給皇后,皇后看完後遞給皇帝。王姈的書法文采都算不上高明,不過勝在情真意切,恭順謙卑,以及……呃,馬屁山響。皇帝讀後果然氣順許多,對王家的處罰便又輕了三分。

    原本只給王家留三成家產的,現在改為只罰沒三成;王家父子原本要流放閩南的,現在改流放荊南了。同時皇帝還賜王姈一份嫁妝,並加了她的未來郎婿一個散職虛銜——王姈嫁的就是荊州江夏的望族,何況還有大把家產,王淳老哥顯然將來壞不了。

    彭真和一干附逆他的黨羽,以及家中有所參與此事子侄盡皆論罪,家產抄沒,各家成丁流放瘴南,其餘婦孺孩童發回原籍——當時曾有幾位大人表示處罰輕了,這樣扯旗造反的大罪居然沒有滿門抄斬。皇帝發話,難道非要學前朝動不動就族誅?

    出於某種微妙的原因,眾臣都沒再反駁。

    反倒是將罪責推的一乾二淨的乾安王似乎最遭皇帝的厭惡,至今被關押在北軍獄裡不聞不問,周遭的謀士親隨都快被殺光了。

    眼看雨過天晴,正當少商以為太子終於可以不用再愁眉苦臉之時,朝中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那日少商注意到的韓大人,在皇帝給彭真王淳論罪後忽然提出,應給太子下一道問責詔書,令太子好好自省,警醒日後,好規制身旁親近之人。

    皇帝勃然大怒,兩日內下了三道問罪詔書,讓韓大人自認‘僭越逾禮’之罪,這位斯文的韓大人也是個有氣性的,二話不說認了罪,然後就自盡了。

    皇帝情形過來就後悔了,追賜韓家財帛糧食,安撫家屬,並讓有司以重禮安葬韓大人。

    一時間,朝中固然無人再問責太子了,但東宮葉門庭冷落。

    少商看皇后鬱鬱寡歡,只好去主動去勸慰太子,找到太子時他正坐在東宮側殿外的臺階上,淩不疑站在一旁陪著。

    夕陽西下,空無一人的階陛上籠著一團太子落寞的影子,而直身挺立的淩不疑身前卻劃出一條長而有力的墨色。

    看少商跑的上氣不接下氣,淩不疑大步上前將她拎過來,按在階梯上坐下,戲謔道:“你喘的像個破風箱。”

    太子也笑了:“哪怕母后再給你添十個博士授課,你也不像個淑女。”

    少商很難得的沒理這兩人的玩笑,大聲道:“殿下,你別理那些人說你的壞話,他們沒一個安了好心!”

    太子神色黯然:“其實,我在這東宮位上這些年,真是好生疲憊。從小被耳提面命要敬慎勤勉,有友愛孝悌,要一直一直提防有人害你,要時時注意你所信任所重用的人有沒有貪贓枉法,欺下瞞上!若是有,我就要毫不留情的手起刀落除掉他們!有時想想,我真願意像外大父推讓家產一樣,讓出這儲君之位……”

    他話還沒說完,少商就大驚失色:“殿下,您千萬不能做此想啊!宣太公將家產讓了出去還能春花秋月,灑脫自在,可您不能啊!妾只問你一句,三皇五帝至今,有活下來的廢太子麼?”

    太子一怔。

    “有。”淩不疑道,“若是算上東周列國,至少有……”

    “你別搗亂啊!我這說正經事呢!”少商氣急敗壞。

    淩不疑溫柔的笑笑,他想起適才皇帝對他訴苦時說的話——“……縱有不足,可是太子已經是太子了!他性情雖柔弱,但寬宏大度,有他在,下頭的弟妹都能平安無虞。可若將太子從儲君之位上拉下來,他還有活路嗎?!”

    少商繼續對著太子消耗唾沫:“殿下讓出儲君之位後由誰接替呢?照長幼嫡庶就該是二皇子了。他可不會謙讓推辭,定是喜不自勝、喜形於色、喜極而泣,讓他上還不如五皇子呢……殿下,您真的要讓二皇子當儲君麼,你這是在禍害天下蒼生啊!”

    太子被女孩氣勢逼的連連後挪,賠笑道:“二弟也沒那麼差。唉,若是個聰敏能幹,名聲又好的皇弟,我真的願意……”

    “願意什麼啊願意!我看哪個皇子都沒您好!”少商大喝一聲,轉頭道,“淩大人您別幹站著,你究竟是來幹什麼的啊!”

    淩不疑笑了下,道:“我來傳陛下的口諭,陛下讓太子安心,不要憂讒畏譏,束手束腳。以後謹慎些就是了。”

    “陛下說的好!”少商大贊,“殿下你聽見了沒,陛下都對您有信心呢!”

    太子苦笑著搖頭:“父皇這是怕我不得善終,有心安慰呢。”

    少商心想太子倒不笨,一下猜出實情,正打算再勸兩句,忽聽淩不疑道:“適才殿下說‘聰敏能幹,名聲又好’。要知道,當年子受辛也是聰敏過人,力拔山河,結果呢,落的個亡國暴君的名聲。名聲好?當年姚重華也是眾人皆贊其謙遜,伊放勳賞識,將女兒相配,著力重用,結果呢,早早禪位了……”

    少商努力想了想,認真道:“子受辛是誰?那姚重華和伊放勳又是誰?這幾人我覺得我都知道,就是一時想不到是哪個了。”

    太子和淩不疑同時凝固了數秒,過了片刻,淩不疑道:“子受辛是紂王,伊放勳與姚重華是堯帝與舜帝。”

    少商有些尷尬,乾笑道:“我說怎麼這麼耳熟呢,原來是他們啊……呵呵,呵呵……”

    太子指著女孩噴笑,一時倒忘了愁緒。

    ……

    又過了兩日,淩程二人受太子之托去給即將出嫁/流放的王家眾人送行。

    王姈看著氣色不錯,對少商道:“想想也有趣,那日我恨阿母的厲害,可是以後我卻要學她的樣子,在荊州盡力庇護娘家人了。好在我的父兄不比阿母的父兄有‘雄心壯志’,只要吃喝玩樂就夠了。”

    少商看著她有心親近的樣子,心中一哂。要說孩子是父母的投影呢,王姈就完美的繼承了文修君的決絕與王淳的識時務。

    不過,她也不討厭。

    怎麼說呢?若何昭君是血海中掙扎出來的浴火重生,那麼王姈就是無處泊靠時竭盡全力在抓救命稻草。求生而已,無可厚非。

    不過她今日想見的並不是王姈,而是王淳。

    回程的馬車中,少商支著雙肘歪頭出神,淩不疑說了兩句她都沒聽進去,一直答非所問。

    淩不疑皺起眉頭,將她的下巴扭了過來:“你怎麼了,從適才與王淳說過話後就呆呆的。王淳說了些什麼?”

    少商將自己的下巴挪開,看了淩不疑會兒,微笑道:“有件事在我心中隱隱綽綽許久了,可之前千頭萬緒,煩擾不斷,我都不敢多想。如今局勢安定,我就問了王淳兩句,以解我心頭疑惑。”

    “什麼疑惑?”淩不疑心頭猶如悶鼓敲響。

    “樓犇詐城冒功,乾安聚攏錢糧。你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知道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6-21 07:24 PM

第一二八章

    為淩不疑駕車的漢子是一名姓金的漢胡混血,是淩不疑十五歲去邊城時救來的,舉凡與馬匹相關的一切他都瞭若指掌,便是在崎嶇小路上駕車也能如履平地。

    少商面上擺著微笑,口氣卻發寒:“那日文修君說‘王淳始終遮掩不好她才落的這個田地’,也就是說,王淳早就知道這件事了。依著王淳諸事求你的性子,既早知此事,怎會不去央求你救命?”

    “適才王淳告訴我,直至崔侯大軍開拔他才知道被冒名與彭真串謀之事的,隨即軟禁了文修君,再派心腹去追趕大軍。盼著找到你後,央求你一舉擊殺彭真,再率先衝入壽春將彭府燒個乾淨。可惜,他的心腹追上時你已離開崔侯大軍,而且在周遭四處巡視,致使他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你。”

    ——這是王淳原先的計畫,但是因為找不到淩不疑,他只能等彭真被押送到都城後,暗中找人求彭真別把事情說出去,以後彭家老小他定會照料周全。誰知彭真全然不信。

    “這怎麼可能呢?”少商歪頭看著男人,“像你這樣的人,連太子妃一個管別院的堂兄有幾房姬妾都清清楚楚,怎麼可能不留下人手就獨自離開大軍呢?萬一崔侯受傷無法理事,萬一大軍遭伏擊傷亡慘重,你難道不用飛馳回援?王淳以為的理由,我一個字都不信。”

    “若是有人找不到你,那只有一個可能,就是你不願意讓人找到。”她一字一句道,不錯眼的盯著面前的青年男子。

    淩不疑看著自己微微握緊的拳頭,將修長的手指一根根伸展開,搭在膝頭:“這俱是你猜測之言,不過權當是真的。那你以為我為何要這樣行事?”

    少商微笑如常,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臉頰上已微微酸痛——她真正害怕時就會這樣裝的若無其事。

    “我本來一直想不通,直到那天在東宮階陛上看見太子殿下形單影隻,身旁只有你一人,我才恍然大悟——你為何不計得失非要為銅牛縣令顏忠申冤,你為何對王淳被冒名串聯之事裝聾作啞,說到底,為的都是排除異己!”她漸漸動了氣。

    淩不疑抬起頭,嘴角噙笑:“我與樓王二位大人俱是一心為東宮,怎能說是異己呢?”

    少商一窒,大聲道:“就算不是異己,也是你前去之路上的絆腳石!”

    淩不疑不置可否。

    “外面人都說太子殿下對你情同手足,言聽計從,但是我知道,其實太子殿下更聽的是樓王二人的話。倒不是他二人有多能幹多有權勢,而是他們一個是太子的蒙師兼太子少傅,一個是太子母族的長輩。記得有回我抱怨王淳飲酒誤事,殿下說他十來歲頭一回進軍營時曾受人輕慢,是王淳扯著老臉陪著笑,從頭到尾護著他。據此類推,想來樓經也不遑多讓。”

    “人家比你資歷多了十幾年,你再驚采絕豔,再無所不能,究竟虧在年歲上——殿下成婚納姬時你還在泥地裡打滾,殿下初次奉命監國時你還是垂髫少年,而偏偏殿下又是個最循規蹈矩之人!”

    “明明你每次的諫言都是對的,明明你的預料百發百中,可偏偏殿下猶豫再三,最終總會聽樓王二人的……譬如迎娶太子妃,我現在才知,原來當年是樓經進言太子恪守婚約的。”

    少商一下從車廂中立起,身子因為氣憤微微發抖,“他們雖不是異己,但恐怕你比憎惡異己更憎惡他們吧。對異己你可以陰謀陽謀的對付,可是對這兩位多年關照東宮的重臣,你不但不能動手,還得時時忍耐,處處善後!如今我要恭喜你了,太子殿下仰賴的一文一武兩條臂膀,一個被貶回原籍,一個被流放荊南,以後殿下就只能聽你的話啦!哎喲……”

    也不知怎的,車身劇烈顛簸了一下,少商正說的起勁,全無防備下沒站穩,當即就以狗啃泥的姿勢向前撲去。淩不疑都不用搶救,只是微微詫異的張開雙臂,正好將女孩接個滿懷。

    淩不疑的懷抱鋪天蓋地,少商被抱的滿臉通紅——氣勢被打斷,讓她怎麼義正詞嚴的繼續質問。她惱羞成怒,一把推開淩不疑的臂膀,去捶打車壁上的移窗,開窗後衝著外面大喊:“老金,你是怎麼駕車的,挑的什麼路,這麼不穩當!”

    一旁騎馬的梁邱飛奇道:“這就是我們來時的路啊,路近又好走。來時不是已經跟您說過麼,此處兩道溝渠尚未填平……哦喲,第二道來了小女君坐穩……”

    車身再度一個顛簸,少商平沙落雁臀部向後,十分準確的摔回某人懷中。

    淩不疑摟著氣呼呼的小姑娘,寬闊的胸膛微微震動,發出陣陣悶笑。少商用力推開他,連滾帶爬的坐回對面,努力鎮定正坐。

    “你說完了?那就該我說了。”淩不疑穩健的移上車窗,將山間呼嘯的風聲,溝渠中流淌的水聲,以及侍衛騎隊的呼喝聲隔斷在外面。

    車內半昏半明,只有小小的火盆閃著金紅色的光芒。女孩生了一張稚弱無害的面孔,嬌美可愛,可惜她如今不悅的蹙著眉尖,像被搶了糖果的孩子,眼中盡是敵意和警惕,非要將那個壞心眼的強盜追究到底。

    “其實我四年前才奉陛下之命常在東宮走動,陛下甚至讓我領了三成的東宮衛隊,用意就是希望我幫襯太子。”淩不疑彎下腰,撿起少商適才憤然立起身掉落地上狐皮絨毯,溫柔的蓋回女孩的膝上,“短短數月,我就發覺東宮情勢不好。”

    “陛下立儲時,越妃娘娘還未有所出。當時朝廷兵少地寡,強敵環繞,陛下自己都要東征西討,親自上陣搏殺。可是刀槍無眼,誰都不敢說有個萬一,於是陛下趕緊立了尚在學步的太子,以安國本——這件事,哪怕是與乾安一系有齟齬的臣子也不好說什麼。”

    淩不疑撿起火盆旁的紫銅鉗撥動炭火:“可是後來,世易時移了。朝廷兵強馬壯,局勢安穩,人心也開始動了。太子什麼都不做,有人嫌他魯鈍無才,太子若做些什麼,那挑刺的就更多了。陛下一共任命過三位太子太傅,頭一位就是虞侯……”他撥炭火的動作停了一下。

    少商雙手抓著狐皮絨毯,低低道:“陛下是想讓太子與豐饒功臣親近。”

    淩不疑放下紫銅鉗,笑了笑:“沒錯。可惜不過半年,虞後就藉故出錯,自行請罪‘無才無德,不堪重任’。這種事強人所難有什麼意思,陛下就准了。後來陛下又找了兩位年高德劭的海內名士來做太子太傅,兩位老夫子為人和學問都不錯,可惜一個早早病故,一個體弱致仕——只有樓經的太子少傅算最長久的了。”

    “也就是說,年富力強又有權有勢有功勳有名望的,都不肯幫扶太子?”少商暗暗心驚。

    淩不疑笑道:“說的好。年富力強又有權有勢有功勳有名望的,要麼是景阩諸臣,要麼就是不願與景阩諸臣做對的。如大駙馬之父,出身望族又有率部來投的功勞,之後拜過左將軍,太中大夫,如今去做了封疆大吏……稱得上是出將入相,鎮守一方。那年陛下想讓他做太子太傅,結果他稱病不朝足有半年。還是那句話,這種事強人所難有什麼意思。”

    “太子是陛下所立,他們這是跟陛下對著幹!”少商用力一捶車壁。

    淩不疑道:“總而言之,留在太子身邊時間最長的就是樓經與王淳了。太子對他二人信重幾何,你可想而知了。”

    少商沉默,冷聲道:“所以,你就非除了他二人不可?”

    淩不疑閉了閉眼,向後靠在車壁上:“王淳不用說了,治家無妨,子弟們糟汙糜爛的一望既知,可樓經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太子常誇他賢能,哼,嫉賢妒能還差不多。他胞弟樓濟強幹有才,居然被他堵在郡丞一職上近十年!”

    少商忽然想明白了:“你是為了打探樓家情形,才著意與樓家子弟結交的?”難怪當年樓垚對淩不疑滿口稱讚,說是一再相幫他們樓家。

    淩不疑顯然想到了樓垚,淡淡看了她一眼,少商有些悚然,不安的往後縮了縮。

    “就這麼著,一個顢頇無能的酒色之徒,一個固步自封的偽君子,只因多年情分,太子就對他二人一直倚重。”他道,“陛下總讓我多多幫扶太子,可怎麼幫扶,難道一年年收拾爛攤子就是幫扶?再這麼下去,太子就是不錯也錯,還越錯越多。”

    “你可知道,那位自盡的韓青大人並非景阩諸臣一系,平日也未與越氏一族有過什麼結交,他只是對太子任人唯親的做派不滿而已。”

    少商一驚:“那陛下豈非逼死了……”忠臣?!

    “是呀,陛下十分後悔。”淩不疑道,“不過韓青此人也沒什麼分寸,平時御前奏對就頗多頂撞。其實他早就建議過陛下給太子下責問詔書了,陛下召他來安撫勸說了半天,誰知他轉頭在小朝會上又提了這事,眾目睽睽,陛下這才發怒的。”

    少商惋惜的歎口氣,沒再評判。

    淩不疑索性將事情都認了:“沒錯,我知道文修君串聯彭真還在王淳之前。也沒錯,我是有意避開王淳信使的——這回我不想幫他繼續善後了。至於樓犇一案,倒的的確確是巧合了,只不過後來執意要追查下去,我不能說是沒有私心的——可是,不去除雜草稗藤,如何栽種珍貴的名品。”

    “……如此說來,你是一心為公嘍?回頭我去告訴太子殿下,叫他好好謝一謝你,替他除了身邊兩大蠹蟲!”少商語帶譏諷。

    淩不疑皺起眉頭:“不要惡語傷人,好好說話。”

    少商被噎的半死,冷笑道:“那好,我這麼說。除掉樓王二人,你就是太子身邊第一人,不但今日太子會對你言聽計從,就是將來,你也會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淩不疑淡淡道:“一人之下也好,萬人之上也好,其實日子都苦的很,沒有與樓垚天高海闊遠走他鄉來的有趣。”——很好,他也開始惡言相向了。

    少商氣的心口發疼,猛然立起,可惜沒走兩步就到車門了,她只好憤憤然的站住,

    淩不疑看她這幅莫可奈何又氣鼓鼓的樣子,驀的心軟了。他左臂一伸將女孩拉過來,本想讓她坐到自己身旁,誰知少商不肯,推搡間一路滾到地上,在柔軟的皮毛上半跪半坐。

    淩不疑雙手放在她的肩頭:“少商,我並不是心存歹意之人。”

    少商不肯抬頭:“嗯,你是心存好意,行了吧。”

    淩不疑抬起她的臉,固執的讓她看自己的眼睛,又說了一遍:“我並非心存歹意之人。”

    少商被扣的動彈不得,只好看他。

    鼻尖相對,四目交融,她仿佛被按進一片琥珀色的沁涼湖水中,青年男子的氣息清冽皎潔,夾雜著一抹淡淡的藥草香氣。

    她一直知道自己不明白他,但朝夕相處之下,無論如何也熟悉了他的某些習慣。

    只要不是在軍營這種不方便的地方,他必然一日三沐,並不是他有潔癖,而是他不願讓別人從他身上的氣息猜出什麼來。

    像翟媼,若她身上散著食物的香氣,那必是剛從庖廚出來;若她帶著樟木氣息,那必是去庫房了;若是淡雅的蘭犀香呢,那必是剛在皇后的內寢待過。

    可淩不疑身上永遠縈繞著那抹寒冽的草木清香——那是多年前一位世外神醫為他專門配製的藥浴方子,原意是為叫筋骨強健,祛病解乏。

    他的手指白皙明潤,修長如玉,比精細雕琢的羊脂白玉還乾淨漂亮。他若提筆,比執劍更顯風姿俊雅,他若披上文士袍,恐怕比袁慎還像個讀書人,可他偏偏手握人間至凶的利器,劍鋒所指,血染荼蘼。

    如若無事,他可以一整日不發一言。如若有事,他又可以翩翩有禮的闡述,耐心溫和的解釋——當然他也會冷言冷語,可為何沒什麼人詬病他的毒舌呢,因為但凡叫他冷言以對的人,往往很快就會消失在都城交際圈。例如五公主,還有……文修君。

    少商視線挪動,對上他清晰有力的喉結,在白皙修長的脖頸上微微移動。她忽然一陣意動,鬼使神差的撫了上去,然後慢慢摸到他的面龐。青年男子的肌膚帶著一種朝氣蓬勃的微微粗糙,觸及女孩柔嫩的手指,淩不疑身體一顫,用力按住撫摸自己的小手,提起其中一隻來吻了吻那小小的白嫩掌心。

    “其實我一點也不在意樓經和王淳怎樣,也不在乎太子在朝中的日子好不好過。實在不成,哪怕不算二皇子,娘娘還有三個兒子呢。陛下身體強健,以後的日子誰知道。”

    少商覺得渾身發軟,氣息急促,掌心被吻舐的發燙,從那雙濃烈氤氳的琥珀色眸子裡,她看見自己臉頰漲的通紅。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你怎麼可以當著太子和娘娘的面,裝的若無其事,背地裡卻將所有人都算計進去了。”她的聲音發顫,既懼怕又憤恨。

    淩不疑將臉埋入女孩溫暖細膩的頸窩,呢喃道:“你以前也常說不明白我,可你從不在意的。”

    少商將他的臉捧出來,直視之,哀哀懇求:“可我現在想明白你,我想知道自己將來同床共枕生兒育女的人是什麼樣的。”

    淩不疑怔忡了下,看著女孩黑亮清澈的大眼,仿佛往昔如夢。他喃喃道:“那夜你站在燈市上,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我就在想,誰家小女娘這樣好看,若是她沒有家人,我就將她抱回家去吧。”

    少商忽然淚水湧上眼眶,然後重重吻上他微微發涼的嘴唇,熱烈纏綿的去舔舐吮吸,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竭盡全力。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無可奈何的認命,淩不疑就是她怎樣也無法逃脫的冤孽,她躲不開也走不掉,只能不得其法的去親吻,孤注一擲的去撕咬!

    淩不疑如同從夢中驚醒,才剛要回應,忽覺得唇上一陣劇烈刺痛,然後是濃重的鐵銹味湧上舌尖。

    少商用力推開他,滿臉是淚,唇畔染血。

    她瞪視的目光兇狠憤怒,淩不疑覺得自己仿佛被烈焰燒著了全身,心口火熱熾烈,唇瓣綻裂出血,疼痛中夾雜著甜蜜,一種難以言喻的動人心魄。

    不知何時,馬車已經停了下來。

    少商高傲的看了他一眼,一腳踹開車門跳了下去。淩不疑慢了一拍,趕緊跟上,卻發現外面已是宮城守衛處,他一下車就被四方湧上來的侍衛和守衛圍住了。

    少商奮力往前奔跑,連蓮房和桑菓都來不及招呼,只聽見後面隱隱傳來梁邱飛高亢的驚呼——“少主公,你的嘴怎麼了,天哪天哪流血了快找侍醫快來人哪!”

    “阿飛閉嘴!”這是梁邱起的聲音。

    她不敢回頭,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哪怕奔跑至胸腔炸裂她也不敢停下腳步。

    ……

    少商咬人是很有誠意的,淩不疑若不想招人側目,只能告病在家。

    起先皇帝以為養子舊傷復發,嚇的趕緊打發侍醫過去,等侍醫回來後一番稟告,皇帝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這種事也沒法跟別人說,只好去找皇后嘮叨。

    “少商也真是,咬的忒狠啦,子晟得有好些日子沒法見人!”皇帝忿忿道,“她倒聰明,知道闖了禍,趕緊跟你告假數日,這是避風頭呢!”

    皇后這才知道真相,回想女孩來告假時的尷尬和不自在,她不住悶笑。

    “不論是親熱還鬧氣,都該有個分寸,可以咬在看不見的地方嘛!”

    皇帝很想以過來人的身份對養子兩口子指點一番,然後招來皇后的一頓白眼。

    作為話題中心人物的少商,此時也是渾身不得勁,她只想找個深深的沙坑,將自己埋進去好不用見人,掩藏她既羞愧又驚懼的心情。

    當初剛知道要嫁淩不疑時,她就像在走一條已經知道危險環節的路。她知道淩不疑性情強勢,知道自己將要被管頭管腳……雖然不甚情願,但她已經做好了面對這一切的準備。

    而現在,她卻如同步入未知恐懼之地——淩不疑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無人可訴心聲,少商在家中繞了一圈,最後只能去找神棍胞兄。

    “……我實在不明白淩不疑這個人。”她蹲在程少宮精心佈置的沙盤旁,喃喃著,“我怎麼能嫁給一個我全然不清楚的人,如今誰能知道我的心緒啊。”

    “知道知道。”程少宮在沙盤上劃來劃去。

    “你知道什麼知道?!”少商不悅道。

    程少宮抬起頭來,涼涼道:“這陣子朝廷上風起雲湧,定然是你見識到了淩不疑的某些手段,於是心驚肉跳了,懷疑人品了,不知該不該嫁了……是也不是?”

    少商一愣,居然被神棍猜中了。

    程少宮得意道:“老天爺叫我比你早一步出娘胎,總是有道理的。我說你也別自尋煩惱了,嫁不嫁也不是你說了算的。往好處想,淩不疑能夠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說明他有本事啊!”

    “將來我要是和他鬧翻了,他把這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手段用到我身上,我該如何?”

    程少宮看看胞妹,戲謔道:“我以為你還是多想想若他一輩子不和你鬧翻,你一輩子要在他的手底下討生活該如何,比較有用些。”

    兄妹倆打了一陣嘴炮,程少宮邀請幼妹次日去城外南山遊玩。

    “雪都還沒化呢,去山上做什麼,又無獵物可打。”少商皺起秀氣的眉頭。

    程少宮道:“你什麼時候見我對打獵何種事興沖沖過?是班小侯要去山上找一株草藥給他叔父養腿,那草藥非要在冬日將盡之時才能尋到。班小侯膽小,不敢獨自帶家丁去,又沒什麼友人,只好央求我陪他去。”

    少商奇道:“三兄這樣懶散的人,這回倒熱心起來了,願意陪人家去盡孝心。”

    “熱什麼心,是我賭棋輸給了班小侯。”

    “那我去做什麼,我又沒輸棋。”

    “去散心啊。成日關在宮裡,我看你愈發像個深宮婦人,既逼仄又怨氣。去外頭走一走,看看高山瑩雪晴空白雲,什麼煩心事都消了。嫁錯人怕什麼,還有投錯胎的呢。”

    少商覺得有道理,一拍手掌:“好,去就去!”

    ——不久以後,程少宮會為自己這個提議悔青了腸子嚇破了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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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6-30 12:19 PM

第一二九章

    小月山位於都城以南,行車只需半日即到。不過此處不但山石貧瘠,風景也乏善可陳,加上冬寒未消,自然人跡罕至。於是當皇帝派來的那位經學博士說要‘以景怡情’時,三皇子毫不猶豫的提議小月山。四皇子知道父皇派下這名博士為的是什麼,為怕胞兄發脾氣攆人,於是自告奮勇來陪同。

    架好坐具案几與火爐酒甑,撐起巨大的十二骨油布傘,兩位金尊玉貴的皇子就這麼坐在荒山野嶺中,聽一名禿頂缺牙的老學究講什麼‘氣理相通,蘊色無味,使之自然’的廢話。

    唯一讓四皇子稍感安慰的是,此處偏僻,沒人看見三皇兄毫無興趣卻又只能苦苦忍耐的樣子。誰知這個念頭剛落下,四皇子就看見一行貴胄子弟的車隊懶懶散散的來了,來者正是班嘉與程家兄妹。

    兩路人當面碰上,俱是一愣。尤其是三皇子與少商,同時將臉撇過一邊。

    他不想看見她,她也不想看見他。

    旁人還可能以為是三皇子好學,找位飽學之士來請教學問,但少商對其中緣故心知肚明。什麼怡情養性,說白了就是皇帝希望兒子改改脾氣,找個老學究來磨磨三皇子。

    最討厭的是,三皇子很清楚淩不疑肯定知道,那麼程氏女十有八九也知道了,於是他的臉色蔥綠蔥綠的,好像剛喝了一壺隔夜醬油。

    少商暗叫倒楣:你見過哪個校霸喜歡被人看見在受罰的。

    上山的路還堵著積雪,班家的家僕正在努力清理,班程三人一時半刻上不去,於是老學究熱情的邀請三位新來的小朋友坐下一道討論學問。

    程少宮對率直正氣的四皇子很有好感,於是拉著胞妹坐到新擺放好的枰具上,班小侯扭捏了會兒也坐了過去。

    四皇子用目光寬慰三皇子,意思是‘沒事,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三皇子沉著臉,不想說話。誰知還沒給班程三人奉上熱酒,只聽一陣整齊俐落的馬蹄聲響起——又有人來了。

    三皇子眼尖,瞥見一色褐衣軟甲佩劍挽弓的侍衛隊伍和那輛漆黑的玄鐵馬車,當即冷哼一聲。四皇子順目看去,這下他的臉也綠了,今天這是什麼風水!

    淩不疑今日與平素迥異,穿戴的格外雍容華貴,赤金冠白玉璜,織有暗紋的錦袍在日光下雪浪翻金,渾厚的銀灰色獸毛大氅用兩串長長的五色寶石系在肩頭,加上淩不疑本來容貌就盛美無匹,一時瀲灩輝耀,不可逼視。

    班小侯和程少宮呆呆的看了半晌,連招呼都忘了打。

    四皇子也有些傻眼,暗暗不解。這種鳥不拉屎的荒郊野嶺淩不疑穿戴成這樣幹嘛?父皇的壽宴都沒見他這麼打扮過吧!

    三皇子飛快瞥了少商一眼,又冷哼了一聲。

    少商看的頭暈目眩口乾舌燥,心頭噗通噗通,重重的跳了兩下,然後——他們還在吵架呢!

    事情很明顯,這傢伙肯定又叫人盯著程家大門,一知道自己出門就趕緊跟來,想用迷魂湯來解決問題。真是欺人太甚,難道她是為美色所迷之人嗎?!

    等到眾人回過神來,才發現眼前這位端麗無雙的美男子,嘴唇居然破了一處,淡紅的唇色襯著暗紅的血痂,簡直觸目驚心。

    程少宮一個激靈,扯著胞妹低聲道:“這是你咬的?!”難怪這幾天躲在家裡!

    少商一哂,壓低聲道:“廢話,不是我咬的還能是你咬的啊。”

    三皇子譏嘲道:“子晟的傷莫不是為國盡忠?不知傷勢如何,是否兇險啊。”

    淩不疑面不改色:“上位君父下為百姓,區區小傷,何足掛齒。”

    三皇子一噎,故意道:“那怎麼又會傷在嘴上呢?”

    不等淩不疑開口,四皇子十分爽直的笑道:“三皇兄這你都想不到麼,定是被人一拳擊中門面了啊!哈哈,一直聽父皇誇獎子晟武藝高強,沒想到啊……哈哈……”

    三皇子沒好氣道:“不會說話就不要說話了。”連拳腳擊打傷的還是咬傷的都分不出的傻瓜弟弟!

    趁三皇子戲謔淩不疑的當口,程少宮已經讓家僕再擺放一張多人枰具,然後乖覺的溜過去坐,還很講義氣的拉上了天然呆的班嘉。

    於是淩不疑就挨到少商身旁坐下,少商扭過頭去不看他。

    聽眾多了兩倍,老學究很高興,四皇子卻怕親哥翻臉,趕緊道:“夫子,今日人這麼多,似乎不便再講述經學了……”

    老學究笑道:“誒,人多點好,有教無類,有教無類嘛!都坐下,都坐下。”然後開始發問:“兩位殿下、淩將軍、以及三位小友,可知這世上為何會有山啊?”

    少商暗切一聲:因為地殼板塊移動。

    三皇子側頭,用肢體語言拒絕回答這個弱智問題。

    淩不疑當做沒聽見,很專心的朝少商的位置一點點挪近。

    四皇子見狀,尬笑兩聲:“盤古開天地,便造就了這山川河谷。”

    程少宮笑著應和:“四殿下說的好,老人們不都是這麼說的麼!”

    班嘉弱弱的:“對對……”

    老學究微笑道:“也對,也不對。這世上若是沒有平地,丘陵,焉有高山峻嶺。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因是由說,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

    淩不疑慢慢挪到兩人衣袂相疊,從寬大的衣袖下去握女孩細膩溫暖的小手。

    少商面上緋紅,用力甩開,大聲道:“夫子,你不是信孔夫子的麼,怎麼扯起莊子來了?”

    四皇子自小不愛讀書,也沒人逼他讀書,不過他很敬重有學問的人,贊道:“程娘子進益不小啊,數月前我還聽說你字都不識幾個,如今夫子的話全能聽明白了。”

    三皇子注意到淩程二人的舉動,冷聲道:“聽明白不見得,大約只是聽出夫子的話出自哪裡吧。”

    被人一記猜中,少商臉上更紅。

    淩不疑微微一笑,袖子底下握女孩的手指再攥緊些,面上卻溫和如春風拂面:“夫子本就是來教導三殿下的,我們幾個都是添頭,能不能明白無關緊要,三殿下明白就好。”

    三皇子依舊是冷哼一聲。

    四皇子出來打圓場:“夫子,難得今日人多,您不如換個有趣的話題。”

    老學究很是通情達理,撚了撚鬍鬚,道:“諸位年少之時,可想過將來會與何等樣人白頭偕老,緣定終身?”

    程少宮望天發呆:“我想的怎樣有何用,將來未必如我所想啊。”他起初想要一個能和他一起搖龜殼畫沙盤的小女娘,不過十有八九蕭夫人要揍人。

    老學究贊道:“程公子靈台清明,大道康莊啊。”

    班小侯囁嚅道:“家中長輩說,到你覺得電閃雷鳴之時,那女子就是你的意中之人了。”

    老學究笑道:“班家長輩倒也信奉老莊之說。”

    少商甩不開袖子底下糾纏自己的大掌,憤而自嘲:“哪裡輪得到我自己想,淩大人早就給我安排的明明白白了!”

    老學究一時難以點評:“這……什麼……都是淩將軍安排的?”

    淩不疑紋絲不動:“少商年紀小,不懂事,少不得我替她安排了。”

    老學究一頓,撚著鬍鬚:“這個、這個似乎……三殿下,該您了。”

    三皇子譏嘲的笑笑:“男子為陽,女子為陰,陰陽有如天地,自有禮法因循。身為婦人,合該賢淑端莊,謙恭守拙……至少不會隨意插嘴夫子的話,不會當眾反駁郎婿的意思。”

    這個指向性太明顯了,可少商不敢跳起來。三皇子不比二皇子和五皇子,這人是個狠角色。淩不疑毫不在意的微笑道:“微臣祝願殿下未來心想事成。”

    老學究很想繼續這個話題,四皇子趕忙道:“哈哈哈,夫子您這個話題實在太有趣了,哈哈,哈哈……山路上的積雪已然清除,不如我們走兩步賞賞景?”

    眾人:你這個轉折太生硬了。

    話雖如此,天寒地凍的只會越坐越冷,於是眾人皆從枰具上起身,由侍衛家僕在前面開路,眾人隨後跟著上山,也算暖暖身子。

    班小侯目標明確,一馬當先走在最前面,程少宮被淩不疑看了兩眼,很有求生欲去追班嘉,其後是兩位皇子和老學究,三人一路走一路繼續扯經學,而少商被淩不疑絆在了最後。

    淩不疑身形頎長高壯,攔在少商面前猶如銅牆鐵壁。他一手握著她纖細的腰身,一手擰著她的胳膊,急切道:“我們好好說話,你難道永遠不回長秋宮了麼,永遠不見娘娘了麼……”

    少商忿忿的一甩胳膊:“你還有臉提娘娘,你暗中算計太子的那些事若叫她知道了,她氣也要氣死了!”

    “你不肯聽我分辯,難道打算與我一直吵下去麼!”

    少商是個講道理的人,這句話讓她硬生生停住掙扎,重重的喘著氣:“……我每日看見你對皇后恭敬孝順,對太子敬重扶助,聽所有人誇你忠義仁孝。可是,私底下,你窺探著所有人,將每個人的短處拿捏在手裡,只等時機一到就發作。你,真叫我害怕!”

    淩不疑握著她的小臂,一時難以辯解,艱難道:“你、你以為令尊令堂在外時,也是家中一般模樣麼?”

    少商一愣。

    淩不疑道:“令尊當年曾與一路草寇的首領結拜,三年來親如手足,無所不談。一俟他遇上萬松柏,背後有靠,立刻於某日半夜發作,一舉殲滅那路草寇。”

    少商嘴裡發乾,眼前浮現程老爹樂呵呵的忠厚面龐。

    “那三年中,你母親與那草寇中的許多女眷也是姊妹相稱,還不止一次戲言要結兒女親家,可是後來呢?那些人死的死,散的散,你也要責怪令尊令堂麼!”

    少商不敢置信。她對蕭夫人偏見滿滿,但依舊覺得她是個正直端肅之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想像她也曾滿口謊言的去欺瞞別人。

    淩不疑愛憐的撫摸女孩的額髮,柔聲道:“你不要驚怕。那路草寇打著替天行道的幌子,實則與匪無異。他們燒殺擄掠,劫奪人丁婦女,為害百姓甚深。彼時你父母勢弱,只能虛以委蛇,他們沒有做錯。”

    少商的臉色略好了些。

    淩不疑一下一下的順著女孩的背:“我來問你,你現在知道了你父母也有不為人知的一面,是否感到害怕。”

    少商想了想,搖搖頭。

    淩不疑問:“為何呢?因為你覺得是自己的父母,再怎樣也不會害你。可是我就不一定了,你始終對我不能推心置腹,是不是?”

    少商慢慢平復心情,細想想還真是這樣。

    淩不疑一手攬著她,一手指天:“我今日向你立個誓。若我有害你之意……”他頓了頓,似乎覺得有推脫之嫌,改言道,“若我有半分加害到你身上,就叫我被天下之人所棄,萬劫不復,永世不得翻身!”

    少商張大了嘴,連忙去掩他的口:“別別別,快呸呸幾聲,這種誓言千萬別亂發啊!還不快呸呸,蒼天在上,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淩不疑微微一笑,依言輕輕呸了兩下。

    遠處四皇子衝這邊大喊:“子晟、程娘子,前方有一風景絕妙之處,快來快來!”

    三皇子時不時回頭,看見淩程二人一時發脾氣一時哄勸一時又指天盟誓的愚蠢模樣,忍不住嘟囔道:“他就不能找個賢慧的麼?”

    四皇子回頭笑道:“子非魚,安知水之樂。”

    三皇子歎口氣,拍著胞弟的肩:“你還是讀點書吧,再過幾年,連程氏都不給你墊底了。”

    好在小月山不高,半山腰也只相當於四五層樓,少商被淩不疑拉著氣喘吁吁的爬了上去,只見這裡伸出一片十來丈半徑的橢圓形平臺,崖壁處斜來幾支玉蘭一般鮮妍嬌嫩的黃梅,並不刺骨的微風帶過,眾人只覺得清香撲鼻。

    也不知為何,此處的積雪竟然沒有一絲污垢夾雜,斜陽下顯得格外晶瑩通透。微寒的山風吹拂,白雪黃梅,幽香徐徐,人人都覺得心情舒暢,神清氣爽。

    那老學究大發雅興,高聲朗誦不知哪位文豪的詩賦,兩位皇子照例站到離他不遠處,程少宮累的找了一處石墩,用袖子拂掉上面的積雪後坐了上去,商興奮的走到崖邊,探頭探腦的往下頭看。

    淩不疑站在她後面,含笑道:“別再往前走了。”雖說侍衛們已經用木棒探過這處崖壁,落腳的都是安全的實地。

    少商扭過頭,笑道:“可惜我的短笛沒帶來,不然我倒可以吹一曲。”

    淩不疑道:“我的琴也沒帶來,下回再來這裡,你我合奏一曲。”

    少商忽然歎道:“其實琴配蕭才好聽,就像我叔父叔母那樣,長琴配短笛……唉,我在家中與長兄試過了,並不好聽啊。”

    淩不疑:“我知道。”他自小各種樂器都練過,怎會不知道。

    少商又道:“其實你和我也不甚相配。”

    淩不疑:“我也知道。”

    少商看他,淩不疑也定定的回看她:“你還有什麼掃興的要說,一氣都說了罷。”

    少商扭著手指嘟著嘴:“今天沒有了。”

    她往前又走了兩步,復而扭轉,笑道,“淩不疑,我心悅於你。”

    淩不疑腳下一個不穩,定了定神才站住。

    “……這個你也知道麼?”女孩笑的像朵花。

    “知道。”淩不疑的眉眼中氤氳著喜悅的氣息,頓了頓,他心中百轉千回,低聲道,“……我也是,而且比你早的多。”

    少商明眸流轉,心中甜絲絲的,正欲啟唇,聽見遠遠坐在左前方的程少宮大喊:“阿嘉,你自己上山去采藥吧,我可不走啦!膽子大些,不要怕!”

    班嘉領著十餘個家僕站在山路口,左右為難。

    少商想笑:“班小侯的膽子也太小了,將來也不知會娶什麼樣的……”這時頭頂上一陣隱隱的轟鳴聲,仿佛什麼巨大的東西由遠及近的滾來,還越滾越快。

    連正在吟誦詩賦的老學究也停住了口,眾人抬頭去看,一名侍衛反應較快,厲聲大喊:“大家快跑,雪崩了!”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一蓬巨大的雪團從山頂落下,遮天蔽日的滾到這片平臺上,然後‘嘭’的一聲悶響,雪團結結實實的撲下來,將平臺上幾十人一齊蓋了進去。

    只留下山路口的班嘉目瞪口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聽見自己淒厲的大喊:“快來人啊!救命啊!把山腳下的人都叫上來,快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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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6-30 12:20 PM

第一三零章

    嚴格說起來這不是雪崩,而是小月山奇特的地勢導致的‘滾雪球’現象。

    正常情況下,隨著天氣漸暖,山間積雪都從最高最外一層開始融化,漸漸露出底下的青蔥色。可不知為何,小月山的山頂處寒冷異常,當山腰與山底的雪層漸漸變薄時,山頂處的積雪還十分龐大堅固——形成了一個棒棒糖形狀。

    當山頂下方的雪也漸漸消融,山頂處的龐大雪堆就無法繼續撐在那裡,少商一行人只是十分倒楣的撞上‘雪球’滾落的時機。

    班小侯膽子雖小,嗓門卻很高亢。隨著他的尖叫,山底下所有的侍衛和家僕都衝上山腰處,用扁擔、劍橋、網兜甚至外襖奮力挖掘被埋在雪底下的人。

    兩位皇子、一位將軍、兩位貴族公子女娘,外加飽學的博士一位,要是全沒在這裡,那這些隨從侍衛也免不了重責——這重責起碼是苦役,上不封頂。

    好在小月山規模不大,山頂的積雪又是四散滾落,分配到這座平臺上的積雪頂多不到一丈厚,眾人奮不畏寒的賣力挖掘,很快就見到雪下人形了。

    除了一道被埋在下面的侍衛奴僕,最先被挖出的是程少宮,其次是兩位皇子,最後才是那位老學究。不算凍傷,只有四皇子倒楣催的被夾雜在積雪中的山石砸中背部,老學究則因為窒息時間略久而陷入了昏迷。

    程少宮忽的大叫起來:“少商!少商呢!我家小妹呢,淩大人、淩大人……!”

    梁邱起沉聲道:“我家大人不在此處。”

    眾人這才發現,平臺上的積雪都快被挖空了,卻不見淩程二人,饒是面冷無畏的三皇子也有些不穩,厲聲喝令眾人四下尋找。

    這時,一名家僕怯怯道:“適才大雪壓下來時,我看見淩大人去拉程娘子,然後兩人都被撲出懸崖外了……”

    果然沒有最倒楣,只有更倒楣。

    別人都站在山腰平臺的中後部,離崖壁處近些,只有少商站在懸崖邊看風景,當大雪覆下來時,她被劈頭蓋臉的重擊推出了懸崖,淩不疑飛身過去拉她,也一齊被撲了出去。

    眾人趕緊撲到崖邊去看,果然看見淩不疑的那件厚毛大氅掛在懸崖下一處突出的山石上,可兩人卻不見蹤跡了。程少宮急的快要哭出來了,班小侯卻嚇的已經哭唧唧了。

    梁邱起緊張的額頭冒汗——不知山崖底下有多深,若是有個緩衝還好,若是徑直掉落,恐怕直接摔死了。他不敢再耽擱,高亢的呼哨一聲,身後的侍衛立刻紛紛掛壁懸繩,打算去崖底搜尋。

    ……

    大雪蓋頂時,淩不疑眼睜睜看著一團巨大的凝固雪塊砸到少商身上,他飛身撲過去抱住她軟軟的身子,卻依舊不免被滅頂的巨大雪團推出山崖。

    小山長不出遒勁的老松,好在山崖壁上還有幾塊突出的山石,淩不疑一手抱著少商,一手扯斷寶石鏈子,將大氅甩在山石上以吊住兩人。

    不過雪團巨大無比,超出平臺的部分只能不停的往下掉,淩不疑懷中抱著昏迷的女孩,一手抓著大氅一角,還得承受不斷往下掉的大大小小的雪塊。

    起初淩不疑還能堅持,誰知後來有一團馬身大小的雪塊砸下來,他不敢硬接,只能伸腿在山壁上用力一撐,放開大氅往一側躍去。

    好在他今天穿戴的繁複,玉帶佩鏈束袖什麼的一應俱全,淩不疑便一一扯下這些東西去掛住崖壁上的山石,一級一級的往下躍。

    謝天謝地,因為山小,下面的山谷也不深,當淩不疑將束髮的金笄也拿來摳山壁時,終於看見了崖底的積雪堆。淩不疑雙臂緊緊抱住女孩,往雪堆最高處跳去,然後無可抑制的滾出一段距離兩人才停了下來。

    淩不疑從雪堆中爬起,首先檢視少商的傷勢,只見她額角沁血,顯然是剛才被堅固的雪塊砸到的,此時她半昏半沉,囈語喃喃著些什麼。

    根據多年野外行軍的經驗,淩不疑知道留在原地最好,這樣能讓梁邱起他們最快找到自己,但女孩顯然不能留在這裡,雪堆會慢慢吸走他們身上的熱量,最後致命。

    他權衡片刻,最後將少商負在背上,穩穩的往雪堆降下去的方向走去,同時在山壁上留下記號,希望梁邱起他們能看見。他倒不擔心有野獸來襲。崇山峻嶺才有猛獸出沒,矮山小丘只能出些小體型的獸類。

    少商其實傷的並不重,只是頭昏的厲害。

    在寬闊的男人背脊上搖搖晃晃,她聽見積雪在男人的踩踏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依稀看見他肩頸處的血痕,有幾道還延伸出被冰雪凝結的血跡——這是拽著大氅懸掛時被雪中夾雜的尖銳沙石刮破的。

    然後她又昏了過去,等再醒時,發覺自己被他抱在懷中。淩不疑似乎將自己的錦袍敞開,把她團團包裹在自己懷裡和衣袍中。鼻端聞到熟悉的清冽氣息,手指摸到柔軟的中衣下壁壘分明的堅實胸膛,頭頂是山谷中呼嘯嘶叫的寒風,少商卻覺得無比溫暖和安全。

    “我也要發一個誓。”她斷斷續續的囈語,“我以後一定一定相信你,像相信我阿父阿母一樣,我再也不和你吵架了。若有違此言,就叫我、叫我……孤苦無依,坐困愁城,永遠走不出去!”

    大掌溫柔的摸摸她的頭髮,他沒有說話。

    ……

    等徹底醒來,少商已是在爐火融融的大帳篷裡了。

    她呆呆的看向坐在自己榻邊的青年,第一句話是——“你長出鬍渣了。”

    淩不疑喜悅的笑出聲來,一旁的程少宮迅猛的撲過來,話音中猶帶哭腔:“你總算醒了,你比三皇子的夫子睡的還久,年輕輕的,怎麼連老人家都不如了!”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梁邱飛拖了出去,嘴裡嘮叨著:“程公子你看見小女君沒事了吧,這下可以放心了吧,好啦趕緊回去歇息吧!什麼我別有用心?程公子你別亂猜啊,我家少主公為了小女君都快凍成冰坨了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你現在怕孤男寡女適才他們在山崖底下早就孤男寡女了……”

    聽著梁邱飛的聲音漸漸遠去,少商咯咯笑了起來,面頰慢慢泛出血色。視線再轉回淩不疑,少商的第二句話是:“你怎麼披散著頭髮。”

    淩不疑的頭髮濃密烏亮,如緞子般密密的垂在肩頭。他微笑道:“一直沒功夫梳理。”

    站在一旁的梁邱起忍不住道:“少主公,現下可以梳洗更衣了吧。”

    少商吃驚的坐起來:“你就這麼一直在我身旁……”一陣眩暈,她扶著自己的腦袋,“好了,梁邱侍衛,麻煩你拿熱水和更換衣物進來。”

    梁邱起秒速應聲而去。

    因為有數月服侍皇后的經驗,少商在照顧人的技術上有了質的提升。給淩不疑脫去濕冷的外衣中衣和裡衣,熱水擦拭,再換上乾燥的層層衣衫。要更換下身衣物時,少商把悶笑的淩不疑一把推到屏風後面去。

    然後她端來一盆溫水,跪坐在他腳邊,打算為他濯足;還讓婢女取來自己隨身攜帶的老薑粉溶入水中——這是她提前曬乾磨好,原本是用來泡驅寒水喝的。

    她記得很清楚,他在雪地裡走了很久,又抱著她等了很久。長時間的濕冷對於足部的傷害是巨大的,曾經令士兵們聞風喪膽的戰壕足就是這麼來的,先是肌理的潰爛,壞死,嚴重時甚至需要截肢。

    有別於少商往常的張牙舞爪,她手上的動作異常溫柔堅定,梁邱兄弟雙雙發呆,淩不疑深深的看著她,仿佛看一輩子都不夠。

    薑粉帶來的灼熱感慢慢滲透皮膚,肌肉慢慢恢復活力,少商再用乾燥的厚麻布將他的腳細細擦拭。淩不疑生的個子高挑,腿的長度自然也很可觀,可惜被卷至腿肚的褲管遮住了,只剩下修長的足趾可供少商想像。

    除了漂亮的骨形,淩不疑的腿足處佈滿了磋磨、刺傷、還有深深淺淺的淤瘢,少商這才明白:“原來騎在馬上打仗,最危險的是腿腳啊。”

    淩不疑好笑的捏捏她的小臉。

    洗濯完後,少商不許淩不疑穿鞋著襪,讓他赤足躺在榻上晾著,直至雙足徹底乾燥溫暖。

    這時梁邱起總算回過神來,拽著弟弟要把他拉出去,梁邱飛仍不忘記饒舌,臨出帳前還嘮叨著:“……長兄,你那四位紅顏知己可曾為你濯足啊!”

    少商聽見了,笑著把人招回來:“梁邱侍衛,你有四位紅顏知己啊!”

    梁邱飛興奮道:“正是正是!兄長他頗有婦人緣分啊……”

    “哪四位紅顏知己?”淩不疑拈起榻上的絨毯蓋至腳踝,只露出足底晾著。

    他略帶戲弄之意,微笑道:“莫不是主理庖廚的趙媼、掌管縫補的錢媼、料理後山花木的孫媼、還有看守酒窖的李媼?”

    梁邱飛瞠目結舌,覺得世界在眼前緩緩崩塌。他不敢置信的抬頭望去,慘叫道:“兄長,少主公說的不是真的吧?!”

    梁邱起一巴掌拍在胞弟腦門上:“上年歲的婦人就不能做紅顏知己麼?!”

    梁邱飛眼前一黑,幾欲暈倒,耳邊傳來小女君清脆開懷的笑聲,一旁是少主公放鬆無拘的笑臉——許多年後,梁邱飛都記得這歡樂的一幕。

    眾人正齊心協力的戲謔黑臉膛的梁邱起時,外面的侍衛高聲傳報三皇子來了。

    淩不疑面色一凜,少商趕緊從榻邊起身,立正站好。

    三皇子刷的掀起帳簾,沉聲道:“都城裡出事了,有人在城中四處張貼飛書。”

    “飛書裡寫了什麼?”淩不疑問。

    三皇子道:“沒什麼,只寫了一個典故——宣帝太子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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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6-30 12:22 PM

第一三一章

    因為此時沒有發達的公共照明系統,時人很少趕夜路。每年因為走夜路,栽進溝渠湖泊甚至山崖而死的平民甚眾。因此,雖然少商完全不明白什麼‘宣帝太子故事’,但是看淩不疑要連夜趕回都城的架勢,也能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性——估計又是針對老好人太子的。

    本來她想在途中詢問淩不疑,誰知三皇子和四皇子也擠進了淩不疑的馬車,為怕顯得自己沒學問(雖然是事實),她就沒多問,只在心中大罵三皇子搶馬車人設八百年不變!

    在寬敞的馬車中坐定後,三皇子照舊一副棺材板面孔,自顧自的閉目養神,還是四皇子看出少商心中疑惑,直爽道:“子晟這輛車比尋常馬車堅固厚重,便是急行軍也不會散架。尋常馬車要走三個時辰的路,這輛兩個時辰留能趕到了。班小侯驚魂未定,索性讓令兄照看著慢慢走就是了。”

    少商哦了一聲,大著膽子道:“兩位殿下何必這麼著急回都城?我看夫子體弱,還不適宜急行趕路呢。”被針對的又不是你們倆!

    三皇子倏的睜開眼睛,目光如電般射來,少商無緣由的瑟縮了下。淩不疑看她像隻受驚的小兔子,連耳朵都抖了兩下,不免覺得好笑,伸手拍拍她以示安慰。

    少商乾笑道:“……妾的意思是,都城裡有陛下呢,什麼事擺不平,三殿下與淩大人都不用這麼著急啊。”

    三皇子冷笑道:“今日孤教你一句,你雖出身尋常,但到底身處宮闈皇室之中,不要只顧著和子晟打情罵俏,該留的耳目要留,該知道的事也該第一時刻就知道。就你這樣的,宮裡還人人誇你聰敏伶俐,也是皇后娘娘仁慈寬厚,不然落在真正有心機手段的女子堆裡,孤看你能活幾天?!”

    少商只問了一句,就被劈頭蓋臉的數落了半天,然後具體問題依舊沒有得到答覆,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淩不疑不滿的看了三皇子一眼,轉頭柔聲道:“你不知道,昨日嚴神仙忽至,陛下又驚又喜,便領著他去了塗高山溫泉宮敘舊。陛下輕車簡行,所以這事並未驚動外臣,只有太子與尚書台的幾位大人知道。”

    少商似乎想到了什麼:“……而那飛書是今日發生的事?”

    淩不疑點頭。

    少商苦笑:“那麼現在朝臣肯定都知道陛下不在都城了。”

    淩不疑歎息著拍拍她的頭頂。

    少商心中憂慮:“娘娘又該心煩了,好容易這幾日才舒坦些的。”頓了頓,她又偷偷看了三皇子一眼,小小聲道,“我告假三四日了,自然不知道宮裡的事……”

    三皇子冷聲道:“孤也在宮外建府,怎麼都知道!”

    淩不疑針鋒相對:“她年幼天真,自然不如殿下耳聰目明。”

    少商徹底認慫,拉著淩不疑的手閉嘴驚豔。好吧,她承認,她的確怵三皇子,尤其他訓起自己時的神氣,簡直和皇老伯一模一樣。

    四皇子從適才三皇子數落少商起就偷偷悶笑,此時卻又暗暗歎息。

    他心想,這程小娘子雖然脾氣不好,心地卻不錯,人也磊落。自家手足中,除了二皇姐是真是置身事外,其餘諸位皇子公主,哪個不在暗中留意父皇的一舉一動,就是那幾個還在讀書認字的小皇子也不見得能保險。

    半夜拔營啟程,少商一直靠在淩不疑的懷裡打盹,直到天色蒙亮眾人才看見都城高聳的城牆,淩不疑用自己和三皇子的臉刷開了城門,然後一路往宮城而去。行至朱雀坊,兩位皇子下車換馬離去,也不知往哪裡走。

    少商揉著大大的眼睛,含糊道:“他們不進宮麼?那昨夜趕這麼急作甚。”

    淩不疑答道:“去宮裡做什麼,看太子為難的樣子麼……其實這事是雙刃劍,他們也有很大的顧忌。”

    少商放下手,怔怔道:“是怕人家說他們有所圖謀吧。”

    淩不疑嗯了一聲。

    馬車照例在上西門停下,宮門守衛悄聲告訴淩不疑:“一大清早就有好幾位大人進宮,說是要找太子議事。”

    淩不疑腳下一頓,原本少商急著要去看皇后,他卻拉她往尚書台走去,還低聲吩咐:“待會兒你就說,皇后身體有恙,請太子過去看看。”

    少商被拖著走的昏頭昏腦:啊,皇后身體又不好了?她怎麼不知道。

    值守尚書台的小黃門與淩程二人都熟的很,毫無阻攔的放他們進去,他倆還未踏入偏殿,就聽裡面傳來太子無奈爭辯的聲音:“……度田一事,父皇只是略提了一句,諸位大人何必咄咄追問?”

    接下來就是此起彼伏的反駁之聲——

    “殿下此言差矣,陛下從不說無用之事。既然提了度田,那就是有了這個心思,殿下身為儲君,怎能一問三不知呢!”

    “沒錯!度田不是小事,怎麼度,從何處度,度哪些人家,裡頭的學問可大了,殿下得拿出個章程來!”

    少商一點也不困了,趕緊撲上扒門縫,看見偏殿裡頭聚了一大堆文士打扮的人,一個個口沫橫飛,氣勢洶洶,不過她一個也不認識。

    大半年來她三天兩頭往尚書台跑腿,皇老伯慣常召見的臣子她差不多都見了三四個輪回了,那麼就是說,現在的這幫傢伙的官秩都不會太高咯。

    太子終於被逼的開了口:“父皇提度田的用意,本在清查人口、田畝、核實戶口與稅收,既能豐盈國庫,又能對州郡情形有所瞭解,還能抑制那些不理會朝廷政令的宗族兵長,是件利國利民的大大好事啊,用意極好……”

    “殿下此言差矣。”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要說用意,前朝戾帝的那些‘新政’的用意難道不好?說起來也是頭頭是道,引經據典,尋常大儒還都說不過他呢!結果呢?”

    “正是正是!戾帝那所謂的新政,一會兒改錢幣,一會兒贈稅收,還要挨家挨戶的查索田地人口,說的也是冠冕堂皇,誰知除了逼出家破人亡的慘事,只不過讓手下的蠹蟲中飽了私囊,殿下可要引以為戒啊……”

    少商正貼著隔扇聽的入神,不防淩不疑抬起長腿就是一腳,隔扇被嘩啦一聲踹倒,連同還在彎腰偷聽的少商一同被暴露在眾人眼前。

    淩不疑環視一圈殿內神色各異的人,冷聲道:“兩位大人張口閉口前朝戾帝,言下之意,指的是陛下,還是太子啊?”

    殿內一時安靜,眾人面面相覷,太子望向淩不疑,喜道:“子晟來了。”

    一個面貌崢棱的文士站起來,大聲道:“衛將軍何必拿這種罪名來扣人,以史為鑒,勸諫君上,本就是吾等臣子的本分……”

    “你們的本分莫非就是胡亂指摘,無中生有?那真是好本事了。”淩不疑冷冰冰的看著他們,字字鏗鏘。

    “戾帝得位不正,乃是一依仗婦人之勢篡權奪位的小人!陛下卻是一兵一馬一州一郡籌謀奮戰,拿血肉打下來的江山!戾王偽作大義,色仁行違,以奸佞邪祟之材,乘四世更迭之亂,以成篡盜之禍;而陛下秉禹湯之明,誅鋤暴亂,興繼祖宗,解困萬民——凡此種種,與那戾帝究竟有何相似之處,容得爾等胡言亂語!”

    殿內眾人一時被他氣勢所震,半晌說不出話來。另一位看起來和氣些的文士輕聲道:“我等勸諫的是殿下,而非陛下……”

    “提及度田的是陛下,並非太子!你們有話要問盡可上書朝廷,何必糾纏太子,難道陛下將度田一事委派給太子了?!陛下不止一次說過殿下還要多看多學,你們倒比陛下更有主張,這就逼著太子插手政務!”淩不疑道。

    少商心想,太子這還什麼都沒插手呢,就有這麼瞎逼逼的龜孫,若是真的主理什麼還不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這時,那個陰陽怪氣的文士開口了:“素聞衛將軍不但勇武無雙,還有蘇秦張儀之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昨日都城裡有人張貼飛書,說的是宣帝太子故事,不知將軍聽沒聽聞啊?”

    淩不疑淡淡道:“故舊典故多了去了,要講典故,我倒也有一個典故——不知諸君還記得武帝之衛太子故事否?”

    這話一處,殿內眾臣的面上俱露出驚恐之色,然而少商依舊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淩不疑看著眾人,一字一句道:“有的是自詡忠臣之人,假借勸諫宣帝太子,行的卻是佞臣江充韓說之事!”

    說完這句,殿內再沒人敢反駁,淩不疑轉頭看了依在門口的少商一眼,少商會意,立刻高聲道:“啟稟太子殿下,娘娘身體有恙,請您過去看看。”

    太子似乎鬆了口氣,忙不迭的起身告辭。

    走在宮巷內,少商恨鐵不成鋼的低聲埋怨:“殿下你真是的,那幫雞狗零碎的傢伙哪是來論政的,根本是來欺負你的,你管那麼多作甚,直接叫他們閉嘴滾蛋就是!”

    太子苦笑道:“怎能不分青紅皂白就惡言相向……”

    少商叉腰低罵:“這世上有一種人叫賤人,遇到賤人還講什麼道理啊,不動手就算是客氣的了!”

    太子也不和小姑娘爭辯,只是無奈的搖搖頭,繼續往前走去。

    一場小小的風波似乎就這麼消彌了。

    少商本以為皇后才剛病癒,遇上這種糟心事又要不好,誰知這回她卻淡定的很。少商趕回去時,正看見她端莊悠然的看書寫字,長秋宮上下平靜如昔。

    皇后撫著女孩可愛柔軟的雙鬟:“你不是說過麼,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也乏了,就等陛下回來吧,到時一切皆有決斷。”

    少商想想也對,便安安分分的在宮裡待了下來,打算住幾日看看情形。

    不過學術問題刻不容緩,當日晌午,少商趁皇后午睡溜出長秋宮,瞅准機會逮住了正在調戲小宮婢的五皇子,將他拎到偏僻處詢問。

    五皇子吃過少商的苦頭,起初不肯和她單獨一處,還叫囂著縮到宮婢群中,少商滿臉凶光的大喝一聲,小宮婢們跑的乾乾淨淨,五皇子也只能從了。

    “放心,今天我一不叫你給我作證,二不讓你幫我行兇……只是問你兩個小小的典故。”少商一手反按著五皇子的臂膀,一手壓著他的後頸。

    五皇子哎喲連聲:“疼疼疼疼……你先放手,我都跟你來了你還動什麼粗!什麼典故,我說就是了!”

    少商鬆開手,皺眉道:“五殿下也該練練了,一身虛浮的贅肉,手腳無力,氣息不穩,我看你小肚腩都快出來了,你才幾歲啊!”

    五皇子揉著自己的胳膊:“你知道什麼,我若是學的文韜武略那才是活膩了呢。皇后娘娘有大義名分和父皇的敬重,越娘娘有雄厚家世與父皇的寵愛,我母妃有什麼,她一個深宮婦人不知天高地厚,整日瞎想,我可不隨她一道!我這樣才能活的安穩,活的長久!”

    少商肅然起敬:“看不出五殿下想的這麼明白啊,那你平素還上躥下跳的惹人討厭?上回陛下塗高山祭神,我聽說你居然插嘴二皇子與三皇子的事,還挨了頓打!”

    五皇子道:“我若不顛簸些事情出來,父皇都未必記得我。他若不記得我,將來封爵賞賜能落到好的麼。況且,我鬧的越愚蠢,越可笑,我那幫兄弟姊妹們就越放心。”

    少商奇道:“你怎麼什麼都告訴我?”

    五皇子翻白眼:“我頭一回鬧騰時就被淩不疑看破了。那回我向父皇揭破他偷跑出宮,他揍了我一頓,也誇了我幾句……哎呀你別囉嗦了,究竟要問什麼典故!”

    少商一個愣神,趕緊道:“對對,我是要問你,那什麼……宣帝太子故事是什麼意思,還有衛太子和江充又是誰?”連不愛讀書的四皇子都知道,五皇子應該知道吧。

    五皇子眼睛一亮:“哦,你也聽說昨日城中飛書之事了?嘖嘖嘖,看來你書讀的不怎麼樣啊,不過你為何……”

    少商擼起袖子上前一步,低聲威脅:“你少廢話,問皇后與博士不方便,翟媼不知道,淩大人又在外辦事,我現在急著知道,你快說!”

    五皇子後退一步,站定後才訕訕道:“好,我說——那我說簡要些,扯多了你也聽不懂。”

    “你討打是不是?”

    “你走開些,我要說了——宣帝是前朝的一位皇帝,仁慈愛民,信賞必罰,是一位英明的君主。他與原配皇后很是情深意重,誰知後來原配皇后被害死了……”

    “切,皇后都能被害死,這皇帝也英明不到哪裡去。”

    “你不要插嘴,原配皇后被害死時宣帝還沒掌權嘛!好了,說哪兒了……哦,原配皇后過世了,可是留下個兒子,既嫡又長,宣帝就將他立為太子。”

    “哦,這就是宣帝太子了。”

    “沒錯。宣帝為了保護太子,特意立了一位無寵也無子的皇后,還找了很多了不起的人來教導太子,哪怕宣帝後來有了十分寵愛的婕妤和兒子,但太子地位始終穩固。”

    “這宣帝人不錯啊。”

    “人是不錯,可這位太子並非上佳的儲君人選。當初給我們講學的夫子說過,宣帝太子柔懦少斷,心慈手軟,還寵信宦官。後來他身邊的宦官害死了朝中重臣,他居然也沒重責,聽之任之了。其實宣帝在世時就看出了這點,還曾說過‘太子分不清王道與霸道,怎能將治理國家的重任交給他’,以及‘亂我家者,太子也’這樣的重話——可是因為念著原配皇后的情分,可憐太子年幼失母,最後宣帝還是讓太子繼位了,是為元帝。”

    說完這長長的一段話,五皇子覷著少商的臉色,稍微站開幾步。

    少商站在原地,艱難道:“……所以,後人對此頗有微詞?”

    五皇子點點頭:“夫子說了,前朝的衰敗,就始於元帝,當初宣帝若當機立斷,換一位太子就好了。還有啊,後來元帝立了一位比自己糟糕百倍的太子,就是成帝。成帝耽於酒色,外戚當權,朝政荒亂,哦,篡位的戾帝就在他手裡提拔起來的——城中張貼的飛書中說這個典故,擺明了就是朝太子兄長去的!”

    少商呆愣了半天,久久無法出聲:“話不能這麼說吧,誰說換了一位太子,前朝就永遠不會衰敗了。”王朝衰敗是有週期律的,不會以主觀意願而轉移……不過這話時人怎會接受!

    “那第二個典故呢?”她追問道,“也是建議皇帝廢太子的?”

    五皇子笑了笑:“這個恰恰相反。衛太子是武帝的儲君,他寬仁明斷,深得民心,於是武帝重用的酷吏江充心中害怕,擔心衛太子繼位後自己會遭到處罰,便先下手為強,誣告衛太子謀反。後來衛太子被逼的起了兵,最後兵敗自盡。武帝查明太子是冤枉之後,大怒找那個將當時與這件事有牽連的好些家族都族誅了。”

    少商現在明白淩不疑的意思了,人人都以自己是勸宣帝改立儲君的忠臣自居,誰知道是不是江充呢——她笑了。

    她回過神來,雙手攏袖,笑的嬌氣可愛,弱不禁風,“五殿下今日怎麼這麼老實誠懇啊,問什麼說什麼,妾都有些惶恐了。”

    五皇子不為表像所惑,直截了當道:“因為我也希望太子兄長安然無恙啊!他那麼好脾氣,他將來繼位我的日子才好過啊!若是換了二皇兄……”他嘴一扁,做了個受罪的表情。

    少商討喜的行了個屈膝禮,笑道:“那承您貴言了。”

    淩不疑行動迅速,皇老伯第二日就從塗高山回返都城,對著擺放在禦案上的粗麻飛書勃然大怒,下令廷尉府徹查。紀遵老頭板著臉應下,一通雞飛狗跳後果然逮住了張貼飛書之人。誰知那只是幾個市井閑漢,並且收錢辦事,他們自己連字都不識,更不知飛書上寫的是什麼。

    皇帝哪那麼好打發,勒令深查深挖,非要將幕後之人揪出來不可,於是添上了北軍獄和城門校尉營的人後,都城繼續雞飛狗跳。

    所謂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將都城掘地三尺,極大的影響了風俗業之後,終於摸到了指使閑漢們張貼飛書之人。

    結果紀遵一口氣還沒鬆下又提了起來,原來那人是已故重臣韓青的弟子。他自小貧寒孤苦,是韓青撫養並教導了他,結果韓青因為太子之事自殺,他忿忿不能平靜。

    既然皇帝是不能怨恨的,只能繼承恩師的‘遺願’,宣揚選錯儲君的惡果,以示韓青並無過錯。他被逮捕進廷尉府後,若不是紀遵及早提防,早就觸壁自盡了。

    這下連皇帝都啞火了,韓青之死他早已後悔,沒想到師徒兩人都這麼激憤,一言不合就要尋死。韓青除了曾是重臣,還是一位究治古文經學的大學者,久負盛名,朝野有人聽說了此事,紛紛替這位弟子求情,都說‘法雖難免,但情有可原’。

    最終,皇帝就坡下驢,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判了那弟子一個短途流放,匆匆了結此案。

    皇后聽聞結果後,久久方歎道:“好生厲害的心計啊,找韓大人的弟子來做這個局,陛下便無法重責追究了。”

    少商疑惑道:“那位弟子莫不是受人指使?為何不查下去。”

    皇后苦澀一笑:“這種事怎麼查。那位弟子每日以文會友那麼多人,難道要把所有對他提起太子或典故的人捉起來,然後一一拷問不成?”

    少商啞然。

    皇后復又安慰女孩:“好了,這事過去了,回頭陛下來時你別嘟著個嘴。陛下這幾日也疲憊的很,你乖一些,別惹事,啊!”

    少商認真的點點頭。

    皇老伯來長秋宮時她果然很乖,不但拿出看家本領親手做了幾道清淡可口的新菜,還講了幾個家裡的傻笑話給帝后聽。

    “……就這樣,萋萋阿姊已經過繼給了她舅父家,我家次兄也要過繼去萬家了。萬伯父高興的逢人就說‘吾亦有子’,還領著次兄去那煙花之地快活。萋萋阿姊聽說後,立刻去質問萬伯父‘怎能帶郎婿去那種地方呢’?誰知萬伯父翻臉不認女兒,還要萋萋阿姊賢慧柔婉些,別整日管束郎婿——氣的萋萋阿姊扭頭就告了我阿母。”

    皇帝笑道:“萬松柏之女朕還記得,能殺虎剖心,厲害的很啊!”

    “更厲害的是我阿母。”少商裝作害怕的樣子,“阿母知道後就要給次兄上家法,萬伯父攔著不讓,還說‘憑什麼打我的兒子啊’,阿母就說‘現在還是我的兒子,我正好打得’。眼看次兄被按在案上就要行家法,誰知萬伯父往地上一坐,滿地打滾,還嚎啕大哭——‘我好命苦啊,年幼失父,半生無子;現在還有人要打我的兒子啊,誰來給我評評理啊啊’……”

    她學的惟妙惟肖,帝后盡皆笑倒。

    “那程校尉呢?他就不管管。”皇后笑問。

    少商扁扁嘴:“早躲的不見蹤影了。”

    皇帝拍腿大笑:“躲的好!換做朕,也得躲起來!”

    皇后揩著眼淚:“令堂做的好,好好養了十幾年的兒子,品行端正,一朝過繼立刻要染上惡習不成?!萬松柏這人,哼,後來怎樣了?”

    少商道:“萬伯父已經擺香案斬雞頭,向天地盟誓,絕不領次兄去做一二三四五等事。”

    皇帝好奇道:“什麼叫一二三四五等事?”

    “阿母逼萬伯父寫了滿滿一幅絹帛,上頭列了十幾條禁令,我沒仔細看,總之啊,以後萬伯父算是半個修道之人嘍。”

    帝后一齊大笑。

    笑過後,皇帝見皇后心緒甚好,便提出要讓太子代替自己主持下個月的上巳節。皇后知道皇帝歉疚對韓青弟子處罰過輕,這是在找機會彌補他們母子,當下也不揭穿,只是溫柔的笑著謝恩。一時間,殿內氣氛甚是和睦溫馨。

    少商見帝后舉止溫存,顯然要那啥啥了,於是趕緊溜出來。想了想,她決定將這好消息提前告訴太子,讓他別消沉了,皇帝還是很挺他的。

    都有最高大佬的支持了,還要什麼自行車。

    一氣奔到冷冷清清的東宮,少商照例一通撒錢,東宮的宦官宮婢喜笑顏開,順利放她進入內殿,誰知老遠聞到一陣濃重的酒味。

    少商加快腳步,進去一看,險些沒氣歪鼻子——太子已醉的歪倒在案几上了,二皇子還一個勁的給太子勸酒,同時滿口喪氣話,什麼‘朝臣都輕視你,在暗中說你軟弱無能’,什麼‘說你德不配位,陛下立你真是一生最大的過錯’……云云。

    少商深吸一口氣,環顧四周沒有旁人,當即一個沉身助跑,朝著二皇子的腰臀飛起就是一記無影腳——當她以前是白混社會的啊!

    二皇子猝不及防,慘叫一聲,跌倒在地板上,指著少商顫聲:“你、你你……居然敢如此無禮!”他到底是正統教育出來的皇子,做夢也沒見過少商這種潑婦形狀。

    “怎樣!”少商雙手叉腰,“有本事你還手啊!”她指指自己的臉,“朝這兒打,別客氣!打呀,你倒是打呀……”只要這二貨皇子敢動手,她立刻頂著傷痕去找皇老伯,告不死丫的算她慫!

    也不知二皇子是想到了這一茬還是君子氣度殘存,總之他氣的臉色轉了好幾遍,最終沒有動手。他站起身來,含怒道:“你來東宮做什麼?!”

    “你來東宮又做什麼!”少商懟回去,“又是趁二皇妃睡覺時偷偷溜出來的吧!”

    “什麼溜出來!我要來就來,要走就走,誰能管束我?!”二皇子臉色發青,被形容的如此猥瑣,任誰都不會高興,“我與太子同胞手足,特來寬慰一二!”

    “算了吧二殿下,誰不知道你打的主意啊。”難得周遭無人,少商氣勢十足,“從長秋宮到東宮,順著宮巷殿下能找出一個以為您對太子手足情深的奴婢來,我給你磕三個響頭外加一對馳名天下的春芳坊燒肘子!”

    二皇子氣的渾身發抖:“你你你,你別仗著淩不疑有權有勢就逾矩犯上,我我要……”

    “二殿下以為陛下輕輕放過飛書一案是對太子心有不滿麼!”少商決定打破這二貨的幻想,也算為國為民做貢獻了,“非也,陛下只是看在已逝的韓大人面上,不欲重責他的弟子而已!適才陛下還對娘娘說了,他還是十分愛重太子的!”

    她沒說上巳節的事。告訴太子讓他提早高興是一回事,告訴旁人就屬於泄秘了。

    二皇子被氣的頭暈目眩,猶自嘴硬:“我才不信你,我要回家去問阿衡。”阿衡是二皇妃的名字。

    目送二皇子失魂落魄的離開東宮,扭頭看看太子依舊醉的不省人事,少商沒了說話的興致,在鼻子前揮揮酒氣,然後讓宮婢們進來服侍太子洗漱歇息。

    從東宮出來,少商頗覺得神清氣爽——太子(暫時)高枕無憂了,帝后(重新)相親相愛了,(應該)沒有別的大事了吧,就等淩不疑回來就好啦!

    東宮酒氣熏天,長秋宮正在冒粉紅泡泡,少商一時想不到去哪裡,便漫無目的的晃悠起來,走著走著來到一座八角亭,只見亭中有一人,玉冠錦袍,清雋俊雅,長身玉立,不是袁慎又是誰?

    少商一愣。

    袁慎也看見她了,笑著招呼她進亭。

    少商走過去:“你在這裡做什麼?”

    袁慎指著亭中石墩上擺放的竹簡卷冊:“奉陛下之命,等幾位博士整理好就給東宮送去。我最年少,便領了這個跑腿差事。”

    少商疑惑:“那你該去東宮啊,站在這裡作甚?”

    袁慎遲疑一刻,少商立刻接上:“哦,我知道了,你適才看見二皇子帶著酒甕進了東宮。你不想與他碰面,更不想被邀請一道飲酒,於是躲避在這裡!”

    袁慎苦笑:“當裝傻時得裝傻,你就不能裝的笨些麼。”

    少商聳聳肩:“誰叫我生的太聰明了,沒辦法。不過……”她朝袁慎湊近些,“你說究竟是誰在暗害太子殿下啊,這一出又一出的。”

    袁慎眼中閃過一絲光,依舊遲疑了下,但望著女孩滿含期待的大眼,他忽然想起她曾衝自己大喊‘淩不疑救我幫我好些次了,可你究竟對我有過什麼好處啊’——他定了定神,循序漸進的解釋起來。

    “你總是追問誰在針對太子,而淩子晟為了寬慰你,許多話都沒對你說。”

    “其實,針對太子的並不是一個人,也不是一個家族,而是許多股力量於不聲不響中達成的默契。比如太子妃的堂兄孫勝,其實誘他荒淫犯罪的是一家人,查他底細拿他把柄的是另一家人,而在太子身邊安插人手,探知太子約曲夫人相會在紫桂別院的,又是第三家人了。”

    “這些人並無十分明確的計策,只是如同齧鼠般,不斷的、細碎的,挖空東宮的圍牆。你一鍬,我一耒,只消一個契機,立刻就能致太子殿下於危困境地。”

    少商聽傻了,一來,她沒想到袁慎今天會一五一十的向她解釋,二來,她被蘊含在這些話背後的意思嚇呆了。她想起太子迄今以來受到的攻擊,仿佛都是一有機會,立刻四面楚歌。

    她急急忙忙道:“我我我知道,當初乾安老王爺害死了景阩諸臣中的許多人,所以他們憤憤不平……”

    “不止!”袁慎淡淡的打斷她,“這些與乾安一系有仇的反倒不足為懼,真正的隱患是那些沾了乾安一系人命的重臣們。”

    少商啊了一聲。

    袁慎道:“你以為只有乾安老王爺的手上沾了血麼?乾安一系風流雲散,勢力消散的乾乾淨淨,老王爺那麼多得力的兒孫郎婿義子都到哪裡去了。似錦繁花,是用血肉澆灌出來的,陛下手段高明,諸位股肱重臣們也是不遑多讓。前因如此,就算太子從沒為乾安王府說過半句話,可他們能放心麼?這可是關乎身家性命的大事啊。”

    少商漸漸明白了,手指緊緊攥著衣袖。

    袁慎盯著她的眼睛:“別人不說,當年親手斬殺老王爺麾下第一猛將,也是他長女的郎婿,就是虞侯的堂弟——雖則,他也是奉命行事。你覺得,虞氏一族對太子會怎麼想?”

    少商眼前出現了一條大河。起初只是河中央的一個小小水旋兒,可在流淌的過程中,每個轉角都有力量推了那水旋兒一把,最終形成一個可以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渦。

    “所以,他們才扯什麼宣帝太子的典故,說白了就是要陛下易儲嘛!”她憤然道。

    袁慎微笑:“淩子晟不也回擊迅捷麼,哼哼,‘自詡忠臣,實為江充’,真是好口才。十餘年前,陛下將淩子晟安置在長秋宮,也不知有沒有想到今天。”

    “淩大人……也是依照陛下的意思行事的。”少商輕聲道。

    袁慎看了她一眼,繼續道:“沒錯,所以你不用過於為太子擔憂,只要陛下心中還屬意於他,太子就安如磐石。景帝順順當當的易了儲,那是因為他想易儲,文臣武將誰也擋不住;武帝殺的血流成河,那是因為他不想易儲,卻遭了小人設計,於是就將所有能在太子身故後得益的重臣世族外戚族誅了個遍;宣帝不論說了多少太子的不是,最終還是沒有易儲,這就是宣帝的心意——說到底,還是陛下最要緊。”

    “有了武皇帝的例子在前,那些暗中想易儲的人也不敢效仿江充所為,頂多宣揚些太子的男女之事,或張貼典故飛書什麼的。”

    “所以你放心,只要陛下的心意不變,誰也易不了儲。”

    少商喜憂參半的坐到另一邊的石墩上。過了片刻,她忽歪頭道:“我怎麼覺得你今日與往常不大一樣啊。”

    袁慎自嘲一笑:“你總算看出來了。嗯,是不一樣——我定親了。”

    少商大吃一驚,繼而笑道:“你挑剔了半天,終於定下親事啦?是哪家女公子啊。”

    袁慎淡淡道:“是河南蔡氏之女,大司空蔡允就這家之人。”

    “哇,門當戶對啊,恭喜恭喜。”少商拱著白生生的小拳頭,笑的眉眼彎彎。

    袁慎不悅道:“你不用笑的如此歡欣,就如甩脫了什麼累贅似的,我以往也不曾如何糾纏過你吧!”

    少商挽起袖子,閑閑道:“別裝了,你才不是激憤行事之人,你做什麼都是三思而後行的。你會定親,定是仔仔細細比對過蔡家長短,篤定這樁婚事對你最好,你最後才點頭的吧!”

    袁慎瞪了她半天,最後自己先笑了出來。

    “別將我說這麼市儈。”他坐到少商對面的石墩上,“我結這門親事,也是誠心誠意的。可惜啊,唉……”

    “可惜什麼啊,蔡家要的彩禮太多啦?哪怕看在我三叔母從前未婚夫的面子上,我怎麼也得借錢給你成親啊!”

    “去你的,一張嘴盡沒好話——其實我原先想聘娶的是蔡允之女,就是我如今未婚妻的堂姊,那才是真正宜家宜室的好女子。相貌雖不出眾,可是睿智能幹,賢淑明理。可惜啊,她早早指腹為婚給了一個病秧子,哼,我看遲早要守寡!”

    “呸呸呸,你還說我一張嘴沒好話,你才是唾沫能毒死大象呢!不過……”

    “不過什麼?”袁慎追問。

    少商忽然變了語氣:“你成婚怎麼跟做買賣似的,你難道就不想找個真正喜歡的人麼?說不定,你以後會遇見這麼一個人呢。”

    袁慎眼望遠方,輕輕道:“其實用情太深不是一件好事……家母起先嫁的不是家父,後來她前夫死了,若非外大父苦苦哀求,家母早就跟著去了。”

    少商一驚,怎麼跟她說這麼私密的事啊。

    “家母人雖活著,可我知道她的心已經死了,留下的只是一副皮囊。”袁慎自言自語般的說下去。

    少商想起了外界的傳聞——袁氏主母是個怪人,不出門,不交際,若非怕失禮連御賜的筵席都不想去,十幾年來對家事和兒子不聞不問,一門心思潛心修道——怕不是在修道,而是在祭奠她死去的摯愛。

    少商忽然理解袁慎了,還有些奇妙的同病相憐——生母自閉,生父一直在外牧守,自己長成一幅精明警惕的性子。她歎道:“如此說來,你我自小都是有雙親,卻如同沒有。”

    袁慎悠悠一笑:“我早說過,你很像的。你若不是遇到了淩不疑,也會像我一樣細細琢磨,然後找一個於自己最有益處的郎婿。”

    “是呀。”少商歎息,“可是,我還是遇上了他。”

    袁慎默然,良久後悵然道:“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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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6-30 12:22 PM

第一三二章

    那日少商和袁慎難得的沒鬥嘴,還客客氣氣的互道再會。後來少商想想,那日算是開了個好頭,因為以後她與袁慎再也沒有過見面就吵架的‘盛況’。

    宮闈與朝堂再度恢復寧靜安詳,皇帝把那日擠兌太子的中等官吏痛駡的痛駡,貶斥的貶斥;並且除了下個月的上巳節大典,皇帝還讓太子臨朝聽政。

    不過照太子的話來說,他寧願在東宮看書寫字,閑來飲一樽甘醇的清釀,畫一幅靜謐的桃花,湖畔垂釣,山間賞景,勝於聽朝臣們那些或隱晦或激烈的奏報——仿佛為了佐證這話的可靠度,太子扭頭就將東宮的印信節符一股腦兒都交給了淩不疑。

    皇后說,太子越來越像她的父親,早已過世的宣太公了。

    少商終於見到了聞名已久的嚴神仙。他比皇帝年長了二三十歲,此時已鬚髮皆白,不過面龐依舊紅潤精神,言談舉止俱是笑意靄靄,風趣可親。時人普遍壽命不高,於是對老嚴這種一看就道骨仙風的老壽星天然就有一股敬仰之情。

    據說皇老伯當年種地有成,便賣了糧食做學費,跑去前朝都城立讀書時認識的老嚴。他與皇帝名為同窗老友,實有半師之誼。

    難得相逢,皇老伯照舊摸著嚴神仙胖胖的肚皮懇求他入朝為官,嚴神仙一聽就要去洗耳朵,皇老伯一把揪住他低罵‘能別動不動就學先賢的舉動了嗎,人家是飲河水吃野果,你酒肉絲竹哪樣少過了’,嚴神仙很詼諧道‘其實老夫是在恭維陛下有堯帝之明’。

    懇求無果,皇老伯只好請老嚴多住幾日,來個抵足夜談,然後老嚴就在睡覺時把大腿壓在皇老伯肚皮上。太史一怒奏報,說是客星沖犯了帝座,皇老伯還得苦逼的揉著肚皮給老嚴說情,嚴神仙借機又想告辭。

    皇帝挽著老頭的胳膊歎息:“你看見子晟了沒有,霍翀兄長唯一的骨血了,你好歹住到下個月他成婚再走。你記得嗎,那年你我遇上山匪,若非子晟舅父及時搭救,你還能做什麼神仙,早做鬼去了!”

    嚴神仙歎道:“明明我早說了那條路不能走,山口低壓,疊嶂如霾,乃風水中的大凶之相,陛下卻說路近非要走……唉唉唉,也罷,就等到下個月罷。”

    淩不疑婚禮所需的一切皇老伯早n年前就開始準備了,各種金玉珠翠,香木祭器,錦緞織繡,一應俱全;並且從大半年前養子訂婚起,就立刻敕令宮中針織坊趕工喜袍,還讓大鴻臚比照皇子的規制舉辦婚儀。

    朝中不是沒有臣工對此有微詞,不過誰有意見皇老伯就給人家穿小鞋。不是指摘人家生活作風,就是挑剔人家男女問題,再不然就說人家吃飯挑食,乃奢靡之氣,然後大家就都安靜了——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事,睜眼閉眼得了。

    臨近婚期,淩不疑卻愈發鬱鬱沉默,不是忙的不見蹤影,就是靜坐一旁,半天不說話。有好幾次少商在宮室內午睡,醒來看見淩不疑坐在自己身旁,怔怔的望著自己,眼神晦澀不明,似是憂傷,又似是牽掛難捨。

    少商忍不住問他怎麼了,淩不疑艱難道:“派去尋舅父舊部的人至今未回,說不得,又是一場空了。”

    少商知道這是他的心結,便勸道:“若是真的都不在人世了,那也是英靈往生去了,說不定已投胎到富貴安寧的好人家了,咱們盡人事聽天命就是了。”

    淩不疑搖搖頭,又是一陣沉默,然後道:“阿母的身體也不大好……”

    少商歎息,這才是真正讓人憂心之事。霍君華昏昏沉沉的時候愈發多了,崔侯整日哭天抹淚的,而她為了侍奉湯藥,現在差不多在宮裡待一天杏花別院倒要待兩日了。作為‘打秋風的侄兒新婦’,少商的殷勤周到已受了霍君華數回的誇獎了。

    她道:“已經開春了,寒氣還是重了些,等到下個月春暖花開,說不定夫人身體就好了。”

    淩不疑點頭。然而他眼中的憂鬱如同初春山谷中的霧靄,濃的化都化不開。

    這邊淩程二人在擔憂霍君華的身體,那邊汝陽王府就來傳報老王妃看樣子不好了。

    不過老王妃顯然不肯安靜的離去,重病中還上疏懇求皇帝賜恩典。老王妃說,“……別的兒女我不牽掛,唯獨女瑩可憐,小小年紀就喪父喪母,以後王府是她叔父叔母當家,又隔了一層。萬請陛下看在女瑩早死的父親情分上,多加垂憐。”

    皇帝想到為自己戰死的堂弟,歎口氣,於是多給了裕昌郡主兩個縣的湯沐錢,還加封了她未來的郎婿——也就是淩不疑的繼弟,一個散騎大夫的清貴官職。

    太子十分憐惜:“女瑩妹妹自小淑靜賢良,盼著她以後的日子能順遂無憂,就如被風吹落的幼種,雖然早臨風雨,但終能自己生根發芽,成家立業。”

    這話說既深情又意境,皇帝正覺得感動,三皇子冷不抽的來了一句:“父皇應該等老王妃過世後再加封,如今只是病重,還沒過世呢。”

    皇帝的感動立刻被堵了回去,他白了三兒子一眼,嚴神仙卻哈哈大笑,指著三皇子道:“此子頗似陛下。”

    皇帝聽的臉皮發青,將人都趕出去後罵道:“胡說八道,你老眼昏花了!朕年少時何等寬厚,那些曾經欺侮過吾家兄妹孤苦無父的,朕誰也沒計較!”

    嚴神仙掂掂自己的胖肚皮,笑容可掬:“陛下高興就好。”

    也不知是不是三皇子的烏鴉嘴太靈光了,汝陽老王妃果然‘垂危’了七八日還挺著,這下不但皇帝有些不悅,連汝陽王府也十分尷尬——倒不是盼著老王妃快點死,而是萬一她硬撐了過來,再活個三年五載十年八年的,皇帝那些‘臨終關懷’算怎麼回事,下回再‘臨終’還要不要‘關懷’。

    倒是杏花別院傳來崔侯的急報,霍君華是真的病危了。

    消息傳到時,皇帝正文興大發,坐在長秋宮中和皇后你一句我一句的寫上巳節賦,聽聞此事,他手指一抖,雪白的絹帛上氤氳開了一大團濃黑——悵然歎息過後,他立刻讓淩不疑停下手上所有的事趕往杏花別院,少商也趕緊收拾包袱過去侍奉。

    他們趕到時,杏花別院已如處於陰陽兩界之間了,屋外是日夜唱跳的巫祝,屋內是濃重的藥氣,擠著七八位侍醫,還有從都城裡源源不斷送來的名貴藥材和祈福之物。

    崔侯眼下青黑一片,神情哀戚,坐在霍君華的榻邊無聲垂淚,阿媼已哭的眼眶乾澀,聲啞氣噎,淩不疑卻如一座積雪萬年不化的高聳山嶺,端正的跪坐在旁,沉默而冰冷。

    “小君華,小君華你醒醒……”崔侯握著霍夫人的手,不斷輕輕呼喚,然而榻上之人始終昏迷不醒。

    眾人一直守在屋內,當夜色籠罩杏林,少商聽見外面滴滴答答的下起大雨來。

    直到半夜,崔侯覺得手上一緊,立刻直起身子連聲呼喚,果然,霍君華毫無預警的醒了過來,並且緊緊的抓著他的手。

    這幾個月來,少商陪伴霍君華的日子也不短了,可她從未見過霍君華臉上露出過這種神情——霍君華不再是往日那個撒嬌刁蠻的少女,而是一個飽受傷痛歲月磋磨的成年婦人。

    她定定的看著崔侯,囈語般喃喃著,“阿猿、阿猿……你摘桑葚來了麼……”

    “你……你……”崔侯不知所措,猜不准霍君華是不是記起了往事。

    “……我要那串最高的桑葚,又黑又紫,一定甜的很……兄長你別罵我,不是我讓阿猿爬那麼高的,不信你問他……”霍君華靜靜的躺在榻上,大顆大顆的淚水順著臉頰流向兩邊。

    “你想吃桑葚,我去採,我去採,你放心……”崔侯連聲道。

    “阿猿、阿猿,我要是嫁給你就好了!”——霍君華忽然淒厲的大喊了一聲,外面大雨瓢潑,驟然響起一個驚心動魄的春雷。

    “君華!”崔侯呆了一刻,立刻撲了上去,緊緊抱住霍君華。

    霍君華伸出蒼白細瘦的兩條手臂,圈著崔祐的頸項——

    “我要是嫁給你就好了,我是瞎子,是蠢貨,我早就該嫁給你的……阿猿,我要是嫁給你就好了,我要是嫁給你就好了……阿猿,我對不住你,你待我的情意,我只能下輩子還了……”她滿臉是淚,撕心裂肺的哭喊,仿佛要將一生的懊悔與苦難都訴盡。

    哭到聲嘶力竭,霍君華緩緩鬆開臂膀,努力撐起身體,雙眼無神的四下張望。

    崔祐領會,大聲道:“子晟,快過來,快過來!”

    淩不疑走到塌前跪下,微微發顫的伸出雙手。

    霍君華一把抓住,直勾勾的看著他,目光中噴發的不是對著崔侯時的深情與痛悔,而是一種火熱的、強烈的、激動的情緒——“阿狸……我的阿狸,阿母一直惦記著你……你、你也不能忘了……”

    這是霍君華最後說的話,然後她頹然倒回榻上,氣息均無。

    崔侯猶是不能相信,探了又探,最後抱著自小心愛之人漸漸發冷的軀體,放聲大哭;屋裡屋外的奴婢們也隨同哭了起來。

    一夜大雨滂沱,剛開出來的杏花被打的伶仃四散,待日頭一曬,山風一吹,細小粉白的花瓣如蘆花飄雪,蓋的滿山縞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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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6-30 12:24 PM

第一三三章

    去都城裡報信的人還沒回來,靈堂已經設好了。

    崔侯哭的幾次昏死過去,少商就讓侍醫熬了碗厲害的安神湯,哄著哭的頭暈眼花的崔侯喝下去,只說那是提神醒腦的補藥,這樣他才能打起精神料理霍夫人的後事。

    將沉沉睡去的崔侯託付給奴婢照看,少商才去了靜謐的靈堂。

    淩不疑早已摒退眾人,獨自跪在空無一人的靈前,背脊挺直如劍,肩膀寬闊如嶺。少商忽然覺得眼睫有些刺痛——無論災禍還是驚變,無論悲傷還是苦難,淩不疑永遠都像浩渺的大海一樣沉默,像巍峨的崇山一樣亙古不變,讓身邊的人無比安心。

    可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恐怕無人知道。

    淩不疑回過頭來,面色蒼白,睫如長羽,眼中有種奇特的虛無孱弱。

    他微微一笑,如同以往無數次那樣:“少商,你是來勸我的麼,不用了,我都明白的。生老病死總是難免,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再親厚,再捨不得,也總有分別的時候。”

    少商覺得他的話有些奇怪,便道:“縱然生離死別難免,可只要心裡有著惦念,無論是黃泉還是千里之外,都無改根本。人心易變,人心也難變。只要我心不肯變,管它滄海桑田,雲夢變遷,又能拿我怎樣?!”

    淩不疑有些發怔:“真是這樣麼?”

    少商笑道:“你難道沒聽說過精衛填海,愚公移山,真遇上死心眼的,神仙來了也沒用!”

    淩不疑看了她一會兒,忽道:“既然如此,不如你我噬臂為盟如何?”

    啥?少商倒退兩步。這是怎麼說的?

    時人對誓言看的很重,發誓的儀式經常要見點血,比如不久前萬老伯對蕭夫人發的那個要修身養性的誓,就一氣斬了七隻白羽大雄雞,九騅堂前的庭院被雞血濺的到處都是,青蓯領著奴婢們折騰了好幾天才將腥氣去掉。

    不過牲畜血哪有人血高貴,所以好漢們多是咬破指頭發誓的——既然手指難逃厄運,臂膀也走不遠。

    “那……什麼,斬些雞鴨好了,不用噬咬臂膀了吧。”少商倒不怕發誓,但她怕疼。

    淩不疑沒理她的抗議,輕柔但固執的將她拉到自己身邊跪下,語氣堅定道:“對著阿母,你來說,你對我永遠不會變心。”

    少商警惕的往後仰了仰:“你少佔便宜,我只能說‘若你不變心,我就不變心’。”

    淩不疑笑了,笑意中竟有幾分心酸,“好,你就這麼說。”

    他的聲音就像往常那樣溫柔。少商抵賴不過,只能恭恭敬敬的在霍君華的靈前發誓——“先靈在上,神明為證,小女子程少商在此立誓,若……若……”她睃了淩不疑一眼,“若他不對我變心,我也絕不對他變心。”

    然後,淩不疑撩起她的袖子,毫不客氣的在她白生生的嫩胳膊上咬了一口;少商像碰上了牙醫一樣畏懼瑟縮,不住拍打他的背。最初的幾分僥倖心理和對嚴重性的錯估在看見自己冒著血珠的齒痕時轉為勃然大怒,然後少商奮起吃奶的力氣,在淩不疑肌肉堅實的胳膊上也咬出兩排帶著血絲的印痕來。

    淩不疑似乎毫無痛覺,看著齒痕的目光還頗有幾分不滿意,仿佛少商偷工減料,沒在牙齒上下足力氣,可是天知道少商用力到兩側的咬肌都酸痛了。

    次日回家後,阿苧一邊給少商重新包紮臂膀上的咬傷,一邊搖頭,不過她很難得的沒把事情告訴蕭夫人,“剛沒了阿母,還有個淩侯那樣的父親,淩大人也是可憐。”

    少商捂著仍舊疼痛的上臂,重重吐出一口飽含怨憤的氣息——廢話!要不是因為淩不疑剛死了媽,她怎麼會這麼忍他!

    霍君華的喪儀很隆重,皇帝幾乎是以自己姊妹的規制來安葬她。淩不疑自然是執親子禮,較尷尬的是淩益和崔祐。一個是前夫,一個是沒能上崗的現夫,在喪儀上該如何安排主次呢。不得不說鴻臚寺的官吏們還是很有想像力的,他們讓崔祐頂了霍君華娘家兄長的位置,而讓淩益居於客席。

    其實照少商看來,曾經的夫妻鬧到這步田地,幾與仇人無異,淩侯何必還要來參加喪儀呢,皇帝又不待見他。

    不過少商顯然低估了淩侯的抗打擊度,出殯那日,他不但來了,還帶了淩不疑的繼弟,甚至裕昌郡主也以淩家未來新婦的身份陪在一旁。淩益原本想站到淩不疑身旁去,不過被忍無可忍的吳大將軍用胳膊撐到一邊。

    少商在心中不斷冷笑。礙眼的前妻死了,大權在握的長子可以回家了,還有剛加了官秩的次子和郡主新婦,好個枝繁葉茂蒸蒸日上的淩氏一族!

    最後淩益還是匆匆走了,因為崔侯從頭到尾哭的不管不顧,淚水流的昏天暗地,差點連站都站不住,還得淩不疑攙扶著才能上馬車。在眾人頗富深意的目光下,淩益終於戴不住溫文儒雅的面具,尋了個藉口挪到人群後面去。

    臨走前,淩益對來找少商告辭,一旁的裕昌郡主卻細聲細氣道:“可惜了,原本過幾日就是君侯大人五十整壽的,家裡都預備好要設宴,如今卻……”

    抱著兩塊半金磚的未來淩郡馬立刻躬身柔聲道:“多謝郡主惦記吾父。父親半生勞苦,從不曾真正享過福,家裡原本想藉此回壽宴好好教父親高興高興,可惜……不過有郡主掛心,淩家上下感激之至。”

    裕昌郡主看著小郎婿俊秀的面孔,嬌聲道:“你說的什麼話,難道我以後不是淩家人,何必這麼見外?”

    少商冷眼看這兩人猶如做戲般的對答,臉上卻故作吃驚:“哎呀,我竟全然不知,該打該打了。五十歲可是大壽了,君侯理當好好慶賀一番,可是……”

    淩益連連擺手,一臉謙和道:“死者為大,子晟的母親剛走,家裡正是悲傷的時候,我怎好意思大擺宴席。”說完便帶著次子和裕昌郡主離去。

    少商在後目送,心中又是一陣冷笑。悲傷?拉倒吧!

    霍君華既死,淩不疑理應守孝三年,皇帝自不可能將婚事也推後三年,便告示左右原定的婚期不改,要讓養子熱孝成婚。皇后不無惋惜的對少商道:“如此一來,你們的婚儀就不能大大的鋪排了。”

    少商指著擺滿了半間偏殿的錦緞金玉,笑道:“娘娘還想怎麼鋪排啊,給我添了這麼多嫁妝,家裡擺都擺不過了。”

    此時已距婚期只剩一旬,皇后依依不捨的將少商連同添妝一同送回程府,還勒令淩不疑遵循禮數,不許偷跑過去見人。淩不疑拉著女孩的手,把她看了又看,萬難捨得分離。

    皇后忍不住笑道:“別這麼沒出息,以後有一輩子的功夫看她呢……陛下找你,岑安知在外頭等半天了,你還磨磨蹭蹭的。就要守孝了,你得把手上的事理好了再交出去。好了,趕緊把手鬆開,少商該走了!”

    少商坐在皇后親賜的步攆上,回頭看向長秋宮高高的宮階,皇后含笑站在當中,遙遙朝她揮手。淩不疑則被兩個小黃門攔在一旁,只能戀戀不捨的眺望漸漸走遠的一行人,金紅色的夕陽將他的影子拖的長長的,綿延的方向指著心愛姑娘離去的背影。

    要出上西門時,少商遠遠看見二公主與三公主,還有一身騎裝貌似正要出宮的三皇子,同胞三姐弟似是在爭執。

    “……這麼點小事你也推推拖拖的,若不是二姐夫略感風寒,不能出門,我們也不會找你啊!”三公主跺腳生氣。

    三皇子難得提高音量:“我已經說了,太子兄長找我辦事,這幾日我得跑一趟紅柳營,審幾個人。事出緊急,我這就回府去收拾行李,哪有功夫陪你們去祭靈!”

    二公主在旁勸胞妹:“好了,你別為難老三了,他素來有一說一,看來是真有急事,我倆自己去也是一樣的。”

    三皇子匆匆一抱拳,扭身就走,三公主猶自憤憤,絮絮叨叨著不滿,二公主勸都勸不住,直到少商走近時還聽三公主在埋怨:“……老三自小就是這麼六親不認!就算有要緊事,對我們說兩句好話又有何妨!哼哼,早知道那年他風寒高燒,我就往他湯藥裡多放兩把黃蓮!”

    少商走下步攆,笑著向兩位公主行禮,起身時收到二公主要她帶開話題的眼色,便打趣道:“咦,原來三皇子也風寒高燒過麼,進宮這麼久,我一直聽人說三皇子自幼體健,小病不生大病從無呢。”

    被皇帝和越妃好好收拾過的三公主顯然脾氣好了許多,至今沒再為難過少商,只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老三又不是神仙,哪能不生病,小病還是有的,不過大病麼……誒,二姊,是不是就那麼一回啊?”

    二公主回憶片刻,失笑道:“還真被你說中了,仿佛就那麼一回。”

    三公主冷哼:“活該!春寒料峭的,我們還在屋裡捂著爐火,他就跑出去瞎瘋,身上的衣裳都被雪打濕了一半,活該高燒!”

    少商心下一動,試問道:“請教兩位殿下,這是哪年的事啊。”

    三公主不耐煩道:“你問這麼多作甚……大約是十一,嗯,十二年前吧。”

    二公主搖搖頭:“不對,是十三年前。那年戰事稍歇,父皇要為早早過世的大父大母行祭祀大禮,一過元宵就帶著我們去了冬柏陵園,老三就是在那兒病的。”

    少商心裡隱隱有個念頭,可若有似無的好像濃霧中的影子,能看見卻抓不住。

    二公主奇道:“你怎麼問起這個來了?”

    少商乾乾一笑:“妾也就隨口一問。”

    回了程府,只見蕭夫人已將府邸整頓一新,裡裡外外都預備好了不久之後的婚儀。

    想到女兒就快出嫁,程老爹十分惆悵,長籲短歎的好像被人追債,蕭夫人倒難得和氣,不逼著少商讀書寫字,也不指摘少商睡懶覺發傻呆了,什麼都順著她來。

    有幾回少商覺得她似乎想對自己說些為婦之道,可惜氣氛怎麼也不對,往往是蕭夫人在少商屋裡坐了半晌,母女倆相對無言,然後就到用飯的時間了。

    最後蕭夫人似乎想通了,對少商道:“算了,當年出嫁前,你外大母倒是對我嘮叨了半天,可我依舊弄的雞飛狗跳。子晟是個有成算的,你不用怕這怕那,有些事自己琢磨著來比別人告訴你要強,何況我也不是什麼能稱道的新婦。”

    少商覺得很有道理。

    蕭夫人和青蓯夫人忙著籌辦少商的婚儀和嫁妝,程府上下的日常瑣碎照舊由程姎打理。

    程姎看少商閑的無聊,有時會招呼她一道看賬問事——有少商在,看帳本時她連算籌都不用了,堂妹用眼睛掠過一遍數位,直接可以心算出答案給她。

    這日她領著少商查點家中空置的房屋,堂妹看她東看西摸巨細靡遺,便道:“反正沒人住,辦婚儀時賓客也不會往後院衝,你這麼費勁幹嘛。二叔父好容易回來了,你們父女多聚聚才是,回頭等你出嫁了,想跟叔父好好說話都未必能了。”

    程姎笑道:“阿父不是大伯父,不論是訓斥還是誇獎都能說半天。阿父回家那日我們父女倆就把話說完了,後來只能乾坐著瞪眼了……唉,還是算了。”

    她又讓奴婢細細查看牆壁屋頂有否漏水發潮,“等辦完你的婚儀,接下來就是大堂兄和姁娥阿姊的婚事了,還有二堂兄的過繼之禮——到時總得把鄉里的族長耆老請幾位過來吧,這些空屋可不就有用了麼。與其大伯母日後忙的不可開交,不如我先歸攏起來……”

    看程姎忙的灰頭土臉,少商低聲道:“幸虧家裡有你,阿母有了個大幫手。”

    程姎回頭笑道:“大伯母能幹的很,也就是這陣子幾樁事擠到一塊了,不然她和青姨母料理起來綽綽有餘,也沒我什麼事。”

    少商歎息。好吧,蕭夫人沒有疼愛錯人。

    兩姊妹領著奴婢們來到一間格外精緻的閣樓,裡頭擺放了各色各樣的樂器,琴、蕭、塤、笙、鼓、長笛、短笛、二十五弦瑟、五十弦瑟……甚至還有一排規格較小的黃銅編鐘。

    少商欽佩道:“這裡原是大父的屋子吧。”

    程姎:“正是,大父沒過世時就愛在這裡待著……不過大母不喜歡這裡。”

    ——廢話,丈夫整日沉迷音樂不肯理睬自己,程母會喜歡這裡才有鬼!

    “這是什麼?腰鼓麼。”少商指著角落裡的一個漆黑的圓形小鼓,兩旁垂下寬寬的帶子。

    程姎看了看,遲疑道:“……嗯,應該是鼙鼓吧,大伯母頭回帶我來時說起過——行軍打仗時用以規整兵卒,便是騎在馬上也能敲打的。”

    少商走過去,以掌擊打鼙鼓,鼓身發出低沉深遠的響聲,隱隱震動心底。

    這夜,少商滿頭大汗的醒過來,她看著自己發抖的手指,一旁衣架上閃著金色繡紋的大紅嫁衣壓的她喘不過氣來,十二位最好的宮廷繡工花了整整一個月功夫做成的頂級華服,卻讓她驚懼難言。

    呆了半晌後,她披衣起身,小心繞開熟睡的蓮房,獨自走到庭院中。

    夜深如淵,夜涼如水,她漫無目的的走了一圈,不自覺的回到白天來過的那座閣樓,走近程太公的樂室。

    她抱著那面鼙鼓,向窗對月而坐。

    第一掌擊下,遠方有萬馬奔騰,蹄踏如飛,地動山搖;第二掌擊下,雪亮的刀劍露出鋒刃,將士搏殺間血肉橫飛,金戈之氣令人窒息;第三掌擊下,蒼鷹飛翔在高高的蒼穹中,晴空如洗,毫無一點陰霾;第四掌擊下……

    少商將發疼顫抖的手掌蓋在自己的眼睛上,淚水無聲的劃過面龐。

    她終於知道自己為何總是無緣無故的憂慮,總是莫名的做出防備之姿。事情其實早就擺在她面前了,她能感知到不安,卻無法訴諸於口。

    人生猶如匍匐在海邊的沙粒,浪頭一個接著一個拍打過來,不論是緩波白沫還是滅頂巨浪,除了硬著脖頸承受,貌似也別無他法。

    少商放下沾滿淚水的手,挺直背脊——她不能光坐著哭泣,她從小就不是坐以待斃的人,她還有很多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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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柳‧子沫 發表於 2019-6-30 12:28 PM

本帖最後由 楊柳‧子沫 於 2019-6-30 12:29 PM 編輯

第一三四章

    儘管少商如今已能隨意進出了,但半夜大開家門還是驚動了程老爹和蕭夫人。夫婦倆匆匆披上衣袍出來,卻驚異的看見女兒已整裝待發。

    漆黑外袍上以銀絲繡出顏色相反的水墨花鳥,纖腰緊束,腕扣護革,腿上穿了一雙雪亮筆直的長靴,滿頭濃密的秀髮束成光滑的高髻,除了數枚隱沒在髮絲中的銀扣,身上再無別的飾物。女孩整個人顯得冷凝,肅穆,透著隱隱寒意。

    蕭夫人越看越心驚,便是女兒出遠門都不曾這般鄭重打扮過。

    “你要去哪裡?!還有三天就要嫁人了你瞎鬧什麼,這大半夜的……外面還宵禁呢!”程始看見女兒領著皇后給她的八名侍衛徑直往大門出走去,急的大喊起來。

    少商回頭,微笑道:“驚擾阿父阿母了,沒什麼要緊的,我有事出門一趟,阿父阿母請接著睡……”

    程老爹急的額頭青筋暴起,一面把胳膊往外袍的袖子裡頭套,一面大叫:“你這麼攪和叫我們怎麼睡啊!你這是拿誰瞎開心啊……”

    “是不是淩不疑出事了?”蕭夫人忽道。

    少商倏然回目,唇邊浮起一點欽佩的笑意,不等她回答,前方急急忙忙跑來一名程府家丁,他跪在少商面前道:“回稟女公子,小的去城陽侯府看過了,敲了半天門才有一名老僕來開,只說淩侯全家昨日就去城外別院了,聽著是要辦五十大壽。”

    少商眯起眼睛:“果然如此。”

    “……真是淩不疑有事?”

    蕭夫人一個趔趄,程始趕緊扶住妻子,夫妻倆對視一眼,俱想起上上個月的元宵節宮宴。

    彼時是正午,少商和淩不疑分別站在帝后兩側,日頭光影下,前者站在簷下,而後者則走到宮階上。女孩雖在冷僻陰影下,可滿身散發著生機活力;而青年雖處陽光中,被周圍眾星拱月,堪稱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卻隱隱透著一股陰翳冷漠之氣。

    蕭夫人無端覺得不妥,回家就問丈夫:“我真的甚少看錯過人嗎?”

    程始恭維老婆:“即使是那年的陳賊,你也只是起初受了迷惑,沒多久就察覺不妥,我們才能及時逃將出來。嫋嫋也是,你也是起初有偏見,後來不是越來越覺得她好了嗎?”

    蕭夫人悶悶道:“若有一人,我起初不覺得如何,後來越來越覺得不妥呢。”

    程始道:“你看人越久,就越准。從無例外。”

    蕭夫人道:“我倒希望有例外。因為這回我覺得淩子晟不妥。”

    事後夫妻倆商議許久,雙雙決定算了,人家是皇帝養子,青年權臣,更是自家未來的郎婿,總不能因為蕭夫人的直覺就無端發難吧。結果——

    少商向父母屈膝行禮,恭敬道:“雙親請先休息吧,想來都城裡是無事的,不過還請阿母將門房看緊,以防萬一。女兒先行告退,去……去去就來。”

    蕭夫人上前一步,厲聲喝道:“你不許出去!若淩子晟不妥,你差人告訴宮裡就是了,何必非要自己出去!你還想出城麼,萬一有個好歹怎麼辦?再說你也出不了城門啊!”

    少商腳步一頓,回頭看向生母,一字一句道:“阿母放心,該稟報的我已經稟報了,然而我今夜依舊是要出去的,你攔不住我。”

    蕭夫人跺腳大怒,高喊道:“來人啊,將女公子捉起來……”

    這時,原本就開了一半的程府大門被重重撞開,然後一群身披繡有長秋宮徽章斗篷的金甲衛士如流水般灌入程家宅邸,當前一名金盔上有雙鳳展翅的年青頭領半跪在少商面前,抱拳道:“屬下得令趕來,聽憑程娘子差遣。”

    少商被簇擁在侍衛中,緩緩向蕭夫人走近一步,漠然道:“娘娘早將諸般令符交了給我,上可夜入宮門,通達各處無礙,下可號令長秋宮禁衛——只是我從來沒用過,也沒什麼人知道。”這是當年皇后在皇帝外出征討時攝政建國的慣例。

    原本正要上前抓少商的程府家丁們裹足不前,紛紛回頭,以目光請示自家女君。

    蕭夫人手足冰冷,失態的大喊:“嫋嫋別去!有什麼大事自有帝后做主,你、你……”

    少商抬頭看向生母,素來衣著整潔一絲不苟的美婦人此時神情慌亂,舉止失措。她心中淒涼,卻將下巴高高抬起,傲然道:“阿母,你不覺得自己管我管晚了麼。當初你沒有管我,現在,你也管不住我了。……我們走!”

    程始怒而跺腳,卻只能扶著顫抖的妻子,眼睜睜看著女兒隨著金甲侍衛從大門出去,生氣之餘,還得撥出自家一半的府兵另四名武婢追上去跟著女兒。

    ……

    出城門時,守衛的校尉看向少商的目光既驚異又警惕,不過好在她是出城,不是領著一群全副武裝的衛士進城,是以那校尉還是依令放行了。

    奶牛斑小花馬如今已是長腿健碩,賓士如風,不再是以前那副胖胖拙拙的蠢萌模樣,少商騎在馬鞍上,耳邊是呼呼的初春寒風,周圍是程老爹派來追上的貼身武婢,還有踩踏出隆隆馬蹄聲的皇后衛隊——以前,這熟悉的聲音總是讓她心安,因為她知道自己無論遇上什麼,總有一人會帶著天兵天將來救她,使她免於危困。

    可是如今呢……她總要去親口問個明白,算是給自己一如既往的倒楣人生一個交代。

    繫住斗篷的銀扣在胸前相碰,發出叮叮清響,少商回過神來,前方閃現點點星火,移動間彙聚成兩排長鏈,猶如火蛇盤旋,伴隨著同樣的隆隆馬蹄聲,迅速劃過空曠寒冷的平原。

    少商示意,侍衛首領立刻讓手下急馳一段,高喊著:“我等乃長秋宮禁衛,汝等何人,為何深夜在城外奔馳?”

    對方軍中也奔出兩騎,高聲回覆:“我等乃池宿峰口的守軍,奉令調往真陽衛!”

    侍衛問完後歸隊,少商讓首領呼呵眾人繼續奔馳,誰知未過多久又遇上一群軍隊,詢問後得知他們來自北盛山營,也是奉令調往都城以西的皇家園林。

    如此繼續往前行路,少商一行又撞上兩撥夜間行軍的隊伍,其中正好有一支是真陽衛往別處調派的軍隊,這下連侍衛首領也奇怪了。他放慢馬步試問:“敢問程娘子,怎麼今夜有如此之多調軍令啊?”

    少商道:“依校尉之見,這些調令應是指向何事?”

    那侍衛首領搔搔頭:“這幾處都是小股營衛,人數多則上千,少的只有三五百,適才聽來也不是往一處調派,而是東來西往,彼此更替,卑職委實看不出來有什麼用意。”

    少商嘴角噙著一絲冷笑:“沒有用意也是一種用意。”

    那侍衛首領不解:“那我們……還接著……?”

    少商果斷的一揮手:“不理它,我們繼續趕路。淩家別院還有多遠?”

    侍衛首領不敢小覷眼前的少女,她雖然年少又是女子,但身上隱隱帶著一股風雷果決之意。他估算了下,答道:“快了,再半個時辰。”

    在馬上顛簸了差不多一個半時辰,少商覺得渾身筋骨酸澀疼痛,好像重新被產道擠壓了一遍來到這個陌生危險的世界,但她硬是忍住沒吭聲——所以人來到世上,就是為了一次又一次的承受苦難與欺騙嗎?那又何必費力走這人世一遭呢。

    她一時淚盈於睫,然後默默的擦掉。

    遠遠望見建在山腳下的淩家別院,那裡已是一片火海,夾雜著慘叫和喝罵。熊熊火光在漆黑的夜中顯得格外,有些是房屋著火,在獵獵寒風中燃燒的愈發猛烈,更多則是那些散著濃重血腥氣息的軍卒高高舉起的火把,團團將淩氏一族圍其中,宛若兇險的漫漫星海。

    騎行在少商周圍的侍衛們驚呆了,紛紛驚異著問‘這是怎麼了’,‘誰這麼大膽敢來攻殺朝廷侯爵的別院’,‘看樣子不像賊匪倒像是朝廷的軍隊’,‘哎呀,莫不是淩家要謀反,朝廷派兵來圍剿啊’,‘我們救還是不救啊’……

    眾人中,只有少商的面無表情,鎮定如常的順著山坡騎下去。

    包圍別院的軍卒看見有一行人騎過來,當即上前阻攔,少商讓侍衛們閃開,自己騎上前去,徑直問:“你們是誰領的?張擅,還是李思,抑或是梁邱兄弟?”

    這些軍卒是淩不疑的私兵,他們一看見少商的臉就呆在原地——託福這一年來與淩不疑形影不離,同進同出,見過少商容貌的人何止一二。

    “你們不必為難,我只帶了數十名長秋宮禁衛,礙不著你們什麼事。”少商淡淡道,“你派人引我去尋淩不疑就是,這些侍衛們會留在週邊等著。”

    那侍衛首領緊張起來:“程娘子,怎好讓你一人進去啊!娘娘知道了也饒不過我們啊!”

    少商擺手制止他說下去:“我不會有事的,娘娘知道我的性情,怪不到你們頭上。”

    那幾名軍卒低聲商量幾句,決定讓少商進去——滿都城無人不知淩不疑與未婚妻情愛甚篤,繾綣難捨;誰若得罪了程氏小娘子,比得罪了淩不疑本人還麻煩。

    少商解轡下馬,將皇后的衛隊留下,只帶四名武婢往裡走去。

    這座占地龐大的別院如今可以分成東西兩半,東面似乎已被肅清,到處都有人舉火把守,還在犄角旮旯捉拿著漏網之魚。而西半邊依舊傳來陣陣廝殺聲,應是還有人在抵抗。

    迎面是一具具鮮血淋漓的屍首橫七豎八的躺在地上,一張張猙獰血污的死人面孔如噩夢般可怖——少商默不作聲的跨過去。

    雖然淩益時常被崔侯等重臣看不起,但他到底是武功起家,也跟在後面東征西討過許多年,家將府兵俱是戰陣上歷練過的。是以攻破這座別院時,想來是經過了一番慘烈的廝殺。

    穿過一重重門檻和庭院,少商終於來到一處端肅高大的主屋前,只見梁邱起跪在地上向淩不疑回稟:“……正如少主公所料,這幾排大屋裡不但有暗室,還挖了兩條通往山後的地道。若非少主公叫我等預先防備,就讓那廝逃脫了!”

    淩不疑察覺背後有人,緩緩轉過身來,看見是少商,似乎並未覺得十分驚奇,反而溫柔的笑了笑,語氣和緩,“少商,你怎麼來了?這裡不該你來的,你先回去,過會兒我去找你。”

    ——就像許多次女孩趁午後溜出長秋宮,去南宮議事堂尋他時一樣。

    少商覺得嗓子發乾,一時難以出聲。

    這時梁邱飛帶著數名侍衛牢牢押著一人過來,那人白面斯文,中年儒雅,正是淩益。可惜此時他蓬頭散髮,衣衫破裂,毫無平日閒雅的氣派。

    淩益一見了淩不疑,就掙扎著大喊:“子晟,子晟你瘋了麼?竟然攻伐自己的父親!”

    淩不疑沒有理他,依舊看著少商:“我先讓人送你回去吧。”

    淩益被梁邱飛重重踹倒在地上,數把刀劍一齊壓在他身上要害處。淩益哀嚎起來,高聲道:“阿狸,阿狸,我是你的父親啊!我知道你為你母親之死抱屈,可你我是父子啊!血濃於水,你不能為了你母親就犯下弒父大罪啊!阿狸你醒一醒,千萬別糊塗啊,陛下再疼愛你,弒父也是十惡不赦的罪中之罪,是要千刀萬剮的!你怎麼逃的過去啊……”

    少商凝視淩不疑那雙美麗的琥珀色眸子,艱難道:“我只想問一句話,一句你欠了我許久的話。”

    淩不疑輕聲道:“你問吧。”

    “你究竟是誰?淩不疑,還是霍無傷?”少商幾乎是全身發疼的問出這一句。

    淩不疑深深的看著女孩,好像在看一個遙不可及的美夢,半晌後他緩緩轉身,對著地上的淩益道:“姑父大人,阿狸早就已經死了。”

    淩益停止了掙扎,一臉茫然,似乎沒聽懂。

    淩不疑語氣柔和,卻愈發令人毛骨悚然:“阿狸穿著我的衣裳,被一根尖利的長矛刺穿,然後高高的挑起來,插在城頭上。姑父大人,你都忘了麼?”

    淩益張大了嘴,全身如遭雷擊。

    少商的心口有一處裂開了,汩汩的流出了些什麼。

    眼前模糊之際,她發現他今日穿的正是他們頭回在萬家相見時的衣袍——鮮紅如血的華美錦緞,暗金色絲線繡的狴犴獸紋,外披暗紅色寬袖大袍,織金腰帶赤金冠,

    夜風獵獵,卷起他滿身的深紅熾烈,仿佛佈滿黃泉路上的曼珠沙華,鋪天蓋地的血色蔓延。此時的他,俊美的令人歎息,也陌生的令人心驚膽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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