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戈鞅 -【財神春花】《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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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2-11-21 08:44 PM

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七十五章 燕約鶯期

  嚴衍自幼隨斷妄司老天官修行,修的是個無心道,講究一個「定」字,自在八風吹不動,敵不動,我自然不動。

  前方,披大氅的女子已經繞著長孫府乏善可陳的小園子走了兩圈,兩根烏油油的麻花辮在肩上滑來滑去,偏是不轉過頭來,也不說話。嚴衍跟在後頭,初時還有些守株待兔的從容,漸漸地也覺得不太像話。

  春花耷拉著腦袋自顧自往前走,走到第三圈,驀地眼前出現一雙黑靴。

  「誒?」她剎住步子,抬眸看是嚴衍,不禁一怔,又看看身後。這才醒悟,他在原地等了她一圈兒。

  「要是還沒想好說什麼,我幫你起個頭?」

  他雙臂環抱,好整以暇地睨著她。

  「尋常女子經過這一場折騰,多半會哭個三五天。你……若是想哭,哭一會兒也無妨,我不告訴別人便是。」

  「……」這人,不一本正經的時候,原來是這樣的。

  春花咳了一聲:「嚴先生,你我……已不是東家和賬房的關係,但你昨夜還是仗義援手,春花感激不盡。」

  嚴衍因她的官樣軲轆話皺起眉,靜了一瞬,問:「五年前,你與梁家究竟有何過節?」

  春花苦笑一聲。

  「此事,還要從祝般說起。」

  五年前,城中營造大師祝般正是風頭無兩,興建的幾座樓台宅院都成了名士雲集之地,也積攢了不少身家,開始籌劃興建來燕樓。

  那時春花旗下尚無營造行,正想招攬祝般與她合夥,但祝般孤傲,看不上那時的她。春花不惜三顧茅廬,示以誠意。也是在那時,祝般向她展示了自己親手繪製的來燕樓圖。

  其後,祝般的幼子生了一場大病,需千年何首烏做藥引方能根治。那時全城只有春花藥鋪存有一株千年何首烏,她正欲以此為禮,打開祝般的信任,梁大夫人卻在這關頭親自上門來求取。

  「梁大夫人於我有恩,她前來哭求,說梁昭也生了重病,還是急病,若無我那株何首烏,活不過三天。」

  「所以……你把何首烏讓了給她?」

  春花嘆了口氣:「祝家少爺的病是慢病,我想著先救了梁昭的命,再差人去尋一株給祝家。」

  沒過幾日,消息便傳出來,祝般帶著自家營造行,併入了梁家版圖。祝般手書一封向她致歉,言明梁家為其子尋得了救命的藥材,他無以為報,只得和梁家合股。

  「如果只是如此,倒也沒有什麼。商場上原本勾心鬥角,一時心軟被人鑽了空子,也是常有。」春花道,「梁家可恨,在於得到了祝般這樣的營造大師,卻不珍惜。」

  祝般為了修建來燕樓,投入了大量財力心力,在別的工事上,漸漸便有些捉襟見肘。梁家拍胸脯保證,若遇難處,梁家必定出資支援,還慫恿祝般以家產抵押,從尋記錢莊借了十萬兩銀子。

  來燕樓塌那一日,祝般身敗名裂,所有在建工事全遭毀約,積壓賬款沒有一筆收得回來。尋記錢莊便在這時上門收賬,清算了祝家所有的資產,仍不足以抵那十萬兩本息。祝般苦苦哀求尋記錢莊寬限些時日,尋仁瑞不為所動。

  再後來,祝般氣得大病而亡,孤兒寡母無力支撐,尋梁兩家瓜分了祝家。尋家得了祝家的老宅和幾棟興建過半的樓宇,梁家則成功將祝家營造行徹底據為己有,並將來燕樓圖收入囊中。

  春花神情中帶著淡淡愧意:「我自幼受爺爺教導,以為從商是為了人、財、物皆能盡其所用,為百姓謀便利。從未想過,世間還有如此買櫝還珠之人,為了貪圖財物,害死了一位驚才絕豔的大師。也是那時我才明白,若讓尋、梁兩家繼續在汴陵隻手遮天,祝般就絕不會是最後一個祝般。」

  嚴衍沉默良久,深深看她一眼,半晌移開目光:

  「梁家近來搶了你許多藥材生意,主要是靠著一批北地的珍稀藥材。我觀梁家近年來虧空不少,不該有此財力,恐怕他們藥材的來路有些不明。你若想對付梁家,或可由此入手。」

  春花回神,訝然道:「我還以為,你們公門中人不讚成私鬥。」

  「君子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世俗幽昏,往往令無辜女子受負俗之累,正該以鐵腕破除。何況……商場爭鬥,不生傷亡,不破法度,不算私鬥。」

  「我昨夜承諾要幫你,必不會失信。」

  嚴衍轉過頭來,眼睛裡難得帶著點溫柔,彷彿灑金的月夜。

  春花有一瞬間的失神。

  初識之時,她自覺看破了嚴衍冷峻面具背後的正直,費盡心思網羅。其後是屢屢受助於他,卻從未見他以恩相挾。

  他看似克己復禮如腐儒,卻對他人、尤其是弱者極為公正耐心,語出苛責,也多半是因為有更高的期望。

  他也是除了爺爺和哥哥以外,唯一從未對她指指點點、或居高臨下地憐憫的男子。

  雖然一句話就能氣死一池子入定的萬年龜,他卻是最令她安心信賴,最可以以背相對的夥伴。

  從前說要招贅他,還是有些玩笑,如今倒是……確實不想放他走了呢。

  只可惜……

  她踟躕了片刻,終是從袖中掏出一方寸餘金印,捧在面前:

  「春花何德何能,竟能得斷妄司談天官一諾。」

  嚴衍——不,此時應當改稱為談東樵——目光下移,落在她手中金印上,目光中的溫柔漸漸褪去,轉為泠然。

  金印上以紫火小篆符文刻著四個字:天官斷妄。但凡是對斷妄司略有所知的人,都曉得這是斷妄司天官隨身攜帶的火符印璽,只此一座,無法造假。

  他昨夜將外袍披在她身上,一直未曾取回。情況緊急,竟連火符印璽藏在外袍裡的事,都忘了。

  又或許,並不真正想要瞞她。

  談東樵在心裡深深嘆了一聲。每每對她多一分欣賞,便忍不住放低一分防備,於是立刻被她抓住痛腳。

  這已經是第幾次了?

  他們兩人,究竟誰修的是無心道?

  「談某公門中人,迫不得已隱匿身份,失禮了。」他誠心誠意地向她一揖。

  春花見他承認得爽快,倒是微微一愣。

  蘇玠說過,他生平服氣的人不多,談東樵算一個。

  「他們老談家,一個個眼睛長在頭頂上,恨不得拽到天上去。」

  「尤其是那個談東樵,據說三歲會背論語,八歲進了斷妄司給前任天官當關門弟子,也不知修了多少年,照樣修成個八風吹不動的老神仙。」

  這誤事的蘇玠,害她一直覺得談東樵是個仙風道骨的老爺子。

  「不過呢……」蘇玠眸中笑意倏爾收斂,「倘若有一天我被害死了,我希望是談東樵來查我的案子。」

  那時,春花以為蘇玠只是開玩笑,沒有想到有一天,真的落到要拼盡全力兌現承諾的境地。

  她來回思忖了片刻,終是深深地福了一禮下去:

  「此前不識得天官,多有得罪。既然是天官親自到此,春花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全力配合天官大人查明案情。」

  她將金印交回談東樵手中,又從懷中抽出一封薄薄的信箋,雙手奉上。

  「這便是當初蘇玠留給天官大人的書信。他曾說過,這信如非天官大人親自來取,不可示人。」

  談東樵接過信箋,展開細細讀過,眸中微震。

  春花攏了攏身上的大氅:

  「天官大人的疑惑,應當解得差不多了吧?其餘的,小女子所知也有限,恐怕幫不了天官大人其他的忙了。」

  她轉過身去,倏地微風吹拂而來,片片雪色隨風而落。本以為是乍暖還寒,又下起了細雪,定睛一看,卻是白色臘梅落了一地。

  明明就要入春,恁地突然蕭瑟起來了?

  春花抿了抿唇,決意接受這次眼拙腦抽,招贅不成的失敗,不再自尋煩惱,下次再接再厲。

  驀地,身後有人淡淡出聲:

  「公事的疑惑,確實解得差不多了。私事的疑惑,卻還未解。」

  「……」

  春花聲音有些顫抖:

  「……天官大人還有何疑惑未解?」

  談東樵靜了一瞬,道:「那日澄心觀不度閣中,春花老闆曾言道,看上了一位身材高大,體格壯健的大賬房,想要招贅為夫婿,還要用『袖中春』增進一下彼此之間的感情。」

  「……」

  「不知這位大賬房,指的可是談某?」

  走得乾脆俐落,毫不拖泥帶水的身影霎時晃了一晃。

  春花清了清嗓子,頭也不回:

  「天官大人誤會了……我給盤棘看的,其實是一份返魂袖中春的香方,之所以同霍善道尊說那樣的話,不過是託辭……」

  「全是託辭?」

  「絕無一句真話。」

  談東樵在她背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彷彿放下了許久的擔憂。

  春花在心裡默默撇了撇嘴。他是怕她這地頭蛇強娶了他不成?

  正要前行,那糟心的孔夫子和血手人屠又叫住她:

  「那昨夜,春花老闆在馬車中將談某按住,強行非禮,又是為何?」

  冷靜持重的長孫家當家人在自家花園裡絆了一腳,若非修無心道的天官大人眼疾手快,一把撈住,險些栽了個屁股墩兒。...<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1-21 11:06 PM

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七十六章 蠶頭燕尾

  春花居然忘了,這位天官大人是個認死理兒的主兒。

  攬住她腰身的堅實手臂透過層層深衣傳遞著熱度,兵荒馬亂中,春花抓著一根臘梅樹枝,連忙站起,背過身來,如臨大敵地瞪著談東樵。

  「……」

  談東樵疑心自己再靠近一步,這平日氣定神閒的姑娘就要拿出破靈箭來對付他了。

  常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網開三面。他後退兩步,給她留了些騰挪的空間。果然,她神情鎮定下來,悄沒聲兒地長出了口氣。

  談東樵勾了勾唇,發覺自己近來笑得有點多。

  「春花老闆,還未回答本官的問題。」

  這還擺出官威來了。春花沒好氣地想。

  「捉賊拿贓,捉……」察覺比喻的不妥當,她咳了一聲,「春花不明白天官大人在說什麼。」

  這回答似乎並不令談東樵意外。他挑眉看了她一會兒,徐徐道:

  「春花老闆否認亦是無益,本官留存了證據。」

  ……這活閻王,據說夜審陰,日斷陽,該不會真有什麼秘法重現罪案現場吧?

  春花口舌乾澀,聲音也哆嗦起來:

  「……什麼證據?」

  他湊近一步,低下頭,將那淺潤的唇湊到她眼前:

  「或許要傳仵作來驗了傷,春花老闆才肯認?」

  她定睛一看,這才望見他唇上兩個淡淡血點,間距與她的兩個小虎牙距離恰恰相當。

  手指猛一蜷縮,她生生地在臘梅樹上摳下塊樹皮來。

  ……乾脆來個人,挖個坑,把她埋了吧。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對峙片刻,春花終於敗下陣來,垂頭洩氣道:「天官大人既然有證據,那也許、可能是真的吧。不過您也知道,我昨日中了暗算,藥效上來,幹出什麼出格的事兒也不稀奇。都說不知者不罪,反正……我自個兒是不記得了。」

  她只記得有個玉石精,涼涼的,潤潤的……

  談東樵神情肅穆地思考片刻:「春花老闆又想拿『難得糊塗』來搪塞過去麼?」

  那……必須得搪塞過去啊。不然還能圖個什麼結果麼?難道強搶了他當上門女婿,或者跟他回去做天官夫人?

  似乎還是前一種更可行一些……

  春花被這膽大包天的念頭嚇了一跳,連忙擺手:「不過是被親了一口嘛,又不至於掉塊肉,您大人有大量,何必和我計較呢?要是覺得吃了虧,大不了我賠銀子,您開個價?」

  談東樵著實皺起了眉:「春花老闆這口氣,倒是跟梁家人的嘴臉差不多了。」

  春花又驚又怒:「這怎麼能一樣呢?梁家使了卑劣手段,騙我入局,我……我可是身不由己!何況我手無縛雞之力,哪有本事對您用強,您自己不會躲啊?」

  她說著說著,驀地一愣:

  「對啊,您當時怎麼不躲呢?實在不行,一棍子把我敲暈也行啊。」

  談東樵默然半晌,退開一步,眼神灼灼地望著她,神情有些難以言喻。

  霎那間心虛如海浪湧上來,春花薄怒回望:「你看什麼?」

  談東樵攤開手,嘆了口氣:

  「春花老闆怎知只親了一口?」

  「又怎知……談某沒有躲?」

  「不是說,不記得了麼?」

  「……」

  好,好,果然是一位夜審陰、日斷陽的活閻王。恐怕對著一根板凳腿,他也能盤問出三兩木渣渣!

  縱橫商界多年的春花老闆,心裡狠狠地吐了一口老血。她一向雖是有債必償,有約必守,但事急從權,她沒有別的選擇,只好……賴賬了。

  春花戲假情真地呻吟了一聲,摀住額頭,翻了個白眼,昏了過去。

  厚夜,汴陵府衙。

  看管殮房的老趙給房門上了把大鎖,將鑰匙往兜裡一揣,大搖大擺地往外走。

  守門的衙役見了他,笑道:「聞頭兒不是叮囑你守大夜麼?怎麼才過三更就吃酒去了?」

  老趙啐了一口:「聞桑這小子,毛兒都沒長齊,就使喚起趙爺爺來了,誰聽他的?殮房裡的屍體沒人看,還能自己爬起來跑掉?」

  衙役沒再說什麼,目送他離去。

  夜更深了,烏雲如幕遮住了月光,投下濃重的陰影。沒有人注意到,陰影中升騰起一股黑霧,瀰漫過府衙的層層牆瓦,徑直來到偏僻不起眼的殮房。

  「叮咣」一聲,門鎖開了,鎖鏈彷彿被無形的手托著,緩慢而安靜地落在地上。

  殮房的木門無聲無息地開了。

  黑霧在房中徘徊了一陣,終於在其中一具屍首的身側落了下來,漸漸匯聚成人形的實體,兜帽,灰衣,帶著與新鮮屍體不同的腐爛惡臭。

  灰衣的老五掀開面前屍首覆蓋的白布,露出一張五官難辨、血肉模糊的臉,但看頭飾,應當是具女屍。它將白布蓋回,轉向第二具屍首。

  第二具是一個摔斷了脖子的老頭,傷口在頭,面容整齊。

  但,仍然不是它要找的。

  它來到第三具屍首面前,尖利的指甲撥開裹屍布。

  這是一張模糊程度與第一具女屍近似的臉,但髮髻整齊,完好處的皮膚仍然細嫩。灰衣老五拎起屍體的手,仔細端詳,這是一隻佈滿了老繭傷痕,且因多年泥水工作而長著黑色腐蝕斑的手。是個命苦的少年人。

  灰衣老五頓了頓,反手一推,將屍體挪了個背部朝上。它謹慎地四處張望一番,確定無人,才撩起袖子,伸出一隻陰森的細爪,爪尖亮起烏黑的光芒。

  爪尖堪堪要觸及屍體後腦,驀地頂上金光大作,一張稠密大網從天而降,將灰衣老五罩了個正著。

  呼聲淒厲響起,險些撕破人的耳膜。電光火石間,隔壁停屍床底下滾出一個人影,啪地往那老五腦袋上貼了張黃符,口中喝道:「定!」

  老五的嚎叫聲戛然而止。

  自屋頂翩然飄落一個青色的頎長身影,正是談東樵。

  躲在床下的人——聞桑喘了口氣,打了個響指,殮房內燈火瞬間燃亮。

  「師伯,幸好你想了這法子,終於逮到一個活的。這些老五,道行不高,自爆起來倒是快得很。」他繞著灰衣老五轉了三圈,見它被無定乾坤網捆得結結實實,又被黃符定得動彈不得,這才放寬了心。

  「這麼個貨色,其實我自己就能應付,師伯何必親自來呢?我聽說春花老闆遭了梁家算計,府裡這幾日都不安生,此刻您該在長孫府啊。」

  談東樵淡淡睨了他一眼。

  「我已在長孫府周圍設下法術禁制,老五不能輕易靠近。」

  「哦。」

  考慮得還挺周到,您除了當賬房,乾脆把護院的活兒也接了得了。

  聞桑腹誹了一會兒,忍不住又道:「可是,春花老闆這會兒心情可能也不大好,也許需要有個人說說話兒,有個肩膀靠著哭什麼的……」

  他瞥見自家師伯冷冽的目光,頓時意識到自己又放飛得太厲害了。

  咳,恐怕是又被攆出來了吧。

  他識相地轉移話題:

  「那個,師伯怎麼知道,這老五會趁夜來打屍體的主意?」

  談東樵將停屍床上的少年屍首擺正,重新覆上裹屍布。

  「是枕骨。」

  聞桑一愣。

  「蘇玠留下的,不只是書信,還有一片薄薄的骨片。他將那枕骨磨圓了,藏在一個長命鎖中,留給了長孫春花。」

  蘇玠在信中說,他誤入澄心觀,在地窟中發現了無數形狀相似的三角骨片,有的日久年深,有的新鮮潔白。他只來得及偷了一片離開,事後驗看,才發現是人的枕骨。背後妖魔盤踞汴陵多年,法力高深,蘇玠清楚自己力敵不過,且身有家累,本不願牽涉太深。但那妖尊已察覺了他的身份,再退避為時已晚,只得私下調查。他將長命鎖託付給長孫春花保管,但並未告知自己查知的線索,唯恐她知道得太多,橫遭牽連。

  談東樵神情一黯:「果如蘇玠所說,安樂壺中存了無數枕骨,府衙仵作的過往驗屍記錄中,怎會全無枕骨被挖的記錄?於是我猜想,他們必是以其他方式害了人,在仵作驗屍之後,再挖走了枕骨。」

  聞桑想了想,抓住的這老五,確實是將屍體翻了過來,沖後腦枕骨下手。

  「他們既然要枕骨,誰的不一樣?為什麼前兩具屍首都不動手,單單對這一具動手?」

  談東樵冷哼一聲:「那就要問這位仁兄了。這具屍體的枕骨,究竟與別人的,有何不同。」

  那被縛的老五兜帽脫落,露出猙獰的面容,尖長的獠牙格格碰撞,彷彿拚命忍耐著什麼。

  談東樵眸中厲色一閃:

  「孽畜,再不坦白,本天官便要用『探魂』之術了!」

  老五面容大震,瞬間畏縮起來。「探魂」是斷妄司秘藏的拷問之術,用在凡人身上是禁忌,用在老五身上卻並無反噬,而受術的老五,經過探魂後,再無隱秘,靈魂也要烙上探魂之印,即便死後輪迴轉世,再無境界提升的可能。

  它口中仍然囁嚅,談東樵也不廢話,催動指尖,自眉心掠出一絲青色光華:

  「生為無定,死曷未歸。」

  老五撕心裂肺地慘叫起來:

  「天官饒命,我說!」

  「妖尊命我來取祝九的枕骨,是因為吳王世子……」

  它的聲音戛然而止,彷彿舌頭突然被斬斷一般。

  談東樵心知不好,指尖的青色光華直衝入老五眉心。他的神識如同走入一孔幽黑的甬道,直奔著一線微光追了過去,與一個十分強大的神識一觸而離。

  那強大的神識在老五的神魂中嘎嘎一笑,將神魂整個吞噬,而後便如憑空出現一般,憑空消失了。

  老五神魂一空,談東樵的一線神識被強行抽出,砸回自己體內。他噔噔倒退兩步,吐出一口鮮血。

  「師伯!」聞桑大驚,連忙扶住他。

  無定乾坤網中,老五身形未動,瞳孔已慢慢褪色變白,直至成為一具毫無生命氣息的皮囊。

  談東樵站定了身子,輕喘了口氣:「無礙。」

  聞桑道:「這老五看來稀鬆,怎會有如此強大的神識,竟能反制『探魂』!」

  談東樵搖搖頭:「那不是它自己的神識。」

  妖尊將自己的神識放了一線在它的徒子徒孫身上,在最後時刻吞噬了原主的神魂,遁逃而去。

  聞桑一凜:「妖尊的法力竟已高深到如此地步麼?」

  談東樵冷笑一聲:「恰恰相反。他的肉體怕是極為虛弱,只能借門下子孫身軀四處遊走。只是不知此刻,他的本體神識寄生在何人身上。」

  聞桑怔了怔:「師伯,那老五剛才說……吳王世子,咱們是不是要查探吳王府?」

  「先緩一緩。」談東樵道,「你師父韓抉快要到了。堪輿、陰陽、天像他更為擅長,我還有些疑問需要他來解答。另外……」他頓了一頓。

  「盡快查清楚這少年的身份。」

  吳王府,風麟軒,雙目已盲的霍善道尊驀然大睜雙眼。

  吳王急急撲過來:「道尊,可有進展?」

  純白的眼珠在霍善道尊的眼眶中轉了兩轉,他疲憊地長嘆了一聲。

  「來不及了,斷妄司天官已至,蘇玠帶走的東西,也已到了他手上。」

  吳王肝膽俱裂:「那……長思呢?長思可怎麼辦?」

  霍善道尊凝神沉思良久,道:「而今,只有一個人可以救世子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1-21 11:30 PM

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七十七章 鳥窮則啄

  兩日後,韓抉抵達汴陵。

  韓抉的父親韓徹受封霖國公,過世的姑姑正是今上生母,可謂是正經的皇親國戚。但他自幼文不成武不就,除了長相外一無是處,再加上對美食毫無抵抗力,硬是把自己吃成了個俊俏討喜的胖子。

  霖國公無奈,只得央求斷妄司天官將他收入了門下。他在斷妄司中找到了自己除美食外的其他兩樣畢生熱情所在:一是鑽研道術法器,二是——氣死自己的表兄談東樵。

  霖國公府韓家與談家是姻親,行事風格卻截然相反。談家尚儉持節,韓家卻十分好大喜功講排場。韓抉在這一點上深刻貫徹了家風,領著一幫小徒弟,頂著個監察御史的名頭,浩浩蕩蕩到了汴陵。

  監察御史品階不高,但霖國公府小公爺的名頭足以砸死十個汴陵知府。曲知府遠遠迎出十二里,又佈置館驛,又安排僕婢,恨不能將自家老母親送過來當老媽子。

  曲知府打聽過,這位霖國公小公爺最大的愛好就是吃。待安頓妥當,曲知府親自上門來請韓小公爺往春花酒樓赴宴,卻被一句舟車勞頓婉拒,碰了一鼻子灰。

  夜半,談東樵拎著個食盒進屋,韓抉正在擺弄一個微型的五行法陣。

  抬眼望見他,韓抉大喜:

  「老談你來看,此地確有古怪。」

  五行法陣中心騰空著個白色光球,被金、木、水、火、土五色光線圍在當中,形成一個不甚規則的五邊形。光球卻不在正中,而是向代表「金」的黃色光線偏了不少,還在緩緩顫動,彷彿被遙遠的地方一根絲線緊緊拽著,正要與法陣角力。

  談東樵道:「傳聞汴陵有七百年財脈,是否與此有關?」

  「財脈乃天生地養,在五行之內。此地金氣大盛,五行混亂,應是人為,而非天給。」他瞪大眼睛:「我那皇帝表兄天天惦記著汴陵稅款,收上來的都是杯水車薪,天下財富卻源源不斷地往汴陵匯聚,原來是有老五在此作祟。」

  談東樵看他一眼:「這不是一般的老五。」他深思地凝望著五行法陣,「可知是個什麼法陣?」

  「應是個聚金法陣,但在此地經營多年,究竟是如何養陣,又是如何影響汴陵財脈,現下還不明朗。這幾日我在汴陵各處走訪一番,看能否找到陣眼,但這事是個細工夫,急不得。」韓抉嘿嘿一笑,「難怪你指名要我親自過來,換了別人,兩三年也未必能摸清法陣的名堂。老談,你在汴陵待了數月,老實講,是不是已經查到了這聚金法陣的陣主?」

  談東樵點點頭,掏出一塊骨片:

  「這陣主在汴陵佈局兩百餘年,根基頗深。蘇玠之死亦與它有關,乃至吳王府也脫不了干系。」

  他將蘇玠偷出這片枕骨的前後因果與韓抉詳細一說,又道:「我疑心,澄心觀下便是聚金法陣的陣眼之一,而這些人類枕骨與作為祭品的老五,都是養陣的必備之物。只是這一片枕骨,不知有什麼特別,為什麼蘇玠竊走它之後,那號稱妖尊的老五會如此震怒。」

  韓抉嘿嘿一笑:「這些彎彎繞的東西我不懂,我只管找陣眼,破法陣,查案之事,還得你來。」

  「破陣之事,還需從長計議。叫你來,一是為了勘探法陣,而是吳王府與法陣主人頗多牽扯,正可借你的身份一探究竟。」

  談東樵負手,看向窗外的暗夜,「這法陣關係數百萬生民的生計,牽一髮而動全身,故我雖有察覺,也未敢擅動。」

  韓抉嘴角抖了抖:「我說天官大人,咱們斷妄司管的是降妖除魔,你老是把天下生民掛在嘴上,這日子還要不要過了?何況汴陵這事兒,影響的多半是那些賣高買低的奸商,你家談老太爺常說,商人都是趴在百姓身上吸血的蠹蟲,故此士農工商,商排最末。讓這些商人吃一回啞巴虧,不正遂了你家老太爺的意麼?」

  談東樵皺起眉,回眸斥道:「為官者,應對所有百姓一視同仁,怎可因偏見隨意輕賤?都似你一般,只掃自家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三省六部各自為政,還談什麼護佑黎民?」

  他再三搖頭,給韓抉下了個最終判詞:

  「聞桑這孩子,就是被你教壞了。」

  「……」韓抉按了按眉頭,想起自己為什麼臨行前躊躇了半天了。

  天官大人不在京城的日子,大家都鬆快了不少,居然好了傷疤忘了疼了!

  他決定暫時韜光養晦,不和憂國憂民的天官大人對著幹。

  掀開談東樵帶來的食盒,裡頭四色點心鮮豔地露出來,金黃的豆沙團、紫色糯米團,青色艾草團和黑色芝麻團,正中都印著一朵紅色春花印。

  「曲廉今兒晚上請我去什麼春花酒樓吃酒席,該不會就是做點心這家吧?」韓抉一拍大腿,「哎喲,真是虧大了。」

  他忽然狐疑:「老談,你何時在吃食上這麼有品位?」

  談東樵淡淡瞟了他一眼,又將食盒蓋子蓋了回去:

  「我信中說的幾件事,都查清了麼?」

  「……我回去告訴我娘,你刻薄我吃食!」

  「姨母問起,也是公事為先。」談東樵四平八穩地答道。

  「……」韓抉只好把查到的消息一一稟報。

  蘇玠的身世,是談東樵囑咐韓抉查訪的第一件事。

  斷妄司的修士找到了蘇府的奶娘,奶娘證實蘇玠並非蘇家嫡妻所生,而是蘇玠之父蘇崇在外面結識的女子所生,蘇玠一出生便被蘇崇帶回,養在了嫡妻名下,蘇家人都未見過蘇玠的生母。蘇家重名,此事不體面,知道得人極少。

  「我按你信中提醒問了奶娘,蘇玠幼時可有異常。奶娘說,蘇崇對蘇玠甚是保護,幼時常常將他關在房中讀書,不許他和別的孩子一起在露天的院中玩耍。有一回,蘇玠翻牆出去玩兒,被蘇崇發現,抓回來打斷了腿,休養了半年才能行走。其後蘇崇還在蘇玠居住的院落牆上張了網,謹防他再翻牆逃走。奶娘也說不清,蘇崇對這個孩子究竟是愛還是恨。」

  「另一件事,蘇玠確實在許多年前就來過汴陵。」

  談東樵點點頭,似乎並不意外。

  「具體是在何時?」

  「大約五年前,蘇玠科舉不第,蘇崇將他禁足在家,他不知怎麼還是逃了出來,一路逃到了汴陵。他在汴陵待了一段時日,不知怎地又想明白了,自己回了京城認罪,且對蘇崇的要求再無不從。後來蘇家看他實在沒有科舉的天分,便給他捐了個採辦的官兒,他便又到了汴陵。」

  韓抉盯著那食盒,一面道:「不過,蘇玠此前來過汴陵,又和他的死有什麼關係呢?」抽絲剝繭刨根問底,可不是他的強項。

  張網、五年前、蘇玠的託付、枕骨……一切看似毫不相關,卻又彷彿早就在命運的話本上逐字寫明。

  蘇玠一年前再到汴陵,頻頻出入歡場,卻從不留宿,真正相好的,是一個自贖了身的花娘菡萏。

  長孫春花與蘇玠明明相交頗深,卻從不表露兩人交情,且在蘇玠死後並未公開質疑過蘇玠的死因。

  如同在萬千雜色絲線中瞬間揀出了同色相連的線團,談東樵眸中一亮。

  「樊霜曾說,蘇玠不是人。」

  「啊?」

  「蘇玠不是人,也不是老五,他是個二五子。」

  談東樵知道,他離世之前,對長孫春花有重要的託付的。這託付,和書信中對真相的追索,並非同一個。這託付重要到,春花對任何人都隻字不提,甚至因他執意追查而翻臉。

  也許,蘇玠第二次來汴陵之後,就沒有打算再回京城。

  窗外一聲輕微的響動,陳葛露出半個諂媚的狐臉:

  「天官大人。」

  談東樵還未動,案上的五行法陣驀地躥起來,朝陳葛兜頭罩下,陳葛立時化作一個雜毛的小狐狸,在五行光網中左逃右躥,一會兒撞在火陣上,被燎了兩片皮毛,一會兒又撞在水陣上,被澆了個透心涼。

  「……」談東樵默了一默,道:「放它出來罷,這個老五我認識。」

  韓抉狐疑地看看他,確認無誤後才收了法陣,將五行都受了一遍的陳葛放出來。

  陳葛從口裡吐出一口鹹水,哭道:「天官大人,我可是替聞捕快帶消息來的。你這位同僚怎麼不由分說就動手?」

  韓抉攤攤手:「可不是我動手,是五行法陣認出了你,自行動手。」

  「這位是?」

  「斷妄司副天官,韓抉。」

  陳葛:「……」

  斷妄司果然個個心狠手黑,連個漂亮的小胖子都不例外。

  談東樵道:「你帶了什麼消息?」

  陳葛抖抖毛上的水:「那個被灰老鼠咬死的孩子,我們查到是誰了。」

  「他姓祝,名九,正是五年前病死的營造大師祝般的兒子。祝般死後,便和瞎眼的老母住在方家巷子。我們跟街坊鄰居打聽了一下,發現他過得……極為倒霉。」

  祝九這些年,幾乎是建房房塌,修橋橋垮,日日辛苦賺上點錢,還不夠娘兒倆吃用,即便是有些剩下的,也都送給賭坊了。照理說在汴陵,一個身強力壯的少年,只要肯努力,怎麼會養不活自己呢?

  「就是個倒霉催的賭鬼。他娘說他最後一次出門,是拿了錠碎銀子,三更半夜奔賭坊去了。切,他們這些住在方家巷子的人,個個都是如此,又懶又好賭,不事生產,不求上進,窮也是應當。」

  談東樵驀地一震:

  「你方才說什麼?」

  「不求上進,窮也是應當?」

  「再前頭一句。」

  「呃……方家巷子的人,個個都是如此?」...<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1-21 11:38 PM

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七十八章 禽息鳥視

  翌日,韓抉以霖國公長子的名義,前往吳王府登門拜訪。談東樵遂喬裝成侍衛,緊隨身側。

  吳王少年時曾與霖國公有同窗之誼,頗有交情,雖然對韓抉的到訪十分意外,卻還是客氣親切地將他迎進門來。

  主客坐定,照例寒暄了幾句。吳王多年不曾回過京城,問起霖國公夫婦的康健,倒是十分真心。

  「當年你父親和本王一同拜在談老太師門下,逃課都是一起逃,可沒少被老太師打手板啊!」

  韓抉想像了一下他老爹被談老太師打手板的樣子,不禁有些牙酸。幾代人了,姓韓的還在姓談的手底下討生活。

  「父親也常常想念王爺,可惜這麼多年,王爺竟再也沒回過京城。」

  吳王面容浮現惆悵:「本王亦是身不由己,若不是長思這孩子……」

  他話音一頓,轉而感慨道:

  「時移世易,世侄都長這麼大了,還是和幼時一般豐姿。有子如此,真教本王羨慕不已。」

  韓抉一愣,他記得,自己幼時就是個皮光水滑的小胖子。

  「王爺說笑了,韓抉幼時愚鈍,家父家母都恨不得生的是塊燒肉呢。」

  吳王哈哈大笑:「本王記得,領著長思去國公府做客,你和長思同座飲食,他只吃了兩口便不再動筷,你卻呼弄呼弄吃了兩大碗,可把王妃羨慕壞了,直說你乖巧健壯,回來念叨了三天。」

  他嘆了口氣:「長思這孩子,自幼多病,也是我們做父母的欠他的。若是能像韓世侄這般能吃好養,該有多好。」

  「……」只要韓抉自己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他旋即哈哈一笑:「對了,怎麼不見世子呢?」

  吳王神情微變:「長思前幾日……突發重病,正在閉門休養,不能見客,還請世侄見諒。」

  韓抉震驚道:「世子患了何病?可要緊麼?不瞞王爺,小侄也曾學過些醫術,或可試著為世子把把脈?」

  吳王一怔,乾笑道:「長思所患乃是舊疾,已著熟悉的大夫細細調理,就不勞世侄了。」

  「如此。」

  吳王垂首片刻,抬眸銳利地觀察著韓抉:「世侄此次來汴陵,是為公幹還是私事?」

  韓抉大而化之地擺擺手:「小侄仗著祖蔭,在都察院任個小小御史,能有什麼公幹?聽說汴陵美人、美景、美食都是一絕,特來見見世面。」

  斷妄司副天官主管司內事務,不審斷,不查案,故此,外人只知他御史的身份。不像談東樵,正職掛的是左都御史,但人人都知道他修道多年,不染塵俗,幹的是鬼神也要退避三舍的營生。

  他與身後的談東樵交換了個眼色,彬彬有禮道:「小侄難得來一次汴陵,聽聞王府花園景緻非凡,可否請王爺帶路一遊?」

  吳王不疑有他,遂放下心來,引著韓抉往花園去了。

  一行伺候的僕從頗多,沒有人留意到,霖國公世子帶來的侍衛中有一個默默地掉了隊。

  談東樵四處繞了一圈,鼻隙嗅到一絲藥味。果見兩個侍女捧著藥罐,交頭接耳地走過,他暗暗跟上,直往風麟軒而去。

  侍女將藥罐送入臥房,談東樵使了個障眼法,尾隨著進去,飛身一掠,便上了房樑。

  房內忽然響起一個沉重老邁的聲音:

  「誰!」

  談東樵一震,聽出是霍善道尊的聲音。

  立刻有女子回應:「道尊,是送藥的侍女。」

  霍善沉沉咳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那回答的女子——正是秦曉月,從藥罐中盛了藥湯出來,捧到床前。

  藺長思醒著,卻似乎無力掌控自己的身體,全靠兩個侍女將他從床上扶起,半坐起來。他神情木呆,恍惚盯著秦曉月看了一會兒,忽地來了一句:

  「我不吃藥。」

  秦曉月道:「世子不吃藥,身子怎麼能好呢?」

  藺長思平板道:「老子不認識你,怎麼知道你會不會在藥裡下毒?」

  秦曉月怔了怔,現出潸然欲泣的樣子。

  藺長思身世高貴,談吐清雅,性情溫和,是汴陵城中無數閨秀的春閨夢裡人,她以前做夢都沒想過,會從他口中聽到如此粗俗之語。

  藺長思皺起眉:「你這麼好看的娘們兒,哭起來怪可憐的。好了好了,老子吃藥還不成麼?」他一把接過藥碗,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吃藥似乎耗費了他全部的力氣,他漸漸有些萎靡,脖子一歪,倒在了榻上。

  秦曉月眸中滴下淚來,向坐在一旁的霍善道:「道尊,世子這樣……好像換了個人一樣,可怎麼好?」

  霍善哼了一聲:「此乃邪魔反噬之兆,藥物能有什麼用?」

  秦曉月低頭不語。

  談東樵隱在樑上,深深蹙起了眉。藺長思的談吐為人他是見過的,方才那說話的,不似他本人,倒像是被誰奪了舍一般。可是,又有哪個奪舍的邪魔會蠢到毫不遮掩奇怪的言行?

  他仔細端詳昏睡的藺長思,但見他面容蒼白消瘦,呼吸極度微弱,彷彿一不小心便會油盡燈枯。

  這時,侍女來報:「小夫人,王妃帶著客人來了。」

  秦曉月皺眉:「世子這樣,能見什麼客人?」

  那侍女怯怯看了她一眼:「是……春花老闆。」

  秦曉月微愣,便聽霍善道:「來得正好!快扶我去裡間。」

  她雖不明所以,但知道吳王對這瞎眼老道一向言聽計從,於是命侍女將他扶到裡間,又以屏風遮擋。從外間看,根本看不出裡面還有個人。

  不多時,長孫春花清亮的聲音便近了。

  吳王妃神思憂傷地牽著春花的手,身後跟著仙姿和幾個王府侍女,一路進了門。

  「丫頭,你能來,真的太好了。長思的病,這兩年分明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誰知又突然……」

  「凌姨莫要太擔心,長思哥哥那麼多溝坎都熬過來了,這一回必定也能吉人天相呢。」

  春花眉目清亮,雙頰微紅,雖然神情憂慮,但看上去精神十分飽滿。

  談東樵冷冷望著,想起前日,他去長孫府探病,家人還回報說東家小姐還暈著,不宜見客。

  一轉眼,就精神矍鑠地跑到別人家探病來了。

  春花還不知自己的彌天大謊已被戳成九孔,猶自拉著王妃的手,耐心安撫。

  王妃嘆氣:「梁家做下的下作事,我也聽說了。唉,也是難為你,受了這樣大的委屈。今日特地命人去請你,也是沒有辦法。我只盼著見了你,長思的精神能好一些。」

  春花溫馴道:「凌姨有吩咐,我哪有不從的。」她迎面見了秦曉月,先是一怔,隨後微笑著頷首。

  王妃卻並未正眼看秦曉月一眼,而是皺眉道:「你們都下去吧,我和春花有些私密的話說。」

  秦曉月臉色一白,看了看榻上的藺長思,咬住下唇,終是乖順地領著侍女們出去了。

  王妃偏頭,看了看春花身後的仙姿,客氣笑道:「仙姿姑娘,也避一避?」

  談東樵心中一動,正想以什麼法子予以提醒,便聽春花道:

  「凌姨,還是讓仙姿留下吧。上次在梁家,春花受了驚嚇,落下個毛病。身邊若無仙姿陪著,就渾身發抖,盜汗眩暈。唉……這恐怕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好的。幸好仙姿不是外人,凌姨有什麼話,當著她說,也是無妨。」

  談東樵唇角一勾。真是個機敏的好姑娘。

  果然,王妃雖然猶疑,也不好再說什麼。她坐到榻前,喚了幾聲:

  「長思!」

  也不知過了多久,藺長思悠悠醒來,迷濛的眼睛盯著王妃看了一會兒,眸中儘是陌生。

  王妃立刻便受不住了,淒然落淚:「他發病以後,總是用這樣的眼神望著我,好像……好像根本不認識我這個娘親一般!」

  春花也愣住了,怔怔地說了聲:「長思哥哥?」

  藺長思緩慢地將眸光轉向她,似乎極力思索她的身份。

  王妃的神情漸漸失望。

  「看來,他連你也不記得了。」

  藺長思卻倏然出聲:「我認得你。」

  王妃和春花俱是一愣。

  「很久以前我生病的時候,你也來看過我。我記得你。」

  王妃大驚,正欲叫人,被春花一個眼色止住。

  「你記得我……」春花聲音有些發顫,「那你記得你自己嗎?你叫什麼名字?」

  藺長思痛苦地鎖起眉,良久,抱頭痛呼出聲,那呼聲如一顆高拋的石子,到了最高處,驀地直線下跌,墮入無聲。

  王妃高呼起來:「道……」她猛地停住,看了看春花,轉而向外叫道:「大夫!快叫大夫!」

  秦曉月領著侍女、大夫湧了進來,推推攘攘地擠了一屋子,梁家藥鋪的劉大夫衝過來,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藥湯,好歹是把人搶救回來了。

  談東樵冷眼望著這一切,眼角餘光掃到內間的霍善道尊無聲無息地起了身,從後門出了風麟軒。他心中一動,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霍善道尊雙目既盲,腳步緩慢,卻走得十分篤定,彷彿這條路已經閉眼走了無數次一般。他穿過曲折的花園小徑,步過小池上的拱橋,一直來到吳王的書房門口。

  他站住了,彷彿在等候什麼。

  談東樵知道,他在靜聽,試探週遭是否有人。他維持著一個不易被察覺的距離,極為耐心地等著。

  大約過了半炷香的時間,霍善終於又動了。

  但他並未進入吳王的書房,而是轉身繞過書房,向偏僻的後園走去。

  談東樵繼續跟著,直到霍善來到後園假山背後,輕輕扣響石壁。

  他目力極佳,迅速記下了霍善開啟機關的手勢。也許是為了照顧吳王是個凡人,這手勢並不複雜。

  假山壁上豁然而開,現出一個拱形門洞。談東樵跟著霍善從門洞進去,拾階而下,經過一段長長的黑暗階梯,終於到了地底。

  地底的洞府十分開闊,週遭燈火通明,但這對霍善並沒有什麼區別。他神情木然地穿過冰冷的石洞,來到盡頭,恭敬拜倒:

  「神尊。」

  談東樵隱在燈火的陰影中,舉目望著霍善拜倒的方向。

  但見一座十餘丈高的財神像矗立在洞壁之前,頂天立地,塑像衣袂袖端繪著金色線繡,眉目清亮,依稀正是在澄心觀的財神殿中見過的模樣。

  那神像開口了,聲音如桀桀飛過的老鴰。

  「如何?」

  「長孫春花帶了那……那凶獸,我們未能得手。」

  「長孫府呢?」

  「那天官在長孫府週遭設了禁制,咱們的人進不去。」

  神像沉默了。

  霍善道:

  「唯今之計,只有用凡人的法子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1-21 11:51 PM

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七十九章 鉤金輿羽

  韓抉調動三吋不爛之舌,將吳王府花廳中的雞翅木紫銅花格猛虎下山騰蛟歸海八扇大屏風來回誇了三遍,終於瞥見談東樵不動聲色地歸了位。

  他口乾舌燥地舔了舔嘴唇:

  「王爺,時候不早了,小侄就不便多擾,這就先告退了。」

  走出王府大門的時候,正遇上一行人姍姍從側面行來。

  韓抉眼尖,望見領頭的是個黛青斗篷的女子,一雙星眸湛湛有光,頰若海棠,步子邁得很急,神情卻頗沉穩。

  他自問閱美人無數,連京城第一美人——寧妃娘娘也能常常見到。眼前這女子雖非絕色,卻讓人一眼不忘,情不自禁地生出親切好感。

  那女子也看見了他們,腳下一頓,便轉向過來行禮問安。

  吳王神情似乎不大好:「長思他……」

  女子道:「世子吉人自有天相,定能早日康復。」

  「王爺,這是……」韓抉搶前一步。

  吳王的目光在他臉上溜出一抹油,咳了一聲:「這位是汴陵商會會長,長孫家的春花老闆。」

  又向春花道:「春花,這位是霖國公家的韓小公爺,此來遊玩,若有機緣,你可要好好招待。」

  「謹遵王爺吩咐。」

  韓抉大驚:「莫非……那個春花酒樓,就是姑娘您開的?你們家的四色糰子可太好吃啦!」

  「謝韓小公爺捧場。」

  春花微笑,餘光掃見韓抉身後一個熟悉的修長身影,笑容一頓。

  吳王道:「春花酒樓的四色糰子,往年都是春分之後才上市,今年怎麼如此早?」

  「回王爺,還未上市呢。大師傅先做了最早的一批,送給幾位故舊親朋,昨日也送了幾盒到王府。也許是哪位故舊借花獻佛,送了給韓小公爺嘗鮮呢。」

  春花轉開眸子,斂去異色,如常笑道:

  「韓小公爺若得空,歡迎隨時來春花酒樓用膳。」

  辭別吳王,走出王府大門,韓抉低聲對談東樵道:

  「老談,你看那姑娘,腳下這麼快,好像後頭有登徒子在追她。」

  談東樵:「……」

  「如此佳人,不能結識實在可惜。老談你先回去,我去找她聊一聊,最好能一同用個晚膳嘿嘿。」

  他躍躍欲試,就要衝上前,驀地被談東樵從後頭拽住腰帶,拉了個趔趄。

  「我還有事要找她。你且先回去。」

  韓抉一愣,對著談東樵大步流星的背影盯了一瞬,驀地醒悟,連忙追上去:

  「老談你這孔屠,可別嚇著姑娘家!」

  春花一步踏上馬車,剛放下簾幔,車外傳來熟悉的嗓音:

  「春花老闆,可否撥冗一談?」

  「……」

  春花深吸了口氣,咧出個得體的笑,掀開車簾:

  「談大人,真是不好意思,酒樓有些事務急需處理,不能陪大人暢談了。」

  談東樵微微挑眉:「那,可否允談某同乘一車,車上詳談?」

  「……」

  春花回身看了看逼仄的馬車,清咳了一聲:

  「這怕是……不太方便吧?男女大防……」

  「春花老闆說過,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何況,談某在錢莊任職之時,不是常與東家同乘一車麼?」

  「……」他如今已不是她的賬房先生了,不知為何,「東家」二字從他口中說出,別有一番回味,直接令她想到那晚在馬車上,他唇間的觸感。

  春花瞬間臉上滾燙,僵在當下。

  這……躲得過初一,確實也躲不過十五。

  幸好韓抉已馬不停蹄趕了過來,見此情形,立時起了打抱不平之心。

  「春花姑娘,這人可是為難你了?唉,他這個人,臉難看、話難聽,又不懂何為憐香惜玉。若是驚嚇到你,我替他賠罪了。」

  春花聞言一愣,一時摸不清談東樵和韓抉的關係,倒不知如何應對。

  談東樵看出她的疑惑,道:「韓小公爺是斷妄司同僚,亦是談某師弟。」

  如此,便是可信之人了,難怪談東樵能偽裝成他的護衛混進王府。

  春花向韓抉微微一笑,他大受鼓舞:

  「老談,你有什麼案情不明,我替你問罷。你且忙你的去,我請春花姑娘吃個便飯,咱們飯桌上詳談。」

  談東樵被他的理所當然震住,居然錯愕了一瞬,片刻才道:

  「你何時問過案?知道怎麼問案麼?」

  「啊哈哈哈看你說的,問著問著不就知道了麼。」韓抉甚是雀躍,居然膽大包天地推了談東樵一把:「老談你快走,別在這礙事。」

  春花見談東樵面上已不太好看,不由得噗嗤笑出聲來。

  「不如,由我做東,一同做個小席面,可好?」

  立春剛過,汴陵盛產的毛竹正是可挖筍的時候,春花吩咐酒樓大師傅置了一桌全筍宴,款待談、韓二人。四寶春筍、筍乾蒸魚、麻油芥菜拌筍尖、竹筍釀肉、筍耳湯,七色俱全,筍香盈室。

  韓抉就著菖蒲酒,吃得身心意通體暢快,連連拍案稱妙:「春花姑娘,你這酒樓真該開去京城,我保你日日座無虛席!」

  春花笑道:「春花確有此意。來日若真在京城開個分號,就要靠韓小公爺多多抬舉了。」

  談東樵此前已將查得的線索告知韓抉,但並未詳細說明查訪的過程,也未提起與春花的淵源。此時便藉著酒席,將他如何化名入春花錢莊做了賬房,如何查訪得知蘇玠的死因,如何與春花一同在澄心觀底歷險,遭遇妖尊,簡要說了一遍。韓抉聽得目瞪口呆,連連豎起大拇指:

  「沒想到春花姑娘如此智勇雙全,義薄雲天!」

  談東樵又將妖尊座下老五盜取屍首枕骨之事,對春花講了。提及死者身份乃是當年祝般大師之子,春花殊為震動,輕輕「啊」了一聲。

  「這個祝家阿九,我原是認識的。」

  祝般其實只有一子,從小愛若珠寶,因是老來得子,怕養不活,便特地取名祝九,以喻上面還有八位兄長,若要降災也最後一個降到他身上。

  五年前,正是這祝家阿九生了場大病,急需何首烏醫治,祝般才鬆口與梁家合作建了來燕樓。那時春花與祝般頗有來往,還曾前往祝府探病,依稀只記得是個病懨懨的少年。

  後來祝般身死,祝家敗落,都傳祝家孤兒寡母遠走了他鄉投親,竟沒料到是一直住在方家巷子,還過得如此淒慘。

  春花神情黯然:「若我能早些知道他們還在汴陵,或許不至於……」

  談東樵看出她眉宇間虧欠之意,柔聲道:「天道無常,人各有命,你豈能人人都照顧得到?不必如此自責。」

  春花明了他意思,沮喪的心情略略提振,輕聲道:「多謝。」

  談東樵於是從懷中拿出一顆小小碎銀:「這銀子,你可認得?」

  春花取過仔細辨認:「這是長孫家的銀子。是除夜前夜,『散金銀』所用。」

  「如何能肯定?」

  春花將其中一角指給他看,角上一個小小的刻痕「一」字。

  「這銀子是自家錢莊切割,每顆一錢,故此在一角劃了一字。別家一錢碎銀多有磨損,實稱不足量,但我用去散金銀的這一批都是現切,重量成色都統一,絕無少兩。」她命人取了小秤一秤,果然整整一錢,不多不少。

  談東樵點頭,道:「這銀子,是在祝九的屍身上找到的。」

  春花一怔:「你懷疑,我和祝九的死有關?」

  「我自然信你不會作惡。」談東樵皺眉:「但這碎銀怕不僅僅是巧合,只是目下我還未想通其中關聯。」

  專心啃筍的韓抉驀地停住筷子,有些疑惑地望著談東樵。

  他剛才說什麼?鐵面無私只看證據的斷妄司天官,說他信誰不會作惡?

  想必是他聽錯了。韓抉埋頭,繼續撕扯一片里脊。

  春花見談東樵如此篤定信任,心中一暖。乍又想到一事,微微一愣。

  祝九死於南門外亂葬崗上,而長孫家老宅離亂葬崗並不遠。

  她思索片刻,不著頭緒,撞上談東樵探詢的目光,驀地心中一虛。猶豫了一瞬,還是道:

  「其實……我有件事一直未同你說。」

  談東樵似乎並不意外:「你現下願意說了?」

  春花搖搖頭:「此事……未必與你要查的案情相關。可否暫時守密?若有一日發覺這秘密真與案情相關,我絕不隱瞞。」

  談東樵微一思忖:「倒也合理。人各有其私,若為查案,強行剖開別人所有陰私,並不公平。」

  春花怎麼也沒料到他這樣好說話,不由得大喜,倒了一杯冰過的菖蒲酒:「多謝包涵,和談大人說話真是太暢快了。」

  不必精心算計,察言觀色,旁敲側擊,只要以誠相待,他便以誠回應。

  大快朵頤的韓抉驀然停住了動作。

  這是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麼?居然有個姑娘——不,有個活人——說和老談說話很暢快?

  眼前的美食雖然吸引,卻再也壓不住他瘋狂豎起的順風耳。

  春花端起酒杯,誠心誠意道:「春花便以此酒,敬談一杯吧。」

  談東樵盯著她飛紅的臉頰,薄唇勾起一抹淺笑,手中卻猝不及防地奪過了酒杯。

  「你身子還未好透,喝什麼冷酒?」

  春花一呆,便聽他招呼酒樓小二進來:「取一壺溫過的屠蘇酒,給你家東家。」

  那小二也甚是聽話:「是,嚴先生。」

  韓抉正在奪筍的筷子啪嗒一聲掉在了桌上。他霍然站起,指著談東樵大喊:

  「老談!你該不會被奪舍了吧?」

  談東樵皺起眉,冷冷瞪他一眼:「胡說什麼?」

  韓抉一臉恐慌地奔過來:「你怎麼證明你是真的老談?」

  「……你要如何證明?」

  「我問你,你們談家的家訓是什麼?」

  談東樵忍耐地閉一閉眼,仍然答道:「巧偽不如拙誠。」

  韓抉點點頭,又搖搖頭:「不對,這事知道的人也不算少,不能為證。」他想了想:

  「你離京時,我給了你一件我新做的頂階法器,是何物?」

  談東樵嘆了口氣,扶住額角:「是一件精簡過的破靈箭,你將它做成了袖箭。」

  「不錯。那破靈箭呢?拿出來啊。」韓抉攤開手。

  這一問,倒叫談東樵結結實實愣了一愣。

  見他遲遲不語,韓抉大喝一聲:「哈!你果然拿不出來吧!」

  他功夫稀鬆,此刻忽然靈巧起來,扯著春花倒退兩步,將她護在身後:

  「快說,你究竟是何方妖孽,竟敢冒充斷妄司天官!」

  談東樵:「……」

  「那個……韓小公爺……」

  「春花姑娘別怕,我豁出性命也會保護你的!」韓抉如臨大敵地瞪著談東樵。

  「咳……你的破靈箭在這兒。」

  春花擼起袖子,將左腕上套著的箭筒舉到韓抉眼前。...<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1-22 12:03 AM

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八十章 鸞翔鳳集

  三人再次坐定時,韓抉已完全沒有了食慾。他毫無感情地往嘴裡塞了一根油燜筍,驀地向一旁同樣專心吃飯的仙姿招招手,低語道:

  「這位……看起來排行第五的小姑娘,跟你打聽一下,你們春花老闆和我們家老談……很熟嗎?」

  「一般熟吧。」

  「那……」

  仙姿坦然無辜地道:「之前我們小姐想招他倒插門兒來著。」

  韓抉:「……」

  被編排的兩人正沉浸在抽絲剝繭的討論中,絲毫沒有發現,韓抉的想像力已如爆竹一般衝破了天靈蓋。

  春花在一旁案上攤開一張大紙,以筆墨將幾個線索記下來,各套了個圈圈,分別是:

  祝九、祝般、蘇玠、菡萏、霍善道尊。

  談東樵看了一遍,微微皺眉,從她手中拿過筆,添了幾個字:

  枕骨、來燕樓圖、散金銀、方家巷子、吳王、財神像。

  他遲疑了一瞬,又添上一個名字:吳王世子。

  春花微微痛縮了一下,想起吳王府中所見:

  「談大人,世上可有什麼病症或邪魔,可以讓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麼?」

  談東樵自然明白她在問什麼。

  「吳王世子的病症,確實奇怪。」他看向韓抉,「師弟。」

  韓抉正魂不守舍地入定,驀地驚醒:「怎麼的了?」

  「我在吳王府地下看到的財神像,和澄心觀被摧毀的那座一模一樣。妖尊通過神像,向其信徒發號施令,乃至掌控其心志。以吳王的身份地位,究竟還有什麼是他匱乏而苛求的呢?難道只是求財嗎?」

  韓抉一怔,倏然醒悟。

  「吳王世子的病情,你瞭解多少?」

  韓抉道:「藺長思在京城出生,我記得他五六歲上就生了重病,我爹回來還說,估計活不了了。後來吳王忽然主動請旨就藩,明確向先皇要了汴陵這塊地方。先皇正愁沒處安放他,便順水推舟,讓他帶著一家到了汴陵。說起來,自從到了汴陵,藺長思的病便一日日好起來了。我爹娘還感嘆,都是江南水土養人。」

  談東樵便執筆,將吳王世子、吳王、霍善道尊劃線相連。

  「吳王所求,為子嗣康健。」

  「祝般一生,醉心營造來燕樓,他所求的,是功業。」他又在來燕樓、祝般之間劃了一條線。

  「而蘇玠呢?他一生受制於俗,在汴陵遇上了一個女子,私定了終身,卻身份隔重山,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他所求的,是自由。」

  他從懷中掏出蘇玠留下的枕骨,放在紙上:

  「斷妄司典籍中,有《神相》一篇,言說『人之骨法,貴者莫出於頭額之骨,頭骨之貴者,莫出於成枕之骨,凡豐起者富貴,低陷者貧賤。』」

  春花點點頭:「商人多迷信,枕骨富貴的說法古已有之。傳說枕中有財脈,可蔭庇後人,其中又以回字枕為上品枕骨,富貴綿延,十代不絕。幼時爺爺帶我去商會裡玩兒,碰上號稱是會摸枕骨的老神棍,還替我看過枕骨。我這枕骨,圓潤飽滿,如同回字,正是傳說中的回字枕。」

  她指著自己腦後:「不信,你摸摸看。」

  韓抉在旁聽得一哆嗦,連忙又埋頭吃筍。

  談東樵眉毛一跳,伸出的手在空中懸停了片刻,還是輕輕撫上了她後頸。

  果然飽滿立體,福氣多多。

  春花轉到他背後,看了看他的後頸,煞有介事道:

  「你這枕骨,又平又長,恐怕是個一字枕。」

  看她又開始信口胡謅,談東樵搖頭失笑,卻仍順著她話頭問:「何為一字枕?」

  春花笑嘻嘻道:「只會走直線,從不繞彎,脾氣耿直,容易得罪人。故此,不太容易有錢。」

  談東樵淡淡一笑:「那你這回字枕,便是只會繞彎,從不走直線了。你不想答的事,便是神仙堵在面前,也問不出來。」

  「……」

  春花咳了一聲,假作沒聽懂,撇開視線,道:

  「這些都是街談巷議,無稽之談。」

  「無稽之談,卻有人篤信。聞桑說,澄心觀中行臘祭,尋仁瑞和梁遠昌都是從頸後取了血。也許,他們真的相信枕骨中有財脈。那……他們為何要竊取祝九的枕骨呢?他和所有居住在方家巷子的人一樣,始終掙扎於謀生,根本無力攢下絲毫財富。」

  談東樵的目光,投向那顆碎銀。

  「祝九死的那晚是驚蟄,趕上西門宵禁,只好走亂葬崗,繞行南門。深夜進城,應該是帶了這碎銀,要去賭坊。若是沒有遇上禍事,恐怕會如往日一樣,盡輸光了。」

  「只有祝九求的,是財。也只有祝九,缺的是財。」

  春花一愣:「你方才說……祝九死的那晚,是什麼日子?」

  「驚蟄。」談東樵望她,「你想起什麼了?」

  驚蟄。

  藺長思突發疾病昏迷那日,正是驚蟄。

  春花驀地想起病榻上的藺長思對她說的話。他說:我見過你。我從前生病的時候,你也來看過我。

  他不認得吳王妃,為何偏偏認得她?

  因為,他根本就不是藺長思,而是一個認得她長孫春花,卻不認得吳王妃的人!

  前塵和現世糾纏良久,不知怎地,突然扯出了一根線頭,春花霍然立起。她搶過狼毫,在「吳王世子」和「祝九」之間劃了一條線:

  「他……變成了祝九!」

  談東樵望著她劃下的那條線,深思:

  「祝九的財脈——或許是祝家的財脈,大概在很多年前,就被取走了。取走財脈的人,在祝九和世子之間,建立了某種聯繫。而祝九死的那晚,因為一些原因,因緣倒置,祝九和世子,交換了人生。」

  阿九迷迷糊糊地聽見身旁有人在哭。又是那個年長的女人,明明不認識,卻日日來哭他。

  她穿得是他平生未見的華美,滿頭金釵耀得他愈發昏頭,怎麼都想不起來自己是誰。

  「長思,你當真不記得母妃了麼?」女人哭得好傷心,「道尊說……你是被邪魔迷了心志,只有春花才能救你。母妃……母妃不想害春花,可是母妃更不忍心看你這個樣子啊!」

  這女人哭得他頭痛欲裂,微微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立刻就合上了。

  春花……好像有些印象。看到她,嘴裡便泛起甜甜的香氣。大約是什麼時候,她給他送過糖吃吧。

  阿九發現,自己不希望春花遇到不好的事情。

  然而他很快又昏過去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再醒來時,眼前換了個女人。是更年輕漂亮的那個,她說她叫……對了,曉月。

  曉月長得真好看啊。她沒有那個老女人愛哭,安安靜靜地給他餵藥,擦臉,擦身。他不吃藥,她也不勉強。

  有一天,他難得清醒一會兒,又看見曉月在面前忙裡忙外,忽然就問了一句:

  「曉月,你喜歡我嗎?」

  曉月愣了一愣,道:「我喜歡的不是你,你只是暫住在這身子裡的邪魔罷了。」

  「哦。」想了想,又問:「那你喜歡他什麼呢?」

  此刻恰好四下無人,曉月回身,冷冷地看他一眼:「我喜歡他俊俏,尊貴,儒雅,不同凡響。」

  阿九有些黯然:「他真有這麼好?」

  「那他對你好嗎?」

  曉月的動作凝住,沒有回答。

  「我要是娶了你,肯定把你捧在手心兒裡,好好幹活兒掙錢,給你買好吃的,哄你開心。」

  曉月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又快速低下頭,不肯再搭理他。

  他迷迷瞪瞪地想了一會兒曉月給他當老婆的日子,也不知是睡了一會兒醒過來,還是只是晃了一下神,忽然又想起春花。

  「那個叫春花的姑娘,好像有人要害她。」

  曉月原本垂著頭,捧了一碗藥,正餵給他吃。聽了這話,驟然抬起頭瞪著他。

  「你……記得春花?」

  「有那麼點印象,她是個好人。」他努力睜圓眼睛,想看清曉月臉上的神情。「曉月,你快去告訴她,有人要害她,讓她快跑。」

  曉月冷冷地笑了。

  「你還真是……無論什麼時候,心裡都惦記著她。」

  阿九茫然,低頭看看她手裡的碗。

  「曉月,你聽我的話,我也聽你的話,把藥都喝光。」

  他稀里糊塗地去接那藥碗,藥碗卻驀地一縮。

  曉月神色複雜地望著他,驀然起身,將藥倒進了床邊的花盆裡。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麼邪魔……但,我也討厭這樣,無法掌控自己的身體,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感覺。」她拿著空碗的手抖動得厲害,話語卻極為清醒。

  「別人問起,你就說,藥都喝了。過幾天,等你身子能好好走動了,你就跑吧。」

  這一夜,對汴陵城中的許多人來說,都極為漫長。而梁府眾人,也已經許久沒睡過一個安穩的覺了。

  梁遠昌領著梁興,提著一盞風燈,穿過梁府的重重院落,越過亭台,來到一座假山背後。他輕拍了拍一面牆壁上的第七塊磚,驀地腳邊出現了一個黢黑的洞口,昏暗的階梯深入地下。

  梁興莫名其妙:「父親,咱們家什麼時候有這樣一個暗道?」

  梁遠昌長嘆一聲:「興兒,咱們梁家在汴陵的傳承,已有一百多年了。常言道,富不過三代,你就沒想過,為何獨獨尋家和梁家能始終屹立不倒麼?」

  梁興大驚:「這……難道不是咱家經營有道,信義傳家的緣故?」

  梁遠昌呸了一聲:「你瞅瞅你生的那個兒子,也配談信義傳家?」

  「你早晚是要掌家的,今日,未付便把咱們梁家的百年之秘傳給你罷。你要牢牢守住,除了下一任家主,對誰都不可洩露。明白了嗎?」

  梁興怵然一驚,連忙點頭。

  梁遠昌將風燈提在手中,顫顫巍巍拾階而下。梁興欲攙扶,被他一把甩開,只得一臉納罕地跟在身後。

  也不知在黑暗的甬道中走了多久,前方驀地出現光亮。

  梁興驚恐莫名。

  甬道的盡頭燃遍長明燈,燈火搖曳中,一個十餘丈高的金漆神像憑空而現。神像面容溫和寧靜,還有些說不出的熟悉。只看了一眼,不知怎地,神像的面容忽然現出陰惻惻的冷笑來。

  梁興未及細看,已被梁遠昌叱了一聲:「跪下!」

  他雙膝應聲撞地,埋頭不敢再看神像容顏。

  梁遠昌嘆了口氣,自己也顫顫跪下:

  「財神神尊容稟!」

  「梁家遠昌,受財神神尊多年庇佑,本該兢兢業業侍奉,不該拿些瑣碎小事勞煩神尊。但如今……那長孫春花處處相逼!她先是壟斷了西南一路鏢路,抬高了梁家木材押鏢的價格,徹底把王府別院變成了個虧錢的工事。她又指使錢莊向梁家幾大對手發放利錢,息額極低。更有甚者,她還……抓住了咱們往北地蠻荒之地,從沙匪手中低價購買珍稀藥材的證據!」

  「神尊!梁家雖有失德之處,畢竟由神尊庇佑了一百餘年,如今被一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欺負成這樣!還請神尊指條明路,否則梁家恐怕……再也支撐不下去了!」

  驀地,神像甕聲甕氣地笑了起來。

  梁興嚇得險些從地上跳起來,卻被梁遠昌死死按住。

  神像哼了一聲,慢悠悠出聲:

  「明日丑時,焚香沐浴,出門南行七十七步,遇一女子。」

  「一女子?」梁興不解,「什麼女子,能解我梁家困境?」

  梁遠昌給了他一個排頭:「不可質疑神尊!」

  梁興只得隨父親齊齊拜下:

  「多謝神尊顯靈。」

  那神像喉中詭異地呵呵笑了幾聲,復歸於無聲。...<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1-22 12:14 AM

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八十一章 鳶視狼顧

  春分,陰陽相半,晝夜均而寒暑平。

  汴陵人以春分和臘八為一年商機的起始之日。春分時節,嚴寒已過,江水汛期也漸漸到來,春水利財,商路通達,百業復甦,大旺。這元亨利貞的吉訊,往往由春日第一隻飛來的元鳥捎來,故而汴陵商會在春分日有一個郊野宴飲的傳統,稱為「元鳥宴」。

  元鳥宴辦到今年,已經是聞名天下。汴陵商會中有名望的商人齊齊到場,知府曲廉和吳王本人亦是座上之賓,皇朝各地的其他商人也都紛紛撥冗趕來。商人們在元鳥宴上展示自家的得意商品,暢談來年的規劃,互通有無,共襄盛舉。

  汴陵西郊,汴水之濱,綠茵遍野,平地新起了一座高台。元鳥宴中身份最高的兩位——吳王藺熙和汴陵知府曲廉坐在上首左右,不設正位,以示與民同樂,賓主盡歡。

  照例是由商會會長長孫春花主持開宴。

  春花早備好了歡迎辭令,先是感謝了一遍皇恩浩蕩,吳王仁德和汴陵官府多年來對商會的支援,又將宴會的流程詳細介紹了一遍,一應接待、出行、交流、展出細節均有專人負責,外地商人則依據屬地劃分會館居住,井井有條,一了百當。

  梁家的席位離春花不遠,聽得最是分明。梁興坐在梁遠昌身側,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

  「春花老闆,官樣文章差不多得了,元鳥宴可不是你一個人的戲檯子。」

  春花不以為忤,淡淡一笑:「梁家大爺如此不耐煩,是哪家鋪子著火了,急著回去救火麼?」

  梁興大怒,霍然而立,被梁遠昌喝止,只得強行按下怒意,坐回原位。

  長孫家和梁家的爭鬥已是公開的秘密。台下,汴陵商人截然分為三派,與長孫家親善者自然是額手相慶,而以梁家為首的一派則是陰陽怪氣,噓聲起鬨。另有一派相對中立,兩邊都不願得罪。

  出乎意料的是,尋家在這次事件中選擇了中立。尋府鬧鬼的事似乎對尋仁瑞影響很深,身體雖然康復,但精神始終渾渾噩噩,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尋家族老已經暗中商談了多次,謀劃更換一個當家人。尋家自顧不暇之時,自然不願對外樹敵。

  商人們議論紛紛,已將長孫家和梁家之間的八卦逸聞腦補成了九十九回演義話本。

  春花清了清嗓子,又高聲道:「春和景明,春花本不該耽誤各位及時行樂,只是眼下,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借此機會向各位宣佈。」

  「大約五年之前,正是在此處,曾起過一座高樓,名喚來燕樓。雖然不足一日便倒塌,但當時在場的人,一定還記得來燕樓的煌煌之美。長孫家決定,還在此處,按照祝般大師當年的圖紙,重修來燕樓!」

  台下安靜了一瞬,驀地爆發出熱烈的議論。

  梁興大驚失色,面如黃紙:

  「父親,她這不是打梁家的臉麼?」

  「梁家的臉早就被她打腫了,還差這一巴掌麼?」梁遠昌冷冷地瞪他一眼,「你也是快要有孫子的人了,怎麼還不如一個丫頭鎮定?咱們今日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忘了?」

  梁興不說話了。

  春花不再多說,自顧自轉過身去,向吳王行了一禮。

  「今日春分,初候元鳥至。恭請王爺和曲大人為汴陵百姓放飛元鳥,以迎吉祥。」

  吳王今日似乎總有些心不在焉,心事重重的樣子。春花請了幾次,他方才醒悟過來,點了點頭,行至台前。

  早有人送上鳥籠,籠中是一隻雙翅如墨,肚腹潔白,頸項殷紅的燕子。

  曲廉滿臉堆笑,取過鳥籠,小心地打開籠門,托到吳王面前。

  「王爺親手放飛元鳥,真乃汴陵百姓之福啊!」

  吳王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緩慢地伸手進籠,去抓那燕子,不知怎地,卻被燕子輕輕啄了一口在手上。

  他低呼了一聲,縮回手來。

  曲廉和春花都是一驚,連忙上前看問,吳王擺擺手,只道無礙。

  台下,驀地響起驚奇之聲。一個灰衣襤褸的人不知從何處冒出來,身上髒污邋遢,還帶著血色,眾人見了,都遠遠避開。

  一個長孫家旗下專職接待的掌事要去查問,卻被幾個梁家的護院不著痕跡地隔開。

  那人排開人群,緩緩趨近,來到台下時,重重地跪下,尖利淒楚地高呼一聲:

  「求王爺、知府大人為奴家伸冤!」

  吳王怔了一怔,神情起伏不定,彷彿受了什麼驚嚇。曲廉見狀,連忙上前一步:

  「那婦人!若有冤情,可以去府衙大堂擊鼓鳴冤,本府自當受理。怎可在此元鳥盛會之時,驚擾王爺?來人啊,把她拉下去!」

  那婦人哭叫了一聲,喊道:「那人財大勢大,奴家怕知府大人不敢辦她!」

  曲廉一驚。汴陵城中,財勢大到曲廉都心懷忌憚的,能有幾個人?他下意識去看吳王。

  吳王雙手攏袖,輕輕道:「大運皇朝法不徇情,天子犯法,亦與庶民同罪。這婦人,你既然排除萬難,來到元鳥宴上,想必真有奇冤,不妨詳細說說,若所言不虛,本王和曲大人都會為你做主。」

  吳王如此說,曲廉也只得揮退衙役,給那婦人闡述冤情的機會。

  那婦人深吸了一口氣:

  「奴家名喚煙柔,要狀告長孫春花謀奪家產,奪人骨肉、殺人害命!」

  曲廉顏色劇變,手中一鬆,鳥籠掉到了地上,那精挑細選的燕子立刻得機,躥出籠門,撲棱棱高飛入天,頃刻便不見了。

  婦人甫一出現,春花就認出來了。

  煙柔瘦了許多,兩腮深深下陷,雙目卻格外亮,散發出癲狂執拗的光。

  春花心跳如鼓,口中還是鎮定地向曲廉道:

  「曲大人,這女子要告我,我可以與她一同去府衙對質,相信曲大人亦會秉公執法,何必在此驚擾百姓?」

  曲廉一想,確實如此,便道:「那就勞煩春花老闆隨本官……」

  話音未落,下首一人越席而出,正是梁興:

  「哎喲,這女子,不是長孫家大公子新收的那個妾室麼?還給大公子生了個兒子呢!怎麼就落到如此境地了?嘖嘖,真是可憐。曲大人,趁著大家都在,讓這女子把話說明白,萬一有什麼誤會,也好讓春花老闆當場解釋清楚。這事要是不弄明白,今後誰還敢跟長孫家做生意啊?」

  這話一出,席間一時有多人應和起鬨。曲廉回頭,以徵詢的目光投向吳王。

  吳王的思緒卻似乎在別的什麼地方,良久才回過神,嘆了一聲:「讓那婦人把話說完吧。若是說得不實,春花你照實反駁便可。」

  曲廉再無別想,只好將高台權做個公堂,道:「那婦人,你就將你的冤情細細講來吧。」

  煙柔深深一福,不疾不徐地開口了。

  「奴家本是萬花樓一個普通花娘,花名雲暖。大約兩年前,奴家懷了一個外地相好的孽種,那冤家卻不認,躲了再沒回來。奴家偷偷生下了孩子,養在花樓外頭。直到有一日,長孫家的春花老闆找到奴家,說要奴家幫她辦一件大事,事成之後,奴家再不用過那迎來送往的日子,奴家的兒子也能一生榮華富貴。」

  「奴家聽了,自然心動。於是春花老闆給奴家贖了身,又讓奴家進了長孫家,給大公子做妾。這本是條好路,可是進了長孫家,春花老闆卻和所有人說,奴家的孩子是和長孫大公子生的!」

  煙花韻事,隱秘身世向來是街頭巷議最熱衷的談資。席間商人聽了這驚天豔聞,紛紛喝了雞血一般,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煙柔言語頗有條理,繼續道:

  「長孫大公子在煙花中是有些名望,但奴家從未與他有過來往,大人去萬花樓一問便知。奴家怎麼可能給大公子生孩子呢?奴家起初不明白,春花老闆為什麼要這麼做,後來就漸漸明白了。」

  「大公子是長孫家唯一的男丁,春花老闆一直把他當作眼中釘肉中刺,生怕長孫老太爺把家業都給了他。她將這樁醜事栽在大公子頭上,大公子在老太爺那裡就徹底失了信任。奴家的兒子成了長孫家的繼承人,奴家又是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今後老太爺不在了,那長孫家不就全落入她的掌握了麼?」

  「奴家越想越是心驚,便想尋個機會,向老太爺和大公子稟告此事。誰知卻被長孫春花察覺了!她讓手下親信把奴家關在老宅之中,嚴加看管,對外只說奴家得了疫症,不能見人。她不讓奴家見衡兒,還每日對奴家鞭打凌虐,只為逼迫奴家屈服,成全她的陰謀。奴家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說到此處,煙柔哭得情淒意切,天愁地慘,直教聞者落淚,見者傷心。

  「奴家……受盡了折磨,終於找了個機會逃了出來。長孫春花卻命人滿城搜尋,只為了殺人滅口。奴家思念衡兒,不敢走遠,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她仰起滿是淚珠的臉:「王爺、大人!奴家只是個微不足道的煙花女子,死不足惜。但長孫春花這樣為富不仁,做盡了惡事的人,怎麼還能好好地走在這世上,還功成名就,長命富貴?」

  她說話間,驀地從腰間抽出一把雪亮的小刀。

  「奴家只盼,以奴家之血,求一個公道!」

  眾人一愣。原本沉默靜聽的春花率先醒悟,霍然立起:「快攔住她!」

  衙役們這才驚覺,卻已來不及了。

  煙柔決絕而迅速地將那刀刃割破了自己脖頸,鮮血如箭爆射,傾灑在高台之下。

  異變陡生,一時間,高台上下驚惶無處,竟是寂無人聲。

  第一個奔過去的衙役探了探血泊中女子的鼻息,搖了搖頭。

  曲廉目瞪口呆,靜默良久,緩緩轉臉,心有餘悸地望著春花:

  「……春花老闆,你……可有說詞?」...<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1-22 12:20 AM

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八十二章 鶺鴒在原

  春風和氣,遊人如織,正是閒逛的好時節。吹走了寒意的商市街,又回到了車水馬龍的景況。

  長孫石渠一手抱著長孫衡,一手拿著一個風車,兩個撥浪鼓,三根糖葫蘆,滿頭大汗地嚷:

  「仙姿,你倒是幫我拿兩樣!」

  仙姿負著手,跟在身後,冷冷地笑:

  「少爺,自己買的東西自己拿。」

  石渠委屈大叫:「又不是我要買的!」

  「小少爺指哪您買哪兒,攔都攔不住。爹可不是這麼當的。」

  話音剛落,奶娃娃長孫衡又在爹爹懷裡立起身子,短粗的手指頭指向一旁推車上花花綠綠的麵人兒。

  「爹!買!」

  石渠苦著臉:「爹爹實在拿不下了,咱們下回再買,好不好?」

  小娃娃早已掌握了拿捏這軟柿子爹爹的獨門技能,扁嘴憋了一會兒,「哇」地哭了起來。

  「爹、爹、……買……嗚哇!」

  石渠的心臟彷彿扔進熱水鍋的豆腐泡,頃刻間軟塌服帖:「買買買……唉,仙姿你好歹幫我掏下銀子!」

  仙姿翻了個白眼。

  商市街上少有不認識長孫家這紈袴少爺的。每有熟人湊上來,便走心或不走心地誇一句:

  「哎呀,這是長孫家的小少爺,長得真好看!」

  石渠便驕傲得像鬥勝的公雞一般:「那是!我的兒子,自然長得跟我一樣好看!」

  又逛了一段,石渠的體力終於耗盡。仰面看見「四海齋」的招牌,忙不迭地抱著孩子進去了。

  跑堂的見長孫家的紈袴又來蹭吃蹭喝,怕他是來打探新菜品的,連忙稟告了大掌櫃。

  陳葛一進包廂,懷裡就被塞了個孩子。

  「陳兄,替我抱一會兒。」

  石渠又渴又餓,拎起茶壺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

  陳葛一臉懵地瞪著懷裡流口水的娃娃,剛吃過糖葫蘆的小嘴和沾滿紅糖的小手黏糊糊地往他身上蹭。

  「……」

  小娃娃亮晶晶的眼睛也回望他,一點兒也不怕生。

  陳葛慢條斯理地道:「這是……你兒子?長得還挺好看。」

  「那是……」石渠正要慣例自誇,又聽陳葛道:

  「長得怎麼一點兒都不像你。倒是還有幾分像我。」

  石渠氣滯:「陳兄還是這麼不會說吉祥話。」

  小娃娃盯著陳葛,忽然咧開一個大大的笑臉。陳葛愕然了一瞬,也忍不住微笑起來。

  石渠有點發愣。別說,這倆還真有點像。

  正說笑時,外間突然吵嚷起來,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直向這邊而來。

  原本靜坐喝茶的仙姿驀地站起身,不由分說地把長孫衡從陳葛懷中抱回來。

  石渠叫喚起來:「哎哎,路上讓你替我抱一會兒,你偏不肯。這會兒怎麼又主動去抱了?」

  仙姿眸子微眯:「閉嘴。」

  陳葛也察覺了異樣,推開包間小門,正迎上一隊帶刀的捕快。

  「誰是長孫石渠?」

  陳葛一愣,倒也不欲多管閒事,向後一指。

  領頭的捕頭目光在室內掃視一圈:「那孩子,是長孫衡?」

  石渠:「是啊,怎麼的了?」

  衙役一揮手:「跟我們去趟府衙。知府大人要滴血驗親。」

  「哈?」石渠茫然,「為啥?」

  捕頭粗聲道:「今日元鳥會,這孩子的娘狀告長孫春花謀財害命,狸貓換太子。這孩子,很可能不是你的。」

  石渠彷彿被當頭敲了一悶棍:「你說煙柔?煙柔不是病了嗎?她……親口說過這孩子是我的啊?春花也是這麼說啊。」

  「孩子的娘已經死了,死前說了真話。長孫大少爺怕是被自己妹子給坑了。」捕頭的話語帶著些雄性動物談及後嗣時特有的嘲諷。

  石渠還要再說什麼,捕頭不耐煩了:「少說廢話。把他加上,那丫鬟,抱上孩子跟我們回衙門……誒!」

  他的話音被仙姿突如其來的動作截斷。

  仙姿抱著衡兒,飛身躍出了窗榭,身形快如疾電,一室大男人竟無一個來得及反應。

  捕頭醒悟過來,大喝一聲:「快追!」

  然而窗外,哪裡還能看見仙姿的身影?

  石渠只覺一陣風兒從身邊拂過,隱約聽見仙姿掠出時口中的碎碎念:

  「滴血驗親,可不能去。」

  良久,陳葛幸災樂禍地嘆了口氣:「哎呀,原來這孩子,真不是你的啊。」

  元鳥宴上的驚天秘聞一日之間傳遍了全城,從富麗堂皇的江上畫舫到古樹巷口老槐樹下古樹婆婆的豆腐腦兒攤,討論的都是富商長孫家的家醜。

  「然後呢?」豆腐腦兒攤的客人圍成一堆,聽其中一人煞有介事地大肆議論。

  「偏就這麼巧,萬花樓的老鴇剛好帶了幾個姑娘出局,當時就在元鳥宴上。老鴇親口證明,那小妾做花娘時從未和長孫大少爺有過來往。」

  「曲大人傳長孫大少爺和小娃娃上堂滴血驗親,長孫家那個女護衛見勢不妙,當場就抱著娃娃跑了。」

  「啊?那女護衛不是春花老闆的心腹麼?」

  「是啊。這不是明擺著心虛嘛?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別說曲大人,就是吳王也不敢偏袒她啊。只好把她暫時收押入監,此刻正在府衙大牢蹲著呢。」

  「嘖嘖,富人家裡這點狗屁倒灶的事兒,真是不消停啊。」

  古樹婆婆拎著勺子,往桌上一敲,板著臉道:

  「你們這些人,舌頭也太長了!那深宅大院的事,是外人能看得透的麼?我看春花老闆就很好,知道我老婆子掙錢不易,常常介紹客人過來,每回都多給錢,絕不是那作姦犯科的人。」

  眾食客爆笑:「婆婆,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長孫家的老太爺和大少爺也是兩個傻子。都鬧到這份兒上了,還跑到府衙去求情,說什麼……家業本來就是要留給春花老闆的,那孩子鐵定就是大少爺的,跟他長得一模一樣。」那消息最靈通的食客咂咂嘴,「也是,長孫家要是沒有了春花老闆,還真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眾人又感嘆了一陣子,這才慢慢散了,留下古樹婆婆一個人,一邊捶著腰,一邊開始收攤。

  收到最後一張小方桌,她才發現,竟然還坐著一個客人。他碗裡的豆腐腦兒只吃了一半,卻已放下了湯匙,靜靜地望著她。

  夜幕低垂,左近無人。汴陵城被一團料峭的黑冷包裹起來。

  古樹婆婆一怔:「客人有什麼事?」

  來人一身青衣,眉目清冷,卻蘊藉著沉穩寬廣之氣。

  他起身,攤開手掌。掌中一片瑩白的骨片,在夜霧中閃著磷光。

  「我想請教,這骨片的來歷。」

  古樹婆婆冷笑起來:「客人要驗骨,去找仵作啊,找我老婆子做什麼?」

  「槐為木之鬼,能與鬼通。」

  古樹婆婆不說話了。良久,她謹慎地後退一步:「原來是斷妄司的官爺。我老婆子一向安份守己,可不曾觸犯過斷妄司的條例。我不愛管閒事,你也別來管我。」

  那青衣人踏前一步:

  「不該管的閒事,您不是早就管過了麼?」

  古樹婆婆悚然一驚。

  「我一直不明白,煙柔根本對蘇玠一無所知,卻為何能帶著信物,去找長孫春花。」

  古樹婆婆不語,對方便自言自語般繼續道:

  「但今日我明白了,是菡萏的鬼魂讓她去的。而汴陵城中,能襄助鬼魂與人交談的,只有您這老槐樹了。」

  古樹婆婆鐵青著臉:「老婆子年紀大了,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青衣人從懷中取出一物:「煙柔身死,仵作從她體內取出了一片槐樹皮。當初你割下自己的樹皮,混在豆腐腦兒裡騙她喝下。樹皮嵌入肺腑,煙柔遂能與鬼通。」

  「我……可不認識什麼煙柔,更不認識什麼菡萏!老婆子在汴陵百年,從不惹是非,才不會管這種閒事!」

  「你確實低調怯懦,從不與妖尊作對。」青衣人雙目炯炯,「但菡萏從小就在你攤上吃豆腐腦兒,你是看著她長大的。」

  他皺起俊眉:「古樹婆婆,你懼怕妖尊淫威,不敢明裡相助。但如今,我能查到你幫助過菡萏,妖尊也能查到。你若要自保,只能助我一起剷除妖尊。」

  古樹婆婆聽懂了他的話,一霎時面如枯葉,斜斜滑坐在凳子上。

  「你……究竟是誰?」

  面前的青衣男子鄭重一揖:「斷妄司天官,談東樵。」

  古樹婆婆沉默良久,半晌,面現動搖:

  「說是天官,終究只是個凡人。你……真能剷除妖尊?」

  談東樵道:「肝腦塗地,至死不休。」

  古樹婆婆為他的決然正氣所懾,終於嘆了口氣:

  「既如此,老婆子就把知道的都告訴你。」

  原來當日,蘇玠和菡萏自知前途未卜,各自將一件重要的東西交託給了自己最信賴的人。

  蘇玠選擇了長孫春花。而菡萏,選擇了自己的好友雲暖,也就是後來的煙柔。

  菡萏交託的,不是尋常物事,而是一個嬰孩。

  那是蘇玠和菡萏剛出生的孩子,取名叫做蘇衡。

  菡萏沒有告訴雲暖嬰孩父親的身份,只說是自己和一位公子所生。她留了許多錢財,只盼雲暖好好養育蘇衡,讓他遠離是非。但她沒有料到,自己身死之後,雲暖立刻就厭倦了孩子,起意將他遺棄。

  菡萏的魂魄放不下塵世罣礙,便日日去糾纏古樹婆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古樹婆婆終於心軟,答應助她託夢給雲暖。

  「老婆子本以為,菡萏會恐嚇威逼雲暖,好生養育孩子。不料,她只是告訴了雲暖,這孩子的父親與長孫春花是至交,若將孩子送給長孫春花,保她一生富貴。」

  鬼與人通,耗損極大。菡萏受妖尊座下走狗割魂而死,魂魄不全,貿然與人託夢,終於耗盡靈元,徹底消散了。

  古樹婆婆長嘆一聲:「可憐菡萏那丫頭,不過做了一次母親,到死後還要耗盡最後一絲精魂,為子女謀一線生機。」

  「長孫春花呢,為了不引起外人疑慮,硬是把別人的孩子栽在自己哥哥頭上。結果被那貪財之人反咬一口,自己都進了大牢,還不肯說實話。所做的一切,竟然都是為了完成對一個死人的承諾。」

  「你們凡人這些執念,我老婆子,實在不懂。」...<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1-22 08:19 AM

第五卷 汴陵秋之參差其羽 第八十三章 番外之燕燕于飛

  蘇玠自幼就知道,自己是家族中的異類。比如,他仰望青天的時間,總是格外長。

  蘇家森嚴的門規對同族的兄弟們,好像不算什麼,甚至還是家族的榮光。他們苦讀,科舉,中榜,犯了錯,便去宗祠中對著滿牆的忠烈牌位跪上一整天,終有一日成為家族年輕的附庸和新生力量,娶妻生子,再竭盡全力培養下一個附庸。

  蘇家是奔騰不息的大河,是永遠向上的巨樹,而蘇家子的命運,注定是匯入大河的細流,是奮力上抽的枝椏。

  但蘇玠不同。他無法克制自己奔向院牆之外的慾望。雨水、草葉、晨起的山靄,林間的蟲鳴都讓他暢快雀躍,家規和佈滿灰塵的典籍只會讓他頻頻打瞌睡。

  蘇玠沒有母親,只有嚴肅而難以接近的父親。父親對他唯一的期望,就是和其他堂兄堂弟一般,成為一個不招眼,也不落後的蘇家子。為了達到父親的期望,他斬斷一切不合常規的幻想,閉門苦讀,只為考中進士,讓父親在家族中也長一回臉面。

  但蘇玠沒想到,他真的是個異類。

  科考前一夜,他路過父親的書房,聽到父親和嫡母的交談。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嫡母的聲音溢滿擔憂。

  父親呵斥:「他娘雖是異類,但他始終有一半蘇家的血脈。當年為了家族體面,我已經對不起他娘,怎能再對不起他?」

  「若有人發現玠兒的親娘是個妖怪,蘇家立朝以來的清白名聲可就都葬送了!老爺,這孩子已經長大了,你就讓他離開蘇家,自生自滅,不好嗎?如今還要他考科舉……誰能擔保,他不會像他娘一樣,突然變成一隻鳥兒,就飛走了?」

  父親不說話了,但也沒有表示讚同。

  蘇玠像個孤魂野鬼一樣離開,他希望他的人生是一場大夢,總有醒來的一天。

  其後,自然是落榜和嘲笑。

  父親失望透頂,但蘇玠早已有了自己的計畫。

  蘇府高聳的院牆從來都攔不住他,這一次他收拾了自己全部的所有,離開了京城。

  他不知道該去向何方,但聽說汴陵是天下最繁華之地,於是果斷奔向汴陵。

  蘇玠在汴陵漂了一年,遊戲人間,揮霍金銀,放浪形骸。他不知道銀子什麼時候會花光,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為何要生在這世界上。

  來燕樓建成的那一日,蘇玠變成了一隻燕子。

  樓閣的頂端散發著一股令這一族禽類興奮而瘋狂的氣息,汴陵城中所有的燕子都在那個清晨覺醒了。蘇玠昨夜睡去時還是個清俊少年,醒來時已是一隻雙翅黛黑的鳥兒。

  血液裡從未被激發過的野性恣意奔湧,他想高聲歌唱,歌聲化為了一場動聽的鳴叫。

  飛翔竟是無師自通的。

  蘇玠順從著自己的慾望,展開雙翅,衝破窗櫺上的薄紙,在微雨中翱翔九天。

  無數黑點向他迎面撲來,又與他擦肩而過,清脆的鳴叫招引著他的加入。它們成群結隊地降落在綠野流水中新建的樓閣上。

  殷紅的廡頂洞開著一個個圓形的凹槽,恰好方便燕子們築巢。山、水、樓閣、遊人與燕子構成了一幅絕美而和諧的畫卷,可以想見,樓閣頂上築滿燕巢時,又是一番風流壯闊的景觀。

  凡人們在來燕樓前宴飲高歌,談風弄月,迎春接福。一個瘦削的中年男子喝酒喝得最多,在樓前手舞足蹈,翩翩欲仙。從他的自誇中,蘇玠聽出他名叫「祝般」,這座來燕樓,就是出自他的設計,是他窮盡一生的心血。

  宴會上衣著最高貴的人是皇帝的叔叔,吳王藺熙。他身邊緊挨著一個鬚眉灰白的老道士,仙風道骨的樣子。祝般一個勁兒地向吳王敬酒,迫切地渴望他的讚賞,感謝吳王對興建來燕樓的支援。

  「來燕樓的第一塊基石,還是王爺您親手埋下的呢!來燕樓如此迅速建成,都是王爺仁德庇佑啊!」祝般如此說。

  吳王淡淡地笑了笑,似乎並不怎麼開心。

  下一刻,天空宛若冰裂,裂縫中迸出刺目的光刃,一道驚雷正正劈在了來燕樓的廡頂上。

  微雨演化成了滂沱大雨,樓閣摧崩,地動山搖,凡人們驚惶逃避,燕鳥也四散飛翔。

  雨幕中,只有祝般紋絲未動,面對著層層脫落的樓閣殘骸,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蘇玠還不熟悉自己新的身體。他的雙翅被雨水打濕,瞬間變得沉重無比,大風吹得他眼盲,雷電劈得他腦殼發昏。他跌跌撞撞地飛向汴陵城中的暫住之所,只飛到半路,便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下墜中,遇到了樹枝的阻滯,雖然還是吧唧栽在地上,好歹沒有摔死。

  再醒來的時候,他發覺自己被裹在一張柔軟的絲帕裡,隱約的馨香,讓他心上狠狠一撞。

  他似乎……被一雙溫柔的手捧在胸口。

  少女嬌怯怯的聲音離得極近:

  「雲暖,它醒了!」

  另一個人的聲音明顯冷漠得多:

  「吃個豆腐腦兒,也能撿隻鳥兒回來。菡萏你可真麻煩!」

  「古樹婆婆都說了,這鳥兒傷得不重,只是摔暈了。」

  「咱們兩個自己都吃不飽,拿什麼養活它?教樓裡的嬤嬤看見了,我又要跟你一起挨鞭子!」

  菡萏有些著急:「我少吃幾顆米,它就能活,用不了幾天!等它好了,自己就飛走了。好雲暖,你幫我守著秘密,別告訴嬤嬤!」

  柔軟的指腹輕輕撫摸著燕子的小腦袋:「小燕子,你乖乖的啊。」

  燕子歪頭,貪婪地汲取著那手指帶來的溫暖。

  蘇玠在菡萏的悉心照料下,漸漸康復。他還不能熟練地感知自己的身體和能力,但有好幾次,他都覺得自己觸摸到了門道,好像知道怎樣才能變回人形了。

  他也漸漸瞭解了菡萏的身份和所處的環境。

  他知道菡萏是個不太成功的花娘,容貌在樓裡不算頂尖,待客的時候也不算知情識趣。她的好友雲暖,常常罵她遲鈍冷淡,並斷言她在樓裡永遠出不了頭。

  而菡萏只是淡淡一笑。

  她沒有把他養在籠子裡。他的傷好了以後,已經能在小小的院落裡四處飛一飛,但不管飛出去多遠,他還是會飛回來,把自己的小腦袋靠在她的手邊,靜靜地聽她講今天發生的事。

  她不是沒想過嫁人。但肯為她贖身的人,都是她不喜歡的人。她是個直性子,喜歡誰,討厭誰都明明白白地擺在臉上,既不肯對別人說謊,也不肯對自己說謊。有時她惹惱了客人,帶著一身的紫青淤痕回來,便大大咧咧地當著他的面沐浴。

  她說,她今日接的那個客人脾氣不算好,但畢竟沒有打她。於是她就能多攢下一錢銀子。

  她說,她的身價不高,這很好。等她哪天人老珠黃不值錢了,錢也攢得差不多了,就能以便宜的價錢給自己贖身,想必老鴇也不會阻攔。

  她說,商市街上新開了一家春花繡莊,他們招繡娘時,不嫌棄從樓子裡出來的姑娘,只要肯吃苦,就能拿一份合理的俸銀。等過些年贖了身,她就去春花繡莊裡當繡娘。為了這個夢想,她除了接客,每日還練習針線到深夜,從不懈怠。

  蘇玠從別的鳥兒那裡聽來了一些傳聞,原來妖怪們有個土氣的名字叫「老五」。像他這樣一半人,一半老五的生靈,叫做「二五子」,是注定既不會被凡人接納,也不會被老五接納的。

  但好處在於,當他渴望做人的時候,他便可以變成人。當他渴望做鳥兒的時候,就可變成一隻鳥兒。

  蘇玠不想變回人了,只想做一隻燕子,每天從菡萏的手指上吃一點米,環繞著她飛翔。她是汴陵城中最卑微、最弱小、最不起眼的那一類人,卻成了茫茫海上唯一可以供他棲身的浮木。

  直到那一天,他聽到菡萏的哭聲。

  她說,老鴇決定把她賣給一個常來的恩客。她的反抗毫無意義,一個隨口作出的決定便足以讓她對未來的全部希望一夕坍塌。

  蘇玠終於明白,菡萏不是冷漠,不是遲鈍。只因對未來還懷有希望,她才能忍受當下命運加諸她身上的一切殘暴。

  燕子輕輕啄了啄少女的手指,飛下妝台,在她驚愕的目光中,化作一個翩翩少年。

  為了替菡萏湊夠贖身的銀子,蘇玠化作燕子飛入了吳王府。在那裡,他認識了一個名喚春花的小姑娘。

  小姑娘哭泣的樣子讓他想起了菡萏,忍不住就安慰了幾句。偏就這麼巧,菡萏想去的那家春花繡莊,正是這小姑娘開的。

  那必須得和小姑娘搞好關係呢,這樣,菡萏去了繡莊也有人照看,蘇玠暗暗地想。

  他那時還不知道,這位春花老闆會成為他一生中最信任的朋友。

  又過了兩年,父親蘇崇急病的消息傳來,蘇玠沒能忍住,還是辭別了菡萏,回京探望。

  蘇崇聽罷他的經歷,悠悠嘆了一聲,徹底斷絕了讓他回歸蘇家的念想。

  「有一個去往汴陵採辦的閒差,蘇家沒有其他合適的人選,又不願旁落他處。你……暫且頂了吧。過個一年半載,你可以本份體面地死在任上,也好為蘇家添一個盡忠職守的牌位。」

  蘇玠答應了,從此將蘇家宗祠滿牆的忠烈牌位拋在了身後,再不回頭。

  樊霜的匕首插入他胸膛的那一瞬間,蘇玠只有一個想法:

  這死法,對蘇家來說,真是既不本份,也不體面。

  但又有什麼關係呢?

  蘇玠這一生,有過深愛的女子,有過千金一諾的朋友,有過簡單樸素卻甘之如飴的生活。他還有了自己的孩子。這孩子會在滿溢的愛中長大,沒有人會在意他身上有多少老五的血統,多少人的血統。

  此生足矣。...<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1-22 08:35 AM

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八十四章 狐憑鼠伏

  良久,古樹婆婆才從回憶裡抽身出來:

  「老婆子只有一事不明。雲暖最愛惜自己,怎麼會為了誣陷一個人而自戕?」

  談東樵將目光投向濃夜:

  「她並非自戕。裂魂香,入腠理,割髮裂魂,善惡各行。她死前已被割去了善魂,所說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受妖尊擺佈罷了。」

  古樹婆婆怔忡了一會兒:「原來如此。這死法,倒是和菡萏一模一樣。」

  「菡萏和雲暖,都是我老婆子看著長大的。她們一同被賣進萬花樓,每日穿過兩條街去歌妓師傅處學曲兒,經過我的豆腐腦兒攤子,總會停下來吃一碗。」

  古樹婆婆的目光變得悠遠,彷彿又回憶起了許多更久遠的事情。

  「年輕人,你修為是不錯,但終究只是個凡人。妖尊在汴陵盤踞兩百年,他就是汴陵的締造者,汴陵唯一的神。我恐怕你……鬥不過他。」

  談東樵眸中倏然亮起凌厲的光芒。

  「那我就偏要將這偽造的神,拉下神壇。」

  他將手中的骨片遞上一吋:

  「以你的法力,是否能與這枕骨的主人相通?」

  古樹婆婆道:「倘若這骨片主人是善終,魂魄早該入地府投胎了,未必還剩有殘魂。」

  「可否一試?」

  她點點頭,伸手接過那骨片,闔在掌心。

  寒冷的月從烏雲背後鑽了出來,落在古樹婆婆靴皮般皺褶的臉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驀地睜開雙眼,眼中寒光一熾。

  「他說……」古樹婆婆的神情驚疑不定:

  「他的故事,只能講給長孫春花聽。」

  汴陵府衙。

  知府曲廉今夜已經提審過春花兩回,回回都是苦口婆心:

  「春花老闆啊,這裡頭有什麼誤會,你老老實實同本官說了,不就皆大歡喜了麼?你祖父、哥哥在外頭守到半夜才回去。還有羅子言那訟棍,揚言要寫訟狀告到京城去,告本官羅織罪名,陷害忠良。嗨,他那個嘴,白的也能說成黑的!真遞上去,本官的前程堪憂啊。」

  「春花老闆,律法如山,如今死了人,可不能再說什麼民不告官不究了。你就老實配合,把那娃娃交出來,和你哥哥滴血認親一回。若驗出他確是你哥哥親生,你的罪名不就全洗脫了麼?」

  春花也是很無奈:

  「曲大人,我也知道您的不容易。但滴血認親這法子,不行。」

  「啊?」

  「春花聽藥鋪裡的大夫提過,滴血認親並不足信。常有親生骨肉驗了無法相融,亦有全無血緣者滴血相融的。我們長孫家的孩子,怎能冒此風險,受人質疑?」

  「……」曲廉氣得牙癢,「你這張嘴啊……好好,本官說不過你。今日當著王爺和百姓的面,本官承諾一定要將此案查清。春花老闆若再不招認,本官可就要動大刑了!」

  春花的眸光在微黃燭火中輕輕一閃,而後她笑了笑。

  「煙柔是受了人蠱惑脅迫才來攀咬,衡兒確是我哥哥的親生骨血。大人再問,春花也是這話。若要用刑,就請便吧。」

  曲廉被她噎得倒抽了一口氣。

  汴陵商會與官府多有公務來往,曲廉對春花印象也還不錯,本不想與她為難。但,思及今日分別時吳王留下的話,他微微一凜。

  「曲大人,元鳥宴上許多外來商賈親眼見了那民婦死狀,若不嚴查,天下人都要說你收了長孫春花的賄錢,你這官,也就做到頭了。」

  實在沒有辦法了,得給她點顏色看看。

  曲廉沉聲道:

  「來啊,上夾棍。」

  打罷了三更鼓,大牢裡的燭火也就燒到了頭。

  一個如鬼魅般的身影輕飄飄地飛入牢門,看守的獄卒們只道燈火晃了眼,長長打了個呵欠,便又搖起骰子打發時光。

  曲知府終究還是給了些特殊待遇,春花被關在最裡面的一間牢房,有軟枕床鋪,也還算乾淨,離其餘囚犯都很遠。

  她沒有入睡,在黑暗中傾聽著最細小的響動。忽聞牢門外輕微的腳步聲,她吃了一驚,謹慎地向黑影中蜷縮得更深。

  「誰?」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背著光,更顯頎長筆直。

  「是我。」

  她放下心來,卻沒有走出陰影。

  「談大人,你終於來了。」

  談東樵聽出她聲音有些不同,卻說不出是什麼不同。

  「你還好麼?」

  陰影裡似乎笑了一聲:「還好,勞您掛心。」

  這才是熟悉的她,帶點戲謔和友善的挑釁。

  談東樵未覺察自己長出了口氣,微笑道:

  「仙姿和衡兒,我已經安頓妥當。你祖父和兄長,也送回家去了。他們絕不肯信衡兒的身世,定要親口聽你說了才信。」

  他頓了一頓:「石渠兄只難過了一會兒,便說,不管是誰生的,他已當做自己的孩子養了,以後就是自己的孩子。」

  春花輕笑:「哥哥雖常常糊塗,但實在是個惇厚的人。我誆他誆得這樣厲害,他都不記恨。只是可惜了煙柔一條性命。咱們雖猜到妖尊會在她身上做文章,卻沒料到他們行事如此狠辣。」

  「你我只是凡人,總有力所未逮之時,不要太過自責。」

  春花「嗯」了一聲:「你今日去找古樹婆婆,可有收穫?」

  談東樵便將古樹婆婆所言之事細細講述,末了道:

  「古樹婆婆與那枕骨的鬼魂打了個照面。她說那鬼魂十分謹慎,指名道姓,只肯和你說話。」

  春花一愕:「我如何能和他說話?」

  談東樵從袖中掏出一片指甲蓋大的樹皮:「就如煙柔和菡萏一般。你吃下這片樹皮,若鬼魂有意與你溝通,你就可以看到、聽到它。」

  他緊跟著解釋:「這事,恐怕有些難為你。你若不願,也有其他辦法可想,不要勉強自己。」

  陰影裡沉默了良久,伸出一隻手,穿過柵欄,拿起他手中的樹皮。

  「我願意一試。」

  她看也未看,便把那樹皮扔進嘴裡,生嚥了下去。

  談東樵驀地瞳孔一震,手掌如電般飛快地抓住裡頭之人的手臂,一把拉過來。

  「你手怎麼了?」

  春花還未反應過來,另一隻手也被他拉了過去,整個人成一個奇怪的姿勢,被架在柵欄上。

  「曲廉對你用刑?」

  他面上如罩冰雪,眸中有風雷聚集,神情一時間有些嚇人。

  春花眉毛直跳,勉強笑道:「只是被夾棍夾了兩回。他見我實在不肯招,就放棄了。」

  「……」

  談東樵沉怒地瞪著她。

  雪白的小臉終於暴露在昏黃的燭火之下,一雙水眸微微紅腫。

  「疼得受不了了?」

  春花被他這目光一望,瞬間有些招架不住,扁了扁嘴,道:

  「有一會兒確實疼得厲害。沒忍住就哭了一會兒。」猛然想起什麼,迫切地盯著他,「這事兒你可得……」

  「保密。」他嘆了一聲,接上她的話,「春花老闆從來不掉眼淚。」

  「……」

  鐵骨錚錚的春花老闆莫名心虛起來。

  她想了想,解釋道:「曲知府這人我很瞭解,好名聲,愛做官,心倒不算壞。他怕外頭人議論他偏袒我,急著問案,這才上了刑。只夾了兩下,見我吱哇亂叫,卻寧死不招,便有幾分信我了。我身上留了傷,他也有說辭去堵攸攸之口,後頭便沒再為難。」

  談東樵不語,只一雙黑眸如暗夜熒惑一般灼灼盯著她。

  「呃……」她只好垂首避過,努力動了動手指,「你瞧,骨頭都沒事,就是腫得像小棒槌。」

  「哎,你這麼瞧著我,好像是我做錯事了似的。」

  他眸中黯了一黯,垂目把她的手拉近些,而後從懷中掏出一個白玉小瓶,挑出些藥膏,以指腹輕輕塗在她手指上。

  春花屏著氣,任他塗抹,竟不敢出聲,只覺心跳如鼓。

  待兩隻手塗完,才聽見他悶悶地說:

  「你沒有錯,是我錯了。」

  「……」春花十分想問他,錯哪兒了。

  還沒問出口,便覺得耳畔一陣陰風吹過,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談、談、談大人,好像來了……」

  隔著柵欄,談東樵緊緊握住她的手腕。

  「別怕,我在。」他聲音裡有安撫人心的力量,「鬼魂不能和人有肢體接觸,更不能傷人。」

  ……說得輕巧。她這輩子可是頭一次見鬼啊!

  柵欄的陰影中,如黑泉般湧淌出一條涓流,盤桓而上,徐徐繚繞成一個人的形狀,長髮,灰袍,面容模糊。

  春花哆哆嗦嗦地問了一聲:「你……是誰?」

  鬼魂若有若無地嘆了一聲,作了個深長的揖:

  「春花老闆,別來無恙。」

  那聲音,如同鐵匠鋪裡的許多鋒刃互相摩擦,細微而犀利。

  春花身軀劇震:

  「……祝般大師?」

  「你的枕骨,怎會落在妖尊手上?當年的事,和妖尊有何關係?還有……你的兒子阿九……」

  祝般的鬼魂掩著半面,悲聲道:

  「祝般醉心名利,遭人陷害,羞見故人!若那妖物只害了我一人,也是我自作孽不可活。可恨它害我祝家後裔無處容身,乃至香煙斷絕!」

  他泣了數聲,倒頭便拜:

  「汴陵城中,誰人不想發達?誰人不拜財神?拜財神者,都是那妖物的信徒!只有你春花老闆是可信之人。祝般只剩殘魂半縷,願將所知一切內情告知,若能教那妖物伏誅,灰飛煙滅又有何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1-22 08:45 AM

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八十五章 孤雛腐鼠

  大約六、七年前,祝般在汴陵開起第三家營造行,已有行業巨擘之勢,幼子聰明機靈,家業和順,春風得意。

  那時,汴陵商會的會長是梁遠昌,尋仁瑞還是個掌管尋家不久的青年人,而長孫家除了錢莊,還只在酒樓、布莊生意中有所建樹。

  後來回想,一切的開始,是一場小宴。

  宴是梁遠昌做東,請的有尋仁瑞、祝般,還有營造行裡的幾位東家。酒過三巡,突然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來人是一位老道士,自稱霍善。梁遠昌、尋仁瑞等人都對他十分禮遇,經人提醒,祝般才知道,他就是香火鼎盛的澄心觀觀主,在吳王面前頗有地位。

  「霍善道尊道法高深,不僅能降妖驅邪,還深諳風水與骨相。」梁遠昌道,「既是有緣,不如就請道尊為祝般老弟摸一回骨罷。」

  祝般對這些神神道道不感興趣,但梁遠昌頗為堅持,他便也不好推辭。

  霍善將乾枯如雞爪的手按在祝般後頸上,摸了又摸,忽然道:

  「祝老闆,你這……可是難得的回字骨啊!」

  祝般:「不知有何講究?」

  霍善拈起稀疏的鬍鬚:「回字骨,入寶山而從不空手歸,乃是聚財的骨相,福澤深厚,子孫三代富貴無憂。」

  誰不願意聽好話呢?祝般自然是滿心歡喜,謝他吉言。

  霍善頓了一頓,又道:「看祝老闆這面相,令公子應當也是個頗有福澤之人。敢問公子生辰八字?」

  祝般並未多想,一一告知。

  霍善掐算良久,陡然睜眼,驚詫道:「令公子這生辰,竟與吳王世子是一雙天造地設的絕配啊!」

  他這一說,祝般倒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了。

  誰不知道,吳王世子纏綿病榻多年,能活到如今本就是個奇蹟。

  半晌,祝般才道:「犬子今後能承繼我這一門手藝,養活自己便行。什麼三代富貴無憂,我從未想過,更不敢妄想世子那樣的福德。」

  霍善盯住祝般:「祝老闆,不要小看骨相對氣運的影響。若是有人在你死後,挖去了你腦後枕骨,用作他途,你這三代無憂的財脈,就傳不到令公子身上了。」

  他說這話時,兩隻眼睛暗如無底深潭,不像是尋常談笑,倒像有什麼暗中的神隱借了他的口傳達讖語。

  祝般的脊背上驀地一冷。

  但霍善立刻便將話題轉了開去,說到汴陵城中還有一個回字骨。

  「長孫家的那位千金幼時,老道也曾給她摸過一回骨。瞧瞧,如今才多大,長孫家已是她當家了,錢莊都開到第十家了。」

  尋仁瑞聞言便哼了一聲:「乳臭未乾的臭丫頭!我聽說她近來也在打聽營造生意。哼,還沒會走便要跑了,長久不了。」

  霍善呵呵一笑:「只是可惜……」

  「可惜什麼?」

  餘人追問,他卻不再說了。

  眾人又閒談至他處。梁遠昌談起為吳王府擴建後園的工程,一單便賺了去年一年的利潤,得意無限。

  祝般自然也是豔羨不已,便詢問梁遠昌,如何才能接下王府的工程。

  梁遠昌淡淡一笑,只說尋、梁兩家的營造行是百年老號,王爺謹慎,除了這兩家,是不會把營造生意交給他人的。

  祝般聽出他話中不悅,自然不便再提。

  這時,霍善卻突然出聲:

  「旁人自是不行,但若是祝老闆,倒也不是無法可想。」

  祝般連忙追問,有何捷徑。

  霍善拈著鬍子,半晌才神神秘秘地吐露,吳王一心求道,想在汴陵建一座採集天地靈氣,日月精華的道宮。

  「早聞祝老闆在營造上頗能求新立異。若能建成一座求道引仙的高樓,定能得吳王青睞,將來營造行內,祝老闆稱第二,還有誰敢稱第一?」

  這話一出,宴中人神色各異,又以尋、梁兩人神情最為複雜。

  尋常營造工程的競爭,多是靠縮減成本和提高品質。但祝般原本就醉心營造設計,聽聞此事,就像是有人在他狂熱的領域出了一道頗有挑戰的難題,立刻技癢難耐,撫掌大喜:「多謝錢老提點!」

  其後不久,霍善果然沒有食言,向吳王引薦了祝般。

  祝般與吳王深談一夜,並將圖紙獻上,完整地講述了自己的設計。

  「此樓巧奪天工,定可招引元鳥成群而來,為王爺傳訊迎仙。」

  吳王卻似乎並無預料中的狂喜。

  他背對著祝般,沉思了良久,才終於長嘆一聲,下定了決心。

  「既如此,這樓台就取名作『來燕樓』吧。」

  祝般死後的第七日夜裡,他的墳墓被掘開。霍善領著一隻灰色尖臉的老五,挖走了他的枕骨。

  祝般的鬼魂滿面血污,雙目猩紅地控訴道:

  「霍善那日根本不是偶然出現,他早已知道我兒的生辰,打的便是與吳王世子換命的主意!他不知用我的枕骨使了什麼妖法,將我兒阿九的福德全部換給了吳王世子。」

  春花聽得實在太過離奇,不由得反問:「這何以見得?」

  「我兒阿九,自幼聰穎,但自我死後,一事無成,那真是破屋更遭連夜雨,漏船又遭打頭風。他母子流落到方家巷子,便再無一日溫飽,但凡能靠一把勞力掙到果腹的銀錢,必會在當日輸掉、賭掉、賠掉,從來沒有過夜錢。他深夜路過亂葬崗,碰到霍善屬下的鼠妖行割魂之術,竟因此便被滅口!」

  「霍善曾言,我兒阿九與吳王世子的生辰八字是一雙絕配,又說我兒福澤深厚,三代富貴無憂,何至於落得這個下場?這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呢?」

  春花心下惻然,卻又不甚明了。於是將祝般所言,原原本本地轉述給談東樵。

  談東樵皺眉深思了一會兒:

  「韓抉這幾日在城中四處勘察,已探得城中有一個行之數百年的聚金法陣。霍善與吳王挖取的枕骨不止祝般這一片,也許,和那聚金法陣有關。」

  他倏地眉毛一跳:

  「你且問一問,那來燕樓,究竟是如何塌的?」

  春花照著問了。

  祝般憤怒而悲愴:

  「我所建的橫樑,絕不可能有問題!來燕樓的選址,是霍善道尊親自挑選。來燕樓的第一塊基石,是由吳王親手埋下的!霍善在那基石上埋下了地動之咒,樓台建成之時,便是地動樓倒之時!」

  春花道:

  「吳王和霍善若只是要取你枕骨,何必費心誆你興建來燕樓,又親手毀了它呢?」

  祝般不語了。

  談東樵驀然握住春花的手。

  「你再問他,來燕樓……究竟為何能招引燕子?」

  春花渾身一震。

  「祝般大師,我一直欣賞你對營造的專注與投入,想與你合開一家營造行。奈何你那時深信梁家,不願與我合股。如今,你我陰陽相隔,總算還有些緣分,你若不能對我坦誠,我又怎能替你伸張正義呢?」

  是了,興建一座能招引燕子的樓閣,這樣荒誕不經的事情,為何還有人深信不疑呢?

  那是因為祝般在營造行中名望極高,常有奇思妙想。他言之鑿鑿地說來燕樓能招引燕子,是因為建築精妙,如同仙宮的緣故,眾人竟然不疑。

  可是,樓閣設計得再精妙,真的能引來燕子麼?

  鬼魂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長嘆了一聲,陡然跪地:

  「不錯。是祝般自己,造下了孽。」

  什麼斗拱織彩,橫樑雲紋,雕鏤連簷,藻繡朱綠,元鳥繞樓喜鳴不止……都是編造出來的虛妄。不過是貪念鑄成的一個冠冕堂皇的大錯。

  為了看起來像「祥瑞」,祝般自行研發了一種殷紅的塗料,以胭脂蟲的屍體磨粉製成,那正是春日裡燕子最愛食用的那種蟲子。塗料中加入了許多其他材料,毒性極強,引來的燕子紛紛中毒,再無力飛翔,只得停靠在樓閣的廡頂之上。

  來燕樓塌的那一日,無數燕子被砸入了廢墟之下,原本用來祈福積德的來燕樓,成了祥鳥們的墳場。

  「我違背了心中的道。原本應當以技藝和設計取勝的行當,卻違心造假,諂媚權貴,以求名利雙收。」

  「來燕樓,根本就是一個圈套。我死後方知,若我意志堅定,德行不喪,那霍善即使挖去了我的枕骨,也是無用。但我卻沒能經受住誘惑,一時糊塗,違背正道,還造下了無數殺孽。」

  無數細小的殷紅血流從他眼、鼻、口中流出來,宛如血淚。

  鬼魂的聲音逐漸減弱,身形幾近於透明了。

  「春花老闆,祝般自做的孽,自己承受。但吳王與霍善所行,亦非正道,若能讓他們伏法,祝般身死魂消,也就不足惜了。」

  春花知道他時間無多,連忙問道:「阿九不幸身死,他的魂魄,不知為何轉移到了世子身上。卻不知世子的魂魄如今在何處?」

  祝般的鬼魂呆了一瞬,慢慢道:

  「春花老闆這是從何說起?我親眼所見,阿九的魂魄,已被判官拘入地府,轉世投胎去了。」

  「……」

  春花結結實實地愣住。

  倘若阿九早已投胎去了,那在藺長思體內的,究竟是誰?

  不等她繼續追問,祝般的鬼魂已消彌入無形。

  大牢之外,幾乎是要打瞌睡的獄卒陡然精神一振,站直了高呼:

  「知府大人!」

  談東樵立刻便聽見了。他有些意外,曲廉今夜第三次前來提審,是何緣由?

  再去握春花的手:

  「你在牢中久待,難免生變。我現下便帶你出去。」

  春花眸中清亮,卻輕輕後退了一步:

  「我不走。」

  談東樵一愣,雙目如電,灼灼地射向她。

  「祝般、蘇玠、菡萏、煙柔、阿九、還有長思哥哥,他們的故事,似乎都混在一個結上纏成了亂麻。這個結看似無解,但有一件事是確定的。」

  「長孫春花這個人,對那操弄汴陵城中人間悲歡的勢力,頗有些用處。」

  春花深吸一口氣。

  「談大人,除了破靈箭,你們斷妄司還有什麼能暫時護身的小玩意兒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1-22 09:04 AM

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八十六章 鼠憑社貴

  深夜的吳王府,萬籟俱寂。風麟軒被神秘無果的靜謐包裹著,只有更漏的點滴,提醒著人們現實的存在。

  王府的婢女再看了一眼床榻上,世子的呼吸悠長而淺,顯然已陷入了熟睡。

  婢女吹滅了燭火,轉身出門,將門扇闔上。

  王妃雖吩咐了世子房裡不能斷人,但婢女們都知道,世子吃的藥裡有一味致人無力昏睡的,夜裡絕不會醒,既如此,又何必枯守。

  黑暗中,阿九屏住呼吸,靜聽著腳步漸行漸遠,無聲地坐起。

  他下床出門,穿過幽黑起伏的樹冠,如血盆大口的月門。他熟門熟路,留意地將自己隱藏在陰影中,避過了好幾撥巡夜的侍衛。

  他跟隨著直覺,穿過假山、迴廊和花榭,來到一面舊牆邊,彎腰推開幾片看似隨意安放的木板,果然露出了一個可容一人穿過的狗洞。不由得自己也有些驚奇。

  正要俯身鑽過去,卻在幽微的月光中看見,吳王的書房竟還亮著燈。

  附近竟然沒有一個守衛,灰白的月悄悄隱入了黑雲層中,眼前的王府突然凝成一面紋絲不動的墨藍玉璧。

  一個墨色的大蝙蝠自虛空中突然出現,翩然落在院中。蝙蝠的翅膀原來是寬大的衣袖,來者應當是個人,但面目被低垂的兜帽遮蓋,長長的衣袂垂落委地。

  大蝙蝠抖了抖衣袖,繞過書房,來到假山之後,不知在假山上做了什麼手腳,那假山便豁然打開一個半月形的洞口。

  來人鬼魅一般閃入,洞口立刻合上。

  阿九吃了一驚。記憶中,他似乎在哪裡見過同樣的灰色兜帽。但那回憶並不美好,甚至令他頭痛欲裂,不願想起。

  秦曉月的聲音在他耳邊迴響著:「等你身子能動了,你就跑吧。跑得越遠越好。」

  他不記得自己是誰,但明確地知道,自己不屬於這裡。

  此刻,他只想回家。

  阿九扒下身上的錦衣,只留下一件素色單衣,彎腰從狗洞爬了出去。

  奇異的誘惑牽引著他,彷彿已經走過無數次,他的腳自動帶他走向一個熟悉的方向。也不知走了多久,阿九來到一條荒僻的巷子口。

  巷子裡的人家大多沒有點燈,只有一戶破敗小屋中露出微弱的火光。

  阿九莫名覺得熟悉,舉步便往那家去了。

  推開木門,只見一燈如豆,一個佝僂老嫗跪坐在地上,深深叩首。她所跪拜的,是汴陵人幾乎家家都有的財神像。只是她的這一尊,以黃泥捏成,隨意畫了幾點油彩,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老嫗跪得搖搖欲墜,口中默念連連:「財神顯靈,求你讓我的阿九回來吧。老婆子願一命換一命。」

  一陣風吹來,門扇悶聲撞在門楣上,老嫗渾身一震,高喊:

  「阿九!是我的阿九回來了麼?」

  她轉過臉,昏黃的火光映在臉上,阿九才看出她雙目都是青白色的瞳仁,詭異而淒楚。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這一路行來的目的。

  阿九上前兩步,輕輕把老嫗扶起來。

  「阿九,我的阿九!娘……護不住你了!等娘死了,你就把娘留在這兒,什麼都不用做,你就走吧,離開這兒,去尋個本本分分的差事,聽說春花營造行正在招人,現混個學徒,總是不錯的。橫豎就是別再賭了!」

  「你總是怨,怨天、怨地、怨爹娘……等娘死了,你就再沒有人可以怨了,阿九!忘了小時候的日子吧,都已經過去了!」

  老嫗劇烈地喘起氣來,氣流彷彿遭到極大的阻礙,在喉嚨裡發出「呵呵」的聲音。

  「阿九……阿九……」

  淚水從阿九的雙眼中噴湧而出,他大聲道:

  「娘,阿九不怨你,阿九心裡一直惦記著你。那天上工掙了五十錢,阿九沒有去賭,是為了給娘買凍梨吃,才被人訛了去。阿九只是迷路了,找不到家。」

  阿九把老嫗扶到幾塊木板勉強搭起的床上,四處找了半天,才找到灶台燒了熱水。用一個破口的大碗盛了水,餵到她嘴邊。

  老嫗顫著嘴唇喝了一口,便再也喝不進去。

  阿九用袖緣輕輕擦擦她的嘴角,溫柔地在她耳邊說:

  「娘,阿九回來了,你什麼都不用擔心。阿九會好好做工,養活你,再也不去賭了。」

  乾枯的手伸向虛空,被一隻修長白皙的手一把抓住。

  「娘!」

  老嫗渾身一震,她將那細嫩的手放在手心裡細細揉摸,旋即綻出了扭曲而坦然的笑容。

  「年輕人,你哪裡是我的阿九啊?我的阿九,從來不會這樣細聲細氣地說話呀。」

  王府的密道中,墨色斗篷的神秘人緩緩步下台階。

  衣袖輕飄,洞府中的燭火霎那間都燃了起來。

  神秘人來到奇偉的財神像前,止步站定,這才緩緩放下了兜帽,露出盤著高髻的頭顱。

  「妖尊,別來無恙。」

  財神像沒有立刻回應。空氣中凝滯了半晌,甕聲甕氣的聲音才緩緩響起:

  「仙使,百年未見,別來無恙啊。」

  仙使冷笑了一聲:「百年未見,妖尊可混得一日不如一日了。上回被斷妄司首任天官打了個落花流水,險些連聚金法陣都保不住,這回……嘖嘖,又弄得亂七八糟。」

  妖尊沉默良久,道:「澄心觀主神座被毀,本尊元氣大傷,元身留在安樂壺中養傷,神識也只能附在幾個有修為的鼠仙身上,才能自由活動。」

  仙使哼了一聲:「我早已傳書過來,說談東樵已經出京到此,你們偏是不信。」

  妖尊重重地咳了一聲:「事已至此!就不要再翻舊賬了吧!本尊這一身不足惜,但聚靈法陣關係成千上萬的汴陵百姓,決不能出半點岔子。仙使,那談東樵與長孫春花都是墮仙之身,即便是本尊能滅他們凡軀,待重列仙班,豈不是春風吹又生?還請仙使給個斬草除根的法子。」

  仙使靜默良久,道:「聚金法陣惠及汴陵一地,卻並不能普渡眾生,終是失之公允。此事,仙界不能插手。」

  妖尊神情一變,立刻又聽她拉長了嗓音:「但……汴陵百姓的福祉,天界也是放在心上的。」

  仙使輕聲笑了起來:「斷妄司天官福澤深厚,你們還是不要招惹得好,能避則避。」她頓了一頓,「但那位春花老闆,則不同。」

  「如何不同?」

  仙使不答反問:「我記得,吳王世子和長孫春花,曾有指腹為婚之約。」

  妖尊一愣,不解她為何提起這一茬:「據吳王講,這婚約只是王妃閨中戲言,兩家從未當真。」

  「雖是戲言,亦有前緣。墮仙歷劫,倘若功成圓滿,自然回歸天庭,但若……生了執念,墮了心魔,則又不同。這世上,還有什麼比情人反目更容易催生心魔的事情呢?」

  「仙使的意思是……讓吳王世子親手……」

  仙使伸手阻攔他接下來的話:「本仙使點到為止,如何參悟,還要靠妖尊自己。」

  妖尊思忖片刻:「可是那吳王世子,近來生了邪性,本體遭一個亡魂佔了去,他自己的魂兒卻不知道飄到哪兒去了。」

  仙使一愣,面色大變:「怎會如此?」

  妖尊嘆氣:「這是本尊的過失。吳王世子情孽纏身,五行缺金,本該在二十歲前相思而亡。但吳王是本尊信徒,多方助本尊掌控汴陵,本尊便借了一福厚之人的財脈,為世子換了那福厚之人後嗣的命。」

  「誰知,本尊派出去的鼠仙一不小心誤殺了那後嗣。而那後嗣死時,身上恰好有財神春花親手所賜的財寶,尚未來得及親手賭光。財神賜福,財脈不絕,前咒因緣已破,換命失靈,卻不知為何成了如今這個局面。」

  「本尊本想,割了那後嗣財脈回來彌補,卻被斷妄司天官所阻。屍首過了七日,財脈已散,枕骨再無用處。」

  仙使面上現出厭惡:「你們這一派金系法術,非要血淋淋了割了枕骨來做主陣法寶,實在噁心污糟。」

  妖尊窒了一窒:「自然不比仙使水系來得乾淨。不過為今之計,還是收拾財神春花要緊。以吳王世子的狀況,再由他親自動手,還有用麼?」

  仙使沉默了。

  這位仙使出身高貴,思慮周全,向來是胸有成竹,妖尊從未見過如此的猶疑。

  良久,仙使倏然展顏:「妖尊可能是不太瞭解這位世子。」

  「哦?」

  「他這個人,溫柔體貼,最是心軟,從不與人相爭。但凡是能成全別人的,絕不疼惜自己。也就只有那麼一次,我瞧見了他那一點私心。」仙使神情有些飄忽,彷彿有一瞬間陷入了回憶之中,但很快便回復了雙眸的清醒。

  「墮仙的凡軀,也不是普通凡魂能夠佔據的。不過是神識之間互通,留下些印跡罷了。他是誰,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端看他心裡想做誰。是高高在上的王府世子呢,還是被踩在泥裡的末等人?」

  台階之上,有遲疑而緩慢的腳步聲傳來。

  仙使輕哼了一聲,飛身而起,燭火在一陣袖風中重歸湮滅。

  「我言盡於此,妖尊自求多福罷。若來日在他處相見,也不必相認了。」

  俄而,吳王藺熙與霍善道尊提著燈籠破夜而來。吳王取出火摺,一盞一盞重新點亮燭火。

  觸手但覺香燭尚溫,吳王愣了愣,並未多想。

  「神尊,知府曲廉已提著長孫春花到了。」

  財神像端肅無波地掀起眼皮,俯瞰眾生:

  「那就帶她過來吧。本尊與她,也該有一見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1-22 09:11 AM

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八十七章 是墜諸淵

  天明的時候,阿九熱了半個黃饃,服侍盲眼的母親吃下,關上戶門。

  他熟門熟路地來到汴陵城西的一處工地。此處兩水並一山,風光秀麗,景緻秀美,正在修建一座富麗堂皇的別院。

  工頭老鄭正蹲在門口數人頭。阿九湊過去:

  「鄭叔,今日有活麼?」

  老鄭上下打量他,但見這青年人眉目清秀俊美,哪怕穿著粗布破衣,仍有一股少見的矜貴風姿。

  這叫「鄭叔」的口吻倒是十分熟悉。只是他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什麼時候認識這麼個體面的大侄子。

  今日工時緊迫,偏有幾個沒長性的沒來上工,也不知跑到那個賭坊通宵去了。老鄭點來點去剛好差兩個人手,他甩甩頭,不再多想:

  「你可會貼磚?」

  阿九溫和道:「會的。」

  老鄭便引他到一側,讓他用普通玉石貼了兩塊。只見他雙手如修長細蔥一般,手勢卻十分乾脆俐落。老鄭一拍大腿:

  「算你一個,快去上工。」

  阿九是熟悉工序的,但手腳卻明顯不如記憶中聽使喚。貼了兩丈見方,指尖竟已被磨出淡淡的血痕。老鄭在他身邊繞了兩圈,終於忍不住湊過來叮囑:

  「手上小心著些,這些寒青玉石,一片便頂你家一年的口糧。」頓了頓,又不放心地補充:

  「晚些東家四少爺要來工地監工,可千萬別在他眼前出了岔子。」

  阿九心中一動:「什麼四少爺?」

  老鄭一咂嘴:「就是梁府大房的嫡生四少爺,梁昭。」

  他壓低些聲音:「這位四少爺可不是省油的燈,聽說前些日子因姦污婦女被知府大人關起來打了好幾十板子,本來說要發配邊疆的,不知怎地又放出來了。嘖嘖,這些高門大戶,背地裡不知幹了多少污糟事,什麼時候才能遭報應啊!」

  老鄭嘆了口氣:「總之你仔細著些,可千萬別撞到梁家四少爺手上。」

  阿九模模糊糊地點頭稱是。

  未到辰時,淅淅瀝瀝的春雨下了起來。工坑邊緣的泥漿被雨水激起,濺得人滿身滿臉都是泥點,所有工人的進度頓時慢了下來。

  又過了一會兒,有小廝慇勤地撐著傘,伺候著一個華衣繡衫的人過來了。來人搖著把花裡胡哨的扇子,一臉青黃,帶著常年縱慾的疲態,不是梁昭又是哪個?

  梁昭罵罵咧咧,一會兒埋怨這鬼天氣,一會兒又埋怨自家老爹,非挑了這日子讓他到別院來監工。小廝只得賠笑勸說:

  「少爺,大老爺也是希望您在老太爺面前掙回點臉面。上回的事,畢竟……」

  「呸!長孫春花自己都進了大牢了,本少爺能有什麼罪?那女人給臉不要臉,本少爺原本也看不上她,要不是母親……」

  小廝急喚:「少爺!」

  梁昭咬了咬牙,終於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繞著工坑轉了一圈,眼尖地望見坑中有一個工人手中一滑,將一塊寒青玉石掉在了地上。

  梁昭一指那工人,對小廝道:「把那個人,給我叫上來。」

  老鄭陪著阿九上了工坑,滿臉堆笑地向梁昭行了個大禮:「四少爺,您喚這小工做什麼?都是些賤民,怕是髒了您的眼。」

  梁昭一個眼神,小廝便把老鄭一把推開。

  梁昭端詳著阿九,但見他雖然滿頭滿臉都是泥點,仍不能掩蓋俊秀的容貌,尤其一雙細嫩修長的手,骨節分明,甚是悅目。

  只是,有些眼熟。

  莫不是在哪家小倌館裡碰見過?

  梁昭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這俊美的青年,但他那狗改不了吃屎的習性又冒了出來。

  他嘿嘿一笑,一指坑底:

  「本少爺看見你,掉了一塊玉石。你知道這寒青玉石,一片值多少錢麼?」

  阿九拱手:「四少爺,小人雖然掉了一片玉石,但並未損傷。」

  「哼,你說沒損傷就沒損傷?」梁昭挑起眉,一旁小廝連忙把阿九掉落的那塊玉石遞上,他翻過來看了兩眼,雙手輕輕一掰,玉石便破成了兩半。

  「你看,若不是你剛才摔了一下,這玉石能掰得斷麼?」

  「……」

  阿九皺起眉,黑白分明的眸子澄澈地回望:「四少爺,這就有些強詞奪理了吧?」

  小廝臉色丕變:「大膽!少爺教訓你你就聽著!一個下等人還敢還嘴?」

  阿九還欲說什麼,老鄭連忙上來打圓場:「這孩子不懂事,少爺您消消氣!只讓他幹完今日,明兒就不讓他來了!」

  梁昭豎起一隻手:「不行。」

  老鄭:「啊?那少爺想怎麼樣?」

  梁昭懶懶地掀起眼皮,意氣揚揚地一笑:「本少爺給你兩個選擇,一是照價賠了這塊玉石。」

  阿九一驚。他當然是賠不起的。

  梁昭滿意地望著阿九驚恐的面容:「二是,跟本少爺回去,小心伺候一晚,明日就放你回家。伺候得好了,少爺還有打賞。」

  阿九沉默了。

  老鄭嚇得連汗都不敢往外冒。他口乾舌燥,欲說點什麼來和稀泥,卻什麼也說不出。單聽過梁家四少爺生活不檢,流連花叢,且男女不挑,可從未見過這般當眾搶人的啊!

  小廝似乎也有些意外:「少爺,這等腌臢人,怎配服侍您呢?何況您身上、屁股上的傷可都還沒好透呢。不如還是去小倌館中……」

  「不行!本少爺就看上他了!這幾日受了多少窩囊氣,就是要找個新鮮玩意兒泄泄火!」

  阿九怔了一怔,而後退了一步,慢條斯理道:

  「我不賠錢,也不會陪你。少爺若是覺得不妥,咱們一起去見官便是。」

  他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有理有據,並未因對方的蠻橫無理而傷了自己的禮節。卻不知,「見官」這兩個字紮紮實實戳在了梁昭的痛點上。

  梁昭勃然大怒:「你是個什麼東西,敢讓本少爺去見官!也不出去打聽打聽,我梁家在汴陵城裡是什麼地位,這裡建得是誰家別院!」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口水,直吐在阿九臉上。

  「來啊,給本少爺拿鞭子來。今日我非好好教訓教訓這個賤民,讓他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

  工地上是常備著鞭子的,專為管教那些不聽話的工人,只是用上的機會不多。老鄭哆哆嗦嗦地取了來,梁昭一把抓過,鞭尾混著泥水如雨般落在阿九身上。

  梁昭口中罵罵咧咧,發了瘋地用力猛抽:「讓你見官!見官!你這個賤人!」

  阿九在泥漿中翻滾,鞭子在他身上製造出無數道血痕,這好像不是他未曾經歷過的痛楚,卻帶著靈魂難以承受的新鮮。被抽打的地方已麻木到無法感知,只覺渾身如遭火燎,熱痛難當,疼痛如一張粗糲的手緊緊扼住他的魂魄,從天靈撕扯而出。魂魄怔怔地凝望受難的肉體,竟不知該做些什麼,只有一個念頭在心中無比清晰。

  這是他的業,他的因果,他本該承受的劫難。

  魂魄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過往,他是誰,從何而來,要往何處去,為何在此。

  他是吳王世子藺長思,自幼體弱多疾,父母為救他,害他人性命,奪他人財脈。在那受害之人身死的那一日,術法反噬,教他擁有了貧苦少年阿九的全部記憶和情感,教他被巨大的慚愧和自憎吞噬。他羞為藺長思,一個背負著滿身罪孽,戀慕一女子而不得的無用怯懦之人。

  他寧可自己只是阿九。

  也不知鞭笞了多久,梁昭手中驀地一空,鞭子不知去了何處。

  一個紅衣捕快劈手奪過了梁昭的鞭子。梁昭定睛一看,這人他竟然還認得,正是當日帶人抓捕他坐牢的捕快聞桑。

  梁昭大叫了一聲,急急後退了兩步:「怎麼又是你?」

  聞桑憤恨地瞪了他一眼,將鞭子一擲,扶起地上滿身血污的青年。

  「你還好嗎?」

  目光對上那青年的面容,聞桑愣住了。他倏地以袖口擦乾淨對方的臉:

  「你是……世子?」

  眾人聞言,頓時目瞪口呆。

  半晌,梁家小廝先反應了過來,顫聲問:「你說他是誰?」

  青年大口地喘息著,目光渙散,全無焦距。聞桑將他扶坐起來,神情嚴峻:

  「這位是吳王府世子爺,你們認不出來嗎?」

  梁昭驚恐莫名,指著青年大叫:「怎麼可能?吳王世子不好好地在王府,跑到工地上貼磚做什麼?」

  聞桑冷哼了一聲:「世子昨夜走失,今日全城都在搜尋。恐怕只有梁少爺你不知道吧?」他低下頭,有些不忍:

  「世子,卑職送你回府罷。」

  「世子」二字彷彿一把利刃正中了藺長思的心臟。他驀地從地上跳了起來:

  「我不是什麼世子,你們認錯人了!」

  輕盈的細雨中,青年彷彿魔怔一般,掉頭向遠處奔去。周圍眾人皆未預料,竟無人來得及攔阻。

  只有聞桑望著他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

  他轉身,向眾人拿出一塊玉製令牌:

  「奉御史韓大人令,此地涉及要案,工事暫停,無關人等速速撤離。」他冷冷地瞥一眼汗洽股慄的梁昭:

  「至於梁少爺,鞭打世子的罪責,你自回家等候發落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1-22 09:58 AM

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八十八章 鄙吝復萌

  阿九一步一拖,不知走了多久,才回到了方家巷子的家。

  他推開熟悉的木門,費力地整理了一遍衣著,踏進這陋屋。

  「娘。」

  無人回應。

  一股巨大而不知名的焦慮攫住了他。阿九不顧身上的疼痛,快步衝了進去。

  殘破的壁龕上,黃泥財神像已被熏得邊緣發黑,兩邊的油燈熄滅不久,散發著劣質燈油的臭味。

  阿九的娘跪伏著,頭臉和肩膀貼著地面,身體極不自然地扭曲著。室內聲息全無。

  豆大的淚珠從阿九眼眶裡湧出來。淚水滴在胸口和手臂的傷痕上,他也不覺得疼。

  「娘,阿九回來了。」

  他不知道老嫗在最後的時間裡求了什麼。是求財神賜福,讓他們回到幼年錦衣玉食的生活嗎?

  阿九在寂靜中站了一會兒,終於走過去,將老嫗抱起來,輕輕放在床上。他打了水,為她擦乾身子,梳理頭髮,整理衣著。

  他趴在床邊,一時間腦中一片空白,竟不知道身在何處,為何還活著。

  滿身的疼痛一點一點地抽走他身上的力氣,一不小心就陷入了昏睡。

  遠近幾戶的狗吠突然響起,突如其來的吵嚷瞬間將沉寂的方家巷子攪得如一鍋沸水。

  祝家的木門被一腳踹開,撲撲踏踏的腳步聲震著耳膜湧進逼仄的小屋。

  阿九驚醒,回過頭,幾個身著勁裝,腰攜利器的王府侍衛抱拳向他行禮:

  「世子。」

  阿九打了個冷戰。他夢遊一般回應:

  「我不是世子。」

  侍衛們看他一身傷痕,愣了一愣,不知如何應答。

  阿九卻站起身來:

  「你們不要擋道,我要去鄰家借一面草蓆,給娘下葬。」

  為首的侍衛側身看了一眼床上的屍體,嫌惡地轉開眼。

  「這等小事,屬下代辦即可。王爺王妃在府中殷殷期盼,請世子速速回府。」

  阿九不理他,衝著門外走去。

  侍衛們交換了一個眼色,其中兩人動作迅捷地握住阿九的臂膀,向後一折,另一人乾脆俐落地抱住他雙腿,扯出繩索團團捆住。

  另有一個上來,小聲說了一聲:「得罪了!」便將一團乾軟的帕子仔細塞進阿九口中。

  阿九拚命掙扎,卻無濟於事。這些人訓練有素,小心地避過他身上的傷口,力道卻大得讓他無法反抗。

  阿九被抬出門的時候,眼角的餘光瞥見,一個侍衛一把拽住死去的老嫗的後襟,把她從床榻上拖了下來,如同拖一條死去的野狗一般。屍體頭臉沾滿了黃土,在地上留下一條長長的曳痕。

  人類的苦痛,終究並不相通。

  梁昭乘著馬車,一路快馬加鞭回到梁府,見人便問:

  「我爺爺呢?我爹呢?我娘呢?」

  梁遠昌與梁興在正堂議事,梁大夫人正在一旁奉茶,見他跟頭流水地奔進來,當堂撲通一跪,都愣了神。

  「爺爺、爹、娘、快救救孩兒!孩兒可活不了了!」

  他將如何一時興起看上別院小工,又因對方抗拒而動了鞭子的事詳細一說。在場三人登時面色劇變。

  梁大夫人大哭起來:「我的兒,那世子你不是見過幾次麼?怎麼竟認不出來?」

  梁昭抽噎道:「孩兒看他身上破破爛爛,哪裡知道竟是王府世子!」他又轉向祖父:「爺爺,您千萬得保我!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事!」

  梁興也是驚怒萬分,左右苦思不得法,只得轉頭向梁遠昌下跪:

  「父親,王爺怪罪下來,昭兒定是活不成了!父親……」他向前膝行兩步,「父親,要不再去求財神神尊吧!」

  梁遠昌原本震怒不已,瞪著梁昭,忽聽梁興此言,彷彿一壺沸水從天靈蓋澆了下來。他手捂心臟,難以置信地轉過頭,望著梁興:

  「你……你說什麼?」

  梁興聲音發顫:「父親,上回長孫春花鬧得那樣大,咱們求了神尊,事情不就平了麼?反而是長孫春花自己進了大獄。這回,還是去求神尊吧!」

  梁大夫人也看出幾分端倪,雖不明就裡,也連忙跟著跪求:

  「父親,去求神尊吧!總不能看著昭兒去死啊!」

  梁遠昌如遭當胸捶擊,心口劇痛。他強忍著眯起眼睛,仔細打量著眼前的三個人,彷彿是第一天認識他們一般。

  「父親?」

  也不知過了多久,梁遠昌回過神來,苦笑著嘆了一聲:

  「好,好,真是好兒、好孫!事到如今,老夫還能如何呢?」他站起身,拄著枴杖向後走去。

  「你們都別跟著,昭兒隨我來。」

  梁昭戰戰兢兢地跟著梁遠昌,來到後院地下的祭堂。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家中還有這樣一條暗道。祖父在前方踽踽而行,他卻也不敢出聲相問。

  面對著金光燦爛的財神像,梁遠昌沉聲道:「跪下。將你犯下的罪孽,對財神神尊詳述一遍。」

  梁昭不敢有違,又將別院發生過的事說了一遍。

  「還有呢?」

  梁昭一驚:「爺爺,還有什麼?」

  「還有從前,你犯過哪些事?」梁遠昌的枴杖在地上重重一跺。

  梁昭心生怯意,眼珠轉了轉,只得將欲對春花圖謀不軌之事又說了一遍。

  梁遠昌再度大喝:「還有呢?」

  不等梁昭回答,梁遠昌便怒斥:「還有一年前,你騙姦了管事劉二之女,花了重金將她收買為妾,才平息此事。兩年前你在小倌館給一個小倌服藥過度,令他死在房中,家裡又花了多少錢,偷偷買通了多少人,才讓你逃脫罪責!」

  梁昭驀地脊背生寒:「爺爺,你這是幹什麼?」

  梁遠昌悲苦地墮下淚來,半晌道:

  「家門不幸,都是我一人的罪過。我梁遠昌殫精竭慮,一生清白,卻怎麼養了你這個畜牲。」

  他長嘆一聲,緩緩舉起手中的枴杖,彷彿使勁了平生全部的力氣,重重地敲在了梁昭的後腦勺上。

  梁昭還來不及慘呼一聲,便撲倒在地。

  梁遠昌雙目通紅,牙根緊咬,喘著粗氣,再次舉起枴杖擊打梁昭的頭部。一下……一下……

  也不知打了多少次,直到頭顱稀爛,腦漿汨出,他才鬆開枴杖,脫力跪坐在地。

  吳王府中,秦曉月正為吳王妃抄一篇禳災度厄真經。正抄到「惟願今懺悔,解禳度脫身中災厄」,下人們來稟報,說世子找著了。

  王妃領著秦曉月,一路奔到風麟軒。藺長思已換了件寬大的白袍,正要沐浴。

  王妃撲過去抱著大哭起來,口裡心肝寶貝苦命兒來回叫了許多次。藺長思木然地聽她哭了許久,終於眉心一鬆,嘆了聲:

  「母親,別哭了。」

  王妃呆愣了一瞬,驀地喜極:「兒啊,你終於認得母親了?」

  白袍籠罩下的身軀更顯瘦削,彷彿一陣風便能將他吹倒。他額上有幾處擦傷,還帶著些髒污,卻仍不能掩雙眸的清澈光華。

  儒雅清雋的吳王世子,似乎真的回來了。

  王妃拉著藺長思的手,頻頻詢問他流落在外的遭遇,藺長思卻閉口不談。

  「母親,孩兒需焚香沐浴,稍後覲見霍善道尊。待去後,再來向母親細述種種前因。」

  「母親且回去歇息,讓曉月留下服侍吧。」他目光飄向秦曉月,立刻又轉開目光:

  「都是兒子不孝,母親……千萬要珍重身體,莫要悲傷。」

  秦曉月心中一跳,猛地抬頭看他。

  王妃卻不覺有異,含淚點了點頭:「是該讓霍善道尊好好瞧瞧,千萬別留下什麼後遺症狀。」

  她依依不捨地出了門,還頻頻回望。

  室中只餘藺長思和秦曉月兩人。

  藺長思深深看了秦曉月一眼,轉身來到書案後,執筆手書。

  秦曉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上前:

  「宿墨膠結,還是讓妾為世子研新墨罷。」

  素手執起墨條,秦曉月的目光落在藺長思筆下,卻愣住了。他的筆鋒依舊溫馴典雅,抬頭兩個大字卻是:

  休書。

  藺長思有覺於她的注視,卻不抬頭,邊寫邊道:

  「我在休書中寫明,你婦德無虧,品行端正,是我身同朽木,心生愧意,才作此休書。休書的日子寫在半月前,那時王府都還太平,外人不會多想。」

  他筆下已成,捧起素箋,輕輕吹乾墨汁,小心放入信封,再鄭重地遞到秦曉月手上。

  「你收好休書。出了這門,便收拾東西回娘家去,不論後續王府發生何事,都與你無關。若有人問,你便推說全然不知,把這休書拿出來給他看。」

  秦曉月聲音發顫:「世子這是何意?你究竟是……世子,還是……」

  藺長思的眼眸如被火光一灼,有片刻的閃避。隨後他苦笑一聲:

  「你覺得,我是誰?」

  秦曉月努力端詳藺長思的眉目。他言語彬彬,神志清楚,是藺長思無疑,但——

  眉心裡多了的疲憊,那似乎經受過無數冷眼和暴虐的麻木,並不屬於記憶中鶴秀於世的至純公子,倒與那個佔據了他身體、開口閉口「老子」的「邪魔」,有幾分相似。

  人的皮囊殼子裝了個不一樣的魂兒,父母往往是察覺不到的。因為父母之愛,根本不在於他是什麼樣的人。但曾深愛過他的女子,必定是最敏銳的。因為她曾深愛過的那些東西,已有了細微的不同。一念相左,咫尺天涯。

  譬如她,曾被盤棘裂魂後,孤獨地坐在自己的肩上,看著那個殘缺的自己如常與父母親朋談笑風聲,而他們,毫無覺察。

  見秦曉月答不上來,他長嘆一聲:

  「曉月,你嫁入王府不過數月,我就變成這個樣子……你和你父親可有後悔?」

  秦曉月身子微微一震。

  「妾年十一,初見世子,心心念念難以忘懷,此後便從未想過嫁與他人。妾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希望能長伴世子左右。父親知道我心繫世子,千方百計助我嫁入王府,亦是一片慈心。」

  藺長思低笑起來。

  「好一片慈心啊。可惜父母的一片慈心,周密籌謀,總是事與願違。」

  秦曉月定了定神:「王府可是出了什麼事麼?若有秦家能幫得上忙的……」她話到一半,自己已覺荒謬。連吳王府都兜不住的大禍,秦家能幫上什麼忙?

  她怔怔地站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忽地又聽到藺長思開口了。他說:

  「曉月,你說過,你也討厭這樣無法掌控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感覺,所以你幫我逃走。王府於你,我於你,何嘗不是牢籠?這封休書就是你的鑰匙,此後魚游入海,別有天地,何必再掛念我這牢籠?」

  「逃吧。」

  最後的兩個字,如一記重錘擊在她心口,比那日裂魂之痛還要震撼。

  秦曉月死死地咬著下唇,盯著眼前這個,她託付了全部少女情思的男子。

  良久,她解下腰間一件結著七色絲絡的連理枝紋銀香囊。

  「十五歲那年,我也和長孫春花一樣,為世子打過一條平安絡子。」

  「我家世代製香,我卻中了自家製香師傅的手段,其後種種,都是出自自己的貪念,也是咎由自取。父親潛心研製了一味克制『返魂香』的香藥,雖不能對抗惡法,卻能守住靈台清明,我一直貼身佩戴。」

  「別離在即,曉月身無長物,就將這香囊和絡子一同留給世子,算是留個念想罷。」

  她將香囊平放在書案上,退後兩步,深深向藺長思拜下去。

  再直起身子,轉身推門而出,沒有回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1-22 10:07 AM

第六卷 汴陵秋之李代桃僵 第八十九章 窮鼠齧狸

  春雨傾落的時候,也沾濕了春花的額髮。

  她雙眼被黑布蒙著,雙手受縛,腕上的細木鐲子與繩索纏繞在一起,勒出深深的瘀痕。

  春花心裡忽然升起一個念頭:快要到清明了啊。

  雨水的清涼觸感很快消失,她似乎進入了一道狹窄的門,隨後被引領著走下一個漫長的階梯。

  行到階梯盡頭,又不知往前走了多久,忽地站住。有人解開了她手上的束縛,卻不出聲。

  她屏息等著,週遭是令人心悸的寂靜。等了許久,驀地有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響起:

  「你可解開遮眼布了。」

  春花雙肩一抖,緩慢地取下蒙眼的黑布。昏黃的微光射入眼眸,她眯著眼睛四下一看,身邊一面立著吳王,一面立著霍善道尊。

  數排燭火搖曳相映,平鋪在慈悲莊嚴的高大神像腳下,宛如被無相天道踩在腳下的萬家燈火。

  神像訇然而語:

  「春花老闆,又見面了。」

  春花活動雙手,垂眸撫摸腕上瘀痕:

  「果然是妖尊大人。」

  霍善道尊怒斥:「什麼妖尊,該稱神尊大人!」

  春花挑眉,訝異道:「神?什麼神?」

  神像輕輕笑了一聲:

  「你覺得本尊是妖,他們卻覺得,本尊是神。是神是妖,究竟有何區別呢?真神們高高在上,能解人間疾苦的,只有本尊。」他眼波流轉,瞥向神情怔忡的吳王:

  「譬如這位霍善道人,本是斷妄司一名棄徒,只因為民除害,失手多殺了幾個老五,便被逐出了師門。若無本尊收留,他怎能在汴陵受萬人尊崇景仰?又譬如這位王爺,若無本尊垂憐,他的獨子早在十幾歲上便夭折了,焉能太平活到今日?」

  春花冷冷地看了一眼左右兩人。霍善道尊雙目已盲,瞳孔灰白直望向上,面無表情。而吳王則是憂心忡忡,心思不知飛到了何處。

  她輕聲道:

  「妖尊如此大費周章,就是為了和我討論你究竟是神,還是妖麼?」

  「抑或是……」她輕輕撫摸自己的後腦,「也要挖了我的枕骨,給誰換命?」

  妖尊靜默了半晌,驀地呵呵笑起來:

  「誰說……本尊要你的枕骨?」

  「你們不是挖了祝般的枕骨,給世子換命麼?」

  「祝般的枕骨有用,你的枕骨卻無用。」

  「我不也是回字骨麼?」

  神像憐憫地看著她:

  「因為你,長孫春花,此生根本不會有後嗣,也沒有什麼財脈。」

  吳王跪地向神像叩頭:「神尊,本王那痴兒不知何時逃出了王府,正派人四處找尋,還望神尊能先解了痴兒的病厄,再……」

  霍善道尊冷冷一哼:「王爺的意思,是要將世子一人置於萬民福祉之上了?當年你苦苦哀求神尊救世子性命,神尊不得已將祝般財脈換於世子。如今法陣遭損,無寶主鎮,又是你在這兒阻攔?王爺可是忘記了自己鎮守汴陵的使命了麼?」

  吳王霍然起立:「本王沒忘!」

  「本王受先帝所托,鎮守汴陵聚金財脈,造福百姓,保我大運皇朝稅源不絕,百代富貴!但有有損法陣者,無論人妖,皆可殺之!」

  春花身軀劇震,盤磨著腕上鐲子的手驀地定住了。

  原來聚金法陣的存在,吳王知,先帝也知!這根本就不是一兩個人的陰謀,而是整個大運皇朝的意志!

  神像覷著春花陰晴不定的神色,長聲大笑:

  「春花老闆看起來仍十分疑惑。」

  「確實,不知妖尊能否為春花解惑?」

  「本尊還有些時間,倒是不妨。春花老闆有什麼話,儘管問罷。」

  又向吳王道:

  「王爺,你派出去的人已尋到了世子,不久便能將他帶回。王爺勿憂。」

  霍善道尊面現憂慮:「神尊!」

  「無妨。」神像淡淡道,「春花老闆拖延時間,不過是希望那位斷妄司天官前來相救,又或是等他在別處做些小動作,破壞法陣。姑且不說他有沒有這個能力……春花老闆,你們發現聚金法陣的存在,已有些時日了吧?」

  春花抿唇:「已有多日了。」

  「那談東樵請了擅法陣道術的副天官韓抉到此,想必已勘明法陣陣缺,為何不敢輕舉妄動?」

  春花一窒。

  「他們也曉得,這聚金法陣延續百餘年,關係到汴陵乃至天下黎民的生計,不可輕動。」

  神像施施然微笑:「大運皇朝初代斷妄司天官發覺了此陣,上報了皇帝,皇帝卻怕他洩密,暗中殺之。此後每代帝王均派可信的皇親鎮守汴陵,無非也是為此。本尊與聚金法陣一體共存,若本尊身亡,法陣亦休,你說,那斷妄司天官知曉了一切,還會不會助你與本尊作對?」

  他停頓了一下,見春花面容怔忡,不禁更是得意,笑道:

  「此地本尊已設下結界,莫說是談東樵,就是天上的真神到了,也是進不來的。」

  春花沉默了。

  半晌,她放下交握的雙手:

  「果然不出妖尊所料。如此看來,此地便是聚金法陣的陣眼了。既然一切都在你掌握中。那麼,春花對你究竟有何用處,值得你如此大費周章?」

  神像澹然微笑,目光慈悲而溫和:

  「本尊想邀春花老闆拋卻肉身,與本尊靈體相融,共鎮汴陵財脈,造福萬民。」

  春花聞言,哈哈大笑起來:

  「妖尊所說的萬民裡,不知有沒有蘇玠?」

  「有沒有菡萏?」

  「有沒有祝般和祝九?」

  「有沒有……方家巷子裡一世貧苦找不到出路的卑微小民?」

  吳王抽了口氣,旋即惱怒地斥了一聲:

  「春花!不要胡言!人各有命,貧富不均乃亙古常理!」

  春花哼了一聲:「人生於世,非財無以資身。財之多少,雖各有氣運,但妖尊這聚金法陣,將陣眼置於吳王府、澄心觀、尋府、梁府四處,卻將陣缺置於方家巷子。富者恆富,翻手為雲覆手雨,惡事做盡仍能富貴傳家,而貧者僻居陋巷,頭無寸瓦,身無分文,日日辛勞卻不得溫飽,還要被人恥笑為不求上進。」

  春花唇邊噙著一抹冷笑,從來帶著笑意的眸中卻染上了濃重的怒意:

  「這,算是哪門子的造福萬民?!」

  神像咯咯大笑:

  「勝者為尊,敗者辱,天道如此!汴陵是本尊一手締造,若無本尊,哪有這百年商都,曠世繁華?」

  春花輕輕觸摸腕上細鐲,毫無懼色地仰望高高在上的財神像:

  「你自詡為神,其實你根本不是神,甚至……也不是老五。你其實……只是個凡人罷了。」

  神像面容陡然變色:「你說什麼?」

  「什麼樣的老五,需要靠吞食其他老五的法力為生?」

  「為何臘祭之日,要以尋、梁兩家的鮮血佐食,方能服下祭品?」

  吳王和霍善道尊驚異難掩。多年來,他們對這位隱身在神像後的神尊頂禮膜拜,從無質疑。

  他怎麼可能是個凡人?

  神像默然不語。

  就在春花以為他因驚恐而逃離此處時,神像發出如鈍刀劃過木器般刺耳的聲音:

  「從一開始,春花老闆就在撫摸腕上的鐲子。本尊聽說斷妄司有不少奇思妙想的法器,莫非,還有隔空通訊的妙用?」

  春花微微一笑:「妖尊想多了。」

  「這些,都是您身側的鬼魂告訴我的啊。」

  神像陡然變色。

  「鬼魂托我問一句:錢兄,當日管鮑相知,對床夜雨,落月屋樑,猶能憶否?」

  神像沉默了良久,問:

  「春花老闆說看得到鬼魂,他叫何名?」

  春花撥弄著腕上的細鐲:「他叫子恕。」

  神像喟嘆一聲:「你再問他,我與他最後一次相見,喝的什麼酒?」

  春花:「……」

  這個問題問得好,她確實……編不下去了。

  神像見大笑起來:「毛兒都沒長齊的小丫頭,盡學了一張搖唇鼓舌的利嘴。從來只有凡人有魂魄,何曾見老五死後有魂魄?」

  細木鐲子輕輕一震,談東樵的聲音如同耳語,溪水般流入春花耳中,旁人卻絲毫不能覺察。

  「你這謊話,編得太容易穿幫。」

  春花在心裡對他翻了個白眼:「這不是拖延時間麼?你那邊怎麼樣了?」

  「一切如約。」

  他停了停,柔聲道:「莫怕。這鐲子為你抵擋一時三刻,不成問題。」

  春花立時有了底氣,對神像高聲道:

  「妖尊有什麼招數,儘管使出來!姑娘但凡叫喚一聲,就不是好漢!」

  鐲子靜了一瞬:「……倒也不必如此託大。」

  霏霏春雨九重天,漸暖龍池御柳煙。

  談東樵立在別院貼了一半玉石底的涼池邊上,綿絲般的春雨打濕他青色的衣衫。

  工地上不知何時多了不少黑衣人,一個個英姿煥發,步履帶風,神色謹肅。他們的衣襟左胸都以金紋繡著兩個小字,一個是「斷」,另一個卻看不太分明。

  涼池中挖開了一個巨大的坑道,昂貴的寒青玉石全成了碎片,散落一地。

  韓抉從池裡爬上來,神色是少見的嚴肅:

  「老談,確是此處。坑內設了禁制,再向內,兄弟們都挖不動了。」

  他話音剛落,坑道裡驀地響起了尖叫,有人驚呼著向外奔逃,剛冒出頭,便有黑黢黢的浪濤從身後向他們拍過去。

  浪濤如濃稠的黑色桐油越過坑口,向週遭蔓延開來,仔細一看,竟都是五吋來長的老鼠!

  韓抉嚇得直往談東樵身後縮:「這是什麼鬼禁制?」

  不等他話音落,談東樵已飛身而起,從坑中拎出一個斷妄司屬員,另一手催動青色業火,那屬員身上的老鼠與火焰一碰,便化為了輕灰,飄散無蹤了。

  他將那屬員推遠,自己翩然落入坑道之中,雙手分立,結起手印:「業火,起!」

  坑洞中騰起高聳的火焰,如青紗般飛起而後飄落,將整坑的鼠群籠罩在內。鼠群聲嘶力竭地號叫起來,拚命向外奔逃,卻沒有一個快得過火舌。

  「噗」的一聲,鼠群在業火中化作灰蓬,消失在細雨之中。

  談東樵立在坑口,皺眉向週遭道:

  「青蓮業火,滅的是幻象。你們修行多年,連幻象和真實都分不清楚麼?若遇強敵,只有無心靜性,無怖無懼,才能看破一切幻象。」

  屬員們抱拳:「謹遵天官教誨。」

  韓抉站在坑外,輕輕地切了一聲。

  「老談,我瞧你也不是太行啊,這青蓮業火,比往常淡了許多,燒了這麼會兒才燒盡。」

  談東樵淡淡地瞥他一眼,並不還口。

  斷妄司屬員們對副天官和天官之間的日常擠兌早已司空見慣。其中一人踏前兩步,稟報導:

  「天官,已挖通了。確如您所料,那錢氏祖墳,就在這下面。雖然年久日深,但墓室修得很是闊氣,大部分陪葬和牌位標識都還可以辨認。」

  談東樵點點頭:「可探到了什麼?」

  「最裡面的墓室,棺槨上蓋著的蓋布繡著『錢仁』二字,打開棺木卻是……」那人頓了一頓,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

  「……一具獸骨。」

  談東樵與韓抉進入地下墓室,來到最深處。一具打開的棺槨映入眼簾。

  棺中的獸骨並不大,骨頜尖長,四肢短小,是一頭長嘴老鼠的模樣。

  韓抉細細端詳:「是個老五,但內丹已失,應是受困窒息而死。」

  談東樵道:「原本的棺主錢仁,是汴陵建成後的第一代首富,汴陵府志中亦有記載,說他財通三江,樂善好施,一聲富貴無憂。他手下有一個名喚子恕的賬房先生,於他助益甚多。錢仁活到八十歲上重病而亡,其後子恕也就不知所蹤了。」

  談東樵繞著棺槨走了一圈,仔細查看那獸骨,又舉目在墓室中四下查看,驀地眼中一亮:

  「你看棺蓋裡面,是不是寫著什麼?」

  兩個斷妄司屬員將沉重的棺蓋抬起,談東樵以袖將棺蓋後的灰塵輕輕拂去,深刻入木的字型便清晰可辨起來,當頭四個字便是:

  「余非人也。」

  談東樵與韓抉對視一眼,繼續看了下去。

  「余非人也,鼠也,中原人稱『臭鼩』,生於極南仙島,因遇財帛星君,偷道而初蒙,於中原冒名財神,作惡多端,吞食錢氏枕下財脈而化人形。後得財神娘子收服點化,教以正道,恕以慈悲。遂自名為『子恕』,子,鼠也,恕,仁贖也。」

  「余受財神之命,助錢氏修回財脈,贖過往之罪愆。錢氏家主錢仁,性博愛而貪念難去,頗有恚於抑商之風,與余甚為投契,遂結拜為異性兄弟。余二人於汴水畔新建一城,日日徹夜長談,願將吾等於行商、坐商、聚財而造福萬民之心得推而廣之。」

  「時天下大亂,惟願汴陵為世間唯一安居樂業之所。余傾盡全力,於汴陵建一聚金法陣,以自身為主陣之寶,聚天下之財脈。又製法器安樂壺,內藏宇宙,廣納財寶。止有一憾,聚金法陣有陣眼、陣缺。陣眼為聚財之極,陣缺為散財之極,相輔相成,若無干預,則陣缺中人生生世世求財無望,又是吾等之罪愆。」

  「財神娘子曾言,流水不腐,戶樞不蠹。聚金法陣以外力改天道,囤積金銀,終非長久之法。錢兄八十而染重疾,余知其不久於人世,攜美酒共飲餞別。酒酣耳熱之時,錢兄恨人生苦短,而壯志未酬,余一時口快,將自身與法陣機要盡數告知,並吐內丹示之。錢兄臨終,忽生蠻力,搶內丹而吞食。」

  「余法力盡失,竟如凡人。錢兄得千年修行,乃囚余於棺內,李代桃僵。余困不得出,苦思冥想,驚惶萬狀,此皆妄改天時之報應劫數也!惟願死後化為魂魄,或能重見錢兄,導其向善。」

  「貪雖孽障,而自比神祇,妄改蒼生宿命,其惡更甚。苦海無涯,或可回頭是岸?」...<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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