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戈鞅 -【財神春花】《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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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2-11-22 02:40 PM

第七卷 京城雪之萬應靈丹 第一百零五章 蠶績蟹匡

  春花本是見個和尚也能扯兩篇佛經的人,又善於在耐心的聆聽中挑揀出關鍵的言語適時應和,不過三言兩語,便成功博得了袁氏的好感。

  袁氏只覺得這姑娘親切又善解人意,從前與年輕一輩打交道的挫敗感統統被驅散,恨不得收了她做乾女兒。

  「兒子成人了,不服管教。我家那死老鬼除了上朝便是約棋友下棋。與其做個沒用的閒人,倒不如出來做點生意,也貼補些家用。聽說江南有許多女子都出門經商,比男人都厲害!」

  春花笑盈盈地將手扶在袁氏小臂上:

  「袁姨說的是,女人手裡有了錢,腰板兒也直呢。」

  幾人閒坐敘話,不多時,忽聞鼓鐺喧嘩,鞭炮爭鳴,四個青衣少女手執鮮花在前,金翠步障遮擋浮塵,引出一個翩翩大度的玉面郎君。

  閣中有一方寸大的小高台,那郎君施施然登台,轉身向眾人風流倜儻地一揖:

  「諸位同儕,不才謝龐,有禮了。」

  謝龐著一身蟹殼青,袖緣繡黑線,面目沉穩溫和,有那麼點高深莫測,又有那麼點平易近人,正是那種女人會暗中戀慕,男人也渴望跟隨的男人。

  袁氏對春花和尋靜宜耳語:「我家有個呆外甥,也好著青衣,一年四季好似套個冰燈在身上,冷嗖嗖的,比謝堂主這如沐春風的氣度可差遠啦。」

  春花自然知道這「呆外甥」是誰,忍不住道:

  「春風輕浮煩擾,依我看,冰燈也很不錯的。」

  尋靜宜最知道她底細,噗嗤一聲,漏出輕笑。

  便在這時,兩人望見陳葛也進了閣中,連忙埋低了頭顱。所幸他一臉心事重重,隨意找了個空位坐下,絲毫沒有察覺異樣。

  謝龐已在小高台上口若懸河地開講:

  「我知道,諸位同儕今日能來此,都是衝破了家人和世俗的重重阻撓。他們不理解我們,不支援我們,但我們自己知道自己做的是何等宏偉事業。不要怕,那些阻攔我們上進的人,無非是害怕我們有了賺錢的本事,就不要他們了。諸位,我們要包容我們愚昧守舊的家人,原諒他們,帶他們來聽一聽看一看,萬應堂是個溫暖人心的大家庭,在座的都是彼此的兄弟姐妹。」

  「謝堂主說得好,我家那老頭就是個最愚昧守舊的人!」袁氏想起早上剛吵完的架,十分地憤憤。

  「……」春花默了默。這位謝堂主,真是深諳挑撥離間之道。

  今日他講的是楊朱經,講「六慾皆得其宜」,「知生之暫來,知死之暫往」,人生在世當求「全生」,以「存我為貴」。講罷經,謝龐命隨侍的少女取出幾幅卷軸,其上繪著幾位等級最高的「香主」新置的宅院,車馬、畫舫、新娶的美貌妾室,奢華鮮麗,令人心旌意動。

  初聽上去,謝龐所言頗有道理,振聾發聵。但他只講了利己和從欲,卻不講節制和兼利。堂眾們聽了個古聖賢的名頭熱鬧,又聽了個隨心所欲的身心舒暢,末了便以為,只要聽謝堂主的,便能掙到數不清的金銀財寶,過上他這樣風流瀟灑的生活,且能將所有不敢宣之於口的慾望變得無比高尚。

  講到激動處,謝龐高舉起雙手,大聲道:「大家都知道汴陵有位女財神,名喚長孫春花,買賣做得極大,但她最初,不也是靠賣藥丸發家的麼?長孫春花可以,你們也可以!焉知三五年後,座中諸位不會有李春花、趙春花、陳春花?」

  春花坐在下方,聽得此言,不由得猛然一震。

  台下堂眾中大多數人並不知道長孫家是如何發家,或者也不在乎,他們沉浸在無所不能的情緒中,揮舞起四肢,連連應聲喝彩,眼中只有那極度驕奢淫逸的享樂和毫無根基的豪情壯志。

  便在此時,自台上瀰漫出一片淡淡的金氣,無數繡線般纖細的金色小蟲在金氣中漂浮,向每一個聆聽謝龐講經的堂眾飄去。而眾人神情漸漸,竟對這異象毫無所覺。

  一縷金線蟲停在陳嬤嬤面前,毫無聲息地鑽入她眼珠中去了。而尋靜宜、袁氏和陳嬤嬤自己都正襟危坐,神情漸漸迷亂激動。

  春花驚得面無人色,似乎只有她能看到這奇特而詭異的情景。她急拍尋靜宜肩膀:

  「閉眼!」

  尋靜宜一愣,下意識閉上雙眼,向她襲來的金線蟲無處可入,便掉頭向袁氏而去。尋靜宜倏然驚醒,彷彿做了一場虛空大夢,一時竟有些昏沉。

  「春花,這……」

  春花面容一沉,又在袁氏肩上重重一拍,要如法炮製,袁氏卻絲毫不為所動,扯開她的手,雙目彷彿黏在謝龐身上。

  春花一急,將左手擋在袁氏眼前,忽覺腕上「桃僵」驀地一熱,金線蟲在距離她兩寸的空中倏然化為了齏粉,飄落在地。

  方寸高台上,謝龐驀然警覺,微凸的利眸如電般射向堂下,一眼就望見了春花。

  只這一眼,春花便知道對方絕非善類。

  ……這大概就是冤孽吧,她一個本分生意人,三年來過得太太平平,到京城剛見了某人一面,就又碰上妖魔鬼怪了。早知如此,就不該拉尋靜宜一起來看熱鬧,嗯,她自己也不該來。

  但事已至此,只得先發制人。

  她霍然起立,飛快地捏住一隻在空中漂浮的蟲子,大喊一聲:

  「妖怪放蟲害人,大家小心!」

  這一嗓聲嘶力竭,險些喊破,閣中眾人紛紛一驚。有少數幾個第一次聽講經的,立刻如尋靜宜一般醒悟,察覺了眼前漂浮著的金線蟲,驚恐尖叫起來:「這是什麼蟲?」

  而更多的人,卻只是懵然四顧,不知所措。

  謝龐一驚,怒道:「是誰在此妖言惑眾?」

  除了少數幾個新人,老堂眾們登時齊齊回首,對春花怒目相向,眸中一抹金光同時閃過。

  尋靜宜嚇得發怯:「春花,要不咱們先回去吧。」

  春花微微愣神。她知道,此處都是謝龐的堂眾,對他深信不疑,萬一群情激憤,恐多是非。但……

  環視週遭,如袁氏、陳嬤嬤、陳葛這般,人人都睜著懵懂雙眸,渾然不知自己落入了什麼樣的圈套。

  春花將手中捏著的金線蟲往尋靜宜手裡一塞:

  「你先走,出去便去尋談大人,就說此處有妖物,他姨母也在此。」

  尋靜宜知她必有計較,只得道:「你多小心。」轉身向外走去。

  春花神色坦蕩,仰首迎向謝龐的逼視,負手徐徐登台,面向驚愕的眾人。

  「方才聽了謝堂主講經,覺得實在精彩。有幾個問題,想向謝堂主請教。」

  「敢問謝堂主,入萬應堂者,可有門檻?」

  謝龐冷聲道:「銳意進取者,皆可入我萬應堂。」

  「那就是沒有門檻了。」

  春花搖頭一笑:「第二個問題,自打盤古開天以來,可曾有過什麼好東西,是無需苦讀、苦練、苦修,只要有幾個親朋好友,嘴上說一句上進,就能握在手中的?」

  眾人同時一默。

  「從前沒有這樣的好東西,今後也不可能會有。這世上,賺錢的法子很多,魚有魚路,蝦有蝦道。正道賺錢的法子,總脫不開三樣:智、巧、勤。賣萬應丹,沾著哪一樣?」

  謝龐眯起眼:「你究竟是誰?」

  春花深吸一口氣:「不才我,正是謝堂主剛剛提到過的,長孫春花。」

  眾人大驚。

  「讓各位見笑,我家並不是靠賣藥丸起家的。我祖上三代開錢莊,到了這一代,才有些積蓄,加上些許努力和時運,將產業擴大。我自幼研習看賬,隨祖父走貨船,踏過千山萬水,開藥鋪之前,我在藥材行做過三個月學徒,開營造行之前,我走遍汴陵所有營造工地。時至今日,我仍是日日寅時出門,辛時方才睡下。」

  「若有人說,不論是誰,都能通過同一條路發家致富,那這條路,必然是條死路,而這人,也必然是個騙子!」

  謝龐臉色大變,面容立時森冷:

  「這人不是長孫春花,是個妖女!她看不得我們萬應堂生意興隆,要斷咱們財路!各位同儕,今日萬不能讓這妖女跑了,否則咱們辛苦得來的賺錢機會,就會毀在她手中!」

  這指責毫無根據,悖妄之極,底下眾人卻絲毫不疑,雙目發紅,紛紛站起身來,堵住春花去路。

  「對!她是個妖女,別讓她跑了!」

  「抓住她,關起來!」

  「她不讓我們發財,打死她!」

  忽有一人飄然躍至,擋在春花面前,卻是陳葛。

  他臉色青白,眸中金光微爍,口中卻道:

  「堂主,她是我的……」話到嘴邊,他自己先是一怔。

  長孫春花,算是他什麼人呢?

  然而此時不容多想他深吸口氣:

  「是我的家人,混進來應是想帶我回家。請堂主見諒。」

  回身一扯春花:「有什麼事回去說,不要在這裡鬧。」

  春花瞪他:「阿葛,他在你眼睛裡放了蟲子!」她轉過身,「我親眼所見,謝堂主在你們每個人眼睛裡都放了金色的小蟲子!你們仔細想想,你們是一開始就覺得萬應丹是個好生意,還是聽了一次謝堂主講經,才突然改變了想法?」

  陳葛與眾人都是一愣。

  原來這東海貪蟲只是能潛移默化地影響人的傾向,卻並不能直接改變人的記憶。果然有幾個人認真思索了片刻,道:

  「是啊,我記得剛開始我是很討厭萬應丹的,怎麼突然就喜歡了呢?」

  謝龐見勢不妙,對身後兩個青衣丫鬟怒吼一聲:

  「還愣著幹什麼,快拿下!把她的嘴捂上!」

  丫鬟應聲伸手,欲拉扯春花,卻遭春花一把揮開。左腕上細木鐲蘧然一閃,青芒乍現,那女婢翻了個身,啪地倒在地上,肚腹朝天,變作個橢圓臍、八條腿的青殼母蟹。

  眾人:「……」

  霖國公夫人袁氏氣喘吁吁地擠到最前排,一眼便看見大變活蟹的一幕,愣了一瞬,高聲尖叫起來:

  「啊啊啊啊螃蟹精啊!」

  陳葛大驚,雙眸警惕地掃視,終盯上了謝龐。

  謝龐謝龐,這名字起得……就很直白。

  管不了什麼萬應丹了,若長孫春花有什麼損傷,他那好外甥衡兒能哭個三天三夜,把他耳朵嚎聾。

  陳葛回身一閃,變作一隻一丈高的紅狐狸,將春花護在身後。

  「何方妖物,竟敢傷我家人?」

  袁氏幾近崩潰:

  「啊啊啊啊狐狸精啊!」她眼睛向上一翻,昏死在當場。

  人們終於醒悟過來,宛如炸開的蜂巢般四處奔逃,互相衝撞後齊齊掉頭朝擎天閣狹小的樓梯衝了過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1-22 03:03 PM

第七卷 京城雪之萬應靈丹 第一百零六章 橫財爐鑄

  尋靜宜捏著金絲蟲,剛下到擎天閣的第三層,便被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兩個青衣丫鬟按住了。金絲蟲呲溜一扭,便不見了。

  丫鬟們輕言輕語商量了一會兒,閣上便亂了起來,許多萬應堂的堂眾你推我搡地從樓上湧下來。

  「螃蟹精啊!」

  丫鬟們現出慌亂之色,一個說:

  「難道堂主現了原形?」

  另一個說:「不可驚動斷妄司,拉她上鐘樓!」

  然而樓梯為人流所塞,根本走不通。兩個丫鬟便扯住尋靜宜,從窗口躍出,飛上數層樓閣,直抵擎天閣的最高處,一把將她扔了進去。

  那鐘樓四面敞開,全靠一條繩索綴人上去,卻並無樓梯通向下一層。尋靜宜半生嬌養,所有挫折都在勾心鬥角上,哪裡遇到過這樣的險境?登時嚇得花容失色,失聲尖叫起來。

  鐘樓往下一層,春花掐了會兒袁氏的人中,她終於悠悠醒轉。

  春花道:「袁姨別怕,靜宜去給斷妄司報訊了!」

  話音剛落,敞開的窗口閃現尋靜宜飛掠而過的身影。

  春花:「……」

  隔著一層樓板,尋靜宜抽泣起來:「春花,這裡是哪裡?救命啊嗚嗚嗚!」

  「靜宜,你在哪兒?」

  「嗚嗚嗚春花我在樓上,這裡有個好大的鐘!可是沒有樓梯,我下不去!」

  謝龐長身玉立,負手冷笑:

  「一個道行微末的二五子,幾個凡人,也敢和我萬應堂作對?你們知道蟹王爺有幾隻眼麼?」

  經過多少大風浪,萬沒想到在小水溝裡翻了船。謝龐通體爆出一團水霧,蹭的抖開八條尖腿,現了原形。

  陳葛與春花都沒見過這麼大的螃蟹,蟹蓋鼓脹如塗滿油的銅鈸,邊緣鋸齒般鋒利,兩條沙包大的螯鉗長滿黑毛,開合間發出鐵剪般毛骨悚然的摩擦聲。

  春花扯著袁氏,抖了抖:

  「阿葛你……打得贏麼?」

  陳葛也抖了抖,悄悄道:

  「打不贏。」

  他是個二五子,出生才二十多年,雖省了修煉化人這一步,但和修行幾百年變了人的螃蟹精可沒法比。

  「那咱們還是跑吧。」

  陳葛強忍住翻白眼的衝動。現在想起跑了,方才義憤填膺的女英雄呢?

  「但是,得先把靜宜救下來。」

  陳葛豎起紅白相間的大尾巴:「抱緊我!」

  春花聽話地抱住他鬆軟的大尾巴,右手在左手腕上輕輕摩挲,喃喃低語了句什麼。

  袁氏只聽了一耳朵,也利索地撲過來,一把抱住。

  陳葛:「……您哪位?」

  「帶我一起!」

  「……」

  大螃蟹冷笑著舉起兩隻大螯:「誰都別想走!」

  間不容髮,陳葛喉中骨碌一聲,向大螃蟹吐出一團碩大的毛團,這邊廂四爪蹬地,從閣台一躍而出,尾巴上綴著兩個大活人,飛身躍上鐘樓。

  謝龐的速度不比他慢,衝破毛團,如一面逆風的青皮大斗笠一般隨之翻上鐘樓,鋒利的大螯一鉗,正中陳葛的後腿。

  陳葛「嗷」了一聲,趴倒在地,後腿被鉗之處滲出血來。

  「阿葛!」春花和袁氏被摔在一邊,尋靜宜撲過來,三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抱成一團。

  春花怒道:

  「謝龐,你的騙局已被拆穿,萬應堂已是強弩之末,你還要冥頑不靈,再造殺孽嗎?」

  謝龐哈哈大笑,鐘樓上倏然瀰漫起道道金光:

  「誰說我要造殺孽?再種一輪貪蠱,你們自會替我辯白,那些堂眾,也自然會重回萬應堂!」

  陳葛拖著條腿,奮力一躍,狠狠抱住螃蟹的大圓蓋子,四條柔軟的爪心被紮得直冒獻血。他痛得緊咬一口銀牙:

  「春花,你特麼先走,我來斷後!」

  春花:……我特麼也想先走,可這怎麼走啊?

  漫天的金絲小蟲撲面而來,春花扯著尋靜宜和袁氏,將她兩人推到擎天閣巨大的銅鐘後面,自己腳下卻絆了一下。

  咚地一聲,上半身連帶著腦殼重重地撞在魚形撞槌上。那撞槌晃晃悠悠地飛了出去——

  「嗡……」

  擎天閣鐘霎那間響徹雲霄。

  謝龐愣住了,陳葛也愣了愣。

  春花前額一片脹痛,只覺整個左眼眶都腫起來了,腦子被撞成了一鍋菜粥。

  尋靜宜和袁氏七手八腳地把她攙起來:

  「啊喲,這眼睛腫得……」

  「……」春花右手摸索著找到了左手上的鐲子,終於牙齒打顫地吐出了最後三個字:

  「談東樵……」

  叫三遍名字才答應,是個什麼設定?談東樵你混蛋!

  談東樵並不曉得這消息是多麼艱難才傳遞出來。驚聞那頭幾人連聲的尖叫,他立即運起一朵黑色鴉羽,如乘雲般盤旋直上擎天閣。

  謝龐八爪一張,把個弱小的狐狸精甩了下去,正舉著螯鉗往三個女子撲過去,眼前驀地落下個青衣人。

  「又冒出來個找死的?」

  謝龐冷哼一聲,蟹鉗兜頭砸下,卻卡在了半空。

  談東樵灌注了法力的兩指捏住蟹鉗,緩慢一扭——

  嘎嘣一聲,鉗子裂了,露出一坨滑膩的嫩肉。

  謝龐如殺豬——不,剁蟹一般慘叫起來,橫著退了兩步,蟹眼支楞著問:

  「你是何方神聖?」

  談東樵負手,冷然道:

  「斷妄司,談東樵。」

  整張蟹殼頓時更青了幾分。謝龐混跡京城多年,當然知道做老五的,最不能惹的就是斷妄司了。修行了數百年,大半都修在了嘴上。打鬥的本事麼——嚇唬個小狐狸還成,斷妄司天官的掌中雷他可不敢領教。

  ……不是都把報訊的攔下來了麼?怎麼還是驚動了斷妄司?而且一來就是天官大人本人!

  磨盤大的蟹殼一慫,八爪頓時縮了回去,變回了個青衣的郎君。

  「……」

  似乎撞衫了,有些不大尊重。

  謝龐抖了抖,乾脆把青衣換成了綠衣。

  「天官大人,今日本是萬應堂講經雅集,這幾個人並一頭狐狸二五子卻尋釁滋事,恐嚇百姓,實在與在下無關。」

  談東樵卻攤開手,掌心一隻死了許久的金絲蟲。

  「這貪蠱,是你所下?」

  「呃……」謝龐的舌頭難得打結了。

  談東樵轉過臉,目光掃過躲在銅鐘後的三人,在春花紫腫的眼眶上停了一瞬,不豫地皺起眉,

  「她臉上的傷,是你打的?」

  這他可以解釋!

  謝龐急忙道:「不是我打的,是她自己……」

  話未說完,談東樵大袖一揮,無定乾坤網兜頭而去,硬是將謝龐打回原形,金色網線橫三圈,縱三圈,八爪蜷起,肚皮朝天,捆得穩穩當當。

  幾個青衣女婢紛紛從四面撲了過來,欲解救自家主人,卻被幾朵無定乾坤網兜頭一罩,依葫蘆畫瓢地捆成十字繩結。鐘樓上,頃刻間有了幾分菜市場河鮮攤的架勢。

  春花腫著一隻眼睛,只剩另一隻能視物,卻還是將談東樵這一串瀟灑俐落的動作烙在了心底,幾乎忍不住要為他叫一聲好。

  要說這一身青衣,還是談大人穿得好看,就算是像冰燈,也是個好看的冰燈。

  險境初安,她唇角卻止不住地往上翹了翹。

  望見談東樵轉過身,朝這邊走來,春花心中一驚,曉得自己此刻定是狼狽又難看,猛地將臉扭到一側。

  袁氏先她一步,哀哀泣泣地撲了過去:

  「東樵啊,可把姨母嚇死了!」

  談東樵默了一默,任她扯住袖子:「姨母受驚了,可有損傷?」

  聽著中氣十足,應是沒什麼大礙。

  目光卻情不自禁地落在另一個人的後腦勺上。

  韓抉和幾個斷妄司的屬員乘著鴉羽,這才趕到。望見地上滿是螃蟹,韓抉愣了一愣,才指揮其他人將幾隻老五收押。

  「老談你今日手腳忒快……我娘呢?」

  袁氏見親生兒子來了,立刻丟了外甥,撲進韓抉懷裡:

  「你這死小子,怎麼才來啊,你娘都快被妖怪吃了!」

  韓抉連忙好言安慰,哄了半天,袁氏才止了泣聲。

  談東樵整了整衣袂,向前幾步,在春花身旁蹲下。

  卻不問春花,先問:

  「尋老闆可有受傷?」

  尋靜宜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春花:

  「我是沒有什麼傷,這位卻傷得很重,勞煩談大人替她好好看看。」

  說完,她起身離開兩人,往瘸了腿的小狐狸走過去。

  春花依舊不出聲,也不回頭。

  談東樵嘆了口氣:「你轉過來,讓我看看傷勢,可好?」

  春花雙肩抖了抖,半晌,十分喪氣地道:

  「我也想轉過來,但是……脖子扭著了。」

  談東樵忍俊不禁,只得轉到她正面,輕輕抬起她下巴。但見她左眼一圈兒都是青紫,眼皮腫成了個核桃,紅唇不愉快地撅起,也不知是在跟誰慪氣。

  「疼嗎?」他柔聲問。

  春花想回他一句,廢話,哪有不疼的。

  然而眼中映入他擔憂的神色,話到嘴邊卻如堵住了一般,鼻子一酸,撲簌簌地落下淚來。

  談東樵一驚:「竟這麼疼嗎?」

  「……」她一瞬間覺得自己窩囊至極,全沒有舌戰群儒力挽狂瀾的女英雄氣魄,丟人丟大發了。

  不由得心裡更慪,一把將他推開,卻也不知自己在氣他個什麼。

  談東樵更是震驚,想了想,捧起她的臉,另一掌心運起清涼訣,覆在她左眼上。那氣勁彷彿一團冰沁沁軟絨絨的棉花,溫柔地驅走她臉上的痛意。

  春花的心跳陡然漏跳了一拍,臉上微微發燙,連忙扭身躲開他的碰觸。

  談東樵大是不解,更覺得自己在她面前從來都是摸不著頭腦。

  「可是清涼訣令人不適?那我換一個……」他把修習過的各種降妖心訣在腦中條分縷析地過了一遍,「要不試試溫泉訣?」

  這些小法術於除妖用處不大,他研習得少,如今才發現,是書到用時方恨少。

  春花喉中梗了梗,半晌,才悶悶地道:

  「三聲,太久了。」

  「呃?」

  「叫你三聲才答應,太久了。」她咬著下唇,「下次,叫你一聲就要答應,曉得麼?」

  她說完,面容微酡,直起身便向陳葛走去。

  「我去看看阿葛的傷勢。」

  談東樵則愣在了原地。

  陳葛蜷成了個毛團,躺在尋靜宜懷裡,氣若游絲地瞪著那兩人,只覺自己的毛色前所未有的鮮亮:

  「我傷得不重,你們忙你們的……」

  話音未落,腦袋一偏,暈了過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1-22 03:18 PM

第七卷 京城雪之萬應靈丹 第一百零七章 翠竹黃花

  謝龐的案子牽扯甚廣,下至販夫走卒如春花酒樓的夥計,上至霖國公夫人這樣的皇親國戚,都受了矇騙,連老樊這樣的衙門中人都涉足其中。如此動搖民生的惡行,朝廷竟然毫無所覺,皇帝雷霆震怒,摘了京兆尹和幾個戶部主事的帽子,又令左都御史談東樵總領查辦此案。

  此類騙財惑人的案子涉及的人員眾多、案件細節錯綜複雜,如何裁定、如何記錄都需有些經濟謀略之人參與,查問起來,甚至比那些殺人害命的案子還要複雜。何況,幾乎所有萬應堂眾都被下了貪蠱,要篩查名單,再一一作法取出,對人力物力都是巨大考驗。連日來,斷妄司中眾人奔走如市,個個焦頭爛額。

  作為遵紀守法又顧全大局的優秀商戶,春花第二日便到斷妄司錄了個證供。

  接待她的是兩個比聞桑年紀還輕的小捕快,眼圈黑得像是也在撞槌上撞過一般,想是通宵錄了不少口供。

  出門的時候,春花多問了一句:

  「那位螃蟹……呃,謝龐堂主,如何處置呢?」

  送她出去的小捕快一臉疲態,不耐煩地瞪了她一眼:

  「這是你該管的事兒麼?」

  說得也是。

  春花也不以為忤,剛踏出門,便看見簷下負手立著個人,向她微微一笑。

  她愣了愣:「你怎麼來了?」想著他忙,並未打算驚動他。

  談東樵道:「恰碰上一炷香的茶歇,就過來看看你。」目光在她臉上落了落,立刻又移開。

  「還有些時間,我送你出去。」

  「不耽誤你問案麼?」

  「只送到門口,不耽誤。」

  春花笑了,睫毛彎彎閃著暖光:

  「那好。」

  兩人一問一答,便如認識了一輩子一般閒談著並肩而去。

  剛呵斥過春花的小捕快僵在了原地,只覺一道晴天霹靂打在自己腦瓜上。腳下驀地一軟,被旁邊的同僚一攙,才勉強站住。

  「你方才……見著孔屠笑了麼?」

  同僚也是一臉驚慌:

  「……見著了。」

  「而且你聽見他剛才說『茶歇』了麼?」茶歇是有的,可什麼時候見過孔屠真的「歇」過?

  「這位春花老闆,該不會是先帝遺落在民間的公主吧?」

  春花絲毫不知,自己的身世受到了如此離譜的揣測。

  兩人都走得很慢,春花見談東樵一直閉口不語,打趣道:

  「談大人是要親自審問我兩句?你那兩位下屬口風很密,問得也很細緻,你不必擔心,真有什麼遺漏,隨時差人來問我便是。」

  談東樵卻沒覺得這是調侃,想了想,道:

  「我確實有個疑問。直攖其鋒不是你的性子,為何這次會和謝龐正面對峙?」

  春花一怔。

  這確實是連日來她自己也在自問的問題。若是別人來問,她恐怕會自誇兩句路見不平,但他來問,自該將心中迷思坦率以告。

  她認真思忖了片刻,道:「那日謝龐講經,用了我的名頭,給受騙的百姓畫了個極大的餅。」

  「我那時極為不解,事後反覆地想,也想不明白。原來這世上的大多數人,都是將錢財看做是用於享樂、滿足慾望的東西。」

  「難道不是麼?」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自古以來重農抑商,也是為此。

  春花搖頭:「我覺得不是。」

  「金銀本無用,因人有智、有力、有巧,能產出從前未有之物,令百姓溫飽,娛目,暢懷。人之所長,各有不同,為了給這些了不起的智、力、巧標一個可交換流通的價格,這才有了所謂錢財的東西。」

  「但看如今之人,竟紛紛要捨棄智力巧思,渴望不勞而獲而獲取錢財,又愛各自攀比,誰能以最少的努力獲得更多的錢財,便將誰視為聖賢。你說,這難道不是天下最可笑之事麼?」

  她柳眉如煙輕蹙,認真思索的模樣散發著一層令人心折的微光。

  這光芒令談東樵微微動容,驀地想:

  我與她,在外人看來如此不同,但在許多想法上,又是何其相似!

  他唇角輕輕勾起:

  「經商一途,其實頗為艱苦,時世對女子亦不友好。我從沒問過你,為何喜歡從商?」

  春花偏頭看他:「你還記得,你剛到汴陵時送去醫館的那位王嬤嬤麼?」

  談東樵笑容一僵。

  這哪裡忘得掉。當初她想雇他做賬房先生,又擔心他人品,便派了不少人來試探他。其中演技最為精湛的,就是那位在城隍廟口突發心疾的老婦人。

  春花笑了:

  「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王嬤嬤了。那時她在錢莊裡做雜役,收入十分微薄。有一次我碰上她在工餘做繡活兒,發現她的納紗繡法十分好看獨特,但城中流行的是鎖針繡,根本無人在意她的繡法。我對王嬤嬤說,將來能把她的繡品賣到大運皇朝的每個角落,她卻笑話我,說小女孩兒不能吹牛皮。那時我就在心裡暗暗發誓,一定要開個繡莊,將王嬤嬤的繡品發揚光大,讓她掙到很多很多的錢。」

  「我想,天上若真有財神,掌管的絕不是金銀這些阿堵之物,而是如何令人之智、力、巧順其天性技能,昂然蓬勃,廣為散佈,從而令天下之人,都能因遙遠異鄉另一人的才能而受益。」

  兩人穿過最後一段迴廊,四下恰好無人,廊下簷鈴飛舞叮咚。春花邊說邊走,一雙眸子如寶石般瑩瑩發亮,彷彿仍是那個愛吹牛皮的小女孩兒。

  談東樵深深凝望著她,整個心魄都被她佔了去,再也無法將目光移開。他驀然停住腳步,拉住她的手。

  「春花。」

  心臟狂跳,似乎要破胸而出:

  「三年前的事,並非是污點,而是此生發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事。是我生了貪念,不能自抑,是我,想與你成婚。娶妻也好,入贅也好,不過是身外浮名,我所盼的,只是能與你朝夕相伴罷了。」

  他靠得更近,將她整個人籠罩在寬廣如淵的氣息之中。

  「若我從未與你相識,修無心道,也是一生清淨。但如今既已相識,若竟不能相守,此生所有清淨,都成了孤苦。……春花,我的心意,你可明白麼?」

  春花被他扯得收了步子,茫然回望,便如一腳踩空,跌入了他毫無遮掩的一泓清潭。

  她只覺渾身燙得驚人,他熱切的凝望彷彿一味最毒的裂魂,將她的魂魄從天靈蓋抽出來,劈成了兩半。

  一半將自己擰成了個麻花,肆意地狂笑,只想撲過去親親他清冷好看的眉、眼、唇,然後拉著他出去滿街炫耀:

  「我的!我的!我的!」

  另一半則深沉矜貴地拈花微笑:「春花施主,你忘了我們說好的計畫了麼?」

  只剩一個毫無機靈勁兒的軀殼,深吸了好幾口氣,才顫抖著地問出了那個一直想問的問題。

  「你只想著要入贅、成婚,可想過……以後麼?」

  談東樵一愣。

  「以後?」

  春花抿了抿唇。

  哼,瞧他這模樣,定是想著成婚以後就是夜夜春宵……咳咳,哪裡想過什麼別的以後。

  她拼著強大的意志力,將肆意狂笑的和拈花微笑的兩半魂兒重新收回軀殼。

  「談大人,你的心意,我明白的。但我們生意人,若沒有想好以後,是不敢下本兒的,你可明白?」

  「……」

  談東樵徹底呆住了。

  嫁娶之事,確實不是他博學之所在,但……尋常人家議親,絕不會有個姑娘拎著賬本拍在面前,說沒有賺頭,我可是不會下本兒的!

  這一回他明白了,屢次碰壁,絕不僅僅是自己蠢笨的緣故,眼前這女子,或許是整個大運皇朝最難娶到的女子。

  他張了張口,欲說什麼,耳邊卻突然飄來一絲不要命的試探:

  「咳咳,師伯……」

  聞桑從迴廊一角訕笑著露出個腦袋,諂媚得彷彿擔心見不到明天的日頭。

  「我師父說案卷裡有個疑點,叫你過去商議。」

  這真是難為他了。天官大人向來以公事為重,他不及時通報,也是要被打斷狗腿的。但這會兒……他觀師伯的臉色,私事上也頗有些坎坷啊……

  春花輕咳一聲,垂眸後退一步:

  「談大人且去忙吧,什麼時候想好了,再來找我也不遲。」

  她施施然行了一禮,轉身負手離去。

  談東樵沉默地盯著她的背影,但見她越走越搖擺,越走越輕快,邁出門檻的時候,幾乎是小跳著出去的。

  「……」

  「師伯?」

  聞桑聽見他師伯深深地嘆了口氣,彷彿一下子老了幾歲。

  接下來的幾日,斷妄司查案奔忙,春花卻幾乎比斷妄司還要忙。

  萬應堂倒台,在京城商界掀起了軒然大波。一連數日,都有京中老闆造訪長孫家,一是探聽消息,二是商討取經。還有幾家此前主要給萬應堂供應原料的商戶,經了這個打擊,賬款再也討不回來,幾乎血本無歸,只得求到春花面前。春花挑了幾個知根知底的,分了兩成春花藥鋪的供應出來給他們,其餘的也是愛莫能助。

  商戶們各自求生,有那弱小無依的小魚小蝦,被資力雄厚的大魚一口吞下,也是尋常。又過了幾日,大事底定,春花終於騰出空來,給陳葛設宴壓驚。

  陳葛眼中的貪蠱已被取出,不需細想,便已明白自己被坑得多慘。春花貼了一筆錢,又摁著他自己拿了一大筆錢財出來,補償那些被他拉入萬應堂的夥計和熟人。如此折騰了一輪,陳葛發覺,自己積攢了多年的家財幾乎耗盡,只剩了一屋子堆積如山的萬應丹。

  所幸的是,斷妄司認定他也是中了貪蠱,並非謝龐同謀,所以雖有協同蠱惑之舉,但只罰了了些錢財,並未問罪。

  陳葛手腳都受了傷,裹著厚厚的紗布,長孫衡甚是乖覺地拿了勺子,餵他吃一碗肉粥,邊餵便道:

  「舅舅不要氣啦,以後還能掙很多錢的!」

  陳葛被他的吉祥話逗樂,親了親他的小臉蛋兒,又聽他道:

  「就是沒有姑姑掙得多嘛。」

  陳葛:「……」

  「反正比你爹那個糊塗蛋強!」

  長孫衡一聽大怒,將勺子一撂:

  「我爹爹才不是糊塗蛋!我爹爹是天下最聰明的人!」

  陳葛冷笑:「你爹爹就是糊塗蛋!」

  「不是!」

  「是!」

  兩個人似乎都只有三歲,吵成一團。石渠在一旁,一臉養兒終能防老的快慰:「衡兒,咱們不餵他了,讓他自己吃。」

  陳葛大怒:「自己吃就自己吃!」搖身一變,便成一頭紅白毛狐狸,伸出舌頭去舔那肉粥。

  長孫衡胖乎乎的手臂緊抱住狐狸身子,將臉埋在蓬鬆柔軟的狐狸毛裡:

  「舅舅變狐狸了!揉他揉他!」

  一桌優雅恬淡的小宴吃得雞飛狗跳,春花坐在上首,扶額不忍看。

  半晌,她挪開自己的茶碗,抿了一口:

  「阿葛。」

  狐狸奮力把頭從胖娃娃懷抱中掙出來:

  「啥?」

  「你沒有背著我,再做別的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吧?」

  狐狸怔了怔,爾後翻了個白眼:

  「當然沒有!」

  春花笑了:

  「那我就把金明池畔的春花酒樓交還你打理了。」

  她放下茶碗,以溫柔的神情注視著眼前的兩人一狐。

  「阿葛,今後做什麼,都別忘了咱們是一家人。」

  狐狸僵了一僵,彆扭地背過頭去,「嗯」了一聲。...<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1-22 03:28 PM

第七卷 京城雪之萬應靈丹 第一百零八章 番外之浮生未甘

  謝龐的案子真正結案,是在半月之後。斷妄司查明其騙取錢財合計九百七十萬餘兩,其中三百萬兩尚能通過變賣資產追回,其餘則已蕩然無存。而受害百姓竟達萬人之眾。

  斷妄司對老五自有一套法度,審得謝龐罪行深重,剝奪九百年道行,打回原形,施洗悟咒,放歸金明池,若不能徹底參悟前罪,則終生不能再修行。

  直至謝龐受了刑被打回螃蟹原形,他也未曾招認出那東海貪蠱的來處,談東樵和韓抉雖疑心此事與東海神族有關,但終究仙凡有別,更無證據,未能繼續詳查。

  只是郊外的垂雲觀,已是連著三日謝絕香客了。

  啞巴少年走進樂安真人的靜室,滿目輕紗亂舞,撲鼻酒香饜欲。芙蓉帳底,嬌軀醉臥床膝,濃睡不消殘酒。

  他面無表情地走近,目光溫柔地緣著姣好的起伏攀緣而上,直至對上樂安真人半夢半醒的媚眼。

  少年倏然一震,連忙低下了頭,退後三步。

  樂安的唇角勾出一抹輕蔑的笑花:

  「你這樣下賤的孩子,也有情慾嗎?」

  少年脊背僵硬,不動如山。良久,他抬起頭,灼灼望著她,比了幾個手勢:

  「何為情?何為慾?」

  樂安一愣,爾後饒有興致地笑了,居然耐心地回答:「情慾本為一體,又怎能截然分開?真要計較,慾是大膽釋放,而情則是……小心收藏罷。」

  少年釋然,又比劃道:

  「我想小心收藏你。」

  樂安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得流出了眼淚,才緩緩止住。她盯著少年看了一陣,見他竟沒有一絲玩笑的意思,無由來生出薄怒。

  「滾!你也配和我談情慾?」劈手擲出一個青瓷酒壺,砸在少年額角上。

  少年額角滴血,白著臉退出了靜室。

  樂安又大笑起來,拎起一個白玉酒罈,撥開壇塞,便往口中傾倒。

  不知過了多久,靜室中驀然響起一聲低低的嘆息。

  樂安停住動作,像是迷惘了一陣,爾後披上道袍,整肅了妝容,袍袖一揮,便緊閉門窗。

  「父君既然來了,為何不現身?」

  半空中波光微漾,不久,紫髯的東海水君在那波光中現出身影。

  「甘華。」他長長地嘆了一聲,「你簡直丟盡了東海的顏面。」

  樂安——也即是甘華公主——漫不經心地來到小桌前坐下,給東海水君倒了一杯酒,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我早說過,父君便當做從未有過我這個女兒罷。」

  東海水君痛心疾首地拍著桌子:

  「混賬話!當日你為蕭淳不顧一切,幸好北辰元君與財神春花善心,助你平安度過情劫。你本該感恩戴德,卻忘恩負義,反誣他二人有私情,害他們被貶下凡。這還不算,你在凡間興風作浪,為他們歷劫之途多設劫難,還動用了我東海的貪蠱!北辰和春花尚且好脾氣,那天衢聖君難道是吃素的麼?你是生怕他回朝之後,沒有證據給你定罪麼?」

  「本君兒女眾多,卻只有你一個拜入天尊門下,本指望你將來能扛起東海臉面,位列神君……甘華,你怎能如此不爭氣?!」

  他們東海水族,以飛龍族為尊。龍族不似天庭般森嚴,習俗是成年後可在族內擇一異性伴侶傳宗接代,但各自依舊以修行為要,不得耽於情愛,更不得與天界仙人或凡人相戀。甘華的父君曾與多個飛龍女子相好,但亦只為綿延血脈,從無情意。

  甘華苦笑了一聲:「我只想尋一人心悅,那人也真心悅我。父君只想我成為東海的臉面,卻不容我成為自己。」

  「天道不容你做自己!」

  甘華倏然回視她的父君:「父君錯了!」

  「天道容我犯錯,容我受罰,容我歷劫,容我悔改,一切因果,都由我自己承擔。不是天道容不得我,是父君你的道,容不得我!」

  東海水君氣得七竅生煙,鬍鬚倒豎:

  「你所說的做自己,就是跟凡間男子鬼混?沒了蕭淳,又找了個螃蟹精,走了螃蟹精,又招惹了個醜陋下賤的……」

  「父君!」甘華霍然喝止,終究不願將父女之間的最後一點體面也撕破。

  她眼尾染上一層霜意:「你當初,究竟為何去找北辰元君來勸我與蕭淳分開?」

  東海水君一愣,默然不語。

  甘華冷笑:

  「是不是因為你知道,三千年前我與他同門學道之時,曾真心實意地戀慕過他?」

  東海的榮光,公主甘華,不該愛上凡人蕭淳,更不該愛上自己的師兄北辰。入古上天尊門下的第一日,她在飄渺青崖外迷失了方向,群狼環伺,險象叢生,忽然一頭潔白的鹿從天而降,驅走了群狼,引她回飄渺仙山師尊座下。

  她那時年紀小不懂事,魯莽問道:

  「師尊,這鹿兒真是好看,能否送於我做神獸?」

  師尊拈花滴一滴清露入她眉心:

  「甘華,這是你師兄北辰。」

  她驚愕回望,白鹿如煙躍落,煙霞中現出素衣翩然的溫柔仙人。

  自那一瞬,情根已種,情念已生。

  北辰修的是無為之道,雷霆雨露,皆是自然,隨緣喜樂,自在無拘,他對所有人都如一片溫柔的春風,拂過而無痕。學滿之後,他受封大言仙山,司掌日月星辰,道法自然,她則回歸東海,鎮守金塔,一守便是三千年。

  三千年了,她將自己卑微誕妄的情思小心收藏在心底,不敢擅自洩露。

  直到那一日碧螺亭設宴。

  她原本是真心實意地想要感謝他們二人的。但,杯酒傾滿,水落石出,那深為嘉悅的注視,溫柔誘哄的討好,隱而未明的情意,旁人看不明白,難道她還看不明白麼?

  這些自我標榜清心寡慾的仙人,對情愛如此不屑一顧,何其虛偽!

  也許北辰根本不懂自己的心思,但沒關係,她會讓他懂得。那些日日夜夜刻骨的思念、徘徊、時憂時喜的悵惘和自我麻痺,終有一日也會像糾纏她那樣糾纏他們。

  甘華燃起了此生全部的不甘。

  何為愛而不得,何為情深緣淺,何為辜負背叛,她要讓他們一次嘗盡!

  甘華輕撫衣袂,飄然起身,背向東海水君。

  「父君,最初我戀慕北辰,你將我吊在水宮珊瑚塔下三日夜,命我掐斷念想,從此不再提此妄念,我做到了。後來,你又讓北辰親手斬斷我與蕭淳的情意,在我心上又插一刀。天道為何,非要對我一個人窮追猛打?」

  東海水君面色一陣陣發白,再也支撐不起為人父的威嚴。

  「甘華,你做的事,目下尚能遮掩,迷途知返,猶未為晚。若等天衢聖君返回天庭,你必受重罰!」

  「上極樂天境也好,下阿鼻地獄也罷,我一身承擔,天道說如何,便如何吧。但非逼我守你們的道,繼續做東海的臉面,你的榮光,不行。」

  「父君,我會回東海的,但不是現在。北辰去黔南了,答應要帶一壇烈酒給我,我想喝一杯再走。也許此次分別,便是天人相隔,再不能見了。」

  至迷之人,勸無可勸,東海水君長嘆了一聲,拂袖劃出一片粼光,揚塵杳去。

  甘華拎起一壺今生酒,浣入愁腸,祭她的前塵。酒液混著龍族的淚水灑落,一時竟分不清是甜美還是苦澀。

  不知過了多久,她再度陷入毫無意義的昏睡,酒罈倒在臉畔,浸濕了如羽的眼睫。

  再後來,一雙堅實而小心翼翼的手將她輕輕托起,安放在床榻之上。那手為她擦乾鬢髮,脫去外袍,又帶著謹慎和虔誠為她蓋上衾被。

  爾後,那從不說話的少年退後了兩步,靜默注視了她許久,忽然沙啞地開口了。

  他說:

  「甘華,你錯了。情,不是小心收藏。」

  「情是成全。」...<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1-22 03:36 PM

第八卷 京城雪之酌彼春酒 第一百零九章 君子有酒

  斷妄司連熬了幾個大夜,終於將螃蟹老五謝龐的騙局大案各項細節審定,一干老五由斷妄司定罪論處,涉及從犯的凡人則交刑部議罪,具體的資產折價、賠償事宜則移交了戶部一一清算。

  談東樵好不容易騰出空來造訪長孫府,卻吃了個閉門羹。

  「我家東家出門赴宴去了。」

  「去了哪家赴宴?」

  門人笑嘻嘻道:「記得是位顯貴公卿夫人,還請了城中許多未婚的青年才俊,有經商的,也有做官的。早上出門的時候,石渠少爺還說,東家出門這一趟,能把終身大事辦了最好。」

  「……」談東樵心裡極輕微地咯噔了一下。

  他轉身欲離去,驀地又頓住:

  「那位顯貴公卿……該不會是霖國公夫人吧?」

  「欸對對對,就是她!」

  「……」

  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了心頭。天官大人躍上駿馬,向霖國公府飛馳而去。

  下了馬,疾行入府,管家回稟,夫人確實是在後園花廳中宴飲,卻不迎他入園,而是請他在前廳等候夫人出來相見。談東樵隱隱覺得有異,卻一時又捉摸不住。

  不久,霖國公夫人袁氏親自出來迎他,神情卻是匆匆敷衍,一開口便道:

  「東樵,今日姨母有重要的客人,咱們姨甥之間,若沒什麼急事,便過幾日再聊不遲。」

  說完便要撇下他往回走。

  談東樵連忙攔住,也顧不得旁敲側擊了,索性單刀直入:

  「姨母所說重要的客人,是長孫春花麼?」

  袁氏訝異:「你如何得知?」

  「春花這丫頭,聰明又貼心,在擎天閣上還救了姨母一命。姨母想著,得找機會報這大恩呀!正好她還未及婚配,身邊又沒什麼合適的男子,姨母便邀了幾位京城商界的青年才俊,還有幾個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兒,專挑了人品端正、相貌出挑、又知情識趣的,看春花丫頭喜歡那個,就為她撮合哪個。嗨,姨母也沒什麼別的本事,就做媒這一條,最擅長不過啦。」

  「……」

  談東樵深吸口氣:

  「姨母設宴,為何不請外甥?」

  袁氏斜著眼盯著他:「上回姨母都在你面前起過誓了,今後再也不管你的婚事。這些相親的宴席,哪裡再敢叫你呢?」

  「……」這理由充分而具體,談東樵一時竟是啞口無言。

  這死孩子,也有被懟得說不出話的時候,真正是天道輪迴,報應不爽。袁氏在心裡給自己狠狠地鼓了回掌,一下子將積壓二十八年的惡氣都出出來了。

  「莫非,東樵也要替春花丫頭掌掌眼?那幾個孩子都是你看著長大的,心裡怕你怕得緊,若是你在,他們哪還能自如談笑?」

  這倒是給談東樵硬塞了一個好理由。

  他冷冷哼了一聲:「京中還有什麼未婚的青年才俊?鬥雞走狗的紈袴倒是有幾個。」

  袁氏抿了抿唇,搖頭嘆道:

  「也罷,你隨我同去看看吧。你且和氣些,別嚇著孩子們。」

  袁氏精心挑選的才俊,有戶部徐大人家的幼子,禮部趙大人的幼子,上陽樓李老闆的次子,都是是京中頗有些名氣的貴胄公子,個個容貌俊秀,風度翩翩。其中名位最高,眾人都敬幾分的,是安德侯家的小侯爺范景年。為了不使赴宴的其他女客拘謹,袁氏還貼心地請了安德侯家的小姐范芸、徐大人家的長女徐英同來。

  春花來赴這場宴,倒並不知是場相親宴。她與尋靜宜、李俏兒同來,一入席,尋靜宜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尤其是小侯爺范景年,眼珠子幾乎要失落在尋靜宜身上。

  幸而有霖國公夫人坐鎮,這些貴胄公子也都算有些家教,紛紛收斂了心思,展露起彬彬有禮的和善風度。一場清雅小集,在座又都是青年男女,吟詩談賦,飲酒賞雪,再行些小令,賓主都頗為盡歡。

  眾人行了幾把酒令,即席簪花賦詩,都由尋靜宜拔得頭籌。范小侯爺往日是這些公子哥裡最出挑的,此刻起了些不服和賣弄之心,道:

  「尋老闆驚才絕豔,我等男子俱不能及,再比行酒令,恐怕不公。咱們換一個玩法兒,如何?」

  尋靜宜怔了怔,她本不擅長應付這些場合,從商三年來,雖能與熟人談笑往來,但在陌生人面前,還是難免侷促。

  幸好春花笑道:

  「范小侯爺想玩兒什麼?」

  范景年道:「你們從汴陵來,恐怕不知道,如今京城最時興的是雙陸,就連陛下和娘娘也時常通宵擲彩行馬呢。」

  他這話一出,徐小姐先笑了:「范小侯爺打雙陸京中第一,就連陛下也經常召你進宮伴駕。咱們座中,哪有人是您的敵手?」

  尋靜宜有些緊張,低聲對春花道:「我可不會打雙陸。」

  春花安撫地拍了拍她手背:「范小侯爺,靜宜不會,就由我代她打吧。」

  范景年左右環視,見霖國公夫人離席不在,一時輕狂心起,嬉笑道:

  「代打可以,但雙陸與酒令不同,可是要押注的。這賭注,還是得尋老闆親自出。」

  春花眸中微微一冷,語聲依舊平靜:「范小侯爺要什麼賭注?」

  范景年得意洋洋:「若我勝了,便在上陽樓設一小席,請尋老闆撥冗單獨赴宴,如何?」

  眾人均是一愣。尋靜宜倏然面色雪白。

  原本是相安無事的雅宴,只因有容貌出眾的女子在場,便有那身居高位的男人抑不住遐思,將父母教過的體統盡餵入狗肚子裡去了。而行走於白日、無愧於心的女子,卻常常需要謹小慎微,以免世俗將種種齷齪想像加諸己身。

  尋靜宜狠咬住下唇,幾番隱忍,才沒有起身便走。她雖柔弱,卻並不蠢,此刻若因對方的弦外之意而羞憤,只會遂了他的陰暗心思。女子拋頭露面,自然不易,但她曉得,該變的是這世道,並不是自己。

  她雙手在袖中緊握成拳,指甲深深陷進軟肉之中,正思索該如何回應,手背被另一隻溫暖的手輕輕握住。

  春花執起酒杯,遙遙向范景年舉杯:

  「范小侯爺這賭注,立得可太謙虛了。」

  范景年一愣:「何出此言?」

  「既為賭注,應當是誠心正意地去討要,卻討不到的東西,才合立為賭注。就譬如我,想請范小侯爺押下的賭注,便是貴侯府中珍藏的『春晝』一壇,若是紅口白牙地要,范小侯爺定是不肯給的。」

  「春晝」之名,享譽天下,但真正喝過的人卻極少。只因這酒出自京城碧桃壚侯娘子手釀,侯娘子脾性古怪,一年只出十三壇。去年的十三壇有六壇進了宮,六壇由京中幾家達官貴人宴請貴客時飲去,只餘一壇收在安德侯府中。

  但范景年無暇追究她如何得知自家府中還有一壇「春晝」。他耳聽春花似笑非笑的話語,面上漸漸現出薄怒來。

  「范小侯爺想請人吃飯,還要立個賭注。看來平日,都沒人真心樂意和您同桌吃飯呢。」

  座中的有人噗嗤笑出聲來,礙著侯府的顏面,才立刻壓下,未敢放肆。

  范景年面上一陣青,一陣紅,一時竟不知是該發難還是忍下。只糾結了一瞬,他便永遠地錯失了良機。

  一個冷冽的聲音幽幽響起:

  「這幾個,就是姨母請來的青年才俊?」

  座中的貴胄公子們對這聲音,沒有不熟悉的,當下都變了顏色,嘩啦一聲,全都站起來了。范景年手中酒杯噹啷跌落,黃湯灑了一地。門搧開啟,冷風兜頭灌入,他清醒了幾分,嚇得腿直發軟。

  「談……談叔!」

  論起輩分,范景年的祖父還是談老太師的門生。論起交情麼,范景年十八歲時年少輕狂,縱馬西市,被談東樵撞了個正著,不由分說捆去了京兆尹衙門,親自盯著京兆尹按律打了他三十板子,三個月沒能下床。

  范景年陪皇帝陛下打雙陸,都不及在談東樵眼皮底下來得慌張。

  這瘟神,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他不是最討厭宴飲交際的麼?

  他手腳止不住地哆嗦,正想找個地洞鑽下去躲起來時,聽見那尊瘟神輕哼了一聲:

  「范小侯爺要打雙陸?不如我來陪你打。」

  「……」

  「我只以自己立賭注,做不得別人的主。若你贏了,便由我撥冗,與你在上陽樓單獨吃一頓飯,如何?」

  「……」

  范景年快哭出來了。

  「至於你的賭注麼……」談東樵停頓了一下,轉頭問春花,「你想要什麼?」

  春花抿唇,微笑:「我想要侯府那一壇『春晝』。」

  談東樵點點頭,對范景年道:「若你輸了,便輸我一壇『春晝』,你可答應?」

  范景年哪敢不應,嘴唇打顫了半晌,鼓起勇氣問:

  「……談叔,我沒別的意思,你……會打雙陸麼?」談老太師曾進諫過皇帝多次,雙陸乃貪情喪志之奇技淫巧,人君當遠離之。打死他也不信談東樵會打雙陸。

  果然,談東樵遲疑了。

  這時卻有人不識時務地舉起隻手:

  「雙陸的規則十分簡單,我可以教教談大人。」

  「……」范景年死死瞪住春花,這是什麼仇,什麼怨?

  耳聽那尊瘟神極和悅地說了一句:

  「那就有勞春花老闆了。」

  范景年猶不認命,垂死掙扎道:「談叔是修道的高人,擲彩作弊太容易,這不公平。」

  話音剛落,那愁人的春花老闆又不嫌事大地開口了:

  「這也好辦,我替談大人擲骰子,可行?」

  然後,眾人便看見萬年冰塊臉的談東樵大人勾起唇角,笑了笑。

  「可行。」

  那一瞬間,范景年產生了幻覺:若那位春花老闆問一句,把范小侯爺的腦袋割下來當球踢好不好,他談叔也會和顏悅色地說聲好。

  而春花已經樂呵呵地站到了談東樵身邊,雙手合併一擊:

  「既然這麼公平公開公正,咱們就開始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1-22 03:45 PM

第八卷 京城雪之酌彼春酒 第一百一十章 杯酒言歡

  眾人都飲了些酒,興致正高,又是喜好熱鬧的人,於是招呼著僕婢們擺開棋盤,鋪上黑白雙色玉馬。就連平日從不碰棋牌的尋靜宜也好奇地與李俏兒擠在一邊觀看。

  談東樵在一側坐了,示意范景年也落座。范景年酒意已醒了大半,束手束腳地立在一旁,猛然被招呼了一聲,忙道不敢。

  談東樵皺眉:「既已下了注,賭局中無長幼,你且坐吧。」

  范景年無法,只得哆哆嗦嗦坐下了。

  春花便立在談東樵身側,指著棋盤,將雙陸的規則娓娓道來。

  「……白馬自右歸左,黑馬自左歸右,馬先出盡則為勝。走數以骰子擲點為準這棋的精要,其實與生意場頗為相似,擲點無常,攻守兼備,但行至半途,要始終記得自己手上有什麼東西,要往何處去。」

  這話說得帶些雙關,談東樵情不自禁地抬頭,盯著她顧盼生姿的明眸。

  她靠得頗近,語聲有些快,如雨天屋簷下的水甕,滴滴答答不停。應是喝了些酒,淡淡酒香混著素馨香氣浸潤著他的鼻息,紅玉的骰子在瑩白的掌心輕輕滾動,極為悅目。指點之時,偶有指尖擦過他手背,又或是烏髮滑落數絲,繾綣在他肩袖的衣料暗紋之上。

  他喉頭一澀,忽然心旌不能自抑。

  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身處鬧市般的嘈雜之中,竟如二人獨處般輕快適意,似乎可以就這樣,一直待到天荒地老。

  「走馬常有欲速而不達之況,途中可伺機攻其弱子,又需注意多子抱團方能聚合成勢,塞其道路。就譬如開局第一擲,便有二十一種變化……」

  她說得十分講究,雖然只解釋了玉馬的佈局,又解釋了些名詞如弱子、河界、內家、外局等,實則將棋局中可能出現的困境和可以利用的機遇都提了一提。

  范景年忍不住道:

  「春花老闆真乃個中高手,再說下去,倒不如親自下場。」

  春花微微一笑,收住了言語,低頭看向談東樵:

  「聽明白了麼?」

  他點點頭,受教地答:「聽明白了。」手中恰倒滿了一壺清茶,遞到她手邊。

  春花正說得有些口乾,十分順手地接過來,咕嘟咕嘟喝下去。

  談東樵便也十分順口地說了聲:「喝慢些。」

  范景年瞧瞧這個,再瞧瞧那個,忽然醍醐灌頂,茅塞頓開,祖傳十八代的智慧一夕噴薄而出。

  他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

  「你們這些沒眼色的奴婢,快給春花老闆看個座兒!」

  這一局雙陸打得頗為精彩,范景年是打馬高手,雖然一時還拿不定主意要輸要贏,總還是一貫的棋路。談東樵是新手,但心算能力極強,一眼便能算到三步之外,抱志堅守,穩紮穩打,棋局一時膠著。

  春花只出了個擲骰子的手,嘴裡卻不閒著,每擲出一個點數,便有些「咦」「哦」的感嘆聲出來。談東樵從她這語氣中聽出些提示,順勢追擊,不過片刻,竟然就佔了上風。

  末了,范景年頹然地將手中骰子一扔。

  「談叔,侄兒輸了。」

  談東樵還未開口,春花便已大喜,拍手笑道:「小侯爺願賭服輸,那『春晝』……」

  「即刻命人送去談……」范景年驀地反應過來,目光投向談東樵,「……送去春花老闆府上。」

  春花歡騰道:「那就卻之不恭了。春花謝過小侯爺,也謝過談大人。」

  羽扇般的睫毛飛快地向談東樵忽閃了兩下,他便情不自禁地彎了彎唇角,淡淡一笑。

  袁氏立在人群外,將他這一抹笑意收入眼簾。

  宴罷人散,談東樵欲送春花等人出去,卻被袁氏叫住。

  「東樵,你且留一留。」袁氏神色頗為凝重,「姨母有些要緊的事要與你商量。」

  春花向他使了個安心的眼色,便與尋靜宜等一同告辭了。

  談東樵心不在焉地在袁氏對面坐下。

  袁氏先是沉默了一會兒,只靜靜喝茶,待僕婢們都走開了,才道:

  「姨母說過,不再過問你的婚事。這話,是認真的。」

  「東樵知道。」

  「但姨母還是要提醒你——」袁氏神情是少有的肅穆:

  「旁人都可以,長孫春花,不行。」

  談東樵登時一愣。

  袁氏盯著他起伏不定的神色,冷笑一聲:

  「怎麼,你以為姨母是個睜眼瞎,看不出你們兩人之間的默契?」

  「……」

  談東樵一時無暇顧及袁氏是何時看出端倪,腦中只迴響著那句:

  不行。

  沉默良久,他謹慎地向袁氏一揖:

  「姨母既然頗為欣賞春花,連范小侯爺都能介紹給她,為何我卻不行。」

  袁氏嗤了一聲:「范家那小紈袴能和你比麼?他這輩子無論仕途還是經濟都沒什麼指望,若能娶個有錢的妻室,便是大幸了。可你——」

  「你是談家的祖望!你祖父之後,你便是朝中清流之首,陛下的股肱之臣!你怎能娶一個商賈之女?」

  「只要是清白經營,於民有利,於社稷有功,商賈又有什麼關係?」

  「她可不止是個商賈之女!好人家的女孩兒,個個藏在閨中如珠如寶,哪有這樣四處拋頭露面的?即便是婚後謹守婦德,閉門不出,婚前的名譽已然敗壞,如何還能彌補?你祖父一生最愛惜名節,怎能容忍有這樣的孫媳?」

  「姨母!」

  談東樵忍住怒氣,沉聲道:「所謂閨譽門楣,在東樵看來,都是小節。信義仁善,才是為人之大德。長孫春花是我心中最好的女子,我敬她、慕她,請姨母不要羞辱她。」

  袁氏眸中有些不期然的震動,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怔怔望著這陌生的外甥。

  談東樵嘆了口氣,起身到一側,斂袍跪下,莊重道:

  「父母不在,姨母便如母親一般,終身大事自當坦誠。東樵已決意入贅長孫家,且已向祖父稟告。」

  「……」

  袁氏震驚地摀住嘴,長久都說不出話來。

  她身後簾幕之內,驀地有人大呼:「入贅?」

  韓抉抱著腦袋,活見鬼一樣從伸出個腦袋:「老談你也太藏得住事兒了吧?」

  袁氏翻了個白眼,提腿過去,一把擰住韓抉的耳朵:「小兔崽子,你可沒說他們都進展到這地步了哇!」

  「哎哎,我哪知道,您這外甥看著悶聲不響的,手底下動作這麼快!」

  「我在擎天閣上就瞧出來了,冰燈一樣的小子,什麼時候這麼好聲好氣地和人說過話。」

  「那是,什麼都逃不過您的火眼金睛哪。老談好不容易熬到休沐,您可好,專挑了這一天,把人騙到咱們府上來了。這又裝出一副古板守舊棒打鴛鴦的樣子,我還以為您去哪個戲班現學的呢!」

  「我這不是怕他悶葫蘆,想激他一激麼,誰知這孩子,竟是個自己會爭氣的……嗚嗚……」

  袁氏掏出帕子,一徑揩著濕潤的眼角:「東樵,姨母剛才都是嚇唬你的,並不是真的看不起春花。」

  談東樵:「……」

  「你自幼便是一副清心寡慾的樣子,尤其跟了老道士修什麼無心道,就更加沒有人味了。有時姨母覺得,你只是在人間路過一段,剋日便要遠行。現下看到你如此喜愛一個女子,總算有些煙火之氣了。姨母心裡真是高興啊。」

  談東樵困惑了一瞬:「姨母不反對我……入贅?」

  袁氏嘴唇翳動片刻:

  「入贅這事,確實太突然。若是韓抉提出,我定要罵他個狗血噴頭。」

  韓抉:「……」

  「但東樵,你可不是個冒失的孩子,既然這樣說了,必定是不得不如此。」

  她驀地伸手,覆上談東樵手背,「這世上的大多數人,一生隨俗奔波,卻沒碰上半顆真心。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東樵,入贅也好,娶妻也好,都是世俗禮節,姨母真心盼的,是你心中不再冰冷無情。有一人知心,攜手餘生,才能看見這紅塵的萬丈風景。」

  談東樵有些恍惚。他確實沒有料到,袁氏會如此開明。

  袁氏與霖國公情深愛篤,是京城中人盡皆知的模範夫妻,大約是因為如此,才更重情意而輕體統吧。

  有一人知心,攜手餘生,看紅塵萬丈風景。就是如此麼?

  這就是春花所說的「以後」?

  談東樵深思良久,忽然誠心誠意地跪伏在地:

  「東樵有兩件為難事,想請託姨母。」

  袁氏和韓抉都被他這大禮驚著了。

  「你先起來,好好說。」

  他固執地跪著不動,認真道:

  「一件,是祖父執拗,不肯同意入贅之事。還請姨母設法相助說服。」

  袁氏點點頭:「你祖父那老古板,是需要費些工夫。此事,姨母來想辦法。」

  談東樵恭敬地叩了個頭,又道:

  「還有一事……是關於春花。」

  「如何?」

  「成婚不過漫漫長途中一行腳歇處,春花說,更重要的是『以後』。東樵想請教姨母,怎麼才是令她心安喜樂的『以後』,而我,又該如何做,才能有這樣的『以後』?」

  瑩然淚水從袁氏眼中湧出,一時連絹帕也止不住。她嗚咽起來:

  「……我那姐姐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

  莫非這就是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1-22 04:07 PM

第八卷 京城雪之酌彼春酒 第一百十一章 酌彼春酒

  春花回到家,與幾個候著的掌櫃議了遍事,再抬頭看更漏,已是近子時了。

  正打算回房歇息,門子來報,道安德侯府已將一壇「春晝」送過來了。除了酒,還有一張長長的禮單,都是些布匹首飾,香粉妙玩。送禮的人口甜如蜜,說是安德侯府的一份小小心意,早知春花老闆喜歡,莫說「春晝」,便是瓊漿玉液也該早早送來。

  李俏兒將禮單送進來,不解地問:

  「東家,他們堂堂侯府,怎麼對咱們這麼客氣?」

  春花瞅著那禮單,半晌,笑了一聲:

  「俏兒,我記得阿葛說過,一壇『春晝』在京中的市價大約是一千兩。」

  「嗯,不過去年的『春晝』都已開了,今年的還未出,有錢也買不到呀。」

  「你去封兩千兩銀子,跟那送禮的人回去,親自送還,就說是『春晝』的價錢。還有其他的禮物,一樣不落,都退回去,就說長孫家感激侯府抬愛,但向來是本分經營,不敢擅領貴恩。」

  李俏兒一愣:「人家甘心情願地送,為什麼不收?」

  「送得雖甘心情願,卻不是衝咱們。」春花有條不紊地將禮單折起,「談大人是守正修德的君子,不能壞了他清譽。」

  李俏兒接過禮單,轉身要走,又倒回來:

  「東家,我也覺得,談大人今日真是器宇不凡。」

  春花唇角一彎,「嗯」了一聲,才醒悟過來,面上頓時一熱:

  「我何時說過他器宇不凡了?」

  「您是沒說,可是都寫在臉上了哪!」她笑嘻嘻躲開春花撓過來的爪子,一溜煙兒地跑了。

  春花:「……」

  這丫頭大約是跟著她久了,越發刁鑽了。

  心情由是大好,於是拍著桌子道:「來人啊,快給我熱一壺『春晝』!」

  婢女熱了酒,倒在白瓷小杯中,酒液甘紅,奇香撲鼻,捧在手中,果然像捧著一個春日的早晨。那正是:春酒盛來琥珀光,暗聞蘭麝幾般香。

  仰脖傾杯而下,酒液如湍急清冽的小溪,沖遍四肢百骸,徹底溫暖了肺腑。腦中登時一熱,便似有千萬隻欣喜的雀兒繞著眉梢鬧將起來,平生所遇的歡樂事一件一件盡數浮現在心頭,譬如她七歲時第一次打算盤便贏了石渠,被爺爺大力稱讚,又譬如十九歲那年終於當上了汴陵商會的會長,商會那群老頭兒們看不慣她又拿她沒有辦法。

  還有那日,那人說:三年前的事,是發生在他身上,最好的事。

  嘻嘻。

  真暢快啊!「春晝」果然名不虛傳!

  難怪陳葛追著她求了半年,要把侯娘子的碧桃壚買下來。若是能想到量產的法子,讓尋常百姓都喝得起,錢途定是不可限量。

  春花心頭一熱,頓時覺得室內悶得難耐,不禁一躍而起,推門而出。

  來到簷下,但見滿天星在,流月如靄,兩盞風燈如夢般搖搖擺擺。

  她驀地恍惚了。

  賺錢可以先放一放,眼下,有個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春花抬起左腕,將「桃僵」攏在指尖,輕輕地喚起那人的名姓。三個字,每個字都如蜜糖流淌過舌尖。

  「……談大人,你在麼?」

  只一瞬,那邊便有了回音,聲音透著些錯愕。

  「你遇上危險了?」

  「……」

  這話說的,沒遇上危險,就不能叫他麼?

  春花哼了一聲,目光在週遭逡巡了一圈兒:「是有些危險……」

  視線落在簷角上,一隻大肚蜘蛛正在瑟瑟結網。

  「有蜘蛛精呢。」

  鐲子對面立刻焦急起來:「你在何處?」

  「我就在家中,書房門口啊。」

  她頓了頓,湊近去看那蜘蛛:「好大的蜘蛛,肚子有簸箕那麼大,腿有高蹺那麼長……嗚嗚,談大人,救命啊……」

  她演繹得聲情並茂,酒意上湧,腳下便有些不穩,忽然腳腕一軟,跌坐下去。

  「誒?」

  跌到半路,屁股的撞痛沒有如期而來,反而落入了一個溫暖寬廣的懷抱。

  「……談大人?」

  指甲蓋兒大的小蜘蛛在簷角下奮力地織著網,渾然不知自己遭遇了一場不白之冤。

  談東樵托著她的腰肢,看了眼那可憐的蜘蛛,又低頭看向這說瞎話從不打草稿的女人。

  「這就是你說的,蜘蛛精?」

  「……」

  「腿有高蹺那麼長,嗯?」

  春花垂眸,毫不羞愧地乾笑了聲。

  「你來得……好像有點快啊。」

  真是的,她的好演技,都沒有了用武之地。她抓住他的手臂,勉強將自己撐起來,掀開還留著一絲清明的眼皮:

  「談大人,方才我叫你的時候,你在哪兒?」

  談東樵神色一僵,淡淡地撇開眼。

  「恰好在附近,聽見你喚我,便立刻趕來了。……你喝醉了?」她從霖國公府離開的時候好像沒這麼離譜。

  「喝了點兒,但沒醉。」春花笑嘻嘻地睨著他,一把抓住他衣領:「談大人,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說實話,剛才你在哪兒?」

  撒謊成精的人,還好意思讓別人說實話。談東樵深深地嘆了口氣,但骨子裡刻著的板正讓他還是如實回答:

  「在你家門口。」

  他從霖國公府出來,片刻也沒耽擱,立刻趕到長孫府。到了門前,才察覺人家戶牗緊閉,原來已過了子時了。心中反覆演練了多次的說辭堵在了喉嚨口,他只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便這麼在長孫府門前愣愣地站了許久。

  站著站著,自己也覺得無趣,打算回府時,有軟語輕拂過靈台。

  談大人,你在麼?

  春花收回雙手,捧著臉,吃吃笑起來,像隻偷吃到魚的狸貓。

  「談大人,你是不是有很多話,要跟我說呀?」

  談東樵低頭,將她的可愛與狡猾全部攏進眼底。

  「是。」

  「是不是心急如焚,非要此事說出來不可?」

  「是。」

  「那你進來說吧,我有好酒。」她拉起他微涼的手,一路拉進她的書房兼閨房。

  京城這處,雖是臨時寓所,也被她佈置得很是舒適,與汴陵的書房幾乎一模一樣。談東樵心中湧起一股溫柔情思,軟得像天邊的白雲。

  春花把他按在榻上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春晝,給他也倒了一杯,才道:

  「說吧。」

  談東樵道:

  「你上次問我,可曾想過以後。我從前未曾想過,這幾日卻是認真想了。」

  春花屏住呼吸,故作輕鬆地端起酒杯往唇邊送。

  「我已分別稟報了祖父與姨母兩位長輩,我想入贅長孫家。」

  「噗!」

  兩千兩一壇的「春晝」噴了他一臉。

  「……你跟談老太師和霖國公夫人都說了,你要入贅?」

  「……」談東樵鎮靜地以袖擦乾臉。

  「他們……怎麼說?」恐怕肺都要氣炸了吧?

  「祖父還是不允,但我意已決,姨母也願意助我說服祖父。本想等取得了祖父允准,再向你求親,但……」

  他靠近些,炯炯地望定她:

  「我好像……等不及了。」

  春花一愣。

  「姨母說我,連從前都沒有,談什麼以後。我想了想,確是如此。我從前只曉得讀書、修行、查案,生在人世間,便似遠遠地路過一般,若哪天突然走了,似乎也沒什麼遺憾。但如今有你,我才想,好好看看這人間。」

  「春花,我不知道你想要的以後是什麼,但除了天道、法度、良心不能違,別的,我都可以。」

  厚木醇清的氣息吹拂在她鼻尖,他輕輕抬起她下頜,溫潤的唇靠得極近:

  「我一生,只做這一樁生意,押上全部本錢,有錯必改,有難同當,不討價,不還價,不記賬,不欺,不妄,不悔。」

  春花怔怔地望著他,雙肩難以自抑地顫抖起來。一頭軟犄角的小鹿在她心裡四蹄如飛地衝撞起來。

  她舔了舔乾澀的嘴唇:「你……非要這麼老實麼?」

  無招勝有招,他就這麼不遮不留,讓她這奸商怎麼辦?

  正當此時,窗上驀地響起兩聲敲擊:

  婢女在外頭喊:「小姐,陳葛大掌櫃來了。」

  春花:「……」

  這麼晚了,這死狐狸要幹什麼?

  「有什麼事,讓他明天再說!」

  窗外猶豫了一瞬,還是道:「陳大掌櫃說了,十萬火急!」

  「……」

  她非把陳葛尾巴上的毛一根一根薅下來不可。

  果然,談東樵這木頭立刻退後了幾步,撇開視線:「你若有事,就先去忙吧,待明日……」

  「不行!」春花斬釘截鐵,「你就在這等著,我去去就來。」

  她走出幾步,又回身不放心地叮囑:

  「若是等得無聊,你就幫我看一會兒賬本。」

  「總之,不准走。若我回來看不見你……」她支著腦袋想了半天,一時也想不到有什麼可威脅他的,於是頗有氣勢地「哼」了一聲,表達了一個模糊而嚴重的警示。

  談東樵劍眉一挑,不大厚道地笑了。

  「遵命。」

  春花走後,談東樵先是在小榻上坐著發了一會兒呆。爾後,想起她的吩咐,於是來到書案前,替她將幾摞賬本按時序,門類分別整理,將案上筆墨、紙張都歸置一番。

  這位女東家,有時心思細膩,有時則粗心又毛躁。她腦子伶俐,遇到需要條分縷析的事,便隨手抽一張紙,或開一本札記,將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寫滿紙張。只是寫了又不收拾,扔得到處都是。

  恍惚間,他好像又成了那個叫嚴衍的賬房先生,跟在東家屁股後頭收拾殘局。

  拾掇得差不多了,談東樵在書案後坐下,正要取一本賬本來看,卻突然瞥見賬本的最底下,有本黃色封皮的冊子露出半個角。

  封皮的角落上,拙劣地畫著一棵樹,一朵花。

  「……」

  畫技一般,但意思到了。

  他沉吟半晌,還是伸手,將那冊子抽了出來。

  封皮上明晃晃地寫著兩個大字:

  以後。

  ……看來,這就是春花老闆的本錢了。

  他看,還是不看呢?

  談東樵沉默地瞪著那可笑又可愛的小冊子,看了許久。

  他也不是……非要這麼老實。...<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1-22 04:15 PM

第八卷 京城雪之酌彼春酒 第一百十二章 且醉花間

  陳葛的急事,也與這一壇「春晝」有關。

  碧桃壚是京城南城牆根腳下一家偏僻的小酒館,似乎大運皇朝開國的時候,它就已經在那兒了。雖然是老字號,卻一直是小本經營,從未有擴大店面或多雇夥計的意思。這一代的東家是個女子,名喚侯櫻,性情偏僻冷漠,從不與人相交,卻仗著家傳的釀酒技藝,在京城酒業佔著一把不大不小的交椅。

  碧桃壚有兩個傳了許多代的鎮店酒方,一名「春晝」,一名「霜枝」。「春晝」如春,飲者撫掌大笑,喜不自勝,「霜枝」似雪,飲者黯然銷魂,憂懷悲淒。「春晝」一年十三壇,「霜枝」一年十六壇,碧桃壚每年產夠了數,便關門謝客,彷彿跟錢過不去似的。

  陳葛管著京城的春花酒樓,酒品的採購是最重要的一項開支。他這一年來勵精圖治,已和京城大部分的酒坊都簽下了供酒的契約,凡是春花酒樓訂貨,不僅要保障貨量和品質,還要給出行內最低的價格。

  偏就在碧桃壚碰了一鼻子灰。

  侯娘子冷冰冰地告訴他,「春晝」和「霜枝」,再沒有多了。至於普通的「碧桃」酒,但有了再來拿貨,也得隨她心情。

  陳葛受了氣,發下狠來,揚言要買下碧桃壚,改名作春花酒壚。

  這事,春花原本不置可否。但今晚飲了一壺「春晝」,她改變了想法。

  確實如陳葛所說,長孫家的酒樓生意已做到極致,若要擴張,還得尋求新的方向。向上游去開酒壚,是個不錯的選擇。

  碧桃壚是小本生意,東家不擅經營,釀酒的才藝確是突出。若能併入長孫家旗下,不僅能為原本的酒樓生意節省成本,也能開拓新的利潤來源。

  陳葛聽說春花得了壇「春晝」,急赤白臉地趕過來,問她要主意。

  「外人不知,我卻打聽清楚了,碧桃壚裡頭,安德侯府也佔著股份呢,他們開門的營業鋪子,賃的也是安德侯府的產業。你既然能從侯府要下一壇『春晝』,能不能托侯府在侯娘子面前說一說好話?」

  春花只覺陳葛渾身的不順眼,板起臉道:

  「『春晝』是我打雙陸贏回來的,侯府表面不說什麼,心裡怕還記恨呢。」

  「平時嘴甜得抹了蜜的人,怎麼偏在刀口上得罪人?」陳葛恨鐵不成鋼地瞪她,「我這麼費盡心思,還不是為了長孫家的產業?咱們做生意的,外人看著光鮮,其實如同逆水行舟,只許你越做越大,不許你往回收攏。每日一睜眼,汴陵有一群小股東等著分紅,酒樓裡有一群廚子夥計等著工錢,人人都想明日比今日好,這些重擔,不都得咱們背在身上麼?」

  他氣悶地往椅子上一坐,倏然想到什麼,直起身子:「春花老闆,你是功成名就了,掙下的家業一輩子也花不完,如今只想著找個如意郎君,舒舒服服下半輩子。可是你手底下這些人呢,咱們後頭跟著的小股東呢?鋪子裡的夥計呢?他們的以後,你都不考慮考慮麼?」

  春花微微一愣。

  今夜的歡欣情愫在陳葛的這一問中,冷卻了下來。

  陳葛的難處,她其實感同身受。總問談大人以後,其實自己的以後,也並未想清楚。

  早年間,在汴陵開一家小小錢莊,做夢都是把生意做大做強,做到三江五湖,伸到各行各業。現如今,「春花」二字在錢莊、酒樓、布匹、營造等都已是最金字的招牌,她卻問不出一句然後了。

  然後,又該往哪裡走呢?要繼續做大做強,買下更多的鋪子,吸納更多的合作夥伴,將打著「春花」兩字的點金手伸向更遠的地方?

  春花沉默了許久。久到陳葛以為她動了怒,忐忑地要出聲,她才長吁了口氣:

  「阿葛,我近來在生意上確實有些憊懶,對你不住。購下碧桃壚,確實是咱們進軍酒業最好的選擇,機會稍縱即逝,一定要把握住。」

  她甚少對下屬說這樣的軟話,陳葛不禁訝然。

  春花負手在堂上來回踱了幾步,思忖良久,終於有了計策:

  「她不是為錢,必是有更看重的東西。」

  她掏出隨身的小印:「你拿我的帖子,去京城商會中幾位老闆府上一一拜望,問清楚這幾件事。」

  她面授機宜,如此這般,條分縷析,末了,又補充道:「打蛇需打三吋,我相信沒有不合適的生意,只有不合適的價錢。我會去信給咱們汴陵商會和產業旗下所有掌櫃,定要做成這筆生意。」

  陳葛大喜過望:「我的姑奶奶,總算你還有點良心。兄弟祝你和如意郎君白頭偕老,恩愛無雙。」

  春花白了他一眼:「快滾快滾。」

  陳葛哈哈大笑,招呼下人送上一個小酒罈。

  「『春晝』難得,『霜枝』亦是稀少。我從上陽樓高價買了一小壇,東家嘗過就知道,碧桃壚價值幾何。」

  送走了躊躇滿志的陳葛,春花又盤算了片刻,將諸事梳攏,這才安下心來。

  正打算回房休息,倏然覺得有什麼不對。

  陳葛來之前,她在幹什麼來著?

  「……」春花狠狠一拍腦門。

  書房裡還有位天官大人!

  看一眼更漏,竟已過去了半個多時辰!她還掐著脖子嚇唬人家不准走,自己卻忘了個乾淨……

  談大人定要生氣,不理她了。

  春花一路小跑回來,推開書房門,才長出了口氣。

  人還在。

  青衫的男子肩脊端正地立在書案前,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持著本冊子端在眼前。

  倒是聽話。

  她掩上門,再轉過身來:

  「談大人久等了……誒?」

  那封皮的顏色,怎麼有點眼熟?

  彷彿被一道天雷從天靈蓋劈到腳後跟,春花老闆像個尾巴點著的炮仗般衝了過去,劈手去搶那黃皮冊子。

  談東樵極快地一收手,將冊子舉過頭頂。

  她口舌打結,八爪章魚般攀著他往上躥,但兩人身高差距過於懸殊,她不停蹦跶也搆不著半形紙皮。

  「你……還我!」

  談東樵挑起眉,莞爾地望著她。平日八風吹不動的春花老闆搖身一變,成了隻跳腳炸毛的小狸貓。

  「晚了。我都看了三遍了。」

  他唇角彎彎,一手微微用力,將張牙舞爪的狸貓禁錮在懷裡,一手高舉冊子,仰頭念上面的字句:

  「除夕,契丹小羊羔肉很不好咬,若談大人在,定能切得好入口。」

  「上元打雙陸,逢不著對手。談大人會打雙陸麼?不會我可以教他的。」

  「三月十二,郊外春草又發,想去踏青騎馬。談大人在做什麼呢?」

  「今日廚娘超常發揮,雞湯麵很好吃,我吃了兩碗。談大人長得耐看又如何,他又不會做雞湯麵。」

  「又是七夕,鴛鴦湖上都是一對兒一對兒的,真是礙眼。若是談大人在,同去遊湖也是好的。」

  「如意班新出了兩折苦情戲,談大人恐怕不喜歡。他該看些歡快的戲本子,多笑一笑,不要總是板著臉。」

  「靜宜說,在孔明燈上寫下兩人的名字,就能朝夕相見。這麼幼稚,談大人大約不肯做。」

  「跟哥哥和衡兒打雪仗,一敗塗地。若有談大人幫手,當能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他指間靈活,翻過去幾頁,露出一個畫得十分粗糙的小人,身上點著兩點,一處在右胸,一處在左臂。旁邊草率地寫著一堆小字:

  「談大人身上傷疤不少,可惜只記下了兩個,且待以後補全。」

  又翻過幾頁:

  「不能入贅,亦不能娶親,憑什麼不能有折衷的辦法?靜宜說我在這事上鑽了牛角尖,看來是真的。」

  「再見談大人,定要矜持冷漠,不失氣度,高貴冷豔地問他,可有考慮過以後。」

  再翻過一頁:

  「……高貴冷豔太難了,還須修煉。」

  「……」

  小狸貓逐漸放棄了無謂的掙扎,收起了爪牙,埋下頭,羞躁地呻吟了一聲。

  這真是打鷹的被鷹啄了眼。

  「你別念了。」

  「再念,我生氣了。」

  談東樵住了口,將那黃皮冊子放回桌上,雙手環住她腰肢,輕輕一帶,便將她托坐到書案上。

  「真生氣了?」

  春花耷拉著腦袋,臉皮漲得像紫茄子:「你偷看人家雜記,好不要臉。」

  談東樵摸了摸臉:「這位東家,不是你支使我來看賬本的麼?」

  「……你如今都不是我的賬房先生了,何必聽我支使?」

  他沉沉地笑了,勾起她下巴:

  「在我這裡,你永遠都是東家。」

  她的呼吸驟然一停,十指蜷成小結,望進他如天海般澄澈的眼眸。

  談東樵低頭,吻了吻她冰涼的鼻尖:

  「打雙陸,遊湖、騎馬,看戲、放孔明燈、打雪仗,我都願意,你想做多少遍,咱們就做多少遍。我雖未下過廚,但……還是可以學著煮一碗雞湯麵。」

  春花愣住了,良久,雙眸微微濕潤。

  命運待她太厚,有至親疼愛,有摯友相交,有志業可酬。她如今還想惜取這眼前人,是不是太貪心了些?

  談東樵看懂了她的心思,靈台中的軒轅柏沙沙風響,微雨如絲灑落,細密而龐大的溫柔情意自泥土中蔓生成藤。

  他於是心想,這便是天羅地網,在劫難逃。

  溫熱的唇終於難以自持,輕輕落在她唇上,牽風臥柳,如磋如磨。

  「春花,你想要的以後,就是我的以後。你心裡的賬,我都記下了,今後餘生,一筆一筆替你討還。」

  是日,春心如晝,星火朝夕,一發燎原。...<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1-22 04:22 PM

第八卷 京城雪之酌彼春酒 第一百十三章 春老猶眠

  冬晴轉覺冰霜厲,日散俄還海岳春。

  這些日子以來,談老太師都睡得不太安寧,食量也減了半,年輕時伏案過久落下後頸的寒痛也復發了。晨起的時候,竟然蔫蔫地打不起精神,就連八段錦也懶得打。

  想當年北境臨敵,朝中主戰主和兩派日日爭鬧不休,老太師夾在兩派之間,但以一片誠忠報國之心相對,從無動搖糾結,也能日日吃得飽,睡得香。如今,不過一點小小家事,竟至如此煩擾。

  看來,是真的老了。

  談老太師喟嘆了一聲,推開居室的門,眼皮也未抬,便冷聲道:

  「你也不必再求,今日還是一樣。若要入贅,就從我老頭子的屍骨上踏過去罷。」

  話音擲地有聲,在庭院中盤桓迴響了兩圈,就消彌在冷冽的晨風中。

  然而庭中空空,竟然無人回應。

  老太師呆了一瞬,喚來老僕詢問,才知道孫兒昨夜並未歸家。

  「不僅昨夜,前幾日也是日出方歸。大約公事繁忙,都在衙門的班房歇息了。」

  談老太師皺起眉:「他不是每日早上跪在這裡……」他停頓了一下,對自己接下來要說出的詞句難以忍受——

  「……求我答應他入贅嗎?」

  「啊,少爺可能是覺得求也沒用,放棄了吧。」

  「就他那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放棄兩個字怎麼寫,他知道麼?」

  老僕自然知曉這爺孫倆如出一轍的脾氣,訕訕笑了兩聲,不敢再答。

  談老太師冷冷哼了一聲,出門去了。

  老太師上了年紀以後,只在太學掛了個名職,平日多有民間書院邀請他去講學,他也不收束修車馬,對著一張張勃勃生機的年輕臉龐,將畢生所領的大道傾囊相授,心中已是無限歡喜。

  今日請他去授課的,是城東的長鷺書院。長鷺者,取其青雲直上之意,書院中多是皇朝各地選拔而來的學子,貧富不論,個個都是滿腹經綸。

  談老太師提前一刻到了書院明堂,一時有些震驚。

  他講的是《中庸》解義,乃是四書中最為難自己的一部,往常聽課的學子都是稀稀落落。不料,今日明堂內不僅座無虛席,裡外還站了三層,圍得水洩不通。

  「這些孩子……都是來聽老朽講課的?」

  後輩一心向學,老太師頓時遮掩不住面上的欣喜。

  書院學官尷尬地笑了兩聲:

  「談老,我們還請了另一位老師排在您前頭,您可先往後堂,有茶水伺候。」

  老太師微微有些失望,又想,既是一同授課,那這些學生也未必不是衝著自己來的。

  於是點點頭,邊向後堂走,邊問:

  「前頭授課的是哪位大賢?」

  學官搓著手,笑道:

  「您或許聽過,乃是如今皇朝中生意做得最氣派的女財神,長孫家春花老闆。」

  「……」

  談老太師驀地止住了步子。

  學官以為他自矜身份,不願與商賈同席授課,連忙解釋:

  「如今孩子們的出路,無非兩條,仕途和經濟。仕途這條,您是賢能大德,但走得通的終究是少數,大多數孩子,還是得走經濟一條。年輕人不通實務,聽一聽實幹的能人怎麼做事,也是有裨益的。」

  談老太師沉默了。良久,老人嘆了口氣:

  「你們如今教學生,滿口都是仕途經濟,『誠明』、『慎獨』卻都不講了。」

  那學官以為得罪了他,惶惶然便要賠罪,又聽老太師道:

  「老朽倒要聽聽,這位春花老闆都講些什麼學問。」

  春花應邀到書院講課,倒也不是第一回了。一則長孫家產業也需要招募些有才能的讀書人,二則,書院裡的後生個個腦子靈主意大,將來的生意,還得在他們身上做,多聽聽他們的想法,於她也是極好的。

  她在讀書治學上只是稀鬆,但講些生意場上的逸聞趣事,抖幾個嘴上機靈,後生們都聽得十分起勁。快要收尾時,忽見一個形容肅穆莊重的耄耋老者從明堂底下行至前排。書院的學官見了他,都露出萬分敬畏的神情,迅速讓出個位置。

  春花不由得多看了那老者一眼,對方也不甚友好的盯視回來。這盯視並非出自惡意,而是自矜自清者高傲的審視。

  春花忽然產生了弔詭的熟悉感。

  某位大人剛認識她的時候,也經常用這樣的眼神望著她。

  她心裡微微發毛,轉身喝茶的時候,低聲問學官:

  「那位老先生是?」

  「啊,那位是談老太師。您別看他穿著樸素,朝中大員有一半以上都是他的門生,他任過兩朝帝師,是儒林中最德高望重的泰斗。今日也請了他授課的,您這兒講完,下一個就到他。」

  「……」

  春花頭皮一麻,額角密密地沁出汗來。

  於是再不敢插科打諢,規規矩矩地將事情說完。末了,偷眼去看談老太師,但見他面無表情,喜怒不明。

  一席講完,幾個學子圍上來,熱烈地問著些難以回答的問題。若在平常,春花當然有好耐性一一解釋,此時卻覺得是度日如年。

  而明堂之中,人潮漸漸散去,不多時,便走得只剩一半了。

  春花留意著外頭的情形,不由得詫異,便問一個站在身旁的學子是何原因。

  「後頭不是還有談老太師的課麼?」

  那學子低聲道:「今日的課全憑自願,大夥兒都是聽說您要來,這才紛紛擠進來。談老太師講中庸,要人行大道,安天命,一頂頂大帽子扣下來,早就過時了,誰還樂意聽?」

  春花的心往下沉了一沉。

  世情如此,如談老太師和談東樵這樣的人,今後會越來越少,而如謝龐那樣的人,也許會越來越多。

  這並非她所願。

  她深吸一口氣,轉身回到台上。

  「諸位,請聽我一言。」

  正嬉笑著打算離開的學子們頓住了。

  「諸位可聽過,萬應丹麼?」

  學子們沸騰起來。近來京中涉及近千萬兩錢財的大案,誰會沒聽過?

  春花言簡意賅地將謝龐如何設局,如何行騙,萬應丹如何看似無害卻能令人傾家蕩產說了一遍。

  「我知道,今日諸位來聽我授課,不是因為敬佩我的學識或品行,只因為聽聞我逢著些運勢,掙了份不小的家業。諸位喜歡聽仕途經濟,喜歡聽事半而功倍的法門,不喜歡聽那些修身齊家的大道理。」

  學子們被她說中了心思,各自臉紅垂首。

  春花咳了一聲:

  「但我想提醒各位,所謂錢財,不過是途中乘騎的車馬。寶馬香車固然好,但生平之大幸,並不在乘車還是行路,而在於所去的地方,是否心之所向。」

  「稍後,有位老大人,不辭年老辛苦,要為諸位講一講修身的道理。我讀過的書不算多,但也很想和諸位一起,聆聽他老人家的教誨。諸位或許要問,一介商人,學《中庸》何用?」

  她低頭,自嘲地一笑。

  「若不識中和之道,我和謝龐那樣的妄人,又有何不同?」

  她行到談老太師面前,恭恭敬敬地長拜下去。

  「請談老師開壇。」

  談老太師面色鐵青地瞪著她,嘴唇翳動,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學子們低聲交換著意見,不久,紛紛回到原位坐下,靜等下一場開課。

  這一堂課,談老太師講得五味雜陳。

  一方面,這是他這幾年來,頭回覺得自己和年輕後生的距離不那麼遠。授課中眼神互動,唇舌交鋒,都令老太師心懷酣暢,意猶未盡。

  另一方面,堂下第一排坐著那個小丫頭臉上的笑意,實在是大大地不順眼。

  課罷,老太師步出書院,正打算安步當車,溜躂回家,卻撞上那不順眼的丫頭,盈盈笑著等候。

  「談老,天寒行路,對膝蓋不好,還是我用車送您回府吧?」

  談老太師斜了她一眼,但伸手不能打笑臉人,只得忍耐道:

  「老朽右膝有疾,你是如何知道的?是那小子告訴你的?」他那孫子雖還算孝順,卻不是什麼體貼的人。

  春花搖搖頭:「談老,我家亦是雙親不在,只有祖父一位長輩。我祖父比您後生幾歲,膝蓋也是早早不好了。老人家上了六十,正該多注意保暖才是。我車上常備一雙貂絨護膝,一會兒給您帶上。」

  談老太師冷哼了一聲,本想繞過她離開,終究忍不住喝道:

  「你巧言令色,刻意討好,非是想讓老朽答應,讓東樵入贅你長孫家罷了!」

  「……」

  春花輕咳了一聲:

  「談老您錯了。今日若是別個老先生來講課,我也會如此做。」

  她不避不防地直視談老太師:「其實同不同意入贅,都是您和談大人之間的事,和我並不相干。不論是否與談大人成婚,長孫春花永遠是長孫春花,人不會變,心不會變,想做的的事情也不會變。」

  談老太師一怔,半晌道:「你裝腔作勢,心懷不誠,變與不變,有何不同?」

  春花挑眉:

  「今日您在堂上,我在堂下,一席聆訓,我已經是您的學生了。老師不敢坐學生的車,究竟是學生心懷不誠,還是老師您心懷不誠呢?」

  「……」

  談老太師氣得渾身發抖,張嘴欲罵,卻不知從何罵起,一張溝壑老臉漲得通紅。良久,狠狠一跺腳,轉身上了長孫家馬車。

  「老朽執教五十多年,兩朝帝師,還怕坐你的馬車?!」

  春花笑了。

  她叫過車伕,叮囑他往車中多放兩個暖爐,添一張褥子,務必將老人舒服平安地送回談府。自己則攏了攏大氅,領著李俏兒,緣著積雪初融的街道徐徐走去。

  「俏兒,咱們兩人,就溜躂著回去吧。」

  李俏兒笑嘻嘻道:

  「東家,你又被罵了。」

  「嗨,人活在世上,哪有不被罵的。何況老人家罵我,也有他的道理。」

  「但總不至於,被罵了還這麼開心吧?」

  「我才知道,原來談大人的爺爺和他一樣可愛哪。」...<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1-22 04:37 PM

第八卷 京城雪之酌彼春酒 第一百十四章 長笑酩酊

  沒過幾日,霖國公夫人便備了行儀,正式上談家說媒。

  開場還能好聲好氣地寒暄,無奈談老太師是塊刀槍不入的鐵板,袁氏把漂亮話說了一籮筐,他竟毫不動容。新仇舊恨湧上心頭,袁氏終於忍不住,大聲指責談老太師食古不化,沽名釣譽,是個老強驢。

  談老太師怒髮衝冠,拂袖欲離場,卻被袁氏攔住,唇槍舌劍,避無可避。

  原來,當初本該嫁入談家的不是談東樵的母親,而是袁氏。但袁氏已與當時的霖國公世子韓徹私訂了終身,如何肯被拆散?談母便自願代妹妹嫁入了談府。

  「姐姐出嫁前,滿心欣悅地安慰我,說談家是忠厚人家,絕不會苛待她。我姐姐熟讀詩書,腹內自有乾坤,成親後,你們談家卻只把她當個花瓶供在深宅,既要嚴守婦道閨訓,又得不到夫君的真情。好容易生下了東樵,夫君過世又給了她重重一擊,竟至寡歡而死。」

  袁氏不無悔恨地指著談老太師:「是我親手將姐姐推入了火坑!你們談家人心中若有半點溫情,我姐姐何至於此?」

  「上天垂憐,沒有讓東樵變成個和您一樣的木頭人。他是個重孝道的孩子,您不點頭,他不會隨意處置自己的婚姻大事。但您也得見好就收,黃土埋到脖子,香火都難續的人,還抱著塊老牌匾不撒手,您害不害臊?」

  談老太師氣得七竅生煙:「老朽阻攔他入贅,難道是為了自己?女家富貴,那丫頭更是個有大主意的,東樵這孩子忠厚老實,真入了長孫家,還不是任由那丫頭拿捏?」

  袁氏恥笑一聲:「您對自己孫子是有什麼誤解?活閻王的大號都傳遍整個皇朝了,誰敢拿捏他?您自己拿捏得住他麼?」

  「入贅男子,為世俗所輕,絕對不行!那丫頭也不行,巧言令色,口蜜腹劍,包藏禍心,不合為人婦!」

  「一個坐擁上百家店舖的女老闆,嫁進談家來,晨昏定省,伺候三餐茶飯,跪在家祠裡聽您講那些陳腐文章?怕是腦子進水了才會這麼想不開吧?啊喲喲,你談家的門檻是黃金打造的不成?」

  「你……你……你……」

  「老太師這樣,不如讓東樵剃了頭去當和尚算了!」

  談老太師被逼進牆角,走又走不得,罵又罵不開,當真是秀才遇上了黑旋風,直氣得滿面紫漲,七竅生煙,一口氣沒提上來,暈了過去。幸好有位杜太醫在附近醫館問診,立刻請了來,幾針下去,老太師才轉危為安。

  談家的風波持續了數日,到談東樵將這些經過扼要轉述給春花聽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小半個月。

  收購碧桃壚的事情也不順利,京城商會的幾位酒樓行業的大老闆都上門做過說客,那位侯娘子卻依舊是八風吹不動。陳葛回來轉述,侯娘子稱自己開這碧桃壚,不是為了賺錢,所以給再高的價錢,她都不賣。

  情場與商場雙雙失意,春花趴在桌上,說不出地氣餒。

  「成親可太麻煩了。要不咱們就這般來往,不成親也成。」她嘟嘟囔囔地抱怨。

  對面的嚴正君子拍案而起:

  「不成!」

  「若是擔心有孩子,生下來我自己養得活。我幼時跟爺爺走船到滇北一帶,聽說有一族人就是這樣走婚,家裡女人說了算,男人滿村竄,生下了孩子,只知有舅,不知有父……」

  「絕對不行!」

  談東樵咬牙切齒地瞪著她,一臉除非從我屍體上踏過去的樣子。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談大人,那您說怎麼辦?」亮晶晶的眸子凝望著他,談東樵沉默了。

  良久,他嘆了口氣,執起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

  「你我是要共度一生的,如今這點波折,不過是頭一個坎兒。咱們兩人,心向一處,同心同德,總能想到解決的辦法。」

  他掌心慣執劍落下的厚繭硬硬地磨著她指尖,春花的心卻慢慢柔軟起來。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將臉貼在上面:

  「談大人,你為何一口答應入贅,都不和我討價還價?」

  談東樵目光落在她含笑的俏麗臉龐上,一時挪不開眼。

  「如今這世道對女子不公,若嫁入談府,莫說那些三規六訓你無暇應付,便是一個『談夫人』的稱謂,也足以將你過往的努力全部抹殺。你自有天地馳騁,我只想做你的港灣,並不想做你的枷鎖。」

  春花一愣,心中怦然難靜。

  花言巧語她聽過無數,卻總是因他的寥寥數語深為震動。他不許來世,也不許生死,只有此刻一腔務實而坦誠的深情,令她收起戲謔,鄭重以報。

  「談大人,」她仰頭,勾住他的脖子,親親他唇角,「我可太稀罕你了。」

  談東樵沉沉地笑起來,胸中愉悅震動。

  「咱們來擬個章程吧。」

  「嗯?」

  春花轉身在書案上鋪開一張大紙:

  「嫁娶和入贅,都不過是前人畫下的框兒。咱們想要的婚姻,其實和哪個都靠不上。」她執起狼毫,飽蘸軒墨,「你我想過什麼樣的日子,只有我們自己說了才算。」

  她在紙上第一列下筆,寫下肆無忌憚的兩個大字:

  婚契。

  「我不要你入姓,也不嫁入談府。咱們將錢財、屋宅、親長贍養、後代名姓這些通通在婚契上立明,誰也不壓誰一頭,彼此平等,相敬如賓。立成之後,我讓羅子言改一改,咱們簽字畫押,再拿去給老太師瞧瞧,看他還有什麼理由不同意。」

  談東樵被她這大膽的言論驚了一驚,思忖了片刻,劍眉慢慢舒展開來。他輕輕攬住她腰肢,朗笑道:

  「那就請春花老闆立約吧。」

  「我只有一條請求——」

  「什麼?」

  「你總稱我『談大人』,不覺得疏遠麼?」

  春花抿唇一笑:「『談大人』很好啊,若不在稱謂上尊重些,我怕會忍不住欺負你呢。」

  談東樵高高地挑起眉。

  「你若不喜歡,」春花笑嘻嘻地望著他,「那我就叫你……」

  「……小東東?」

  「……」

  這稱呼,聽上去還有幾分耳熟,是怎麼回事?

  只提了一條婚契,談大人就鎩羽而歸。在反覆拒絕了「小東東」之後,談大人勉為其難地接受了繼續被稱為「談大人」。

  不過,日子還長著呢。

  立好的婚契呈到了談府和霖國公府,袁氏自然是大喜過望,直誇春花機靈懂事,談老太師卻遲遲沒有回音。

  到第三日上,卻出了大事。

  春花正在藥鋪裡和尋靜宜抽驗新進的一批藥材。藥鋪的夥計大呼小叫地衝進來:

  「兩位東家,陳葛大掌櫃被打傷了!」

  春花大驚失色:

  「何人打傷?」陳葛修為雖稀鬆,好歹是個老五,尋常人誰能傷得了他?

  「正是碧桃壚的侯娘子,她原來……是個妖怪!」

  原來陳葛又帶了禮品,前去碧桃壚見侯娘子,不知怎地商談得不妥,起了爭執。陳葛失手打破了一壇窖藏的老酒,激得侯娘子大失了常性,竟現出原形來。

  侯娘子真身乃是一頭通體銀毛的白猿,有整層屋舍那麼大,一巴掌便將陳葛掀倒在地。

  京中有靈氣波動,斷妄司雖然收到了消息,但終究不能立刻趕到。眼看陳葛的性命就要交待在此處,京郊垂雲觀修道的樂安真人恰巧經過,施法制住了白猿,從猿掌底下將陳葛救了起來。

  春花聽得心中一緊:

  「阿葛現在怎麼樣了?」

  「樂安真人說,陳掌櫃是被妖怪所傷,普通大夫治不了,把他帶回垂雲觀醫治了。」

  「那……侯娘子如何了?」

  「那白猿啊,有位聞捕頭帶人趕到,不知使了什麼法術把她變回人形,鎖拿回衙門了。」

  尋靜宜道:「碧桃壚那侯娘子雖然脾氣不好,從前也沒鬧出過什麼風波,怎麼突然和阿葛起了性命之爭?」

  春花憂慮道:「既然斷妄司已經介入,定能查個清楚。眼下最重要的,還是阿葛的傷勢。」

  於是將手上的事簡單交待一番,驅車往京郊的垂雲觀去了。

  高山絕雲霓,深谷斷無光。垂雲觀的所在極為偏僻,馬車行過崎嶇山路,抵達山谷中的觀門時,冬雨已捎帶著陰霾和寒霧兜身而至。

  今日另派了李俏兒去城外接一趟鏢,所以只有她一人來去。春花看一眼晦暗的天色,不知怎地,猛然打了個寒噤。

  知客的小道姑將她引進精舍之中,等候了許久,也不見人來。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衣衫破舊的少年上來看茶,深深瞥了她一眼,立刻又低下頭去。春花便問:

  「請問小哥,樂安真人在何處?」

  少年只搖頭,卻不說話。

  竟是個啞巴。

  春花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又道:

  「小哥,今日樂安真人帶回來一個受傷的人,你可知在何處?若是他平安,你就點點頭,若他有危險,你就領我去找他可好?」

  少年沉默地望了她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

  春花這才寬下了心:

  「那我就在此等候樂安真人?」

  少年又點點頭,目光繞著她上下逡巡了一圈,蘧然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春花被他看的有些發毛,只得裝作不經意地轉過身去,端詳牆壁上的壁畫。

  壁上繪著一幅洛神圖,卻不是川上女仙驚鴻一舞,而是伏羲女投江而死,化為洛神。壁畫色彩濃烈,洛神雙目含悲,籠罩一股淒涼幽森之氣。

  春花身上更冷,正坐立不安,忽聽一道沙啞的嗓音從身後傳來:

  「仙人,亦在局中了。」

  她倏然回身,身後除了那少年,並無他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1-22 04:49 PM

第八卷 京城雪之酌彼春酒 第一百十五章 餐松飲澗

  「方才,是你在說話嗎?」

  少年盯著春花,良久,搖了搖頭。

  春花背上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你……從前見過我?」

  少年毫無表情地搖了搖頭,看不出任何破綻。

  「連啞巴都能聊上幾句,不愧是春花老闆。」

  紅衣道姑手持拂塵,含笑踏入精舍,聲音如玉魄般冰涼。

  樂安真人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眉目間頗有剛毅堅韌之色,貌美而冷,令人心折。

  「陳大掌櫃的皮肉傷沒什麼大礙,但白猿掌上有些妖毒,還須以法力清理。如今妖毒已盡去,陳大掌櫃稍後便會醒轉,春花老闆可將他帶回去,好生休養。」

  春花上前兩步,深深拜下:

  「多謝樂安真人救了阿葛性命。今日來得急切,未準備謝禮,稍後著人送來。長孫春花有恩必報,他日樂安真人但有差遣,儘管開口。」

  樂安真人越過她,在上方的太師椅坐了:

  「春花老闆大名如雷貫耳,能賣您一個人情,也是樂安的幸事。」她垂眸微微一笑,「不過,樂安只是投桃報李罷了,我表哥長思還托庇在你門下,多承照顧。」

  春花一愣,倒沒想到,樂安真人和祝十還有這層關係。祝十身份不為外人知,倘若洩露,恐生事端。她撇了一眼那不知真啞還是假啞的少年,默然片刻,終是道:

  「春花……不明白真人的意思。」

  樂安真人笑了笑:「春花老闆口風很嚴,這是好事。」順著她目光看向那少年,瞭然道:「小啞巴,你且出去,我與春花老闆有話說。」

  小啞巴柔順地點了點頭。

  樂安真人目送他出了門,才道:「這孩子是個啞兒,春花老闆不必擔憂。」

  她倚在那伏羲女投江的壁畫下,面目竟和畫上的伏羲女有幾分相似,更添了詭異。春花心中不禁生出些不安。

  「那孩子,真不會說話麼?」

  「他從小就被我撿回來,養了好幾年。也曾請過大夫來看,都說是天生的廢喉嚨,救不得了。」

  春花道:「真人是修道之人,難道沒有什麼法術,能讓天喑之人開口?」

  樂安真人不明白她為何將話題轉到這上頭,微微有些不耐煩,但仍道:「法術沒聽說過,倒是有一種人,名喚『窨者』。」

  「何為『窨者』?」

  「傳說是前世死得極為孤苦之人,心中有執念不肯去,便在地府求判官放他下一世得償所願。怨魂不喝孟婆湯,帶著前世記憶轉世投胎,出生便是奇醜無比、一世無親,口不能言,是為『窨者』。『窨者』一生只能說三句話,說完便死,但這三句話,都一定會成真。」

  春花面色一暗:

  「真人怎知那孩子不是『窨者』?」

  樂安真人微怔,旋即大笑:「『窨者』只是個傳說,我從沒見過。何況抱執念轉世者,若不是有大仇要報,便是貪功名富貴。這孩子從未說過一句話,沒有殺過人,也沒有什麼功名富貴沾身,怎麼可能是『窨者』?這世上又醜又啞的苦孩子,多著呢。」

  她如此篤定,春花也不好再多言,又行了一禮,便要去看陳葛。

  樂安真人卻叫住了她:

  「春花老闆,恰逢這機緣,我有一事不明,還想請教。」

  春花只得坐回去:「不敢言教,請真人示下。」

  「百姓們都說你是……女財神,不知這人間,是否真有財神?」

  春花一愣。

  「女財神之說,純屬謬談。至於世上是不是有財神,我一個凡夫俗子,如何能知?」

  「若世上真有財神,春花老闆以為,應當是什麼樣子的?」

  「若有財神,必然是要使世間錢財公平分配,多勞者多得,有智才者多得,不勞、不智,只佔著天時地利盤剝他人者無所得。」

  樂安真人以玉手支頤,眸中隱隱含笑:

  「若財神有了情愛私心,該怎麼辦?若財神自己佔著天時地利,盤剝他人,又該怎麼辦?」

  這幾個問題問得實在天馬行空,春花心中暗暗納罕,只得應付道:

  「情愛私心,自然會腐蝕公正。」

  「哦?」樂安真人挑眉。

  「但紅塵之中,誰沒有情愛私心呢?所以,這人間,本不該有財神。」

  樂安真人神色一凜,似乎進入了神遊中,久久沒有說話。春花喚了她一聲,她彷彿從夢中驚醒,收起臉上的笑意,站起身來。

  「時候差不多了,陳大掌櫃也該醒了,請隨我來。」

  春花點點頭,跟在她身後出門。

  樂安在門前站住,半側過身:

  「春花老闆說得甚好。人間,本不該有財神。」

  陳葛的傷勢確實不重,那白猿在他肩背上留下一個烏青手印和幾點刺傷,五臟六腑倒是無礙。

  陳葛由小啞巴扶著坐起,春花隨著樂安真人踏入房中,連忙喚他,他卻避開了春花的目光,垂首不語。

  「阿葛,你怎麼了?」春花欲伸手去碰他額頭,他卻猝然向後一縮,躲開了她的碰觸。

  樂安真人在一旁道:

  「陳大掌櫃中了妖毒,精神還有些錯亂,認不出熟人也是有的。」

  春花怔愣了一瞬。

  樂安真人再道:「春花老闆不必擔憂,接回去慢慢調養幾日,也就恢復了。」

  春花點點頭,心道,回去還是要請羊大夫來瞧瞧。伸手要扶他起身,陳葛向側一躲,險些摔跌,還是小啞巴眼明手快地將他扶起。

  樂安真人嘆了一聲:「他不願你碰,就讓小啞巴送他出去吧。」

  回程的馬車上,陳葛將自己縮成一個小團,遠遠地與春花各據馬車一角,春花無奈,只得與他拉開距離,問他許多話,他也不答,更不與他目光接觸。

  馬車停在長孫府門口,長孫石渠與長孫衡早收到了消息,一見這場面,立刻撲過來,一個叫「阿葛」,一個叫「舅舅」,把陳葛吵得面現痛苦,但那些驚懼的神情,卻慢慢地消散了。

  「別吵了,我頭疼。」他終於沙啞地開口。

  一大一小把陳葛扶入廂房中。陳葛卻並不排斥他們兩人的碰觸,神色也恢復了正常。

  春花微微心安,果然還是阿葛。

  待要上前說話,陳葛卻又露出閃躲之色,直往長孫石渠背後縮。

  石渠愣了一愣,沒心沒肺地笑道:「阿葛你怎麼了,這是春花,又不是洪水猛獸。」

  春花收住了腳步,心中一沉。

  阿葛不是不認得她。分明是認出來了,卻又懼怕她。

  可是,阿葛有什麼理由要懼怕她呢?她區區一個弱女子,連隻雞都打不過。

  羊大夫已候在府中,又將陳葛的傷勢重新檢視了一遍,確信外傷沒有大礙,精神也沒有什麼問題,一切都如樂安真人所說。

  春花將自己的疑惑說出,羊大夫道:

  「大約真是受了驚嚇吧。那白猿是個女子,也許和你有幾分相像。」

  春花不語了。

  不是這樣的。樂安真人亦是女子,但陳葛對她並未流露出恐懼之意。何況,陳葛向來張狂招搖,根本不是個膽小的人。

  她不由得回憶起垂雲觀的壁畫,那啞巴少年,那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話語,還有樂安真人那貌似親切友善,實則暗藏鋒芒的笑容。

  春花走出房門,喚過李俏兒:「咱們鏢局的老趙是京城的地頭蛇。你去找他查一查,京郊垂雲觀的樂安真人,到底是什麼來頭,有什麼隱秘傳聞。」

  李俏兒應了是,偏著頭笑嘻嘻道:

  「東家,外頭有人找。」

  春花一愣。

  因為陳葛的事,兵荒馬亂地忙了這一日,此刻夜幕已是低垂,誰還會來找呢?

  「東家忘了,今日本來是約了誰要出門?」

  「啊呀!」春花一拍腦袋。

  京城戲園子裡新出了個生離死別的苦情本子,今日本來約了談東樵去看戲的。看完了戲,兩人打算去瞧瞧她剛買下的宅子,其中有些佈置,她還想問他的意見。

  這下可好,她又忘了個乾淨。

  急急衝進花廳,青衣瘦削的男子正襟危坐在堂下,慢條斯理地啜著茶,神情中並無不耐或怒意。

  「那個……談大人……」她囁嚅地靠近。

  談東樵挑起眉望她,放下茶盅。

  「嗯?」

  「事發突然,忘了遣人去告訴你一聲……」

  「哦。」

  「是我不對,你若不快,下回也照樣放我一回鴿子。」

  談東樵莞爾失笑:

  「我怎會不快?你家裡出了事,我該及時察覺,過來幫你才對。只是……」

  「怎麼?」

  他幽幽地嘆了口氣。

  「你我都是忙人,今後這樣的失約,恐怕是常事。」

  春花撇嘴:「怕什麼。今日不成,約明日,總有一日能約上。既然喜歡了你這樣的人,等一等也無妨。」

  談東樵神情瞬間柔軟,輕輕摸挲她頭頂:「我也是這樣想。」

  春花綻出笑意,今日所受的驚嚇和不安如雲霧般裹著她腳不沾地,此刻終於落到了實處。她緩緩伸手抱住眼前人的腰,將自己埋進他胸口。

  「今天可真是漫長。」

  談東樵將下巴擱在她髮心,低聲道:「今後遇上事,記得用鐲子喚我。」

  春花仰頭:「沒遇上事呢?」

  「……也隨時候命。」

  她將腦袋埋回他衣襟,吃吃笑起來。

  談東樵有些無奈,嘆道:「老五混跡凡人,體質卻終究異於常人,常有發怒失控之舉,所幸陳葛並無大礙。案子是老樊在審,侯櫻自述,因為陳葛打碎了她精釀多年的酒罈,才一時控制不住怒意。按律,斷妄司封她內丹三月,繳納些罰金賠付,關押十日。」

  春花薄怒:

  「阿葛的傷勢看起來不重,但我總怕有些後遺症。」

  「若後續發現其他的病症,可將情況告知斷妄司,依律重判。」

  「……」

  總覺得這處罰太輕。但他既說按律如此,春花也不好再說什麼。

  這是長孫家在京城酒業的第一宗收購,本該做得風光體面,卻遇上這麼個煮不熟蒸不爛的主,欺負到她頭上來了。

  律法能做的有限,卻不妨她在律法之外,用些別的手段。汴陵的梁家,就是侯櫻的前車之鑑。

  她揮一揮頭,將心思沉回當下。

  「談大人,今日去不成戲園子,也看不成宅子了,咱們改明日去?」

  黑眸亮晶晶地望著他,談東樵有些不忍:

  「春花,對不住。」

  「呃?」

  「東南海上有惡蛟作亂,侵擾商船。陛下有旨,命我率人前往鎮壓,明日一早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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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窨:音同印,深藏、忍住。...<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1-22 04:55 PM

第八卷 京城雪之酌彼春酒 第一百十六章 淥蟻柔旨

  席未暇暖,驚聞話別。

  春花呆了一呆,嘴唇囁嚅了片刻,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惡蛟……危險麼?」

  他不是會哄人的人,沉吟片刻,道:「危險,但沿岸民不聊生,不得不去。」

  「……」

  「斷妄司在水上收妖的經驗不足,不過一干工事機巧都已安排妥當,應當不會有問題,你放心。」

  ……他這麼說,教她如何放心?

  春花自己便是個到處惹事衝鋒的,從來只有爺爺和哥哥擔心她,這回,輪到她擔心別人了。這滋味真是不好受,總覺得得做些什麼,又使不上力。她苦思良久,命人去房中取了個黃銅匣子出來。

  「這是三十丸玲瓏百轉丹,你帶上,性命攸關時,服下一丸,便是閻王來了,也能吊上一刻鐘。」

  饒是談東樵見多識廣,也怔了一怔。這靈藥在澄心觀地下曾救過他一命,其後他問過韓抉,原來這藥丸原料極其珍惜,一丸的市價高達三千兩。

  這是將全部私藏都掏出來給他了。

  「這麼貴重的藥,你自己留著,以備不時之需。」

  春花笑道:「我自己隨身帶著兩丸呢。這是吊命的藥,卻不能治病,多了也無益。你多帶些,萬一遇上事,能救的可不止一條命。」

  談東樵知道她說得有理,猶豫了片刻,終於收下。

  「你……不生氣麼?」兩人方初定情,尊長還未徹底諒解,婚儀也在籌備之中,他卻要拋下她遠行。

  春花低頭思忖片刻,道:

  「不快是有的,但我想了想,和你一起,本就不指望日日畫眉舉案。倘有一日我因為不得已的緣由,要拋下你遠行,你也會等我的,對嗎?」

  談東樵凝視著她:「那是自然。」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春花,我看出祖父已經諒解了我們的婚事,只是礙於體面,還須時日。我此去恐怕要一月以上,你……待我回來,我們便成婚。」

  盈盈水眸倒映著桃花青山:

  「好。」

  紛踏的腳步響起,長孫石渠扯著衡兒,氣喘吁吁地從後堂跑過來:

  「可算趕上了!」

  「談大人,我有話對你說!」

  長孫衡和爹爹一起大喘著氣:「我……我也有話對你說!」

  尋靜宜負著手,跟在後面踱步過來,淺笑:

  「我跟這兩個可不是一起的,我是來看熱鬧的。」

  春花與談東樵互視一眼,兩兩挑眉。

  石渠好容易撫平了氣息,在兩人面前站定,氣沉丹田,大喝一聲:

  「你是不是想娶我妹子?」

  旁邊一個縮小版一模一樣地叉起腰,奶聲奶氣地吼:

  「你是不是想娶我姑姑?」

  春花扶額。

  談東樵愕然望著這一大一小,旋即莞爾:

  「是。」

  他答得坦蕩又迅速,石渠愣了會兒,又現出怒色:

  「你想娶她,問過我這當哥哥的答不答應麼?」

  長孫衡依葫蘆畫瓢:「問過我這當侄兒的答不答應麼?」

  春花微微紅了臉:「哥哥,你又犯什麼毛病?」

  尋靜宜笑著把她拉到一邊:「你哥這症狀,不發出來容易得病,還是容他發一發得好。」

  「……」

  春花正無語,便見談東樵撣了撣衣袍,深深一揖:

  「石渠兄說得是,還請石渠兄與衡哥兒首肯,並報老太爺垂承。」

  「……」

  石渠大概料不到談東樵會這麼配合,愣了半晌,還是衡兒踢了他小腿肚一腳,低聲道:

  「爹爹,嚇唬他!」

  「對對對,嚇唬他。」

  石渠醒悟,忙又收拾出一副威武慷慨的長兄模樣:

  「這個……男女婚嫁,乃是成理。你們兩情相悅,為兄又是個明事理的,當然不會棒打鴛鴦。」

  「你們的婚事,我已寫信向爺爺稟報,爺爺也已經答應了。正所謂長兄如父……」

  尋靜宜終於忍耐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春花低吟了一聲,背過身去,實在沒眼看。

  「我身為長兄,還是得叮囑你幾句。」

  談東樵微微一笑:「石渠兄請說。」

  「談東樵!」石渠大吼一聲,春花和尋靜宜被他嚇了一哆嗦。

  「你雖有權有勢,但今後若敢欺負春花,我爺爺、我……」

  「還有衡兒!」長孫衡脆聲補充。

  「對!我們……」

  「還有舅舅!」

  「對,還有阿葛……」

  「還有靜宜姑姑!」

  石渠的氣勢在這一波拾遺中垮了不少,他輕輕一咳,扯了衡兒一把。

  「總之,你若欺負春花,我們所有人,都不會放過你的!」

  談東樵沉沉地笑了起來。

  尋靜宜低聲對春花道:「你哥哥知道,談大人在京城的渾號是『活閻王』嗎?」

  「他知道。你瞧他這氣壯山河的架勢,心裡恐怕已經嚇尿了。」

  石渠微不可察地打了個冷顫。

  爺爺交待的這事,可真是難為他了。但再為難,當哥哥的場面必須得撐起來。

  他把胸膛挺得高高的:「你笑什麼?」

  談東樵道:「大舅哥叮囑得是,談某時刻謹記。」

  「……」

  這一聲大舅哥喚得石渠通體舒暢,飄飄欲仙,當下將胸膛挺得更高:

  「那個……成了婚以後,若她欺負你,你該怎麼辦?」

  談東樵已摸出他的路數,從善如流:「任打任罵,絕不還手。」

  石渠重重地拍了拍他肩膀,真心實意地感慨:

  「好兄弟!今後就有勞你了!這丫頭,鐵齒銅牙一張嘴,能咬死人……你大舅哥我從小可沒少吃虧,你今後的日子,可有得受呢……」

  春花實在聽不下去,翻了個白眼,拽住他領子就往回扯。

  「談大人你先走!我和哥哥好好聊聊。」

  衡兒跟在後頭,大呼小叫。尋靜宜盈盈向談東樵施了一禮,也轉身隨之而去。

  談東樵立在廳中,隱約還聽到裡頭有吵嚷聲傳來:

  「哥哥你長本事啦?《中庸》背熟了嗎?」

  「長孫春花,你能不能放尊重點!」

  「長孫石渠,你能不能靠譜點!」

  他面上浮起難得的柔和笑意。

  活在人間二十八年,常如寄居逆旅,旁觀世間百態,只以天道法度衡量。到了此刻,忽然發覺,自己離紅塵如此之近,終於身在局中了。

  談東樵轉身,大步離去。

  心知歸處,便是去得再遠,也無忐忑,只有滿滿的充實喜悅。

  翌日,談東樵便帶著聞桑等人離了京。

  再幾日,春花遣人採購冬季用度,都是些棉服被縟、暖湯食材之類,也送了幾份去談府和霖國公府。猜到談老太師不喜奢厚,送到談府的都是儉樸耐用的一類。

  她本擔心談老太師不收,卻沒料到,下人來報,談老太師順順當當地收下了,還有一份回禮。

  那古板的老爺子,還知道回禮?

  春花半信半疑地接過一個檀木舊匣子,打開一看,裡頭整齊地躺著一摞書:

  都是足本的《顏氏家訓》。

  春花一時有些無語。

  「靜宜,你最有學識,來看看,這老爺子給我送《顏氏家訓》是什麼意思?」

  尋靜宜今日休閒,跑來長孫家喝茶,見狀放下茶盞,笑道:

  「談老太師以家訓訓你,呵,他是要給你個下馬威呢。」

  春花怔了怔,半晌大笑:「看來這位老太爺,確是打算接納我了。」

  尋靜宜挑眉:「接納歸接納。今後如何事奉長輩,你心裡可有主意?」

  春花將那《顏氏家訓》擲回匣中,喚過下人:

  「你替我去談府傳個話。」

  「就說老太爺送的厚禮我收到了。今後一定照著這本家訓,清朗家風,訓誨夫君,請老太爺放心。」

  ……家訓麼,誰來訓誰,且得拭目以待呢。

  尋靜宜吃著半塊雲片糕,聞聽這話,險些將糕屑吸到鼻子裡去,哈哈大笑起來。

  笑畢,她整肅回大家閨秀的端莊,輕咳了一聲:

  「你的婚姻大事先放一邊。我且問你,那碧桃壚的收購,你打算怎麼辦?」

  春花嘆了口氣。

  陳葛這幾日終於恢復了些,能自己下床走動,見著她,也不再驚懼了,但神情還是有些不自然。

  她問陳葛,在垂雲觀中可有什麼對他不利之事,他搖頭,道樂安真人只悉心為他療傷,別的什麼也沒有。

  她再問,那日在碧桃壚,究竟是為何與侯娘子起了衝突。

  陳葛沉默了一陣,道:

  「我帶了禮物,好言相勸,她卻出言不遜。」

  看陳葛那神情,侯娘子大約是說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或者狐假虎威一類的話,才讓陳葛大怒。

  「我一時激憤,踹倒了把椅子,卻連帶砸碎了她剛挖出來的一壇新酒。我知道不好,便說要賠償,她根本聽不進去,立時發起了狂,見風就化了原形。哼,我若知道她是個千年的猿猴,怎麼會去招惹?」

  這話倒是實誠。

  陳葛垂首片刻,倏然抬頭看了她一眼:

  「這樁生意,多少雙眼睛看著呢。若是失敗了,咱們在京城的路就難走了。我聽說,碧桃壚背後是安德侯府,會不會是侯府故意和你作對?」

  陳葛的話如一把劍,懸在了她心上。當時還未有具體的方略,這幾日走訪了幾家行內的老朋友,打探了不少消息,如今尋靜宜問起時,她已有了主意。

  「碧桃壚釀酒的原料除了大米高粱,還有一味是特產在終南山中的紅桐子。那一片都是茶廠洪老闆的地,往年,侯櫻都是從洪老闆處進貨。」她露齒一笑,「我和洪老闆談了筆生意,今後三年的紅桐子,我都包了,他不准再賣給任何人。」

  尋靜宜詫異:「你用什麼做交換?」

  「春花酒樓今後三年的茶品,都從洪老闆那裡採購。」

  「這對洪老闆,確實是一筆划算的買賣。」

  「糧市上我也放出了風聲,誰給碧桃壚供貨,就是和我長孫春花作對。」

  春花好整以暇地飲下一杯茶:「碧桃壚在各錢莊還有幾千兩欠款。一個月內,侯櫻彈盡糧絕,無力付息,只能跪在我面前,求我買下碧桃壚。」

  「……這樣的手段,未免太狠了些。」

  春花冷笑:

  「商場上本就是弱肉強食,何況,也是她侯櫻不仁在先。阿葛在我手下做事有幾年了,何曾受過這樣的羞辱?這口氣,我定要為他討回來!」

  尋靜宜愕然,上回見她如此神情,還是對梁家趕盡殺絕的時候。

  如今的汴陵商界,已沒有什麼梁家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1-22 05:03 PM

第八卷 京城雪之酌彼春酒 第一百十七章 醉迷狂象

  冬日漸深,北風已起,京城的街面上結了厚厚的一層霜,孩童們再不許推搡跑叫,腿腳不好的老者,也都閉門不出。一年年都是如此過,而高門大戶的宴飲歡歌,並不因嚴寒而冷落。

  正乃是,百歲如流,富貴冷灰。

  侯櫻從斷妄司法牢中放出來,撲面的寒風頓時要將她單薄乾瘦的身軀吹走。她裹了裹衣衫,涉霜而行。

  南城牆根兒下的碧桃壚,今日又是歇業。

  老夥計王叔坐在並不興旺的火盆邊烤火,見侯櫻回來,歡天喜地地張羅飯食。

  侯櫻在火盆邊坐下:

  「老七和順子呢?」

  王叔嘆了口氣:「你出了這樣的事,他們哪裡還待得住,上半個月的工錢也不要,都跑了。」

  侯櫻怔了怔:「無妨,再招人就行了。」

  王叔聽她這毫無感情的話音,忽然間就受不了了,把湯勺往鍋裡一扔:

  「東家,你這又是何苦?人家春花老闆的價錢出得不錯,您就是苦幹十年,靠著鋪子也掙不了那麼多錢啊!」

  侯櫻搓了搓凍僵的手:「她要的可不只是我這鋪子,還有我過往所有釀酒的方子。唉,王叔,你不懂。」

  王叔臉色更不好了。

  「我是不懂。但東家,咱們這碧桃壚也開不下去呀!」

  侯櫻臉上終於現出些異樣:「為何?」

  「現在京中人人都知道,您和春花老闆不對付,還打傷了她手底下的大掌櫃。前日我去找洪老闆買紅桐子,他後倉明明屯著幾十斤貨,卻一粒都不肯賣給我!不僅如此,我家老婆子去糧市買米,米行的夥計聽說她男人在碧桃壚做事,都不肯賣米給她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咱們的大米、高粱、紅桐子都斷了貨,這酒館還怎麼開?」

  「……」侯櫻默然了。

  王叔急得直抓頭髮。

  這個女東家,性子古怪得要命,除了痴迷釀酒,別的全不關心,平日話少得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但凡說出一句話,能把聽的人噎死。

  若不是有安德侯府長年幫襯著,再加上她釀酒確實有些本事,真真是要餓死一屋子人。

  「東家,胳膊拗不過大腿,你就聽王叔一句勸,去找春花老闆賠個禮認個錯,人家那麼大個老闆,也不至於把咱們往死裡整。」

  侯櫻直愣愣地望著自己的雙手,半晌,忽道:

  「王叔,我明白了。」

  王叔一懵:「你明白什麼了?」

  「你要是也想走,就走吧,櫃上還有五兩銀子,您支走四兩,給我留一兩就成。」

  「……」

  王叔臉上青紅交錯,瞪了她半晌,驀地狠狠一跺腳。

  「我走!我也走!」果然去櫃上翻出銀箱,胡亂掏了一把,掉頭就走。

  原本封好的大門被他咣當衝開一扇,刺骨的寒風席捲著霜星刮了進來。

  灶上熱著的粥咕嘟咕嘟地開了,似在催人做點什麼。

  火盆裡的炭由紅轉白,眼看就要熄滅了。

  侯櫻裹緊了衣袍,一點都沒有挪窩的意思。

  凡人真是麻煩的動物,話多,事兒也多。一千年了,她還是學不會和他們說話,也還是留不住一個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冷風稍收,幾縷晨光灑進了鋪子。

  伴隨著的,是沉沉的腳步和一聲輕咳。

  安德府小侯爺范景年提著衣擺,一進來就先把手掌在鼻前扇了兩扇:

  「侯娘子,你這鋪子,多久沒打掃了?都是塵。」

  侯櫻懨懨地看他一眼:

  「你怎麼來了?」

  「現下也就是小侯爺我,還能大發善心來看你一眼。」范景年將鋪子裡的陳設從屋簷到地縫都打量一番:

  「何況,這房子還是范家的呢。」

  侯櫻微微皺起眉。

  很久以前,她在鐘南山下救過一個快餓死的秀才,餵了他兩顆還未長熟的青桃子。後來那秀才考中了狀元,非說要娶她報恩。他腦子也許有病,娶她算報恩嗎?他長得又不是很俊秀。何況她心裡已經有一個要等的人了。

  再後來,狀元娶了位公主,當了大官,封了安德侯。安德侯知道她別的不會,只懂釀酒,就勸她在京城裡開個酒壚,鋪子他來買,名字也是他取的,叫碧桃壚。她本來討厭在人群中來往,只想躲在鐘南山裡釀酒,但安德侯說,你既然要等那個人,在人群裡等,總比在山裡等要容易。

  她覺得很有道理。

  然後,又過了一百多年,她等的那個人還沒有等到。

  第一代的安德侯留下遺訓,碧桃壚永不納租,范家子孫,都要把這位侯娘子當做老祖宗一般敬愛。剛開始的幾十年,安德侯府把這祖訓奉若圭臬,但隨著時光流逝,祖宗的遺訓逐漸褪了色,碧桃壚交起了房租,有時,侯府還要順她一罈酒去。

  這些,侯櫻都是無所謂的,反正她開這碧桃壚也不是為了掙錢,只是為了等一個人。

  唯一煩心的事,就是要和語焉不詳的凡人打交道。而這位范小侯爺,更是說車軲轆話的能手。就像他今日過來,明明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卻非要先閒扯幾句有眼睛就能看見的事情,不說來意,單等她問。

  侯櫻嘆了口氣:「范景年,有屁快放。」

  范景年臉色有些不好:「侯櫻,你可真是野性難馴。聽說春花酒樓的陳大掌櫃被你一巴掌打得去了半條命,像你這樣的人,就該滾回山林裡當母猴子。」

  侯櫻道:「你要是不介意,我也可以打你一巴掌。」

  「……」范景年警惕地往門邊退了一步,終是住了口。

  他在門檻上站了一會兒,又覺得這麼走了有些可惜,便還是轉過身來:

  「侯娘子,你在牢裡待了十天,也該學個教訓,還是趕緊把碧桃壚賣給長孫春花吧。」

  侯櫻不解:「我賣不賣,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范景年怒瞪她:「范家在碧桃壚也是有股份的!而且這房子在你手底下,一年只能收五十兩租,若是賣給春花老闆,五百兩,五千兩都是有可能的。」

  「……」侯櫻確定他是想錢想瘋了。

  「你仗著命長,賴著我們范家這麼多年,真是好不要臉!」

  「我不賣。」

  「你不賣,莫說錢莊的利錢,就是給侯府的租子都交不上!王叔跟你說了吧?京城裡多少商戶在長孫春花手底下討口飯吃,你得罪了她,哪怕她自己不為難你,旁人哪個敢跟你做生意?」

  侯櫻大奇:「你們侯府也怕長孫春花?」

  范景年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長孫春花算個屁。……但她有個相好,那是斷妄司的頭頭,太師的孫子,京城人稱『活閻王』,和霖國公府、當今陛下都沾著親呢!斷妄司你知道吧?那可是專管你們這些妖魔鬼怪的衙門。你這回被關進大牢,不就是斷妄司使了手段?」

  范景年裝模作樣地嘆口氣:「侯娘子,他們都是一家人,你鬥得過嗎?真惹得人家不高興,便不肯花錢買,將你這碧桃壚一把火燒了,你也沒轍。」

  這話一落,侯櫻登時就不說話了。

  范景年以為說動了她,連忙趁熱打鐵:

  「長孫春花出的價錢,真的不錯。你拿了錢,再開三家鋪子也是夠的。你不是要找人嗎?你把這錢做個懸賞,廣發天下,還怕找不到那個人?便是真找不到了,那小倌館裡那麼多俊男子,有錢還怕他們不伺候?」

  侯櫻還是不說話。

  就在范景年以為她魂魄出竅的時候,侯櫻突然站了起來,清冷的聲音一如往常,不帶感情。

  「原來是這樣。」

  「啥?」

  「原來你們凡人,都是這樣想的。」

  范景年正摸不著頭腦,卻又聽這油鹽不進的母猴子說了一句:

  「好,我賣。」

  范景年大驚: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你給長孫春花傳個話,就說碧桃壚,我賣給她了。」

  春花正在花廳中,與京城商會會長齊老闆談一份十年的合作契約。彎鉤鼻訟師羅子言在一旁侍墨,尋靜宜親自點茶,幾人談笑風生,言笑晏晏。

  齊老闆年過六旬,卻還是精明強幹,身體也康健,朗聲道:

  「春花老闆這麼年輕,卻有如此雄心壯志,恐怕再過幾年,我這京城商會會長的位子也要讓給你啊。我看你不只是汴陵的女財神,你是咱們大運皇朝的女財神,是天下的女財神!」

  春花笑著搖手:「齊老這麼說,真是折煞後輩了。您有底子,我有銀子,咱們強強聯手,一起發財,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功業啊。」

  她前幾日出門受了些風寒,說話夾著濃濃的鼻音,卻絲毫無損風度,三言兩語,便將齊老闆哄得心曠神怡。

  「老朽聽說,再過些日子,就是春花老闆二十三歲的生辰?我們老哥兒幾個商量,想在金明池畔設一盛宴,把商會的老闆們都請來,給春花老闆賀個壽!」

  春花一怔:「未免有些鋪張了吧?」

  齊老闆大手一揮:「就是要鋪張,要大搞特搞!老朽要告訴京城所有的人,誰要跟春花老闆過不去,就是跟銀子過不去!哈哈哈,除了碧桃壚那位,誰會跟銀子過不去呢?」

  說曹操曹操到,正當此時,安德侯府派了下人來稟,說是侯娘子同意將碧桃壚出售了。

  春花和尋靜宜對看一眼,都有些意外,反而齊老闆哈哈大笑起來:

  「春花老闆果然有手段!老朽說得沒錯吧,誰會和銀子過不去呢?」

  春花淡淡一笑,側首問羅子言:

  「侯櫻是昨日出獄,對吧?」

  「是。」

  「怎麼一出獄,就轉了性子?」

  羅子言用筆端撓撓頭:「大約是在牢裡……想通了?」

  春花又問那回報的人:

  「既然侯娘子答應了,何時可以交接?」

  那人懵懂道:「我們小侯爺說,隨時,隨時可以。」

  齊老闆一拍掌:「那可太好了!」

  他站起身,「春花老闆,揀日不如撞日,剛好老朽隨你做個見證,咱們一起去碧桃壚把契約簽了吧。」

  春花一愣。

  事出突然,安德侯府的小侯爺也夾纏在裡頭,由不得她不多想。

  然而,架不住齊老闆一腔盛情,春花只得領著尋靜宜、羅子言,帶上擬好的契約,驅車往南城而去。

  離南城牆還有半條街,馬車外突然吵嚷起來。

  一層毫無由來的陰霾籠上心頭,春花掀起車簾:

  「外頭怎麼回事?」

  車伕回道:「東家,前頭好像起火了。」

  尋靜宜訝然道:「出了火災,前頭定是亂得很,要不咱們改日再去碧桃壚吧。」

  「不!」

  春花倏然大喝:

  「快去碧桃壚!」

  馬車艱難地穿越人流,終於在離南城牆數十丈遠的地方停下。

  春花連大氅也不及披,幾乎是躍下了馬車。凜冽的寒風迎面撲來,如密密鋼針打進她骨頭裡。

  她飛奔到近處,終於因濃煙而止步。

  碧桃壚在霜天下燃著怒焰,與之一同陷入火海的,還有毗鄰的三間矮房。火舌飛舞,火光映紅了半個天空。

  百姓四散奔逃,有那家宅店舖受了牽累的,臉上黏著黑灰,拖家帶口地哭喊。皂衣的潛火軍扛著水袋、唧筒從四面擁過去,水流激射,卻只是杯水車薪。

  不知何時,齊老闆由羅子言攙著,來到了春花身旁。

  「這……」老人挑選著詞句,「春花老闆,這也不是你的錯。誰能猜到,那女人竟是個神經病呢?」

  春花沒有聽到他的話。

  她從未見過侯櫻,卻在紛亂的人影和火光之中,一眼認出了侯櫻。

  侯櫻生得很瘦,皮膚蠟黃,穿得也單薄,一雙圓形大眼睛,如夜明珠般灼灼發亮。

  她就站在自己與火海之間,冷冷地望著自己,目光裡都是桀驁和不馴,還有很多別的東西,春花也並不陌生。

  天上陡然劃過閃電,大雨夾著雪花降臨了。春花被閃電眩目了一瞬,再去看侯櫻,卻悚然一驚。

  那不是侯櫻。

  那是她自己。

  十二年前,擎著火把,擋在尋仁瑞和長孫家錢莊中間的自己。

  區別只是,十二年前,她並沒有真的燒掉祖傳的錢莊。而侯櫻,燒了個徹底。

  春花驀然驚覺,出了一身大汗。

  羅子言和尋靜宜在她耳邊大呼,聲音卻似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頭顱時冷時熱,痛得彷彿要炸開一般。終於,最後一根細細的神經崩斷,她暈了過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1-22 05:10 PM

第八卷 京城雪之酌彼春酒 第一百十八章 揀盡寒枝

  碧桃壚的火,將南城牆根兒下的一排房子燒得乾乾淨淨,萬幸的是,並沒有損及人命。

  縱火是大罪,侯櫻剛從斷妄司法牢放出來兩天,又被關了回去。

  春花受了風寒,整夜高燒不退。羊大夫給她灌了兩服濃濃的湯藥,又紮了幾針,她才悠悠醒來。

  一醒來便問:

  「侯櫻呢?」

  羅子言知道她的脾性,早已將事情打聽清楚,守在她床前,單等她問。

  聽罷,春花沉默了良久,撐著便要起身。

  石渠難得垮下臉,攔住她:「你們在外頭做生意,件件事情都急得像催命。但再緊要的事情也比不上你的身子,今日你敢從床上起來,我就寫信……告訴爺爺!」

  這一招雖弱,卻管用。

  春花捂胸劇咳,半天才平息下來。

  「你們……都出去,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石渠還要說什麼,尋靜宜拽他一把:

  「我們走吧,讓她好好想一想。」

  一行人離去,春花才發覺腦中亂嗡嗡的一團,理也理不清。

  這些年來,經歷過許多磨難險阻,有人在商場上對她陰謀陷害,更有人要取她性命。哪一個不比這場火災更加驚險?

  但這一次,卻是不同的。侯櫻的目光,如明晃晃的烈日,將她心底的每個陰暗的角落照得無所遁形。

  驀地想起了什麼,她扶著悶痛的額頭,披衣從床上坐起來,慢慢挪到床頭,從小櫃裡拿出一個玉色的小酒壺。

  那是陳葛送給她的,侯櫻親手釀製的「霜枝」。

  「春晝」如春,得意歡喜,「霜枝」似雪,憂懷悲慼。

  這些日子以來,都是得意歡喜,她確實該嘗一嘗「霜枝」的味道了。

  酒如冷泉,淋入肺腑,散如血脈,彷彿將每個細小的毛孔都凍住了。

  她打了個冷顫,自肝腸中油然生出一股悲絕幻滅。

  富貴本浮雲,情義如煙散,所有的壯志功業、柔情蜜意,終了都不過是一場空罷了,何必要來?何必要去?

  她低頭,看一眼那酒壺,心悅誠服地讚了一聲:

  「好酒!」

  倒頭便沉沉睡去了。

  春花做了一場大夢。

  寂黑中,一切都沒有盡頭,她漂浮在無聲的深潭上,宛如嬰孩。

  倏然,水波一點,雪白的貓兒踏水而來,熟悉的橙黃的圓眼盯著她,幽幽嘆了口氣:

  「長孫春花,你還戀棧這紅塵麼?」

  春花:「……」

  「你注定在二十二歲上橫死,何苦再糾纏塵緣?」

  「……仙姿,別裝了,我知道是你。」

  「能變個人樣麼?你走了這麼久,我很想你。」

  白貓趔趄了一下。

  「你……還是不肯死,對吧?」

  春花苦笑了一聲:「不僅不想死,我還想活很長時間。想實現很多夢想,想和……談大人白頭偕老。」

  白貓一窒:

  「你道心已是不穩,長此下去,恐無善果。」

  「我不知道你說的道心是什麼,但人活的是現世。但行好事,何必要問歸途?」

  白貓用胖爪扶了扶額頭,還待說什麼,倏地一聲叱罵響起:

  「孽障,又偷我仙器……」

  深潭、白貓都如一張薄薄的紙畫,瞬間被揉成一團,圖影消失不見。

  「仙姿!」

  春花喊了一聲,卻沒有得到回音。

  黑暗快速襲來,她被席捲著向不知名的深淵下墜。

  忽然烈火燒起來了,熱浪撲面向她襲來,她大喊起來,卻沒有人來救火。她在火場中拚命奔跑,卻怎麼也逃不脫。

  彷彿又中了裂魂香,半個善魂兒從天靈蓋裡抽出來,飄在半空中,冷冷地盯著火中奔逃的軀殼。

  只見那軀殼的形態不斷變幻,一會兒是侯櫻,一會兒是自己。

  再一會兒,卻變成了頭肥碩的老鼠,盤踞在一座金銀珠寶山的頂部,四週逐漸升起密不透風的聚金法陣。

  她驚叫了一聲,從詭異多變的夢中醒來,汗涔涔濕了一身。

  窗櫺漏入幾縷破曉晨光,原來已是清晨。

  春花哆哆嗦嗦地將右手摸索到左腕,在冰涼的「桃僵」上碰了一碰。

  「談大人。」

  對面沒有立刻回答,約莫十息之後,談東樵的回音才傳了回來。

  「春花,我在。」

  他的聲音溫暖而乾淨,立刻便如一道暖流注入她心田。

  春花鼻翼一酸,淚水忽然就滴了下來。

  「談大人,我好像……做錯了事。」

  對面靜了一瞬,爾後,輕輕道:

  「可是觸發了朝廷律法?」

  她搖搖頭:「現下的朝廷律法不管這個。也許百年千年以後,會有更細緻的律法吧。」

  「可是有違天道?」

  「商場上,弱肉強食,公平競爭,大魚吃小魚,似乎也是天道。從商者,若是不爭,還有什麼路走?」

  「那……為何覺得自己錯了?」

  春花沉默了。

  有些準則,沒有衙門可以審判,只存在於人的內心。但錯,就是錯。

  談東樵等不到她的回應,輕嘆了一聲:

  「春花,你早已不是個普通的商人,而是雄踞百業的商業霸主。也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般的幸運,能得到許多人的愛重和支援。這世上許多人,繞樹三匝,卻無枝可依。強者的公平,和弱者的公平,並不是一回事。財富和權勢一樣,累積過多時,會對他人擁有強大的影響力,強者若不謹小慎微,便是恣意作惡。」

  「你也許只是……太過強大了。」

  春花怔住了。

  掙下再多的家業,積累再多的人脈,她始終還當自己是那個拿著火把,懷著破釜沉舟的恐慌心情的小姑娘,一步一步如履薄冰,費心籌謀。

  原來,她已經是真正的強者。

  她垂眸良久,輕聲道:

  「談大人,你做過錯事麼?」

  對面停頓了片刻:

  「做過。」

  她有些詫異。

  「是什麼樣的錯事?」她總覺得,他是不會犯錯的。

  「我辜負了深愛的女子,讓她等了三年。」

  「……」

  他語氣嚴肅,她卻臉頰發燙。

  「那你是如何明白自己錯了呢?」

  「看不清是非對錯的時候,不妨回過頭去,想想自己的來處,什麼是初心,什麼是一時的執迷。」就譬如他,詰問內心時,忽然明了,什麼嫁娶入贅,什麼清譽功名,都不過是浮雲遮望眼罷了。

  他頓了頓,「春花,你做的錯事,可還來得及補救?」

  「應該……還來得及。」

  他輕輕地吁了口氣。

  「那便好。」

  「人活在世,何曾有不犯錯的?所謂聖人,亦不過是時時取出初心,拂拭灰塵罷了。」

  春花震了震。初心蒙了塵,恐怕得從錦灰堆裡扒出來,才能撲打乾淨。

  「談大人,……若我犯了無法補救的大罪,你會如何做?」

  談東樵毫不猶豫地道:

  「依法量刑,論罪處罰。」

  她呆了呆,又聽他繼續道:

  「但若你還活著,我會一直在原地等你。」

  他說完,遲遲沒有聽到她的回答,不由得懸起了心:

  「春花,我的話,讓你難過了麼?」

  春花搖頭,終於輕輕笑了起來:「本該如此。」

  聽見她話中的笑意,談東樵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春花,我此刻有要務,不能和你多聊。……我知道過些日子是你的生辰,可惜此間事情未了,我……趕不回去為你慶生了。」

  春花心中一暖:

  「無妨,齊老闆他們說要在金明池畔擺五十桌宴,為我祝壽呢。你安心辦案,我知道你道法高深,但還是要諸事謹慎才是。」

  她停了停,輕柔地說:

  「談大人,我等你回來。」

  「桃僵」靈光熄滅,談東樵將凝聚的神識從靈台中散出,巨大的疲憊與痛楚排山倒海般湧了上來。

  聞桑慌忙撐住他身子,輕輕放回榻上,只見他身下的床褥,再度被湧出的鮮血泅濕。

  一旁的老大夫嘆了口氣:

  「老朽從未見過,有人肋下被啃了個大窟窿,還能一口氣說那麼多話。」

  海上惡蛟常於水下觸船,使人墜海,咬人腋下吮血,直至全身血液都被吸乾。斷妄司眾人與惡蛟大戰了三日三夜,但船隻遭它破壞,眾人紛紛落水。聞桑落得離惡蛟最近,險些被惡蛟咬中,是談東樵將他一把推開,自己卻被惡蛟的長牙咬在肋間。

  千鈞一髮之際,談東樵撐著最後一口氣,將青釭劍送入了惡蛟的腦心。他失血過多,已入瀕死之境,幸好聞桑給他塞了一顆玲瓏百轉丹,吊住了一口氣。上得岸來,延醫診治,才保住了性命。

  談東樵昏迷了三天三夜,一個時辰前剛剛醒轉,喝了口熱藥湯,便聽見靈台中有人喚他。

  聞桑長長地嘆了口氣:

  「師伯,你都這樣了,就不能不搭理她麼?」

  談東樵聲音再也無法維持平穩,宛如吊在一絲細細的線上,不住地顫抖:

  「她……聲音不對,應是受了極大的打擊。」

  談東樵艱難地抬起眼眸,望著老大夫:

  「大夫,我是否……」

  「不行。」老大夫見多識廣,哪會不知道他的意思。

  「老朽知道,你想趕回去見你那心上人,但就你身上這個窟窿,至少半個月才能下床。舟車勞頓,你要是趕這點時間,就讓你那心上人抱著你的屍首,哭去吧!」

  「……」話說到這份上,談東樵也不好再說什麼。周身強撐的那口真氣散去,他闔上雙目,終於陷入了昏睡之中。

  聞桑默默地在心裡感慨:這可真是老房子著了火,沒得救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2-11-22 05:34 PM

第八卷 京城雪之酌彼春酒 第一百十九章 冷石猿影

  侯櫻又回到了那間熟悉的囚室。她隔壁關著頭黃老虎,暴脾氣失控咬傷了人,受了杖刑,監禁三月。

  侯櫻在這裡又住了三天,那黃老虎的媳婦兒已經來送了三回飯了,有一回還帶了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兒。比起隔壁的熱鬧,她這裡顯得格外冷清。

  黃老虎吃完了媳婦兒送的東坡肉,一面剔牙一面評價:

  「早個八百年,老子也是遼東禿瓢子嶺的一霸,你這小猴就是我牙縫兒裡的一條肉!」

  侯櫻默默往後一退:

  「那你怎麼不留在禿瓢子嶺當霸王,卻要來人間?」

  黃老虎嘿聲道:「這不是,娶了媳婦兒麼?你見哪個好漢娶了媳婦兒還能當霸王的?」

  侯櫻:「……」

  「那小猴兒,這幾天都沒人來看你,你沒有家人嗎?」

  侯櫻搖搖頭。

  這時,獄卒喊了一聲:

  「侯櫻,有人來看你!」

  春花踏進法牢的時候,腳步還有些虛浮。羅子言撐了她一把,她才穩住身軀。

  侯櫻瘦小的身子隱藏在囚室的陰影中,只有一雙圓眼睛泛著幽光。

  「我見過你。」

  侯櫻的聲音清冷而細,很難想像,這樣的女子,卻有放火燒掉自己多年心血的決絕。

  「你就是長孫春花。」

  春花深吸了口氣:「不錯。」

  侯櫻扯出一個無聲的笑:

  「碧桃壚,我已經燒了。我手上再沒有什麼你需要的東西了。」

  春花沉默了一瞬。

  「侯櫻,我很抱歉。不論你信不信,這並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陰影裡,侯櫻輕輕嗤了一聲,就不再說話了。

  春花的伶牙俐齒忽然失了靈。她躊躇了片刻,嘗試打破沉寂:

  「羅訟師已向斷妄司闡明,逼你燒屋,是我的過錯。你燒燬的民舍,由我替你賠償。若能取得所有受害者的諒解,斷妄司應允,只處你監禁一個月,不再另行處罰。」

  一室靜寂。

  「侯櫻,一個月的時間不長,難為你忍耐些。等你出來,我出資為你重建碧桃壚,你想修成什麼樣,就修成什麼樣。」

  囚室內,依然毫無動靜。

  「我今日,見了曾在你鋪子裡做工做了十年的王叔,他給你做了肉粥,我帶來了。」

  羅子言從拎著的提籃中拿出一個小甕,放在牢門口。

  侯櫻還是沒有回音。

  羅子言有些喪氣:「東家,這女人出了名的脾氣古怪,自己開的鋪子,說燒就燒,請了多年的老夥計,說攆就攆。她對咱們懷恨在心,咱們又何必用熱臉貼她的冷屁股呢?您身子還未痊癒,要不……還是回吧。」

  春花沒有動。

  「子言,自恃才高者,常有幾分傲骨,待人至誠者,往往表面疏離。這事一開始就是我的錯。我不該讓阿葛來同她打交道。」

  羅子言苦笑:「可好話說了一籮筐,她也不搭理咱們呀。」

  春花沉默了。

  她在囚室門口靜立了許久,就在羅子言以為她已經放棄的時候,她驀地又開口:

  「侯櫻,我喝過你的『春晝』,也喝過你的『霜枝』,有一事,我苦思不解。為何『春晝』一年十三壇,『霜枝』卻能產十六壇?」

  羅子言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沒頭沒尾的一問,侯櫻會有反應嗎?

  但片刻之後,囚室內卻響起了冷冷的答話:

  「因為這世上,悲傷總比歡喜多三壇。」

  春花似乎也不意外。

  一個人再冷漠,對自己傾注了畢生熱情的事業,也是忍不住說上兩句的。

  她點了點頭,如閒談般繼續問:

  「我聽王叔說,你開這碧桃壚,是為了等一個人。怎麼忍心燒了它?不等了嗎?」

  侯櫻默了一默,道:

  「你想買碧桃壚,我不賣,就沒有活路。那位范小侯爺說,你和斷妄司的頭兒是相好,若惹得你不快,一把火就能燒了碧桃壚,也能隨時把我關進斷妄司。你看,我這不又進來了麼?」

  「……」

  「與其等你燒,不如我自己燒。」

  侯櫻嘆了口氣:

  「我等的人,定是等不到了。我想明白了,這麼污穢的人間,他怎麼留得住。」

  春花窒了許久,半晌道:

  「侯櫻,人間確有不少陰暗污穢之事,但也許……沒有你想的那麼多。」

  「沒有嗎?」

  「你之所以被關進斷妄司,不是因為得罪了我,而是因為燒燬了無辜百姓的居所。范小侯爺慣會胡說八道。我和斷妄司的談天官,確有些淵源,但他行事向來公正,絕不偏私,你……不要誤會他。」

  侯櫻不說話了。

  那位范小侯爺,確實素行不良,常常胡說八道。

  「你……說起那個談天官,語氣有點熟悉。他是你在等的人嗎?」

  春花也不諱言:

  「是。」

  「你也等很久了嗎?」

  「恐怕……沒有你這麼久,但又感覺,已經很久了。」

  侯櫻:「那你和我,還是有點兒一樣的。」

  春花笑了:「我也覺得,我和你有點兒一樣。」

  侯櫻停了一停,生硬地道:

  「你臉上的笑,很假。看了讓人生氣。」

  春花摸摸臉,收起笑意:「……這樣呢?」

  「這樣好一些,看著,不大像個人了。」

  春花一時不知道她是在誇自己還是在罵自己。她想了想,憶起王叔對侯櫻古怪脾性的描述。

  「侯櫻,凡人是很奇怪的,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對方臉上是真笑還是假笑。你若不笑,他們就以為你要打殺他們,你笑了,至少在最初的時候,各自心裡能抱有一點善意。」

  侯櫻認真思索了一會兒:

  「原來是這樣。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他們見了我都要笑,還要勸我多笑笑。」

  囚室裡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聲,侯櫻乾黃的臉顯露在小窗漏進的日光裡。

  她目光落在春花身上,認真打量她:

  「和你說話,很舒服。」

  是久違的舒服,說出來的話,不會被扭曲成嘲諷、詛咒或謾罵,而是那話語本來的樣子。

  春花微笑:「聽你這麼說,我很開心。」

  「我在人間,和很多凡人都說不上話。他們好像腦子都有問題,總能從我的話裡聽出莫名其妙的意思。就像老王叔,他說因為在碧桃壚做工買不到米,我就讓他走,還給他四兩銀子,他卻生氣了,也不知道氣什麼。」

  「那個侯爺,當年我隨手給了他兩個桃吃,是他自己追著我報恩,立誓要子孫都幫我開這碧桃壚。結果到這一代,又說是我黏著他們家不放。」

  「你那個陳大掌櫃,是個二五子,也很奇怪。他說你們春花旗下在汴陵、揚州、嶺南開了幾百家鋪子,認識數不盡數的大商人。奇怪,這和碧桃壚有什麼關係?」

  她忽然話多起來,與其說是說給春花聽,倒不如說是說給自己聽。

  春花認真地聽著,過了一會兒,忽然笑道:

  「如果一開始,是我去找你,要買碧桃壚,你會考慮賣嗎?」

  侯櫻毫不猶豫地搖頭:「不賣。碧桃壚現在這樣就很好,我很喜歡。」

  忽然想起,碧桃壚已經被自己燒了。

  她愣了一會兒:「我說的是沒燒的時候。」

  侯櫻臉上露出一絲懷念,半晌,斜著眼,連名帶姓地喚:

  「長孫春花,你為什麼要買碧桃壚?你懂釀酒嗎?」

  春花被她問得一愣。

  「我……只懂喝酒,不懂釀酒。」

  是啊,她為什麼非要買下碧桃壚呢?

  她沉吟良久:「一年只產十三壇『春晝』,這是個好故事。我把這故事講給汴陵的小股東們聽,他們會對『春花』二字下屬的產業佈局和未來發展更加有信心,從而將他們在其他地方掙來的財富,源源不斷地投入到『春花』這兩個字裡。」

  侯櫻疑惑:「然後呢?這些財富都歸你支配,你要用來做什麼?」

  「自然是做大,做強。」

  「怎麼算是做大做強?」

  春花呆住,倏然苦笑。

  「大約是……去買下一個碧桃壚吧。」

  侯櫻嗤笑:「你還奇怪,我為什麼不把碧桃壚賣給你?」

  「……」

  宛如醍醐澆頂,一場大夢初醒。

  春花長嘆了一聲:

  「是我錯了,大錯特錯。侯櫻,你真是智者。」

  她彎下腰,將猶有餘溫的小甕捧到侯櫻面前:

  「侯櫻,王叔說,他不生你的氣了,並且還願意回碧桃壚做工。」

  侯櫻一怔:「真的?」

  春花點點頭:「你是不是……有一點兒開心?」

  侯櫻想了一下:「……有那麼一點兒吧。」

  羅子言揭開小甕的蓋子,肉粥的暖香瞬間飄滿了整個囚室。

  隔壁飽食大睡的黃老虎立刻被粥香喚醒了:

  「誒,真香!那小猴兒,誰給你送的粥?給我也來點兒!」

  侯櫻從鐵柵的縫隙裡伸出手,「啪」地合上了小甕的蓋子。

  「不給他。」

  春花大笑起來:「侯櫻,也許我們可以做朋友呢。等你出來,咱們一起重建碧桃壚吧。」

  「還有你要等的人,我也可以陪你一起等。」

  侯櫻鄙夷地看她一眼:

  「你命短,陪不了。」

  「……能陪多久是多久吧。說不定我死之前,你就等到了呢。」

  這一夜,春花夢到了會納紗繡法的王嬤嬤。

  小小的女娃張狂地說:「王嬤嬤,你要相信,只有我,才能把你的繡品賣到大運皇朝的每個角落。」

  王嬤嬤笑著罵:「吹牛皮的小丫頭!即使美夢能成真,這做夢的人,還非得是你?」

  春花從夢中驚坐而起,冷汗在背脊上密密地結了一層。

  亡羊補牢,為時未晚。...<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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