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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4-9 12:31 AM

第六卷   第二百零八章  雙生

  翠色樓中,瞿雲坐在清敏對面,端著茶盅默然不語。

  「看你長吁短嘆的樣子,難道天要塌下來了麼?!」

  清敏瞥了他一眼,不以為然中帶出親暱的憂慮來。

  「小宸這是孤注一擲,她已經完全被仇恨腐蝕了心志!」瞿雲又急又怒道。

  「眼看著仇人們紛紛撒手人寰,這積蓄了二十六年的仇恨,卻難道要化為虛空嗎?任誰也要為之瘋狂的!」

  清敏深嘆道,水蔥似的十指彷彿要將茶盅握碎。

      「這世上,已經沒有人可以解開她的心緒了!」她無限悽楚的哽咽道。

  「可惜了今上,他倒是個英明有為的皇帝,對小宸也是一片深情,如今小宸滿腔怨毒只能報在他身上了!」

  瞿雲心中不由一痛,口氣也轉為沉重,畢竟是十幾年君臣,他實在不忍看著皇帝懵懂的走向不歸的死蜮。

  他看向清敏因驚訝而微微睜大的眼,「你還不知道吧,小宸將周浚的幾千人留在了京城,就是希望皇帝突然駕崩後,能用他們來掌控局勢,甚至讓周浚長驅直入,黃袍加身,天下人視作至尊的寶座,她隨意便送人了。」

  「她要殺掉皇帝?!」清敏的面色頓時蒼白起來,纖纖素手因吃驚而微微顫抖。

  「是啊,所以此事極為棘手……」

  瞿雲咬牙低語,滿腔怒火無處發洩,不禁恨道:「都是林媛作的孽,這個妖婦!」

  「林媛這一死,我妹妹的下落就更難查清了。」

  清敏想起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雙生妹妹,染有珠貝的指甲不由得戳入肉中,美眸中已是珠淚氤氳。

  這二十多年來,她夙夜夢縈,到頭來,卻是等到這最後的絕望。

  她驀然起身,對著瞿雲鄭重道:「我想進宮去,萱敏就是在那裡失蹤的。」

  「你進宮也是於事無補,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明查暗訪。也沒有任何線索。」瞿雲斷然阻止道。

  「我跟萱敏最為親近,一定比其他人更能找到蛛絲馬跡的!」

  清敏雖然柔弱,一旦決定,性子也是極為倔強。

  瞿雲一聽便知這兇險已極,但他與清敏愛意篤厚,實在不忍拂逆她的心血,沉吟了片刻,他沉聲道:「再過十日便是封后大典,宮中臨時調入許多人手。你可以憑著我的腰牌進去。」

  天氣逐漸寒冷,冬日已悄然到來,終於到了冊立新后的吉日。

  清晨天還未亮,京城中便傳遍了宏大悠揚的鐘聲,京城百姓們匆匆梳洗後,便湧上了街頭。

  青市街面上早已用淨水潑了數遍,皇帝今日大赦天下,且賜民八十歲以上粟帛。

  皇城前的朱雀大街上,人人摩肩接踵,幾乎水洩不通。

  這一日並無陽光,陰冷的風吹得人臉生痛,天空中卻是白亮詭異,凝重沉滯地好似要壓下來。

  「要下雪了,今天真是邪門!」

  有人咕噥著,聲音很快被淹沒在如潮水一般的歡呼聲中。宮中更是莊嚴肅穆。皇帝身著朝服,頭戴通天冠,端坐在禦輦上徐徐而來,到了階前下了輦車,直接從御道走進太和殿,文武百官這才在贊禮官的引導下依次走進大殿。

  皇帝端坐示意,秦喜在旁宣讀制書。又有內侍過來雙手捧過御案上的令冊金寶交給階下的齊融。齊融率兩名持節官和持案官跪謝後,會同等在殿外的內侍,禮儀官等人,浩浩蕩蕩地前往雲慶宮。

  尚寶官引新后立於中庭,面向北,尚寶官從冊寶案上的金盒裡取出冊寶,尚服取出寶綬,皆按指定方位站定。

  尚寶官曰:有制,新后在尚儀的贊導下再拜受制,尚寶官宣讀冊文,正式冊封晨露為中宮皇后。

  一片繁華盛景,清敏卻無心觀看,她站在宮中高樓一角俯視著迤儷行來的新後儀仗,不禁從心中生出一種悲涼。

  這樣一對璧人,今日洞房合巹,龍鳳呈祥,卻即將兵戈相見。她不忍再看,折身下了閣樓,自身的隱悉又在心間發痛。

  這宮闕萬重,究竟在哪能找到妹妹的蹤跡?

  她咬著唇,直到沁出血來也渾然不覺。身後有人輕呼一聲,那是瞿雲派人照應她的一個侍衛,此人與他交情莫逆,也在乾清宮中宿值,人緣手腕都是頭一份的。

  「嫂子,你在找瞿統領嗎?」

  此人見她面帶悉緒,以為是瞿雲這幾日繁忙,怠慢了她,於是笑著勸解道:「這幾日為了冊立新后,瞿統領忙得腳不沾地,宮中戍衛職責重大,嫂子千萬不要生他的氣。」

  清敏聞言,含笑稱是,那侍衛見她氣質溫雅,心中暗自讚道:「有這樣娘子,瞿統領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他最見不得美人發愁,於是笑道:「瞿統領正在侍衛營中處理公務,不如我帶你去找他?」

  清敏含笑謝過,兩人迤儷而行,穿過孤寂清冷的永巷夾道,到了侍衛營地駐地,進了院中,便有從人上前稟道,大統領有要事在身。

      清敏百無聊賴之下,在各處閒逛,如此耽到黃昏時,她到了一處有鐵柵欄的院落,卻見地上灰塵積了厚厚一層,落葉和淤泥淹留其間,牆角卻有一人披頭散髮的蜷縮著,手中拿著樹枝,在地上不停地畫著什麼。

  「這是誰?」

  她問那位侍衛,那人苦笑道:「人稱她為何姑姑,原本是御花園的管事,幾月前以毒物謀害太后,她死也不肯招供,一頭撞在牆上,就成了這般瘋癲的模樣。」

  清敏禁不住好奇,上前仔細察看,卻見那是個乾瘦的中年婦人,她雙眼翻白,口中不停地咕噥著什麼,顯然神志不清。

      清敏看那泥畫,一幅幅很是清楚,人物箱籠,有宮室樓臺,正在納悶間,卻見那婦人抬頭望來,兩人目光相觸,那婦人如遭雷擊,極度激動的發出驚叫,「萱敏,萱敏!」

      她一邊叫著,一邊撲上前來抓牢了清敏的手,她的手勁很大,清敏的雪白皓腕上頓時出現了五道青痕。

  清敏心中悚然一驚,不顧手腕被抓得生痛,猛力拉住那婦人道:「你認識萱敏,她在哪?」

  那婦人目不轉睛的望著她,逐漸流下了淚水,電光火石間,她的眼神不再狂亂,而是異常的清明犀利。

  「你不是萱敏,你是誰?」

  「我是她的姐姐,清敏,我們是雙生子!」

  清敏的眼淚在這一刻奪眶而出。

  「我妹妹究竟在哪?」



第六卷   第二百零九章  恩絕

  澄泥金磚漫地的正殿中,紫鈾鎏金瑞獸,口中徐徐吐出紫焰氤氳,香氣瀰漫一殿,由東而入便是一闌朱紅門檻,二十四扇通天落地的鮫紗帷帳以珊瑚金鉤挽起,重重帷幕由宮人翩然而垂,彷彿與外界隔絕。

  御榻前,紅燭高照,明玄的騰龍帷帳高高挽起,新后鳳冠間珠玉纍纍,幾乎遮住面容,華光瑩燦中,她斂目端坐。

  殿外風捲狂瀾,枝葉在窗上投下張牙舞爪的猙獰照影,黑暗中,彷彿有誰低低嘆息了一聲。

  就是今日了嗎。

  晨露問自己,一顆心有如涉入忘川之中,漂流直下,最終淪落萬丈深淵,再無回寰的決絕。

  殿門一聲輕響,所有宮人皆跪地賀喜,晨露便知是皇帝到了。

  元祈大步邁到榻前,在那一瞬被她的無雙風華所震懾,於是笑嘆:「終於等到這一日了。」

  聲音中卻聽不出什麼喜悅,卻隱約帶出悵然和焦灼來。

  宮人們卻渾然不沉,紛紛掩口而笑,她們伺候帝后二人以玉杯喝了合巹酒,行過正禮後,便紛紛退下,滿殿繾綣中,惟有帝后二人在燈下對坐。

  皇帝飲盡後,把玩著手中玉杯,見其上有隸書銘文,於是低聲念道:「九陌祥煙合,千香瑞日明。願君萬年壽,長居鳳凰城。」

  他笑容清朗,眉宇間有說不出的寥落惆悵,「詩是好詩,可惜……」

  他深深凝視著身畔佳人,輕笑道:「累你久等了。」

  「臣妾真是惶恐,儀禮本就冗繁,又怎麼談得上久等?」

  晨露的聲音從纍纍珠玉後傳來,靜夜燈下聽來,不復往日的清冽無垢。

  金聲玉振,卻似滿含著疲倦與空芒。

  「你累了嗎?」

  皇帝伸出手,欲要取下她髮間累贅的鳳冠,卻在下一瞬,被一道冷冽的寒芒驚在當場。

  短劍從薰染的羅袖中倏然伸出,鋒刃在燈下灼然生燦,幾乎將滿殿照耀。

  皇帝悚然大驚,正要後退,卻發現全身酥麻,無力動彈。

  「合巹酒!」

  他恍然大悟道,抬眼看向晨露,苦笑道:「果然如此。」

  他也不掙扎,只是低聲嘆道:「裴楨說你圖謀不軌,朕不相信,沒曾想,居然一語成讖。」

  那柄短劍橫在身前,刃身凜冽生輝,一見便知是悉心磨礪過,在燈燭下猶如半輪幽暗的月。

  一握黑沉沉的鬢髮被橫厲的劍氣掃過,從束髮的玉藻中被削落下來。

  直直墜到那青金石鋪就的地板上。

  「圖謀不軌?」

  晨露微笑著,帶著幽微的譏誚與沉痛,「我若是圖謀不軌,難道真能做女皇帝不成?」

  「你將鎮北軍將士滯留京城,難道沒有任何圖謀?」

  「國君一旦駕崩,群龍無首之下,有他們在,便能安定京城。」

  「駕崩……」

  皇帝喃喃咀嚼著這詞,苦笑道:「你是要在今晚取朕的性命了。」

  「可惜,裴楨早已報知了朕。鎮北軍將士今夜便會離開,你就算殺了我,也別無所持。」

  皇帝以痛怨的目光緊緊凝視著她。

  晨露亦以寒凜黑眸深鎖,兩人對視著,交彙著纏綿與隔閡,天涯咫尺間,彷彿只剩下這一抹深憾。

  「你的父皇母后,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許久以後,晨露才低低說道。

  皇帝愕然抬眼,卻被她眼中的決絕所震驚,他艱難的開口道:「父皇母后?」

  「還有那個遁入黃泉的王沛之,歲月悠長,所有的人都不及等到我的報復,都一一爭先恐後的死去,那上天讓我重生在世上,又有什麼意義?」

  她聲音越發低沉,卻更顯激越,雖然痛徹心肺,卻仍是倔強的昂首佇立著,蝶翼一般濃黑的眼睫下現出詭譎的深紅,卻逐漸泛上水意,眨了數眨。

  紅燭的芯在此時僻啪一聲爆開,殿中一瞬光華大盛,皇帝只看見那雙黑眸中,有兩滴淚墜了下來,落到他的手背上。

  皮膚上猛然一燙,心也在這一瞬漏跳了一拍,皇帝焦心似焚,禁不住想伸出手,抹去這淒清已極的淚水。

  然而他絲毫不能動彈,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收了淚,微微踉蹌著持劍逼近。

  吹毛斷髮的冷冽讓他身上的肌膚都起了寒意,晨露凝定了他,黑嗔嗔的眼中有如冰刃劃過,萬千掙扎,只在這一動念。

  一念三千,這悠長的糾葛纏綿,終於隨著短劍緩緩掣出而戛然而止,那劍直直刺來,竟有低低龍吟,在暗夜中響起的那一瞬,像是有無數黑沉沉的英魂呼嘯著撲面而來。

  劍尖到了胸膛,在穿透袞服的那剎那,晨露的手停滯,她手下顫抖著,卻怎麼也刺下下去。那彷彿流光片影一般,過往的情形在眼前翩然浮現。御花園初見時,他睿智清朗地微笑,靜夜宮簷上,兩人並坐觀星,那一縷長存不滅的笛音……

  滔滔河水中,那血肉模糊也不肯放開自己的寬厚大掌,封后前夕,含笑看自己青黛初描的安寧喜樂……

  「住手!」

  殿門被一道巨大無比的力量撞裂,電光火石中瞿雲直衝而入,正好看到這一幕,將手中佩劍擲出,將短刃撞出了一個米粒大的缺口。...<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4-9 12:46 AM

本帖最後由 ying700406 於 2011-4-9 01:06 AM 編輯

第六卷   二百一十章  奈何

  他內力充沛,晨露不禁退了兩步,胸中一陣氣血翻騰,她面色變得異常蒼白,黑眸中露出光芒,「小雲,連你也要阻止我嗎?」

  「住手吧,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瞿雲雙目赤紅,顯然是在極端激動中,昂藏身軀因而微微顫抖。

  「小宸,我們都錯了!」

  清敏帝姬眼中珠淚盈盈,卻彷彿沾染了修羅之焰,咬牙低泣著走近幾步,見皇帝安然無恙,全身才鬆懈下來,她心緒激盪之下,竟是身軀一軟,險險暈厥過去。

  在瞿雲的扶持下,她勉強站住,黑眸望定了皇帝,眼中淚光更盛。

  「這一雙眼,簡直是酷似!」

  她緩緩斂住了,看著在場的所有人,一字一句道,「小宸,皇帝他並非太后親生,而是萱敏的骨血!」

  晨露在這一瞬,因極度震驚而睜大了眼。

  窗外的風聲在耳邊無限放大,有如鬼魂的嗚咽,殿中寂靜一片,只有清敏的聲音幽幽響起,「二十年前,我與萱敏蒙忽律可汗的恩德,獲赦而歸,千里迢迢的長途跋涉,吃盡千辛萬苦,才到得京城,我們身無分文,流落街頭,萱敏聽說林媛做了皇后,便執意要進宮覲見,希望她看在同枝同脈的份上能加以援手。她這一去,便再也沒有回來。」

  清敏聲音已近哽咽。

  「當時林媛雖是中宮嫡后,卻因無出,頗為人所非議,她雖然手腕了得,不動聲色的將嬪妃的胎兒清除,卻不能常行此道,正在煩惱間,乍一見萱敏有著與己相同的重眸,便生出一道毒計來!」

  「她將萱敏藏於廢棄的宸宮之中,晚間對元旭慇勤勸酒,待其酒酣後,讓從人將他引至宸宮之中。當時元旭神思恍惚,將萱敏看著了已逝的某人,在愧疚和相思的煎熬下,竟將她……」

  清敏的聲音越發淒厲,宛如杜鵑啼血一般。

  晨露聽得這『已逝的某人』幾字,只覺得胸口重壓,幾近窒息,她咬唇不語。滴答一聲輕響,她唇邊滴下一縷嫣紅,落在青金石地面上,汪洋淹留,觸目驚心。

  「之後萱敏便懷了身孕,林媛將她幽禁在宸宮的廂房之中,我最疼愛的妹妹,就在那暗無天日的地方,度過了一生中最後的歲月!」

  「有一個宮女,被秘密調去伺候她,兩人漸成莫逆,最後已是情同姐妹。這個宮女,就是那位以毒物謀害太后的何姑姑。」

  「萱敏分娩之時,太后派了姑姑來,她一等嬰孩落地,就急急接過離開。而我可憐的妹妹,就是在那風雨交加的夜裡,死於亂刀之下……」

  清敏無複平日的溫婉,聲音嘶啞狂亂,近乎瘋癲。

  瞿雲將她攬在懷裡,繼續道:「我們那次在西廂房看到的血衣,就是萱敏穿過的,她泉下有靈,分明是想向我們訴冤,可惜我們當時太過懵懂了。」

  皇帝在旁聽得如雷轟頂。全身都在顫抖,他睚眥欲裂,卻因中了藥力,無力起身。

  「林媛之前便假稱有孕,她將孩子奪過後,地位更加穩固,對嬪妃的管束稍微寬鬆,這才有了靜王,暗王和平王。何姑姑作為知情人,本來也難逃一死,但她是當時內廷總管的對食,托他庇佑,遠遠調到了御花園中,才保住一條性命,她對萱敏情意深重,一直想著為她報仇……」

  清敏低低說著,想起方才驚險一幕,心有餘悸的咬牙道:「林媛這妖婦賤人,臨死還不說,分明是想讓你們自相殘殺,我恨不能把她食肉寢皮。」

  她一向文雅,說出這般偏激的話,眸光流盼間,怨毒無窮,簡直讓人心生驚悚。

  『噹啷』一聲,晨露手中的短劍落地,發出冷銳清響,靜夜中越發響亮。她抬起頭,深深凝視著元祈,眼中幽眇深遠,卻不複方才的怨毒犀利。

  羅袖輕拂,元祈只覺得一陣奇香,下一刻,他便能行動自如了。

  乍一恢復,腿腳都有些麻痺,他踉蹌一下,一旁卻有一隻白皙手掌將他扶住。

  是她!

  元祈的心中頓時怒火狂燃,看到這張深愛的、背叛的面容,他下意識地,『啪』的一聲,將她的手斷然揮開。

  「世人皆視我為君,惟有你可稱知己,卻原來……」

  他聲音並不憤怒,卻帶頭盡絕的疲憊和恍惚,彷彿心已死,人已看透,再無相干。

  晨露覺得似有一柄熾紅的利刃颯然穿透了她的胸口,心脈中奔湧的鮮血全數滾沸起來,灼乾了,燒出一個分明的空洞,風吹來,吹走了灰燼,只留下一片枯澀。

  她微微張口,卻喚不出他的名字,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並不是完全無動於衷的。

  心脈上那柄利刃,梗阻著血流,一呼一吸間,疼痛便遊走全身。她欺騙了他,將作為復仇的利器,所以,一切已不可挽回,是嗎?

  她淒然一笑,冰雪般的黑眸中,竟是前所未有的明麗,美得讓人目眩神迷!

  下一瞬,鳳冠被摔落於地,斷線的珠玉在地上四處亂滾著,寶光四射,刺得人眼生痛。

  五彩霞帔委落於地,明紅正服被生生撕開,晨露只著一襲白衣,轉身掠出殿中。

  她身法奇快,幾個起落便遠掠而去,元祈一楞之下,自己也不知怎的,連忙追了出去。

  此時夜色如墨,風中捲起紛紛揚揚的雪粒來,無數白點飄飛的瑩光中,只見一道白影逐漸模糊,終於消逝於夜色中,元祈頭腦裡一片空白,他沉穩的面具終於龜裂,風雪中,傳出一聲嘶啞的低喊「晨露!」

  冷風吹過這宮闕萬重,冥冥中,彷彿有誰在幽幽長嘆。



第六卷 第二百十一章 終章

  晨露在風雪中疾奔,雪花紛紛揚揚由小變大,逐漸現出六角的輪廓來。冰涼的雪片打在她的臉上,她什麼感覺也沒有。

  街上人流稀疏,大家看夠了封后儀式的熱鬧,此時紛紛回家休憩,一路行來,即使有寥寥幾人見了她,也只覺一道淡影晃過。

  朱雀大街的左側,便是國欽寺了,此時雖然夜色已深,卻頗為熱鬧,寺中正在放焰火,善男信女們各個合十為禮,十分虔誠。

  晨露遠遠瞥了一眼,見那慧明禪師身著紫金袈裟,一派寶相莊嚴的站在高臺之上,正在宣講佛理,她滿心痛憎,哪有心思去管,正要轉身而去,卻聽身後有人低宣佛號道:「施主身上怨憤纏繞,鬱積於心,只怕於己不利。」

  她詫異回身,但見一位老僧身著舊僧袍,雙目炯炯,面相清奇已極。

  「與已不利?」

  她冷笑著低喃,回道:「上蒼不仁,為善無福,做惡不罰,人皆負我,不得一日暢快,這樣的日子,就算苟活百年,又有什麼意味?」

  「施主差矣,俗世中所謂『人在做,天在看』,話雖俚鄙,卻一語中的,就是施主您自己,若沒有之前的廣大福緣,又哪能逆轉陰陽?」

  晨露悚然一驚,急問道:「你到底是誰?」

  「一介比丘,何足掛齒。」

  「上天讓我重生,卻仍是難挽舊時,那些罪魁禍首,一個個都遁入黃泉,而我真正在意的,卻永遠咫尺天涯!」

  「施主如何看我佛門的忍恕之道?」

  「修行之人與人為善,遁出紅塵外,當然如此。」

  「此言差矣。佛菩薩亦有金剛怒目之相,不除惡,又何來善?我佛以真經渡化世人,又何來愚忍之道?」

  老僧微笑著嘆道:「只因恨由心生,欲傷人,先傷己,對方既然與你有所嫌怨,當然希望你不利,你遵他心意,任由恨意腐蝕靈竅,豈不是愚不可及?」

  「這道理我也懂,只是我心中憂恨綿長,不可斷絕,又要如何放下呢?」

  老僧雙眉微顫,突然大喝一聲,天地間,只聽那一聲『咄』音,「汝心在何處?吾為汝安之!」

  晨露耳邊嗡嗡作響,她一時茫然,心在胸腔中劇烈地跳動,彷彿在回應老僧的一聲。

  不知過了多久,好似千萬年,又好似只是一瞬,她才緩緩抬頭,「佛家當頭棒喝,果然名不虛傳……」

  她輕嘆一聲,似悵然,似開釋,轉身即走。

  她步履如雲,所以沒有聽到身後慧明禪師的驚叫,「太師叔,您怎麼出來了!」

  那老僧望著她飛奔的身影,並不回答慧明的呼喊,居然露出了一道神秘的笑容,頑皮而冷峻——

  「我佛雖然慈悲,卻也有阿鼻地獄為作惡者而設,這位女施主的一些故人,大約會在那裡吧……」

  轉眼時光飛逝,宮中的日子平淡乏味,卻又內含驚心動魄。

  封后那晚的一場驚變,讓乾清宮的主殿被破壞殆盡,皇帝諱莫如深,只是吩咐人修整了事。

  年輕有為的兵部堂官裴楨,於那一夜在自己府邸飲藥自盡,幸好僕從發現得早,才險險救下。

  他的遺書只有八個字:「已報君父,卻負恩人。」

  皇帝聞後,將他喚入內廷囑咐良久,裴楨淚流滿面而出,此後鞠躬盡瘁,為民直言,朝野口碑絕佳。

  那一片前朝廢墟中,廢棄多年的宸宮不復往日的空寂,而是聚集了許多宮人僕役,當西廂被挖地三尺後,皇帝終於親眼看到了一具白骨。

  他不顧眾人勸阻,親自跳下坑中,小心翼翼的抱起那具殘缺嬌小的屍骨,淚水終於流了下來。

  「母親……」

  他喃喃道,生平第一次在人前哭泣。

  直到淚盡,他才慢慢抬頭,掃視著眼前這寂寞空庭,「這裡就是宸宮嗎?」

  他想起那清冽出塵的女子,一時竟無法想像,這便是父皇和她恩愛繾綣,反目成仇的宿命之地。

  鮫綃塵染,朱紅盡頹,這天地間的寶意輝煌,到頭來,不過委於塵埃,與誰盡說?

  十二月初六,皇帝以太后之禮將生母下葬,陵墓簡素肅穆,卻與先帝的陵寢毫不相連。

  「母親在天之靈,想必也不願跟父皇扯上干係吧!」

  他對著瞿雲淡淡道,後者見他眼中的悲慟,一時亦是嘆息不已。

  十二月十日,在一個白雪飄飛的夜晚,梅妃為他誕下一名皇子,隨即撒手人寰,香消玉隕。

  皇帝那一夜,直直立在殿外,任憑風雪將他全身覆蓋,卻也不動不語。

  親自抱過那滿身血污的嬰孩,他靜靜諦聽著殿中的哭聲,輕嘆道:「都走了,」

  這一刻,他佇立階前,仿若一座雕像一般。

  整個冬季,宮中都是異常沉寂,皇帝雖然如常處理政務,卻彷彿失去了所有的熱情,眼角沾染了風霜和淡淡疲倦,一眼望去,只讓人生出無限蒼茫。

  十二月二十,邊關傳來警訊,忽律可汗終於逝去,臨終竟然只將本族族長之位傳給幼子,至於草原共主的大位,他的遺言是,「最強者居之!」

  這一句雷霆萬鈞,韃靼眾部頓時蠢蠢欲動,欲以武勇奪得高位。

  中原頓時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機。

  皇帝不顧重臣勸阻,御駕親征,臨行前,更有託付幼子等不祥之語,眾皆悚然。

  這一場鏖戰延綿月餘,天公亦是不做美,雨雪不停,中原將士不適氣候,苦戰之下,仍是膠著。此時皇帝身先士卒,將士們無不敬佩,卻也埋下了種種安全隱患。

  當飛舞的箭石如雨一般傾瀉時,皇帝眼中一絲害怕也無,只是平靜的閉上眼,近乎解脫。

  他沒有等來預料的痛苦,愕然睜眼。只見塞上千里冰原之中,一騎遠馳而去,近處的敵軍皆雙目圓睜,死於當場。

  這一拖延,援軍終於到來,眾人將皇帝圍個水洩不通,他卻瘋了似的掙脫了,狠命策馬追去。

  「晨露!你回來!」

  彷彿聽見他的嘶喊,白衣人微微回頭,卻終於掉轉馬頭離去。

  艱難鏖戰之後,終於在冬盡時大勝而歸,皇帝面對諛詞如潮,一時興味索然。

  他謝絕了賀宴,只是緊閉殿門,枯坐其中。恍惚間,他好似看到晨露白衣勝雪,緩緩而來。手中持一枝紅梅,望之如天人降臨

  「梅花開得真美……」她微笑道。

  笑容毫無陰霾,只見一片清新明麗。她伸出手,皇帝遲疑著,卻終於欣喜若狂地接過。

  「跟我一起去看花吧!」

  她的手,冰涼透骨,皇帝一個激靈,驀然驚醒,這才發現自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那份涼意,竟是窗子半啟,將御案吹得冰涼所致。

  他的心,頓時由欣喜跌入冰窖之中,極端的絕望,讓他心灰如死。

  等等!

  窗子開著?!

  他彷彿被什麼燙著了,跳起身來,如孩童一般瘋癲的跑到窗前,果然有一道獨特的、白梅一般的清新體香,他顫抖著手,從窗櫺上拔下那支羽翎,取下薄薄一張信箋,飛揚清逸的字跡一如從前,卻多了幾分沉穩內斂:「聞道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一月廿日初晨,與君共游雲海。」

  她真的邀我春日賞花!

  皇帝這一瞬近乎狂喜不能自己,彷彿怕這信箋飛走,他緊緊攥著,唇邊卻是露出了久違的暢快笑容。

  這一刻,他只覺寧靜喜樂,心緒開闊,這一生,別無所求了。

  一陣清風吹入,已不複方才的冰涼,而是稍稍帶上了春日的微暖,春天,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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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4-9 01:28 AM

番外   歸長天

      如果當初,是我接住了你,這一切,是否會不同呢?

      已是秋深時分,草原上卻是一片忙碌,以浩大華麗的王帳為中心,周圍團團簇擁的大小帳篷,有如一朵朵潔白的雲絮。

      這雲絮圍攏著王帳,仿若一座生機勃勃的流動城市,又似一道奔湧的鐵騎洪流,金鞭所指,便能所向披靡。

      王帳之中,卻無往日的肅穆寧靜,忽律躺在雪白的虎皮褥子上,神志已然模糊,周圍姬妾和近臣們低聲哭泣著,卻也喚不醒這位叱咤草原和大漠的強者。

      忽律的面色蒼白,瘦得已是脫了形,他昏睡著,時而陷入無聲的夢魘之中。

      那些夢魘光怪陸離,幾十載飛光流轉,道盡了戎馬艱險,英雄壯舉,最後紛紛湮滅,出現在眼前的,是京師城樓上,那翩然墜落的纖瘦身影……

      青絲如瀑地散落,雪白晶瑩的面龐浸潤在晨曦,耀目絕麗——那是世上什麼言語也無法形容的傾國容顏。

      她明眸如鏡,灼然生輝,衣袂如雲的墜下城牆,眼中倒映的,卻是清冽如雪的恨意。

      那恨意的眸光在眼前飛旋擴大,忽律覺得整顆心都彷彿漏跳了一拍,劇烈的絞痛讓他呻吟一聲,緩緩醒轉。

      「可汗!」

      「我的安答……」

      聲音不一的驚呼聲在床頭響起,他費力地睜眼,卻見人影憧憧,都瞪大了眼看著自己。

      「還死不了!」

      忽律微微輕喘,胸前創口火灼一般的劇痛,他接過侍從遞來的茶水飲下,面色也略見微紅。

      「可汗今日精神不錯!」

      右谷蟊王在床前細細端詳著他,滿面儘是欣慰之色。

      忽律微微一笑,英挺的唇角勾起一個微嘲的弧度,卻仍是含笑答道:「突然覺得身上有了些力氣!」

      話雖如此,他心中卻是雪亮,「迴光返照」這四個字從心中一閃即逝,再也沒有留下半點漣漪。

      左谷蟊王也在一旁撫著鬍髯呵呵大笑,「我千里迢迢從漢地請來的名醫總算有了些用處。」

      忽律聽著他隱晦的表功,仍是笑道:「我的兄弟,讓你費心了!」

      他看著面前眾人,終於看定了自己的幼子——八歲的路琦。

      他一雙大眼如黑瑪瑙一般,正目不轉睛的看著父親。

      「路琦我的兒,你先留下。」

      忽律做了個散去的手勢,於是其餘人立即散去,王帳中只剩下父子二人。

      「長生天即將把我召回,今日不過是迴光返照罷了!」

      忽律長嘆一聲,又道:「我王家的夙願,便是將中原的錦繡河山盡握手中,可惜,我看不到那一日了!」

      路琦聞聽此言,眼中蓄滿了淚水,卻死死的咬緊牙關,怎麼也不讓落下——

      「父汗,我以黃金貴族的熱血發誓,我終有一日會做到的!」

      他手雖短小,卻牢牢攥住了榻上的虎皮,幾乎將它揉碎。

      「好孩子,好志向!」

      忽律大笑,卻又發出一陣強烈的咳嗽,過了半刻,他抬起頭,

      目光竟是前所未有的明亮,看得路琦心中一緊。

      「我的兒,人的志向有如那雪山上的神蓮,雖然永存心中,卻也不是伸手可及的!」

      他望定了兒子,聲音輕而堅定,「我的孩子,你聽著……」

      帳中寂靜,只聽一個聲音錚錚然有如刀鋒。

      「我這一死,你還小,帳下事務,兩位谷蟊王定會多加費心!」

      忽律的微笑犀利而冷峻,在「費心」二字上加了重音,帶些說不出的異樣。

      「還有十二部的族長,他們也不會看著你來執掌王帳的!」

      路琦悚然一驚,雖然年幼,卻也機智,聽著這弦外之音,已經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父汗!」

      「你記住,無論局勢如何,都要牢牢把握住我們這一族!其餘人……不必費心!」

      他咳嗽著,唇邊漸漸滴下鮮血,肺裡灼痛更甚。

      「偉大的鐵木真,也是父親的部將離散,他長大成人後,一一吸引部族來附,你也當如此!」

      「至於兩位谷蟊王……我會讓他們帶麾下人馬自立!」

      忽律料想著那兩人得遂心願的開懷,唇邊冷笑更甚,「他們一旦獨立,會與十二族的首領爭這共主可汗之名,你隨他們便是!」

      路琦不禁失聲道:「可汗之位向來出自我們這一支,他們雖有異心,也不敢公然……」

      「草原以力為尊,再多的虛名也比不上刀劍……我屍骨未寒,他們當然不敢,你若要繼承這可汗之位,定會順當。可他們會把你當作傀儡……中原歷史上有個漢獻帝,被權臣挾持著號令諸侯,那滋味好受嗎?」

      路琦簡直有如醍醐灌頂,他猛一激靈,瞬間明白了父親的苦心。

      「我明白了,父汗!」

      「軍師和幾位臣子都會細心輔佐你,今後的路,就只剩你一人了……」

      忽律撫摩著他的頭頂,眼圈也微微泛紅,這雄才大略的草原霸主,在這一刻也不過是個普通的父親。

      路琦忍耐不住,眼淚終於落下,「世上眾生繁多,長生天卻為何要召您而去?」

      「漢人有句話,叫人生無不散的筵席……我這一走,雖然佈置周全,卻還是放心不下你……」

      忽律替他整了整衣衫,又將他胸前玉珮的穗子捋好,反覆撫摩著,感受指間的溫潤,「這是你母親留下的……」

      他想起路琦的生母,那是個溫柔羞怯的中原女子。

      與林宸的傾國傾城相比,她的姿容只算娟秀,若說前者是皎潔高華的一輪明月,後者便是隱沒蒼穹的閃爍小星。

      忽律也有姬妾多人,卻只生了穆那與路琦兩子,這女子非我族類,不免遭到其他妃妾的排擠陷害。在路琦四歲時,她飲的茶水中被下了劇毒,一夜便香銷玉殞。

      忽律想起她臨死前眼中含著淚,怯怯的望著他,口中只唸著路琦的名字,那一幕,至今仍讓他心痛。

      「我對不起你的母親……她被人從中原擄來,獻於我闕前,我本該讓她跟家人團聚,卻眷戀她的溫柔,將她生生留下,結果卻是如此!」

      他低低說著,撫摩著玉上的紋路,指著那中間一個「茵」字,「這便是你母親的閨名了!」

      路琦哽咽著,淚落成串,忽律怒道:「男兒大丈夫,只流血,不流淚,再哭哭啼啼,你便不是我的兒子!」

      他望著兒子,只覺得有千言萬語要叮囑,全身卻是軟綿綿的,再使不出力來。

      他知道大限已到,於是嘶聲道:「你先出去,請各位都進來。」

      眾人湧入帳中,只見忽律面若金紙,已坐倒在榻上。

      左谷蟊王終究忍耐不住,湊前低聲道:「可汗……」

      忽律睜開眼,眼中的凜然之威讓他禁不住倒退了一步,他囁嚅著,還是問出了口,「可汗身後,傳位于何人?」

      眾人頓時發出一陣低嘩,有人面露不忿,正想斥他明知故問,心懷不軌,卻聽忽律咬著牙,用盡了全身力氣,一字一句道:「給——最、強、者!」

      在眾人的喧嘩聲中,他視線逐漸模糊,望著其中幾人眼中的得意,他的唇邊勾起一抹安然的微笑。

      你們暫且染指這王帳吧……我的兒子,定會是這草原最強的王者!

      名震草原,聲攝天下的韃靼可汗,十二部族的共主忽律,在這之後便陷入更深的昏迷,當夜咳血三升,氣息奄奄。

      至此,最後一位景樂年間的傳奇人物,也如風中殘燭,命懸一線。

      天明後,人們發現可汗已經逝去,在收拾屍體時,有人在枕下拿起了一方繡帕。

      「奇怪,這是漢人的東西,怎麼會落在這兒?」

      那繡帕只有簡單的圖案,卻仍是歪歪斜斜,好似完全不通女紅之人所繡,緞面雖白,歷經多年,早已泛黃變鬆。

      眾人詫異之下,卻無人知曉,那是三十年前,攻破京城時,忽律從城牆上捉住的唯一物件。

      如果當初,是我接住了你,這一切,是否會不同呢?

      王帳寂靜,只有遠處的風雪呼嘯,風聲中,有歌手唱起了臨別之曲:

      劈開雪山行走疾,

      步態威武似雄獅;

      我王遠征中原時,

      勇冠天下無人敵。

      長劍出鞘鋒芒厲,

      銳利如何看今朝。

      看今朝,英雄金甲歸長天。



番外   恨蹉跎

      莫見長安行樂處,空令歲月易蹉跎。……我們蹉跎了這麼久,無論如何,都要尋回我們的幸福了,即使父親反對,也在所不惜。

      天色已晚,周浚的營帳中,卻是燈火通明。

      「大將軍,京中終於有了消息!」

      副將面露焦急,將京中的密報遞到周浚的手中。

      「有人扣下了公文,我們的三千人馬根本準備不及!」

      周浚接到手,略一展看,道:「也就是說,晨妃失敗了?」

      聲音並無異樣,副將卻心中一凜,硬著頭皮站直了,「是!」

      他應聲道,滿以為接下來便是雷霆之怒。

      半晌,堂上也無人說話,直到他腰間發酸,才聽到周浚低低道:「罷了!」

      這一聲含著遺憾,卻也不如他想像中那般睚眥欲裂。

      副將心中大驚:「大將軍坐失良機,今後再難問鼎御座,卻為何如此輕描淡寫?」

      「就算做了皇帝,又如何呢?」

      周浚長嘆一聲,意興闌珊的起身,踱到窗前。

      一輪圓月隱現,在樹枝間支離破碎著,發出皎潔的微光,宛如,多年前的那一夜。

      茵兒,你好生在家待著,掩好了門,千萬不要出去……

      我曉得的……浚哥哥,你也要小心,刀劍無眼呢,你一定要活著回來!

      那一夜,熊熊烈焰將京城包圍,韃靼鐵騎長驅直入,在橫天飛焰中,城,破了,國,頹了。

      那一夜,他懷著少年熱血,盡忠職守,捨下青梅竹馬的纖纖佳人,帶著幾百人回援宮中,卻如螳臂當車,徒然白費。

      歷經艱險,他率殘部回返時,等待他的,卻是空室無人——他的茵兒,已被韃靼人擄走!

      恨!

      幾乎要將心胸盡燃的恨!

      這三十年來,他不再相信任何人,只是憑藉著自己的力量,在世上建立了廣大功業,成為人們口中的大將軍,再後來,他甚至意欲染指皇位。

      可是,就算做了皇帝,又怎樣呢?

      周浚嘆息一聲,摸了摸胸前刻有「浚」字的玉珮,陷入了沉思之中。

      這本是一對的翡翠,晶瑩剔透的面上,分別刻有「浚」和「茵」——這是他和她的名。

      本是一對的玉,經此大難,從此天各一方,生死不知。

      他家三代單傳,在母親的泣血哭求下,他才另娶了妻,生出的女兒,他便取名為周茵。

      茵兒,我寧願你仍活在世上……

      蒼天不仁,朝廷軟弱,韃靼人該殺,這纍纍怨毒,讓他不擇手段地攫取權力。

      妻子早逝,他將女兒送入宮中,本想讓她爭寵惑君,卻不料,入宮那日,女兒含淚摔下鳳冠,絕塵而去,落在地上的,除了滾落的珠玉,竟也有一枚玉珮!

      那不算什麼好玉,中間卻端端正正地刻了一個「青」字,看那筆跡,是他的愛將沈青無疑。

      孩子們,也是以玉相贈啊……

      那一刻,他鐵石一般的心腸也開始隱隱作痛,可是,一切都晚了,宮中的車駕轔轔,已然走遠,再也不能挽回。

      再後來,當他聽到女兒的死訊時,他簡直不敢置信,手中的玉一鬆,終於,摔了個缺口!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回不過神來,雖然表面並無異樣,心中的某處,卻是空落落的。

      我的女兒,死了。

      直到某一日半夜,他從夢中醒來,一身冷汗,夢中的朗朗童音仍然迴響在耳邊,這一瞬,他落淚了。

      夢中的女兒喊著爹爹,可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夜涼如水,這一刻,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是何等的愚蠢!

      人總是沉溺於過去,不肯正視現在,在仇恨的囈語中,卻連未來也迷失殆盡……

      即使是做了皇帝,又怎樣呢?

      周浚又嘆了一聲,情不自禁地喃喃道:「茵兒……」

      只有他知道,這一聲,是在喊那死於宮中,無緣再見的女兒。

      「你知道嗎,我的父親,是以他青梅竹馬的女子來給我命名的,小時候,母親說起這事,就暗自哭泣呢!」

      冬日的第一場大雪,將道路凍得濕滑難走,黎明時分,偌大的官道上,只有一男一女共乘一騎,緩緩前行。

      那女子雖然衣著平常,眉宇間卻自有一種颯爽明麗,她轉頭望著情郎,見他低頭只顧韁繩,不禁嗔道:「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

      「我聽到了!」

      含笑摟緊了至愛,再無一絲縫隙,他至今都覺得這是美夢一場,卻不願醒來。

      「我們在外間遊蕩了這幾個月,算來風聲已經平靜下來了,宮中正在冊后,肯定不會有什麼人再疑心我還活著了!」

      昔日大權在握的周貴妃,如今,卻只是平凡的周茵,她望瞭望遠方積雪的山巒,不無憂慮道:「父親還不知道我詐死,乍一見到我,會不會大怒?」

      「……」

      「你倒是說句話啊!」

      她狠擰了男子一把,那人吃痛,卻寵溺的抬頭微笑。

      「我也不知道……」

      「廢話嘛!」

      「但我知道一件事,即使他要打要殺,我都會擋在你身前——當年沒能攔住他,如今,我再不會退縮!」

      平實的話語,卻含著無上的堅毅,周茵嗔了一句「木頭」,卻是眉眼都在甜笑。

      往日的冷冽森寒,在這一刻,終於融解。

      「莫見長安行樂處,空令歲月易蹉跎。……我們蹉跎了這麼久,無論如何,都要尋回我們的幸福了,即使父親反對,也在所不惜。」

      她想起幼時父親抱她在膝上玩耍的情形,那時春日晴和,日光照得人骨頭發酥,父親呢喃著:「將來長大了,我要替你找個好夫君……」

      話猶在耳,她咬著唇,眺望遠方。

      「我相信,父親一定會原諒我們的!」

      此時,遠方正是莽原初雪,關山如鐵。...<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ying700406 發表於 2011-4-9 02:29 AM

番外   元旭

  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卻是琉璃火,未央天。(注)

  ——元旭

  元旭從夢中醒來時,映入眼簾的仍是天頂明黃色的五彩龍紋。

  他嘆息一聲,驚動了一旁的李祿,他連忙上前,笑問道:「萬歲今日起得早……」

  「夜不成寐,不過平白睜眼罷了……」

  他淡淡說著,眼中無限寂寥,因著這一份淡漠的閒適,越發讓人心中發寒。

  李祿偷瞥著皇帝青白的面色,又禁不住多看了眼那眼下的青腫,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心中浮上了「命不久矣」四字。

  元旭卻渾然不覺,他由李祿伺候著用青鹽漱口,又穿了玄色常服,戴了玉冠,便到御花園中散心。

  此時已是深秋之時,滿園花木都凋落一地,那些姹紫嫣紅的花瓣委地,有些仍鮮豔晶瑩,有些卻已枯黃腐朽,再不復平日的風光。

  厚厚的黃葉在風中飛旋,李祿見皇帝面色不豫,試探著笑道:「這些混帳小子真不省心,滿地的落葉居然不掃……」

  「秋日本該葉落,哪裡是人力可以盡掃的。」

  元旭輕輕說道,聽不出什麼喜怒,李祿碰了個軟釘子,越發小心地問道:「萬歲可要在此賞景,不如鋪個軟氈,再熱些酒來?」

  元旭點頭應允,李祿連忙喚人去取,自己又忙不疊的鋪好軟氈,從食盒中取出雙鶴銀壺,在杯中斟了七八分,小心奉上。

  元旭接過玉杯,琥珀色的酒液泛起點點漣漪,依稀照出的他的面容。

  不用看,便可知道是什麼模樣……

  他苦笑著,想起那日在琉璃鏡中看到的自己——雙頰凹陷,面色灰黃,如電的明眸也泛起重重血絲。

  狀若骷髏啊……

  他又是微微一笑,正要一飲而盡,卻聽不遠處有人聲喧囂,好似有女子聲氣在高聲叱罵。

  他瞥了一眼,李祿卻心領神會,匆匆去探視,不到半刻便回轉而來,身後跟了一位宮女,粉面上帶了嚴霜。

  到得御前,元旭問起緣由,她只是低低道:「他們要到廢宮中去探險……」

  元旭的眼,因這一句而生出詭譎火光來,他含著微笑,溫言問道:「那你為何要阻止呢?」

  「因為那裡,有了不得的東西!」

  她再也忍耐不住,低聲泣道:「一位風華正好的女子,在那裡悄然死去——這宮中簡直是吃人的地方,我再也耐不住了!」

  「轟」的一聲,元旭全身的血液都幾乎要噴湧而出,他忍住太陽穴的抽痛,笑意越發加深——

  「你說……」

  *****

  「你是說,朕的太子並非皇后所生。」

  看著眼前宮女婆娑的淚顏,元旭的聲音漫然無怒,眼中的火焰逐漸消散,彷彿滿含著疲憊與厭煩的沙礫,又好似僵脆的琴絃,下一刻便會崩裂盡碎,消於虛空。

  那宮女被他的冷漠而驚嚇到,張著一張檀口,怒道:「皇上難道不想還萱敏帝姬一個公道嗎?太子雖小,也是國之儲君——」

  「正因為他是國之儲君,朕才不想讓他白白送命——死者已矣,生者卻還有大把的的青春歲月呢!」

  那宮女卻也倔強,站起身來冷笑道:「原來這就是聖君風範,縱妻行兇,懦弱無能。這樣的皇上,當起來愜意嗎?!」

  她頭一扭,轉身不顧而去。

  元旭止住李祿的怒喝,輕聲道:「你也覺得朕很忍心,是嗎?」

  「皇上……」

  李祿一時惶恐,正要跪下,卻被元旭止住了——

  「等過幾日,你便把這宮女收為『對食』,給她派個輕鬆的活,儘量保全住她。」

  「皇上?!」

  「你必定是在想,朕既然如此冷漠,又何必要救她?」

  元旭的聲音晦澀,笑意越發詭譎——

  「朕要給兒子留個活的憑證才是……」

  他聲音居然帶上了詭異的欣悅——

  「這世上,多是的認賊作父,娶妖為妻的,朕的兒子,可不能再認錯了母親!」

  ****

  回到乾清宮中,才是正午十分,用膳過後,天色越發晦暗,窗外飛沙走石,扣擊著窗櫺。

  元旭這幾日的精神略好了些,他接過案前的奏摺,托腮看了起來。

  「妙!」

  他眼中閃著奇妙的光芒,看了看黃綾封面,輕聲念了出來——

  「周浚……這倒是個聰明人。」

  「古人云漢書可以下酒,當浮一大白,如今我卻是想與這年輕人徹夜痛飲!」

  李祿大吃一驚,上前委婉勸道:「皇上,太醫說……」

  「朕知道,所以朕只是想想而已——我這條命,剩下沒幾天了,得省著點用。」

  李祿身上一顫,正想婉言勸解,元旭不在意的擺手道:「朕還沒糊塗到需要你來哄騙的地步。」

  他拿起奏摺又看了一回,吩咐道:「宣這年輕人覲見。」

  「皇上,此人地位低微,單獨覲見不合宮中規矩。」

  「你是要提醒朕,把這條規矩給改了嗎?」

  李祿一時無言,俯首後默默而出。

  ****

  不覺已是掌燈時分,周浚叩拜後告退,只剩下元旭對著殘亂的棋盤,輕輕微笑。

  「真是個妙人……」

  他低喃道,想起周浚方才的言語,不禁笑著重複道:「君為漢武,我為衛霍,君為楚王,我不為屈子……真是妙人妙語啊!」

  李祿聽著這大逆不道的言語,只覺得膽顫心驚,他低聲問道:「要不要奴才去……」

  「你真是無趣,這樣一個妙人若是沒了,韃靼人便要欣喜若狂,而皇后日後就要百無聊賴了!」

  元旭想著這些場景,簡直樂不可支,他大笑著,直到嗆著,才任由李祿給他捶背。

  「朕沒幾日好活了……布下這些棋子,也不算什麼豐功偉績……」

  昏暗瞑迷間,李祿只聽皇帝的聲音飄忽,那蕭索孤寂的身影彷彿不是肉身,而是靈魂的碎片,正在一點一滴的消融。

  ****

  夜來無事,皇帝仍是早早睡去,到了二更的時候,李祿正有些迷糊,卻聽殿中一陣劇烈咳嗽聲。

  他連忙奔入,卻見皇帝掙扎著歪起,龍榻上一片鮮血狼藉,還有一些血沫,正從他唇邊不斷流出。

  「快來人哪!!」

  他尖利的聲音,在乾清宮中迴響。

  太醫急急被喚來,皇帝卻陷入了短暫的昏迷,他稍微有些清醒,就單獨喚來了李祿——

  「你去喚幾位皇子都過來。」

  他聲音微弱,雙目卻仍是清明,「先去喚靜王吧,他那裡近。」

  李祿本就是玲瓏剔透之人,心中頓時雪亮,兩刻後,他便引了靜王進來了。

  靜王只有八歲大,仍是頑劣妄為,他母妃兩年前仙逝後,越發無人管教,變得放蕩怪誕起來,皇帝待要痛責他,皇后便啼哭不止,道是堂妹屍骨未寒,怎好讓這孩子受什麼委屈,於是總是不了了之。

  元旭平日裡見他,總沒個好眼色,如此躺在榻上,卻是牽了他的手撫摸道:「幾個兒子裡,還算你最為清醒……」

  靜王那招牌式的憊懶神情在瞬間消散了,小小的孩童,眼中居然慢慢生出光來——

  「父皇,你既然知道那妖婦——」

  「你未免把父皇我看得太厲害了,」

  元旭平靜微笑道:「她目前羽翼已成,又有外戚襄助,已是尾大難掉了!」

  「父皇早日康復,兒子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靜王眼中光芒堅毅,咬牙道。

  「我看不見那日了……」

  元旭唏噓道,看著兒子驚駭不信的臉,他微笑加深,道:「我活不過今晚了!」

  「啪」的一聲,燈芯暴燦生花,突如其來的明亮中,靜王見父親面色灰白,雙頰凹陷,哪還有當年的風範?

  聽人言道,景樂之亂時,元旭於亂世中力挽狂瀾,叱咤萬軍,登基之日,他在文武百官的簇擁下,英武宛如神祇,如今才過了十餘年,怎麼竟成了如此光景?!

  「這都是憂愁的!」

  靜王咬牙怒道,想起那「妖婦」,睚眥欲裂。

  「她還沒那個本事呢……」

  元旭幽幽而嘆,「我是在為另一個人,夜不能寐……」

  他看著靜王,一字一句道:「孩子,你聽著,我將暗中的力量給你大半……」

  其餘皇子趕到時,靜王正在外間跪候,他住得近,是以誰都沒有疑心。

  元旭見這幾人時,卻是意味索然,寥寥幾句後,便示意他們出去。

  他看著走在最後穩重內斂的身影,不禁喊了一聲:「祈兒——」

  太子愕然回身,元旭卻不願多說,只是揮手命他離去。

  殿中又是一片死寂,元旭想起方才所說,低喃道:「另一個人……」

  另一個人……

  另一個女子……

  那個執手結髮,永結同心的女子……

  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卻是琉璃火,未央天。

  元旭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聲,笑意化為淒清,卻更添了幾分寧靜——

  小宸,且等著我……若是百年不夠,我就用千年來向你賠罪;無論油鍋還是刀山,只要你能解恨,我願意一一試過……

  他神智逐漸迷糊,眼前人的呼喊逐漸遠去,心中隱隱泛起喜樂和解脫——

  我最後布下的棋子,無論是林媛還是忽律,怕都是要焦頭爛額好一陣了。

  他正要暈厥,只聽殿中一陣清脆女音,雍容而冷厲——

  「皇上!」

  彷彿是在命令似的……

  元旭心中冷笑,不知從哪生出另一道力量,驀然睜眼道:「我還沒死!」

  「皇上善宜珍重,您的龍體要緊——」

  元旭再也忍耐不住,勃然作色的冷笑道:「朕這次如你的意了!」

  他唇邊泛起桀驁的冷笑,依稀可見當年的風姿——

  「朕百年後,軍國大事任由你處置。」

  不去看她得意的神情,他繼續道:「朕命短數載,而你卻是長壽之象——朕大行之後,你便不要再驚擾我了,朕早有旨意,下葬後陵墓立即封閉。」

  半晌無聲,正當他以為皇后已經離去時,只聽林媛曼聲笑道:「皇上還在那陵墓中藏了某人的屍骨,等著共葬吧?!」

  「是又如何,她是朕的元后,雖然不諸史冊,卻永遠是我的原配,這是無法更改的事實。」

  林媛聞言絲毫不怒,笑聲越發歡暢——

  「臣妾當然不敢跟她爭這個位置——不過,有一件事,您到現在還蒙在鼓裡,仍是個懵懂呢!」

  「是惠妃的事情嗎?」

  元旭回以冷笑道:「雖然你將她除去,可朕的遺旨卻始終沒有尋得,對不對?」

  林媛笑容微滯,卻仍是笑道:「林惠不過是一隻過河小卒,無足掛齒……我想問皇上一句,您自從以牽機賜死林宸後,可曾再進過宸宮?」

  「……」

  元旭無言,他咳嗽著,沉痛而焦灼道:「朕誤信讒言,將她害死,夙夜以來都不得安寧,只能到九泉之下再向她賠罪了!」

  「恐怕你沒這個機會了!」

  林媛悠然冷笑道,一字一句宛如萬千刀劍,刺入他的心中——

  「你再沒敢回宸宮去,卻不知那裡已經給我遍佈符咒——那是龍壺山的玉虛真人所畫,有那些東西鎮壓著,林宸千萬年也別想從冥焰中脫身,你就是去了黃泉,也休想見她一面!」

  「不————————————」

  撕心裂肺的低喊在殿中響起,元旭大口吐著血,眼神怨毒欲狂——

  林媛的聲音越發輕柔、甜蜜,「皇上就算拿那屍骨同葬,也不過是一堆腐骨而已,你與你的元后,上窮碧落下黃泉,都休想重逢了!!!」

  元旭終於暈厥而去。

  恍惚間,他好似看見林宸白衣勝雪,手持蓮花而來——

  她微笑著伸出手,任由他緊緊挽住……

  元旭朝空中抓去,只感到一殿冰冷,他最後睜開眼,只看到林媛溫婉淺笑的面容——

  元旭圓睜著眼,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殿外三更鼓響,哭喊聲大作,卻是誰也不曾注意,這位叱咤風雲的開國之君,死也不能瞑目!

  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卻是琉璃火,未央天——

  我到最後,都沒有見著你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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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出自菖蒲《謝長留》



番外  歲逢

      雲海在京外的五陵原上,雖說是「海」,其實是一泊大湖。

      仍是春寒料峭,湖面上微光粼粼,半碎的殘冰撞擊著清波,不時發出叮咚之聲,沉浮之間,自有那一分晶瑩意趣。

      湖邊花徑之中,仍是殘雪未消,白皚皚的堆積月餘,卻終於黯然隱沒。

      只有紅梅仍在枝頭盛放,絲毫不減冬日的燦爛,反倒多了幾分雍容秀麗。

      「應念嶺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

      輕歎聲中,一道清朗聲音緩緩而吟,聲音雖慢,卻有種不可違逆的堅定凜然。

      玄衣男子吟罷凝神而望,卻仍不見苦等的身影。他苦笑著,眼中塵霜之色更甚,映著那週身氣質,越發高華清越。

      「難道這只是南柯一夢?」

      情不自禁地,他握了握袖中紙箋,鼻端彷彿又輕嗅到那一陣白梅冷香,神情在這一瞬近乎恍忽。

      「盡吸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清婉之聲,從身後遙遙傳來,玄衣男子不禁渾身一顫,急急回頭,卻見雲海之上,清波浩渺,一葉小舟斂水而過,上有一個月白
身影,正直直而來。

      輕吟慢哦之間,兩人並未相遇,彼此的心緒卻頗為默契。

      小舟近了,只見伊人迎風而立,一襲月白長袍穿在她身上,益發清雅絕塵,宛如謫仙下凡。

      彷彿無法承受這份微妙的激動,元祈的心驀然緊縮,幾乎漏跳了一記,他急急向前走了兩步,卻又躊躇著停住。

      「我來遲了……」晨露淡淡說道。

      元祈凝望著她,只覺消瘦不少,纖細身影弱不勝衣,幾可御風而去,他心中一酸,忘情的上前,想要握住她的手,伸到一半,想
起那日的決絕,卻又是滿心苦澀。

      「萱敏的靈柩,已經下葬了嗎?」晨露低聲問道。

      元祈眼中更生黯然,亦是低低答道:「已經下葬了,我親自看過,是一塊清淨祥和的地方,風景很美。」

      「那就好……」晨露頗有感慨道。

      兩人陷入了長長的沉默,彼此都有千言萬語要傾訴,卻又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我聽瞿雲說了整件事情。」元祈咬咬牙,終於沉聲說道。

      「那時聽完,有如五雷轟頂,晝夜不得安寢。」

      「我一直以為,身在皇家,是我既定的宿命,母后耽於權勢,父皇嚴而不親,弟弟們野心勃勃。千古帝家無情,又何況是我?」

      「那一夜,我的人生被盡數顛覆:唯一的知己你,竟然別有所圖;我的親生母親,竟是被太后害死的前朝帝姬;而我所景仰的父
皇,他不過是……冷酷卑污的負心薄倖之人!」

      他的眼中透出隱忍的黯然,雙手不自覺的握緊,掌心攥出血痕來,也渾然不覺。

      「父母是上天決定的,誰也無法改變——我的親生父親,也是一個虛偽狠毒的世族公子。」

      元祈大為詫異,只見晨露微微苦笑,知道她所說非虛。

      「人生幾十年,宛如夢幻一般,嬰孩呱呱落地時,全是懵懂,他們根本不知道,會有怎樣的命運等著自己……」

      她的聲音越見低悵,鬱悒傷感,「那最初一聲啼哭,說不定,正是他們根本不願降臨的明證。」

      元祈的眼中掠過痛楚,「你說的對……我那孩兒降生時,卻是他母親梅妃仙逝之時,他該當號啕大哭……」

      「梅妃死了嗎……」

      晨露聞言一震,想起初見時,那個純真秀麗的女子,不由生出深深的憾恨來。

      「怪我。」

      她幽幽道:「若是當時,我沒有沉溺於仇恨之中,對她多加照看,也許,就不會由此一劫了。」

      「要說怪誰,首當其衝便是我,我一心遠征,也絲毫沒考慮到她的安危,只以為有皇后照料,便可安然無恙……靜王,他是存心
要絕了朕的子嗣。」

      元祈抬眼深深凝望著眼前佳人,「皇家欠你甚多,傾三江五湖之水,也難平復你的怨恨……如若可以,我多麼希望,是我先遇到你,可以給你一生的平安喜樂,永不必遇到這些慘絕人寰之事!」

      「這是不可能的。」

      晨露不禁失笑,她的神色轉為空茫溫柔,眼中閃著說不出的神采,似朦朧,似清明。

      「若是我十三歲那年,將我凌空接住的人是你……或許,一切都會不同……但人生,從來沒有這些『或許』。」

      元祈聽到這平靜而絕痛的最後一句,再也抑制不住。

      一把將她攬入懷中,狠戾而溫柔的氣息直逼而下,溫熱的唇綿綿壓下,唇齒交融之間,他無復平日的溫和內斂,近乎絕望的攻城略地,長驅直入,直到她氣息不穩,才不捨的放開。

      「不要說什麼或許!」

      「可它們畢竟存在。」

      晨露笑得豁朗,眉宇間卻是一片淒迷,她背後便是清波殘雪的雲海,千里浩渺的幽光瀲灩中,一襲白衣突兀其中,單薄孤寂,卻
是如此的刻骨銘心!

      「上天弄人,本就沒有道理可講……」

      她輕歎道,下一刻,卻霽顏微笑道:「能否陪我半月?」

      「好。」

      元祈想也不想就答應下來,這一瞬,什麼朝政奏折,宮中諸事,都化為烏有,不復想起。

  ****

      莊嚴肅穆的陵寢前,有兩騎疾馳而來,守陵衛士正要上前阻攔,卻見其中一人手中擎出一塊金色腰牌,衛士一眼瞥見,頓時面色
蒼白,唯唯稱是,退到一旁,再不敢問。

      兩人從鞍上掠下,垂地的斗篷從頭到腳都密密遮住,兩人也不言語,只是沿著大道前行。

      那夾道兩列的貔貅、麒麟等神獸,在黃昏中威勢十足,栩栩如生。

      「他倒是享得安福……」

      一道清冽女聲響起,雖然無復那瘋狂的怨毒,卻仍帶著尖銳的譏諷。

      另一人並不言語,只是體貼的替她拭去面上的微塵。

      進入主殿後,那白衣女子拔出佩劍,森然插入地縫中。

      只聽得轟隆一聲巨響,她以內力御劍,竟生生將四方楔磚撬斷,手腕輕抖處,那兩丈見方的地面在崩散,露出黑洞洞的陵寢入口。

      「我來了,元旭。」

      她輕聲曼語,一旁的男子在這一瞬驀然跪地,朝著地下陵寢三拜九叩後,毅然退後,再不看一眼。

      「前世糾葛,我再不想起,以你的所作所為,神明有知,九泉之下也不會讓你安寧……有件物事,今日終於可以物歸原主了!」

      她取出一個黑匣,輕輕打開,南海明珠鑲嵌的鳳冠在昏暗的殿中灼然生輝,照亮了所有。

      她看了最後一眼,連匣帶冠擲入陵中。

      珠玉碎斷的聲響,在一片寂靜中格外響亮,詭譎中,又染上了蒼涼的快意。

      它們在黑暗甬道中墜落直下,叮叮噹噹的好不熱鬧,直到落到不可知道的地底深處,才絕了聲息。

      「這后冠是你之前所贈,既已陌路,何必睹物生笑?今日還了你便是!」

      她一語既出,長劍一收,那些散亂磚石,便重新聚合,最後逐漸併攏,將陵寢入口重新遮住了。

      「後會無期。」

      她決然笑道,最後一塊青石落下,恰好將一切封住,一如從前。

      兩人對視一眼,隨即出殿,飄然而去。

      只剩下守陵衛士,在原地因巨響而瑟瑟發抖,半晌,他耐不住好奇,跑入殿中。

      先帝的陵寢安靜齊整,宛如千萬年都如此沉眠著。

      「這是怎麼了……難道是……」

      一個「鬼」字哽在喉中,顫抖有如風中落葉,卻終究沒有出口。

  ****

      這半月,兩人一路遊覽勝景,不知不覺,到了北疆塞上。

      雖已初春,此處卻仍是千里冰雪,銀裝素裹。

      「前方便是北郡十六國了……」晨露抬眼望天,輕聲說。

      一輪明月照在大地,枝間虯干突兀,瓊條晶瑩,山巒在一片冰雪中也變得莽蒼起來,無端又添了幾分蕭瑟凌厲。

      一路走,兩人都默默無語,心事一旦開了頭,就再也收不攏,三魂六魄都晃晃悠悠,渺渺散開,像順著雪徑的一絲兒梅香,聞得
見,卻捉不住……

      「已經到了嗎?」

      元祈驀然驚覺,身上竟是一顫,他輕拂斗篷,將雪花拍落,歎道:「這麼快就到了……」

      「前路悠長,你身為一國之君,不宜輕入屬國領地。」晨露淡淡道,只那眼中得一抹惆悵,洩露了她的情緒。

      「為何你要長居於此?普天之下,但凡你看中的,我定當雙手奉上……你若嫌京城聒噪,不如去江南如何?『重湖疊巘清嘉,有三
秋桂子,十里荷花』,清閒舒適……」

      「北郡……是我前生凝聚心血最多的地方。」

      晨露一雙清目流盼,遙望著遠處異國風情的城郭高塔,靜靜道:「此地雖然都是彈丸小國,卻是北扼中原的咽喉,韃靼最盛時,來去如同自家營帳,予取予求的跋扈之態如今想來仍是心驚。這次忽律逝世,他們群龍無首,各自為政,這才受此重挫,若是他日,他們重振旗鼓,你又當如何?再假若你的子孫不肖,中原衰落,又當如何?」

      她說到激動處,柳眉飛揚,英姿颯爽,耀目有如天中之月,元祈一時只覺目眩神迷,胸中也是熱血沸騰。

      「你有什麼良策嗎?」

      「好好經營十六國,讓它們成為中原的屏障——它們與中原,既有唇亡齒寒的利害,又有主臣之屬,若能使之如臂,定能禦敵於國門之外。」

      「漠北之地貧瘠荒涼,乃是出盡梟雄之地,即使韃靼人遷徙而去,又會有新的遊牧民族誕生,難道中原一直就忍氣吞聲不成?與其忍耐躲閃,不如主動佈置,一擊而潰。」

      元祈聽得眼中放光,全身的血液都要噴湧而出,他自然問出心中的疑問:「林媛臨朝多年,只求苟安,根本不敢援助北郡十六國。這些年裡,十六國國政日非,韃靼人扶植的傀儡們紛紛把持大權,要想他們回歸天朝麾下,談何容易?」

      「這事朝廷不能公開插手,不然十六國又以為天朝要吞併它們了,到時候一片恐慌,反而壞事……」

      晨露微微一笑,斷然道:「要是有個暗中勢力來做這事,不動聲色的逐步蠶食其中,不出二十年,十六國便能改弦更張。」

      她抬眼看向元祈,笑道:「我那辰樓中人,給你添了好些麻煩吧!」

      元祈微微苦笑,笑道:「貴部遷怒於我,一個個怒目金剛似的……」

      「這樣一群不明身份的江湖人士,京兆尹也很頭疼吧……」

      晨露撲哧一聲笑了,眉宇間那一道陰霾蕩然無存,別樣的嫵媚清新重現。

      「我準備將辰樓總部遷到此地,好好經營北郡。」

      她伸出手掌,雪白如玉,「給我。」

      「什麼?」

      「銀子啊……我們經營這裡,也算是替朝廷分憂,難道不該給些資金嗎?」她戲謔道。

      元祈咬牙不語,半晌,才道:「天各一方,永難相見……」

      「每年此時,我們可以相約賞花,聽說北疆的汀蘭花只在午夜開放,別有風味呢……」

      「為何要隻身長居於此,你的手下不乏能人,難道我們就真的不能相守相知……」元祈近乎沉痛的低喊。

      晨露笑了,映著雪光,她面色皎潔如玉,卻帶著淡淡淒清。

      「我想,我們彼此都不能釋懷……你能忘卻這一場噩夢嗎?同樣,我一見到你的面容,就想起你父親。這樣的我們,即使長相廝守,也無法合攏這一道鴻溝,與其坐待緣盡,不如長念心中。」

      「在京城國欽寺,一位老僧點撥於我,我沒有學會遺忘仇恨——那大約只有聖人才能做得到——而是學會了正心根本:我想為天下百姓永絕此患!」

      「做這些,不是為你,甚至不是為朝廷,只是因為隨心所欲。這一次,我要好好為自己活一次……也許,會更精彩。」

      「我明白了……」元祈長歎道,黯然欲絕的眼神,在一低頭間恢復平靜,即使有千般不捨,他也露出慣有的清朗微笑。

      「一路順風……」

      他緊緊的緊緊的將她抱住,感覺著彼此溫暖而有力的心跳。良久,才無比戀棧的鬆手。

      她眼中瑩潤,卻一笑帶過,微微偏頭,她策馬疾馳,朝著不知名地遠方而去。

      「明年今日……謹記莫忘。」

      她的聲音清渺飄忽,卻是無比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

      微笑著,他也掉轉馬頭而去。

      一襲白衣向北,一道玄袍返南,他與她,相望一眼,終究各走天涯。

      來年的今日,雪還會下嗎?

  ****

      八年後

      車外大雪紛飛,元洛望著窗外六角晶瑩的絮片,想起太傅講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終於耐不住好奇,伸手去捉,卻被樹間的冰屑砸個正著,又冰又痛。

      他吃痛地縮回手,黑琉璃一般的大眼中水汽氤氳,幾乎要哭出聲來,終究還是忍住了。

      「洛殿……小公子,雪下得這麼大,我們還是找一處地方暫避吧!」

      貼身侍從郭升看了一眼逐漸被淹沒的官道,不無憂慮道。

      「你是不是怕了?」

      元洛睨了他一眼,烏溜溜的大眼裡帶著無邪乖巧的笑意,卻讓侍從全身寒毛直立,將滿腔勸諫全數吞回腹中,他乾咳一聲,躬身
道:「屬下只是為小公子的安全著想……這天色雖暗,離王城卻是不遠,快馬加鞭,天黑之前定能到達。」

      「這還罷了……此次要是能順利找到這九龍夜明杯,看父皇有什麼話說!」

      元洛說到父親,活潑大眼裡也露出一絲黯然,他扁扁嘴,恨恨道:「不過是一隻破杯子,有什麼了不起!」

      話雖如此,想起父皇那日的雷霆大怒,他仍是心有餘悸……

      自小以來,父皇對他愛護備至,雖然在他做錯事時也頗為嚴厲,但事後總是溫言說理,哄得他破涕為笑。

      這一次,他一時頑皮,將乾清宮御案上那只通體水晶得夜明杯拿下來把玩,不想失手摔了個粉碎。

      父皇下朝後看見,竟是怒不可遏,將他一頓痛斥後,禁足三月,以示懲罰。

      「哼,不就是一隻杯子,再珍貴也比不上我啊……居然對我這樣,父皇太過分了!」

      小小少年咕噥著,越發不服氣道:「我要證明給父皇看,我已經長大成人,能替他找回一隻一摸一樣得夜明杯來!」

      一旁得郭升聽著他自言自語,心中卻是暗忖:即使殿下您再英名神武,找到十隻八隻的夜明杯,萬歲怕也是不能釋懷——那只杯
子,乃是他最重視的人所贈啊……

      他正想得出神,眼前一張精靈俊秀的小小面容無聲湊近,「你在想什麼?」

      小臉雖然晶潤雪嫩,吹彈可破,卻帶著說不出的邪氣。侍從為之一凜,慌忙掩飾道:「微臣是在想道路……」

      「你騙人的時候,總是喜歡面紅耳赤,哈哈哈哈……」

      奶聲奶氣的揭露,卻讓他恨不能把眼前的小鬼掐死,他咬咬牙,總算提醒自己,這是國之儲君,彼此有君臣分際……

      「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

      小鬼笑瞇瞇的,越發把面龐湊過來,「每次我提到那只杯子,你的神情總是那麼古怪……這裡面,可有什麼玄機嗎?」

      玄機你個大頭鬼……

      郭升心裡咬牙切齒的哀號,面上卻強扯起一抹和藹可親的笑容道:「怎麼會呢,微臣只是想起皇上的雷霆大怒,心有餘悸……」

      「你又騙人……臉像猴子屁股,哈哈哈哈……」

      小鬼坐得穩穩的,單手托腮,好似看猴戲一般睥睨著他。

      「卡卡卡……」

      郭升和藹可親的面上終於出現一道裂痕,他用力扳指來發洩自己的怒氣,以免一個不慎,把這個小鬼掐死了事。

      「你的臉……怎麼黑得像鍋底啊……」

      郭升只覺眼前一黑,恨不能當場暈厥過去……

      頭昏眼花間,他被一隻白胖小手竭力搖晃著。

      「醒醒啊……你可不能死了啊……」

      殿下……您還算有良心……

      他剛要舒緩一口氣,卻聽見那奶聲奶氣的聲音又道:「你要是死了,我可找誰來告訴我杯子的事啊!」

      咣當——

      車中的一聲巨響,很快就被風雪的呼嘯聲遮掩住了。

  ****

      王城又叫坎難普蘭,本是普蘭國的都城,但過往商人嫌棄它冗長拗口,於是簡稱「王城」。

      車駕入城時,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城中卻是燈火輝煌,一片繁榮盛景。

      「想不到這蠻荒之地,也如此熱鬧啊!」元洛從車中探出半個頭,老氣橫秋道。

      郭升眼明手快,快速將他的嘴摀住,四周環顧著,看沒人注意兩人的言語,這才鬆開手來。

      「殿下……您再胡言亂語,萬一得罪了這裡的食人生藩,他們看你細皮嫩肉——」

      「郭愛卿,」小鬼倒背著雙手,學著他父皇的腔調,連那龍行虎步都學了個六七分,只是那雙小短腿實在讓人發噱,「你就不用騙我了,只有南越國那邊的叢林蠻夷才吃人,北郡十六國篤信真神,一半時日都素食齋戒,又怎麼可能吃人呢?」

      郭升又是一陣頭疼,他無精打采的強笑道:「前面就是食肄,小的就伺候小公子下車吧!」

      元洛嗯了一聲,心領神會了關於身份的暗示,到了酒樓前,不等呼喚就跳下車來。

      塞外的酒樓,當然比不得京城的清雅雍容,卻別有塞上風情。

      黃金錯刀鑲嵌著五彩瓔珞,鬍髯捲曲的泰西商人穿著絲綢袍子,一邊肩膀卻裸露著;胡姬肌膚如雪,眼眸幽藍,身材惹火驕人,正在且歌且唱;王城中的女子居然也在大庭廣眾之下飲酒議事,只是她們畢竟身份有別,是似戴了面紗,一觴如血鮮紅的葡萄美酒飲下,那雪白細膩的半個下頜,也染上了淡淡的緋紅。

      元洛雖然身為皇子,卻不曾見過這等稀奇場景,他張大了眼,忽閃著看得出神,郭升不由得拉了拉他的袖子,低聲道:「小公子……」

      元洛剛剛反應過來,就見小二已經上前接待,「兩人要些什麼?」

      看他相貌不似中原人,一口漢話卻很是流利,見客人有些猶豫,正要換了韃靼語再問,卻聽那半大孩童嗯了一聲,黑眸輕輕一瞥,竟帶上了莫名森然的貴氣。

      「可有雅座?」

      「有有……」

      小二一迭聲地回答,這孩子淡淡一瞥便讓人如此心驚,他也就不管慣例,帶著兩人便上了二樓的小閣。

      樓下眾人紛紛來看,帶著好奇和探究的目光在兩人身上瞥來瞥去,郭升頗覺不自在,元洛卻是渾然不覺,仍是一派自然。

      作為唯一的皇嗣,他在宮中便是千萬人關注的焦點,區區小事,又怎能讓他動容?

      二樓小閣以屏風隔開,可北郡人性情粗獷,聲音也大,不多時,兩人便聽到隔間有人說話。

      聽那兩人聲氣,是北疆有名的豪商,酒過三巡,便開始吹噓生平看過的寶物。

      「這夜明杯不僅晶瑩剔透,還有一種奇效。神匠以密法在杯底鐫刻圖案,平日裡隱沒無蹤,一旦注入酒液,那圖案便隨酒飄搖,栩栩如生……」

      元洛在隔間聽得入神,果子掉在桌上也渾然不覺,他沉吟片刻,便湊到郭升面前,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道:「原來如此啊……」

      郭升見他一笑,便覺得頭皮發麻,他唔了兩聲,心不在焉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卻隨即重重的咳嗽起來。

      那廂,豪商們哈哈大笑,隨即壓低了聲音開始低語。

      元洛雖然年幼,內力卻尚算充沛,皇宮裡多是提氣養血的珍品,他天資聰穎,又有名師指導,自然一日千里。

      他凝神聽去,只聽其中一人道:「其實這夜明杯的材料,只能在精絕古城地下尋得……精絕國早已滅絕,那王城早是一片鬼域,任誰靠近,都別想活著出來……」

      另一個人插話道:「木罕王子有令,誰得到夜明石,都要交於王家,不得私自交易。千辛萬苦地取了回來,居然分文沒有,中原有句話是怎麼說的……對!就是冤大頭嘛!」

      前一人此時卻有些心虛的笑道:「小弟我前不久機緣巧合,倒是從個土佬手裡收到了一塊夜明石。」

      「真的啊?!」

      他的同伴一拍大腿,簡直又驚又歎。

      元洛聽到此處,眼珠滴溜一轉,頓時計上心頭。

      「殿……小公子,我們還是吃完就走吧!」

      「此處甚好,不如在此盤桓一日再說!」

      小鬼的回答讓郭升近乎暈厥。

      元洛仔細諦聽著,等到確定那兩人酒酣沉醉後,小小的身形憑空一躍,如鶴沖天一般,也不管自己的輕功身法沒有學全,總算歪歪斜斜的飛過了屏風,在郭升心急如焚的低喚下,他不慌不忙的掏遍那豪商的懷中和包裹,終於拿到一塊拳頭大小的晶瑩石頭。

      「完勝得手……」

      他得意的一揚眉,朝著踉蹌掠過的郭升微微示意,「拿張五萬兩的銀票給他們吧!」

      「小公子……這可是你全部的零用積蓄!」

      「廢話,本公子難道長了副強盜像嗎?」

      小鬼正在得意,卻聽樓梯上一陣急響,無數的箭石,在這一瞬如飛蝗一般飛來!

      「殿下小心!」

      郭升再顧不得偽裝,閃身而上將他撲倒,兩人齊齊從二樓墜下!

  ****

      他在逃!

      大漠的沙影在身後飄舞變形,他有些踉蹌地一跤摔倒在地。

      「花生……你究竟在哪兒?」

      他低喃著郭升的綽號,第一次開始想念那位苦命的貼身侍從。

      在剛才的激戰中,他們與不明身份的黑衣人搏殺,一片混亂中,他與郭升在城外失散。

     原本可以不必如此狼狽不堪的……

      元洛咳嗽著重新爬起,生平第一次收起嘻笑的表情。

     他原本以為已經成功的衝出重圍。最後把匕首插入人的喉嚨時,他的恐血症終於爆發了。

      臨敵之前,最忌三心二意……

      父皇曾經如此說過。

      可是,他失神了稍稍一點時間……

      圓潤黑亮的大眼裡又蓄積了水汽,他扁扁嘴,喉嚨被嗆入的沙子刺得發疼,幾乎哭出聲來。

      月下的沙丘閃爍生輝,發出珠貝一般潔白迷離的光華。

      風逐漸輕緩下來,月夜下的大漠無復白日的狂暴,顯得安寧幽靜。

      元洛很快便冷靜下來,他收拾了身上的行囊,欲哭無淚的發現,自己身上的大小銀票已是不翼而飛,全身上下值錢的物件,只有手中的短匕以及腕上的玉帶。

      他剛剛起身,冥冥中好似感覺到什麼不安來,他有些惶然的左顧右盼著,卻不知到底怎麼了。

      風……

      風向在不知不覺間改變了,近乎輕柔的風力,卻帶著灼熱的氣息。

      這難道是……

      沙暴!

      他悚然一驚,跳起身來,顧不得咳嗽,起身開始疾奔。

      不知跑了多久,當身後出現飛旋的整座沙丘時,他已經沒有勇氣回頭去看,只是看著前方的綠洲,竭力跑去。

      一道雪色冰綃從綠洲的水面詭異飛起,將他攔腰捲起,直直拖入水中。

      身後,沙暴的咆哮已是震徹耳膜!

      「好冰……」一聲大叫,少年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凍得全身發冷。

      「真的有那麼冷嗎?」一道清冷幽渺的聲音問道。

      少年狠狠的瞪向她,「現在是三九嚴寒,這裡雖然是綠洲,但一樣凍得要命!你居然還把我拖到水裡……你這個笨女……」

      「人」字還沒出口,只聽得咕咚一聲,冰綃彷彿有靈性一般,再次將他拖入水中。

      「好冷——」

      驚天動地的哀號聲從水中傳來。

      嗆了好幾口水後,元洛濕淋淋的從水中爬起,他的黑瞳大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

      「你這個妖女!!你想把我害死!!!」

      纖纖素手將他從水邊拎起,提到眼前。

      「嘴巴還是不乾淨,看來還要洗洗。」

      雪白皓腕一緊,將要把他重新丟到水中,元洛嚇得魂飛天外,再不顧得逞強,多時的委屈恐慌襲上心頭,他哇的一聲哭了。

      白衣女子不再動作,等他抽噎停止,才淡淡道:「看看你的周圍……」

      元洛一瞥周圍,頓時酥軟了半邊,嚇得面色慘白。

      原本齊整的綠洲,彷彿被巨刃劃過一般,草木都連根斷掉,幾無完物。

      「沙暴來時,綠洲也不能倖免,只有水下尚算安全。」

      清冽的聲音,宛如珠玉落地,元洛默默聽著,心中只覺得宮中無人有這般好聽的聲音。

      他鼓起勇氣,抬頭仔細看去。

      月光清輝照著這水波粼粼,白衣女子並無絕色姿容,卻如千年冰雪一般凜然出塵,月下看來,竟隱隱如同天人臨凡。

      元洛平日學了半肚皮書,什麼洛神,姑射仙人,都是有名的神仙中人,和眼前這女子一比,都彷彿成了書上枯燥的文字。

      「你……你是女鬼嗎?」

      他舔了舔嘴唇,鬼使神差的問道,話一出口,就知道不好。

      「救命啊!花生……」

      慘絕人寰的呼叫聲,將那一聲沉悶的落水聲壓過。

  ****

      元洛身上裹了厚厚的雪狐裘,身下駿馬走得即快且穩。

      他仍是氣嘟嘟的有如一隻河豚,彆扭地犟著頭,禁不住,又探過頭去,偷偷打量著身前那神秘的白衣女子。

      春寒料峭,積雪千仞,她卻只著一件賽雪欺霜的白袍,烏黑鬢間一支珠釵,越發顯得清瑩飄逸。

      「你頭上這支釵不錯……」

      小鬼躊躇了半晌,憋不住的主動開口,卻是老氣橫秋的評賞。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彷彿充耳不聞似的,只有那眼眸深處,才有一抹玩味飄過。

      「你這個小鬼頭,居然懂得女人飾物?」

      聲音清冷幽遠,內容卻是氣死人不償命。

      元洛再一次怒髮衝冠,鼓著腮幫又做了一次河豚。

      「本公子世家出身,家學淵博,見過不知多少大世面……」

      他得意洋洋,正想吹噓自己的「風流倜儻」,卻聽耳邊一聲低喝:「抓緊我!」

      白衣女子凝望著前方的沙營,微微冷笑,眼角的笑意轉為凌厲。

      身後的玄鐵大弓被取下,只見白色羽翎疾飛而過,對面的滾滾黃沙中,隨即傳來幾聲慘叫。

      羽箭有如神視,隔著模糊的距離,仍能一箭一命,對面的敵人膽寒了,卻倚仗著人多,仍不想放棄。

      「抓緊。」

      白衣女子對著身後的元洛道,不等他反應過來,就策馬狂奔。

      鏘然一聲,長劍的寒光幾乎奪去日月的璀璨,劍氣如潮水一般洶湧噴薄,在一瞬間有如長虹暴漲。

      駿馬疾馳,劍氣縱橫不羈,只見數百人中,無一人是她的對手,紛紛中劍落地。

      這幾百人中,由鮮血和恐懼催生出的一條空隙來,她縱馬一躍,竟破陣而去。

      坐騎神駿,不一會兒就跑到了大漠邊緣,元洛正要歡呼,聲音卻凝在喉嚨裡。

      不遠處的沙礫荒地上,水草開始細細冒芽,卻被敵人粗暴的在腳下蹂躪。

      一隊隊鐵甲士兵遍佈前方,手中的刀槍閃著凜冽的寒光,他們遠遠地望見這兩人一騎,頓時殺意瀰漫。

      箭石如雨一般急至,白衣女子卻並不慌張,她唇邊冷笑加深,策馬退至目測距離外,任由箭影在眉前亂飛,她從箭筒中取出一支朱紅小箭。

      此箭非金非玉,卻來勢洶洶,穿透幾人的甲冑後,中者無不嘶聲慘叫。

      只見那箭頭上不知塗了磷粉還是什麼,居然憑空燃燒著,鮮血與皮肉被烤炙的焦爛頓時瀰漫在荒原之上,氣味讓人欲嘔。

      那小箭如有神助,越飛越高,在空中居然放出五色彩光,炫亮了半邊天際。

      底下眾人已是呆若木雞,好半晌,才有人清醒過來,頓時面色慘白。

      「王子闖下大禍了!」

      再看那兩人一騎,卻是遠遠遁回大漠之中,只剩下模糊的身影。

  ****

      沙丘旁,元洛翻弄著手中的野味,手卻已是顫抖越劇。

      他咬著唇,淚珠在眼裡打滾,卻偏偏不肯落下,那模樣實在讓人憐惜。

      「你不問我,那些人是為何而來的嗎?」他吸著鼻子,突然問道。

      ……

      白衣女子並不言語,只是專心烤著架上的野味,看她的手法,便知是純熟已極。

      「是我不好,是我拖累了花生,還拖累了你!」

      小鬼驀然立起,也不接那噴香的烤肉,眼中冒出決然的冷冽。

      「他們所說的王子,就是普蘭的王儲吧?」他喃喃道,眼中凜然越重,隱隱間,竟有威儀天成!

      「你要去那裡……」清渺的聲音在初露的晨曦中,宛如從九天外傳來。

      「我要去找這位王子!」

      小臉繃得緊緊,眼神中頗有睥睨天下的傲然。

      「他若想要這塊明石,只要花生平安無事,我雙手奉上便是……只是,他這般作為,是對天朝的連番挑釁,絕無可恕。」

      「人家哪知道你們是誰?」

      清冷的嘲笑聲從旁響起,小鬼冷哼道:「我那張大面額的銀票落在他們手上,就是再沒見識,也該知道持有之人身份非凡。」

      他老氣橫秋的轉身欲走,卻覺雙腿一麻,再也沒了知覺。

      「你……暗算我?」

      他又氣又惱,全身都在微微顫抖。

      「只是不讓你去送死罷了……你父親不在,我得替他看住你。」

      元洛驚聲嚷道,黑亮大眼因驚訝而睜大。

      「你認得我父……父親?」

      他險些說漏了嘴,神情卻越發謹慎戒備。

      一雙手將他抱入懷中,以絲帶將雙手縛緊於背後,白衣女子收拾了剩餘的烤肉,然後利落的抱起他掠身上馬,只是淡淡道:「一切以後再說……先趕路。」

      「快放開我!放開!」

      小鬼氣急敗壞道,因為被人抱在懷中而羞憤不已,面色由白轉紅,幾乎可以與朝霞媲美。

      他盡力掙扎著,無奈,他實在太累了,「白衣妖女」的懷中又溫暖又舒服,還帶著一陣自然的白梅香,他逐漸鬆弛下來,陷入了甜睡之中。

      彷彿在雲端,又彷彿是在溫暖的水裡,他只覺得一陣舒暢,睡眼惺忪的睜開。

      日頭高昇,自己仍在那女子懷裡,隨著駿馬的顛簸而輕晃著。

      他一時面紅耳赤,卻又禁不住有些依戀,把頭放在她肩上蹭了兩下,這才坐起身來。

      「到哪裡了?」他小聲問道。

      「快要從另一端離開了,這是車池國地界,他們暫時追不上。」女子雖然說得輕描淡寫,眼角卻帶上了淡淡疲倦。

      元洛心中一陣愧疚,只覺得好似有什麼在刺自己的心,他咬著唇,卻抵死說不出一句道歉的話來,只憋得面色通紅。

      一雙溫暖柔膩的手輕撫了幾下他的髮頂,柔滑髮絲被隨意撥弄下,頓時成了稻草。

      「喂,我快成了稻草人了!」小鬼抗議道。

      「哪有這麼肥的稻草人?」

      清冷的聲音中,帶著笑的調侃,再一次讓小鬼把腮幫高鼓,獨自生著悶氣,卻無可奈何。

  ****

      兩人進了酒樓,剛坐定,元洛便嚷著肚子疼,白衣女子起先還當他胡鬧,一摸脈息,竟是遲滯陰冷。

      大約是感染了風寒……

      她讓店主開了間上房,讓元洛歇下,急急出門去配藥材。

      等她剛走,小鬼便從榻上躍起,他鬆開捂在胳膊窩的寒冰,脈息便回復了正常。

      「對不起……」

      朝著她離開的方向低低自語,元洛輕輕推開門,悄無聲息的離開了。

      在街間小巷一陣狂奔,直到確定身後重新有人盯梢,這才止住腳步。

      「你們要這塊夜明石?」

      他從懷裡掏出那塊晶瑩礦石,朝著憑空出現的黑衣人搖晃著。

      黑衣人冷喝道:「把它丟過來!」

      「除非你過來拿!」

      白嫩柔細的小臉上,帶著近乎囂張的笑容,耀眼得近乎刺目。

      黑衣人怒喝一聲,欺他年紀小,直直撲上去,欲從他手中奪走螢石。

      他甚至已經觸到孩童柔軟的手,電光火石之間,他只覺胳膊一麻,雙手便再也無法抬起。

      元洛得意一笑,近乎炫耀的示意指間的銀針,卻沒有察覺身後的陰影。

      「小心!!」

      一聲清斥,帶著近乎驚恐的語調,一襲冰綃間不容髮的將他捲開,彎刀擦著咽喉而過,帶出一條長長的血痕來,險些便是頭顱落地的下場。

      白衣女子眉宇間一片驚怒,綾帶一卷將他安全救回後,竟是繃直成刃,將暗算者的頭顱捲起。

      只聽得咯噔一聲,頸骨竟被軟煙羅生生折斷,當場斷氣。

      她將雙腿發軟的元洛橫抱而起,直上了房頂,這才放下。

      元洛正是驚魂未定,瞧著這熟悉的面容,哇的一聲,便哭了出來。

      回應他的,並不是安慰和甜蜜的誘哄,而是白衣女子眉宇間的一片憂怒。

      她也不言語,將他從肩頭放下,便冷然欲離。

      「不要走……」小鬼抽噎著,低低喚道,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

      「留著哭給你父親看吧!」

      白衣女子顯然氣得不輕,仍是不願意回頭。

      身後逐漸沒了氣息,她禁不住回頭一看。

      小鬼竟然哭得噎住了!

      「笨蛋……」

      從牙縫裡吐出這兩個字,她終於還是不忍的回身。

      「娘……」

      小鬼撲在她懷裡索性賴著不下來,有一聲沒一聲的抽泣著,口中低喃道。

      「我不是你的娘……」

      彷彿想到了什麼,清瑩黑眸中染上了一層黯然。

      「可我沒有娘親……只有你對我最好……」

      「笨蛋,娘親是可以隨便認的嗎?」

      小鬼倔起來,近乎賭氣地一直喊著。

      「我不管,我喜歡你……娘親、娘親、娘親……」

      此時正是黃昏,樓下本已歸於寂靜,卻突然有喧囂聲起。

      元洛彷彿觸電似的,從她懷裡跳下,跑到窗邊一揭,頓時面色發白。

      「是普蘭國的人!」

      看了一眼窗外情景,他猛一回頭,字正腔圓的,輕輕的,喚了一聲,「娘親——」

      隨即,以並不熟練的輕功歪斜躍下,氣吞山河的高喝一聲,「有什麼衝著我來,不干其他人的事!」

      萬籟俱靜。

      普蘭國將士面色古怪,卻衝著他身後一躬到底。

      「樓主——」

      元洛愕然回頭,卻見那一襲白衣飄然落下,姿勢翩然若仙,比自己剛才,不知要高明多少。

      「王上知道殿下開罪樓主,已命他削指贖罪……」

      這一次,輪到元洛張口結舌了。

      小鬼又哭又笑的鬧了半天,直到月上梢頭,才開始講起此次的經歷。

      「也就是說,普蘭國王子因為覬覦你手中的夜明石,這才連番追殺?」

      白衣女子的眉頭緊皺,簡直不敢相信這等荒誕的理由!

      「你個小孩子,喜歡這種發光的石頭也就算了,他多大了,居然也如此行事……」

      元洛不敢看她的眼,低聲訥訥道:「好像聽說,普蘭國第一美人揚言,誰能贈給她一隻夜明杯,就嫁於此人。」

      「笨蛋……」

      她咬牙罵道,隨即逼視他,目光近乎凶狠。

      「你也是為了這位美人?」

      小鬼把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一番絮語之後,才難過的絞著手指。

      「父皇怒氣盛得很,若是我不能找到另一隻一模一樣的,我怕他一直不理我!」

      「笨蛋!」

      一個暴栗隨即敲下。

      「比起一隻杯子,你父皇定是更重視你,現在他肯定是找得天翻地覆了!」

      「是啊,朕都找得天翻地覆了!」

      清朗的聲音從身後響起,門扉被無聲息的打開,出現在門前的錦衣男子氣度高華,身旁直擦冷汗的,竟是……

      「花生!你沒事啊!」

      元洛第一時間裝得若無其事,飛奔過去拉了郭升,就急急閃出門外,以免受皮肉之苦。

      「這小鬼倒是逃得快……」

      元祈無奈的歎息道,回眸看向榻上的佳人。

      「晨露——」

      「元祈……」

      兩人低喚著對方的名字,不約而同的,露出欣悅暢然的笑容。

  ****

      月上中天,長街上仍有殘雪點點,映著黑色的屋簷,彷彿一幅古老的水墨畫。

      殘燈明滅之下,佳人翩然白衣,仍如初見那時一般清冽出塵。

      元祈收了折扇,悵然道:「已經八年了啊……」

      「是啊,八年……」晨露亦是輕歎,目光幽邃迷離。

      「年年相見,卻是聚少離多,三百六十日,有緣只是朝夕……我們真是太久沒見面了!」元祈如此說道。

      「是啊……今年因為元洛,你提前赴約了呢……」晨露在燈下微笑道,白梅的香氣幽幽,彷彿一個永不醒來的美夢。

      兩人心意默契,對視一笑後,舉杯共祝,同慶這一年一度的會面之日。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晨露微微一笑,低眉轉動著手中杯子,柔聲道,「一願世清平……」

      元祈亦是舉起杯子,瞧著燈下佳人,目光越發溫柔,「好。」

      玉杯近唇,雙雙飲下,晨露斟了第二杯。

      「二願身常健。」這次元祈說道。

      叮的一聲,玉杯碰撞,發出細聲,兩人又喝下了第二杯。

      到了第三杯,卻怎麼也無法出口,兩人突然笑了起來,齊聲道:「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常相見……」

      兩人對視一笑,目光盈盈中,都有無限悵然神傷。

      命數如此,又如何能歲歲常相見呢?

      一年一會,聚少離多……

      你須得為君勤勉,我仍要孤身荒城……

      我們如同不斷交織的雙線,不時碰撞,卻永遠不會重合。

      如何,歲歲常相見呢?

      不過一夕,妄念,而已……

      元洛被郭升拉著,在樓下等候。

      望著窗上兩道剪影,小小少年的眼中,第一次浮現出如此複雜的情緒。

      「他們既然彼此喜歡,為何不能在一起呢?」

      「殿下曾經聽說郭牛郎織女的故事嗎?」郭升笑著問道。

      「啊?!還有人這麼膽大,敢對父皇棒打鴛鴦啊?」小鬼睜圓了眼睛。

      「阻隔兩人的,有時不是外力,而是……彼此之間的羈絆。」郭升歎息著說道。

      「但是他們很般配啊,比宮裡的娘娘們都般配!」

      元洛望著那對飲如畫的剪影,忽然福至心田,一字一句的吟道:「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聲音稚嫩清朗,在高樓間飄忽遠去。

      夜空中,正是星辰如織,銀河浩瀚。...<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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