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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7 12:44 PM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5-3 02:04 AM 編輯

【書名】:庶女生存手冊

【作者】:御井烹香

【內容簡介】:

  嫡母心機深,嫡姐脾氣重,庶姐庶妹,個個不是省油的燈,

  生活在楊家好似走鋼絲,左邊是深淵,右邊還是深淵,

  人羨她錦衣玉食,殊不知深宅大院,庶女是舉步維艱,

  只願嫁得良家子,良田幾畝耕讀一世……

  為了理想中的桃花源生活,楊家七娘子在奮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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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7 12:50 PM



  1探視

  王媽媽行走在百芳園長長的迴廊裡,神色肅穆。

  陽光映在楊府的院牆上,明晃晃的,照得院牆上已有些晦色的紅漆一陣暖融。小丫鬟們三三兩兩地靠在院牆上,磕著瓜子兒說閒話,見著王媽媽,機靈的,便上前問好,膽小的,就縮在牆角,巴不得王媽媽沒看著。

  楊家是百年世家,行事有一定的規矩,小丫鬟們閒了沒事,在百芳園內嬉戲遊玩,也是一道難得的景色,王媽媽雖然嚴厲,卻也不曾斥責她們。

  她經過浣紗塢,又繞過了朱贏台,再轉過長青樓,眼前便出現了一堵高牆,兩三個小丫鬟背對了她,靠在牆角花圃間,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府中的事,卻是沒聽著王媽媽的腳步聲。

  是小庫房裡做活的丫頭們,都是新提拔上來的,未曾入等。

  楊家是江南豪門,這些不入等的小丫頭片子,也穿得體面,一色的淡青色棉布襖,雖然看著樸素,但襖子裡的棉絮,卻都是厚厚實實,縱使是冬日,也透著暖。

  「這回大姨娘過生日,可要比上個月七姨娘的生日更體面些。等閒不拿出來使的金線銀線,一下就領了十多團去,也不曉得針線房上頭能不能緊著日子趕出來。只是咱們的冬衣就又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發了。」不知是誰的聲音裡透了艷羨。

  「眼淺!」又不知是誰笑吟吟地道,「那是大太太身邊提拔上來的姨娘……自然更體面,你也是沒見過世面,前幾年四姨娘做三十歲,那才叫一個場面呢,嘖嘖,什麼緙絲八寶錦、灑金杭羅……流水似地從小庫房往外撥,不知道的人,哪一個不說是太太過壽?」

  王媽媽便沉下臉,衝著牆邊冷斥。

  「沒規矩!太太姨娘們的事,也是你們說得的?」她在迴廊邊上站定了,擰起眉頭凶神惡煞一般地瞪著牆角的小丫頭片子,唬得這一群不入等的小丫頭一陣紛亂,爭先恐後地鑽進了牆邊的紅漆木門裡,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從門縫裡望著王媽媽目不斜視地經過了小院門口,這才互相議論著,「王媽媽去南偏院有什麼事兒呢。」

  「怕是去探九姨娘的吧。我聽人說,九姨娘這兩天越發不好了。」

  「她去探病?也不怕越探,九姨娘病得越厲害。」不知是誰,撇著嘴說了一句。

  說著,幾個小丫頭便都笑了起來,都道,「不要命了!人家是大太太身邊的紅人呢,也是咱們能說得的?」

  #

  大太太身邊的紅人王媽媽,果然是到南偏院探病的。南偏院說是偏院,其實就是下人住的大雜院隔出來的,距離正院,有十萬八千里,在百芳園的邊邊角角上,開了一扇門再彎過幾個夾道,才能進南偏院的門。一牆之隔,就是嘈雜喧鬧的大雜院。

  這幾年來,眾人心裡都是有數的:住在南偏院裡的,那便是這所大宅裡最沒本事,也最不受寵的姨娘。

  前些年三姨娘還活著的時候,三姨娘住的是南偏院,三姨娘去了,就是九姨娘住了進來,這兩個姨娘果然都是既不受寵,也沒有什麼臉面的,這南偏院就顯得有些陰森,院子的角落裡,還從青磚縫裡長了老長的草出來,院子裡的幾竿竹子,也都是半黃不青的不討人喜歡。王媽媽站在院門口左右看了看,難得地歎了口氣,這才進了院子最裡頭一溜三間的青磚房。

  王媽媽一掀開簾子,便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藥味。

  「奴婢給九姨娘請安來了。」她邊說邊往九姨娘的臥室走,直到進了臥室,才有兩個小丫鬟迎了出來。這兩個小丫鬟身上穿的還是去年發下來的秋衣,過了一年,青棉布都褪色了,顯得格外的寒酸,年紀更小的那個,衣襟上還打了個大補丁,透著股村氣,王媽媽高高在上地撇了撇嘴,這才調換出笑臉來,走到棗木大床邊,輕聲細語地重複了一遍,「奴婢給九姨娘請安來了。」

  說是請安,但王媽媽只是半蹲了蹲身,便直起了腰,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床上的女人。九姨娘似乎也並不以為忤,她咳嗽了幾聲,吃力地半坐起身,沖王媽媽點了點頭。

  「王媽媽是代——」她又咳嗽了起來,兩個小丫頭忙上前為九姨娘捶背捧痰盒,王媽媽後退了幾步,像是怕九姨娘咳到了自己臉上似的,她放柔了聲音。

  「奴婢是代太太來看望九姨娘的不錯。」

  王媽媽見室內就這三個人,便左右望了望,這屋子裡不過兩三個樟木的箱櫃,上頭的鎖頭都生了銹,窗門緊鎖著,窗欞下靠著個小風爐,還有一兩個小板凳。

  王媽媽就皺了皺眉。

  「怎麼不到廊下去煎藥?」她的聲音並不高,但卻有一股冷冷的刀鋒般的威壓,兩個小丫鬟對視了一眼,正要跪下請罪,九姨娘已是一邊咳嗽著,一邊氣喘吁吁地道。

  「王媽媽不要責怪她們了,唉,唉,也是人手不夠。」

  王媽媽的臉色就有些難看了,她硬邦邦地道,「規矩不可廢。」

  兩個小丫鬟就很無措地站著,也不知道是請罪好,還是就當作沒這回事好。

  和這樣蠢笨的小丫鬟子計較什麼?王媽媽忽然又心平氣和了起來,她問,「怎麼沒見七娘子。」

  「回王媽媽話,七娘子還在午睡。」還沒等九姨娘答話,小丫鬟便搶著說,「奴婢這就去叫七娘子起來。」

  王媽媽和九姨娘都沒有說話,只是望著這小丫頭靈巧地跑出了陰沉的屋子,九姨娘怔了半日,才想起來讓,「王媽媽坐。」

  餘下的一名小丫鬟便上前為王媽媽搬了一張樟木椅,上頭的彈墨椅袱都泛了黃,王媽媽乾咳了聲,儼然地在樟木椅上坐了,九姨娘又吩咐,「給王媽媽上茶啊。」

  那名小丫鬟便也跑不見了,王媽媽帶著一絲不滿,「這院裡的婆子丫頭們,也該好好管教管教了,大白天的,一個個都不知去了哪裡。」

  「嗐,她們也都忙著呢,眼看著就到了年下,各家誰不是一攤子的事?」九姨娘卻似乎看得很開,這是個生得很平實的婦人,大約二十八九歲的年紀,形容卻已枯槁,瘦得肉都乾了,腕邊的一個金鐲子可憐兮兮地晃蕩著,就像是隨時都要掉下來。

  王媽媽就矜持地笑了笑,接過那小丫頭捧來的茶,卻並不喝,只是放在手心裡暖著。九姨娘又咳嗽了幾聲,吐了一口痰,靠在枕上略帶期盼地望著王媽媽。

  「七娘子也有六歲了吧。」過了一會兒,王媽媽問。

  九姨娘就笑了,「嗯,與九哥兒是一樣的年紀。」

  提到九哥兒,王媽媽臉色就柔了三分,話也多了起來。「九哥兒調皮著呢,昨兒又打了個什麼玩意兒,惹得太太一陣好說,偏又捨不得打。也不知道七娘子是不是這樣的性子,人都說,雙胞——」她又收住了這半截子話。

  九姨娘露出幾分苦澀,接著她的話頭道,「七娘子卻安靜得緊,成日裡寡言少語的,只是繡花。」

  「九姨娘的一手針藝也算是有了傳人。」王媽媽就抓著這個話頭說了下去。「只是七娘子才六歲,就繡得花了?」

  「斷斷續續學了半年,也不過是勉強不把迎春繡成月季罷了。」九姨娘眼裡就閃過一絲驕傲,聲調卻仍是淡淡的。「昨夜在我床前服侍到了半夜,今日好容易趕她去睡了一會兒,倒顯得她有幾分懶,叫王媽媽見笑了。」

  到底是當姨娘的人,再落魄,說話行事,也不至於土得掉渣。王媽媽就有了三分敬重,「哪裡,七娘子孝心可嘉。」

  這時,便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揉著眼,被那丫鬟領進了屋子,她穿著天青色萬字不到頭的小襖子,梳了兩個小丫髻,身上的衣服雖然舊了,花式也是老的,但漿洗得很乾淨,看起來,倒也有幾分可愛。

  王媽媽就笑,「七娘子,可還認得我嗎?」

  七娘子抬起眼迷迷瞪瞪地望著王媽媽,看了一刻就蹲身行禮。「王媽媽好。」

  「七娘子多禮了。」王媽媽連忙站起身,不敢受七娘子的禮,她臉上的笑容更多了。

  九姨娘沖七娘子招了招手,七娘子依偎到她身邊,大眼睛咕嚕咕嚕直轉,看了看九姨娘,又看了看王媽媽。

  王媽媽忽然就覺得她和九哥兒長得很像。

  雙胞姐弟,就是雙胞姐弟。她在心裡頭暗暗想著,就把原有的傲氣,收了一點起來。

  「王媽媽這次來,就是為了看看小七的吧。」九姨娘帶著一絲疲倦地道,「不是我自誇,小七這丫頭,倒真是挺伶俐的。將來,不至於給太太添太多麻煩。」

  王媽媽連忙說,「是不是太太養活還不一定呢,太太只是叫我來看看九姨娘,問問九姨娘,這大年下有什麼禮要捎給娘家。」

  九姨娘的娘家人就住在城外,年年到了年下,都要來打一兩回秋風,九姨娘臉上就閃過了一絲難堪。她垂下眼望著手上的金鐲子,嘴唇翕動了幾下,待要說話,又嚥了下去。

  王媽媽素日裡刻薄慣了,倒不覺得什麼,安詳地坐著,拿眼看著七娘子,七娘子依然依偎在九姨娘身邊,大眼睛看了看九姨娘,又看看王媽媽,忽地就抿著嘴笑了。

  「七娘子笑什麼?」王媽媽就放柔了聲音問。

  七娘子脆生生地道,「我笑立夏笨手笨腳的,想要搬小風爐,又搬不動。」

  王媽媽和九姨娘不由得就都看向了那端茶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正撅著屁股想要把小風爐搬起來,可小風爐上還有個藥罐子,她怎麼搬都使不上力,臉上倒是沾了好些黑灰。

  王媽媽和九姨娘不約而同都笑了,王媽媽眼裡閃過了一絲憐憫。

  這大宅門裡,最落魄也最好糟踐的,就是九姨娘母女了……王媽媽是大太太身邊的紅人,平時迎來送往,應酬得都是有臉面的姨娘,很少見到這麼淒涼的景象。

  這一笑,就好說話了,九姨娘望著王媽媽,懇求地道,「我是挨不了幾天的了,這年,未必能過得去……就讓小七跟著太太過活吧,也唯有跟著太太,我這個當娘的才能放心閉眼。」

  七娘子眼裡就蓄起了淚,九姨娘微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左手摸摸索索,摸到了右手上的金鐲子,吃力地把它褪了下來,遞給了王媽媽。

  「媽媽若是能在太太面前美言幾句……」

  王媽媽忙把九姨娘的手推開了。「這可不敢當,我們下人做事,乃是本分。」

  九姨娘不知哪來的力氣,傾身握住王媽媽的手,就把金鐲子往她手上套。「媽媽別和我客氣。」

  她沖七娘子使了個眼色,七娘子就也脆生生地道,「媽媽千萬不要客氣。」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小七全仗媽媽照顧了。」

  王媽媽也就不推辭了,握住了那沉甸甸的金鐲子,微微笑著說,「其實太太也是有這個心思的,畢竟,七娘子和九哥兒是雙生姐弟,養在一處,也熱鬧些。」

  九姨娘頓時顯出了心滿意足的樣子來,「媽媽這一說,我心底的大石就放下了。」她摸了摸七娘子的頭,「小七,去把你繡的那幅牡丹花拿來,給王媽媽看看。」

  七娘子就聽話地出去了,立夏不言不語、利利索索地跟在她後頭,搬著小風爐也走了出去。九姨娘對那端茶的丫頭皺了皺眉,「秋楓,你跟著立夏,別讓她打了藥罐子。」

  秋楓這才知道走,還滴溜溜地,不捨地看了幾眼王媽媽,才出了屋子。

  少了這三個人,屋內頓時就空了起來,陽光終於照到了屋子裡,隔著窗紙朦朧地散射進來,把九姨娘的臉映得也有了一絲血色。

  「我這些日子,就是等著媽媽。」九姨娘徐徐說,王媽媽收了她的金鐲子,便會為她辦事,這使她的心情好了不少,看起來,也有了一絲笑模樣。「只是……四姨娘前些時候,也來過幾次。」

  王媽媽頓時就瞇起了眼,「四姨娘來過?」她覺得自己的語調,也未免激動了些,便連忙又道,「四姨娘最近忙著呢,想不到也會踏南偏院的門。」

  「四姨娘也是好心。」九姨娘就低下頭徐徐地轉動起了左手上那個小些的銀鐲子。「我這病越是冷發作得越是厲害,大夫也說了,很難過去年關。四姨娘便來問我,要不要將小七放到她的院子裡養。」

  九姨娘的病,其實並不是過不去年關,只是要拿百年的老參做藥引,才能吊著命。

  王媽媽就彷彿不知道這事似的,先歎了口氣,「九姨娘的病也拖了好些年了。」才探詢地望著九姨娘,「若是九姨娘應了四姨娘,我可就不好說話了。」

  九姨娘就微微笑了起來,指了指王媽媽手腕上的金鐲子,「若是答應了,又怎麼還要請王媽媽幫忙?只是這庶女要進太太的院子裡,實在是難了些。我一向也沒什麼臉面,恐怕……太太未必會應我呢。」

  大秦的規矩,庶女養在正妻膝下,說親時按例是當嫡女來看待的,出嫁時,嫁妝也與嫡女一樣豐富。因此,被太太親自養育,對庶女來說是天大的臉面,王媽媽也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她轉了轉眼珠,就笑了。

  「九姨娘也太客氣了,你近些年來雖然病了,但好歹也是九哥兒的生母,光是看在九哥兒的份上,太太就得對七娘子另眼相看不是?實話說了吧,今日來,我便是要領著七娘子去見太太的。」

  九姨娘這一次,笑得才是真正安心了。

  「以後小七要仰仗王媽媽的照拂了。」她歎了口氣,又咳嗽了起來了。「這孩子性子悶,媽媽閒了時,定要多教她為人處世的道理。日後……小七定會報答王媽媽的。」

  王媽媽望了眼窗欞,透過僅有的半扇玻璃窗,她望見了七娘子站在西廂前,拿著個繡繃子往屋內張望,隱隱約約的,也能看出她臉上的焦灼。

  她在心底就有幾分高高在上起來,微微扯了扯唇角。

  「那還用說?九哥兒的雙胞姐姐——我是非得照顧得妥妥帖帖不可的。」她起了身,「九姨娘若是沒有別的吩咐,我這就帶七娘子見大太太去了?」

  九姨娘也望了望窗外。

  她唇邊浮起了一抹笑,笑容裡,透著傷感,透著期許,也透著少少的自信。

  「小七不會給您添麻煩的。」她柔聲細語地說,又咳嗽了起來,「就托您多照應了!」



2正院

  「一會兒見了太太,可不要露怯。」

  王媽媽帶著七娘子走在迴廊上,一路走,一路吩咐著。

  「你很少與姐妹們相見,一會兒未必能認得出人。現在在太太屋裡的,大約只有二娘子與五娘子,都是你的姐姐,可不要無禮了。」

  「是。」七娘子輕聲細語,牽著王媽媽的手,一路上左顧右盼,看不出怯場的樣子。

  王媽媽心裡就有點奇怪。

  七娘子自從出生,便和九姨娘住在西北老家,去年才到蘇州,才到蘇州,九姨娘就病了,七娘子朝夕侍疾,等閒少出院門,與太太也就是去年過年時見了那麼一面。這麼丁點大的孩子,馬上就要去見陌生的嫡母……她怎麼就不知道害怕?

  是太聰明了,所以不害怕,還是傻得連害怕都不知道?

  王媽媽忽然就對自己的擅作主張,有了些疑慮,萬一這七娘子是個蠢笨的人……

  九姨娘也不至於不懂得自己的女兒吧?王媽媽看了眼七娘子,就又覺得自己多想了。九哥兒是個膽大包天的性子,也許姐弟連心,連七娘子也是天生的膽大。

  雖然這麼想,她還是多叮囑了一句。

  「若是在太太面前出醜……你就該糟了。」她刻意帶了幾分凶狠。「太太雖然慈和,但她身邊的規矩嬤嬤們,可就沒那麼好說話了。打手心、不許吃晚飯——都是輕的!」

  七娘子還是雲淡風輕的樣子,抬起頭望著王媽媽,輕輕地說,「知道了,媽媽。我不會給您丟臉的。」

  王媽媽忽然就看不透七娘子了。

  她們穿過了百芳園,進了正院,正院裡有一群小丫頭,正把成捆成箱的皮草、絲綢往外搬,一邊搬一邊笑著說,「大娘子還是這個性子,恨不得把夫家的好東西,全都搬回了娘家來。」

  王媽媽就略帶一絲驕傲地對七娘子說,「你大姐姐也是庶女,也是養在太太膝下……你看看她送的節禮!這麼大的院子,都快擺不下啦。」

  七娘子就歪過頭看著一院子的大木箱、成簍成簍的荔枝葡萄,帶著艷羨地點了點頭。

  王媽媽忽然又覺得她看透七娘子了。

  他們是從後院門進的正院,正院與南偏院不同,堂屋坐落在院子當中,屋頂飛了兩三重的簷,上頭的人物雕刻得極精細,還貼了金箔,在陽光下明晃晃的,刺人眼睛。

  就有個丫頭迎了出來,笑著問王媽媽,「王媽媽今兒過來得倒早?牽著的是哪家的娃兒?我看著倒是可人意兒。」

  王媽媽板起臉,「這是七娘子。」

  那丫頭輕呼了聲,忙笑盈盈地給七娘子行禮,「奴婢立春見過七娘子。」

  七娘子笑著讓開了半邊身子,「立春姐姐好。」

  立春也甜甜地笑了起來,她穿著簇新的嫩黃色貢緞襖、天青色提花馬面裙,手上身上,穿的戴的,都很精緻,站在七娘子身邊,倒比她更像個小姐。「七娘子少到正院來,我一時眼拙倒認錯了。太太才午睡起來,還沒用過點心……我這就去回報。」說著,她就轉身急匆匆地進了堂屋,王媽媽帶著七娘子在地下站著,進進出出的丫鬟們就過來問。

  「王媽媽,這皮草是收到小庫房,還是收到官庫。」

  「太太說把荔枝窖藏起來,待到年節下再拿出來待客。可這一筐已是有大半都發黑了,媽媽瞧著該怎麼辦?」

  「好媽媽,這一匹緞子搬進來的時候便髒了一截子,我可把那一截裁去了啊?不足斤兩,媽媽可別來尋我們的麻煩。」

  七娘子就知道王媽媽是太太身邊的大紅人。王媽媽端著架子,有一下沒一下地回著。

  「收到官中庫裡,這種料子,太太看不上眼。」

  「散與你們吃了吧,便宜了你們這些小蹄子!」

  「裁去了便放在一邊,不要入庫了,一會兒我問過了太太再做處置——你們做事是越來越不經心了,這織金麒麟緞一匹也要好幾十兩銀子,是淘登得的?」

  丫鬟們就都低眉順眼地下去做事了。看來,王媽媽雖然是太太身邊的紅人,但人緣卻不大好。

  七娘子站了一會,立春便笑吟吟地走了出來。

  「七娘子快進去吧,太太聽說你來了,歡喜得很呢。媽媽,太太說,叫您看著這些小蹄子把年禮入庫了,一會兒再進來對賬。」

  七娘子依依不捨地望了王媽媽一眼,王媽媽就覺得自己有了些責任,她按了按七娘子的肩頭,鬆開了手,看著立春牽著七娘子進了黑洞洞的堂屋,才轉頭看著小丫頭子們搬東西。

  七娘子進了堂屋,就覺得眼前一黑,險些看不見東西,立春牽著她轉過了一道屏風,屋內才重新亮堂起來——堂屋面向正門的一側,裝的都是明晃晃的玻璃窗子。

  立春帶著她又轉過了一個多寶格,才掀起了玻璃珠簾子,笑著把七娘子牽進了一間明亮的臥室。

  臥室裡或站或坐或躺,足足有六七個人,七娘子掃了他們一眼,見得有兩個小姐打扮的女孩兒坐在椅子上,兩三個僕婦打扮的丫頭婆子,或是坐在椅子前的小機子上,或是站在床後,屋內正當中是一張酸枝木拔步金漆螺鈿大床,床上躺了個小男孩,一個打扮華貴,面孔富態的中年婦人正坐在床邊,輕聲細語地與那小男孩說話。

  「你七妹妹都來了,還不起來?只是賴著作甚?」

  七娘子就規規矩矩的雙膝落地,磕了個頭,抬頭道,「小七給太太請安。」

  大太太才轉過眼睛看她,眼裡帶了一點笑意,「哎,你長大了。」

  七娘子就又起身轉向兩個姐姐。「小七給二姐請安。」

  「小七給五姐請安。」

  神色冷淡的二娘子就站起身點點頭,受了她的半禮。俏麗的五娘子翻了個白眼,哼了聲,別開頭看也不看她。

  七娘子安之若素,起身低頭束手,站到了大太太左手邊。

  大太太望著七娘子的眼神,就多了幾分驚訝。她也沒有想到七娘子應對得這樣得體,挑不出一絲毛病。

  「小七坐吧。」大太太就露了笑模樣,又轉頭哄著床上的小男孩。「九哥兒,你瞧,小七長得與你一模一樣呢。就是比你高了些。」

  那小男孩一骨碌就爬起身,瞪著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七娘子。

  「娘騙我。」他嘟著嘴說。「這人分明和我一樣高。」

  「什麼這人,是你七妹妹。」大太太笑模笑樣地說,又瞥了五娘子一眼。「別被你五姐帶壞了,她沒規矩,你也跟著沒規矩。」

  五娘子又哼了一聲,盤著手把頭揚得高高的。大太太白了她一眼,又說,「成日裡就聽得你們倆置氣了,五姐也不曉得讓著弟弟些。」

  九哥兒就得意起來,大太太繼續說,「九哥兒也不懂事,五姐脾氣不好,你就跟著學——回來告訴老爺,仔細打你板子。」

  七娘子唇邊含著微微的笑,坐得安安穩穩地,聽著大太太和九哥兒母子情深。

  大太太就覺得有點沒趣。

  九哥兒溜下床,穿著中衣就跑到七娘子跟前,「你就是七妹妹?」

  「九弟,我是你七姐姐。」七娘子忍俊不禁。

  眾人就都笑了,立春笑得最響,還有五娘子椅子邊站著的丫鬟,也笑得放肆。

  五娘子也忍不住偷偷的笑。九哥兒小臉漲得通紅,走回大太太身邊一頭扎進她懷裡,再也不肯出來。

  大太太柔和地望著七娘子,拍打著九哥兒的背,問,「七娘子識字了沒有?」

  七娘子神色一黯,站起來說。

  「回太太話,小七沒有上學。」

  「是我事多,就給忘了。楊家的女兒,字都是要認得幾個的。」大太太說,「瞧你一臉的聰明,也到了上學的年紀了。過幾日,我和先生打個招呼,就叫白露接送你上學吧。」

  原本站在床邊的一個丫鬟趕忙就應了一聲,七娘子望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白露穿著玉色雲緞襖子,渾身上下半新不舊,看來雖然沒有立春風光,但也是好料子。

  大太太不說話了,七娘子就站起來說,「那,小七告辭了。」

  大太太笑了笑,點點頭。二娘子和五娘子都轉頭看著白露上前牽著七娘子走出門,連九哥兒都抬起頭,撇著嘴要看不看地瞄著七娘子的背影。

  直到七娘子出了門,二娘子、五娘子和九哥兒到院子裡去玩耍了,大太太的臉色才沉了下來。

  「王媽媽人呢?」她問。

  王媽媽很快就進了裡屋。

  「叫你去看看九姨娘的病,你怎麼就把七娘子給帶回來了。」大太太吹著滾燙的熱茶,慢慢的問。

  王媽媽心頭一緊,很快,又放鬆下來。

  「回太太的話,」她就跪了下來,膝行著靠近了大太太,輕聲說,「四姨娘昨日去南偏院,果然是想把七娘子收到自己院子裡養。」

  大太太的眉頭就挑了起來。

  「怪了……」她喃喃地說,透過亮晶晶的玻璃窗望著院子裡九哥兒四處跑動的身影。「四姨娘怎麼忽然就好心起來了。」

  王媽媽已經跟了大太太足有二十多年了,她曉得大太太的性子,就沒有多說話,只是垂著頭,等著大太太發問。

  大太太果然問,「九姨娘給了你多少好處?」

  王媽媽就把手腕上的金鐲子給大太太看。

  大太太一看,就知道這金鐲子足足有三四兩重。

  「這是九姨娘壓箱底的首飾了。」王媽媽說,「我還記得那一年她生了七娘子與九哥兒,太太從手上拔了這個金鐲子賞給她的。」

  大太太目光悠遠。「一轉眼又是五六年了。」

  王媽媽就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九姨娘把壓箱底的首飾都送了出來,可見得是真心想讓七娘子到太太院子裡來養活了。四姨娘開出的條件,一定還沒有讓她心動……四姨娘是怎麼開的條件,又是為什麼想把七娘子往自己院子裡劃拉呢?

  大太太的目光就冷了下來。

  晚上用飯的時候,大太太漫不經心地提起了七娘子的事。「……九姨娘看著已是弱下去了。我想著,七娘子才六歲,這麼早就分院過活,沒個人教她眉高眼低的,將來到了婆家,難免被人瞧不起。」

  楊老爺想了想,才想起來,七娘子就是九哥兒的雙生姐姐。

  「那你就看著辦吧。」他隨隨便便地說。「一個女兒家,認得幾個字,會繡幾朵花也就是了。」

  「到底是九哥兒的雙生姐姐呢。」大太太柔聲說,「我想著,二姐很快就要嫁了,五姐又是個糙性子,倒是七娘子,今日我留神細看,是個文靜的,正好和九哥兒做伴。」

  「你願意接到自己院子裡養活,那是最好。」楊老爺看著大太太的眼神就變柔了。「只是你才送了大姐,展眼又要送二姐出門,五姐再過幾年,也就到了出嫁的年紀。還要再照管七娘子,實在是辛苦了些。」

  大太太低下頭有些害羞地笑了笑,「妾身為的還不都是這個家?」

  七娘子被接到大太太屋裡養活的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當晚,大太太就讓白露去吩咐九姨娘,把七娘子的衣服雜物都收拾收拾,將西廂東邊的屋子收拾出來,進了臘月,就叫七娘子到正院來住。

  「九姨娘還病在床上……」王媽媽有些躊躇。

  「要接,便是現在接來。」大太太有一絲不高興。「九姨娘究竟只是姨娘罷了。快過世的人,身上都帶著晦氣,七娘子進了正院,你就打發她洗個澡,把晦氣洗掉。」

  王媽媽心頭有些發涼,「是。」

  大太太又換了笑臉,把九哥兒叫到身邊問,「你七姐姐就要到正院來住了,多了她陪你玩,開心嗎?」

  九哥兒眨著眼,看了看王媽媽。王媽媽的心,早就提了起來。

  「愛來不來。」九哥兒想了想,丟下這句話就又跑遠了。

  大太太輕笑起來。「這個九哥兒,真是……」

  她沒把話說完,王媽媽鬆了口氣,陪笑道,「九哥兒年紀到底小了些。」

  正是因為小小年紀便被大太太養在身邊,九哥兒一點都不認生母和雙生姐姐。

  大太太又沉思起來。

  「罷了,就讓七娘子住到年後吧。」她輕飄飄地說。「明日找個時辰,把九哥兒帶去見見九姨娘……到底是生母,病成那個樣子了,九哥兒也該去盡盡孝。」

  「太太賢惠。」王媽媽忙說。太太讓九哥兒去見生母,四姨娘就挑不出什麼毛病,只能稱讚大太太賢惠了。否則,生母病成那個樣子,兒子連見都不讓見一面,大太太就顯得絕情了些。

  大太太摸了摸臉頰,歎了口氣,「七娘子與九哥兒生得倒真是像。弟妹恐怕也認不出來哪個是哪個呢。」

  大太太的弟妹,自然就是二太太了,楊二老爺在京城做官,卻把二太太丟在了對街的老宅子裡。二太太三五天總要過來竄竄門子,見了九哥兒,總是喜愛得摸了又摸。

  王媽媽的心又緊了起來,她尋思著,大太太到底什麼時候立心要把七娘子接到自己院子裡養活呢?

  總歸不是今天臨時起意吧。

  大太太的心思,誰也琢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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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7 12:56 PM

3探病

  七娘子雖然還沒被接到大太太那去養活,但她要挪窩的消息,不到一天就傳遍了整個楊府。

  「大太太心慈,她這是怕七娘子沒了娘,就少了人教導。少了人教導,就……」九姨娘意味深長地說,「七娘子也到了該懂事的年紀了。」

  七娘子說來才剛滿了六歲,九哥兒與二房的八娘子與她都是一天生的,九哥兒還只是個孩子,八娘子連針都沒拿過。七娘子手上,就已經有了做針線做出的繭子了。

  四姨娘別開眼,微微笑了笑,沒有接九姨娘的話茬。

  這是個十分清秀的女人,看著不過是二十七八歲,卻穿了一身蓮青色隱芙蓉紋的對襟長襖,渾身上下,只戴了一雙耳墜與一根銀鳳釵,越發顯得氣質是何等清貴。不知道的人,誰不說她是當家主母的氣派?偏偏命苦,就到了楊府做四姨娘。

  九姨娘依然保持著笑容,七娘子站在九姨娘跟前,望了望九姨娘,又望了望四姨娘,不說話。

  氣氛一時冷了下來,直到三娘子帶著一臉的笑走了進來。

  她手上還抱了一個美人聳肩瓶,瓶裡插了一支新開的梅花,開得疏疏落落的,頓時就給這只有藥味的屋子裡,添了一股清香。

  「九姨娘好,許久沒來看望九姨娘了。」三娘子未語先笑,圓圓的臉上,喜氣爭先恐後往外跑,「七妹妹,你看三姐姐采的這支梅花。」

  七娘子便走了幾步,到三娘子跟前仔細地端詳著那支梅花。

  三娘子雖然說得客氣,但腳步只到了九姨娘床前好幾丈遠,便不肯再走進了。

  是怕被過了病氣吧……年紀到底還小了些,四姨娘的那些個彎彎繞繞,還沒學全。

  七娘子抬起眼,笑得天真無邪,「三姐姐,好香呀。」

  「梅雖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嘛。」三娘子滿意地轉身把瓶子放到了小立櫃上頭,歪頭端詳片刻。「嗯,就是好看,九姨娘屋裡就缺這一支白梅呢!這一下冬意就出來了不是?」

  三娘子拿的這美人聳肩瓶,看著像是鄭窯的瓶子,又上了雨過天晴釉……這個瓶子在外頭,足可以賣到四十多兩銀子。更別說才進了十一月,哪裡就能尋訪到開得這樣好的白梅?

  四姨娘終究是有些不滿的,雖然自己不說什麼,卻讓女兒來露了露富。

  九姨娘環視了一圈,看著泛黃的牆面、銹跡斑斑的鎖頭、霉蛀了的箱櫃,就咳嗽了起來,七娘子連忙回到九姨娘床前給她拍背。

  四姨娘臉上不自然的神色一閃即逝。

  「七娘子孝順。」她誇獎。

  七娘子低眉順眼,「四姨娘過獎了。」

  「只是,」四姨娘話鋒一轉,「這九姨娘雖然是生母,終究只是個下人,七娘子要記得,尊卑有別。」

  她笑吟吟地看著七娘子,九姨娘咳得越發厲害了。

  四姨娘這個人就是這樣,做什麼事,都是雲山霧罩的,叫人看不透她的用意。七娘子不知道她為什麼忽然想把自己接到膝下養育,又為什麼來露了一次富,說了這麼一句曖昧不明的話。

  她垂下眼,就要說話。

  九姨娘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七娘子立刻改了話頭。

  「姨娘,我去給您倒杯水。」她歉意地對四姨娘點了點頭,便匆匆走到外間,瞪著那豆青色粗瓷茶碗,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七娘子不是個貪圖富貴的,她也不大愛那些穿的戴的冷冰冰的東西。但是大太太屋裡,連一根草都是有來歷的,而九姨娘就只能用粗瓷茶碗,打碎了也不過是一文兩文的事。

  歸根到底,還不是因為九姨娘生了九哥兒,九哥兒又被大太太養到了屋裡,認作了親生兒子?

  大太太的心胸也未免狹小了點,九哥兒長大了,若是知道九姨娘死得這樣落魄,難保心裡不會有什麼怨言。

  七娘子忽然渾身發冷,不曉得大太太接她去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她原來以為,自己是九哥兒的雙生姐姐,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太太於情於理,都應該把她接到膝下養大。畢竟她和九哥兒之間的血脈聯繫是斬都斬不斷,他們幾乎生得一模一樣……若是隨便指了個姨娘來養育,九哥兒長大了,難免難堪。而大太太也應該把她教成一個上得了台盤、恭順聽話的大家小姐,將來到了夫家,才不至於給楊家未來的家主丟臉。

  可,大太太也可能是實在懶得再花費心機去造就一個庶女,更何況,都在九姨娘膝下養到六歲了,和大太太再怎麼親,心裡也是先有生母的。

  說不定,大太太一開始就沒想要她,所以才沒把她也一道抱去主屋。

  現在要她過去,也不過是方便收拾罷了。

  可如果是這樣,大太太大可順水推舟,把她推到四姨娘那裡。來年想個辦法,等她出了什麼事,再說聲四姨娘教養不力,她畢竟是九哥兒的雙生姐姐,也有幾分體面,大老爺會不高興,也是自然的事……

  但王媽媽才聽說四姨娘來坐了一會兒,便急急忙忙地過來了,九姨娘只是略提了提四姨娘想收養她的事,她就帶著自己進了主屋。大太太,多半還是想用她的。

  或者有什麼別的心思也未可知。

  七娘子就對著茶壺苦笑著,倒了淺淺的一杯茶進了裡屋,四姨娘正和九姨娘說話。

  「……到底是你肚子裡養出來的人,你成了這個樣子,那邊連句話都沒有……」

  九姨娘見招拆招,「四姨娘剛才還說了,尊卑有別。」

  「可這生母,到底是生母。」四姨娘的話都是兩頭的,她看了眼喜眉喜眼的三娘子,「打從他落了地,你就沒見過他吧,現在都長得好高了……」

  「姨娘喝茶。」七娘子平靜地端過了茶杯,九姨娘就坐直身拿過茶杯,有一口沒一口地呷著。

  「哎,就長得和七娘子一個樣!」四姨娘像是今日才知道他們是雙生姐弟,拍了拍大腿叫道。

  七娘子不禁莞爾。

  「七妹妹笑什麼?」三娘子嬌憨地問,「可是見了這白梅,心裡舒坦?我就知道你平時等閒看不到這麼稀罕的東西。」

  楊老爺今年剛連任了江南總督,手底下的織造府、鹽鐵司,都是賺錢似聚寶盆的好地方。楊二爺在京城做官,是最最清貴的翰林學士,前途無量。兩個楊府加在一起,就佔了一條街,這條街就叫二楊街。楊家是江南數一數二的名門大戶,怎麼連一支白梅,七娘子都看不到?

  再說,每年冬天,楊老爺都帶著妻妾去香雪海看梅花,有時候一住就是半個月。——香雪海的白梅花是最有名的。

  三娘子這話,是指名道姓,當面打臉地說七娘子不得寵。

  七娘子一揚眉。

  「三姐客氣了……我平時光顧著伺候姨娘,的確是無心這些玩物。這個美人聳肩瓶子,也是好東西吧?」

  三娘子臉上帶了一絲得意,到底還小,不曉得收斂。

  「外頭要賣到一百多兩呢。」

  「唉,這樣貴重的東西,都是上了冊的。」九姨娘忽然就道,「三娘子年紀小不懂事,隨隨便便就拿到我們這裡來。若是摔碎了,算誰的……四姨娘也不攔著點?」

  四姨娘滿臉是笑,寵溺地望著女兒。

  「我說話,她哪裡會聽。一心惦記著七妹妹,撿了個瓶子就裝了來。」

  九姨娘的意思很明白,大家都是奴才,七娘子是姨娘生的,你也是。你們屋裡貴重的東西都是有數的,別打腫臉充胖子。

  四姨娘說得更直接:這瓶子就是爛大街的貨,在我們屋裡,沒有誰把它當回事。

  七娘子輕描淡寫地對三娘子福了福身。「那就謝過三姐的心意了。」

  三娘子有些愛答不理的,四姨娘瞪了她一眼,她就又綻放出甜甜的笑容,「七妹妹別和三姐這麼客氣,你在南偏院長年累月的也不出門,做姐姐的照顧你,是應該的。」

  七娘子就算修養再好,都不由得暗自不悅起來。

  三娘子看著喜眉喜眼,其實……

  大家又說了一會話,最終,四姨娘起身告辭。

  到末了也沒說到底是為什麼來的。

  七娘子就十分好奇。

  吃過晚飯,九姨娘靠在枕邊似睡非睡,秋楓不知道去哪裡鑽沙了,唯有立夏勤勤懇懇,在廊下煎藥。

  自打那天王媽媽來過了,她便只在廊下煎藥。九姨娘說了好幾次,「我們這人手少,沒那麼多規矩。」

  立夏只說,「不能讓九姨娘丟臉。」

  那一日王媽媽過來,眼底一直是透著一股優越,這勢利,在楊府內人人都能理解。九姨娘這樣失寵了的姨娘,和王媽媽比,那就是腳底的泥。

  唯有她看到屋內小風爐的那一刻,眼底露了憐憫:是要落魄到什麼地步,才得把風爐搬到屋子裡,不然,顧得了這邊,就顧不了那邊。

  有些人可以習慣輕視,但最受不了同情。

  七娘子就是其中一員,立夏也是。

  九姨娘歎了口氣,也沒有再堅持。她望著小立櫃上的美人聳肩瓶,眼底漸漸透出疑惑。

  七娘子見狀,忙細心請教。「姨娘,四姨娘到底想做什麼。」

  九姨娘輕輕地咳嗽了幾聲,慈愛地望著女兒,眼眶微熱,若不是自己沒有死,大太太一定會把她也抱到主屋的……唉,賤命一條,想死還這麼不容易。

  「四姨娘行事一向大有深意。」她沉吟著說,「這次拉了三娘子來說了這麼多話,我聽著……倒像是幫我們的。」

  七娘子就很不懂了。

  九姨娘活不了多久,是眾人皆知的事實,七娘子甚至暗地裡懷疑,九姨娘一等年後自己搬進主院,便會撒手人寰。都病了有六年了,打從產後就一直病到現在,再健壯的身體,也掏空了。現下還支持著她的,是自己的下落。

  按理,楊家就一個男丁九哥兒,身為九哥兒的雙生姐姐,還是有些特權的。至少,大太太在考慮自己下落的時候,就不會隨手塞給哪個姨娘或通房了事。她要考慮到九哥兒的心情,以及老爺的心情……畢竟是雙生姐姐,愛屋及烏,總是有一點的。等到九姨娘雙眼一閉,沒準恩典就來了。

  大太太小氣得都不肯讓九姨娘放心撒手。

  七娘子在心底撇了撇嘴。

  話說回來,若是大太太真的小氣成這樣,她不想看到自己,也是情有可原的:她的出現,或許會提醒大太太自己不是九哥兒的親娘,讓大太太心裡多根刺。

  但大太太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四姨娘來養她的……她的敵人已經夠強大的了,四姨娘得了自己,一定會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帶著四處串門,無聲地宣揚起大太太之前是多麼苛待她們母女。大老爺那裡,她也一向很說的上話,到時候驚動了大老爺,大太太就很難解釋了。

  所以王媽媽才來得這麼急,那個金鐲子,她才收得那麼乾脆。

  這些事,七娘子自己也想明白了。她不懂的是,四姨娘為什麼要這麼無形地拉她一把,今天又為什麼要來坐坐。

  深宅大院裡可沒有無緣無故的好心。四姨娘這麼做,一定是為了自己的利益。

  九姨娘歎了口氣。

  「想太多,也沒用的。」她咳嗽了兩聲。「咱們只能任人擺佈……那也要被太太擺佈,太太養了九哥兒,對我們就不會太絕情。這不是還讓你回來陪我住到年後嗎。」

  大太太在這件事上,還是夠意思的。本來著急上火讓她當晚就收拾東西,七娘子還頗為不捨。如今能陪到年後,也好。

  至少九姨娘能多活一歲……

  她心裡就酸楚起來。

  九姨娘雖然從來沒有得寵過,也從來沒有寬裕過,但對她這個女兒,卻是盡力做到最好,一向都極為捨得。

  九姨娘看著女兒,心裡卻極寬慰。

  「太太肯發話,我就放心了。」她輕輕地說。「太太這個人……心地其實還算軟的。」所以,才老鬧得不上不下,不尷不尬的。

  大太太身邊就是少了個能出主意的人,初娘子在的時候,大太太行事很有章法,如今初娘子才一出嫁,主屋那邊,就有些慌亂起來了。親生的二娘子五娘子都指望不上,九哥兒……聽說是個天真無邪的。

  正是小七出頭的好機會!

  賣上幾次好,獻上幾次忠,大太太自然會懂得小七的好。小七沒了娘,深宅大院裡,能靠的只有九哥,只有大太太。九姨娘要是大太太,老早就接走她嬌養起來,免得還要花費心思去籠絡。

  但這樣也出不了小七的性子。

  九姨娘含著笑望向女兒。

  小七有一雙大眼,黑嗔嗔的,極是可人,面孔雖然還很稚氣,但也看得出,是個美人坯子,眉眼有楊老爺的影子,但也很像九姨娘。

  討喜。九姨娘想,真不是我偏心,小七的長相,討喜。

  性子又穩重,又有心計,不是那等一被挑撥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輕狂性子……到了大太太屋裡,應當能平安長大的。到時候再說個夫家,大太太看在九哥的面子上,怎麼都會找一門不錯的親事的。

  女人一輩子,還不就是這麼一回事?

  「無論如何,能養在大太太屋裡,是你的福分。將來……你也多了重身份。」她略帶吃力地說。「瞧初娘子,帶過去的陪嫁就值上萬兩銀子。大太太在錢上,倒不小氣。」

  唯獨對她們母女,多年來分分剋扣,處處刁難,就是要把九姨娘往死路上逼。

  「等你到了主屋,她會待你好的。」九姨娘的思路無比清晰。「你要聽話……聽大太太的話,聽……九哥兒的話。」

  七娘子淚盈於睫。

  「我是庶女,九哥兒是嫡子……我當然聽九哥兒的話。」她乖巧地說。

  九姨娘就放心了:小七雖然不是那樣的人,但聽她親口說出來,總是多一重保證。小七不會和九哥兒套近乎,不會給九哥兒添麻煩,也就不會給自己惹禍上身。

  「乖乖的,不要爭閒氣。」她的意識已漸漸模糊了,卻還囑咐著。「忍得一時,風平浪靜……」

  真想看看九哥兒的模樣!



4喪事

  九姨娘的辦得還算隆重。

  生前雖然不得寵,但到底是九哥兒的生母,九哥兒過繼到大太太名下,她也沾光。她的喪事,花了三百兩銀子。

  是前幾年去了的三姨娘的十倍不止。

  三姨娘不過是草草買了一口棺材,沒讓她被草蓆裹著,也沒有進楊家的私墓,到亂葬崗上一埋了事。

  九姨娘在楊家停了七天的靈,這才把靈柩運去寶雞,立夏不知道從哪裡打聽來消息,告訴七娘子,九姨娘的墳定了,就在楊家祠堂後頭老七房王姨娘旁邊的小角落裡,雖然偏,但是好歹也有座碑,上頭也有姓氏,將來九哥祭拜的時候,不至於找不到生母的墳。

  大老爺還親自來給九姨娘上了柱香。

  大老爺過來了,姨娘們,也就跟著出動了。

  大姨娘和五姨娘是一道過來的,兩個人都握著七娘子的手,說了些惋惜的話。

  「九姨娘生得好看,所以就命薄。」大姨娘是睜著眼說瞎話,九姨娘的長相在楊府姨娘裡,不過中下。

  七娘子露出一個淡淡的笑。

  「能為楊家誕育兒女,是姨娘的福分。」她答得滴水不漏。

  大姨娘看她的眼神有點驚訝,又有一絲欣賞。

  五姨娘上過香,擦著眼睛,「沒想到九姨娘去得這麼早……唉,當年她進府繡花的時候,才止十八歲。」

  九姨娘原是進府做繡娘的,早前也說過一門親,還沒過門夫婿就沒了,因此她進府繡了兩年花,才被大老爺拉上床,生下了七娘子和九哥兒。

  五姨娘這話要比大姨娘還陰險,大姨娘只不過想勾起七娘子對大太太的不滿,五姨娘這話,卻是隱隱指責大老爺不安份。

  七娘子垂下眼,就要說幾句綿裡藏針的話出來。

  她就想到九姨娘這時候,總會一把握住她的手。冰涼的手心連一絲絲溫度都沒有,無言地告誡著七娘子: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七娘子的眼淚就流了出來。

  大姨娘五姨娘齊齊一怔。

  她們都是大太太的貼身侍女被抬了姨娘,現在也常到主屋走動,服侍大太太,與九哥兒相處的時間很多。對九哥很是熟悉,九哥兒前幾年還小,性子很驕縱,底下的人稍微做了什麼冒犯的事,一下就哭起來。

  私底下,大姨娘和五姨娘常議論:到底是九姨娘的種,哭起來那滿面涕淚的下作樣,與九姨娘是如出一轍。

  九姨娘被收房,是一路從家哭到下轎,從下轎哭進新房的。

  哭得鼻涕眼淚沾得到處都是,大老爺嫌棄得當晚就睡在三姨娘屋裡,碰都沒碰九姨娘。

  私底下,這個笑話傳了很多年。

  七娘子哭起來卻不是這樣。

  兩行眼淚靜靜地滑下臉頰,肩頭一抽一抽的,就好像被雨打著的迎春花,孱弱嬌嫩,又那樣精緻。

  大姨娘就笑了,「好孩子,別哭了。仔細別哭腫了眼睛,就不好看了。」

  七娘子便掏出帕子,細細地抹去了臉上的淚水,白皙的小指頭屈在素帕邊緣,她的手仿若一朵才開的白蘭花。

  七娘子舉止優雅,不下二娘子。

  大姨娘微微瞇起眼,笑得更為親切。

  「九姨娘去得雖然早,但卻有你們這一雙兒女,」她按了按七娘子的肩膀,「好好長大,你姨娘在天之靈也能安心。」

  大姨娘與五姨娘雖然有些臉面,但一直無兒無女,在後院裡就像是無根的浮萍,只能靠著大太太討生活。大姨娘這話有點自爆其短的意思,不過含得很深。

  滿院子都說大姨娘其實是個善心人。

  七娘子就覺得,原來要得到大姨娘的善心,也是有條件的。

  「多謝大姨娘。」她細聲說,對兩位姨娘福了福身。兩位姨娘連忙避到一邊,不敢受她的禮。「將來到了主屋,還要請兩位姨娘多加關照。」

  五姨娘看了大姨娘一眼,也擺出了和氣的笑。

  「哪裡談得上關照不關照,七娘子有事,只管來問我們就是了。」

  兩個姨娘又說了幾句客氣話,就離開了南偏院。

  還在正月裡,南偏院雖然有了喪事,但也只敢把紅紅綠綠的吉祥物事摘一摘,七娘子身上穿的,還是薑黃色的襖子,只有鬢邊插了一朵白花。

  梁媽媽進了院子,就看到七娘子站在簷下望著淅淅瀝瀝的冬雨發呆。

  「七娘子。」她未語先笑,圓臉一團和氣。

  七娘子連忙也露出一個笑。

  「梁媽媽好。」

  「七娘子好。」梁媽媽收了傘,先洗手到屋內牌位前上了一炷香,這才出來拉住七娘子的手,「七娘子瘦了。」

  「這幾天忙得厲害。」七娘子露出了一點疲憊。「晚上也睡得不好。」

  梁媽媽眼中閃過瞭然。

  七娘子還睡在南偏院,和靈堂就隔著一層簾子。才剛七歲……睡得不好,也是很正常的。

  七娘子是在催問自己什麼時候能搬到主屋,小小年紀,話倒是說得很婉轉。

  梁媽媽就笑了。「七娘子別是認床吧,今晚到了主屋,要是還睡不好,那就麻煩了。」

  「倒不認床。」七娘子柔柔地說,她的聲音就像是江南岸邊的春風,不知不覺間,聽得人嘴角都要翹起來。「就是天氣寒暖不定,實在惱人。」

  梁媽媽嘴角就不由得被這柔柔的聲音帶得上翹了。「噯,今年的春天是來得遲了些。」

  她又問七娘子,「七娘子現下跟著哪兒吃飯?」

  梁媽媽和王媽媽都是大太太身邊的紅人,王媽媽專管賬上的事,梁媽媽管的就是人事任免。九姨娘去世後,七娘子一天三頓就換到了小香雪開,立夏每天跑小香雪給七娘子端菜,有時候到了南偏院,飯菜都涼透了。

  還好有小風爐,可以熱一熱再吃,不至於落下胃病。

  七娘子雲淡風輕,「現下都到小香雪去吃。」一句訴苦的話都沒有說。

  梁媽媽臉上的笑更盛了。

  「……倒是個有些城府的。」她回到主屋,向大太太回報。「晾了這七天,吃了七天的冷飯,就好像日日都是大魚大肉似的,並沒有一句抱怨。」

  大太太挑了挑眉,「哦,」怕的不是有城府,怕的是九姨娘帶出了個上不了台盤的村小姐,又或者,把七娘子養得太嬌嫩了。那,大太太就為難了。「四姨娘去了嗎?」

  「大姨娘和五姨娘一早就去了。」梁媽媽溫溫笑著,「七房、八房也有丫頭或媽媽去拜祭。倒是四房一直沒見著動靜。」梁媽媽手底下使出來的人遍佈楊家,論消息靈通,大太太也比不過她。

  大太太沉思起來,四姨娘這是什麼意思?年前和九房走得熱火朝天的,九姨娘死了,卻不去打個呼哨。

  放長線釣大魚,四姨娘或許是要有大動作了。

  「太太,」梁媽媽又說,「老奴覺得……火候差不多了。」

  七娘子已經守了九姨娘的頭七,看得出,這是個有城府,能沉得住氣,說話做事都比較得體的小姑娘。進主屋被大太太養,已經是夠格的了。守過頭七,再不接到主屋來,四姨娘就有話柄向大老爺告狀了。

  大太太舒展開眉頭,漫不經心地看了看屋裡的丫鬟們。立春正和白露對坐在床邊,你一言我一語地,勸九哥兒起床。

  九哥兒就是愛賴床,睡個午覺,老睡到傍晚。

  「白露,」她說。「你點幾個人,去把七娘子的箱籠搬到西邊偏院吧。」

  白露就脆生生地應了一聲,站起身出了堂屋。她的背影裊裊娜娜,看得梁媽媽都有些迷了眼。

  「小白露長大了。」她笑吟吟地說,「是個大姑娘啦。」

  大太太失笑起來,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心疼她。」

  梁媽媽只是陪笑。

  大太太沉吟片刻,淡淡地說,「我看,就讓她去七娘子身邊服侍好了……還缺什麼人,你看著挑了。」

  楊府女兒身邊都有兩個大丫鬟、四個小丫鬟與一個粗使婆子,一個管事媽媽。七娘子一直在九姨娘院子裡,身邊得用的人,怕是沒有多少。

  七娘子被白露接到西偏院的時候,身邊只帶了立夏。

  「九姨娘那邊到底還需要一個人照顧。」輕飄飄的一句話,秋楓便被留了下來。

  白露對七娘子就格外多了幾分小心。

  西偏院原本是初娘子的住處,初娘子十歲後自己有了院子,住到了百芳園去,便改做了大太太的衣帽間,大太太有好幾十箱衣服,堂屋哪裡放得下。

  因為大太太的話發得突然,七娘子的箱籠就只好先堆在門外,等裡頭的箱籠搬出來了,再挪進去。

  四處褪漆的木箱子就顯眼地出現在了正院人的眼底下。

  正院裡最沒油水的就數掃地的張婆子了,就連張婆子屋裡,都找不到這樣破爛的箱籠。

  眾人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裡就出現了幾分譏笑,幾分輕視。

  七娘子仿若不覺,大大方方地走進堂屋給大太太請安。

  九哥兒正和五娘子畫畫玩,二娘子找了本書在美人榻上靠著看,大太太笑著與梁媽媽嘮家常,天倫景象,溫馨不言而喻。

  「給母親請安。」七娘子福身。

  大太太望向她,看到鬢邊那朵白花,微微皺眉。「來了。」

  「是。」七娘子抬手順了順瀏海,就把白花取了下來。「二姐好,五姐好。」

  二娘子眼神膠在書上,抬也沒抬起來,五娘子哼了一聲。「九哥,你親姐姐來了。」

  九哥抬起頭看了看七娘子,又低下頭對著二娘子畫的小人哈哈大笑。

  到了臘月底,九姨娘病得不成了,九哥才來看了她一次,也只是在門口遠遠看了一眼,扭頭就怕得哭起來,養娘趕忙抱著他一路哄回了正院……九姨娘連他的正臉都沒看清楚。

  七娘子眼神微黯。

  大太太先為五娘子的話皺了皺眉,看九哥的冷淡,卻又開心起來,就從黑檀木架子上摘了對牌給梁媽媽。

  「一會兒讓人給她量身做幾件新衣服。」想了想,又補上一句,「五姐穿小了的幾件,先改一改,讓她穿幾天等新衣服來了,再換。」

  這話的意思,是嫌七娘子打扮得寒酸了,不像是正院裡養的姑娘。也是不想七娘子身上還有什麼九姨娘給的物事。

  梁媽媽眼神飛快地掠過七娘子的耳朵脖子手腕,很快放下心來:九姨娘沒給七娘子留什麼名貴首飾。

  旋即又覺得有點心酸。

  三娘子和四娘子身上的首飾,都能換好幾百頃田地了,更不要講二娘子和五娘子。都是楊老爺的女兒,七娘子卻一點都不像官宦人家的小姐,看她的打扮,倒像是個小丫鬟。

  行事也像。哪家的小姐要向執事婆子媳婦行禮的?

  她笑吟吟地走到七娘子身前,拉住她的手道,「有新衣服穿了,七娘子可開心?」

  七娘子便露出一抹無邪的笑顏,柔柔地道,「自然是開心的。多謝母親,多謝梁媽媽。」

  大太太不免一笑:這個七娘子倒是恭順。

  這樣的人放到自己屋裡,雖然也是情非得已,但性子好,總比不好來得省心。若是如三娘子那樣,大太太倒寧可把她交給別人來養了。

  「以後日日在一處,倒不必這麼客氣。」她說。

  二娘子便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七娘子。

  她眼中的輕蔑一閃而過。

  五娘子卻沒有這樣的城府。

  「娘!」她大聲的,中氣十足地喊著。「我的衣服才不要給人!」

  大太太皺起眉,掃了眼七娘子。

  七娘子低頭望著腳尖,露出了些侷促,但脊背還是挺的很直。

  七娘子是九姨娘一手帶大的,九姨娘才出了月子,便帶著七娘子一道去了西北老家。

  西北老家那裡民風淳樸,九姨娘每日裡見的都是鄉民。到了蘇州,又日日的在南偏院呆著,極少出門。七娘子生到現在,恐怕還沒出過幾次門。

  五娘子呢?

  她是太太親生親養的,才兩三歲就帶著出了門,去了太湖玩耍,每年冬天,還要在香雪海住一兩個月。更別說歷年來有什麼大戶人家的女眷上門,五娘子都要出面陪客。

  按理,這兩個人比較起來,五娘子才應該是那個大度從容的,七娘子才是那個小氣任性的。

  可現在卻像是反了過來,七娘子從從容容,雖然有些尷尬,但卻不顯得過分靦腆。五娘子呢?任性跋扈……

  大太太就歎了一口氣。

  「你的衣服都多得穿不完了,拿幾件給妹妹,又礙著你什麼了?」她的聲音軟軟的,但是裡頭的鋒芒,誰都聽出來了,連九哥都停下筆看了過來。「五娘子怎麼不學學你大姐姐?」

  初娘子楊怡雖然是庶女,但才出生就沒了娘,又是這些子女中排行最長的,自小就養在大太太膝下。從來行事都是大方得體,對姐妹們熱情有加。去年她出嫁,五娘子極是捨不得,哭濕了好幾條手帕。

  提到初娘子,五娘子便不說話了,氣鼓鼓地坐了下來,別開頭不看大太太。

  梁媽媽忙笑道,「七娘子,那頭的箱籠,怕是都搬得了。」

  七娘子就對大太太福了福身,又與姐妹們點點頭,回身與梁媽媽一起出了正屋。

  她連眼尾都沒有望過九哥兒。

  九哥兒撇撇嘴,無趣起來,埋首又畫畫,畫了一個圈又一個圈。

  「五姐,我畫一個九連環送你呀?」他問,清朗的聲音一下打破了屋內沉寂的氣氛。

  五娘子擠出一個笑,看了看九哥兒的畫,摸摸他的頭,笑道,「好,小九真疼姐姐。」

  大太太也笑了,立春就湊趣道,「九哥兒是個能疼人的。」

  大太太眼底全是欣慰,望著這三個兒女,口中卻是淡淡的,「我們楊家的兒女,本當就是這樣和睦。」

  二娘子垂頭喝茶,眼底的不屑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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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7 01:52 PM

5風波

  楊府佔了一整條二楊街,大太太的正院,大得能容下幾百人在裡頭奔跑。但七娘子之前住的南偏院,就又小又侷促,又陳舊。

  七娘子搬到正院來,倒是得了一整個西偏院。

  這是個小小的院子,從正院堂屋一側開了個小門,經過抄手遊廊通進來,北邊是一溜三間青瓦房,南邊則是一溜的倒座小屋,被大太太的箱籠塞得滿滿的,一時也不知該怎麼騰,她只得了北邊的這三間,與東西邊的兩間小耳房。

  只是這小小的五間屋子,對七娘子來說已是很大了,她從南偏院帶來的箱籠,在臥房靠窗牆邊一字排開,屋內都顯得空空的。

  屋裡已有了一張酸枝木螺鈿床,只是不如正屋那邊的大,七娘子摸了摸那木料,卻覺得單從料子來看,與大太太睡的那張床沒多少不同。

  「這還是初娘子睡過的。」梁媽媽眼裡帶了一絲懷念。「當時那麼小小的抱來,如今都是一家的主母了。」

  梁媽媽說這話,不無安慰七娘子的意思。

  七娘子也真的被安慰到了。大太太雖然刻薄了些,但在錢財上,倒也真的不小氣。

  楊家畢竟是名門世家,這點錢,大太太倒是捨得的。

  梁媽媽看了看空蕩蕩的屋子,又道,「今日來得急了些,有些傢俱還沒搬過來,我這就叫人搬去,七娘子稍坐片刻。」

  七娘子忙站起身來,「辛苦梁媽媽了。」

  是正院的小姐了,就不能再對梁媽媽行禮了。但謝意還是要表達的,梁媽媽是太太身邊的紅人,她為你做事,做到五分好是本分,做到七分好,便是給你面子了。

  七娘子很懂得這個道理。

  梁媽媽聽她語氣誠摯,唇邊露了笑,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親暱地道,「到了正院,就是正院的小姐了。我們楊家好歹也是江南豪門,正院的小姐,做派當然不能與姨娘房裡的那些個庶女一樣,你也要快些立起規矩來,免得,被人笑話。」

  梁媽媽說的都是肺腑之言,七娘子感動得眼圈都紅了。

  「一定不會讓太太丟臉的。」她輕聲細語地說。

  梁媽媽就笑著出去了,找王媽媽商量,給七娘子屋裡添多少擺設。

  「我看,把日前新得的那套酸枝木桌椅箱櫃給了她吧。」梁媽媽說。

  王媽媽有些猶豫。「雕工很精緻呢。」

  「到底是正院的小姐……」梁媽媽又去問大太太。

  大太太很高興。「還是你知道我的心思,再尋些好東西給她擺在桌上吧。白露回來與我說,九姨娘房裡最值錢的,還是三娘子拿去的一個美人聳肩瓶。」

  梁媽媽撇了撇嘴,「三娘子大方。」

  她就拿了對牌進了百芳園,找管庫房的藥媽媽嘀咕了半天。藥媽媽帶了鑰匙與一群健壯的青年媳婦,搬了成套的酸枝木桌椅箱櫃,與十數個瓶瓶罐罐、碗碟瓷器,到西偏院。

  「辛苦媽媽們了。」七娘子誠懇地道謝。

  這些媽媽們笑著應了是,卻沒有走。

  立夏有些慌亂地掃了眼七娘子。梁媽媽和藥媽媽笑瞇瞇地站在一邊,看著七娘子的反應。

  七娘子知道規矩,這樣的重活,按例,姑娘們都是要給賞錢的。

  但是她身邊是一兩銀子都沒有了,只有九姨娘給的幾個鐲子,也都是不值錢的貨色。

  再說,總不能一人發一個鐲子吧?那成何體統。

  她有些為難,咬了咬唇,就要硬著頭皮送客。

  白露忽然從屋外進來,笑吟吟地從腰間掏出了一把零碎銀子,「辛苦眾位媽媽了,這裡有些銀子,媽媽們拿去打酒喝,媽媽們別嫌棄少。」

  媽媽們的笑更真心了,紛紛說,「七娘子大方,謝過七娘子。」魚貫退出了西偏院。

  七娘子望著笑吟吟的白露,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白露一身半新不舊的藕荷色緞襖,只有手上戴了一對碧玉鐲子,看起來很樸素,臉上的笑卻讓人很舒服,她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一邊對梁媽媽說,「太太說,七娘子沒什麼好衣裳,請了纖秀坊的人來給七娘子做衣服,不過纖秀坊的人今日過不來了,請梁媽媽把五娘子的衣裳取幾件出來,先給七娘子換上。」

  纖秀坊是大太太的產業,在江南也算小有名氣,大太太讓纖秀坊的人給七娘子做衣服,算得上是很給她體面了。就算是二娘子、五娘子,一年也只得十幾套纖秀坊的新衣服。

  梁媽媽笑吟吟地說,「好,這就去拿,巧的很,五娘子的衣裳就收在西偏院。」她看了看七娘子的身形,在心中稍微估算了片刻,便同藥媽媽出了屋子,白露猶豫了一下,與七娘子道,「七娘子,我去安置那些小丫頭們的住處。」便跟了出去。

  梁媽媽果然就在西偏院院門處立著等她。

  「乾媽。」白露福了福身。

  「七娘子身材纖瘦了些。」梁媽媽未語先笑,「少不得你受累,把衣裳快些改好,到了用晚飯的時候,別讓七娘子在太太跟前失禮。」

  白露就低下頭細細地應了聲是。

  「你是大太太屋裡的人,到了七娘子那裡,也要像個大太太屋裡的樣子。」梁媽媽和氣地囑咐,「剛才的事,你做得很好。七娘子愛重你,你才有臉面……七娘子現在雖苦,熬過了兩年等九哥兒大了,也就越來越有臉面了。」

  白露抿著嘴笑了笑。

  「我不會給乾媽丟臉的。」

  梁媽媽意味深長地嗯了一聲,轉身含笑出了西偏院,到堂屋找大太太拿鑰匙。

  「大太太心慈!」她笑得和一朵花兒似的,「也捨得。大太太這樣大方的主母,滿蘇州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纖秀坊做一套衣裳,造價百兩以上,那是常有的事,還不算師父的工錢。大太太這一次,的確是很大手筆。

  大太太瞇著眼,沒有搭理梁媽媽的話茬,而是說起了五娘子的事。

  「也不知道是誰教出來的性子,小小年紀,什麼不學,學會了一身大家小姐的虛做派,女紅、詩詞,沒一樣拿的出手的。我想著,要找個嚴厲些的媽媽帶著,殺殺她的傲氣。」

  五娘子是大太太的老生女兒,三十歲上才得了這麼一個,自然是看得如珠似寶,九哥出生前,全家她最大,整日裡鬧得雞飛狗跳不得安生。

  現在有了九哥,五娘子就得慢慢改性子了。

  梁媽媽有些為五娘子難過,小心地道,「到底是大家女兒呢,大了,自然就好了。」現下七娘子才來,就給五娘子換嬤嬤,不知道的人,還不知道要怎麼編排五娘子。

  大太太想了想,勉強道,「再看一段吧。」她低頭合了合杯蓋,漫不經心地道,「二太太方才遣人來,送了些八娘子的衣服過來。」

  八娘子與七娘子是同年同年月同日生,只差了半個時辰不到,現在也是六歲,被二太太教養得很好,是個乖巧知禮的大家閨秀。

  梁媽媽一時不查,就要順嘴誇一誇二太太的用心,但細一琢磨,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這七娘子今日搬到正院,也是臨時起的意,還不到兩個時辰呢……」她審慎地說。更別說五娘子鬧彆扭的事,分明也就是幾柱香之前才出的,怎麼這二太太現在就知道了,還送了衣服來。

  這不是在打大太太的臉?

  大太太面上還在笑,眼神卻帶著一絲不屑。

  「二弟妹的心思,放在咱們這的,倒比放在自己府裡的多些,也難怪知道得這麼早了。」她比了比床上的大包袱,「八娘子和七娘子的體格倒也相近,有了這個,不必再拿五娘子的舊衣了。也免得這丫頭又鬧得沸反盈天的,叫人不省心。」

  雖然二太太的做法,讓人心裡膩歪,但也是好心,梁媽媽拆開包袱看了看,裡頭只有三四件襖裙,都是這個天氣穿的,顏色有天青的,有淡藍的,很得體,又照顧到了七娘子的心情,又不顯得過於素淡。

  「二太太行事還是這麼著,有章法裡,又透著沒章法。」她低著頭笑了,「您也別和她計較,她的心思,誰不明白呀?」

  「我要是和她計較起來,那一天也不得安生了。」大太太嘴上沒好氣,卻是沖立春點了點頭,立春抿嘴一笑,拿起包袱出了屋。梁媽媽才陪著大太太坐了一會,王媽媽便進來了回道,「福建王家的人路過蘇州,給老爺下了帖子,又派了人來給您請安。」

  福建布政使王家在福建經營多年,乃是地方豪門,與楊老爺的關係一向也不錯,又是楊老爺的下屬,是非見不可的。大太太起身理妝,到堂屋坐下,和來人說了幾句話,又賞了些物事,忽然就聽得西偏院的方向,有些喧囂。

  她皺了皺眉,看了梁媽媽一眼。

  梁媽媽就笑著說,「讓您見笑了,西偏院養著幾頭調皮的貓兒,時不時,就鬧出些動靜來。」

  「我們家太太也是極愛貓的,這次老爺上京,還特意為她尋訪了幾頭名貴的雲貓!」王家來請安的婆子,也很有眼色,笑著說了幾句話,便起身告辭。

  她們前腳才走,後腳,大太太就拉下了臉。

  這大宅門裡,平日裡誰不是安安靜靜,輕輕巧巧的?沒日沒夜的敲敲打打,那是戲台,不是宅門。

  七娘子也是的,才到西偏院就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難道看錯了她?她還沒叫人去問,立春便進了堂屋。

  她身後還跟著滿面不忿的五娘子和一臉安詳的七娘子。

  大太太的臉色更難看了。

  「娘!」五娘子一看到大太太,就奔過來靠到了她膝下。一副理所當然,受盡寵愛的樣子。

  大太太強忍著沒有推開她,望向了立春。

  立春面現尷尬,支支吾吾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七娘子望著自己的腳尖,也不說話。

  「到底怎麼回事!」大太太有些生氣。

  立春沒辦法,只好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她才把包袱送到七娘子院子裡,七娘子正看著小丫頭們灑掃屋子,擺放桌椅。因為箱櫃都還沒收拾好,只好把包袱先放在床上。立春把白露拉過來,交代了這裡頭有幾件衣服,都是什麼顏色,又叫七娘子見了二太太,別忘記謝謝她送來的衣服。

  七娘子正聽著時,五娘子來了。

  五娘子是獨個兒來的,把丫鬟谷雨留在了門外。

  一進門,她就拿出了一把利剪,直奔包袱而去。

  立春和白露搶下剪子的時候,五娘子已經剪壞了好幾件衣裳,還剪掉了來攔阻的白露半邊的髮辮,所以才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

  「那都是我的衣服!我穿不了了,丟的丟,剪的剪,也都是我的事!」五娘子立眉說,她長得很俏麗,即使這樣生氣,也別有一番活潑的韻味。「娘——你說是不是,您要拿我的衣服送人,也得先問過我!」

  大太太扶額長歎。

  梁媽媽都站起身來,不敢說話了。

  七娘子靜靜地站在立春身邊,聽著她無奈的敘述,臉上沒有笑容,也沒有怒容。好像這事天天有,日日有,並不稀奇似的。

  五娘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立春,再看看梁媽媽,卻是不敢看大太太了。

  忽然有人打起了門口的珠簾,二娘子走了進來。

  「娘。」

  「二姐。」

  「二娘子。」

  眾人紛紛招呼。

  二娘子神色僵冷,給大太太請了安,便坐到了大太太下手,狠狠瞪了五娘子一眼,才轉頭招呼七娘子。

  「七妹站著做什麼?坐。」

  七娘子抬起頭望著二娘子,輕聲道,「五姐沒坐,做妹妹的不敢坐。」

  「你五姐做錯了事,不敢坐,也是當然的。」二娘子擺了擺手,神色稍緩。「坐吧。」

  七娘子就看大太太。

  大太太也勉強緩下了怒容,沖七娘子點了點頭。

  七娘子就坐到了二娘子下手。她坐得很端正,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像一桿小小的竹子。

  大太太再看看依偎在她膝邊的五娘子,就生出一股恨鐵不成鋼的怒氣來。

  「那包袱裡,是你二嬸給七娘子送來的衣裳。」她輕聲說,「都是名貴的料子,毛料一色是灰鼠,一件,也值百多兩銀子。」

  五娘子乍現不安,二娘子也挑了挑眉。她還以為剪掉的是五娘子自己的衣服,這才趕來救場。

  眼下看來,五娘子是免不了一場罰了。

  二娘子不禁就看向七娘子,除非七娘子出來求求情,母親說不定也就心軟了,說她幾句,也就這麼揭過這事兒了。

  七娘子果然如了她的願,開口為五娘子解圍,「母親,這樣的小事,您就別動怒了。五姐只是性急了些,是我拙笨了,沒來得及解釋。」

  二娘子心中一動,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又仔細了一分。

  七娘子雖然看著平靜,眼底卻有壓不住的焦急。



6請安

  大太太歎了口氣,點了點五娘子的額頭,揮了揮手。

  五娘子連忙又給大太太行了一個禮,才起身坐到二娘子對面。

  眼下也快到晚飯時分了,晨昏定省,正是各房的女兒來給大太太請安的時候。

  大太太喝了口茶,正要開口說話,門外就傳來了九哥歡快的笑聲。

  九哥到了開蒙的時候,這陣子,每日裡下午都要去跟著先生讀上兩三個時辰的書,大太太費盡心機,為他找了個極和氣的先生,因此九哥每次下學回來,總是十分高興。

  「娘!娘!」他闖進了堂屋,直撲到大太太懷裡。「今日先生誇我字寫得很好!」

  九哥小小的臉蛋圓滾滾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笑得十分興奮。

  大太太的臉色立刻放柔了。「九哥乖!」

  九哥得意地笑起來,這才下地給姐姐們行禮。

  「二姐、五姐、七姐!」

  二娘子很疼愛九哥,招手把他叫到自己身邊,拿出手帕揩掉了九哥鼻子上的一處污漬。

  「以後寫字的時候小心點,別把墨汁到處亂撒。」

  九哥嘻嘻的笑,看到五娘子臉色不對,就小小聲問二娘子,「二姐,五姐怎麼了?又惹娘生氣?」

  五娘子本來僵冷的臉色就鬆動了,被九哥膽怯的態度惹得露了一絲笑意,「小傢伙說我壞話?過來,給我擰擰你的臉!」

  九哥護住臉,怎麼都不肯過去,五娘子就身拿他,兩姐弟滿屋子亂竄,笑聲不絕於耳。

  七娘子不禁也露出一絲笑意,屋裡的氣氛,無形間就鬆動了開來。

  立春鬆了一口氣:她是最尷尬的那個,不好不把五娘子的事告訴大太太,又怕大太太生起氣來,五娘子遷怒於她。

  她就笑吟吟地到大太太身邊,一邊為她捶背,一邊說起了笑話。

  不一會,姨娘們就都到了。

  大姨娘到得是最早的,笑著給大太太和小姐們問了安,就站到了大太太身後。

  五姨娘和七姨娘聯袂而至,七姨娘身邊還牽了六娘子,六娘子拜見過大太太,又給姐姐們行禮,七娘子也站起身給六娘子行了禮,往下挪了一個位置,讓六娘子坐在她上首。大太太眉頭微皺,卻也沒有說什麼。

  五姨娘和七姨娘都規規矩矩地給大太太磕了頭,才起身依次序站好,幾個姨娘彼此望了望,都笑著互相點了點頭。

  楊家畢竟是江南豪門,面子上的功夫,都是要做足的。

  大太太屋裡,從來都是申初二刻用飯,申初一刻前後也就讓各姨娘、小姐回房的,足足到了申初一刻多了一會兒,四姨娘才帶著三娘子與四娘子進了正屋。

  「我來遲了,請太太責罰。」四姨娘臉上永遠帶著笑容,三娘子四娘子也都給大太太請了安。三娘子臉上還是喜氣盈盈,四娘子卻是板著臉沒有一絲笑容,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誰欠了她什麼要緊的物事沒有還。

  大太太微笑著說了一句,「我知道你事兒多。」便把這一章揭了過去。四姨娘給大太太磕過頭,又給小姐們見了禮,這才對七娘子說,「七娘子今日搬到主屋了?可還習慣?」

  七娘子忙笑著說,「習慣的,習慣的。」便不再找別的話與四姨娘說。

  四姨娘眼底閃過一絲火花,笑盈盈地站到了大太太身後。大太太看了看鐘,問,「八姨娘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梁媽媽忙說,「今日遣人去問的時候,倒沒說什麼。」

  話音剛落,八姨娘就喘著氣,扶著個小丫頭走進了堂屋。

  「……才要出門時,又嘔吐起來,足足鬧得換了衣服,才能過來,請太太恕罪。」她楚楚可憐地說,作勢要跪下。

  「懷著子嗣,就不要跪了。」大太太忙說。

  楊老爺今年都快到知天命之年了,有了七個女兒,才只有九哥這個獨苗,若是八姨娘能夠生下兒子,大太太也是高興的。

  八姨娘就站起身,嬌弱地站到了大太太身後,大太太問了幾個女兒在家學的事,又對七娘子道,「你明日裡也跟著姐姐們去上學吧,六歲了,也該認得幾個字。」

  七娘子就起身低眉順眼地回答,「是。」

  大太太看沒什麼事,就叫眾人散了。

  大姨娘常年都是要留下來服侍大太太用飯的,沒有走,八姨娘最嬌弱,等不得大太太一聲,先扶著小丫鬟的肩膀走遠了。她是懷著身子的人,有免死金牌,大太太也不會和她計較這個。

  四姨娘也就帶著女兒們要走,三娘子起身時,笑眉笑眼地對七娘子說,「七妹,這麼冷的天,怎麼穿得這樣單?我有件灰鼠斗篷,是穿小了的,你要是不嫌棄,姐姐回頭就給你送來?」

  大太太眉一挑,大姨娘二姨娘低頭不說話,二娘子看了三娘子一眼,眼神銳利如刀。

  其實,這事兒根本誰也沒瞞過去。

  七娘子在心底歎了口氣,起身笑著握住三娘子的手,三娘子略帶詫異地望著她。

  「母親已經找了纖秀坊的師傅給我做新衣服,怕是這幾天就能得了。三姐的好心,七妹心領了。」七娘子露出真誠的笑容,「明日到學堂,還請三姐多加照顧。」

  三娘子有些失措,四姨娘看了她一眼,她才笑著抽回了手。

  「哪裡的話,一家人嘛,就要多照顧才好。」她若有若無地看了五娘子一眼,又對大太太行了禮,才同四姨娘、四娘子一起出了堂屋。五姨娘和七姨娘趕忙跟著告退,逃也似地出了堂屋。

  五娘子從頭到尾,都不敢抬頭。大太太掃了她一眼,歎了口氣。

  還好七娘子懂事!不然,自己的臉豈不是都丟光了?這事要傳到楊老爺那裡,自己又落下不是了。

  「吃飯吧。」她疲憊地說,「立春打發九哥兒洗手去。」

  立春就吃力地抱起九哥兒,往淨房走去,二娘子、五娘子也起身跟在立春身後,七娘子忙跟到了她們後頭。

  九哥兒眨巴著眼,倒不曾出聲,只是在立春給他洗手時扭來扭去的,很不安份。

  二娘子皺起眉,冷冷地看著九哥兒,九哥兒倒也有幾分怕他,就安靜了下來。

  九哥洗完手,立春就抱著他出去了,二娘子的丫鬟清明上前倒了殘水,把白錫水壺裡的熱水倒了一盆底,又為二娘子挽起了袖子。室內就響起了嘩啦啦的水聲。

  「楊舞,你看看你今天做的好事。」二娘子一邊洗手一邊說五娘子,「有本事剪七妹的衣服,你怎麼不去剪楊珊的?柿子揀軟的捏,你有本事。」

  她的口氣很重,七娘子不禁訝異地看著二娘子。二娘子神色冷沉,對她的注視,並不以為意。

  五娘子有絲羞愧,低下頭嘟囔,「我又不知道那不是我的衣服。」

  「大姐姐又何曾和你見外?」二娘子把手伸給清明,清明拿著白布,仔細地揩拭著那柔嫩的雙手。「七妹妹進了正院,就是你的親妹妹,以後再和她為難,仔細我扒了你的皮。」

  五娘子雖然對著大太太都敢嬉皮笑臉,但卻像是很怕這個二姐,低下頭唯唯地應諾著。

  谷雨上前接過了清明的差事,潑水倒水,請五娘子洗手。

  二娘子意味深長地對七娘子點了點頭,帶著清明出了淨房。

  房裡就只剩下五娘子、七娘子和谷雨了。

  五娘子低頭用力搓洗著雙手,搓得手都紅了,才悶悶地道,「楊棋,你仔細著。」

  「我自當仔細。」七娘子不以為忤。

  和七娘子說話,就像是一拳打到棉花包上,你喜歡她,她是這麼軟,你討厭她,她也還是這麼軟。

  五娘子就又生出了一股無名火,她把手伸給谷雨擦乾,哼了一聲,就帶著谷雨離去了。

  白露和立夏都在西偏院忙著收拾房屋,七娘子苦笑了聲,提了提白錫水壺,很輕鬆地便提了起來。

  壺裡沒有殘水了,想來,往日裡只預備這三個少爺小姐洗手,也只有這麼多的份量。

  七娘子沒來由地就有一點委屈。

  她看著沉重的白銀荷花盆裡蕩漾著的清水,猶豫著自己挽起了衣袖。

  身後忽然傳來了匆忙的腳步聲。

  白露站在門口,她的頭髮已經重新挽起了兩個丫頭髻,大小不一,倒有幾分俏皮,換上了新的蔥綠色襖裙,看著雖然有些慌張,卻也上得了台盤。

  「我來服侍七娘子洗手。」白露猶帶喘息,手中拎了個小小的黃銅水壺。

  七娘子眼圈有些發熱,她低下頭輕輕地嗯了一聲。

  白露是大太太屋裡出來的,對大太太屋中的行事規矩,很是熟悉,她上前潑了殘水,倒了一盆熱水,又拿起了一塊白布等著。

  七娘子把手伸進水裡,感受著暖融融的溫水在指間流動,忽然就感慨起來。

  這幾年來,她和九姨娘相依為命,洗完手用手絹揩揩,也就了事了。

  哪裡想得到大太太屋裡行事的規矩是這麼奢靡,這些白布用完了就丟到地上,想來是不會再用第二次的了。

  這才是真正的豪門。

  七娘子把手伸給了白露,白露仔仔細細地揩拭了,跟著七娘子走出了淨房。

  「餘下的事,自有人做。」白露輕聲對七娘子解說。

  她現在初來乍到,自然是要多知道一些大太太屋裡的規矩。

  七娘子點點頭,來不及多說什麼,就轉進了飯堂。

  大太太起居都有固定的地方,飯桌一向是擺在堂屋西次間,這裡除了一日三餐用飯之外,並沒有別的用途,四壁擺放著博古架,兩張小小的方桌擺在屋中,大太太帶著九哥一桌,二娘子、五娘子對坐。

  「七妹來了。」大太太笑著招呼,「坐到五姐下手吧。」

  七娘子就走到五娘子下首坐下,正好和九哥面對面,九哥對她扮了個鬼臉。七娘子忍著不敢笑,九哥就覺得有些乏味,扭過頭與立春說話。

  大太太臉上的笑意加深了。

  楊家雖然是江南數得著的豪門,但一向是詩書傳家,行事作風,與乍富新貴差別很大。晚飯不過是八菜二湯,但樣樣都做得很精緻,份量雖然不多,三個人分卻正好。廚房想來也是用了心思的。

  二娘子和五娘子都只吃半碗飯就放下了筷子,七娘子也就吃了半碗,便不敢多吃了。

  其實她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半碗飯,不過是填填肚子而已,說飽,倒還未必。

  吃過飯,換了茶來,三人對坐著品茶,安安靜靜的一句話都沒有。就連九哥,也是細嚼慢咽,吃相文雅。

  七娘子看了倒是多了幾分放心:大太太在教養九哥上,還是很用心的。

  吃過飯,三個姑娘結伴回房。

  楊府佔地很大,姑娘們過了八歲,就各自住到百芳園的小繡樓裡去,不過五娘子是大太太的心頭肉,一直還住在主屋東偏院,九哥最受寵,與大太太住在一屋裡。二娘子已是搬到了園子裡的一片竹林裡,她住的小樓有個好名字,叫做幽篁裡。

  倒是比瀟湘館來得更文雅些,七娘子心中暗想。

  二娘子素來寡言少語,才出了堂屋,便扶著清明拐出了垂花門。七娘子對五娘子點了點頭,也就轉身走開。

  五娘子今日犯了好大的錯,心裡肯定憋著火,她不必和五娘子多說什麼,多說,反而多錯。

  西偏院已經被拾掇得很乾淨了,進了院子,就能看到主屋裡透出的隱隱燈火,兩邊的小耳房也亮著燈,七娘子停下腳步問白露,「怎麼安排的?」

  白露不動聲色,「幾個婆子平日裡都是回去睡覺的,東邊耳房做了淨房,倒座南房騰出了兩間,四個小丫鬟歇在裡面,我與立夏不值夜的時候,就睡在西邊耳房裡。」

  怎麼把被塞得滿滿的倒座南房騰出兩間來,那就是白露的事了,七娘子沒有在西偏院坐多久就被拉了出來。立夏又是個沒經事的,白露一個人把事兒安頓成這樣,可見得是個能幹的。

  七娘子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說了聲,「你們兩個也要有自己的屋子才好。」就與白露一道進了主屋。

  堂屋正當中,擺了酸枝木八仙桌,兩三張圓凳隨意地放在桌邊,桌上擺著大理石小屏風,燭台上立著三四根蠟燭,屋內很亮堂。屋角放了兩個博古架,架上零零碎碎地擺著些瓶罐,博古架中間空出的牆面上掛著一幅對聯:月來滿地水,雲起一天山。

  「很幽雅。」七娘子含笑看了白露一眼。

  白露愣了一會兒,才低頭稱謝。她沒想到七娘子能覺得出好。

  還是小看了七娘子,白露在心底暗暗責怪自己。

  「對聯是哪裡拿來的?」七娘子一邊往裡屋走,一邊問。

  「是二娘子送的。」白露跟在她身後,說著,「您才進了正院,她就打發人送了來。」

  七娘子已經走進了東裡間,那是她的臥室。

  才進臥室,她就愣住了。

  臥室當中也放了張酸枝木梅花桌,桌上放了一小盤銀子,帶著霜的銀錠子碼得整整齊齊,在燭光下閃著異樣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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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7 02:10 PM

7私房

  「這也是二姐送的?」七娘子淡淡地問,聲音裡,聽不出喜怒。

  白露也愣住了。

  立夏端著一盤子葡萄走進來,聽到了七娘子話裡的尾巴,便說,「這是四姨娘送來的,我不想收,可霜降說,收不收,是七娘子的事。」

  她的聲音裡帶了一絲委屈。霜降是個快嘴,想來,也說了不少不中聽的話。

  「退回去。」七娘子的聲音如冬風一樣冷。「她還送了什麼來?」

  立夏忙搖搖頭,又指了指床上的一個彈墨包袱。「二娘子倒是先送了一副對聯,又送了些衣物來,我們還沒拆。」

  看來,五娘子撒潑的事誰也沒瞞過去,二娘子心中也是有數的。

  七娘子笑著搖了搖頭,「白露姐,辛苦你跑一趟了,把這盤銀子退回去吧。」

  白露心裡就有些佩服七娘子了。

  四姨娘送這盤銀子來,真是不安好心。

  七娘子若是收了,將來要受四姨娘的鉗制不說,轉頭到了楊老爺那裡,就是個話柄,大太太要是落了臉,不把氣撒在七娘子身上,撒在誰身上?

  這銀子是萬萬不能收的。

  她端起銀子,就出了院門。

  七娘子和立夏這才能坐下說話。

  「立夏,」七娘子在桌邊坐下,和顏悅色地把小丫頭喊到了身邊,「今日沒受什麼委屈吧?」

  立夏笑了笑,沒有說話。

  七娘子就是喜歡立夏這一點,沉得住氣,又不愛撒謊,比較老實。

  「我們初來乍到,就算受些委屈,也是理所應當的。」七娘子緩緩地說,「你要多跟著白露,學學她的做派。五姐的事,不要放在心上,誰來問你,你都不要多說什麼。」

  若是被拿住了話柄,這事鬧了出去,五娘子固然沒臉,她也不見得有多光彩。再說,這事其實還在於她沒來得及把話說清楚,要是大太太偏心一些,覺得是她想看五娘子的笑話,那就沒她的好果子吃了。

  就算立春在,能為她說幾句話,還是講不來的事呢。

  立夏眨著眼,點了點頭,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

  七娘子不由得就歎了口氣。

  豪門,是非就是多。

  她垂下眼,「把二姐送來的包袱拆開吧。」二娘子的好意,與四姨娘的好意不同,是必須要收下的。

  立夏就過去拆開了包袱,把衣裳一件一件地抖開給七娘子看。

  二娘子送來的衣服,雖然用料不若二太太送的名貴,但尺寸倒是正合適,一件薑黃色的貢緞襖子,七娘子很喜歡,現場就要穿上試試。

  立夏一抖衣服,幾個小小的物事就滾到了地上,撞擊著青石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音。她撿起來給七娘子看。

  是四個小小的銀錠子。

  「約有四兩。」立夏掂了掂,把銀錠子放到桌上,又把餘下的兩件天藍色、暗紅色的衣裳抖開。天藍色的褙子裡又跌出兩個銀錠子。

  七娘子捏著這六兩銀子,感慨萬千。

  當晚等白露回來了,她便塞給白露二兩。

  「白天多虧你解圍了。」她說得含蓄,「我不比姐妹們有錢,這二兩先拿去,若少了,到了月底月例銀子發下來,再補你的。」

  白露慌忙推開七娘子的手,「並沒有那麼多,況且,這也是奴婢應當做的。」

  「這該是我出的。」七娘子很堅持,「快收下,否則月底給你四兩。」

  白露禁不住噗嗤一笑,就接過了七娘子的銀子。

  七娘子又拿過一個小匣子,當著她的面,把四兩銀子放了進去。

  這是個破舊的樟木匣,裡頭空空的,只有這四個小小的銀錠子。

  七娘子對立夏和白露笑了笑,「日子,總是慢慢過的。到了西偏院,咱們就慢慢的把日子越過越好。」

  立夏高興地應了是:在南偏院,七娘子都沒有私房錢這個說法。

  白露眼神微黯:雖然沒有明說,但在正院,小姐們每個月的月例是四兩,比姨娘屋裡的小姐們多了二兩不說,大太太想起來,時不時還會給她們送錢。二娘子的錢匣滿滿噹噹的,好幾次她送錢去,二娘子隨手就賞她半個銀錠子。

  她望著燈下的七娘子,又笑了起來。七娘子說得不錯,日子總是越過越好的。

  第二天七娘子起來,梳洗過了,梁媽媽親自送了兩件衣裳過來。

  「本待昨晚送的,卻耽擱了,我改了改,應該挺合身的。」她笑吟吟地說。

  七娘子連聲道謝,「勞煩媽媽想著。」改衣服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管梁媽媽讓誰改了,自己拿來做人情,七娘子都要謝謝她。

  梁媽媽看了看掛在屏風上的天藍色褙子,眼神一閃。

  「這是二姐昨日送來的。」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二姐外冷內熱呢。」

  七娘子說話挺好聽的,本來尷尬的事,這麼一說倒顯得二娘子熱心腸。梁媽媽眼彎彎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七娘子這麼想就好了。」

  說完回了堂屋,大太太還睡在床上,九哥在一邊穿衣裳,笨手笨腳的,偏還不要人幫,大太太看得眼裡只有笑。

  等九哥出去洗漱,梁媽媽就把七娘子的話說了,「是個會說話的。」

  大太太點點頭,「能這麼想,不枉二姐的一片心意。」她懶懶地坐起身,梁媽媽上前為她解下睡袍,穿上中衣。「讓纖秀坊把四季的衣服都做出來吧,前幾年四姨娘管著內院,沒少剋扣她們母女的月例銀子,瞧七娘子身上穿的都是什麼!這次多做些,二姐五姐也不會說什麼的。」

  梁媽媽小心地道,「五姐也鬧著要做新衣裳呢。」

  「胡鬧!」大太太下了床,「昨天的事還沒和她算賬呢。吃了飯讓人過去打穀雨幾下,叫她知道厲害——這麼大了,行事也沒個分寸。」

  「……是。」梁媽媽不說什麼了,這要擱在別的姑娘頭上,就不是打丫鬟幾下的事了,大太太寵五娘子,也著實是寵得厲害。

  「索性給姐妹們都做幾件吧,」大太太又改了主意,「二姐展眼就要說親的人,跟我出去行走,總是要多些穿戴的。捎帶著給五姐做幾件,也免得她又鬧。」

  梁媽媽還能說什麼?

  於是吃過飯,三個姑娘都沒去家學,纖秀坊的繡娘來量身子做新衣服。

  七娘子做得最多,一年四季二十四套新衣一氣做全了,大太太還讓她自己去庫房挑衣料,七娘子推說自己不懂,辭了。五娘子卻興致勃勃,拉著二娘子找藥媽媽到庫房去看料子,她雖然只得四件新衣裳,卻也高興。

  二娘子淡淡的,也就跟著她去了,七娘子就告辭回到西偏院。

  昨晚她回來得遲了,沒和小丫頭、婆子們打上照面,這次才見上了面。

  大太太雖然對九姨娘很刻薄,但待她還是沒什麼可挑剔的,送來的四個小丫鬟,都是眉清目秀,低眉順眼的老實人。兩個婆子也是滿面忠厚,打扮清爽。七娘子說了幾句場面上的話,就讓她們去做活了,自己回到屋內,翻了半日問立夏,「我的針線呢?」

  白露笑,「都安置在西裡間了。」

  西裡間裡沒有圓桌,靠著窗擺了一套小小的櫸木桌椅,椅子邊上還擺了繡棚、繡架,幾團暗色絲線擱在繡架上,是七娘子從前未曾見過的暗金線。

  七娘子不由得沖白露揚了揚眉。

  「藥媽媽昨日開庫房門拿繡架時順帶著送來的。」白露習以為常地說,「七娘子要是嫌少,用完了我再要去。」

  金線銀線,平時庫房裡都是有數的,看得很緊,七娘子學了一年多的刺繡,也沒用過這麼名貴的線,平時偶爾見到三娘子、四娘子裝模作樣地坐在花園裡繡花,用的也都是尋常絲線。正院的小姐,就算是庶出,吃穿用度都比姨娘房裡的來得尊貴些。

  「繡著玩玩罷了,」七娘子笑著說,「也用不著這麼好的線。」

  「九姨娘的一手針線是極好的。」白露見縫插針,拍了個馬屁,「記得當年她的手帕丟了,丫鬟們撿回去,都不知道上頭的桃花是怎麼繡的。」

  「畢竟是繡娘出身。」七娘子微微一笑,低首捻了針,立夏過來在她身邊坐下,幫著她配線。

  白露一時有些尷尬,才知道自己失言了。

  「我還有半個荷包面未繡完。」七娘子抬首說。「想給母親做的,不知道母親喜歡什麼配色。」

  這事是必定要問白露的了,她是大太太屋裡的麼。白露就露了笑,坐到了七娘子身邊。

  「大太太喜歡穩重些的,褐底是最好,拿暗金線繡些連綿雲紋,穩重富麗。」她隨口說,七娘子就拿出了一張小小的褐色官緞,白露住了口。

  「這料子差了些,我繡得不好,什麼花樣先繡出來,再往好的上頭繡。」七娘子解釋,白露這才釋然。

  「七娘子繡得好,有模有樣。」細看了七娘子的手法,白露不由得稱讚。

  六七歲的小女孩,要繡得多驚世駭俗,那是夢話,但七娘子的確繡得很有樣子,這還是看得出來的。

  屋內的氣氛一片和睦。

  午飯倒是各屋自己開飯,吃過午飯,七娘子睡了午覺,不用侍候九姨娘,她也清閒了下來,起來又繡花。

  到了快吃晚飯的時候,大太太忽然打發立春送了一盤銀子過來。

  「各屋的姑娘,都是有自己的錢匣子的。」立春解釋,「還沒到發月例的日子,這些銀子,是給七娘子零花的。」

  言下之意很清楚:二娘子與五娘子有的,大太太也不會少了七娘子。

  七娘子感激道謝,「多虧母親想著。」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這一陣子,的確是不大湊手。」
怕是就沒有湊手過吧,幾個人心知肚明。立春又拿了一個包袱,「這裡是九哥穿的衣服,你和九哥是雙胞姐弟……什麼時候穿了,也博大家一笑。」

  七娘子接過包袱,把立春送到階下,回來拿著針對著荷包面發呆。

  大太太知道四姨娘給她送銀子,又被她退了的事,並不奇怪。她就住在大太太眼皮子底下,大太太要不知道才是怪事呢。

  只是四姨娘這麼費心費力的幫她,是為了什麼?

  知道她沒銀子,就費力巴哈地送了些銀子來,好讓大太太也不得不出點血,糊住眾人的嘴。

  還幫她牽線搭橋,進了正院養活……四姨娘這一番做作示好,總有目的吧?

  七娘子不過是個無依無靠的庶女,若不是她的一番做作,連正院都大有可能進不了。這樣的人,也值得四姨娘來示好?

  楊老爺可是連著三天晚上都歇在四姨娘那裡了。

  七娘子就覺得很奇怪。

  再說大太太,無緣無故,忽然送了九哥的衣服。安的是什麼心?

  七娘子想了想,也猜不透大太太的心思。

  你說大太太糊塗吧,卻又是個極細心的人,大小事情,辦得都很妥當。

  可你要說大太太不糊塗,她人都進了正院,憑什麼還要給四姨娘、二太太賣好的機會,早該把□都準備妥當了,讓她也有個感恩的地方?

  七娘子就不想了。

  「送來了,就收好吧。」她雲淡風輕地說,「明日就要上學堂了,白露,學堂的先生都講些什麼?」

  白露就笑著收拾起了針線,天色晚了,不好再做針線了。

  「學堂有好幾個先生,男女都有,早晨上一個時辰,認字讀書,下午兩個時辰,學的是繡花。」

  七娘子微微一皺眉,白露就說,「不認字也不要緊的,九哥都這麼大了,也才啟蒙。」

  「我認字。」七娘子笑了,「只是沒上過學,不曾讀得什麼書。」

  白露不由得揚起了眉毛。

  「九姨娘的父親是開私塾的秀才。」立夏開口說,語調平靜,不因為自己知道九姨娘的家底而得意。

  白露就輕聲應了是。

  提到九姨娘,屋內的氣氛就有些怪怪的。七娘子在心底歎了口氣,

  「都說二姐姐很博學——」她想到了二娘子歪在美人榻上看書的景象。

  白露莞爾,「女兒家,談不上博學,二娘子愛看書是真的。」

  七娘子看了看天色,起身扶著白露,去了主屋。

  她到得不早不晚,大姨娘二姨娘才剛到,三娘子四娘子下了學就直接到主屋來了,二娘子、五娘子,和九哥一起坐在大太太身邊說笑。

  七娘子進了屋,有一絲躊躇:大太太身邊已經很擠了,三娘子四娘子又沒分排行,四娘子反倒坐在三娘子上邊,她怎麼坐,好像都不對勁。

  她心裡犯難,面上卻看不出來,給大太太行過禮,又逐一和姐妹們見禮。

  見到二娘子,她的態度很自然,不因二娘子送了她幾兩銀子,就特別親熱,「二姐,想求你件事。」

  說著,七娘子就勢坐在二娘子下首的那張椅子上坐下了,反而坐到了四娘子上首。



8啟蒙

  二娘子眼神一閃,「哦?」

  「聽說二姐很愛看書。」七娘子不因為她冷淡的態度氣餒,笑吟吟地道,「我明日第一天上學堂,不知道先生教授的都是什麼,想請二姐借我幾本書看看,也好有個準備。」

  大太太溫和地看著二娘子。

  「只是閒來看幾本雜書而已。」二娘子不以為然,「我們女兒家,要緊的不在書本上。」

  七娘子就有些委屈地垂下頭去,罕見地露出了小兒女的態度。

  三娘子就天真地笑道,「四妹妹,你不是也有幾本書麼?就借給七娘子看看又何妨?」

  四姨娘看了看三娘子,沒有說話。二娘子眼中閃過了一絲得意,一絲不屑。氣氛一時有些尷尬,大太太不由得就看向了七姨娘。

  七姨娘摸了摸頭髮,好像沒聽到三娘子的話,笑著對七娘子說,「七娘子,六娘子剛要學女四書,你要是不嫌棄,回頭讓六娘子給你送幾本幼學啟蒙來。」

  六娘子就天真無邪地笑了笑,「是啊,七妹妹,幼學瓊林好玩著呢。」

  七姨娘是楊老爺從京裡帶回來的,與別的姨娘們一向走得不很近,和大太太也不親不疏,雖然不親近,也挑不出什麼錯處。六娘子今年七歲,生得和七姨娘很像,容貌過人,是個美人坯子,一向天真善良,很得大太太的喜愛。

  大太太就露了笑,二娘子撇了撇嘴,沒有說話,五娘子瞪大眼,不明所以地看了看眾人,也嬌笑起來,問七娘子,「七妹妹,你識字嗎?幼學瓊林,看得懂嗎?」

  五娘子雖然驕縱,但也頗認得幾個字,只是一向不在這上頭用心而已,大太太家學淵源,在幾個女兒的教養上還是比較用心的。她六歲的時候,已經認得幾千個字了。

  七娘子暗歎了一聲。

  豪門,是非真多。區區一個借書,都被二娘子借題發揮,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

  三娘子看似靈巧,其實是個蠢笨的,二娘子輕輕一句話,她就見縫插針,向七娘子示好,反倒把四姨娘的心機暴露無遺:四姨娘想籠絡七娘子的心思,現下誰都看出來了。七姨娘心腸倒好,出來打了個圓場,撿了好人去做。

  這裡面的暗來暗往,五娘子是一點都不懂,只知道捉住七娘子的小尾巴來嘲笑她。

  也不想想,七娘子要是真不認字,會問姐妹們借書麼?

  七娘子就笑道,「五姐,我也認得幾個字的。只是我很粗笨,害怕在夫子跟前丟醜,因此要早些預習起來。」

  她的說話一味的息事寧人,五娘子卻不領情,眉一揚,就要說話。

  二娘子突然就笑道,「六妹妹,你要學女四書了?日子過得也快,兩年前你才去上學,幼學瓊林倒著拿,先生要擺正,你捏著怎麼都不肯。」說著,掩唇笑了起來。

  眾人都湊趣地笑了,五娘子的話就沒能出口,九哥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捏了五娘子一把,小聲說,「五姐,你現在也念到女四書了嗎?」

  五娘子有些臉紅,她雖然聰明,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比六娘子大了兩歲,女四書都沒有念全。

  「正念著。」她就向二娘子撒嬌,「二姐,你多教教我呀!我好些不懂呢!」

  「你二姐忙著繡嫁妝,哪有空和你胡鬧。」大太太眉眼彎彎地說。

  四姨娘眼裡飛過了一縷艷羨,被七娘子看個正著,她垂頭微微笑著,心裡盤算開了。

  二娘子說的親,是京城定國侯孫家的嫡長子孫立泉,兩三年前說定了親事,去年臘月裡,孫家來了人請期,日子就定在今年臘月。二娘子就沒再上學,在幽篁裡細細地繡她的嫁妝。

  二娘子嫁了,下頭就要給三娘子、四娘子說親了,長幼有序,五娘子的親事總要在姐姐們之後再定的……

  七娘子忽然就有點懂得四姨娘的渴望了。

  她抬起頭看了四姨娘一眼,四姨娘正微笑著,神色卻有些呆板,心思不知道飄向了哪裡。

  三娘子眉眼間喜氣盈盈,笑著插科打諢,惹得二娘子有些害羞,又有些喜悅,咬著唇別過頭去。九哥什麼都不懂,只是在一邊亂,場面倒也熱鬧。

  四娘子、五娘子、六娘子都不說話,嫁妝這個話題,的確和她們未嫁的女兒沒多大關係。

  「好了,都散了吧。」大太太笑意未收,「你們姐妹吃過飯也早些去歇著,明日黃師傅就來了,要養足精神。」

  大家又吃吃笑了起來。

  七娘子有些糊塗,茫然地看著眾人。

  坐在她對面的六娘子就細聲細氣解釋起來,「黃師傅是咱們的繡花師父,年前臘月裡才被咱們氣得不輕,揚言今年再也不來教了。」

  眾人又都笑,大太太指著六娘子,哭笑不得,「若不是你把文房四寶帶到繡房,又全打翻在黃師傅身上,她哪裡會氣成那樣?倒累得我多出了幾兩年禮。」

  六娘子就倚到大太太身邊撒嬌,一副天倫之樂的景象。

  楊老爺走進裡屋,看到的就是這幅和樂融融的樣子。

  「說什麼這麼高興?」他呵呵笑著捻了捻鬍鬚。

  「父親!」兒女們全都起身行禮,四姨娘的笑容陡然明媚了起來,大太太懶懶地,只是欠了欠身。七姨娘走上前去,為楊老爺寬去了外袍,領著他進了淨房。

  楊老爺沒多久就換了一身竹色直綴,走出了淨房,七姨娘抱著官袍走出來,把它交給了立春。

  「老爺今日回來得早!」大太太寒暄。二娘子、五娘子與九哥都起身坐到了兩排太師椅上,空出了位置給楊老爺。
楊老爺就坐到大太太身邊,笑著拍了拍她的膝蓋。

  「你也知道,這衙門開印了,又要吃酒。一年到頭就是正月裡最忙。」他一邊說,一邊掃過大太太身後的眾位姨娘,對四姨娘笑了笑,「怎麼不見八房的?」

  「她這幾日害喜得很厲害,就不讓她出房門了,好好在床上躺著養胎要緊。」大太太說,「吃過晚飯,你去看看她。」

  這是應該的,楊老爺膝下單薄,若是八姨娘懷的是兒子,那就是楊家的大功臣了。

  只是有九姨娘的前車之鑒,也許八姨娘倒想生個女兒。

  四姨娘眉眼盈盈,「我先頭順腳去看了看八姨娘,她說晚上就想吃點酸的。」

  大太太不大在意,「那就讓廚房送點醃梅子去。」

  七娘子垂下眼,內宅的事,本來就是大太太管著,楊老爺沒什麼說話的餘地。四姨娘在內宅的事上敢這麼插嘴,可見得楊老爺很疼她。

  楊老爺點了點頭,「到底是雙身子的人,要好生照看著。」他點了點四姨娘,「她是你房裡出來的人,你有事沒事,也多去走走。」

  「哎。」四姨娘脆生生地應了,又加了一句,「太太日日打發人去瞧八姨娘,很上心的。」

  楊老爺看著大太太的眼神裡,多了幾絲溫情。

  二娘子有些驚訝,看了看屋角的金鑲八寶大自鳴鐘。

  她的動作略微大了些,大太太就說,「也到了各房開飯的時辰了,老爺今晚到哪房吃?」

  「就在正院吧。」大老爺不大在意,「都散了吧,好好吃飯。」

  眾人就都起身行禮,立春抱起九哥,二娘子、五娘子、七娘子帶著丫鬟魚貫進了淨房。

  說來,除了正院的小姐,偏房的女兒們,誰的丫鬟都進不了堂屋。

  白露站到七娘子身邊時,三娘子看向七娘子的眼裡,明明白白就有一分妒忌。

  洗過手吃過晚飯,楊老爺和大太太進了臥房,對靠著說話,九哥就被大太太送給五娘子,「帶著你弟弟玩一會。」

  五娘子未免有幾分好奇,「什麼事兒,要特特的瞞著九哥。」

  大太太還沒說話,九哥就脆生生地對姐姐說,「是許家姨姨來信了吧。」

  大太太笑著敲了敲九哥的頭,「就你多嘴。」

  大太太娘家姓秦,也是名門大戶,幾個姐妹都嫁得好,大太太的姐姐就嫁到了平國公許家,生下了嫡子。現在正是許家的當家主母。

  楊家是江南豪門,許家是京中權貴,兩家走得近些,也是自然的事。許家的信,楊老爺總是要給大太太過目的。

  五娘子就不再問,拉著九哥走了出去,「九哥,我們解九連環去。」

  「好。」九哥很高興。

  大太太微笑著目送他們出去了,才問大老爺,「聽說前院又送了三個妙齡少女進來?」

  大老爺有些尷尬,「越王上回叫了我去飲酒,隨手就送了這一對三胞胎姐妹進來,我又不好不收。」

  官做到了楊老爺這個地步,多的是人家想要送女人進來,楊老爺還算是比較自持,實在推卻不過的,才收。越王送的,他自然是不敢不收的了。

  大太太面色稍緩,拿過楊老爺手中的信細看起來。

  第二日早起,纖秀坊就送了幾套衣服過來,七娘子換了暗綠色繡金盞花的小襖,蔥黃色百褶裙去給大太太請安,大太太看了很高興。

  「打扮得很漂亮嘛,這才是正院的女兒。」她笑瞇瞇地誇獎。

  梁媽媽王媽媽都湊趣,「七娘子到了正院,就出落得越來越尊貴。」

  任誰有了錢,自然都顯得尊貴,七娘子心底冷笑,面上卻有些不好意思,「媽媽們笑話我。」

  九哥從內室跑出來,差些迎面撞上七娘子,兩人都怔了怔。大太太指著七娘子問九哥,「七娘子和你像不像?」

  「像。」九哥甕聲甕氣地說。

  他們是雙生姐弟,像是肯定的,這誰都沒法否認。

  「七娘子穿這衣裳漂亮不漂亮?」

  七娘子梳著丫髻,佩戴著絹花,穿著襖裙,看起來就像是畫上走下來的玉女。

  「挺漂亮的。」九哥說。

  「那與你也做這打扮好不好?」大太太笑瞇瞇地問。

  大家都笑了起來,楊老爺一邊繫著中衣扣子,一邊走了出來,立春跟在後面為他披上了家常穿的天青色外袍。「九哥,你說好不好?」他隨手摸了摸七娘子的頭。

  七娘子垂下頭退到一邊,坐了下來。

  九哥就不由自主地跟到了她身邊,歪著頭認真地打量著她。

  「不好。」他搖了搖頭,轉身對大太太說。

  大太太微露好笑,「做什麼不好?」

  「我是男孩子,我用不著漂亮。」九哥脆生生地回答,跑到大太太身邊,「娘,你說是不是?」

  眾人又笑起來,二娘子與五娘子一邊笑,一邊從屋外進來。

  「才進了院子,就聽到你的聲音啦。」五娘子指著九哥。九哥哼了一聲,「五姐欺負我!我不理你了!」

  五娘子和九哥三天兩頭吵架,吵完了沒多久,又好得和一個人似的,五娘子也唯獨就是對九哥有些耐心。

  七娘子心裡酸酸的,起身進了西裡間用早飯。

  吃完飯,姨娘與小姐們又來給大太太請安,一屋子都是人,吵得七娘子頭痛死了。

  大宅門的主母不好做。

  大太太就和四姨娘商量到鍾家赴宴的事。

  「按理是該帶三娘子去見見世面的,可惜鍾家的孩子們,都在老家。三娘子去了只能跟在我身邊,怕拘束了她。」

  四姨娘的笑有點勉強,「太太自然是為三娘子著想的,我只是姨娘,能說出什麼道道來?」

  這話味道有點不大對。楊老爺就瞪了她一眼。

  「三娘子年紀還小,轉過年十四了,再說親也不遲。」他滿不高興地說,「到時候,我親自為她選一戶好人家。」

  七娘子就覺得大老爺這個人很有意思。

  三娘子羞得起身躲到西裡間去了,幾個未嫁的女兒,一起進了西裡間,又都豎起耳朵,聽著外頭的聲音。

  大太太有點沒趣,「三娘子今年也有十三了,也不能說小——四姨娘自己掂量著辦吧。」

  四姨娘的聲音有些焦急,「老爺,我不是這個意思……噯,三娘子是我生的不錯,可終歸是大太太養的嘛,您做主就行了。」

  說都是這麼說的,可四姨娘是楊家的實權派,早幾年大太太身體一直不大好,內宅就交給她掌管,直到九哥兒落地,大太太才有了管家的勁頭。三娘子的親事不問四姨娘的意思,大太太在楊老爺面前,肯定交代不過去。

  七娘子不由得就看了三娘子一眼。

  三娘子羞紅著臉,往常喜氣外露的眉眼,已是一片羞澀,十三四歲的年紀,身材娉娉婷婷的,就是臉圓了些,也都不失為一個動人的小少女。

  在現代,正是初戀的時候。這裡已經要提嫁人的事了!

  七娘子搖搖頭,又覺得有人看她,她偏頭一瞧,九哥正坐在一張圓凳上,眼睛瞪得圓溜溜的,好奇地望著她。

  王媽媽走進西裡間,「姑娘們,好去上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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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7 02:25 PM

9家學

  楊家的就開在楊老爺府裡,從正院出去,經過一段曲曲折折的夾道,左拐進了一個小院子,便是姑娘家們的家學了。楊家二爺的兩個兒子與九哥,要再往前走一段路,右拐進去,才是他們唸書的地方。夾道盡頭是一扇嚴嚴實實的木門,平時先生的家人,便是自夾道中出入,楊大老爺和楊二老爺家,也就只是隔了這一條夾道而已。

  楊二老爺的嫡女八娘子身子一向不大好,雖然與七娘子同歲,但還沒有開蒙。家學裡,都是大老爺家的女兒,二娘子要籌備嫁妝,便不上學了,以三娘子為首,眾人各自按排行坐下,立夏也侍候著七娘子在窗邊找了處小小的座位,為她擺上筆墨紙硯與一本《幼學瓊林》。

  七娘子就低頭翻看幼學瓊林。

  五娘子不安生,才坐下就問三娘子,「三姐,你的這件比甲我倒沒見過。」

  三娘子看了看身上簇新的大紅緙絲比甲,喜氣洋洋地回答,「五妹妹別著急,明日纖秀坊就送新衣裳來了。」

  五娘子一撇嘴,「區區幾件新衣服,有什麼好著急的,比不得那一等眼淺的,有了新衣服便要穿出來。」

  三娘子和七娘子都看了看身上的新衣服。

  三娘子除了這件大紅比甲是新的,襖裙都下過水,就安了心笑得一笑,看向七娘子。

  七娘子從頭到腳都是新的,連穿的鞋都是白露這兩天熬夜做出來的新鞋。

  七娘子專心致志地看書,認認真真地念,「甘霖、甘澍,俱指時雨;玄穹、彼蒼,悉稱上天。雪花飛六出,先兆豐年;日上已三竿,乃雲時晏。蜀犬吠日,比人所見甚稀;吳牛喘月,笑人畏懼過甚。」

  念到蜀犬吠日,她抬起頭對五娘子笑了笑。

  五娘子不由得大怒,三娘子樂得咯咯直笑。

  先生走進了屋裡。

  這是個老先生,穿著淡藍色的湖緞直綴,雖然料子好,卻透著些破舊,留了一把花白的鬍鬚,顯得慈眉善目。

  幾個楊家女忙起身問安。

  「先生早。」

  七娘子又上前給先生磕頭,「以後請先生多指教了。」

  「好,好。」先生捻著鬍鬚,「坐。」

  先生就開始給五個楊家女兒講學,念內訓,從事父母念起。

  「孝敬者,事親之本也,養非難也,敬為難,以飲食供奉為孝,斯末矣。」他蒼老的聲音迴盪在小屋子裡。

  七娘子似懂非懂,聽得很無聊,只好翻幼學瓊林看。幼學瓊林倒是很好看,她看得津津有味。

  五娘子聽了一會,就覺得無聊,嘩嘩地翻看著女內訓,慢慢的,就趴到了桌子上。

  三娘子和四娘子一邊聽一邊打瞌睡,六娘子撲在桌上畫小人。

  七娘子看了,倒覺得很親切,好像以前在大學課堂上,老師講老師的,下面各有各忙。

  先生念了半個時辰的書,停下來歇一歇,眾人又忙坐好,七娘子翻完了幼學瓊林,又從頭看起。

  「看得懂嗎?」先生問。

  「看得懂。」七娘子輕聲回答,「只是字還有許多不會寫。」

  先生就叫幾個姐妹自己讀書,過來看七娘子寫字。

  七娘子挽起袖子,笨手笨腳地磨了一池墨,拿起狼毫小鋒,沉吟了片刻,緩緩寫下自己的名字。

  楊棋兩個字,被她寫得溫婉秀麗,先生看了吃了一驚。

  他沉吟片刻。「以前學過?」

  七娘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家居無聊,偶爾就練練字。」其實,九姨娘屋裡連筆墨紙硯都找不全,談何練字,這還是上輩子的老底子。

  老先生點點頭,「難怪,寫得不錯,你習的是趙孟頫?」

  七娘子前世的確專研趙孟頫,「手中只得一本他的字帖。」七娘子笑著說。

  五娘子便走到七娘子身邊看她的字,三娘子也湊過來,艷羨地說,「七妹妹寫得確實好看。」

  五娘子漲紅了臉,走回自己桌前,賭氣似的遮去了自己寫的那幾個字。

  老先生就歎了口氣,「要論嫵媚,還是衛夫人,以後多臨臨衛夫人的帖。」他沉思片刻,「幼學瓊林都看完了?」

  「看完了。」七娘子輕聲回答,她無意藏拙,要再一筆一劃從三字經學起,七娘子自己都沒有這個耐心。

  五娘子眼中的妒意,擋也擋不住,都潑了出來。

  三娘子也不笑了。

  老先生看了看她們,歎息了聲,「那就隨著她們一道念女內訓吧。」他翻了翻自己案頭的書堆,找出一本破舊的女內訓遞了過來,七娘子低頭稱是,老先生又走到案前念了起來。

  「夫自幼而笄,既笄而有室家之望,焉推事父母之道於舅姑,無以復加損矣。」

  不消一刻,七娘子也昏昏欲睡起來。

  好容易上完了一個時辰的課,大家都精神起來,給先生行過禮,三三兩兩的站著說話,等丫鬟們收拾文房四寶。

  「先生一向是這麼念著?」七娘子悄悄問最和氣的六娘子。

  六娘子歎了口氣,「是啊,好無趣的,倒有大半都聽不懂。」

  這句話難得沒有引起爭執,連五娘子都點頭,「先生不大解釋裡頭的意思。」

  七娘子不敢接她的話茬,就衝她笑著點了點頭。

  五娘子哼了一聲,轉過頭去。

  六娘子笑著對七娘子說,「七妹妹,你的新衣服真好看。我聽她們說,是纖秀坊做的?」

  七娘子只好點點頭,「母親說我這幾年都在西北,沒得過纖秀坊的衣裳。」她只好把在西北的經歷扯出來做擋箭牌。

  六娘子眼中流露出純粹的渴望與羨慕,「真好看。」

  她的語氣裡只有羨慕,沒有妒忌。

  七娘子彎起唇角,就覺得六娘子很可愛。

  「你穿得也好看。」她誇獎。

  六娘子穿著淡紫色百花不落地的裙子,上身穿了鮮黃色亮緞襖子,配色的大膽,叫七娘子都暗自佩服,梳了兩個長辮子,看起來,就好像是一朵會飛的蝴蝶花,俏麗活潑,天真無邪。

  六娘子嘻嘻笑了,「早上起來遲了……冬至著急得很,隨手抓了兩件就給我穿,好看嗎?」

  七娘子就想到以前看的一個故事,原來人好看起來,穿什麼都是好看的。她微微笑了,「很漂亮。」

  她的語氣很真心,六娘子高興地笑了起來,拉著她一道走出了小院子,三娘子和四娘子遙遙走在她們前頭,五娘子還留在院子裡練字。

  「早就想找你玩了。」六娘子的語氣高高興興的,「唉,家裡這麼多人,連個肯陪我跳百索、蕩鞦韆的都沒有。」

  七娘子微微一笑,「現在到了主屋,走動也方便了。」

  六娘子就小大人似的歎了口氣,「從小香雪到主屋,好遠呢。」她語氣裡的一點點羨慕雖然不明顯,但卻貨真價實。

  七娘子就微笑起來,苦澀一絲不露。

  小香雪再遠,那也是七姨娘的地盤,六娘子在裡頭吃得好睡得好,每日裡和大太太打個照面,也就完事了。

  自己倒巴不得住到小香雪去,也勝過在主屋步步謹慎,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六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就回頭笑著招呼了一聲五娘子,「五姐,快些過來一道走呀。」

  五娘子沉著臉,沒有理會六娘子。

  「五姐的性子,就是這樣古怪。」六娘子悄聲對七娘子說,「從前大姐姐在的時候,大家都服大姐姐,倒也沒鬧出什麼事。大姐姐才嫁了幾個月……這就闖禍了不是?」

  她提到五娘子剪衣,十分的自然,沒有嘲笑也沒有竊喜,就像是在說一件最尋常不過的事。

  七娘子的尷尬也就少了幾分,抿唇道,「五姐姐性烈。」

  「你就多順著她些,」六娘子推心置腹地對她說,「五姐其實心不壞,要比……」她做了兩個手勢,「那兩個姐姐好得多了。」

  七娘子不由得莞爾。「二姐呢?」

  「二姐……」六娘子做了個鬼臉,「我可不敢編排。」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笑聲中透著只可言傳的默契。

  走到夾道盡頭,六娘子依依不捨地繞到了正院後頭,進了百芳園,七娘子就站在門邊等著五娘子。

  五娘子帶著谷雨,走得很慢。立夏在她身邊動了動,七娘子看了她一眼,立夏臉上寫滿了心虛害怕。

  五娘子那一鬧,倒是鬧得很合算,下馬威給得足足的,以至於讓立夏看了她都怕。

  「怕什麼,她不過是個小姑娘。」七娘子輕聲說。

  她的語調很清淺,裡頭的不屑,卻是貨真價實,立夏驚訝地看著七娘子。

  在還帶著寒意的冬風裡,七娘子就像是一棵小小的竹子,挺拔秀麗,面對寒風,她無所畏懼。

  立夏忽然就明白了什麼。

  「是。」她恭敬地說,「七娘子說的對。」

  五娘子已經走到了近前。

  「五姐,一道進去?」七娘子含著笑,聲調柔和,叫人有春風拂面之感。

  「短短一段路,有什麼一道不一道?」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語氣沖得要命。谷雨滿面的不安,想要勸,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七娘子抿唇一笑。

  「都是正院的人嘛。」她悠然說,「能一道走,自然一道走。」

  五娘子就想到了二娘子的話,勉強按捺住了脾氣。

  「你練了幾年字?」兩人默默走了幾步,五娘子忍不住問。

  七娘子甚至覺得五娘子有幾分可愛,她想起了六娘子的評價,五娘子就像是一隻會叫的狗,咬人卻不大疼。

  「兩三年。」她笑著說,「在西北閒著無事,就劃沙練字。」

  「你三四歲就認字了?」五娘子禁不住驚訝,微微抬高了聲音。

  楊家女兒都是六歲開蒙。

  「西北老家真的無事可做。」七娘子淡淡地道。

  楊老爺楊海東原籍陝西寶雞,家中書香世代,常有人在朝中為官,可說是陝西有數的豪門。

  家大業大,矛盾也就多了,楊老爺才止十三歲就分了家單獨出來過活,在寶雞楊家村裡,只有一間兩進的院子,還要與弟弟楊海西同住,若不是大太太過門時帶了價值萬金的嫁妝,他又哪有錢財上下打點,一路青雲直上,做到了江南總督的位置?

  楊老爺發達了,但卻不忘本,一直沒有處置掉那兩進的小院,九姨娘與七娘子就在小院子裡住了五年,西北窮苦,她們手頭的銀錢又少,還常常被管家娘子剋扣,九姨娘只好沒日沒夜地趕製針線,托幾個好心的婆子出去賣了,回來貼補家用。

  管家娘子管束得又緊,她們日常連二門都出不了,成日裡在那小小的院子中打轉,七娘子四歲起稍微懂了點事,便為九姨娘穿針引線,打打下手。閒了沒事,就到院中坐了,看看天,拿樹枝在青石板上寫寫畫畫,打發時間,這才沒有生疏了一手字。

  這樣的生活,哪裡是五娘子想得到的?她自從落地起便是錦衣玉食,就算現在羨慕自己的書法,想必沒幾天,也就丟開手了。

  七娘子就多加了一句,「最要緊是勤練不綴,先生讓我每日早起先寫一百個大字再給母親請安,五姐若是有心,也可以試試。」

  五娘子若有所思,淡淡地嗯了一聲。

  進了正院,她們各自回房,白露已經打點好了中飯,七娘子吃完了,白露便開了匣子,拿出一個銀錠絞成幾塊。

  「七娘子來了,正院就添了一口飯,倒是要給廚房一些甜頭。」她低眉順眼的解釋。

  七娘子沉吟片刻,「二姐與五姐,也時常有銀子過去?」

  「二娘子倒還好,五娘子常常惦記著吃些時令鮮蔬、宮廷點心。但凡是單獨傳話出來叫小廚房做的,都有賞錢。」白露回答。

  看來給小廚房打賞,是定例了。七娘子點了頭,該花的,不能省。

  白露走了沒多久,就帶了一盤點心回來,放到桌上帶著笑對七娘子說,「新出爐的梅花餅,小廚房才做得的。姑娘嘗嘗?」她知道七娘子在南偏院,很少吃到這麼名貴的點心。

  七娘子笑了笑,正要說話,立春進了屋子。

  「太太請七娘子過去說話。」她笑盈盈地說。

  七娘子忙起身。

  「太太還說了,請七娘子換上九哥的衣裳。」立春趕忙又加了一句。

  七娘子和白露都愣住了。




10亂真

  七娘子很快就換上了九哥兒的衣服。

  她和九哥兒本來就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現在年紀小,分不出男女,穿上九哥兒常穿的寶藍色竹葉小直綴,戴上小小的銀冠,就好像是第二個九哥兒走到大家面前。立春不由眼睛一亮。

  七娘子心底隱隱有些猜測,只是沒說出口,衝著白露笑了笑,就被立春拉出了院子。

  「二太太在堂屋與大太太說話。」立春一邊走,一邊對七娘子說,「見了面,先不用行禮,大太太與二太太開玩笑,找了兩個九哥來,叫二太太分辨。」

  七娘子心底有數了。

  二老爺楊海西還在襁褓中父母就去世了,他是跟著大老爺長起來的,大太太才過門那幾年,是把二老爺當成了自己的兒子養育的,二老爺年輕的時候很頑劣,大太太也不知道操著竹棍打了多少次,直到大老爺金榜題名步入仕途,二老爺才收了心,老老實實地閉門讀書,寒窗十年後中了進士,眼下正在翰林院供職。

  二太太便是大太太做主給二老爺說來的親,說來,她算是大太太拐著彎的表妹,家裡雖然沒有大太太富貴,但卻也是世代書香。

  不巧的很,大房子嗣上一向艱難,大老爺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紀,膝下才只有九哥一個兒子,二房那邊,二太太才過門就連著給二老爺生了三個兒子,前幾年九哥沒出世的時候,大老爺是念著要過繼一個認在大太太名下的。

  楊家當年發家時,只有一間兩進的小院子並幾百畝地,如今的大房卻有萬貫家財,大老爺在江南總督的位置上坐了七年之久,七年前,他是江蘇參政……也是肥的流油的缺。二老爺麼,卻還只是個京城窮翰林。大房一向是時時接濟二房的。

  二房如何不願意?

  偏巧在這時,九哥出世了。二太太與大太太之間,從此也就生了嫌隙。

  七娘子雖然住在南偏院,但也知道九哥有限幾次生病,都在二太太來訪後。

  也未免太巧了點。

  七娘子忽然一陣心定:她倒不怕大太太對她有所求,怕的,恰恰是大太太無所求。

  有所求,就有表現的空間,就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就有上升的可能。

  她露出一個燦然的笑,跟在立春身後進了主屋。

  立春就又訝異,又欣賞地看了她一眼,抿著唇把她帶到了西次間。

  西次間是大太太見客的地方,見的是外客,不是家裡人,可見大太太和二太太之間生分到了什麼地步。

  大太太看到七娘子來了,便露出歡容。

  「九哥,過來!」她伸出手,和藹地呼喚。

  七娘子歡快地小跑過去,依偎到了大太太懷裡,大太太身上傳來了淡淡的雀舌香味道,燦爛輝煌的織錦寶相花圖案在她眼前來回搖晃。

  「九哥。」坐在大太太下手的中年婦人帶著笑招呼著。

  這是個很清秀的女人,看起來大約三十出頭,穿著薑黃色貢緞襖,襖子邊上出的是灰鼠的鋒,淡藍色馬面裙款款鋪在膝蓋上,隱約露出鞋面,看上去,很是端莊高貴,又有幾分親和。

  七娘子只是笑,沒有應答。

  大太太眼底露出了滿意的光芒,沖立春招了招手。

  立春就抿著嘴笑著下去了,不一會,把九哥帶了進來。

  九哥穿得和七娘子一模一樣,一進門就衝到了大太太懷裡,差點撞上七娘子。

  七娘子趕快給他讓了點地方,兩個小人就在大太太身邊依偎著,面對面互相凝視。

  「哎喲,這姐弟倆生得真是像。」二太太就拍著太師椅的把手笑了起來,「到底哪個才是九哥呢?」

  九哥先繃不住,轉頭叫二太太,「二嬸!」

  七娘子趕忙跟著叫,「二嬸!」

  他們的語調、聲音、神態都一模一樣。

  大太太露出了一絲滿意的微笑,讚賞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七娘子強忍著縮肩的衝動,抬眼對大太太笑了笑,把自己當成九哥,笑得又愛嬌,又張狂。

  九哥有些不高興了,大眼滴溜溜地看著七娘子,咬著唇不說話。

  二太太看在眼裡,微笑起來,對九哥張開手,「來,九哥,到二嬸這裡來,二嬸疼你。」

  所幸九哥不曾過去,也沒有搭理二太太的話頭,二太太只好對七娘子招手,「九哥,二嬸認錯了你,是二嬸的不是,看,給你帶了好東西。」

  大太太再也忍不住,得意地大笑起來。

  七娘子也露出笑容,走到二太太面前行禮。「七娘子見過二嬸。」

  二太太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勉強露出一個笑,從腰間掏出一塊羊脂白玉雙魚佩遞給七娘子,「二嬸的見面禮。」

  二太太和大太太之間如何,暫且不說,但對她卻有恩,知道她沒有好衣服,特地勻了幾件過來。七娘子垂眸一笑,接過了玉珮,「謝過二嬸。」

  九哥也站在大太太身邊招呼,「九哥見過二嬸。」卻不到二太太身邊。

  大太太一擺手,「你們姐弟出去玩吧,今天下午就不要上學了,難得二太太過來。」她的話有一絲譏諷,二太太卻像是沒有聽到,只是安詳地坐著,微笑著。

  說是出去玩,其實,也只是從西次間移到了東稍間,這才是大太太平常起居的地方,東次間的那張床,是九哥睡的。

  東次間和東稍間就隔了一扇碧紗櫥,九哥有什麼動靜,大太太立刻就能知道。——東稍間的擺設,甚至還要比東次間簡樸一些。

  七娘子這才知道什麼叫做掌上明珠。

  九哥一開始不搭理七娘子,只是在窗邊暖閣上玩積木,到底年紀小,一下就不怕生了,湊到七娘子面前左看右看,又邀請她,「來與我一道搭積木?」

  七娘子看了看侍候在邊上的小丫鬟,九哥就介紹,「這是小雪,娘讓她侍候我。」

  小雪圓頭圓腦,不漂亮,卻很可愛,對七娘子行了個禮,才說,「七娘子就陪九少爺玩一會吧,姐姐們都不在,他悶得很。」

  七娘子只好拿起積木和九哥一起搭,不免有些好奇,「你下午如何不去上學?」

  九哥沉默下來,七娘子也不說話了,她這才聽到了輕微細小的腳步聲,沒過多久,立春捧著一盤櫻桃進來,笑著把它交給了小雪,「二太太帶來的稀罕物事。」

  她望著頭碰頭玩積木的雙子姐弟,眼中滿是笑意,「看起來真是分不出誰是九哥,誰是七娘子。」

  九哥忽然對七娘子眨眨眼,抬起頭模仿著七娘子的語調,柔柔地說,「立春姐姐,我是七娘子。」

  七娘子再也忍耐不住,連聲大笑起來。

  立春也笑得前仰後合,小雪一邊擺櫻桃一邊笑,不提防就把一碟子櫻桃都灑在地上。

  她嚇白了臉:才開春,櫻桃是很金貴的。

  立春臉上卻閃過了一絲放鬆。

  「怎麼這麼不小心?」她一邊埋怨,一邊彎腰和小雪一起撿櫻桃。

  小雪結結巴巴地說,「姐姐,我……我無心的……」

  「算啦,」立春沒好氣地說,「洗乾淨,捧下去散給小丫鬟們吃吧。」

  小雪諾諾連聲,和立春一起出了東稍間。屋內一下靜了下來,七娘子看著立春的背影,若有所思。

  「每次二嬸來,我就到東稍間玩。」九哥似有意似無意,輕聲念叨。

  七娘子手一歪,積木就倒了,九哥立刻大聲叫七娘子賠他搭出的小車。

  七娘子只好連聲賠罪,笑著撿起了花花綠綠的積木,「我給你搭座房子吧?」

  九哥抬起眼定定地看著她,又偏了偏頭,才慎重地說,「好。」

  七娘子於是低頭搭積木。

  九哥手裡把玩著一塊綠色的長方體,猶豫了半天,才輕聲問,「九姨娘埋在哪裡?」

  七娘子愣了愣,才聽清了九哥的問題,一時百感交集。

  到底是血濃於水,骨肉相連。

  「說是會葬到家山後頭。」她的聲音輕得就像是耳語,「就在前山老七房王姨娘旁邊,王姨娘下葬的時候我去過,地兒,倒是挺靠前的。」九姨娘的靈柩已經上路往寶雞去了。

  楊家家大業大,祠堂後頭就是墳山,姨娘而能葬在前山,是很大的臉面。

  九哥怔了好半天,才點點頭,小小的臉上,寫滿心事。

  七娘子還想再說什麼,九哥忽然又抬起頭連聲說,「房子搭好了沒有?這個不應該這樣放。」

  他話聲才落,梁媽媽就笑著走進東稍間,給七娘子、九哥上了兩碗茶,「人都到大太太身邊去了,倒要我老婆子給你們倒茶。」她是大太太的陪嫁,一向很有臉面,因此對少爺小姐,也有些長輩的語氣。

  七娘子忙陪笑,「多謝媽媽。」九哥卻嬉皮笑臉地搶了茶來喝,又吩咐七娘子,「快些搭。」語氣頗有些不耐煩。

  七娘子於是做認真搭積木狀,東稍間就靜了下來。隱約能聽到那邊二娘子和五娘子的聲音,還有二太太的笑聲。沒多久,凌亂輕巧的腳步聲往東稍間來,二娘子和五娘子進了東稍間。

  七娘子忙給二娘子、五娘子行禮,九哥也跳下暖閣,拉著五娘子來看他的積木,「五姐和我一道搭。」

  五娘子卻說,「我有事忙,只是來給二嬸請個安。」她沒有搭理七娘子的禮。

  二娘子泰然給七娘子回禮,「聽說先生誇獎了你的字。」她的語氣裡多了幾分親熱。

  「彫蟲小技,」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就是瞎練練。」

  「不要這麼說。」二娘子看了五娘子一眼,「我們楊家世代書香,你能練得一手好字,才是楊家走出去的女兒。」

  二娘子總是這樣一本正經,讓人望而生畏。七娘子就低了頭唯唯應是,五娘子捱不過九哥撒嬌,已是到暖閣上盤腿坐著,和他一道擺弄起了積木,七娘子幾次盼望著那邊,只覺得面對刁蠻的五娘子,也比在二娘子跟前自在些。

  二娘子倒被鬧笑了。

  「去吧,」她搖頭失笑,話裡第一次出現了少許嗔怪,「到底年紀小,少了幾分耐心,練字時可不要這樣毛糙,」就起身招呼五娘子,「楊舞,還不回房去?」

  五娘子玩上了興頭,嘟著嘴不情不願地要說什麼,看了七娘子一眼,又不說話了,起身跟在二娘子身後出了東稍間。二娘子一路走,一路數落五娘子,「……一天大兩天小的,七娘子都知道要練字,你呢?才和我表了決心,又玩鬧起來……」

  七娘子不禁艷羨:二娘子雖然對五娘子沒有好臉色,卻是真疼這個妹妹。

  東稍間又安靜下來,梁媽媽早被小丫鬟叫出去回事了,她是大管家,素來忙得腳不沾地的,能偷空過來獻個慇勤,已算九哥面子大。七娘子不禁奇怪,「小雪呢?怎麼不進來服侍。」

  楊家這樣的豪門,少爺小姐身邊是十二時辰不斷人的,小雪就算去分櫻桃花了點時間,也不至於這麼久都不出現。

  九哥也覺得奇怪,又搖搖頭,「她不在也好,一個勁呱呱噪噪的,煩死人。」說著沖七娘子招手,「你來繼續搭房子嘛!」

  七娘子只好繼續盤膝坐在暖閣上與九哥一道搭房子,九哥問,「你現在認得好多字了?」

  七娘子笑了笑,九哥嘀咕,「怎麼你在西北還能認字?」言下之意,對七娘子的話頗有些懷疑。

  「九姨娘的父親是坐館秀才。」七娘子只好解釋,九哥哦了一聲,小臉有了些悵惘,兩人一時安靜下來。不多時,立春進來服侍,七娘子只得和九哥說些無關痛癢的話,這個怪那個拿走了積木,那個又說這個搭得好玩。

  二太太坐了半下午才走,三娘子、四娘子與六娘子也都來見過了,只是不曾進東稍間來。她走了,大太太也就帶著梁媽媽進東稍間來換衣服歇息,看到暖閣上盤腿坐著的這對雙胞胎,不禁就笑,「生得一模一樣,真是對玉人兒。」語氣裡,多了幾分自得,少了些猜忌。

  九哥憨憨地笑了起來,大太太就走過來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你弟弟任性,你要多讓著他。」親熱了何止一星半點。

  梁媽媽在一邊笑,「還約您到寒山寺燒香……要我說,您可別去。」

  大太太擺了擺手,「年年二月二都要去的,今年怎能不去。」她頓了頓,又問九哥,「娘去燒香,你同去嗎?」

  九哥頓時滿面放光,「今年許我去了?」

  大太太掃了七娘子一眼,微笑道,「怎麼不許你去?」九哥頓時高興起來,抱著大太太撒嬌。

  王媽媽忽然走進屋裡,腳步急促,在大太太耳邊說了幾句話,大太太變了臉色。

  立春就來拉九哥和七娘子,「到外頭去玩吧,裡面氣悶。」

  九哥和七娘子到了院子裡,七娘子看看天色,快到晚飯時候了,她不覺得大太太願意讓四姨娘看到自己現在的裝束,有些事,大家心裡明白是明白,面上,卻最好做得好看些。「我要回去換衣服。」

  九哥面露不捨,低頭不語。七娘子望著他,心裡傳來一陣強烈的痛楚,她咬了咬牙,輕聲說,「你去五姐那裡玩吧……」

  九哥垂頭喪氣地嗯了一聲,轉身跑進了去向東偏院的長廊,七娘子慢慢走回西偏院,白露迎上來訝異地說,「還以為九哥會來看看。」堂屋桌子上擺了好幾色點心。

  七娘子面露疑惑,白露就解釋,「九哥最愛到處遊逛的,百芳園大太太拘著不讓常去,東偏院他去膩了,聽說西偏院要理出來,已是嚷了幾次要進來看看。原以為今日下午七娘子和他在一起玩耍……」她沒說下去,七娘子已領會了裡頭的意思。

  她慢慢地搖了搖頭,輕聲說,「我是庶女……九哥和我走太近了,沒什麼好處。」

  如果白露一心向著大太太,大太太聽了這番話,會更放心。

  如果白露一心跟著自己,聽了這話,只會為她難過。

  白露果然面露惻然,提起了別的話頭,「快到請安的時辰了,換一身衣裳為好。」這是個極為靈透的丫頭。

  七娘子就欣賞地看了她一眼,「難為你身在屋裡,消息還那麼靈通。」

  立夏雖然就站在她們兩人身邊,但卻懵懵懂懂,絲毫不懂得她們在打什麼機鋒。白露粲然一笑,與立夏一起服侍七娘子換了一身衣服。

  才要去主屋請安,已是來了幾個婆子吩咐白露,「太太有些不舒服,今晚就免了請安了,晚飯各院裡各自開。」說著,就急匆匆地走了,一副風雨欲來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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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7 02:53 PM

11心事

  白露應酬走了那幾個婆子,就回頭招呼立夏,「你在這裡服侍姑娘,我帶小丫頭去領飯。」便匆匆地走了,七娘子欲言又止,最後還是由得她去。

  畢竟她也是有好奇心的,對正院裡發生的事,總想多知道一些。

  等飯的辰光,她就叫過立夏,「算算匣子裡有多少銀子。」這件事總惦記著做,可惜白露在一邊的時候,七娘子多少還有點不好意思。這點銀子,在人家眼裡算得了什麼?

  立夏就一五一十點了一遍,「整銀三十三兩,散碎的還有約二兩碎銀,白露姐姐還找婆子兌了三兩銅錢,預備著打賞小丫頭們,現下都還在。」

  二娘子當時給的六兩銀子,有二兩現場被她還給了白露,剩下的四兩,外加大太太送來的三十六兩,是四十兩,匣子裡剩下的是三十八兩,也就是說這兩天已花了二兩出去。

  七娘子不由得有些肉痛,看著匣子出神,立夏也是嘖嘖連聲,「正院的開銷要比南偏院大多了。」在南偏院,九姨娘一個月也就拿二兩零花。

  七娘子又問立夏,「小丫頭們都還聽話嗎?」四個小丫頭分別是上元、中元、下元與端午,楊府這一批買進來的人,大多都以時序為名。

  立夏點點頭,「都很乖巧,也不懶散。」她面露些許猶豫,遲疑著道,「只是院子裡的缺額滿了,秋楓她……」

  七娘子冷冷一笑,當時在南偏院,母女兩個掙扎求生,立夏不消說,雖然懵懂了些,但卻不曾偷懶耍滑,也很知道羞恥——一個人知道羞恥,那就不會是什麼壞人。秋楓看似乖巧,私底下卻是巴望著借七娘子跳到九哥屋裡,要不是七娘子無意間聽到此事,還正要被她唬過去了。

  那時九姨娘就曾說,「立夏是個可造就的,秋楓刁鑽勢利,對我們娘倆卻這麼盡心,必有所圖。」九姨娘實在是個聰明人,可惜命苦了些。

  七娘子忽然想到了九哥問那句話時的表情,小小臉上,寫滿了無奈與唏噓。九哥在正院也過得不容易。

  她又想到了六娘子天真無邪的笑顏,一時悲從中來,紅了眼圈。

  立夏還以為是自己無意間觸動了七娘子的心事,忙跳起來賠罪,「七娘子,是立夏不會說話,是我不會說話……」

  七娘子就壓下心事,含笑擦了擦眼眶,「錢花得太快了,心疼得。」說著,按下了匣子,和立夏開始算一月的開銷。

  立夏原本只是三等,跟著七娘子到主屋,也魚躍龍門成了二等,還有白露原本也是二等,兩人都是一兩的月例,四個小丫頭與兩個婆子都是五百錢,七娘子自己按例也是四兩,一個月可從大太太那裡關來九兩銀子。

  有些院子裡,小姐或者姨娘是會剋扣月例的,四娘子手下就出過這樣的事,她的大丫環芒種家裡不大殷實,指著芒種拿回來的錢過活,偏芒種一月只拿回家五百錢,餘下的五百錢支支吾吾,也不肯說花到哪裡,鬧起來了,才嚷出是四娘子剋扣了一半。四姨娘因此在楊老爺面前得了好大一個沒臉:楊家連下人錢都剋扣,不知道的人,還當是什麼乍富的暴發戶,才有這樣刻薄的做派。

  一個月四兩月例,是七娘子的淨收入,除了新搬進來時處處的打賞之外,平日裡有什麼想吃的要小廚房單做,也要拿錢過去,立夏打聽出來,五娘子出手大方,一次總是三五百錢的賞。七娘子的月例,一共只能吃八次小灶。除此之外,逢年過節總要打賞下人,雖然按理不需要七娘子出錢,但自己院子裡的人,總要格外施恩。

  還有梁媽媽、王媽媽、立春等有頭有臉的,逢年過節也要送點心意過去。免得朝中無人,被人在大太太面前編排,也沒人幫著辯解。

  七娘子越算越覺得存不下錢,推開匣子長歎了一聲,找了本草紙簿認認真真記下來:元月二十三日,收入六兩銀……又一把撕掉了:這不是前世,她的錢也還沒多到要記賬的地步,記在腦中比寫在紙上要穩妥得多。

  白露帶著上元,端了兩個大大的黃楊木托盤,掀了簾子笑吟吟地走了進來。

  「賞過錢,小廚房的臉就好看多了。」她一邊走,一邊笑嘻嘻地說,「今晚有鹿筋呢!姑娘,我特意多盛了一碗飯,知道您在主屋怕是吃不飽……」

  七娘子心裡鬆快了許多,拍了立夏一下,起身笑著說,「鹿筋可是稀罕的東西。」立夏連忙過去接了托盤,往桌上擺著,七娘子對上元笑了笑,「快去吃飯吧,難為你們了。」丫頭們的飯都是有人在飯點送來的。

  等上元出了屋子,白露回身合上門,「還是關上的好,冷風吹著,一會兒飯就涼了。」又找了個小風爐,把鹿筋鍋子架上去,「這裡不若堂屋暖和,這樣吃舒服。」

  七娘子就期待地盯著白露。

  白露不禁莞爾,看了看立夏,就湊到七娘子耳邊低聲說,「是跟著九哥兒的小雪忽然鬧了肚子,她與九哥兒一向是一道吃中飯的,九哥兒吃剩的賞給她,大太太怕九哥兒也瀉起來,叫人找廚娘來問,中午用了哪些食材。」她的語氣裡有些不以為然,似乎對大太太這麼著緊這件無關緊要的小事,有些不滿。

  七娘子就想到了小雪打翻的那碟櫻桃。

  她不動聲色,叫立夏和白露一道坐下,「一起吃。」

  立夏正要坐,白露忙說,「壞了規矩,媽媽看到了要罵的。」

  七娘子就歎了口氣,「那你們輪流去吃飯吧,不必都在這裡服侍。」

  白露就叫立夏先去,立夏居然沒有謙讓,匆匆地去了,七娘子飯都沒吃半碗,她就回來要換白露。

  才走到門口,就聽到七娘子和白露的聲音。

  「二太太……」七娘子的聲音透過厚厚的棉簾子,顯得有些模糊。

  立夏頓住了腳步,沉思片刻,又踱回了她與白露的屋子,她的腳步不疾不徐,未曾露出半點失意與焦急。

  七娘子在屋內和白露說話。

  「……二太太一年難得過來幾次。」白露的語氣很謹慎,「按理,她與大太太也是表姐妹——大太太是繼母生的,二太太的姨母是原配。這麼生分,是不大應該。」

  七娘子若有所悟。「九哥一年總要病上幾次?」

  白露微微一笑,「九哥平素身子是很健壯的,許是和二太太生肖犯沖,見了面總要鬧點小毛病。」

  她說得很含蓄,七娘子卻聽得心驚肉跳的。

  想不到二太太居然這麼明目張膽……她有些不懂了,九哥是大太太的心頭肉,大太太又是長嫂如母,怎麼不發作二太太?

  她還沒開口,白露就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大太太一手安排了這樁親事……又是個要臉面的人……」

  七娘子心中雪亮。

  大太太為了臉面,是怎麼都發作不出來的,二太太恐怕也就是吃準了這點,才屢次動作,又不敢過火,免得大太太真的撕破了臉。

  古代的醫療條件很差,運氣不好的話,拉肚子也是會拉死人的。

  「你去把立夏換來吧。」七娘子說。「方纔她從這邊經過,影子都映在窗戶上了,真是個傻孩子。」

  白露就微笑著下去了。

  七娘子陷入沉思。

  第二天,七娘子醒的很早,果真先磨墨練了一百個大字才去給大太太請安,她時間拿捏得好,大太太正巧也才洗漱,看上去眉眼彎彎的,沒有什麼異狀。兄弟姐妹們一道用過早飯,九哥就去家學上課——七娘子這才知道,二房的三個男孩子跟著父親在京裡,家學裡是只有九哥一個人在認字的。

  那昨天二太太過來的時候,為什麼不把九哥打發到家學去?七娘子略微一想,就懂了:大太太是要把九哥放在眼皮底下,放在自己的臥房才安心。

  五娘子對七娘子的態度好了很多,從動輒惡言相向,充滿不屑,漸漸變化為視若無睹,她眼皮浮腫青黑。九哥吃早飯時,還在抱怨五娘子只顧練字,只讓他和丫鬟一道玩耍。

  七娘子對五娘子心生敬意:妒忌別人的優點,是人都曾有過,但很少人會把妒忌轉化為動力充實自己。

  六娘子還是沒心沒肺地開心著,和哪個姐妹說話都喜氣洋洋,三娘子一樣透著喜氣,但七娘子知道,掩蓋在喜氣下的是一肚子壞水。

  吃過午飯,歇了午覺,七娘子起身去上繡花課。

  繡花課一向是開在朱贏台,五娘子和七娘子都要經過主屋後頭的垂花門,從百芳園的長廊裡走過去。

  兩人不期然就撞到了一起,一前一後慢慢地走著,三娘子、四娘子和六娘子都住在百芳園裡,這一長段路,只有五娘子與七娘子兩個人。

  一開始大家都沒有說話,七娘子終於是沒有忍住,就問白露,「今早寫完大字,是否晚了些。」

  五娘子的耳朵豎了起來。

  「不晚,每日卯時中起足夠了。」白露心領神會,「七娘子昨晚睡得還好?」

  「亥初睡夠早的了。」七娘子不置可否,「天黑了再練字,總覺得費眼睛,早些睡早些起,練了字,還能再繡一會花。」

  主僕倆一邊說笑,一邊走到了五娘子前頭,五娘子站在原地,臉色陰晴不定。

  朱贏台就在百芳園設的小庫房邊上,四周種滿菊花,現下還沒到盛放的時節,滿目凋零。黃繡娘在裡頭坐著,手中飛針走線,不因為七娘子和五娘子前後腳到有什麼表示。

  五娘子和七娘子卻不敢怠慢,楊家傳統,尊師重道。

  「見過黃師父。」她們同聲說,彎腰行禮。

  黃繡娘停下手,微微露出一點笑意,但卻仍顯得很刻板,很嚴肅。「又耽擱一天功課了。」

  白露跟著過來,其實只是為七娘子擺繡棚,安置家什的。楊家女兒上課時,丫頭們都各自回屋,到了下課的時辰,再來接她們回去。

  七娘子在白露安置家什的時候,就站在屋裡環顧了一周。

  屋裡四散擺放著大件繡棚,上頭都繃著江南貢緞,各色絲線閃耀在上頭,很是花團錦簇。五娘子已坐到了一個繡棚面前,開始穿針引線。

  她繡的是團花,雖然才起了個頭,但看得出針腳是很細密的,只是配色稍微板了些,花的姿態也比較死。

  五娘子身邊的繡棚上,是貓戲蝴蝶的花樣,繡工精細,配色花俏中帶著穩重,看得出主人費了很多心思。只是貓蝶圖寓意吉利,一向是送給老人的禮物,而七娘子的祖父母早已過世多年,七娘子不由得一揚眉。

  五娘子開口了,「這是三姐姐的繡屏。」她的語氣雖然僵冷,但聲調卻很平靜。

  七娘子恍然大悟。

  四姨娘的父親還健在,正是楊老爺的舅舅,這裡頭一段公案,七娘子本人雖然模糊,但這幅繡屏是三娘子為老人家所繡,是無疑的了。

  五娘子雖然對她沒有什麼好感,但她們都是正院的人,在四姨娘問題上,應該要結成統一戰線。

  看來,五娘子脾氣雖然不大好,但卻並不是個蠢人。

  七娘子微微一笑,沒有答話,又走到了第三架繡棚邊上。

  這上頭的繡品已經快完成了,是一副栩栩如生的金魚戲水圖,魚身紅艷,魚眼凸出,似張似合的魚嘴邊甚至還有兩三個水泡,在七娘子看來,堪稱巧奪天工。

  「六娘子這幅金魚戲水,倒還算得上不錯。」黃繡娘開口了,帶著一絲驕傲。

  看來六娘子雖然曾把文房四寶打翻在她身上,但黃繡娘還是很喜歡這個學生。

  七娘子誇獎了一句,「六姐姐真有天分。」

  不過,六娘子在讀書認字上就不行了,多大的人了,上午被先生叫起來唸書,還念了白字。先生氣得直搖頭,說六娘子沒有讀書的天分。

  五娘子顯然也想到了上午先生說的話,眼中就閃過了一絲笑意,和七娘子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要和一個人交好,未必要放下身段討好,有時候一兩個只有彼此能意會的小笑話、小秘密,都能拉近彼此間的距離。

  七娘子還沒來得及看四娘子的繡屏,三娘子、四娘子就進了屋子,六娘子也氣喘吁吁地走了進來,她住的小香雪離朱贏台最遠。

  「先生。」三個楊家女兒齊齊見禮,黃繡娘點了點頭,於是眾人分別就坐,都穿針引線,擺弄起了眼前的繡架。

  七娘子呆呆地坐在繡架前方,不知道該做什麼,她看著黃繡娘,黃繡娘不動聲色,繼續自己的活計。

  七娘子只好在眼前的青灰色貢緞上繡了起來。



12疲憊

  七娘子雖然跟在九姨娘身邊,也學會了些粗淺的手藝,但到底年紀還小,繡出來的花兒朵兒,與姐姐們的相比,明顯落了下乘。

  五娘子雖然沒說什麼,但眼裡的得意卻很快露了出來,六娘子笑盈盈地看了看七娘子手上的活計,沒有出聲。

  黃繡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背了雙手,走到七娘子身後看她刺繡。看了看,就走開了,到四娘子身後,低聲指點。

  七娘子也不急躁,做了半個時辰,就停下來歇口氣,走到屋角給自己倒了杯茶。

  繡了一個多時辰,黃繡娘放下了手中的針線,看了看天色。幾個楊家女兒也都站起身,相繼給黃繡娘行禮,被自己的丫鬟接回了屋子裡。

  五娘子手裡的動作很慢,她都收拾好了,七娘子還在專心致志地刺著手中的一朵梅花,五娘子不由得急躁起來。

  「你倒是走不走了?」她急哼哼地問。

  七娘子就帶了笑。

  「五姐,我刺繡不行,要再多練練。」她懇切地說,五娘子看了看那朵梅花,搖了搖頭。

  「繡得一點都不像。」她轉身招手叫谷雨過來,兩人相偕離去,沒有再等七娘子。

  七娘子端詳著手中的梅花,也覺得繡得不好。

  繡花,除了手上活計要好,繡花樣子也要好,幾個姐姐的貢緞後頭都襯了花樣子,她卻是憑著腦海中殘餘的一點畫面亂繡。這朵梅花歪歪斜斜的,實在是算不得好看。

  黃繡娘就背著雙手踱到了她身後。

  三娘子、四娘子走得最早,五娘子也早沒了影,只有六娘子還在屋裡,一邊和冬至說笑,一邊繞著線。她在朱贏台顯得很輕鬆,神色之間,隱隱帶著自信。

  「當年九姨娘繡花,從來用不著花樣。」黃繡娘慢悠悠地說,「我的一手凸花絕技,還是從她那裡偷師來的。」

  九姨娘和黃繡娘原本就是老相識了,當年一道進府做繡娘時,滿江南的人都傳說楊府手筆大,蘇州統共也就是這兩個拿的出手的繡娘,卻都被網羅到了楊家,纖秀坊一時名聲大噪。

  七娘子抿嘴一笑,「我笨,姨娘的絕活,沒能學到幾成。」

  九姨娘在七娘子刺繡這件事上一點都不熱心,按她的話說,女兒家的手藝太精,對自己反而沒什麼好處。七娘子是楊家的小姐,合該錦衣玉食的好好供著,刺繡學得再好,又有什麼用。所謂的絕技,也沒有傳給七娘子的意思。

  黃繡娘點了點頭,就到案頭找了張花樣紙出來,「回去挑幾張來繡,有空的時候,多看看花,要見過實物,才繡得漂亮。」

  六娘子笑嘻嘻地說,「先生說的是,若不是養了幾隻金魚,哪裡繡得出這麼活靈活現的魚兒。」她欣賞地看著手下的活計,就起身對黃繡娘行了禮,招呼七娘子,「七妹妹,我先走了,你也別太用功。」

  六娘子和冬至的身影都消失在了朱贏台外頭,黃繡娘才回過身,「現在,你再繡一副梅花給我看。」她神色淡然。

  楊家女兒學繡花,課程是很有體系的,從來不曾脫離過花樣,不曉得憑空繡出一朵梅花而不走形,需要的也不是一分半點的繡藝。七娘子點了點頭,把花樣子繃到貢緞後頭,穿針引線繡了起來。

  她的動作不疾不徐,透露著隱約的韻律感與美感,黃繡娘看著她的動作,一時眼中就氤氳了起來。

  到底是九姨娘的女兒……

  不消一頓飯功夫,七娘子就繡好了兩朵梅花,雖然說不上栩栩如生,但繡工也還算拿的出手了。

  「這樣的水平,也還不到藏拙的地步吧?」黃繡娘眉一挑。

  七娘子歎了口氣,「早先在書法上,得了先生的一兩句讚譽,五姐便好強起來,私底下拉了二姐教她練字。」她的水平雖然比不上三娘子,但卻恰好和五娘子不相上下。

  但她今年才六歲,五娘子卻九歲了。

  在一件事上勝過一個人,並沒有誰對誰錯,每個人都有長處。

  但若是事事都強過五娘子一頭,就算五娘子不說什麼,大太太心裡難免也不舒服。

  黃繡娘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並沒有就內院的事情多說什麼。

  「還是要多練!」她下了評語,「不過,你今年才六歲,天賦,還是有一點的。」

  七娘子看了看窗外,立夏站在外頭,臉色安詳。隱隱約約,能看到六娘子和冬至停在廊子下頭,說笑不休。

  六娘子一直留著不肯走,也是怕黃繡娘看在她和九姨娘的同事關係上,對七娘子特別上心吧。

  是人都有私心,六娘子讀書不成,只有繡藝拿的出手,會提防七娘子,也不為過。

  七娘子垂下眼,「謝過先生誇獎,小七比不上六姐呢。」

  黃繡娘就微微一笑,「六娘子很用心,不過你們在這件事上,也無須分出高下。」

  七娘子放下心來。

  三娘子一肚子壞水,四娘子高傲得很,五娘子又是不饒人的個性,二娘子麼,很難親近,若是連六娘子都和她不友好,她在這個家裡,豈不是步步維艱?

  七娘子就又謝過了黃繡娘,這才出了朱贏台,立夏就迎上來輕聲說,「六娘子請您到小香雪坐坐。」

  六娘子站在廊下對七娘子遙遙笑著,又衝她招手,看起來,很是熱情。

  七娘子心中一暖,又有些羞愧。

  在這樣的大宅門裡,她得到的溫暖太少了,以至於對人對事,都抱著最壞的打算。

  她看看天色,盤算了一會,便快步走到六娘子身邊,「要叨擾六姐了。」

  六娘子笑得很開心,「談不上叨擾!」

  小香雪在百芳園的角落裡,周圍種了數十株白梅,枝椏掩映裡,一座小小的院子坐落其中,青瓦白牆,顯得很清雅。

  七娘子在心底默默算了算,拋掉耳房,七姨娘和六娘子也就有五六間正房。要比七娘子在主屋的一整個小偏院小得多了,難怪六娘子羨慕她。

  雖然地方不大,六娘子的住處卻佈置得很溫馨,小小的三間屋,東裡間裡放著一張小小的鐵力木拔步床,玲瓏可愛,床邊佈置了兩三張櫸木椅子,疏落有致,一點都不呆板,東邊屋角安置了一個鐵力木大立櫃,一個抽屜還是拉開的,露出了裡頭光鮮的布料,西邊屋角放了個珊瑚盆景,雖然並不很光亮,但上頭掛滿了各種荷包、項鏈、耳環,披披掛掛的,很是新鮮光亮,床邊還立了一扇小小的大理石屏風,屏風後頭放著紅漆馬桶,顯得又有生活氣息,又很可愛。

  七娘子在東裡間坐了坐,看著六娘子和冬至、大雪一起收拾屋子,就覺得很好玩,抿著嘴對六娘子說,「六姐,到西裡間去坐坐呀?」

  六娘子鬆了口氣,拉著七娘子進了西裡間,「早上我總是貪睡,冬至和大雪一邊服侍我起身,一邊又要放早飯,忙得很,屋裡總是很亂的。」
西裡間就清靜多了,靠窗擺著一張小小的書桌,書桌上散放著幼學瓊林、女四書、詩詞集……看起來十分的整潔。

  書桌邊上的繡架卻是亂得很,各色絲線亂糟糟地堆在上頭,小繡棚上繃著繡到一半的手帕,大繡棚上也繃了才繡了幾針的繡屏……六娘子的興趣在哪,不問可知。

  六娘子介紹,「平時吃飯都是和七姨娘在一起,我只有繡花讀書的時候進這裡來,她們都沒空收拾,也鬧得亂糟糟的。」

  七娘子不禁莞爾。

  說話間,大雪進來了,就要收拾繡架,六娘子忙喊起來,「別動!你一動,我就找不到針線了!」

  「姑娘總是這樣,一邊抱怨亂,一邊還不讓收拾。」大雪笑吟吟地打趣。

  七娘子看著六娘子心虛的表情,再也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兩人又去和七姨娘說話。

  七姨娘生得很是好看,待人卻一點都沒有驕矜氣息,笑嘻嘻地和七娘子說了幾句家常,便打發她們到小香雪裡蕩鞦韆。

  白梅花期還沒過,小香雪裡瀰漫著淡淡的香氣,在一株特別茁壯的老梅上,兩根粗繩掛著一個小小的木板,六娘子站上去蕩了起來,笑聲響徹雲霄。

  她又讓七娘子蕩,七娘子有些害怕。

  一開始,她讓立夏慢慢的推,後來越蕩越高,梅花被兩個小姑娘帶起的風聲,刮得滿地亂飄,香味陡然間濃烈了起來。

  七娘子去給大太太請安的時候,還帶了一身的梅花香。

  「去六娘子那裡玩耍了?」大太太心情很好,合著茶蓋,慢慢地問。

  九哥嘟著嘴,「七姐去找六姐玩,也不喊我!」

  六娘子就嘻嘻地笑,「下次一定喊上九哥。」

  家庭和睦,楊老爺心情很好,摸了摸九哥的頭,「你也要學五姐,勤練書法。六歲的人了,不能再和嬰兒似的,懵懵懂懂。」

  九哥就扁了嘴趴到大太太懷裡不說話。

  四姨娘目光一閃,瞥了七姨娘一眼,七姨娘笑笑,不以為意。

  三娘子就說話了,「平時白疼六妹妹了,只喊七妹妹玩,卻不帶上我。」說著,假裝傷心,抹著眼淚。

  七娘子不由得就想看看六娘子是怎麼回應的。

  六娘子笑嘻嘻地,就對大家說,「我平日裡只愁無人陪我玩耍,原來姐姐們都是好玩的,好呀,得了閒,都來小香雪玩麼!」

  五娘子哈哈笑了起來,「你就只知道玩!」

  雖然六娘子是庶出,但她和五娘子的感情,看來並不很差,聽了五娘子的指責,她就回嘴,「五姐還不是成日裡帶著九哥玩耍?」

  五娘子面現尷尬,吶吶道,「也要收心用功了。」

  「好,好。」楊老爺很高興,「今日就到小香雪用飯吧,陪六娘玩耍一刻。」

  六娘子就到楊老爺身邊撒嬌,大太太含笑看著,顯得很賢惠。連四姨娘都沒有出聲打破這一刻的和睦氣氛。

  很快,六娘子就拉著楊老爺離去了,眾位姨娘給大太太行過禮,也都各自四散,大姨娘先到淨房打了水,捧出來給大太太洗手,幾個小的才排隊進了淨房。

  「還以為你留下來,是真的要多做幾件繡活,沒想到,居然是去小香雪蕩鞦韆了!」五娘子對七娘子說,語氣雖然還是很生硬,但眉眼間已經露出了幾分高興。

  這就好比羊群裡來了一隻新羊,若是她太勤勉,別人總是會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力,現在知道了七娘子也有偷懶脫空的時候,五娘子就輕鬆了下來。

  七娘子彎了彎眼,沒有說話,倒是九哥也跟著五娘子一起指責,「我最喜歡蕩鞦韆的,七姐也不叫我!」

  幾個小的說說笑笑,出了淨房,大姨娘正好也捧著水盆出來,她的臉色有幾分難看。

五娘子見了,就和九哥使了個眼色,兩個人偷偷摸摸地,走到了通往東次間的門口。

  這種建築,裡屋都是不設門的,只有珠簾相隔,站到門口,很容易聽到裡頭的動靜。

  七娘子有幾分好奇,但卻沒動,而是跟著二娘子進了西裡間。

  沒有多久,五娘子和九哥也進來了,兩個人臉上都怏怏的。七娘子暗笑:怕是被發現了。

  很快的,大太太也進了西裡間,大家吃過飯,七娘子就回了自己的西偏院。

  大太太把九哥打發到五娘子院子裡,自己到東稍間和王媽媽說話,「二太太怎麼知道九哥最近喜歡吃黃瓜?」

  九哥今年改了口味,特別喜歡吃蔬菜,到了冬天,楊家的溫室種出的新鮮嫩黃瓜,多半都是進了他的肚子裡。而來診治小雪的大夫說了,櫻桃與黃瓜同吃,是會引起腹瀉的。

  小雪直到今天晚飯前才止住了腹瀉,人都瘦了一圈。若是九哥吃了……

  王媽媽搖搖頭,臉上閃現了幾分狠厲,「九哥身邊跟著的人,是不是要再梳理一遍?」

  大太太疲憊地歎了口氣,又吩咐,「動靜不要鬧得太大,免得被老爺知道了,大家面子上過不去。」

  王媽媽有些躊躇,「老爺怕是心裡也有數吧……」

  楊老爺能從一個尋常進士做到江南總督,自然不會是簡單人物。否則這幾日為什麼一進二門,就迴避到了姨娘房裡,不和大太太打照面。

  大太太就閉上眼,搖了搖頭。

  梁媽媽和大姨娘並肩進了屋子,梁媽媽輕手輕腳地為大太太揉起了肩膀。

  「誰家沒有難念的經?」她的聲音很好聽,「二太太也是成年累月在家閒著,才閒出了毛病,或者給二老爺寫封信,讓二太太上京操持家務去?」

  這簡直是目前最佳的解決辦法了,二老爺在京城做官,二太太本來就應該在京城主持中饋。

  大太太歎了口氣,想到自己才過門的時候,二老爺只是個毛頭小子,每日裡偷雞摸狗,鬧得一村都不安生,對她這個大嫂,卻很是孝順,連上山掏鳥窩,都記得給她留幾個雛鳥養著玩。

  一晃眼這麼多年了。

  「二老爺若是無心,又何必把二太太留下來?」她精疲力竭地說,「只盼著八姨娘肚子裡這胎也是個男娃,給九哥做個伴……唉。」

  天色已經黑透了,東稍間裡,慢慢燃起了燭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7 03:10 PM

13下手

  不知不覺就進了二月。

  二月二龍抬頭那天,大太太每年都要到寒山寺上香,祈求九哥健康長壽。

  這還是九哥第一次出門,往年裡大太太雖然是給他祈福,但卻從不肯帶他出門。

  九哥很興奮,穿了簇新的嫩黃色春衫,拉著小雪、七娘子在寒山寺裡跑來跑去,跑得渾身大汗,二太太笑吟吟地賞了一碗茶給九哥。

  回頭鬧肚子的卻是七娘子,足足吃了兩貼藥才康復。

  大太太實在是有些氣急了。

  「她到底想要幹什麼!」她和梁媽媽、王媽媽商議,在這兩個人面前,對二太太的恨意再無遮掩,「難道九哥出事,老爺就會重提過繼的事嗎?八姨娘肚子裡還懷了一個呢!」

  六娘子來看七娘子時,也排揎二太太,「心狠手辣的,叫人見了就害怕,到底在圖謀什麼也不知道!」

  七娘子只好微笑。

  九哥來看了七娘子兩次,雖然面上作出無所謂的樣子,但紅腫的雙眼,卻是怎麼都騙不了人的。

  七娘子心下暗驚,旋又鎮定下來。

  九哥是個善良的孩子,又很聰明,不會不知道七娘子是做了他的替身,才被害得拉起肚子。哭上兩聲,也很正常,未必是看在雙生姐姐的情分上,才這麼難過。

  再說,大太太現在有沒有閒心猜忌她,還是一回事。

  大太太現在是焦頭爛額。

  二娘子今年年末就要出嫁,嫁妝雖然差不多都齊備了,但親事在即,總是有很多事,要大太太操心。

  大太太的父親要做七十大壽,人生七十古來稀,大太太還要籌備著帶五娘子上京拜壽,到時候該把九哥托付給誰,她還沒有想好。——七娘子沒來之前,大太太都不敢想上京的事!

  這都是檯面上的事。

  檯面下也亂糟糟。

  三娘子展眼到了說親的年紀,可四姨娘常年與大太太鬥得風生水起,兩邊是面和心不合,大太太有心在三娘子的婚事上狠狠卡四姨娘幾年,但大老爺卻大有親自為三娘子保一門好親的意思,更讓她心中不悅。

  初娘子楊怡嫁到了餘杭有數的大地主李家做大兒媳,是大太太親自安排的,楊怡雖然是庶女,但母親二姨娘難產而死,一出生就被抱到大太太房裡,大太太看得和親生女兒一樣,這門親事,是她千挑萬選才選出來的,餘杭距離蘇州不算很遠,李家人口也簡單,初娘子過去,什麼都很順心,就算婆婆有心為難,看在楊家的面子上,也都不會過分的。

  初娘子出嫁後過得很好,每個月都來信報平安。

  二娘子楊娥說給了京城定國侯孫家的嫡長子孫立泉,卻是大太太的父親,老帝師秦先生在其中穿針引線。楊家雖然是世家,但楊老爺這個分支,對上老牌權貴定國侯,難免有些底氣不足,大太太之所以點頭,還是因為二娘子性格方正,識得大體,嫁到孫家不但為楊家多添了幾分助力,身為嫡長媳也能稱職,定國侯的身子骨又不大好,沒幾年熬出頭做了定國侯夫人,餘下的日子裡,就只有享福的份了。

  許是因為前面的兩個女兒,婚事都安排得很妥當,四姨娘看了眼熱,就對大老爺吹起了枕頭風,也不知道她說了什麼,素來很公正的大老爺,竟大有親自為三娘子說親的意思。

  好像大太太為三娘子找的夫家,就一定是外甜內苦,叫三娘子吃個悶虧似的。

  就算大太太原本沒有這個意思,現下都要被四姨娘惹惱了,生出這個意思來。

  「不過一個庶女。」她不屑地對梁媽媽說,「還養在姨娘名下,就算楊家的門第再高,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嫁個落魄士子,都算是對得起她的了。」

  梁媽媽不好多說什麼,只得含蓄地道,「四姨娘心熱似火,是要給她找個十全十美的夫家呢。」

  大太太就撇了撇嘴,當晚好聲好氣,把大老爺留到了主屋吃飯。

  「許家的信,我已看過了。」她拿的是許家的信做借口。

  大老爺就頓住了身子,等她繼續說。

  「今年要我上京,恐怕除了老太爺大壽的事,還有……說的是五娘子的親事。」

  平國公許家與定國侯孫家比,威勢還要更盛一些,平國公本人是當今聖上的發小,平國公家的二姑娘進宮後就封了貴妃,因為皇后體弱多病,她常年幫著皇后一起撫養太子,許家歷經國朝百年而榮寵不衰,一向是公侯中的頂樑柱。

  大太太的親姐姐就是平國公夫人,幾個姐妹裡,就數這一對說的上話,沒出嫁時就很親近。自從五娘子出生,結親的話,就一直掛在了嘴邊。

  平國公府唯一的嫡子許鳳佳要比五娘子大上一歲,說起來,倒也是好姻緣。

  大老爺思索片刻,「五娘子性格跳脫,恐怕……今年你如果要上京拜壽,好好看看鳳佳那孩子的性子再說。」

  大太太自從嫁到了楊家,就多年未曾歸寧,今年是秦帝師的七十大壽,做女兒的,總是不好不歸寧賀喜,可這一大攤子事,又的確離不開她這個主母。

  平國公與定國侯不同,定國侯家風嚴謹,人口稀少,內宅裡的彎彎道道也少。平國公府光是許鳳佳就有好幾個兄弟,更不用說無數親戚,這樣的家庭對當家主母要求很高,五娘子未必能得心應手。

  大太太歎了口氣,「好在五娘子還小,等兩個姐姐說了婚事,再提也不遲。」她就把話題轉到了三娘子、四娘子的親事上。「老爺上回說,要與三娘子親自說一門親事,不知是不是真的。」

  大老爺手一頓,揚起了眉,有些不悅。

  大太太就擦眼睛,「多年來主持中饋,雖然說不上盡善盡美……但好歹也一向沒出什麼差錯。生育下來的庶女們,也都當親生的看待。」

  如今說到庶女的親事,卻把她排除在外,不是打大太太的臉,是什麼?

  大老爺緩了神色,「倒不是這個意思,你平常打點這麼大個家,也都已經夠吃力的了。還要給三娘子說親,費時費力,又不容易落好……」

  「和我還客氣什麼?」大太太微微一笑,「庶女的親事,還勞動不了您的大駕!」她垂下眸,又加了一句,「將來七娘子說親的時候,您多留點心也就是了。畢竟是九哥的雙生姐姐,這親事高了不好,低了也不好。」

  七娘子也是庶女,初娘子也是庶女,雖然放在大太太院子裡,但終歸不是大太太生的,大太太對她們的親事都這麼上心,在三娘子身上,也不會做得太難看的。

  大老爺就笑著點了點頭。

  七娘子坐在床上,手中捧著幾本志怪小說,看得津津有味的。

  白露輕手輕腳地走進屋子裡,看到七娘子倚在枕上,安詳的樣子,就遮住了自己的愁容。

  七娘子偏巧卻又看到了她沒來得及掩去的一抹憂色,「這是怎麼了?」

  白露只好歎了口氣,「錢有些不夠用了。」

  七娘子這一場病,生得很昂貴,雖說藥費肯定是公中出的,但為了她的病勞動到的婆子媳婦們,都要有點意思,月初才放的四兩月錢,一下就花了出去。

  七娘子就笑著指了指匣子,「該花就不要省。」

  白露鬆了口氣,從錢匣子裡抓了一捧銅錢出去,散給了來送藥的小丫鬟,「辛苦了,拿去買糖吃。」

  小丫鬟們便高興地稱謝離去。

  七娘子放下書本,心裡就開始思忖著寒山寺的事。

  二太太給的那碗茶水,她是沒喝出任何不妥,也是從茶壺裡現斟出來的,二太太自己還喝了一樣的茶水,眾目睽睽之下,要做什麼手腳,實在是不大容易。

  再說,自己當天跑動得很劇烈,出了一身汗,回來被冷風猛地一吹,受了寒會拉肚子,也是尋常的事。

  二太太當時叫九哥來喝茶,是自己應了跑過去不錯,可二太太看到她,臉上浮現出的分明是一絲譏諷。——她已經分得出自己和九哥了。

  如果二太太真心想做點什麼,大可再賞一杯茶給「七娘子」。

  七娘子真是有些捉摸不透了,可若是二太太無意謀害九哥,又何必虛擔著這個名頭。這可不是什麼好聽的事。

  她又想起了四姨娘。

  大老爺昨日發話,又把三娘子的婚事交回大太太手裡處置,她當時還以為四姨娘必定會氣急敗壞……枕頭風吹了那麼久,才吹出了大老爺的鬆口,大太太輕描淡寫幾句話,她又落了被動。

  但四姨娘來看望她時,眉眼盈盈,分明沒有絲毫不快。

  七娘子一向擅長察言觀色,四姨娘是真的一點都沒有不舒服,眼角眉梢,甚至還隱隱散發著喜色。

  七娘子就真的很看不明白了。

  她歎了口氣,不再去想這些惱人的問題,而是叫過立夏,「把針線拿來吧。」

  「屋裡暗呢……」

  「明日就要上學了,若是繡工沒有長進,黃先生該怎麼說我?」七娘子堅持。

  立夏只得拿來了一方褐色的手帕。

  手帕料子不大好,只是尋常官綢,上頭繡著兩朵桃花,手藝雖然不精緻,但比起在黃繡娘那裡第一次表現出來的卻要強上不少。

  七娘子看了看,笑了笑,就把它放到了枕頭邊。

  這是立夏的手藝,立夏很不擅長繡活,又沒遇到好老師,因此學了這幾年,也才學會了一點皮毛。

  立夏把她身邊帶著的手帕給了七娘子。

  這是一方潔白的綾帕,上頭用鮮紅的絲線繡了兩朵梅花,初看時,就好像是開在帕子上方似的,用手一摸,才知道是繡上去的。

  這是黃繡娘私底下給七娘子的帕子,當年九姨娘稱冠蘇州的絕技凸繡法,都凝聚在了這張帕子裡。

  七娘子仔細地研究著上頭的針線走向,翻來覆去地看著上頭的陣腳,看了半天,才將信將疑地喃喃,「是不是配色上,用了三四種顏色差別很細微的絲線。」

  立夏當然不能回答她了。

  屋子外傳來了微微的腳步聲——在正院住久了,七娘子也練就了一身的好聽力。

  立夏接過了七娘子手中的帕子,塞到了腰間,七娘子拿起了那方褐色的手帕,裝模作樣地繡了起來。

  白露端著一個小碗進了屋,笑著坐到了七娘子床邊。

  「方纔到小廚房去和曹嫂子說話,」曹嫂子是大太太的陪嫁,這麼多年來掌管正院小廚房,說的上是位高權重。「曹嫂子正好在蒸酥酪……我就要了一碗來,您嘗嘗?」

  七娘子已經聞到了撲鼻的奶香,她微微一笑,正要說話,屋外就傳來了三娘子的笑聲。

  三娘子一邊笑,一邊掀開簾子走了進來,「七妹妹,我來看你。」

  先前最不舒服的時候不來,現在人都好了一大半了,才來。

  七娘子堆出了一臉笑,和三娘子笑臉對笑臉,「三姐姐有心了。」

  三娘子環顧著七娘子的臥室,臉上的妒忌之色,一閃而逝,「七妹妹這裡還是第一次來,佈置得好漂亮!」

  七娘子只得讓白露把酥酪放到床頭櫃上,立夏早已走開去給三娘子倒茶,她打點著精神,和三娘子說些不鹹不淡的話。

  三娘子看起來精神十足,一點都不像是為自己的親事擔心的樣子,東拉西扯說了一會,就伸手去撩頭髮。

  七娘子還沒有覺得不對,白露已是笑了起來,「三姑娘,好精緻的鐲子。」

  七娘子不由得就注視著三娘子的手鐲。

  當然是金鐲子,細細的鏤出了絲,扭成了好幾縷交叉穿梭,凡是交匯處,都點綴著閃亮的貓兒眼。

  這一個鐲子價值起碼就有五百兩以上。

  「父親買給我的。」三娘子難掩得意。

  七娘子垂下眼:大太太對她雖然不錯,但她身上也的確沒有多少值錢的首飾,二太太給的羊脂白玉雙魚佩,她又怕大太太看了刺眼,一直沒敢帶出來。白露每日裡搭配衣裳的時候,都要愁眉苦臉一番,最後乾脆把自己手上戴著的玉鐲摘了下來,套到七娘子手上。

  「父親的確疼愛三姐姐。」她笑得春風拂面,忽然就起了心,想試探一下三娘子的底細。「不是還親口說了,要為三姐姐說一門好親麼?」

  三娘子的喜氣,略微斷了斷,才露出了一個不自然的笑,「我們的親事,自然是母親做主,父親只是隨口說說罷了。」

  大老爺雖然很疼愛四姨娘給他生的兩個女兒,但是也十分尊重大太太,答應了大太太,三娘子的親事讓她做主的話,是肯定不會反悔的。

  三娘子憑什麼這麼高興?她難道不知道大太太最討厭的就是四姨娘?四姨娘要不是仗著與大老爺的血緣關係,早就被大太太發配到西北去了。

  七娘子思忖著,面上不露分毫,白露就笑道,「三娘子今年也才十三歲,不著急。」

  三娘子笑了笑,露出了一股別樣的自信和篤定。「這不是我們閨中女兒想的事。」

  白露和七娘子就都住了口,三娘子拿起七娘子搭在被褥上的帕子仔細端詳了一番,忍不住銀鈴樣暢笑了起來。

  「七妹妹倒是沒多少繡花的天分!」她罕見地直白。

  白露漲紅了臉。

  「七娘子還小呢。」她就好像是七娘子身前的母雞,「我說句僭越的話,三娘子六歲的時候,我才進府服侍,當時三娘子……」

  「白露!」七娘子輕聲呵斥,白露悻悻然住了口。

  三娘子滿面通紅,喃喃了幾句,就起身走了。

  立夏還以為七娘子立刻就要訓斥白露,就起身出了屋,想給白露留點顏面。

  沒想到屋裡卻傳出了白露清脆的笑聲,與七娘子的聲音,「當我進了正院,還要受她的氣?」

  七娘子的聲音裡透著難得一見的放肆與喜悅。

  立夏不由得怔住了。



 14上京

  七娘子到底身體壯實,雖然看著嬌弱,但底子卻很好,吃了三帖藥,也就恢復如初,又開始了往常的日子。

  府內總算安靜了一段日子。

  大老爺最近很寵愛閩越王送的三胞姐妹花,雖然楊府的規矩,沒有懷上,都不能抬房,但還是為她們安排了楊府裡風景比較最好的浣紗塢做住處。

  蘇州園林多,楊家佔地也很大,府裡有活水……浣紗塢就在正院後頭,從垂花門進去,在長廊上轉個彎就到了。大老爺在那裡面過夜,早上起身辦差開衙也方便。

  這三胞姐妹平時深居簡出,倒也沒有到大太太面前打過正臉,說起來,大老爺寵信過的女人很多,多數都沒有懷上,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不知去向。

  唯有大姨娘、五姨娘雖然沒有得寵過,也沒有生育過,但卻因為是大太太的陪嫁,而給了特殊的臉面,做了姨娘。

  四姨娘身邊的侍女,大老爺也睡過幾個,除了八姨娘有了身孕被抬房之外,別的都被大太太找了借口打發出去,眼不見心不煩。

  七娘子在正院住了一兩個月,漸漸的也聽說了不少楊家往事。

  四姨娘是大老爺的嫡親表妹,家裡也是正正經經的讀書人,幾個兄弟都在江南做著七品、八品的小官,四姨娘當年也是說了門不錯的親事,沒想到還沒過門,夫婿就去世了,她守了望門寡,在娘家的日子就很難過。

  於是大老爺的親叔叔,過了世的叔老太爺就做主把四姨娘抬進家裡做了妾,按楊家的門第、楊老爺當時的官職,倒也不算委屈了四姨娘。當時楊老爺已經是江蘇參政,膝下卻還只有初娘子和二娘子,也是望三十的人了。大太太摒不牢,點了頭讓通房一個接一個地進了大老爺的屋子,多一個四姨娘,也不多什麼。

  四姨娘進了門就很得寵,接連生下了三娘子、四娘子。大太太費盡心機,不過再生了五娘子,就也已經元氣大傷,沒有能再生育。一時心灰意冷,不再過問後宅的事,四姨娘很是得意了幾年。

  當時都盛傳大老爺要在三個侄子裡挑一個過繼,那幾年,大老爺也的確對侄子們的事很上心。

  沒有多久,九哥就出生了,楊二老爺也考上了進士,帶著兒子們進京做了翰林,過繼的話,就這麼被人淡忘了。

  大太太也算是修成正果,把九哥抱到自己膝下當成眼珠子一般養大,也重新把後宅的事撿了起來,頭一件事,就是給初娘子說了個好婆家。

  初娘子是二姨娘生的,二姨娘原本是大老爺身邊的丫鬟,服侍多年,忠心耿耿,大太太過門五年都沒有生育,才給通房們斷了避子湯,二姨娘就懷上了。

  不想居然難產,拼盡力氣生下了初娘子,一口氣也就盡了。

  初娘子是在大太太院子裡長大的,聰明伶俐、活潑大方,一直很得到大太太和大老爺的喜愛。大太太為她說了個近乎十全十美的婆家,也就重新得到了大老爺的歡心。

  二娘子、三娘子、四娘子、五娘子自不待說,二娘子五娘子是嫡女,從小就得到大老爺的另眼相看,教育上很用心,嫁妝銀也早早地備下了,三娘子、四娘子雖然是庶出,但四姨娘畢竟是大老爺的親表妹,也是蜜罐裡泡大的。

  六娘子就遜色了些。

  大老爺身邊的幾個姨娘,大姨娘、五姨娘是大太太的陪嫁丫頭,二姨娘是大老爺的丫頭,三姨娘卻是曾紅極一時的清官人,進了門就抬了姨娘,大太太費盡心機,才把她除去。四姨娘不必說了,六姨娘卻更命苦,原本只是個紡紗丫頭,被大老爺看上了一夜春宵,居然有了——不想又是難產,一屍兩命,兒子生出來的時候已經沒了氣。

  大老爺在子嗣上的確艱難。

  七姨娘也是別人送來的禮物,被大老爺收房後居然有了六娘子,這些年來,母女倆雖然沒有九姨娘、七娘子的慘淡,卻也默默無聞,在府中聽不到什麼聲音。若不是六娘子性情討喜,得到大太太的好感,恐怕會更黯淡。

  八姨娘是四姨娘帶過來的丫頭,前幾年也曾得寵,生了個女兒,來不及序齒就夭折了,今次懷孕,卻是十分的巧,大老爺想起了到她房裡歇一晚,居然也就有了。

  雖然是四姨娘的人,但楊家子嗣太少了,若是個兒子,大太太肯定要抱到膝下,因此,八姨娘也沒受到什麼刁難,平安住在七里香養胎。

  進了二月,八姨娘的肚子漸漸地大了起來,每日裡卻還是吃什麼吐什麼。

  大太太很煩躁。
「父親今年七十大壽。」她和大老爺商議,「十年前就沒能走開去賀壽,十年後,府裡還是這麼一攤子亂糟糟的,叫我怎麼走得開。」

  大太太的父親秦帝師,當年教過了皇上,現在又教太子,德高望重,桃李滿天下,大老爺的這份前程,老人家出力良多。

  「該去。」大老爺斬釘截鐵,「家裡的事,先放一放,老人家七十大壽,你這個小女兒不露面,怎麼說得過去。」

  大太太就想到了二太太賞的那一碟子櫻桃與一碗茶。

  大太太是秦帝師續絃所出,過了世的秦夫人一輩子就生了這麼個女兒,是當作掌上明珠養大的,幾個前頭的哥哥姐姐,對小妹妹也很照顧。

  平國公許夫人和她就一向交好,二老爺和二太太的親事,其實是許夫人屬意大太太安排的。

  原本的意思,是叫二老爺不要娶了媳婦,就和兄嫂離心。

  瞧現在都鬧成了什麼樣子!

  解鈴還須繫鈴人,二太太那頭的事,還是要許夫人出面才好說話。可這裡面的事,不是一封兩封信能說得清的,不當面和許夫人解釋,還叫姐姐以為自己排擠二太太。

  她就下定了決心。

  「二娘子轉眼就要出嫁,就不帶著出門了。」她猶猶豫豫地說,「反正嫁到京城,多的是和這些親戚見面的機會……我想著把五娘子帶在身邊,九哥,就讓他安心在家讀書。」

  不論大太太怎麼疼愛九哥,到底不是她生的。

  帶著庶子去給父親賀壽,怎麼看,怎麼有些不合適。兄姐們問起來也不好回話。

  大老爺沉吟了起來,「二太太那邊……」

  大太太臉上發燒!

  大老爺一向很尊重自己,對這個不著調的二太太,從來也不多說什麼,怕的就是她臉上下不來。這還是他第一次提到二太太做的那些個上不得檯面的事。

  「我想著,把王媽媽留下,讓九哥住到西偏院去,和七娘子也有個照應。」大太太輕聲細語地解釋,「也頂多是去上兩個月,連頭帶尾,最晚八月就回來了!」

  大太太身邊的幾個管事媳婦,王媽媽是管財務瑣事的,梁媽媽是管人情來往的,梁媽媽呆在身邊,王媽媽留在府裡,很合適。

  還有小廚房的曹嫂子……二太太要把手伸進大房的內院,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大老爺點了頭,「那你看,誰來照管家務?」

  若是大老爺沒有說二太太的事,大太太還未必願意讓四姨娘照管。

  現在她卻不好意思說別人了:大姨娘五姨娘是有氣的死人,七姨娘舞姬出身,八姨娘又有了身孕,不叫四姨娘管家,叫誰管?

  「讓王媽媽和四姨娘一道照看吧。」她還是打了個埋伏,「八姨娘是四姨娘屋裡出去的,她照管,自然是盡心。兒女們的瑣事,平日裡也一向是王媽媽操心的。」

  大老爺也沒有多說什麼。

  還是很尊重大太太的。

  大太太就慢慢地歎了口氣。

  秦帝師的生日在五月中旬,三月有桃花汛,說不準什麼時候就在路上耽擱住了。大太太定下決心要上京拜壽,第二日就忙碌起來了。

  收拾行李,是丫頭們的事。當家主母另有事忙。

  大太太把賬本給了王媽媽,「蕭規曹隨,再怎麼樣,八月我也一定到家了。」

  五個月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王媽媽能不能把持得住府裡的局勢。

  王媽媽低首沉思,一時沒有答話。

  大太太眼裡就露出了滿意。

  楊家身為江南豪門,主持中饋的主婦接觸到的,遠不止柴米油鹽這等瑣事。

  雖然大太太不在,名門望族之間的應酬,多半不會找上門來,但管家一天,也有許多棘手的事要處理。

  好在大太太家教甚嚴,管家很有章法,王媽媽只要能依足大太太留下的規矩,多半是不會出什麼大亂子的。

  「若是二娘子能夠出面管事,那是最好的,」王媽媽沉吟片刻,就坦然地道。

  二娘子是嫡女,排行也高,性子又嚴肅正經,連幾個姨娘都有幾分怕她。

  由她出面罩著王媽媽,就算幾個姨娘乘大太太不在,想要鬧出什麼事來,二娘子到底是女兒,和父親撒個嬌,大老爺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

  大太太面上現出幾絲欣慰,「還是你想得周到。」

  王媽媽謙虛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這幾個月裡,你只管盯緊了四姨娘那邊,不要讓她興風作浪,又鬧出什麼事來。」大太太面現厭惡,「五娘子我隨身帶走,二娘子、六娘子都是省事的,三娘子和四娘子若是很討人厭,你也不要客氣。」她頓了頓,「最要緊的,還是九哥……」

  「老奴一定看好九哥,不讓他出一點事!」王媽媽連忙說。

  之所以讓她留守,帶走梁媽媽,就是因為王媽媽面黑,能鎮得住那些蠢蠢欲動的各色人等。

  大太太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問,「七娘子怎麼還沒到?」

  王媽媽笑了,「還在朱贏台刺繡呢,沒那麼早下學。」

  「一轉眼,七娘子也在正院住了兩個月了。」大太太就端起茶碗,吹著茶面上的泡沫。「你看著她如何?」

  王媽媽略一躊躇,「倒還好,是個文靜、謹慎的孩子。」

  文靜,說的是她安靜和順,沒有給人添太多麻煩,五娘子雖然對她一向有些微詞,但在七娘子的克制下,兩姐妹沒有爆發過什麼衝突。

  謹慎,說的是她沒有仗著自己是九哥的雙生姐姐胡作非為,和九哥之間不遠不近……沒有籠絡他的意思。

  大太太點了點頭,「是個省心的。」她下了結論。「把九哥交到她手上,我放心。」

  有些人雖然相處得時日不久,但就是能讓人放心。七娘子進正院以來,幾件事都處理得很好,小小年紀,氣質沉穩,知進知退,二娘子畢竟年紀大了,不好和弟弟住在一個屋簷下,把九哥放到西偏院雖然是無奈之舉,但大太太倒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王媽媽就趁機表忠心,「還是讓二娘子有事沒事也過去坐坐。」九哥和七娘子是雙生姐弟,大太太一面要用七娘子做九哥的擋箭牌,一面,又不希望他們過於親密。這幾個月,五娘子不在府裡,大太太自然希望九哥能和二娘子多親近些。

  大太太帶著笑點了點頭,「倒也不必這樣,我會把立春留下照看九哥。」

  立春是大太太的得力助手,也是她的耳目,有她在,七娘子要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等大太太回來,自然會處置。

  王媽媽就露出一副放心的樣子。

  心裡卻有些看不上大太太的小氣。

  七娘子是九哥的雙生姐姐,血脈相連,兩人就算親近些,又能怎麼了?九哥要接掌家業,還是脫不了大太太的栽培。比起七娘子,四姨娘、八姨娘、二太太……才更要提防吧。

  才這麼想著,大太太就歎了口氣,「我這一生,也就只得二娘子和五娘子兩個親生女兒。二娘子有了歸宿……五娘子卻不知道該說給誰家!」

  王媽媽就又心軟了。

  她是與大太太從小一起長起來的。

  大太太是女,自小到大,父親疼母親愛,哥哥姐姐也都疼寵,卻被秦帝師說給了大老爺為妻。

  當時大老爺才是舉人,家裡雖然也是名門世家,但大老爺這一支卻窮得厲害。

  大太太知道了自己的親事,關上門哭了三天三夜:幾個姐姐嫁的都是京中權貴,她卻要去西北不毛之地,操持家務。

  自此,大太太就和秦帝師不鹹不淡的,卯足了勁兒,要作出一份家業給秦帝師看看。

  如今家業有了,體面有了,底下卻是無限的苦澀。

  辛苦了半輩子,攢下了這麼大一份傢俬,卻偏偏只得兩個親生女兒,難道不想千疼萬寵?九哥是她傾注心血培養出來,為兩個姐姐在娘家撐腰的。

  自然不希望他心裡把七娘子放到二娘子、五娘子前面。

  王媽媽就擦眼睛,「平國公夫人不是時常說起……」

  大太太神色淡淡,「還要看鳳佳是個怎樣的孩子。」她歎了口氣,「五娘子出生時,姐姐不過是玩笑幾句,這一兩年來,她又舊事重提,還一次比一次認真,連小五人都沒看過,就說得當真得很。我怕……」

  外頭有人脆生生地喊了一句,「五娘子、七娘子來了!」

  大太太忙坐直了露出笑臉,和藹地看著一前一後跨進門檻的兩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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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7 03:31 PM

15留守

  五娘子有幸跟著大太太上京賀壽,卻並沒有多高興。

  大太太雖然寵她,但到底是大家閨秀,到了京城,並不比在家裡還能任性,必須要步步小心,免得被那些未曾謀面的表親們看低了去。

  秦家一門顯貴,兩兒三女都已自立門戶,如楊家這樣的江南豪門,在秦家都不算十分顯赫。

  但能被大太太帶在身邊,到底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九哥雖然是大太太的掌上明珠,但不是嫡出,就只能乖乖呆在家裡。

  好在九哥脾氣好,只是眼紅紅地捨不得大太太和五娘子,卻並沒有鬧著也要去。

  他們在東稍間嬉鬧,大太太帶著七娘子,到後園散步。

  楊家雖然佔地廣大,但大太太日常起居都在正院,倒是很少到風景秀麗的後園。

  有幾支早桃花已耐不住春意盛放了起來,輕紅閣外一片□。

  大太太就站住了,望著幾支桃花笑了笑。

  「當年買下這個園子,這幾株桃花氣息奄奄,老爺要拔去,我偏偏留了下來,命人澆水施肥,居然也活了過來。」

  並且花繁葉茂,透著十二分的精神。

  「花似人呢,」七娘子斟酌著語句,大太太說的,當然不止是花,「居住在園子裡的人家興旺,花木也就繁盛。」

  大太太望著她笑了笑。

  可惜,不是親生的女兒,這樣可人疼的性子,若是在五娘子身上……唉,五娘子也養不出這樣的性子。

  「現下楊家是烈火烹油,錦上添花的得意時光。」她在一塊山石上斜斜坐了下來,「你也坐。」

  七娘子忙坐到大太太身邊,斜倚著大太太,立春在不遠處,笑立桃花下。

  大太太轉眼看著立春,不由得就看住了,半晌才收回思緒,含笑歎道,「不過,楊家只有九哥這根獨苗……若是九哥出了什麼差錯,眼下的繁花似錦,到了十年、二十年後,也都要風流委地。」

  七娘子心下雪亮:若不是自己被接到了正院,又處處顯得穩妥,大太太未必敢把九哥留在家裡,上京拜壽。

  這是把九哥交給她之前,先行的敲打。

  她肅容應,「母親說的是。」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大太太有些不滿意,但細心一想,也說不出什麼。

  七娘子本來就不是多話的人,不像是三娘子,對長輩,總是笑盈盈曲意奉承,私底下卻有另一張臉。

  七娘子對內對外,對長對幼都是風輕雲淡,寡言少語,卻事事妥帖。

  這樣的人才讓她放心!

  「九哥我就交給你了。」她說,不自覺間,已是把七娘子當成了大人,渾忘記她只有七歲,「二太太那裡……想必你也看出了端倪。」

  「我不會讓母親失望的。」七娘子回答,語調輕而堅定。

  大太太就笑了笑,拍著七娘子的手,「好,用心去做,母親不會虧待你的。」

  「女兒必定盡力。」七娘子不敢多說。

  多說多錯,她還沒到能在大太太面前犯錯的地步。

  大太太對她的態度更親熱了點,在七娘子的攙扶下站起了身,立春連忙趕到大太太身邊,扶住了她。

  「你在桃花下站著的樣子,很好看。」大太太難得地誇獎。

  立春紅了臉,呢喃著不知道說什麼。

  大太太望著桃花,又笑著說了一句,「當年三姨娘住在這裡的時候,也喜歡在桃花下曬太陽。」

  立春的臉刷地就白了,七娘子也不自在起來。大太太卻像是沒事人似的打趣立春,「你不過是面若桃花罷了,三姨娘那時候,可真是人比花嬌。」

  立春沒有回話,咬著唇低頭出神。

  七娘子只好打圓場,「立春姐姐像迎春花,倒不大像桃花。」

  立春喜歡穿黃衣,可不就像是一嘟嚕一嘟嚕的迎春花?

  大太太輕聲笑了起來,立春回過神,扭著身子不依地道,「七娘子笑話我。」

  到了晚上,立春親自拿了一碟子內造桃花餅到西偏院謝七娘子,「多謝七娘子白天為我解圍。」

  七娘子笑盈盈地讓白露把桃花餅收起來,「立春姐姐不過是知道我是個吃貨,體貼我,故意尋個借口來送好吃的。」

  兩人相視一笑。

  大太太白日裡那句話,或許真是無心。

  立春是她手下第一等最有臉面的大丫環,她就是排揎誰,都不會排揎立春。她也用不著排揎,立春做錯了什麼,直說就是了。

  但是立春不能不顧及別人的想法。

  馬上就要上京了,立春卻要留下來照應正院和九哥,就在這時候,大太太拿她和三姨娘比……

  三姨娘是被活活打死的,死了以後,拿破草蓆捲了卷就被丟到亂葬崗去。

  楊家的姨娘裡,她的下場是最慘的。到現在提到她,大老爺都要沉了臉發老半天的脾氣。

  別的丫鬟聽到大太太這麼比,該怎麼想?難道是立春有了什麼不該有的心思,才被拿來和這樣一個人比較?

  人言可畏。

  七娘子的那一兩句話,在她,在大太太,都是閒談而已,在立春,卻是免去了一場可能的麻煩。

  七娘子收了桃花餅,沒有留立春多坐,「母親那裡,還要姐姐服侍。未來幾個月,多的是說話的時候。」

  立春神色一展,笑著和白露嘀咕了幾句,也就回了正院。

  白露有些受寵若驚,「在正院的時候,立春姐也沒有這麼親切地待我。」

  有時候,對有些人釋放一點善意,收到的回報比想到的還要豐厚。

  立春雖然在正院很有臉面,但日常出入正院的幾個少爺小姐,哪一個會刻意和她交好?

  也就是七娘子,對她是發自真心地尊重……立春又不是傻子,怎麼不知道以德報德?

  立夏就笑了,「好事,以後七娘子在正院,也多了個幫著說話的人。」

  七娘子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慢慢來,一步一步,會越來越好。」

  大太太在三月初啟程北上,蘇州水路發達,從楊府出去,走不到半個時辰就是碼頭,這邊上船,到通州下船就有人接。帶了兩房家人服侍,又有十多個丫頭與四五個婆子,浩浩蕩蕩的,裝滿了一艘大船。

  臨走前,五娘子狠狠白了七娘子一眼,才心不甘情不願地交代,「照顧好九哥!」

  七娘子彎了眼,覺得很有趣,「五姐放心吧。」

  五娘子哼了一聲,這才走到大太太身邊。

  眾人把大太太送到二門口,就各自回了屋,立春和王媽媽一邊一個拉著九哥的手收拾東西。

  雖然只是搬遷到西偏院,但工程也絲毫不小。

  幾個小丫鬟們,住到了一間屋裡,立夏和白露也搬到一起,騰出了兩間屋,給九哥的丫鬟小雪、處暑歇一間,立春獨個佔了一間,王媽媽沒事的時候,也會過來歇幾夜。

  七娘子原本拿來當書房、繡房的西裡間裡多了九哥的那張酸枝木大床,雙生姐弟的臥室中間就隔了幾重玻璃珠簾子和一個穿堂,九哥那裡有什麼動靜,七娘子立刻就能知道,與大太太屋裡的佈置異曲同工。

  雖然男女有別,但九哥和七娘子今年也才七歲,大秦規矩,男女上了十歲才要互相迴避,再說,是雙生姐弟,親近些又何妨?

  大老爺沒說話,四姨娘更不會抓住這點做文章了,笑吟吟地回了自己的溪客坊,讓王媽媽和立春操持搬家的事。

  四姨娘是聰明人,犯忌諱的事,是不會做的。九哥不但是大太太的眼珠子,也是大老爺的掌上明珠,除了正院的人,誰和九哥過於親近,那就是同時招了兩個人的忌諱。

  二娘子也來看九哥搬家。

  「和你七姐住在一起,要聽話些。」她板著臉,「若是還撒嬌放賴,七姐雖然不會多說什麼,母親回來了,我卻自會向她告狀。」

  七娘子對二娘子感激一笑。

  雖然九哥很乖巧,應當不會造成她的麻煩,但是畢竟年紀小,二娘子的這句話就是在告訴七娘子,七娘子有什麼為難的地方,隨時可以找她。

  九哥眉眼彎彎,高興地應了一聲,「知道了!二姐!不會給七姐添麻煩的!」

  他在屋裡高興地跑來跑去,「搬家嘍,噢!」鬧騰了好半天,才去上學。

  王媽媽都看得好笑,「這個九哥,真是個孩子。」

  七娘子笑著看了一會,見九哥的那些金貴玩意兒都安置好了,便回到了自己的臥室裡。

  這幾個月九哥住在西偏院,自然規矩要改上一改了。

  小廚房不用別人說話,曹嫂子就自己過來找王媽媽,「這幾個月,七娘子和九哥的三頓飯就開在一起吧!」

  原本,午飯和夜宵以及一天幾頓的點心,小廚房都是單獨做的,九哥吃的,自然要比七娘子吃的精緻一些,是隨了大太太的分例。

  正院自己的開銷用度,倒是立春管著,王媽媽不沾手,曹嫂子和王媽媽就叫了立春來商量。

  立春很爽快,「哎,我這就登小賬。」

  大太太出門,大帳是交在王媽媽手裡,正院的小賬卻是放在立春手中,七娘子的規格提高了,當然要記上一筆。

  曹嫂子有些猶豫,「二娘子那邊……」

  立春就皺了皺眉,「二娘子現在是在大廚房開飯呢。」

  王媽媽也說,「犯不著為了討好二娘子,鬧得四姨娘知道了。」

  曹嫂子撇了撇嘴,沒有說話。

  送走曹嫂子,立春又和王媽媽商量上夜。

  小雪和處暑每天輪流在九哥屋裡上夜之外,立春和王媽媽也輪流到耳房住宿。

  務必要把九哥看守得風雨不透,不能出一點差錯。

  王媽媽強調,「這幾個月裡,二太太是一定要過來的……別的不說,清明、端午幾個大節氣,二太太肯定要來打個照面。」

  楊家在蘇州的人口少,清明祭祖,端午過節,二太太歷年來都是到府裡過的。

  立春如臨大敵地繃緊了脊背,「九哥身邊一刻都不能斷人!」

  王媽媽若有所思,「清明祭祖,不曉得大老爺會讓誰來捧祭品。」

  大太太在的時候,自然是大太太的事,現下大太太去了京城,是二太太來捧呢,還是會提拔起一個姨娘?

  兩人正在說話,就聽到了正院吵嚷的聲音。

  立春和王媽媽都鑽出了屋子,對過堂屋裡,白露也探出了半邊身子。

  「什麼事這麼吵鬧啊?」王媽媽沉下臉,提高了聲音。

  四姨娘身邊的霜降就著急上火地奔進了西偏院,「王媽媽,八姨娘鬧肚子疼,四姨娘讓您快些去請大夫!」

  八姨娘肚子裡的孩子,是重中之重,王媽媽沒有多想,就要答應下來。

  七娘子忽然在屋裡喊了白露進去,沒過多久,白露就匆匆走了出來,笑著上前拉住了王媽媽。

  「媽媽,九哥在屋裡哭起來了!」

  立春也拉了拉王媽媽的衣角。

  王媽媽就笑著對霜降說,「稍等片刻,我去和九哥說兩句話。」其實,九哥還在家學裡沒有回來。

  說著,三個人進了屋。

  七娘子在堂屋坐著,手指輕輕地扣著青花瑞獸紋小蓋鐘,看到王媽媽進了屋,忙站起身笑著招呼。

  「雖說王媽媽照管的是府中所有財務、瑣事,但母親卻是把姨娘們的事,交給了四姨娘。」她笑得很無辜,「咱們都是正院的人,雖然母親不在,但也不能被姨娘騎在脖子上拉屎拉尿。」

  王媽媽何等老於世故,七娘子一點她就明白了過來。

  大太太剛走,現在形成的處事規矩,很容易在接下來的幾個月懸為定例。

  大太太把八姨娘交給了四姨娘,八姨娘的事,就該讓四姨娘來操心,主屋出面給八姨娘請大夫,費力不討好,也容易給四姨娘興風作浪的借口。

  她顧不得和七娘子多說什麼,就匆匆地走出了屋子。

  「四姨娘五六年前,操持家務的時候,手中也頗有一批管事的人。」她神色冷厲,「難道她不知道蘇州城最好的大夫是哪個,要來問我?」

  霜降就算有刀一樣的利嘴,對著黑口黑面的王媽媽,也不好發作出來。

  「還不快去回了四姨娘,讓她自行找人出府請大夫?」王媽媽立起眉。

  霜降扭頭就跑了。

  王媽媽這才進屋謝七娘子,「多虧了七娘子冷靜細心。」

  七娘子眉宇裡一絲快意都沒有,「八姨娘的肚子不消停,就給了四姨娘生事的借口。」

  王媽媽哼了一聲,吩咐立夏,「吃過晚飯,把八姨娘屋裡的大寒叫來。」

  立春眉眼中也露出一絲不屑,「太太把姨娘的事交給四姨娘,可不是為了讓她藉著八姨娘的肚子作威作福的。」

  七娘子終於放下了半邊心。

  「七姐。」九哥下了學,在處暑的陪伴下高高興興地跑進了屋裡,「我的東西都佈置好了?」

  七娘子看了看立春與王媽媽,對九哥露出微笑,「嗯!你去看看合不合意!不合意,再改!」生疏客套,就好像在招待貴客。

  九哥也看了看王媽媽,「多謝七姐!」他小心翼翼地說,就像是個初來乍到的小客人。

  王媽媽不禁露出一個滿意的微笑。

  立春把這一切盡收眼底,心中就暈開了一股莫名的惆悵。



16近人

  大寒侍候完八姨娘的晚飯,便來了西偏院,清秀的面容上還有幾分疲憊。

  「還沒吃晚飯吧?」立春笑吟吟地問,「就在西偏院吃一口?」

  大寒雖然是二等丫鬟,吃的用的,和尋常人家的小姐也差不多,但立春吃用的,顯然要更精緻一些。

  「八姨娘現下歇得早!」大寒有些氣喘,「再過半個時辰也就要睡了,和姐姐說說話,就得回七里香去侍候她洗漱。」

  「這都五個月了。」立春不由得沉吟,「怎麼還這麼不安生?大夫怎麼說來的?」

  「大夫說是八姨娘心裡有事。」大寒就有些膽怯地看了立春一眼。

  立春平時在大太太身邊,儼然是左右手的樣子,說起來,倒要比平時的八姨娘還有臉面,積威已久,就算八姨娘現在有了個護身符,大寒依舊對立春有幾分懼意。

  立春就收了臉上的笑,低頭看著手裡的茶碗不說話。

  九哥搬到了西偏院,正院堂屋就沒有人氣了。大老爺平時從來也不在堂屋過夜,不是住在浣紗塢,就乾脆在外書房過夜,立春和王媽媽當然不好狐假虎威,在正院見大寒。

  西偏院正廳就被借來做了王媽媽、立春辦事說話的地方,搞得七娘子反而像是來借住的一樣。

  七娘子坐在書桌前,側耳聽著外間的動靜。

  大寒像是有幾分心虛,又有幾分暗示,喃喃地辯解,「八姨娘倒也不是有心的,這陣子她深居簡出,和誰都沒有來往,怕的就是萬一肚子裡的孩子出了什麼事,對不住太太的關心……」

  也就是說,八姨娘是忽然鬧了肚子疼,並非是四姨娘派人傳話,讓她裝的。

  大寒是八姨娘身邊最有臉面的丫鬟,如果是四姨娘傳話,一定瞞不過她的耳目。

  立春就抬起頭笑了笑,握住了大寒的手,「你也是主屋出來的人……這陣子,多辛苦受累,保著八姨娘肚子裡的孩子,等孩子降生了——八姨娘也就更有臉面了!」

  大寒面容一展,高興地應了一聲是,立春又從手上拔下了一個品相還不錯的天青石鐲子,給大寒套上了,「這麼大個人,也不知道打扮自己,在主屋的時候,太太的賞賜可從沒有斷過!」

  大寒當時在主屋只是三等丫鬟,雖然太太賞賜的次數多,但輪到她的時機很少,現在得了這個精緻的鐲子,就很有幾分高興。立春又笑著和她說了幾句客氣話,才囑咐,「雖說現在是四姨娘管著姨娘那邊的事,但八姨娘有什麼不妥的地方,還是到正院來說一聲的好。」

  「這我們省得,」大寒笑了笑,「八姨娘今日也叮囑我,叫我和正院的姐姐們多走動走動呢。」

  能在楊家做姨娘的人,都不會很笨的。

  八姨娘雖然是四姨娘屋裡出來的,但未必會無條件地站在四姨娘這邊。

  立春的笑容加深了,親切地送走了大寒,就進了西裡間,和九哥說了一會話,這才出了西裡間。

  東裡間還隱隱亮著燈。

  立春心中一動,悄悄地撩開簾子,七娘子果然還沒有上床,正在燈下支著下巴看書。

  見到立春來了,立夏忙上前招呼,「姐姐坐!」

  七娘子笑著對立夏說,「把前幾日太太賞過來的明前毛峰泡來。」自從進了正院,平時這些小東小西,大太太是沒有短過她的。

  立春謙讓了一會,還是在七娘子身邊斜簽著身子半坐了下來。七娘子再三勸告,她才略微放鬆了些。

  「姐姐平時在大太太屋裡,也有個坐的地兒,如何到我屋裡反而拘束起來。」七娘子說話很好聽,在大太太屋裡都能坐,到了少爺小姐們屋裡,還客氣什麼?

  立春就放鬆了下來,欣賞地看著七娘子。

  雖然九姨娘生得不能說多好看,但這對雙生姐弟,卻是金童玉女一般惹人憐愛。

  九哥就好像是一塊璞玉,光華內斂,粗看之下只覺得眉清目秀,相處得久了,才覺得他有一股風流的氣度。

  原本還以為是在大太太屋裡養出來的富貴,誰知道七娘子卻也不遜色,清秀中透著嬌弱,好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兒,顫巍巍的,惹人憐愛。

  行事又穩重,又親切……這樣的人在哪裡,都能活得很好,也都能得到喜愛,和她交好,不會有什麼壞處的。

  七娘子把書合上,慰問起了立春,「這一大家子,千頭萬緒的,就壓在姐姐和王媽媽肩膀上。」

  「姨娘那頭的事不用我們管,其實事兒就去了一半。」立春笑了,「三娘子、四娘子的事,也到不了我們面前。二娘子、六娘子和您都是省事的,也沒有多少要操心的……就是九哥這個小祖宗,每日裡都要生事,還要請七娘子多管教為上。」

  七娘子神色微黯,立春心裡有數了:七娘子精著呢,太太的忌諱,她是一清二楚!

  她就起了一股同情。

  親親的雙生姐弟,現在又都在正院裡住著,彼此不多親近,還有誰能依靠?二娘子馬上就要出嫁了,沒幾年就是五娘子的婚事,難道要到了那時候,七娘子才能嶄露頭角?

  但她看著七娘子唇邊的微笑,又打消了勸解的念頭:這孩子雖然小,但該知道的,不會比她少。

  有時候東風不到,的確是應該深深地蟄伏起來。

  「白露這丫頭,倒還聽話吧。」她就說起了別的事。

  今晚不該白露上夜,她吃過晚飯就去休息了,現在不在屋裡。

  七娘子才想誇白露幾句,心中忽然一動。

  像立春這樣的人,口中是沒有什麼閒話的。

  如果是必須應酬的場合,可能還是出於寒暄客套的目的。可是今天是她主動來找自己聊天……

  她又想到了前幾天在輕紅閣自己為她解圍的事。

  「白露姐姐很有眼色!」她誇獎著,「人很靈透,我看那,是個一等丫鬟的料,在我屋裡,很擔心委屈了她。」

  立春眉眼彎彎,「服侍小姐是她的福分呢,哪裡說的上委屈不委屈。」她頓了頓,啜了一口茶,「這丫頭原本大太太也是想當一等丫頭來□的,偏生,心氣高了些,這幾年漸漸大了,知道羞恥……就不願在大老爺跟前走動了。」

  大老爺名士風流,這些年來大太太屋裡的丫鬟開了臉做通房的就有十多個,多數都沒了結果,白露又的確是個漂亮的丫頭,不想走這條路,也是情有可原的。

  七娘子露出傾聽的神色。

  「梁媽媽又是她的乾媽,幫著在大太太面前說了幾句,大太太也就心淡了。正好,您到正院來,便讓她到您身邊服侍……人倒是很本分的,雖然很聰明,但卻不容易起歪心思。」立春別有深意地歎了口氣。「多咱我也有這個福分,認個好乾媽就好了。」

  這話粗聽起來像是在酸白露,但如果立春要說她的不是,也就不會鋪墊這麼多句,又點出了白露的後台。

  深宅大院裡,要用一個人,也是有講究的,立春剛才說的,大部分應該都是真話,畢竟在這種事上,說假話是沒有什麼意義的,轉頭問個別人,立刻就能對出來。

  白露不想做通房,這才到了她房裡,圖的也就是服侍幾年,放出去配人了。難得她做事很用心,也沒有敷衍自己的意思,可以當作心腹來培養,只要不侵犯到梁媽媽的利益,有一些私密的事,也能叫她去做。甚至是稍微侵犯大太太利益的事,也可以信任她。——只看她婉拒了大太太讓她做通房的心思,就知道這丫頭是個有主意的。

  立春羨慕白露,又是為什麼呢。她當然生得也很漂亮,不然,大太太也不會拿她和當年的江南第一美人三姨娘比較。

  七娘子笑著按了按立春的手,給了她一個會意的眼神。

  「車到山前必有路。」她同情地說。

  大老爺今年都四十五了,雖然風流倜儻,英俊瀟灑,但在古代,已經算很老了。立春不想走通房的路子,也很可以理解,若是能配個管家,都要比做通房好。

  楊府的通房折損率太高了。

  立春就知道七娘子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奇怪,七娘子雖然過了年才七歲,但說話行事,都像個小大人,和她說話,竟是如與成人對話一般,很多事是不用說白了的。

  立春就更慇勤了些,正好小廚房送夜宵來,她搶著出去接了,先把九哥的那份送到西裡間,又把七娘子的那碗清燉銀耳送到了東裡間。

  「小廚房這些日子還經心吧?」她笑容可掬地問,「曹嫂子人是妥當的,對食材看得很緊,就是有些看碟下菜。大太太說了幾次,仗著寵愛,也都不改。」

  為大太太料理飲食的,當然是最得她信任的人,可以有缺點,沒能力,但絕對是無限忠心的。

  七娘子想隨便說幾句好話應付過去,但想到立春話裡話外隱隱露出的祈求,就改了主意。

  有時候要拉近人與人的距離,求她辦一件事,是最好的辦法。要體現出聽進了立春的話,最好的途徑莫過於找一件讓她可以效力的事。

  「不瞞姐姐。」她看了進來服侍夜宵的立夏一眼,面上有些發苦,「我手頭一向沒什麼銀子,偏生在正院住著,開銷又不小。」她頓了頓,不好意思地說,「曹嫂子那裡,因為九哥搬進來了,每晚又多了一份我的夜宵,正不知道賞多少錢才合適呢。」

  立春心領神會,「這又不是您去叫的,難不成叫您看著九哥吃,自己嚥口水?」她掩口笑了起來,「您放心,曹嫂子那就交給我吧!」

  兩人又說了一會閒話,立春才到九哥屋裡,安頓他上床安歇。七娘子看西裡間熄了燈,也就洗漱了吹燈睡下。

  在黑暗裡,她察覺到立夏一直翻來覆去,不禁心中暗笑。

  這丫頭心實,卻是個很能藏得住事的,雖然聽不懂她和立春的對話,竟也能忍住沒問。

  「立春姐是個聰明人,」她輕聲說。

  在現下的這幾個丫頭裡,最可信的人自然是立夏。還在南偏院的時候,就服侍了她一年多,互相知根知底。立夏這個人,很可以信任,雖然笨了點,但點撥點撥,也是可以成長的。

  「七娘子,我不懂……」立夏果然開口了。

  七娘子點撥她說,「九哥今年多大?」

  「七歲。」

  「大太太春秋幾何?」

  立夏不說話了。

  大太太已經四十了,要等到九哥長大娶妻生子,少說還要十年。

  古代不比現代,過了四十,都算是中年的尾巴了,到了五十歲,已經算進了老年。

  楊家這麼大的家庭,裡裡外外多少事,大太太自己來管,現在還好,過上幾年,難免力不從心。

  到時候自然是抬舉個姨娘管家,自己享福。可大姨娘、五姨娘這兩個姨娘,雖然是大太太屋裡出去的,但當時大太太還年輕,選的都是老實人,管家上就差了點。

  立春跟在大太太身邊已經七年了,對楊府家事極為熟悉,雖然她配人做管家媳婦也很有用,但到底不比抬舉成姨娘來得名正言順。

  大老爺在大秦來說,又算老了,能讓八姨娘懷孕,都算是意外之喜。立春生育的可能就更低了,沒有自己的兒子,就只能一心一意地巴結大太太。

  難怪立春不願意,大太太的算盤打得是很響,可惜,也總是打得太絕了些。一個人如果算計得太精了,就算是對你忠心的,也遲早要漸漸和你離心。

  七娘子輕聲說,「立夏,你要記住,在正院,咱們沒有什麼根基,人脈要一點一點培養,像立春姐這樣的人會對我們示好,就要抓住機會建立起關係……」

  「立春姐又為什麼求到您頭上了?」立夏還是有些不懂。「正如您說的,咱們在正院可是一點根基都沒有……」

  「除了我,她還能求誰。」七娘子冷笑,「若是和白露似的,有乾媽做後台,她也不必求到我頭上了。二姐和五姐哪裡會管她的事,她們是嫡女,求不到立春頭上。只有我們,說來身份也是小姐,但卻處處都有仰仗她的餘地,她才敢開這個口不是?」

  「那您打算……怎麼幫她?」立夏最不懂的是這個,「要知道,您……」在大太太面前,恐怕都沒有立春有體面!

  「大太太倒是賞罰分明。」七娘子的聲音有些發沉。「這五個月裡,要是二太太不死心,又鬧出什麼動靜。卻被我擋在九哥跟前,等大太太回來,我自然就有說話的機會了。」立春其實也就是看好她這支潛力股,畢竟二娘子即將遠嫁,五娘子又是那個性子,有初娘子的成功案例,她成為大太太智囊,藉機上位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立夏就不由得歎了口氣。

  楊家雖然富貴顯赫,居住在楊府的人,卻大都不怎麼快樂。

  就連五娘子、九哥,都有自己的心事。

  「人生在世上,怎麼就這麼難!」她感歎。

  七娘子也苦笑起來,她沒有說話,只是翻了個身,把被子捲得緊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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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7 03:53 PM

17拌嘴

  接下來幾天,府中很平靜。

  沒了五娘子,很多時候氣氛都好了很多,七娘子每天早上起來練一百個大字,和九哥一起吃過早飯,同路到夾道裡再各自進家學讀書,先生的課雖然無聊,但她也聽得很認真,每日裡抄寫女訓、女內訓,字是越來越好看了,先生還誇了她一次。

  六娘子一點都不喜歡文化課,自然就沒有和七娘子爭勝的心思。

  四娘子說好聽了是文雅嫻靜,說得難聽,就是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個屁來,平日裡和這些不同母的姐妹,兩三天都難得說上一句話,就算是在大太太跟前,也都是除了請安,別的一句話不說。七娘子的字寫得是好是壞,和她自然沒什麼關係。

  三娘子在讀書上一向是好的,和二娘子一樣,都有滿屋子的書,七娘子的這點進步,雖然還不能對她構成威脅,但是三娘子的心情也不大好。

  七娘子也不管三娘子的臉色,每日裡早睡早起,過著平靜的生活。

  不管四姨娘在掌權期間會有什麼小動作,都和她無關,她現在要保的人,要做的事都只有兩個字:九哥。

  只有九哥好好的活著,只有他健康成長,七娘子才有在正院繼續往上爬的本錢。

  很快,就到了清明時節雨紛紛的三月中旬。

  四姨娘很早就來了西偏院和王媽媽商量祭祖的事。

  雖然楊家的祖墳、祠堂都在陝西,但禮不可廢,大太太在家的時候,眾人也都要聚在一起到念先祠拜祭老太爺、老太夫人。

  往年拜祭完了,眾人怎麼也要在一起吃一餐飯的。

  王媽媽和立春都不想請這頓飯了。

  倒不是為了錢,只是在求穩。二太太的心思,在楊家沒有誰不知道,九哥和她在一個屋子裡,大太太都不放心,更不用說在一起吃一頓飯了。

  四姨娘很為難,「老爺還特意吩咐我,今年太太不在,讓我們好生侍候著二太太,不要怠慢了她。」

  王媽媽和立春對視了一眼,王媽媽就板起了臉。

  氣氛一時沉悶了下來,四姨娘看了看王媽媽,又看了看立春,才要說話,七娘子和九哥一前一後進了門。

  眾人忙互相見了禮,七娘子就和九哥分頭進了東西裡間。

  四姨娘看著兩人涇渭分明的景象,眼睛就像是飄著霧的湖水,迷迷濛濛,說不清道不明,半日,才笑道,「往年都是在聚八仙吃飯的,今年還是在那裡吧。雖說少了大太太,但二太太的身份,和我們比是天上地下,還是和往年一樣,設三席?」

  二太太往年都是和大太太一席,姨娘們一席,孩子們再一席。

  王媽媽和立春雖然都有些不悅,但好像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白露忽然笑吟吟地掀了簾子,從東裡間踱了出來。

  「姨娘、媽媽、姐姐喝茶。」她禮數周全地捧出了一個琺琅景泰藍游魚小茶壺。

  四姨娘看了眼神一閃,又看了看身後的多寶格。

  上頭立著的,有秦窯五花油彩瓶,有一整套甜白瓷瓶罐,有楚窯雨過天晴仕女聽風瓶……都不是便宜的貨色。

  才不到三個月,七娘子已是儼然換了一副富貴的氣概出來。

  她又看了看白露身上的穿著。

  半新不舊的水紅色長褙子,掐著月牙色的邊,料子倒是尋常的官緞……看來,大太太只是做了些表面功夫,倒還沒有真的寵信上七娘子。

  四姨娘沒來由地就鬆了一口氣。

  這一對雙生姐弟,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九哥且不去說他,七娘子的那安詳大方的風度,哪裡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七歲小孩能具備的?她心裡的彎彎繞繞,要比看起來多多了!

  九姨娘是怎麼生出這一對鬼精靈似的玉人兒來的?

  四姨娘笑吟吟地喝了一口白露倒出來的茶,稱讚,「這龍井味道純正。」

  「老爺特意派人去翁家村搜羅來的。」王媽媽眼裡閃過一絲得意。

  江浙一帶年年出產上千斤龍井,只要是西湖附近摘、炒的,都號稱正宗,但楊家人都知道,只有翁家山西北的廣福寺周圍兩畝地出產的龍井,才能說得上是色綠香郁,味甘形美。楊老爺雖然貴為江南總督,但一年也不過能得上兩三斤這樣正宗的明前龍井。

  四姨娘就算再得寵,再有本事,也只能喝獅峰山上的明前龍井,七娘子雖然是庶女,只是到了大太太院裡,隨手拿出來招待客人,泡的都是這麼好的茶。

  王媽媽對七娘子就多了一分好感:這孩子,行事很有分寸,該炫耀的時候,是不會手軟的。

  四姨娘的笑也有點掛不住了。

  白露看在眼裡,就開口打岔,「說到這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東裡間,「方纔九哥身邊的小雪來求我,說是九哥看了幾本《金玉兒女傳》,就有些走火入魔了,想要學著書裡,讓眾人分開坐,分了小碟子上菜,自己倒酒……又不好意思和王媽媽說的。」

  四姨娘似笑非笑地看了白露一眼,白露微微笑著,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

  大宅門裡,很多事就是這樣,就算是大家心知肚明的醜陋事實,也要用漂亮的借口掩蓋起來,才能擺到檯面上來講。

  不論是九哥還是七娘子,都沒到看《金玉兒女傳》的年紀,只是這個主意,又必須要從少爺小姐的口中說出來,才能有足夠的份量。

  九哥當然是最好的人選,男孩子看看這種胡言亂語的話本小說,也不能算是什麼大的罪過,更何況《金玉兒女傳》這幾年來,大江南北無人不讀,無人不說——都傳到宮裡去了,九哥好奇起來,翻看一下,也是有的。

  立春眼睛一亮,興奮地說,「」好主意,這樣一來,二太太也不至於獨個一席了。

  是啊,姨娘們一向是到偏室自成一席的,這樣一來,二太太可以和少爺小姐們坐在一起,如果是按排行來就坐,九哥要坐在最末,離二太太就遠了。

  防二太太到這個地步,也算是楊家的奇觀了。

  四姨娘臉上明明白白地閃過了一絲諷刺,「好,九哥要這樣做,那當然就得這麼做嘍。」她起了身,徵詢地看著王媽媽,「這安排宴席的事,就請王媽媽操心了?」

  「哎。」王媽媽痛痛快快地答應了下來,「四姨娘只管到時候陪著二太太說話就是了。」

  四姨娘笑著點了點頭,「噯,大姐不在,咱們這留守的就得打點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免得出了什麼差錯,惹人笑話!」她站起了身,「昨日陪老爺到金家赴宴,相識的幾個夫人,都爭先恐後地問起大姐的去向,說是這小半年少了大姐主持局面,她們要寂寞了!」

  楊老爺位高權重,大太太當然也就是社交圈裡的領袖,平時和幾個夫人,走得很近,往往互相到對方家裡做客。

  白露和立春笑盈盈地送走了四姨娘。

  「不過是帶著她到那些個輕浮浪蕩的場合去見識了一番世面,就當自己是個正經太太了。」王媽媽要笑不笑地說,唇邊帶了幾分厲色。

  白露笑了笑,沒有接王媽媽的話頭,直接進了東裡間。

  大太太屋裡,難免也分了派系,白露是梁媽媽的乾女兒,和王媽媽走得太親近,各方面影響都不好。

  王媽媽撇了撇嘴,正要說點風涼話,立春就忙把她拉到了自己日常起居的小屋裡。「當著九哥的面,可不能亂說話。」

  王媽媽雖然不以為然,但也沒有多說什麼,倒是立春若有所思地問王媽媽,「媽媽說,四姨娘這幾次出去,會不會是說三娘子的親事去了?」

  大家女眷,除了正經太太小姐,可以出門做客之外,姨娘出門的次數太多,是會招人非議的。

  王媽媽心頭一緊。

  身為大太太身邊的幹將,她哪裡不知道大太太對四姨娘兩個女兒的觀感?

  若是被四姨娘神不知鬼不覺地說成了親事,大太太不知道要有多生氣!

  她想了想,又搖了搖頭,「說親是正經的事,哪家的太太也不會和姨娘搭這個腔!傳揚出去,是要叫人恥笑的!」

  立春就覺得王媽媽說得也有道理。

  「媽媽經過的事情多,還是您看得準。」她笑著奉承了一句,「清明的事該怎麼安排,我聽您的吩咐。」

  王媽媽心裡的一點點氣,也就消於無形了。

  兩個人商議定了,就分頭去辦事。

  下午七娘子進朱贏台的時候,三娘子正在和六娘子說笑。

  「一般的人家,哪裡會讓女兒看《金玉兒女傳》!」她的笑聲很動聽,就好像清泉打在了石頭上,「被人知道,羞也羞死了!要是我呀,恨不得去撞南牆!」

  七娘子看了她一眼,笑著招呼,「三姐姐。」

  她的聲音和以往比,多了三分甜味。

  三娘子喜氣洋洋地回了禮,「七妹妹好!四姨娘方才去正院,打擾你午休了。」

  雖然是客氣話,她的語氣也很軟,但三娘子到底是不是在客氣,眾人都心知肚明。

  六娘子一皺眉,不再搭理三娘子,回頭專心致志地分線去了。

  黃繡娘卻從繡屏上抬起眼,饒有興致地看著七娘子。

  七娘子眼珠一轉,故作無知,「什麼《金玉兒女傳》,三姐,你可別胡亂編排我……我連那裡頭說的是什麼,都不知道!」

  「噯呀,怎麼,你沒看過嗎?」三娘子一邊說,一邊沖七娘子擠了擠眼,一副你我心照的得意樣子,語氣裡還帶著幾分不屑,「那怎麼是你的丫鬟去和四姨娘說,想和《金玉兒女傳》裡一樣,各人分開坐了,各自吃平素裡愛吃的那幾樣菜?」

  三娘子最大的毛病,就是很容易沾沾自喜。

  「原來如此!」七娘子點了點頭,「三姐姐不愧博學多識,知道得這樣清楚!連《金玉兒女傳》裡有這樣的段落都曉得!」

  三娘子的笑聲就哽在了喉嚨裡。

  六娘子卻忍不住輕聲竊笑了起來。

  四娘子皺起眉,深深地看了三娘子一眼。

  「你、你,你可別亂說話!」三娘子有些發急了,圓臉上的喜氣消失無蹤,餘下了深深的怒氣。

  七娘子看了三娘子一眼,微微一笑。

  她雖然不喜歡生事,卻也絕非任人欺凌之輩。在深宅大院裡,若是連自己的尊嚴都維護不住,只會讓所有人看不起。

  「三姐這滿嘴裡《金玉兒女傳》、情呀愛的……」她搖搖頭,「倒不是我愛嚼舌頭,三姐今年都十三歲了……比不得我們還小,總要留心話語,小心禍從口出。」

  六娘子趴在桌子上,臉都憋紅了,吃吃的笑聲,還是爭先恐後地從她嘴裡跑出來。

  三娘子也快到說親的年紀了,七娘子卻才七歲,誰愛看這種兒女情長的話本,一目瞭然。

  四娘子冷冷地看了七娘子一眼,又瞪了瞪自己的姐姐。

  「都別說話了!」她語調僵冷。「咱們是來做針線的,還是來嚼舌頭的?誰不學,偏學那起子爛舌頭的老婆子!」

  「就是!」七娘子馬上跟了一句,「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是什麼地兒呢!什麼捕風捉影、以訛傳訛的事,都能拿到朱贏台來說。」

  六娘子的笑聲更大了。

  要說嚼舌頭,誰也比不上三娘子,中午白露才說起了《金玉兒女傳》,下午她就用來嘲笑七娘子。

  三娘子漲紅了臉,眼淚已在眼眶中轉來轉去,四娘子氣得說不出話來,狠狠地拍了拍桌子。

  「夠了沒有!」黃繡娘沉聲厲喝。

  屋內頓時靜了下來。

  幾個女兒都起身向先生請罪,楊家最是尊師重道,在黃繡娘面前,沒人敢擺小姐架子。

  黃繡娘也沒有多加苛責,眾人就又坐下開始繡花。

  六娘子一邊擦著眼角笑出的淚,一邊又快又準地刺著眼前的大紅鑲金邊的蘇絨。

  「二姐姐展眼就要出門子,我想做個荷包給她,」她悄聲對七娘子說。

  七娘子心中一動。

  別看六娘子平時沒心沒肺,其實,行事很有章法。

  二娘子在姐妹中人緣不算好,和五娘子也不如三娘子、四娘子親近,可又是大太太的心頭肉。

  六娘子送她荷包,又討好了二娘子,又在大太太跟前露了好。

  七娘子沉思了片刻,就放棄了傚法的念頭。

  六娘子討好二娘子,是六娘子的事,她是庶女,沒有在正院過活,總是要想辦法在大太太跟前獻點慇勤的。

  她和九哥之間的聯繫,已經夠讓大太太忌憚的了,若是再巴巴地上趕著和二娘子、五娘子親近,只會讓大太太覺得她貪得無厭,都有了九哥的照拂,還要再找靠山。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路線,六娘子的做法再討巧,不適合她的,就不能學。

  七娘子緩緩地繡著一朵芍葯花,心不在焉地思忖著。

  不知道清明那天,二太太會有什麼表現呢?



18餘波

  七娘子沒想到消息傳得這麼快。

  第二天早上她還在練字,王媽媽就進了房。

  「王媽媽。」七娘子連忙問好,要放下筆和王媽媽說話,王媽媽卻按住了她的肩膀。

  「七娘子別客氣,繼續練字!」王媽媽臉上一片柔和,笑著又說,「沒想到七娘子也是個不饒人的性子。」

  七娘子心先是一緊,但很快又放鬆了下來:王媽媽只有比她更討厭三娘子的份。

  要不是拿準了這點,她怎麼敢對三娘子口出不遜?

  她若無其事,「怎麼說,我都是正院的小姐……三姐姐也太過分了些。」

  王媽媽就算原本不喜歡七娘子,現在都要對她有三分好感了。

  三娘子一向很得大老爺的寵愛,以前大娘子在家的時候,大娘子對誰都是笑臉相迎,和三娘子之間,也算和睦。

  二娘子性格清冷,三娘子又有幾分怕她,兩個人之間,也沒有爆發過什麼衝突。

  五娘子卻是有幾分羨慕三娘子的得寵……以一個庶女的身份,穿的戴的,都不輸她這個嫡女。但她又品不出三娘子話裡的意思,往往過了一會兒,才暗自氣起來。

  只有七娘子,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和三娘子鬥起嘴卻是千伶百俐,三娘子還是第一次被噎成了這樣。據說昨晚氣得摔了好幾個瓶瓶罐罐,倒叫去溪客坊和四姨娘說話的大老爺有些不舒服,把三娘子叫去說了幾句。

  「若是這兩個小姐,能學學六娘子就好了。」她裝腔作勢地歎了口氣。

  七娘子目光一閃。

  沒想到六娘子的那點保護色,王媽媽是看得清清楚楚。

  「嫡庶有別!」她含笑應著,「再怎麼說,連正院都沒進,卻那樣……不知道的人,還當是嫡小姐呢!」

  王媽媽更滿意了。

  她對七娘子的態度明顯地親近了起來。

  立春一點也不奇怪,倒是九哥暗地裡問小雪,「七姐做對了什麼?怎麼王媽媽看了她,倒比見了五姐還親近些。」

  小雪只好告訴了九哥,九哥聽了,若有所思。

  到了第三天,二娘子都知道這件事了。

  大太太不在,晨昏定省就被大老爺免了,他名士風流,衙門裡沒事的時候,喜歡元龍高臥,在浣紗塢耽擱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姐妹們就少了相聚的機會。

  二娘子惦記小弟弟,又忙著繡嫁妝,只好和七娘子、九哥約了,每隔三天,讓這對姐弟到她的幽篁裡吃晚飯。

  吃過飯,二娘子就給七娘子使了個眼色,自己踱到了小書房去。

  七娘子只好乖乖地跟上去。

  幽篁裡是一進的小院子,二娘子愛潔,平常早、午飯在西廂吃,七娘子來了幾次,每次都是在西廂吃了飯就走,這還是第一次進正屋。

  正屋也是小小巧巧的裡外三間,二娘子的丫鬟小寒站在西裡間門口,對她含笑招手。

  七娘子對她笑了笑,掀開竹青色琉璃簾子,進了西裡間。

  幽篁裡被佈置得很雅潔,屋裡屋外,都沒有多餘的裝飾,不過只看這色澤均淨的玻璃珠簾子,就能體會出雅潔背後的富貴。

  西裡間裡有兩三個松木大書架,上頭疊了滿滿的書,好些書揭開了幾頁亂糟糟地堆在一起,窗前青玉案上一個竹筆海塞滿了毛筆,蟬翼宣、薛濤箋……散亂地放了一桌子。

  七娘子看了,倒覺得很親切,也對二娘子多了幾分敬意。

  看得出二娘子是真有學問。

  二娘子坐在青玉案前,看到七娘子進來了,就指了指窗邊的一把紅木圈椅。

  「你和三妹拌嘴的事,已經傳到了父親耳朵裡。」她開門見山。

  七娘子不由得一挑眉毛。

  以前小時候和夥伴們玩耍,也難免口角,當時她最看不起的就是這種人,稍微受了氣,就喊『我要告訴我爸』。

  想不到三娘子居然是這種人。

  「三姐姐……」和二娘子說話,不比和王媽媽,可以肆無忌憚地展示她對三娘子的憎惡,七娘子沉吟了片刻,就要開口。

  「三娘子這件事做得很不漂亮。」二娘子打斷了她的話。「父親倒並沒有偏心,說了她好幾句。」

  大老爺也就是昨天去了溪客坊,七娘子只知道三娘子摔了些碗盤,被大老爺說了幾句,倒不知道三娘子是告狀不成,反而落了不是。

  就連這不完整的事實,都還是王媽媽告訴她的。

  消息太不靈通了!七娘子暗自感慨,旋即,又佩服二娘子的本事,別看她每日深居簡出,不動神色之間,原來對溪客坊的事都這麼清楚。

  溪客坊可是四姨娘經營了多年的地盤,裡頭的事,一向是很少傳到外面來的。

  「但是,」二娘子也不在意七娘子的沉默,「父親雖然嘴上不說,心裡,卻是一定會對你有所不喜。畢竟,他最喜歡的是兄友弟恭……閤家和睦。」

  她臉上飄過了淡淡的諷刺。

  七娘子不以為意。

  大老爺就是看在九哥的份上,都不會對她厭惡到十二萬分,再說,這樣的小事而已,能有多不喜歡?退一步說,不喜歡就不喜歡吧,在內院生活,看的不是大老爺的臉色,而是大太太的喜惡。

  「小七魯莽了。」她細聲細氣地自我檢討。面子功夫,還是要做的。

  二娘子不以為然,「難不成還任她說那些個不要臉的話?」

  她的語氣一向是淡淡的,很少這麼激烈。

  七娘子詫異地看著二娘子。

  「分明是偏房庶女,」二娘子的不屑非常明顯,「卻不知輕重,每日裡搬弄是非,口蜜腹劍……偏生手段又那麼笨拙!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七娘子頓時對二娘子多了幾分親近。

  一年前她和九姨娘才到蘇州的時候,三娘子是第一個來南偏院探訪她們的。

  當時她笑得很甜,態度,也很客氣。七娘子還暗自慶幸,她不是個難相處的人。

  沒想到才出了南偏院的門,她就笑得前仰後合,銀鈴般的笑聲,傳得老遠。

  「九姨娘身上穿的,還不如溪客坊的粗使丫鬟!」

  九姨娘和七娘子才送她出門,當時就在院子裡,這話,肆無忌憚地傳到她們的耳朵裡。

  有時候,怨就是這樣結下的。

  只要想到九姨娘當時眼中流露出的傷心,七娘子就恨不得扇三娘子幾個耳光,教教她做人的道理。

  她勉強克制住了應和二娘子的衝動。

  二娘子是姐姐,說三娘子幾句,是佔了身份,佔了理。

  她也是偏房庶女,又是三娘子的妹妹,有些話,二娘子可以說,她不可以。

  「三姐有時候,是有些不講究。」她含蓄地應和,「但小七也有些僭越了,畢竟是姐姐……還請二姐不要見怪。」

  二娘子面露一絲讚賞,卻沒有多說什麼。

  兩個人說了幾句寒暄的話,又提到了八姨娘的肚子。

  「大寒服侍得還算盡心。」二娘子淡淡的,「只是八姨娘懷相不好,心裡的事又多,難免一天兩日的折騰。」

  「算來,再過四個月,家裡又要添人口了。」七娘子作出高興的樣子。

  二娘子歎了口氣,沒有應聲。

  七娘子發覺她怎麼都看不透二娘子的心思。

  別看二娘子平時一副方正嚴明的樣子,其實心底對這些事,門兒清吧?

  很快就到了清明,清明那天早上,七娘子早早起床,梳洗打扮。

  這樣嚴肅的場合,就不適合再與九哥一起扮雙生子了,再說,二太太又不是傻瓜,她和九哥之間的神態,還是有很大差距的,能騙得了一次,難道還能騙第二次、第三次?

  大太太打的想必也不是這個主意。

  不過,雙生子親密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七娘子都寫完一百個大字了,九哥才剛剛起床,揉著眼一邊往外走,小雪一邊給他穿衣服,又把他哄到淨房裡洗漱。九哥在主屋住慣了,時常走反。

  吃過早飯,王媽媽和立春忙拿了鑰匙去開主屋的門,昨天已經叫人灑掃過了,今日眾人要先聚集在這裡,聽大老爺說幾句話。

  七娘子和九哥就規規矩矩地進了主屋正廳,數了排行先坐了下來。沒有多久,姐妹們陸陸續續都到了,大家互相見過禮,大老爺也甩著袖子進了正廳。

  大老爺是有年紀的人了,這些天一直宿在浣紗塢,此時就有些沒精神,眼底下有淡淡的黑青。

  他說了幾句場面上的話,又捏了捏九哥的小臉蛋,就帶著他先去了念先祠。

  七娘子就坐在九哥身邊,大老爺的眼神掠過她時,明顯地頓了頓。

  七娘子垂頭斂目,做出一副很嫻靜的樣子來。

  大老爺喉頭動了幾下,終於還是沒說什麼,牽著九哥出了正廳。

  他一走,廳裡頓時熱鬧了起來,三娘子還是一臉喜氣洋洋的樣子,帶著笑和四娘子搭腔,「四妹,你幫我看看,我的項圈是不是扯著頭髮了。」

  眾人的目光頓時就集中到了她的脖子上。

  三娘子胸前掛著一個紅寶石赤金項圈,黃金瓔珞沉甸甸地墜在她胸前,看著,不但是足金,而且還下了很大的功夫精雕細作。而且金燦燦的,看起來,就像是新上身的一般。

  這個項圈隨隨便便,價值上千兩是跑不掉的。

  三娘子雖然沒有對七娘子說一個字,但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眾人:拌個嘴不算什麼,她受了委屈,大老爺自然會補償。

  眾人的目光就又調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身上沒有什麼多餘的裝飾,只有鬢邊插了一朵珠花,手上籠著玻璃種的藍花翡翠鐲子。

  翡翠也不能算是很名貴的玉料。

  二娘子暗自皺了皺眉,面上多了三分冷意。

  七娘子就好像沒有聽出三娘子的弦外之音一般,猶自低頭專心地望著手裡的帕子。

  三娘子得意地和四娘子說笑起來,議論著小香雪的梅花謝了,玉雨軒的梨花開得好。

  七娘子這才抬起頭叫白露,「給我倒茶。」

  白露忙笑吟吟地和立春一起捧了茶壺,一個一個小姐加了過來,一邊續茶,一邊和立春聊天。

  任你三娘子多得大老爺的歡心,只要你是偏房庶女,就不能把丫頭帶進主屋!

  六娘子眸中閃過了一絲諷色,看了三娘子一眼。

  三娘子雖然還是笑容滿面,但眼裡的笑意已經消失無蹤。

  倒是二娘子,看上去還是平平常常,冷冷淡淡,眼底卻柔和了起來。

  「侄女們都到得好早,」院子裡忽然傳來了二太太的笑聲。「我來遲了!」

  「二嬸!」眾人都起身招呼行禮。

  二太太牽著一個嬌嬌怯怯的小女孩,進了堂屋。

  七娘子不由留神打量第一次見面的八娘子。

  八娘子和七娘子、九哥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七娘子先出了娘胎,九姨娘還在使勁生九哥的時候,八娘子就落地了。這三個孩子,只差了兩三個時辰不到。

  和七娘子、九哥的高挑不同,八娘子顯得很瘦小,七歲的人了,看上去就像五歲、六歲一樣。

  她穿著粉藍色亮緞裙子,桃紅色滿地金繭綢襖,單從長相上看,是個美人坯子,可惜透著病容,有些壓不住這漂亮的衣著。

  八娘子好像很依戀二太太,和姐妹們見過禮,就倚到二太太身邊。

  二太太在客位上喝過兩碗茶,就帶了姐妹們到念先祠祭拜。

  大老爺已經帶著九哥祭拜過了先人,先行離去了,沒有和二太太打上照面,只是留了話,中午把九哥留在他那裡吃飯。

  王媽媽和立春難掩喜色:大老爺心裡最疼愛的,還是正院的九哥!

  二太太也沒有尷尬,笑吟吟地聽了小丫鬟的話,點點頭讓她下去了。回身帶著女兒家們進了念先祠。

  念先祠是三間小屋打通了做成的小祠堂,一進屋就能看到一溜紅木長案,上頭供著十多個牌位,每個牌位上方還掛了栩栩如生的音容圖。

  七娘子只是撩了一眼就不敢多看,跟在二太太身後魚貫給每個牌位上香跪拜。

  十多個牌位,說快也快,很快就祭拜完了。

  原本肅穆的隊伍出了念先祠,一下就熱鬧起來。

  三娘子把八娘子拉到身邊,笑嘻嘻地逗她說話。

  六娘子也湊到七娘子身邊,議論著八娘子身上的新裝,「雖說料子是好料子,但桃紅配粉藍,卻有些俗了!」

  而且,也顯示出了八娘子臉色不好的缺點。

  七娘子胡亂點了點頭,「前面就是小香雪了吧?」

  小香雪的白梅花大半都落了,一叢綠葉中隱隱約約露出了半個屋頂。

  六娘子笑著說,「嗯,從這條路岔過去,就到了小香雪。直行再左轉,是聚八仙。」

  一邊說,兩個人一邊走,已經看到了聚八仙周圍開得團團如雪的瓊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7 04:05 PM

19春宴

  七娘子還是第一次參加楊府女眷內部的宴會。

  她規規矩矩,按照排行坐到了六娘子身邊的高幾後,把最靠近二太太的位置留給了二娘子。

  三娘子坐在二太太右邊下手,二娘子坐在二太太左邊下手,八娘子就只好坐到七娘子對面了,二太太往年是要和大太太坐在一起的,大太太不在,她就大大方方地坐到了上頭打橫的位置。

  幾個楊家女兒就互相使眼色。

  這裡是大房,大太太只是暫時離開,按理來做客的二房主母,怎麼都要給大太太留一個空位置,體現出雖然大太太人在外地,但做妯娌的還是很尊重她。

  楊家每年吃年夜飯的時候,都要在大老爺下手給二老爺留個位置,就是這個道理。

  二太太也是書香人家出身,怎麼行事這麼沒有章法?

  大家坐定了,王媽媽和立春就張羅著上菜,四姨娘笑吟吟地從偏廳進了正廳,對二太太施了一禮,「給二太太請安。」

  二太太連忙笑著點了點頭,態度也很熱情,「這些時候大姐不在,辛苦你了。」

  四姨娘連忙謙讓,「說不上辛苦,也沒有多少事要操心。」又問,「二太太今日少人陪,可要叫幾個說書的女先兒過來解悶?」

  大太太是從來不在小姐們跟前聽說書的,她家務繁忙,一年也難得有兩天想起楊家養的這幾個說書先生。二娘子面露不悅,卻沒有說什麼。

  二太太笑得很客氣,「不必了,今日早起,有些睏倦,想著早些吃完,在聚八仙休息一會。」

  一邊說,她一邊對四姨娘點了點頭,像是在多謝她的好意。

  七娘子就覺得有些不對。

  察言觀色,她是一把好手,前世她在人際關係錯綜複雜的辦公室生存了三年多,居然四面討好,靠的就是察言觀色的過硬功夫。

  二太太和四姨娘前幾年來往應當是不少的,前幾年四姨娘執掌家務,兩家人日常總有來往,怎麼如今卻是一副陌生的樣子?彼此之間客客氣氣的,看不到一點人情味。

  裝得太過,就有點假了。尤其四姨娘這個人,見面三分情,就算二太太不拿她當回事,她都要上來套套近乎的。

  七娘子留了心。

  四姨娘也沒有再多說什麼客氣話,就回到了姨娘們吃飯的偏廳去了。

  一點都不像是她平時的行事。

  這頓飯吃得波瀾不興,因為二太太喊累,大家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吃了些東西便散了。七娘子想出的好主意,因九哥不在,倒沒有發揮什麼作用。

  吃完飯,二太太也沒有馬上離去,果然到聚八仙裡廳的美人榻上歇息下來,囑咐八娘子跟著姐姐們在聚八仙周圍走走散散,消消食。

  進了三月,天氣和暖起來,大家都沒有離去,三三兩兩地在聚八仙裡裡外外說閒話,賞瓊花。

  七娘子和六娘子站在最繁茂的那株瓊花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刺繡上的事,六娘子已經做好了給二娘子的荷包,又覺得過於簡薄,送不出手,正在發愁要加繡什麼,一會兒嫌繡屏太招搖,一會兒又嫌手帕太細巧,兩個人說來說去,都沒有定論。

  三娘子和四娘子遙遙地站在路邊,採擷著道邊盛放的杜鵑花,二娘子帶著八娘子,不知道去了哪裡。

  聚八仙附近就冷清下來,那些服侍著的丫鬟、婆子們,也都各自去吃飯了,還在輪值的,也都遠遠地離了聚八仙,站在路邊說笑——二太太好靜。

  姨娘們更是早走了,她們身份尷尬,有二太太在,就十分的拘束,倒不如散開各自自在。

  七娘子就看到聚八仙側門那裡,水紅衣裳一閃而過。

  四姨娘今天穿的就是水紅色長褙子。

  六娘子還說個不休,七娘子看了看她,尷尬地笑了起來。

  「六姐,我去淨房。」她小聲說,有些羞窘。

  六娘子一下笑了,「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她倒是沒有說與七娘子同去。

  七娘子就招呼了白露,一道進了聚八仙東偏廳裡頭的淨房。

  隱隱約約,能聽到後廳傳來了二太太的說話聲。

  七娘子豎起耳朵聽了聽,卻聽不真,她就低聲對白露說,「幫我翻到窗戶外頭去!」

  淨房後頭是一大叢瓊花,遮住了有心人的視線,翻出窗戶,她就能繞到後廳窗戶邊,聽聽二太太和四姨娘都在商議什麼。

  若只是四姨娘一個人,七娘子當然樂得坐山觀虎鬥,可現在大太太不在……二太太的心事,又全在九哥一人身上。

  她不能不聽聽二太太和四姨娘到底在商議什麼!

  白露臉色刷一下就白了,她遲疑地望著七娘子,沒有說話。

  七娘子也坦然地回視著她。

  白露能不能成為她的心腹,就看這一刻了。

  她沒時間解釋前因後果,也不想解釋……白露如果心裡還向著大太太,沒有把自己這個主子當回事,可能就不會幫助自己,做這種離經叛道,沒規矩的事。

  但若是白露心裡有自己,那就不一樣了,在大宅門裡生存的女人,私底下哪一個沒有些見不得人的事情?不要說翻窗偷聽,趴在地上的時候都有!

  白露面上閃過猶豫,她看了看七娘子鎮定的表情,咬了咬唇,當機立斷,「我替您去!您就在這等著!」

  七娘子一下鬆懈了下來,心口軟融融的。

  白露終究是向著她的。

  「你太高了。」她笑著說,「不要緊,我在西北的時候,比這還野呢!」在西北生活的時候,有限幾次,她能和楊家村裡的親戚們聚在一起,孩子們淘氣,上樹上房,大人們都不以為意,七娘子雖然不能說身手靈活,但翻過聚八仙這矮小的窗戶,還是不難的。

  白露就幫著七娘子爬出了窗戶。

  她小小的身影,被瓊花叢遮著,連白露這樣的有心人,都只能隱隱約約地看到她的頭頂。

  七娘子很快就閃到了後廳窗下。

  聚八仙的這一側靠著假山,被瓊花從環繞,沒事的時候,是不會有人過來的。

  或許是因為這樣,窗戶只是虛掩著,沒有關實,隱隱約約的人聲,就從窗戶縫裡飄了出來。

  四姨娘似乎很感慨,「說是這樣,可誰知道他們家到底是怎麼個境況,我上回在金家與他們家的十三姨娘攀談起來,只說是雖然近年來他們家太太不管事,卻又反而更亂了些,新上來的幾個管事姨娘,都不大頂用。」

  二太太似乎有些不高興,「說是這樣說,到底也是布政使!你要是還不中意,我也無話可說了。就看大嫂怎麼安排吧。」

  七娘子倒覺得有些無趣:說的肯定是三娘子的婚事了。

  江蘇布政使李文清是大老爺多年的老下屬了,大老爺總督江蘇、浙江、福建三省,軍政事務繁忙,李文清就管著江蘇省裡一切大老爺不願操心的事,是他的得力助手,三天兩頭上門來說話,連大太太對李太太都有格外的好臉色。

  李家有意為嫡子說三娘子為妻,也不足為奇。李家和楊家不同,子嗣繁多,足足生了十多個兒子,李老爺續絃三次,嫡子滿屋亂竄,一點都不稀奇。

  三娘子若是說過去給嫡子做正妻,那人自然也是遂意的,有楊家做靠山,將來分家時,明裡暗裡,總能多佔些好處……在三娘子這邊,看在楊老爺的面子上,誰也不會給三娘子不痛快的,也稱得上是門好親。

  四姨娘卻有些猶豫,「讓您操心了!只是這事……還請容我再想想!」

  二太太哼了一聲,沒有答話。

  七娘子無聲地歎了口氣,她對三娘子的婚事沒有絲毫興趣。雖然不喜歡這個姐姐,但她也不像大太太,卯足了勁兒要在三娘子的婚事上給四姨娘使絆子……這可是關係了三娘子的一生。

  四姨娘又開口了,語調婉轉了許多,「您難得來一次,也出去走走,賞賞花,我就先告退了!」

  二太太似乎有些疑惑,「這麼著急走?我們姐兒倆要聚在一起,可不容易——你手頭的那事——」

  「三娘子沒說上個好親,我又哪有心思想別的?」四姨娘有些哀怨,「大太太眼看著就要回來了,這才幾個月功夫,挑中了人,還要和大老爺廝磨……」

  二太太重重地歎了口氣,語氣有了些不耐,「知道啦,李家,你是看不中的!」

  四姨娘還在說話,但七娘子已經悄悄地退回了淨房外頭,伸手讓白露拉著她,翻進屋裡,整理著褶皺了的衣裙,又理了理頭髮。

  偷聽也是要講究技巧的。

  就算別人沒留意到,六娘子肯定知道她消失了多久。

  上個淨房上了半個時辰,那是大笑話……再說,知道了她們在說的是什麼事,七娘子也就沒了聽下去的興致。

  七娘子一邊和白露說話,一邊出了淨房。

  正巧迎面撞上了四姨娘身邊的霜降。

  兩邊都愣住了。

  還是七娘子先回過神,對霜降點了點頭,從東偏廳拐出了聚八仙。

  六娘子正和八娘子坐在聚八仙外頭的石墩上說笑,在耀眼的陽光下,八娘子的臉色似乎也好看了不少,見到七娘子,她們同時迎了上來。

  七娘子連忙壓下了心中的思緒,對八娘子親切地笑了笑,謝過她送給自己的衣服。

  八娘子和二太太比,就要靦腆都多了,二太太對人倒一向是親切和氣,大方雍容的,八娘子卻只是笑著說了聲不必客氣,就害羞地縮到了六娘子身後。

  後廳的門忽然被打開了,兩三個丫鬟出來打水端進去給二太太洗漱,不多會,二太太笑著和姐妹們說了說話,便拉著八娘子出了聚八仙,王媽媽和四姨娘不知從哪裡出來,一左一右把她送出了百芳園。

  眾人也就各自回房休息。

  七娘子回到西偏院時,九哥已經睡了一覺,小雪正裡裡外外忙著服侍他洗漱。立春和王媽媽忙圍上去獻慇勤,七娘子就帶著白露進了東裡間。

  在聚八仙聽到的那幾句話,還縈繞在腦海中,不肯消散。

  四姨娘說話一向是很有玄機的,這次也不例外,她和二太太說的幾句話,七娘子越回味就越覺得不對勁。

  兩個人要聯手,總是要有些共同的目標,或是可以交換的利益。

  聽四姨娘的口風,是想在這五個月內找到可心的人家,讓二太太說媒,她再向大老爺做些功夫,等到大太太回來的時候,木已成舟,就算大太太再生氣,也都沒有辦法了。

  計策是好的,但二太太為什麼要幫四姨娘這個忙?為三娘子說親,二太太就必定會得罪大太太。

  她可沒有什麼要求著四姨娘的地方。四姨娘自從幾年前被大太太從管家的位置上趕了下來,一直都是靠著大老爺的寵愛,才能維繫著自己的體面,可不是當年管家時威風八面的樣子了。

  難道是四姨娘手裡握了二太太的把柄?

  二太太這麼多年來,都想打九哥的主意,行事要是不注意一點,有什麼把柄落到四姨娘手裡,也不是不可能。

  又是什麼樣的把柄讓二太太這麼賣力地為四姨娘辦事呢?

  七娘子想了半天都沒有想通,四姨娘行事,一向是這樣輕描淡寫中蘊含了無限的深意。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放下了這件事。

  二太太到底想做什麼事,只要三娘子的親事真的說成了,就不怕自己不知道。

  四姨娘要做什麼,必定會露出端倪的。她雖然得寵,但也不能一手遮天,就算大太太不在,王媽媽、立春,也都能和她抗衡。只要能護住九哥,別的事,輪不到她來管。

  七娘子就把這件事放到了一邊,把立春請到東裡間來說笑了好一會,旁敲側擊地問了問九哥的情況。

  九哥雖然是大老爺唯一的兒子,但大太太把他看得很緊,一向是很少到外院去的,這次跟著大老爺到外院吃飯,對他來說是很新奇的體驗。

  據說大老爺問了九哥一些書本上的事,九哥有的答了出來,有的答不出來,大老爺也沒有說什麼,吃過飯就讓九哥回來歇息了。

  大老爺當年乃是探花及第,一向很看重子女們的教育,在幾個子女中,他特別寵愛的二娘子和三娘子,都是讀書上用心的,五娘子雖然也是嫡女,但因為一向不怎麼愛讀書,大老爺看得就差了一些。

  九哥雖然現在是獨子,怎麼說都是萬千寵愛在一身,但將來如果有了弟弟,恐怕就要多用點心讀書了。

  七娘子就惦記起了八姨娘的肚子。

  這次清明祭祖,八姨娘都沒有參加,在自己的七里香裡休息,這幾天她又請了幾次大夫,還讓大寒來請示立春,想派大寒到寒山寺祭拜一番,為肚子裡的孩子祈福。

  立春自然不會做這個惡人,四姨娘不但答應了,還親自帶著大寒去了寒山寺,也不知道在路上,又轉去了哪裡。

  或許八姨娘是無心為四姨娘鋪路搭橋,但真正的高手,總是能藉著所有機會達到自己的目的,還能在上司面前賣好。大老爺知道四姨娘對八姨娘這麼上心,就又到溪客坊坐了很久。

  七娘子有種預感,接下來的幾個月,四姨娘會常常出門。



20人情

  她猜的沒有錯,四姨娘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的確是常常被大老爺帶著,到外頭去做客。

  王媽媽很看不上她的輕狂行徑,時常和立春抱怨,四姨娘行事這麼沒譜,大太太的臉面,難免也跟著受損。

  誰都沒有往三娘子的親事上頭想,二太太和四姨娘一向不親近,也沒有什麼來往,這段時間,也就是二太太送了些時令鮮果給楊家人時,四姨娘也派人送了些瓊花回去。

  七娘子看在眼裡,不動聲色。

  這個月大家都很消停,沒有出什麼岔子,三娘子就好像忘記了和七娘子之間的口角,見了她,還是親親熱熱,滿口的七妹妹。

  很快就到了五月,從端陽日起,每天早上起來,白露就端了雄黃酒來,為七娘子在額頭上畫王字。立夏最近一空下來就打長命縷,不但給七娘子做了花色精緻的五色縷掛在手臂上,還在床頭、床邊都懸了起來,保佑七娘子長命百歲。王媽媽和立春商量過了,從端陽起,每天都熏一遍艾草、青蒿,搞得屋裡屋外都是艾草濃烈又不乏清香的味道。

  六娘子送了兩個香包到西偏院來,一個給九哥、一個給七娘子,「費盡心思就做了這兩個,你們不要嫌棄!」

  九哥和七娘子才吃完飯,兩人坐在堂屋裡閒談,說著九哥學裡的事,見到六娘子來了,都站起來問好,聽到她這麼說,都說,「謝謝六姐的好意。」

  六娘子送的香包果然很精緻,裡頭裝了平安符、厭勝錢、雄黃粉,給九哥的那個繡了猴子上樹,給七娘子的繡了老虎打盹,都是可愛諧趣的花樣,繡工精巧,活靈活現,兩人都很喜歡,翻來覆去地看個不停。

  九哥就和七娘子商議,「回什麼禮給六姐好呢?六姐手這麼巧,也不知道送什麼才合適。」

  七娘子看他懂事的樣子,心裡有些發酸,顧不得立春在一邊看著,就摸了摸他的頭,笑著說,「送什麼都好,就是圖個好意頭。」

  九哥很生氣,抱著頭叫道,「別摸我的頭,我又不是小孩了!」

  立春和白露笑得前仰後合,連東裡間裡的立夏、西裡間裡的小雪,都笑了起來。

  七娘子一邊笑,一邊應,「嗯,不是小孩了,九哥是大人了。」

  「就是。」九哥挺起胸膛,很得意,「我是男子漢了,以後,輪到我來摸你們的頭啦。」

  七娘子笑著還要再說什麼,就見到霜降進了西偏院。

  幾個人的笑都收了起來。

  四姨娘這時候打發人到西偏院來做什麼,大中午的,王媽媽也不在西偏院。

  立春就下了台階,走到霜降身邊低聲詢問起來。

  霜降和立春低低地說了幾句話,立春訝異地回頭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皺了皺眉。

  不期然就想起了在聚八仙和霜降不期而遇的情景。

  九哥就有些不安地對七娘子使了個詢問的眼色。

  他的眼神靈動活潑之餘,總有些憂鬱,黑嗔嗔的,就好像是兩顆小小的寶石,明亮神秘,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七娘子卻看出了裡頭蘊含著的關心。

  她心頭一暖,笑著對九哥搖了搖頭,示意他放心。

  立春就走進屋子,在七娘子耳邊輕聲說,「封家太太來了,在側門外等著……」

  九姨娘娘家姓封。

  九姨娘的父母並弟弟都去世好幾年了,原本家境就不算好,否則也不用九姨娘當繡娘來貼補家計。

  現在還在世上的是九姨娘的弟妹,帶了一雙兒女,平日裡也就靠繡花來掙兩口飯吃,從前,倒也一直不曾向楊家開口,直到九哥出生後兩三年,封太太眼睛不好使了,沒辦法再繡花,也就只好忍恥登了楊家的門。

  那時候九姨娘還在西北,大太太倒也不曾短了他們的,每年臘月裡上門,總會給上一二十兩銀子,又送些中等布料把人打發了,去年臘月裡,立夏打聽得大太太還多給了一雙金鐲子。

  姨娘的家人,並不算是楊府的正經親戚,封太太每次上門,都是在後門求人進來通報正院。有時候大太太懶得見她,就叫人送了東西出去,在大門口給了,連口茶都不留。

  不過,現在大太太不在家,管著姨娘們的是四姨娘,二門上的婆子就回了四姨娘,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沒有什麼好疑慮的。四姨娘派霜降來告訴七娘子,也是應該的,封家的人來了,總要和七娘子說一聲。

  怎麼才端午就又上門來了?不會是家裡出了什麼事吧?

  七娘子就有些坐不住了,她看了看一臉好奇的九哥,對他使了個眼色。

  九哥站起身打著呵欠,進了西裡間。

  七娘子這才讓霜降上了台階進了門檻,低聲問,「可說了是什麼事?」

  霜降眼底閃過了一絲不屑。

  四姨娘雖然為人作妾,但是娘家倒還算富裕,這些年來大老爺和他們走動得也勤,次次上門,都是以大老爺外祖家的身份上門來做客的,走的是正門,坐的是客位。

  哪裡和封家似的鬼鬼祟祟,到後門來求人通報?

  「也沒有什麼別的事。」她回答得很含蓄。

  七娘子臉就一紅:沒什麼別的事,就是來要錢的了。

  她沒有見過封太太,九姨娘也多年沒見親戚了,去年還是立夏偷偷到後門去見了封太太一面,給九姨娘帶了幾句問好的話。

  現在王媽媽偏又不在,說不得,只好動用自己的私房了。七娘子有些沮喪,倒不是在乎這點錢:王媽媽知道了,轉頭和大太太一學,大太太又要覺得她心向著九姨娘的娘家,和自己不親了。她才剛到正院,哪裡禁得起這麼折騰?

  「四姨娘問,七娘子要不要見一見封太太?」霜降語氣裡不以為然的味道很濃。

  七娘子咬了咬唇,詢問地望了立春一眼。

  立春有求於自己,這點事,倒不至於作梗。

  「我陪著七娘子吧!」立春笑盈盈地說,「回頭王媽媽、太太問起了,也好有個說法。」

  七娘子感激地望了立春一眼,把立夏叫到身邊,吩咐了幾句,就進了屋,換了件見客的鮮亮衣裳。

  「又何必?」霜降和立春遙遙走在長廊前頭,撇了撇嘴和立春議論,聲音卻大得能讓七娘子聽見,「就按封太太身上的衣服,咱們家三等丫鬟走出去,都鎮得住!」

  七娘子就覺得,不是一家人,真的不進一家門,霜降口中的話,和三娘子說過的何其相似?

  四姨娘還是很慇勤的,雖然沒有親自出面,但還是把封太太領到了側門裡待客用的余容苑裡。

  余容苑有三進,很是闊大,長年累月都有人打理,以備不時之需,現在是牡丹、芍葯季,院裡一叢芍葯花開得正艷。

  院子裡站著一對母子,都是穿著青布衣裳,所幸上頭還沒有補丁,封太太頭髮花白,雙眼微瞇,眼睛周圍帶了深深的魚尾紋。站在她身邊的少年,大約也就是十二三歲的樣子。

  這少年生得和九哥有幾分相似,但要比九哥更貌美得多了。

  雖穿得破舊,皮膚卻白得像最上等的羊脂玉。

  大約聽有人來,少年略微一轉。

  七娘子對上他的眼睛,不由就呆住了。

  那雙眼睛漆黑明亮,燦若星辰。襯在白玉般的面孔上,說不出的好看。

  七娘子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以好看成這個樣子。

  這少年只是隨隨便便站在這裡,儘管粗衣布服、神色拘謹,卻已經是把千妍百魅的芍葯花比到了泥土裡。

  幾個丫頭面上同時都泛起了一點□。

  七娘子在余容苑門口就停了下來,笑吟吟地沖白露使了個眼色。

  白露就上前拉著霜降,開始誇她穿的衣裳,讚美聲連珠炮似的蹦出來。

  立春會意地笑了笑,也停在門口,和白露一唱一和,誇起了霜降。

  七娘子帶著立夏進了余容苑。

  封太太就知道是九姨娘的女兒來了——她認得立夏。

  就要行禮。

  七娘子搶前幾步,扶住了她,輕聲又急促地說,「快不要這樣。」

  她回頭看了看霜降和立春,「到廊下說吧!」

  大太太不在,她們才能進府,卻到底不是正經的客人,也沒個人端茶送水的,余容苑裡空蕩蕩的,沒有別的丫鬟,正好說話。

  封太太睜著迷濛的眼,從上到下,從下到上看了七娘子好幾遍,才擦淚,「很像九姨娘!」

  七娘子和九哥生的其實都不像父母。

  七娘子抿唇笑了笑,給封太太行了禮,「見過您。」

  說起來是舅母,又不能叫舅母,也不是正經的客人,也不是家下的奴僕,只好含糊帶過稱呼。

  封太太連忙還禮,雖然穿著破舊,但她舉止有度,看得出,受過嚴格教養。

  「犬子封錦。」她擦了眼淚介紹。

  七娘子看了他一眼,封錦神色有些侷促,卻並未使得他的美貌失了色。

  「封大哥。」她行禮,封錦還了禮,抿著唇,就好像抿著春天裡剛落下的桃花瓣,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七娘子。

  眼底透著一股黯淡的痛苦,讓他的美麗就像是深垂的夜空,帶著隱隱的壓抑。

  「大節下的,也沒能派人去問候一聲,是我的不是。」七娘子先道歉,「太太現在出門了,不在家,管事的王媽媽也不在,這才能偷空出來相見,卻也怠慢了。」

  封太太聞絃歌知雅意,面色不由得一苦,但還是維持著禮貌,「若是相見不便,就快些回去,不要在太太跟前落了不是。」

  七娘子就明白了,封太太對大太太的忌諱,一清二楚。

  「雖然才進正院沒有多久,但手頭還是有幾個閒錢的!」她給立夏使了個眼色,立夏就從懷裡捧出了一個小匣子,「家裡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有什麼我能幫忙的,您只管說。」

  先給錢,再問事,封太太也好開口,也能顯示出她是真關心。

  封太太面色羞紅,示意封錦接過簇新的樟木匣,「倒也不是……也算是喜事吧,」她扭捏地扯了扯封錦,「這孩子原本一邊做些零活,一邊在私塾讀書,今年春試,不知怎麼地,他竟考上了童生。」

  大秦的科舉制度,過了縣試、府試,就是童生,再過院試,可稱秀才,一個月就有二兩銀子可拿,還能免去幾畝田地的賦稅,在街坊鄰居裡,也算是個人物了。

  「恭喜恭喜!封大哥今年——」七娘子很高興,平時聽家下人說起,她也知道楊老爺是十三歲中童生,十四歲中秀才,在當時被目為神童,封錦看樣子,也就是十二三歲大小。

  「十三歲。」封錦平聲靜氣地回答。

  他的聲音也很好聽,徐緩靜謐,沁人心脾,就好像山間泉水發出的叮咚聲。

  與九哥竟有幾分相似。

  從他的聲調、舉止來看,封錦已經漸漸地放鬆了下來。

  「好事!」七娘子精神一振,也明白了封太太再登門的緣故。

  封錦平時可能一邊讀書,一邊做些零碎的活計,再靠著封家另一個女兒的針線,這才能維持家計。

  現在他考上了童生,年紀又還小,封太太自然想要讓他再進一步,至少考個秀才的功名在身上。

  那這半年的花銷肯定就成了問題……也是沒有辦法,才忍恥登門的。

  她就拉了拉封太太的手,扶著她往長廊深處走了幾步,低聲說,「匣子裡有三十兩銀子,您拿回去,打了楊家的名頭,置辦上幾畝田地,一年的出產,也夠全家嚼谷的了。若有結餘,再買上一個小丫頭,幫著您做點事。」

  封家沒有家長,很容易被一等無賴地痞蒙騙……有錢用得也不安心。

  但打了楊家的名頭就不一樣了,全江南,也沒有人敢落楊家的面子。

  封太太很感激,連聲謝過了七娘子,「夠了夠了,大太太……一年也就給個十兩,原也有心置辦些田土,只是錢省不出來,有了這三十兩,也能買上十畝地,雇兩個人,還有結餘到秋後了!」

  七娘子笑了笑。

  平常人手裡捏了三十兩,也許只能買十畝地。

  打了楊家的名頭去,買上十五畝上好的田地,應該是不難的。

  雖然沒有到外頭走動過,但在楊家村裡耳濡目染,七娘子對外面的社會,瞭解得也不少。

  她想了想,又婉轉地道,「若萬一不夠……您就到後頭大雜院裡找立夏的娘李嫂子,叫她給我帶話……別再親自上門了,還帶著封大哥!到底是童生呢,可不能讓他受這氣。」

  雖然她從沒有見過封太太,但九姨娘是她的母親,封太太就是她的舅母,半瞎了眼還要上門低聲下氣地請安要銀子,她心裡也不好受。

  封太太對七娘子的前一句,很是感謝,後一句卻不以為然,「不能慣著他,要讓他知道上門求人的苦,他才懂得珍惜錢財……兒子要賤養。」

  一樣是獨生子,九哥金尊玉貴,錦衣玉食,封錦卻要跟著母親上門打秋風,七娘子望了封錦一眼,歎了口氣,也沒有多說什麼,從胳膊上解下長命縷,遞到封太太手中,「這個給您系……九姨娘臨終前,還惦記著您,若是封大哥真能考上秀才,安家立業,她在地下也能安心。」

  封太太就又抹淚,「小姑命苦,小姑命苦。」

  七娘子下午還要去上繡花課,不能停留太久,就一邊和封太太說話,一邊把她帶回封錦身邊。

  「祝封大哥考運亨通。」她笑著對封錦說。

  封錦的眼睛和九哥很像,都是閃著光的黑寶石,神秘閃爍,瀲灩動人。

  只是七娘子看得透九哥的情緒,卻看不透封錦的心思。

  封錦對七娘子點了點頭,又深深地施了一禮。

  雖然他只說了幾句話,但卻並不失禮。

  或許生得像封錦這樣好看的人,不管怎麼做都不會讓人感到不妥。

  「七娘子。」立春在門口笑著喚了一聲,「是上課的時辰了。」

  王媽媽也快回西偏院了。

  七娘子有些慌亂:短時間內,她還不想讓王媽媽知道這件事。

  「您多保重!」她匆匆交代立夏,「好生把封太太、封少爺送到外頭去,再到你家去瞧瞧吧,放你半日的假。」立夏到底經過的事少,在王媽媽面前,很容易露底。「我這就回去了,免得遲到了,又……」

  當著封太太的面,她不想說太多楊府的事,便收住了口,對封太太笑了笑,走出了余容苑。

  霜降、立春和白露就簇擁著她一道往回走。

  七娘子走出老遠,回頭看時,封錦也正好回頭看她。

  兩人目光相觸,在那一瞬間,七娘子的眼似乎都要被封錦的俊美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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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7 04:17 PM

21算計

  七娘子趕到朱贏台的時候,眾人都已經到了,黃繡娘在三娘子身邊,不緊不慢地教她挑針繡法,三娘子聽得很認真,對七娘子遲到的事,沒有發表什麼評論。

  倒是六娘子關心地看著七娘子,詢問地望了她一眼。

  七娘子稍稍喘勻了氣,就含笑對六娘子搖了搖頭。

  四娘子罕見地轉過身子,遞給七娘子一個混合了不屑與憐憫的眼神。

  看來封太太上門的事,四姨娘沒有瞞著兩個女兒。

  七娘子有些心不在焉地穿針引線,在沒做完的梅花繡屏上刺了起來,手比往常還要慢上三分。

  今天中午的事,她並不後悔,身在宅門,很多時候她的確不能隨心所欲,但封太太和封錦,是九姨娘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如果連他們都幫不了,九姨娘生下她來又有什麼用?

  自從九哥住到了西偏院來,她用錢的地方就少了好多:九哥是大太太的命根子,他平時要什麼吃什麼,誰敢變著方兒的要打賞?連帶著也就便宜了七娘子,饒是如此,給了封太太那三十兩之後,她手頭也只剩十二兩銀子了。

  說少倒也不少,聽封太太的口風,一畝上好的田地,如今也就是要價二兩銀子,十二兩銀子能買上六畝田,在尋常人家,不算是小數目了。

  但是西偏院裡,貴重的東西都是上了冊有價錢的,動輒就是十幾兩、幾十兩,她手頭的這點銀子,還摔不了兩三個茶杯。

  她倒是沒什麼花錢的地方,一吃一穿都是公中的,可現在封錦中了童生,七娘子總是希望他能上個好點的私塾,順順當當的讀上一年的書,到明年考個秀才出來,再往上考舉人的事,雖然虛無縹緲了些,但是秀才可以坐館,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一輩子安安穩穩的,也就可期了。

  這樣算來,三十兩倒未必夠了!

  置辦些田土之後,要再謀個好私塾,就有些捉襟見肘……總不能讓沒見過面的封小姐,日日做了女紅去賣,重蹈封太太的老路吧?

  其實,如果能說動大太太出面,上百兩銀子,也不過是大太太鬆鬆手的事,她身上這件衣服都要個一二百兩,不要說別的了!

  大太太雖然看她不錯,但,那是看在她對大太太有用處,有價值的份上的。

  在主屋生活的這幾個月,七娘子也把大太太的性子摸得差不多了。

  這是個心胸不大寬敞的貴婦人,但卻也並非完全糊塗,在大是大非上,還是看得清楚的,錢上也不小氣。自從自己進了正院,大太太也沒有很虧待過她,吃穿用度都是按照五娘子的份例供給的,在七娘子敷衍過二太太一兩次之後,總是或明或暗的,有給些體面、給些實惠。

  賞罰還算分明!

  要讓她在封家的事上作出讓步,那自己,就得立下一個相應份量的功勞。

  可是在深宅大院裡,她又上哪立功去?

  七娘子不禁就看了三娘子一眼,她正在黃繡娘的指點下,一手按著繡架,一手上挑,做了挑針繡的架勢出來。

  她歎了口氣,緩下針線。

  現在她要想的,恐怕不是立功,而是贖罪吧!

  深宅大院裡,沒有遮得住的秘密,就算四姨娘想賣她個人情,把封太太上門這事瞞下來,二門上的婆子,也會把事兒輾轉告訴王媽媽的。

  王媽媽和她雖然也處得不錯,但又豈能不告訴大太太?

  再說,去余容苑的路上,也不知有多少婆子、媳婦看到了她的身影,互相一對,也就知道她是去見封太太的。就算能做通王媽媽和立春的工作,也都沒有半點用處……

  七娘子心不在焉地上完了繡花課,一邊慢慢地收拾著繡架,一邊還在思量著接下來該怎麼行事。

  出了朱贏台,天色雖然還亮著,但也已經快到晚飯的時點了,七娘子左右看了看,就看到了白露在朱贏台外頭的青石板地上站著,正和三娘子身邊的驚蟄說笑。

  她瞇了瞇眼,還沒有說話,白露就笑著迎了上來。

  「四姨娘想見您。」白露的聲音不大,神態卻很有深意。

  七娘子一怔。

  驚蟄也上前向七娘子行禮,「三娘子和四姨娘在前頭百雨金賞花,有幾株牡丹實在是開得好!七娘子可要瞧瞧?」

  七娘子已經回復了鎮定,「好,是要去看看。」

  百雨金就在四姨娘住的溪客坊附近,東邊接了及第居,北邊通向小香雪,背靠著巍峨的假山。眼下是牡丹的季節,裡頭擺滿了各色盆栽,也有牡丹,也有芍葯,花圃中央建了座低低矮矮的小亭子,供大老爺無事來看雨打嬌花的淒美景象。

  四姨娘獨個坐在小亭子裡,出神地望著一株嬌艷的煙絨紫。

  七娘子讓白露和驚蟄在牡丹群中說話,自己輕輕巧巧地走近了四姨娘。

  四姨娘似乎還沒有發現她的靠近,她望著嬌艷富貴的名品牡丹,眼神如夢似幻,煙雨濛濛,露出了一股別樣的輕愁。

  四姨娘的確是比大太太迷人得多了。

  「四姨娘。」七娘子並不太過熱情,有些提防地對著四姨娘行了禮。

  四姨娘回過神來,露出笑容,客客氣氣地讓七娘子在她身邊坐下。

  兩人相對無言。

  四姨娘仔細地打量著七娘子。

  七娘子和九哥生得簡直是一模一樣,只是九哥的俊逸俏皮,在七娘子這裡,就變作了惹人憐惜的嬌弱……

  九姨娘是怎麼生出這樣一對活寶貝來的!

  明明才七歲,心機卻不輸給大人,這還好是在楊家,若是生在別的公侯權貴之家,又是嫡女,豈不是要翻了天了?

  在楊家,就算她有千般的心機,萬般的計較,也只能在大太太手底下討生活!

  就不信她這麼多年來,心裡會沒有一點委屈?

  封家的窘況,今天她也見識到了,說起來,九姨娘為楊家生育了唯一的子嗣,怎麼說,都是功臣,大太太排揎得她早死不說,連她的娘家都不肯照拂……

  再沒脾氣的人,心裡都要有怨恨了吧,更別說七娘子看著,一點都不像是沒脾氣的。

  她思量了又思量,才開口,「今日的事,傳到大太太耳朵裡,必定是會給你帶來些不便的。」

  開門見山。

  七娘子也沒有裝傻。

  「雖然如此,到底封太太是九姨娘唯一的親戚,總是要照拂些許。」她有絲愧意地說,「說來,也是他們不會經營,太太每年都有賞賜,卻都被胡亂花費了。」

  先下手為強,堵住四姨娘議論太太的借口。

  四姨娘不經意間,就閃過了一抹狼狽。

  平時寡言少語的,到了關鍵的時候,卻是這樣厲害!

  到底還是七歲小姑娘,不怕你翻了天!

  「三娘子很不懂事!」她笑了笑,又換了話題,「前些日子,冒犯了你,是她做姐姐的不是,我在這,代她向你陪不是了!」

  這話題換得突然,但又很有深意。

  如果七娘子那日在聚八仙,聽到了二太太和四姨娘的對話,就知道四姨娘說的,到底是什麼事。

  七娘子就抬頭認認真真地打量著四姨娘。

  四姨娘今日穿的,要比平常樸素的裝扮來得富麗,她穿著淺紅色的湖絲褙子,艷藍色杭綢襖,看上去竟年輕了不少,還隱隱有幾分嬌艷,雖然也是十幾歲孩子的娘了,卻一點也沒有老態。

  平靜的面容上,點綴著那雙霧濛濛的眼睛,叫人看不夠,也看不透。

  她又垂下眼,盯著四姨娘的雙手。

  纖纖如春筍的玉指正絞擰著桃紅平金錦帕,料子雖然結實,但也被四姨娘揪扯得不像話了。

  七娘子覺得自己就像是在雲霧裡行走,每一步都落不到實處。

  她不懂,一個月前聽到的那幾句話,到底有什麼殺傷力,要讓四姨娘著緊到這個地步……她的穿著和肢體語言都表明,四姨娘很看重這場對話。

  「四姨娘客氣了。」她面露不解。「其實,我住在正院,三姐姐住溪客坊,平日裡也沒什麼來往。」

  四姨娘歎了口氣,面顯猶豫,一時沒有說話。

  七娘子就試探性、疑惑地問了一句,「您今日放封太太進府,又派人來給我報信,是有心做個人情送給小七,小七明白的。」

  這話雖然是陳述,但也是探問,四姨娘要是認了送給她一個人情,那麼,也就好開口說出自己的要求了。

  四姨娘眼睛一亮,就抓住了這個話口,「瞧七娘子說的。」她掩唇嬌笑,「不過是一個順水人情——就算是大太太問起了,這是九姨娘在世的最後一個親戚,七娘子要是不見,傳揚了開去,還真不知道要有多少難聽的話呢!」

  七娘子眼前一亮:是啊,這也是最好的借口,到時候讓立春為自己婉言幾句,大太太多半是會消氣的。

  再說,說不準大太太根本就不大介意這種事呢,說到底,就算當時王媽媽在,也是要給點銀子的,自己不過是去見了一面,也是有理由的……是她鑽了牛角尖!

  她神色一開朗,四姨娘整個人就亮了起來,「其實今日找你,還是有件事想托七娘子。」

  七娘子靜靜地等四姨娘往下說。

  「三娘子今年也大了,也到了說親的時候。」四姨娘有些不好意思,「我這個做生母的,難免要幫著操點心。」

  七娘子嗯了一聲,沒有露出什麼多餘的表情。

  四姨娘暗中咬牙,心中卻越發拿不準了。

  府裡這些天也沒有人往京城送消息,可見得,七娘子就算是聽到了那番話,也沒有告訴出去……

  只是她到底聽到了多少?!

  「這就在出去應酬的時候,開始留意適合的人家……」心念電轉之間,四姨娘已是楚楚可憐地開了口。「也都是一片做生母的苦心。」

  七娘子想到九姨娘,就放柔了表情。

  是啊,四姨娘在這件事上,是無可指摘的,哪個母親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嫁得好?

  「但是大太太卻始終有些作梗的意思,」四姨娘垂下了頭,「我只是個做姨娘的,在大太太跟前,又說不上話,還請七娘子幫著……」

  「四姨娘,我雖然人微言輕,」她垂下眼,就要許下承諾。

  在這一瞬間,她看到了四姨娘眼中流過的,難以遏制的一陣恐懼。

  七娘子心頭忽然一動。

  萬一,只是萬一……

  如果二太太和四姨娘之間,不是她猜想的那樣,四姨娘拿住了二太太把柄的關係呢?

  萬一她們之間存在的是利益交換呢?

  二太太在大老爺府裡的利益,豈不就是只有一個人……

  九哥!

  七娘子一下就起了雞皮疙瘩,一股冰涼的激流,竄過了她的脊背,讓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硬生生地扭轉了就要出口的許諾。

  「我雖然人微言輕,」她微微笑著,聲調有些不穩地道,「但也知道,不論庶女嫡女,婚事都是要太太出面,才是正理……姨娘出面說回來的親事,難免是要遭人恥笑的。到了夫家,怕是也不會有多少臉面……就算我在大太太跟前為您說話,請她把親事交給您來操辦,為了楊家的體面,太太也不會答應的。更何況,我人微言輕……」

  轉得還不算生硬!

  四姨娘聽了這話,也不會覺得在聚八仙吃飯的那天,她聽到了什麼不聽到的對話。

  如果七娘子沒有聽到那番對話,不知道二太太在為四姨娘相看人家的話。

  她當然會聽信四姨娘的這番胡言亂語了。

  那麼,作為庶女,婉拒這個要求,也是很正常的。四姨娘打的主意,明面上看,是讓她在大太太面前說些好話,請大太太鬆手,讓四姨娘來操辦三娘子的婚事。但不管從根基還是人望上看,七娘子都不可能為四姨娘說話。

  如果她聽到了那番對話,知道二太太要為三娘子的親事出頭,反倒可能會答應下來,做個順水的人情。——二太太要出頭,那肯定是在大太太沒回蘇州的時候直接找大老爺保媒,七娘子大可先應下來,反正,也不需她出面去說話的。卻又可以在四姨娘面前落下個好字,將來說起話來倒也方便。

  如果七娘子只是個有些心機的七歲小姑娘,怎能不露出馬腳?

  四姨娘眼中露出了驚愕,但一瞬間,雙眼又迷濛了起來,原本絞擰手帕的玉指,也悄悄地放鬆了。

  七娘子什麼都沒聽到!

  怕是去淨房,也只是巧合而已。

  到底只是個小姑娘,雖然有幾分心機,但禁不起三套兩哄,就露了底……

  就算她聽到了幾句漏出來的話,能不能聽懂,都還是另一回事,才七歲,就算再能,又能精靈到哪去?初娘子也是上了十三歲,才能和四姨娘平分秋色的!

  她雖然笑著,卻露出了幾分失望,「是我想著,明裡暗裡也幫過七娘子幾次,以七娘子的為人,不至於不幫我這個忙……卻沒顧全大局……叫七娘子見笑了。這事兒,還請七娘子別告訴別人。」

  她的失望、羞愧與一絲絲的邀功,都是那麼的逼真。

  但四姨娘的肩膀卻垮了下來,唇邊到底含了一絲笑意,透著放鬆……

  七娘子心中發冷。

  四姨娘能和大太太抗衡多年不落下風,真是有幾分本事。

  「四姨娘對我的照拂,小七是不敢忘記的,一定不會壞了您的事!」她看了看天色,流露了幾分猶豫,「眼看著要吃晚飯了,王媽媽怕是已經回到西偏院……」

  「那我不阻七娘子了!」四姨娘連忙站起身來,七娘子和她相視一笑,一起出了百雨金,白露和驚蟄忙一邊扶了一個,一對往北,一對往南,相背而行。

  白露仔細地觀察著七娘子的臉色,卻沒有開口。

  七娘子想和她說,自然會說,不想說,問也沒有用。

  七娘子卻是才轉過身,就露出了沉思之色。



22對策

  天色已經很晚了,七娘子回到西偏院時,九哥已經換了外出的衣裳,在堂屋和王媽媽說話。

  見到七娘子進屋,幾個人臉上神色各異。

  立春在九哥身邊笑吟吟地斟茶,見到七娘子進來,她帶著笑看了七娘子一眼,便轉過頭去。

  這一眼裡有無法掩飾的關心。

  九哥視若無睹,依然拉著王媽媽,詢問著大太太的行止。

  大太太三月底就到了京城,送了一兩次信回來,都說一切很好。

  王媽媽臉上卻是立刻就出現了三分提防……在今天之前,她與七娘子之間,本來已經漸漸地越來越親近了起來。

  「王媽媽。」七娘子卻沒心思揣摩王媽媽的情緒,她對王媽媽點了點頭,「我屋裡的立夏今兒家裡出了點事,我讓她回家去,吃完晚飯再過來。」

  立夏是她屋裡的丫鬟,只要七娘子願意,讓她日日回家吃晚飯,王媽媽也沒什麼好說的。

  她沒有等王媽媽回應,沖王媽媽微微一笑,便掀簾進了東裡間。

  雖然七娘子還維持著平常的風度,但是她的眼角眉梢,卻分明帶了一股緊迫與無措……看上去,就有了些心事重重的樣子。

  九哥愕然望著她的背影。

  立春就給白露使了個詢問的眼色。

  從余容苑出來的時候,七娘子還是好好的,一點異狀都沒有。

  當時霜降、她和白露都是看著的,七娘子只是帶著立夏和封太太說了幾句話,給了些銀子,面上看不出多親近,也看不出多冷漠。

  朱贏台一向是申初下課,七娘子腳程快,申初一刻就能回到西偏院。

  她今日是整整晚了快兩刻鐘,現下都是申初三刻了,西偏院一向是申初二刻吃飯……所以九哥才在堂屋和王媽媽說話,一邊打發時間,一邊等著七娘子。

  如果說心裡沒有一點好奇,那是假的,就算是立春都想知道,七娘子為什麼晚了這麼久才回來。

  儘管深宅大院裡,沒有永遠的秘密,但西偏院的消息,也沒有靈通到這邊四姨娘和七娘子說話,那邊就傳到了王媽媽耳朵裡的程度。

  王媽媽臉上閃過了一絲不快:才進了正院幾天,就擺起了小姐的派頭?當時被自己領著去見太太的時候,那副可憐相兒,可還是歷歷在目呢!

  白露已經跟進了屋子裡,東裡間傳來了低低的說話聲……

  立春笑著對九哥說,「餓了吧?別等你七姐了,先吃飯吧!」不管七娘子在鬧什麼,九哥可餓不得。

  王媽媽也回過神來,連聲招呼九哥吃飯。

  九哥好奇地望著東裡間的門簾,愣了愣神,才回過神來應了一聲,又有些擔心地道,「是誰給七姐氣受了嗎?」

  立春眼色微暗,王媽媽笑道,「說不准……不過,這可不是九哥兒管的事!」

  這時候,白露就忽然掀簾出了東裡間,沖王媽媽使了個眼色,輕聲道,「王媽媽,七娘子請您到屋裡說話……」

  她的語氣和神態,都暗示著有事發生。

  眾人都很迷糊,王媽媽更是不快了。

  神神叨叨,也不知道在搗鼓些什麼事兒!一點大家小姐的風範都沒有!古話是怎麼說來著?楊家這樣的人家,小姐們就該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

  但她也不想在九哥面前落七娘子的面子。

  王媽媽能在大太太跟前混到如今的體面,靠的肯定不是自己的刻薄和小氣……她的凶狠,是給底下人看的,七娘子就算再怎麼不得寵,也都是她的主子!

  「哎!這就來。」雖然透著三分不快,但王媽媽還是應了一聲,給立春使了個眼色,吩咐她照看好九哥兒。就和白露一起進了東裡間。

  立春就和小雪一起,服侍九哥用餐。

  菜色很豐盛,雖然有些溫了,但天氣漸漸地熱起來,九哥倒也不在意。

  他一邊吃,一邊滴溜溜地瞥著東裡間,耳朵豎得尖尖的。

  立春看了,不禁有些好笑。

  她也正分神注意著東裡間的動靜。

  東裡間裡,低低的說話聲一直沒有斷過,一開始都是七娘子的聲氣,後來就多了王媽媽的聲音。

  王媽媽一開始似乎很激動……聲音竟有些高亢。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她的聲音一下又小了下去,又急又快地,竊竊私語了起來,立春聽了好久,才聽到了幾個詞。

  「四姨娘……三娘子……二太太……」

  她心中一凜,不敢再聽下去了。

  在大太太身邊做事,一向是很有體面的,在立春這個位置坐著,她所享受到的富貴,有時候甚至要比尋常人家的小姐還要更顯赫。

  但,有時候這個位置也是很有風險的!知道了太多不該知道的事……就不可能平平安安地脫身出去!

  立春這幾年來,夜夜提心吊膽,怕的就是無意間牽扯得太深,叫大太太不放心把她嫁給別人!

  站得越高,就越擔驚受怕。

  七娘子單只叫了王媽媽,沒有讓她進屋,立春本來還有幾分不滿。

  現在剩下的卻全是慶幸和感激。

  二太太不管怎麼說,都是楊二老爺明媒正娶進來的嫡妻原配,儘管她一向對九哥心懷不軌,但……和她有關的事,還是能少知道,就少知道得好,免得將來為了體面,就這麼……

  立春笑吟吟地服侍了九哥吃過飯,梳洗過了,就哄著他進了西裡間讀書寫字。

  九哥雖然乖巧聽話地坐到了書桌前,卻還是不斷注意著外頭的動靜,小小的臉上,透露著掩飾不去的關心與擔憂。

  立春看了心裡很難過。

  雖然他從來沒有表露出來,但九哥是個懂事的孩子,他不會不知道自己的生母娘家過得很困窘……

  可是他卻什麼都不能做,甚至連封太太的面都沒有見過。——他身邊的人哪裡敢帶他去見封太太?什麼事都做不了……還不如七娘子這個女兒家。

  七娘子見完了封太太,回來就這樣反常,他心裡肯定是又擔憂,又著急的。

  「太太眼下在京城,惦記著您呢!」她柔聲說,「您要是沒能好好練字、背書,等太太回來考問功課的時候,會讓她失望的!」

  聽起來,只是在督促九哥讀書。

  九哥眼裡閃過一抹黯然,聽話地嗯了一聲,伏案繼續全神貫注地臨帖。

  堂屋裡就傳來了王媽媽的聲音。

  「飯菜都冷了!我這就叫曹嫂子給您重做去。」她的聲音有些發顫,音調又高又急,又帶了三分的狼狽,三分的討好。

  立春和九哥不約而同地扭頭看了過去。

  「媽媽客氣了。」七娘子似乎完全恢復了正常,聲音裡帶著柔柔的笑意,「下一碗麵對付過去就成了,錯過了飯點,我倒也不太餓了!」

  「正好,曹嫂子的雞絲湯麵可是一絕……」王媽媽的聲音消失了,沒過了多久,她掀簾子進了西裡間。

  「九哥可有認真習字?」王媽媽看上去,已是完全恢復了正常。

  立夏是申正三刻被上元接回西偏院的。

  她看起來雖然疲憊,但也有幾分興奮,手中還提了一個小小的籃子,見到七娘子,便捧出了裡頭的小瓷罈子,「這是我爹娘孝敬您的醃黃豆,知道您喜歡吃辣,特地做得稠了些。」

  看起來,她沒有絲毫不對,就好像是千辛萬苦討了假回家看望,收假時順便給主子帶了些小小的禮物。

  這丫頭歷練出來了。

  七娘子有些欣慰,卻不動聲色,「好,替我謝謝李叔、李嬸。」她示意上元把小罈子捧走,「是吃過晚飯來的?累著了吧,下去找白露姐說說話,我這裡不用人服侍。」

  立夏便帶著笑從側門出了堂屋,進了南廂房,上元見兩個大丫環不在,便沒有離去,而是低眉順眼地在書案邊站著,隨時準備為七娘子磨墨添水。

  七娘子反而被搞得有點不自在。

  過了一會,立春笑嘻嘻地端了一碗百合蓮子糖水,進了東裡間。

  「七娘子。」她招呼著,「您今兒晚上進得少,吃些夜宵,就不犯餓了。」

  自從九哥搬到了西偏院,各種夜宵,七娘子是沒少吃。

  上元連忙上前接過了立春手裡的糖水,輕輕放到了七娘子桌前。

  七娘子起身笑著讓,「立春姐姐坐。」便密切地看著立春的神色。

  沒有叫立春進來,是為了她著想……但她的好意,立春未必能理解。

  立春坦然地回視著她,眼底透出隱隱約約的感激。

  兩人對視了一眼,就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思。

  立春搖了搖頭,抿唇笑著說,「還要去服侍九哥安歇,今晚輪我上夜,不好輕忽了。」

  七娘子就含笑把她送到門口,回身坐回了酸枝木圈椅,有一下,沒一下地舀著清澈透明,略帶粘稠的糖水。

  把這件事告訴王媽媽,也是無奈之舉。

  雖然沒有經過查證,推測只是推測,如果事情的真相並非如此,王媽媽反而會覺得她大驚小怪……

  但牽涉到九哥,再大驚小怪,都不算是大驚小怪。

  而且她手頭的這點人,也根本沒辦法打探消息!

  換句話說,如果連她手底下的白露、上元都能輕而易舉地打聽到四姨娘和二太太的隱私,那她們早都被大太太吃得骨頭都不剩了。

  如今在楊家,四姨娘設下的局,也只能由大太太來破解。

  雖然告訴二娘子,效果可能會更理想,她也能把自己撇的更清。畢竟二娘子到底是她的姐姐,年紀也不大……弄虛作假,把自己的動機說得純潔一點,並不是什麼問題。

  但是大太太和二娘子之間的關係,卻不是很密切……二娘子從來不在內宅的事上多說什麼,大太太也從來不拿內宅的事去煩她。

  而能影響到大太太對自己觀感的人,非王媽媽莫屬。幾個月朝夕相處……王媽媽將來對大太太說的話,很大程度上,就是她這幾個月的成績單。

  在王媽媽面前,七娘子就沒有玩弄什麼手段了。

  她只是老老實實地把自己在聚八仙裡,聽到的那番對話複述了出來而已。

  光是這番話,就已經讓王媽媽面色大變,且驚且怒了。

  如果讓四姨娘如願,大太太臉面掃地之餘……她這個留守的管事媽媽,被遷怒的可能性自然是最大的。

  再說,七娘子能想到的,王媽媽也不會想不到。

  甚至,由於她對楊家的熟悉,七娘子不知道的,王媽媽也一清二楚。

  四姨娘打理家務的那幾年,和二太太的往來很少。

  說來也是,那幾年裡,過繼的事雖然一直沒有提起,但是也一直都是眾人心中的默契,二太太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一心只在大太太身邊服侍盡孝,哪裡有閒心和四姨娘來往?

  儘管二太太這幾年來,行事很沒有章法,透著個亂字,但她終究不是三歲小孩……為了三娘子的親事這麼忙前忙後的,打的是什麼主意,誰都能猜出來!

  長年累月居住在深宅大院的婦人,心胸會變得很小,一點刺激性的消息,就能讓她們想入非非,著慌起來。

  王媽媽就是這樣。

  四姨娘方才找七娘子說什麼,已經不重要了。

  七娘子到底還小,根本不知道自己聽到的東西重要在哪裡……到底是雙生姐姐,把她抱進主屋,真是大太太高瞻遠矚!

  才來了這麼幾個月,就給九哥擋了幾次災,她是九哥的福星啊!在胎裡是做姐姐的照顧弟弟,出了娘胎,就算這兩人不親密……做姐姐的也都能在冥冥之間為弟弟擋掉劫數!

  王媽媽站起身,在屋裡來回踱著方步,甚至還低低地念了幾遍佛,才漸漸冷靜下來。

  她和七娘子不一樣。七娘子年紀還小,心思還是很單純的。

  雖然她和三娘子不對付,但是機緣巧合之下,她在聚八仙聽到了那些話,卻也不以為意,沒有放在心裡。

  畢竟四姨娘為了三娘子的婚事汲汲營營地奔走,是公開的秘密。

  直到四姨娘側面向她打探求證,才引起了她的警覺,這才找上王媽媽,說出了那番對話。

  「原本以為二太太只是幫著四姨娘相看人家,畢竟……她也是官太太,在江南十多年,人脈自然不少。」七娘子說這話的時候還有點不好意思,「就沒怎麼放在心上……雖說這有些不地道,但二太太也不是第一天……沒想到四姨娘居然緊張成這個樣子,還特地找我試探起來了。」

  真是個傻孩子!

  二太太平白無故,朝四姨娘賣什麼好?

  好在還算機靈,到底是敷衍了過去,沒讓偷聽的事露了餡。

  說她傻,她又機靈,說她機靈,她又傻……

  王媽媽一邊沉思著,一邊吹熄了燈火。

  今晚輪到立春在九哥身邊照看,王媽媽也沒有離開,就睡在了西偏院裡。

  她需要好好想想……這事,雖然需要小心應付,但,也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黑暗裡,王媽媽隱隱露出了興奮之色,下一刻,臉色又暗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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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7 04:52 PM

本帖最後由 黯羽˙夜 於 2012-6-17 05:41 PM 編輯

23不敗

  很快就到了端午。

  端午是大節氣,不但要吃粽子,賽龍舟,出嫁的女兒,還要歸寧。大太太這次上京,就是又趕了秦帝師的大壽,又趕了端午歸寧的習俗。

  楊家小輩裡,出嫁的女兒只有初娘子一個,按理說,餘杭也不算遠,初娘子是應該回娘家來看一看的。

  大老爺雖然看女兒淡了,但初娘子是他的第一個女兒,卻又不同,自從入了五月,他就叨念著初娘子,從餘杭到蘇州,走水路也就是兩三天的事,若是初娘子有意歸寧,早就送信來了。

  家裡的姐妹在說到初娘子時,難得的和睦。

  「大姐姐今年出嫁還沒滿一年,或許不會歸寧,也是說不來的。」四娘子語氣難得溫和。

  二娘子也點了點頭,「為人新婦,顧忌自然要比當女兒時多了,不過,大姐怎麼都也會送信過來的。」

  六娘子也笑著說,「大姐姐每個月都打發人送東西來,端午是大節氣嘛,當然不會例外了。」

  幾個人都笑了。

  初娘子的夫家李家是餘杭有數的大地主,家境富裕,卻沒有讀書人,只有初娘子的夫婿李意興在家讀書,想要考個功名傍身。

  初娘子嫁到這樣的人家,還不是公婆哄著,丈夫敬著?不要說往娘家送東西,就是見天的往娘家跑,李家也說不了她什麼。

  楊家的這些小娘子,雖然都還沒有出閣,但哪一個是省事的,這裡面的彎彎繞繞,誰不清楚?

  三娘子流露出一絲欣羨,「大姐姐真是挑了一門好親!」

  二太太就笑著走進了花廳,「說什麼這麼開心?」她手裡牽著八娘子,八娘子看起來氣色好了些,臉也紅潤起來。「小姑娘家家的,滿口親事,可不好聽。」

  「二嬸。」眾人都起身行禮。

  三娘子嘻嘻笑著說,「二嬸,我們在說大姐姐,眼看今日都是正五日了,怎麼大姐姐那頭連個信都沒有。」

  二太太點了點頭,笑著拍了拍八娘子,道,「和姐姐們玩去吧!」就坐到了花廳上頭並排擺著的兩張太師椅上首,喝了一口新茶,「怎麼不見九哥?」

  今日是端午正日,眾人自然是要聚在一起吃飯的,往年的端午,都是在萬花流落中央的解語亭擺上幾桌,大家團座,取的就是端午團圓的意思。按理楊老爺也要進來和家眷同樂的,但到底有二太太在,兩邊不好見面。往年,他都是與家下的清客、幕僚外出看龍舟,把家裡留給女人們。

  「父親帶九哥去看賽龍舟了!」二娘子微笑著回答,眼神清朗,看不出一絲不對。

  二太太也不見尷尬,應了聲,就笑吟吟地道,「今日天氣好,有幾分夏天的樣子了。」東拉西扯的,和姑娘們說起了家常。

  四姨娘和王媽媽忙裡忙外,四姨娘只管打理宴席,王媽媽卻要安排端午眾下人的賞賜:雖然大太太不在,但該給的,還是不能短。直到眾人進了百芳園,才瞧見幾個姨娘說著話,從浣紗塢邊上走了過來。

  蘇州園林多,但凡園林裡,都是要有水的。百芳園裡也不例外,靠著院子的西南角,溪客坊和七里香中間就夾了個小小的池子萬花流落,解語亭就在萬花流落上伸展出的一座竹橋盡頭,現下天氣漸漸炎熱起來,在池子中央吃飯,又涼快,景色又好。

  幾個姨娘笑著給二太太請安,又和小姐們對著行了禮,就連許久不曾露面的八姨娘都赫然在列,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人卻越發瘦弱,每走一步路,都要喘幾口氣。

  四姨娘就跟在八姨娘身邊,一邊和她說話,一邊攙扶著八姨娘,兩人親密的關係,不言而喻。

  見到二太太,她沒有表現出什麼異狀,二太太也只是漫不經心地對姨娘們點了點頭,就拉著二娘子,一邊說著閒話,一邊踏上了長廊。

  一大堆女人在路上走,難免要分了幫派。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是太太身邊的人,此時就聚到了七娘子身邊。

  四姨娘和八姨娘慢慢地墜到了人群末尾,一邊走,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七姨娘就落了單,和六娘子母女兩個走在人群中間,即不靠七娘子,也不和三娘子、四娘子摻和。

  三娘子、四娘子姐妹兩個卻是攜了八娘子的手,三娘子和八娘子嘻嘻哈哈地,說個沒完。

  初看,倒也是挺和睦的。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是老實貞靜的人,七娘子更不多話,三個人走得很安靜。

  四姨娘和八姨娘的對話,就順著風飄到了她們耳朵裡。

  「現下天氣暖熱了,你可不要貪涼,該穿的還是得穿,夜露還是涼的,若是著了涼,可就難辦了。」四姨娘的聲調娓娓動人,「大人還好說,孩子可禁不起折騰。」

  「哎。」八姨娘低低地應了,卻沒有多餘的話。

  「平時也要多進些飲食,瞧你瘦成這樣,將來生產的時候恐怕是要吃苦頭的!」四姨娘也不在意八姨娘的冷淡。

  七娘子有些好奇,回頭看了這兩人一眼。

  四姨娘臉上寫滿了熱心,八姨娘卻是有一絲無奈。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順著七娘子的眼神往回看去。

  她們臉上同時閃過了不屑。

  「一樣都是姨娘。」大姨娘的聲音不大也不小,「偏偏有人就作出了副太太的樣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府裡主持中饋的是她呢。」

  七娘子不由莞爾。

  大姨娘、五姨娘雖然平時看不出,但其實爪子也很尖利,說起風涼話來,不會比人遜色。

  這她是知道的……九姨娘的靈堂前,她就領教過了兩個姨娘的心機。

  「說的是。」五姨娘也笑盈盈的,「八姨娘雖然是她院子裡出來的……但就連她都是老爺太太跟前的奴才,還真把自己當塊材料了……」

  迴廊不大,兩個姨娘說的話,誰聽不到?

  七姨娘和六娘子加快了腳步,繞出迴廊,賞著路邊的鮮花。

  三娘子和四娘子同時回首,眼中閃過怒意。

  二娘子和二太太加大了說話的聲音。

  七娘子有些訝異。

  說起來,這兩個姨娘,一直是謹言慎行,在大太太跟前服侍的時候,連句話都少的。

  就算在九姨娘靈前,她們試探了自己一招,七娘子都沒有往深處想……也沒有覺得,她們善於言辭。

  沒想到發起威來,口舌居然這麼便給,居然又是這麼無畏!

  四姨娘和八姨娘一下就住了口。

  大姨娘與五姨娘對視了一眼,大姨娘又笑道,「五妹,話也不要這樣說,人家也知道,自己就算是再有體面,也比不上正院的一貓一狗……七娘子,您說是不是?」

  七娘子有些迷糊,笑著應了聲,「正院是太太住的地方,當然要高貴些。」

  大姨娘和五姨娘有意無意,放慢了腳步,就落到了八姨娘和四姨娘近前。

  四姨娘臉上帶了些難堪,躲閃著大姨娘和五姨娘的視線,一付不想生事的樣子。

  她臉上卻沒有意外。

  倒是八姨娘臉上帶著驚愕。

  七娘子就左右看了看。

  三娘子、四娘子臉上雖然有氣憤,但連城府最淺的三娘子,都沒有露出要干涉的意思。

  二娘子和二太太言笑晏晏,就好像一點都不知道後頭發生的事,已是走得很遠了。

  七姨娘和六娘子最絕了,兩母女一邊說笑,一邊快步趕上前去,儼然是不想摻和到裡頭的意思。

  七娘子垂下眼,想了想,也就明白了過來。

  正院和溪客坊的爭鬥,多年來由來已久,雖然大太太佔了天時,但四姨娘卻有人和。

  大姨娘、五姨娘、八姨娘,都是這場爭鬥裡的武器。

  四姨娘昨天在百雨金找她說話,把她在為三娘子找一門親事的事,擺到了檯面上。

  按理說,這也不是什麼過分的事,四姨娘畢竟是三娘子的生母,三娘子又是一向放在溪客坊長大的。大太太就算是知道了,也不會說四姨娘什麼,頂多是加快腳步,為三娘子找上一門外頭體面裡面苦的親事,叫四姨娘打碎門牙和血吞罷了。

  七娘子明面上應付得還不錯,把四姨娘敷衍了過去。

  但是私底下,她當然是會把這個消息告訴王媽媽的。
雖然大太太人不在,但不代表正院就能任人宰割。王媽媽越是要裝得不知道四姨娘檯面底下的那些事,就越是要把對這句話的反應,給演出來。

  正院方面,自然就是大姨娘和五姨娘牽頭出面了。都是姨娘,對陣起來,也沒有什麼尊卑高下,什麼難聽的話,都能說得出口。

  四姨娘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

  正院如果只以為四姨娘是僭越了本分,居然自己出門相看起了人家,又想托七娘子說情,叫大太太鬆鬆手,放過三娘子的親事,那麼,也只會讓大姨娘、五姨娘來說些風涼話刺一刺四姨娘。不至於有什麼過激的反應,大太太還是會卡著三娘子的親事,想什麼時候鬆手,就什麼時候鬆手。

  四姨娘眼下雖然挨著冷言冷語,但想必,四房的人心底是高興的。

  而放在二太太跟前說這些話,就體現出王媽媽用心的深遠。

  敲山震虎。

  初看之下,好像王媽媽為了給正院出這口氣,就不顧大房的體面,讓姨娘的爭鬥,暴露在了二太太跟前。體現出了王媽媽這個人的氣量狹小……但對二太太而言,指名道姓地罵四姨娘,也有些震懾她的意思,畢竟,她們是私底下的同謀。

  王媽媽能在正院混到這個地步,也真的不是什麼簡單角色!

  七娘子在心底暗暗警醒,越發不願牽扯進正院和溪客坊的爭鬥裡。

  當然,她是正院的一份子,和溪客坊的人,互相之間是不會有什麼好感的。

  但是姨娘對姨娘,她的對手,也只會是三娘子和四娘子,不會是四姨娘。

  但是大姨娘和五姨娘一左一右夾著她,就好像四姨娘扶著八姨娘一樣,好像都沒有放手的意思。

  看來,自己和八姨娘,成了雙方的擋箭牌。

  二娘子是無心牽扯到姨娘之間的爭鬥裡的,身為大太太的嫡女,王媽媽當然不敢怠慢,可能是早把今日的行動匯報給了她,所以,她才拉著二太太走在最前頭。

  自己是正院小姐,又是庶女,大姨娘和五姨娘站在她身邊,就有意無意地凸出了自己正院人的身份,說起來,四姨娘還要在她們面前客氣幾分:身為大太太的陪嫁,兩個姨娘是有臉面的。

  二太太的事,還是她主動告訴王媽媽的呢……怎麼就這麼不把她當回事兒?

  七娘子在心底苦笑起來,和八姨娘交換了一個眼神。

  兩個人都是滿臉的不情願。

  八姨娘忽然就捂著肚子喘息起來。「大寒,快扶著我,我有些暈!」

  眾人一下都放下了恩怨,上前圍住八姨娘關心了起來。

  子嗣為大,誰也不敢在這時候誤事。

  八姨娘緩了一下,就氣喘吁吁地說,「沒、沒什麼,只是有些暈,想是……早飯吃得早了,現下餓了!」一邊說,一邊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周圍。

  乘大家不注意的時候,她有些得意地對七娘子眨了眨眼。

  七娘子心領神會,抿唇忍住了一個笑。

  大姨娘和五姨娘也沒意思起來,七娘子就勢扶了白露,笑著說,「姐妹們都在前頭,姨娘慢走,我先趕上去了。」便遠離了這個是非之地。

  她可沒有被當作槍的嗜好,就算被當槍使,有資格使喚她的人,也是大太太。

  白露一直保持著沉默,長廊上已經空了下來,走在前頭的人,都上瞭解語亭,後頭的姨娘們卻走得很慢。

  「在深宅大院裡,真是要步步小心。」七娘子有感而發。

  白露露出了一個不屑的笑容。

  「要我說,您別想那麼多!」她還是第一次對七娘子說了心底話,以往的幾個月,這丫頭雖然事事妥當,遇事卻也從來不多話。

  「哦?」七娘子就興味地看著白露。

  她一直在等這場對話。

  白露在進西偏院之前,是在主屋服侍,在大太太跟前,也很有幾分體面。

  這樣的丫頭,用得好了,給她的幫助是很大的,但是用不好,不但委屈了白露,七娘子也不會多舒服。

  她在正院沒有什麼根基,有時候知道的,還未必有白露多。

  不論什麼事,兩個人都要商量著辦才好。

  但是白露也不可能一上來就對她掏心挖肺,任何人適應新環境,都需要一點時間。

  現在,白露開口的時候到了。

  「您在正院要關注的,其實只有一個人。」白露目光清澈。「只要九哥平安,您就立於不敗之地……別的事,其實沒必要摻和得太深。」

  七娘子露出了一絲苦笑。

  白露看事情,還是太簡單了。

  同樣一件事,自己向王媽媽述說的時候,也沒有瞞著白露。

  王媽媽就聽出了裡頭暗藏著的危機。

  「你要仔細想想。」她點撥白露,「要不是為了保住九哥……我又怎麼會主動趟進這攤渾水裡!」

  白露一時就怔住了,水靈靈的大眼睛裡,漸漸流露出了深深的驚恐。



24憧憬

  七娘子也沒有再說什麼,就帶著白露拐上了小竹橋,進瞭解語亭。

  解語亭很寬敞,說是亭子,倒不如說是軒、榭,眾位姐妹已經圍著二太太在解語亭當中團團坐了,六娘子見七娘子進來,忙笑著衝她招手,拍了拍身邊的空位。

  「好容易聚在一起吃頓飯,還鬧得不消停!」七娘子才一坐下,六娘子就嘀嘀咕咕地和她咬耳朵,「虧得七姨娘見機得早,帶我遠遠繞開,不然,又要受夾心氣。」

  七娘子不由笑了開來,什麼事從六娘子嘴裡說出來,就多了幾分有趣。

  姨娘們慢慢地也都進瞭解語亭,要到眾人身後侍候,二太太漫不經心地免了,叫她們到下手小圓桌邊圍坐。

  今日五個姨娘都到齊了,坐在一起,倒也熱鬧。

  最好笑楊老爺是以風流聞名,外間傳說,楊家的嬌妻美妾,個個都有傾國傾城的美貌,偏偏在座的五個姨娘,都過了風華正茂的年紀。

  那些個真正千嬌百媚的美人,卻都沒有資格參與今日的宴會。

  七娘子看在眼裡,就覺得很諷刺。

  食不言寢不語,二太太雖然和氣,但最堅持這樣的規矩,雖然是端午節下,但也沒有誰說說笑笑,席面上稍稍有些冷清。

  幾個姨娘也都吃得不多,八姨娘只吃了幾口湯,就告了罪,回房休息了。

  六娘子看了,眼中閃過不以為然,「八姨娘全副心思都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一心想生個男孩,給九哥做伴。」她悄悄對七娘子說。

  六娘子住在百芳園裡,消息要比七娘子靈通得多。

  七娘子心中一動,「八姨娘和四姨娘到底走得還近不近?」她也壓低了聲音問六娘子。

  七姨娘和六娘子雖然兩邊不靠,但也正因為如此,兩邊對她們母女防心都不是很重。

  八姨娘自從懷上了孩子,行事也變得和四姨娘一樣雲山霧罩,像是和四房若即若離,但和大房也沒有什麼來往。
飯已經吃到了尾聲,眾人也開始低聲說笑著,親手剝粽子吃。

  六娘子見沒有什麼人注意她和七娘子的對話,便把聲音再壓低了些。

  「她自從有了身子,就疑神疑鬼,總覺得誰都要害她……好像和誰走得都不近!」

  七娘子心下了然:八姨娘想走的是七姨娘的路線,兩邊不靠。

  所以和四姨娘走得也不緊密,和大房這邊,也是藕斷絲連。

  她也不容易!

  生的是女孩,還好,若是男孩,大太太放到屋裡之餘,想到她和四姨娘的關係,多半對付她的手段,要比對付九姨娘更狠。

  可如果生的是女孩,又只能任兩房揉搓,不管得罪了誰,都沒有好下場。

  也只好這樣曖昧地混過來了。

  她笑了笑,「都是可憐人。」

  六娘子也流露出一絲慼然,「看她瘦成那樣……」

  七娘子吃了一口蜜棗蓮子江米粽,淺淺一笑。

  眾人吃過飯,二太太就起身要帶八娘子回去了。

  這一次,她連眼尾都沒望向四姨娘。

  也不知道是不是王媽媽安排的那番指桑罵槐,起了作用。

  二娘子若無其事,招呼了王媽媽,要送二太太出百芳園。

  上一次,她就沒有出面……

  七娘子心下有數:二娘子肯定知道了事情始末。

  雖然她一向明哲保身,但是九哥的安危,牽扯到大太太的依靠,也就牽扯到了二娘子、五娘子將來在娘家的地位,二娘子是不能不上心的。

  一行人正要四散,立春忽然滿面笑容地自岸邊疾步上橋。

  「大姑爺親自帶人送了節禮來,正在外次院和大老爺說話,打發了姚媽媽進來給太太、姑娘們請安!」她一臉的喜氣,壓都壓不住,「初娘子有喜了!」

  眾人頓時一陣喧鬧,二太太頓了頓,眉宇間掠過了一縷幾不可見的陰霾,才綻開笑容,「喜事!喜事!」

  大太太不在,大姑爺就不好進來請安,畢竟二太太是隔房的嬸嬸,姐妹們又都沒有出嫁。

  二太太就在解語亭又坐了下來,讓姚媽媽進百芳園來請安。

  「也讓姚媽媽看看舊時住處的景色!」

  姚媽媽很快就到了。

  這是個透著精幹的中年婦人,穿著暗紅色爛花喬其對襟長襖,喜氣中透著穩重,一進解語亭,便滿面是笑,禮數周全地沖二太太跪了下去,結結實實地行了大禮。

  二太太安之若素地受了。

  其實,像這樣被打發回來請安的陪嫁媽媽,都是很有臉面的,二太太這樣的隔房嬸子,一般總要謙讓一下,再受全禮。

  七娘子發覺二太太似乎不大喜歡初娘子。

  「給二太太請安!給二娘子、三娘子、四娘子、六娘子、七娘子請安!」姚媽媽臉上帶著笑。

  大家寒暄了一會,二娘子就吩咐立春,「給姚媽媽倒茶!」

  順勢,就指了指四姨娘身邊的小繡墩,「姚媽媽坐——還沒問過大姐好!」

  就有機靈的小丫鬟搬了繡墩,放在二太太、二娘子斜對面。

  姚媽媽謙讓了又謙讓,才斜簽著身子,粘著繡墩的邊坐了下來。

  「初娘子好著那。」她一臉的春風,「本來是預備著要歸寧的,送信的人都要出發了,沒想到這當口,忽然害喜作嘔……吃什麼吐什麼,全家老小,都慌得不行了。姑爺急得是團團亂轉,連夜到鎮上請了醫生,還嫌不夠,非得親自到杭州找了才回鄉的老御醫……這就耽擱到今日,才把節禮送上門!姑爺正在前頭給大老爺賠罪呢!」

  先不說為了初娘子害喜,李姑爺親自去杭州請醫生,只看大節下的,卻是姑爺親自來送節禮,賠禮道歉,就可見得李家是何等看重初娘子。

  幾個楊家女兒臉上都浮現了真心的笑容。

  「餘杭地方就是小了些。」二太太卻說,「連個醫生,都要到杭州去請!」

  姚媽媽就是再好說話,也不知道接什麼好了。

  氣氛一時尷尬了起來。

  二娘子臉上飛快地劃過了一絲怒意。

  「大姐姐有什麼話帶給我們沒有?」她問姚媽媽。

  「有!」姚媽媽一下抓住了這個話頭,「拉著我的手,讓我對眾位姐妹賠不是,說是本來想回家和姐妹們好好地玩一趟的,可惜不得來了。問八娘子好,可痊癒了?要好好將養身體。又請二娘子放心,您出閣時,初娘子是一準會到的。」

  「還是養胎要緊!」二娘子急急地插了一句,語調裡滿是掩不住的關心。

  「我們也是這樣說,可您還不知道初娘子的性子嗎?說風就是雨的……到時候少不得請二娘子捎信過餘杭,安頓住她了。」姚媽媽呵呵直笑,「還問三娘子好,讀書用心不用心,能不能作詩了,若能,把詩作抄回去給她看看。」

  三娘子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驚蟄,快回去把書房理理,詩我是不敢獻醜,字倒是還有幾分自信的。寫了幾幅上不得檯面的字,正好給大姐姐點綴屋子!」

  姚媽媽笑著拍了拍三娘子,「瞧您說的,求都求不來呢!」又對四娘子說,「初娘子說,請四娘子沒事的時候多出來走走,別老悶在屋裡繡花,把眼睛繡壞了就不好看了。」

  四娘子莞爾一笑,眼睛裡也有了四姨娘水霧迷濛的韻味。

  「又說,想和六娘子一道在小香雪蕩鞦韆的,如今看,是不能的了,明年再回家來蕩!與六娘子一道賞花!」姚媽媽笑著轉向七娘子,「這就是七娘子吧!生得和九哥一模一樣,初娘子請您安心在正院住下,姐姐弟弟都是和氣的,斷斷不會委屈了您,千萬別見外,有什麼想要的,儘管和大太太說,萬萬沒有不允的。得閒了,請姐妹們到餘杭去做客!」

  七娘子不由得感慨:這個初娘子,實在是太會做人了。

  眾人又七嘴八舌地問起了李家的境況。

  李家家境簡單,李老爺父母已經去世,也沒有納妾,只得一個原配嫡妻,生育了兩兒三女,大兒子李意興就是初娘子的夫婿,現在在家讀書,二兒子李意飛學的是農事,在家務農,也管著餘杭、杭州幾家米鋪的生意,三個女兒現在都還小,平時被管教得也很嚴厲,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貞靜性子。

  初娘子一嫁到李家,就得到了老老少少的喜愛,上到公婆,下到小姑子小叔子,都把她當作了寶貝,怎麼看都是好,怎麼做事都是穩妥。初娘子又有眼色,雖然被寵愛,但行事從來都是謙遜有度,凡事先有了公婆,再有了弟妹,才有自己和丈夫。李家人就算一開始只是看在楊家的權勢,一年半年下來,都真心把初娘子當成了寶。

  這一次初娘子有孕,本來想要把身邊的大丫頭開臉給姑爺做通房,李老爺李太太都搖了頭,直道鄉間人家沒有納妾的規矩,除非四十無子,方可納一個通房。又主動把李意興派到蘇州,給大老爺送節禮報平安,再解釋一下李家的意思。

  姚媽媽說得眉飛色舞,一臉的得意。

  眾人聽了,都有艷羨之色。

  李家雖然沒有功名,但平安富庶,家宅寧靜,初娘子的舒心,她們都是可以想見的。

  六娘子眼底的羨慕滿得都要撲出來了。

  「這門親事,當年母親是千挑萬選,才選出來的。」她低聲對七娘子說,「萬里挑一的好人家!」

  七娘子也覺得就算是二娘子,恐怕都未必有初娘子的福氣。

  定國侯孫家是名門世家,規矩必定就大,親戚又多,頭頂上的長輩都不知有多少……二娘子嫁過去,頭幾年很是要吃些苦頭的。

  哪裡比得上初娘子來得快活?

  她心底漸漸的就有了一些朦朧的嚮往。

  初娘子也是庶女,也養在正院……如果她能和初娘子一樣,為大太太出謀獻策,將來豈不是也能……

  直到這一刻,她才體會到九姨娘的苦心,也懂得了九姨娘只求速死的心情。

  雖然有了姚媽媽的插曲,但是沒有多久,八娘子就露出了睏倦之色,一個又一個地打著呵欠。

  二太太得了借口,就拉著八娘子匆匆地離去了。

  七娘子就暗暗注意四姨娘的臉色。

  四姨娘站在解語亭邊,怔怔地凝視著湖面,臉上雲山霧罩,心事重重。

  可憐天下父母心!

  眾人又說了一會話,二娘子邀姚媽媽到幽篁裡坐坐,見一見乾女兒小寒。

  這只是托詞,真正想問的,應當都是檯面下的體己話。

  眾人各自散開,七娘子也回到西偏院安安靜靜地看書寫字。

  白露一反往日的機靈,顯得有些怔忪。倒是立夏,依然氣定神閒。

  說起來,立夏也不是不知道這幾天府裡的暗潮洶湧,那天她從家裡回來,就從白露那裡知道了一切。

  但是這幾天來,她非但沒有露出什麼異狀,反而比沒事的時候還要鎮定。面對四姨娘和二太太時,也看不出什麼不妥。

  到了半下午,九哥才回來,小臉紅撲撲的,出了一腦門子的汗,王媽媽和立春忙打發他洗澡。

  沒過多久,便有小丫鬟來送東西:「初娘子送的節禮。」

  初娘子送的都是尋常的東西,說不上多名貴,女兒家戴的艾虎釵,佩的長命縷……只是給每個兄弟姐妹都親手做了一個荷包,手工很細緻,裡頭填了各色香料。

  九哥洗完澡出來,看到初娘子的手藝,「是大姐姐做的吧!」一眼就認了出來。

  看來以前沒有少穿初娘子做的衣服。

  「裡頭還填了您喜歡的雀舌香。」王媽媽笑盈盈的。

  七娘子心頭一動,嗅了嗅自己的香包:只是尋常的蓬萊香。

  初娘子處處吃香,是真有過人之處。

  王媽媽就問九哥:「要給京裡報信,讓太太也知道這個喜事,高興高興!九哥有什麼話要帶給娘親和姐姐的?」

  「我很想娘。」九哥揚起小臉,可憐巴巴地說,「爹也想娘了,娘要早些回家。」

  這句話比一千句,一萬句甜言蜜語都叫人心甜。

  王媽媽的臉笑成了一朵菊花。

  「九哥乖!」她摸了摸九哥的頭,「太太在京裡,心裡也惦記著九哥!」

  又望向七娘子,微微露出笑容,「七娘子有什麼話要帶給娘親?」

  上京請安的人,如果是當著親戚的面傳話,庶子庶女這樣情真意切的想念大太太,也顯得大太太寬厚賢德,閤家和睦。

  「小七很想念太太,請太太保重身體,早日歸來,府中離了太太,簡直就是離了主心骨,什麼事都亂亂的,沒有太太在家的時候順暢。」七娘子乖巧地說。

  王媽媽不由得好笑,「什麼亂亂的,真是孩子話。」

  想到是七娘子的肺腑之言,也摸了摸七娘子的頭。

  「就算太太不在家,天也塌不下來。」她語帶玄機,「有什麼事,送個信她也馬上知道了。」

  與其說是特地告訴她一聲,倒不如說是臨時起意,想到了,才告知七娘子:二太太和四姨娘合謀的事,要報到太太那裡了。

  七娘子眼神微黯:自己的年紀太小了,倒不怪王媽媽不把自己當回事。

  忽然間,她有些後悔了。

  是不是不該把這件事捅到王媽媽那裡……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初娘子之所以脫穎而出,就是因為大太太有四姨娘這個強勁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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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7 05:44 PM

25避嫌

  李意興很快就回了餘杭。

  「不是蘇州不好,在岳丈這裡受到的款待,也很熱情,只是善德才剛有了身孕……我實在是放心不下。」小丫鬟逼真地學著李姑爺的語調。

  善德是初娘子的大名,楊家這一輩排的是善字,不過,平時女孩子家也很少用大名,不是喊排行,就是喊小名。

  眾人笑成了一團。

  「大姐姐真是好福氣!」

  黃繡娘走進屋子,好奇地看著眼前和睦的一幕。

  「什麼事這麼高興?」

  小丫鬟就把初娘子的夫婿來送節禮的事,繪聲繪色地告訴了黃繡娘。

  黃繡娘端午那幾天回了蘇州鄉下的老家,自然不知道這一段故事。

  聽到初娘子過得這樣好,她點了點頭,也流露出幾分喜悅。

  「應該的,我們家初娘子那樣的人品,嫁到李家,算是屈就了。」

  屋內的氣氛很輕鬆,三娘子和四娘子小聲說笑,慢慢地在眼前的繡架上繡著花。

  六娘子卻沒有說話,在繡花課上,她一向是最專心的。

  七娘子心中有事,繡上幾針,就瞧瞧三娘子和四娘子。

  四姨娘的兩個女兒,就好像是冰與火。

  三娘子熱情似火,四娘子冷漠如冰。

  七娘子看得透三娘子,卻看不透四娘子的心思,在正院住了三四個月,四娘子與她說話的次數是屈指可數,沉默得就好像是一塊堅冰。

  三娘子的城府又太淺了。

  都不適合傳話,也都很可能聽不懂自己的暗示。

  就算是大太太在家,晨昏定省的時候,她和四姨娘交流的可能性都不是很大,更不要說大太太不在家的時候,姨娘們都很少在外頭走動。

  除非是上回在百雨金時一樣,四姨娘有心來找她,否則,撞見她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但是現在都五月了,就算不計選人的時間,從提親到議定,都要半個多月是最少的。

  八月大太太就到家了。

  四姨娘的動作要是慢了點,三娘子的親事,她可就真沒法做主了。

  這個道理,四姨娘也不會不明白。

  七娘子望著眼前的絲線出神。

  繡花課她一向應付了事,大家看了,也沒有說什麼。

  大太太收了王媽媽送去的消息,又會怎麼應變呢?

  如果她是大太太……那就破了沒臉,設計讓大老爺撞破二太太和四姨娘密謀。

  大老爺雖然嘴上不說,但心底是很忌憚二太太的,未必沒有多少厭惡。

  四姨娘在府裡的體面,靠的就是大老爺的寵愛,少了大老爺,她什麼都不是。

  但是以大太太和王媽媽、梁媽媽的性子,未必會採取這樣的應對措施。

  她要兩面都落人情,就得考慮好兩面的做法。

  七娘子的手稍稍頓了一下,又甩了甩頭。

  雪中送炭,也只能在雪中,而且動作要快,雪都停了,炭才送到,那就一點意思都沒有了。

  如果等大太太回信,四姨娘主動全失,自己的提點只會淪為笑話。

  有時候,要把一個人情妥妥當當的送到別人手裡,也不容易。

  天氣漸漸地熱起來,白天也就越來越長了。

  出了朱贏台,太陽還掛得老高,七娘子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六娘子,臉上就透出了羞澀。

  「六姐……」她囁嚅,「小香雪的鞦韆還在嗎?」

  六娘子怔了怔,哈哈大笑,「七娘子難得有玩心!」

  來接人的白露和冬至都露出了笑容,七娘子的確很少有這樣童心未泯的時候。

  七娘子略微有些不好意思,頓了頓足,「六姐笑我……」

  「哪有這樣的事,你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六娘子笑嘻嘻地,「乾脆今晚就在小香雪吃晚飯吧!」

  七娘子扭捏,「這怎麼好意思。」

  「噯,怕什麼。」六娘子乾脆直接挽住了七娘子的臂彎,「我往常都是和七姨娘一道吃飯,沒個人說話,寂寞也寂寞死了!」

  七娘子只好一臉無奈的笑意,被六娘子半拉半拽地,拖到了去往小香雪的路上。

  兩姐妹一路說笑,快到小香雪的時候,七娘子找了個空當,對白露招了招手。

  「你回去和王媽媽說一聲,」她輕聲囑咐,「免得她擔心。」

  白露點了點頭,拔腳要走。七娘子又說,「再帶些點心鮮果過來……」空手上門吃飯,總是不好意思。

  白露望著七娘子的眼裡,多了一絲笑意。

  跟在七娘子身邊,是從來不用害怕她失禮人前的。這孩子行事妥當,如大人一般。

  「哎,立夏家裡前些時候送來的桂花腐乳,送兩方是最好的,」她和七娘子咬耳朵,「七姨娘最愛吃桂花腐乳。」

  七姨娘對七娘子的來訪,雖然有些訝異,但卻也很熱情地招待了她。

  兩個小姑娘在林子裡蕩了小半個時辰的鞦韆,都累了,就擠在鞦韆上一道坐了,緩緩地蕩著鞦韆咬耳朵。

  梅花雖然都落了,但小香雪裡依然滿是生機,碧綠的葉叢間掩映著一顆顆青梅,隨著晚風,散發出誘人的酸香。

  「大姐姐從前在家的時候,從來都是笑臉迎人。」六娘子推心置腹,輕聲細語,「不論受了誰的氣,轉天見了三姨娘……」她頓了頓,才改口,「轉天見了那人,還是客客氣氣,歡歡喜喜。」

  就算別人一開始再不喜歡她,長年累月這樣笑臉迎人下來,也終究不會太討厭的。

  七娘子這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提起去了的三姨娘。

  三姨娘早在九姨娘和她到蘇州的前一年就去世了。

  看來,她和初娘子之間,有過一段恩怨。

  六娘子卻沒有留意到七娘子的怔忪。

  「我一向很羨慕大姐姐!」她輕輕說,「可又怎麼都學不像……」

  六娘子雖然也是處處帶著笑臉,但是行事,卻和八面玲瓏沾不上邊。

  七娘子就想到了她送二娘子的繡屏,與送自己和九哥的香包。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性子,未必要和別人學。」她安慰六娘子。「你已經很可愛了。」以六娘子的個性,大太太就算不會像對初娘子那樣上心,也都會為她說一門好親事的。

  畢竟楊家的庶女嫁得好,也是大太太的臉面。

  六娘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是姐姐,還是我是姐姐?」她跳下了鞦韆,面孔半隱在夕陽下,七娘子只隱約瞧見了她唇邊的笑。

  不知為何,在這瞬間,她反而強烈地感受到了六娘子的美麗。

  「吃飯啦,發什麼呆啊。」六娘子把她也拉下了鞦韆,兩個小女孩對視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

  好像在剛才那一刻,她們都展現了太過私密的自我,兩人之間反而尷尬了起來。

  立夏果真送了一小瓶桂花腐乳過來。

  她還端了一盤子揚州糖燒賣,一籃子個大鮮紅的石榴果與小林檎。

  「都不是什麼稀罕玩意兒,一點點心意。」立夏很客氣。

  這些東西在楊家也算不上什麼稀奇的好東西,小香雪裡也不是沒有。

  難得的是這份心意。

  七姨娘愛吃腐乳,這瓶子桂花腐乳很合她的心意,風韻猶存的七姨娘笑得眉眼彎彎,謝過了七娘子。

  「是立夏家裡釀的,和外頭賣的,風味不大一樣。」七娘子笑著說,「這個揚州糖燒賣也是吳嫂子的得意之作,二姐雖然搬到了幽篁裡,但三不五時還傳話出來,讓她做了送進去。」

  六娘子一向愛吃甜食。

  大家就在七姨娘屋裡坐下來吃晚飯。

  七娘子這次過來用飯,並沒有敲鑼打鼓,大廚房那裡,怕是都不知道她來了,開出的還是兩個人的量。

  雖然比不上正院飲食的細緻精美,但也是□名貴,味味豐盛。

  六娘子一邊吃飯一邊和七姨娘說話,嘀嘀咕咕地說著今天在朱贏台繡花的事。

  氣氛溫馨怡人。

  七娘子眼底就透出了羨慕。

  吃過飯,天色已經半黑了,七姨娘張羅著要送七娘子回西偏院。

  七娘子趕忙婉拒了。

  「有立夏就好!」她笑著拉過了立夏,「我們也是在百芳園裡行走慣了的,不至於迷路。」

  七姨娘也就從善如流,唇邊含著笑,和六娘子一起目送她們出了小香雪。

  出了小香雪,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小香雪只有一條石子路通向園子裡,出了梅林,才是青石板鋪就的正路。

  立夏就要帶著七娘子往右走。從朱贏台過玉雨軒,經由浣紗塢前面的小板橋回正院。

  七娘子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帶著她拐到了左邊。

  從小香雪的左邊出去,最近的路是從聚八仙穿過去,繞到輕紅閣邊上,再從假山邊出百芳園進正院。

  可是七娘子卻興致盎然地拉著立夏東遊西逛,經過聚八仙的時候,還採了一捧未謝的瓊花,直走到了萬花流落邊上,與立夏指點著池子裡早開的荷花。

  楊家的荷花花期晚,雖然進了五月,也只開了幾支,大朵大朵的紅白荷花,孤零零地矗立在萬花流落裡,透了幾分寂寥。

  眼下正是執事們吃晚飯的時候,園內冷清無人,烏壓壓的黑雲壓在了夕陽上空,只有一星半點暗紅色透出來。園內又還沒到點燈的時辰,連迎面而來的人是誰,都看不清。

  立夏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倒是七娘子興致很好,一邊走,一邊問立夏,「怎麼是你送東西過來?白露姐姐呢?」

  「白露姐姐說,我也該學著待人接物,出來辦事了。」立夏小心地回答。「您仔細腳底路滑。」池子邊的青石路,總是滑溜溜的。

  七娘子嗯了一聲。

  「白露這個人,倒是謹慎。」她似乎是自言自語,「懂得避嫌這兩個字的涵義。」

  立夏渾身發冷,不覺細細顫抖了起來。

  七娘子忽然要到小香雪用晚飯,又把白露打發了回來,讓自己過來……要說只是心血來潮,連她都不信。

  七娘子又拍了拍她的手,「你不要害怕!」

  她的聲音很輕,在寂靜的花樹下,又透著堅定。

  「深宅大院裡的女人,哪一個沒有見不得人的事。」七娘子的聲音裡,漸漸透出了疲倦與無奈,「白露是大太太屋裡出來的,有時候……總是不大方便!」

  立夏品味著七娘子的軟弱,一瞬間,心裡就覺得自己高大了起來。

  「我不怕。」她斬釘截鐵般地說,「憑您差遣!」

  七娘子能把她從南偏院帶到正院,就能把她從正院打回南偏院。

  正因為她能依靠的只有七娘子,所以七娘子才一直提拔她、信任她。

  在這個時候,她決不能退縮。

  七娘子欣慰地笑了,她緊緊地握住了立夏的手。

  「二太太終究是明媒正娶的嫡妻……」她細細地對立夏訴說著自己的想法,「大太太是不能把她怎麼樣的,這一趟上京,其實還是為了搬救兵……就算許夫人真的派了人來料理二太太,怕是最多也不過把二太太帶到京裡去。」

  二太太如果去了京城,大太太身邊,一下就少了對手。

  如果再成功地卡住了三娘子的親事,卡住了四姨娘的喉嚨。大太太在這個家裡,就沒有對手了。

  到那時候,七娘子想的就不是如何立功,而是如何自保的事了。大太太少了對手,自然也就不需要她在九哥身邊出入……她的日子就會難過起來。

  所以說,一個人的算盤如果打得太精,很容易就會讓身邊的人,有自己的想法。

  如果大太太對她的好能少些功利,多一份真誠……

  七娘子不由失笑。

  又想起了初娘子。

  不論如何,大太太的心腸還是軟的,只是小氣了點!

  只要大太太還有勁敵,她就能一點一點,和大太太培養出情誼,成為大太太的自己人。

  六娘子惆悵的聲音還迴盪在七娘子耳邊。

  「我一向很羨慕大姐姐!可又怎麼都學不像……」

  她們這樣的庶女,羨慕的無非是初娘子的夫家。

  七娘子目光漸漸迷濛了起來。

  不求家財萬貫,只求人口簡單,平實度日。

  大太太總是有能力如了她這個小小的願望吧!

  不知不覺間,溪客坊已然在望。

  百芳園內的萬花溪,經過浣紗塢就換做了暗水,在假山與青石路底下流著,到了溪客坊,便匯聚成了一渠淺淺的荷塘,環繞著小小的院落,再匯入萬花流落。

  溪客坊和小香雪頗有幾分相似,與外界都是靠一條小小的青石路連接,不過溪客坊的這條路,架在水上。

  七娘子把手中如雪的瓊花交到立夏手上。

  「把這捧花放到院門前,動作輕一點。」

  立夏接過話,左右張望。

  溪客坊在百芳園西南角,背靠萬花流落,附近的院落,多半都是空著的。

  在深重的暮色裡,就算是兩個人迎面撞見,恐怕都認不出來。

  立夏輕盈靈巧地踱到院門前,彎腰放下了瓊花,轉身氣定神閒地走回了七娘子身邊。

  臉上看不出一絲心虛。

  七娘子又想到了九姨娘對立夏的評價。

  「膽大心細,遇事鎮定,又有良心。將來,是你的好幫手。」九姨娘的聲音,嘶啞中透著虛弱,虛弱裡,暗藏著滿足。「到了正院,不要吝惜,要好好地提拔她。」

  她就轉頭看著立夏的側臉,微笑了起來。

  「再說,我們都是庶女……」她繼續著剛才的話題,「雖然平時難免爭鬥,但在這件事上,我是不會踩她的。」

  一個人對朋友的態度,並不能證明她的為人。

  只有對敵人的態度,才能體現出她的人品。

  雖然這道理並非人人都能說得出口,但每個人心裡都有一把秤。

  對敵人尚且如此,對朋友,就不必說了。

  立夏也扭過頭輕輕對她笑了笑。

  兩人不約而同地加快了腳步,穿過百雨金,從假山腳下轉出來,進了正院。

  正院裡正點燈,捧著巨燭的婆子丫鬟來回穿梭,映亮了半邊院子,和百芳園的冷清相比,這裡熱鬧得多了。

  人們來回走動的時候,見到七娘子居然在這個時候從百芳園回來,都不免奇怪地看她們幾眼。

  從頭到尾,立夏的脊背都挺得直直的,臉上也帶著徐徐的微笑。

  在這一刻,她看起來居然很有七娘子的味道。



26瓊花

  王媽媽對小香雪留飯的事,沒有多說什麼。

  她都不發話,立春自然更不會說什麼不中聽的。

  七娘子年紀小,去小香雪蕩蕩鞦韆,也沒有什麼犯忌諱的地方。七姨娘母女一向與世無爭,雖然比不上大姨娘、五姨娘與大太太親厚,但一直也沒有給大太太惹出什麼麻煩,大太太看她們,還是很友善的。

  倒是九哥抱怨,「這麼晚才回來,野到哪裡去了?又讓我一個人吃飯。」

  立夏心中一跳,面上卻一點都看不出來,只是視線卻不由得調向了七娘子。

  她們今天做的事,已經不是簡單的吃裡扒外能道盡的了……要是被人知道了,恐怕回到南偏院,都是奢望了!

  七娘子有一絲抱歉:九哥一向習慣了熱鬧,現在大太太和五娘子不在,他的確寂寞了很多。

  「下回我只是去蕩鞦韆,就不在小香雪吃飯了。」她笑盈盈地許諾,看上去,和往常沒有什麼不同。還是那樣的從容、穩重。

  聽到鞦韆,九哥眼睛一亮。

  他還沒開口,王媽媽就發話了,「大太太在家的時候,要蕩,您什麼時候都能去蕩,大太太不在家……您就想都不要想!」

  九哥一扁嘴,就要鬧起來了。

  「難道九哥要等小香雪的鞦韆被拆了,才能死心不成?」王媽媽黑了臉,不輕不重地說。

  雖然王媽媽對九哥一向客氣有加,但她的性子擺在那裡,九哥還是很有幾分怕她。

  七娘子左右看看,笑了笑,轉身進了東裡間。

  白露斜靠在窗邊的紅木圈椅上做針線。

  「七娘子。」看到七娘子進來了,她忙笑著起身招呼,又伸手去摸茶壺,試探茶水的熱度。「七娘子回來了。」

  「哎。」七娘子眉眼彎彎,難得地把笑意表露在了臉上。「在小香雪蕩鞦韆,弄得一身大汗。」

  「上元,中元,去小廚房要水給七娘子洗澡。」白露就放下針線,出門喊了兩個小丫頭出來做事。

  返回來,又笑盈盈地把手中的針線亮給七娘子看。

  「給您做了個肚兜。」

  這是很鮮亮的活計,紅綾上繡了大朵大朵的桃花,不論從構圖還是手藝上看,都十分出挑。

  「白露姐姐有心了。」七娘子和她相視一笑,彼此之間,洋溢著無言的默契。

  立夏卻沒有留意。

  要是擱在往常,她心裡多半還是會有些不高興。

  畢竟和七娘子一道從南偏院掙扎過來的人是她。

  白露又是這樣迅速地就得到了七娘子的信任和好感……

  但是今天,她的心思全放在了那一捧瓊花上。

  如果、如果這事鬧騰了出去……

  立夏就有些魂不守舍的,七娘子叫了她兩聲,她才回過神來。

  「七娘子喊我什麼事。」她忙露出了微微的笑,「想到了七姨娘屋裡的好菜,就不由得走神了。」

  已經學會掩飾了!

  七娘子笑著說,「叫你幫我洗頭。」

  白露瞥了立夏一眼,微微搖了搖頭,又湊到燈前,仔細地穿針引線起來。

  立夏服侍七娘子擦頭髮的時候,手有些微微的顫抖。

  這孩子現在才知道後怕。

  「不過是個老媽媽!」七娘子輕聲說。

  她的眼裡,又浮現出了熟悉的無畏。

  立夏就想到了幾個月前,剛到西偏院的時候,她們下了學,在甬道口等五娘子。

  當時七娘子也是這樣輕聲細語地對她說,「不過是個小姑娘!」

  五娘子雖然不喜歡七娘子,但終究還是沒能讓她吃到什麼苦頭。

  她挺直了脊背,「是!」

  四房一直風平浪靜,那捧瓊花就像是被風吹走了一般,沒有引起任何波瀾。

  四姨娘反而減少了外出的次數,成日裡只是呆在溪客坊,侍弄一渠的荷花。

  七娘子每天都要在早晚課程裡,和三娘子、四娘子見面。

  三娘子臉上還是那喜氣盈盈的樣子,但繡花課上,常常住了針線,發起呆來。

  笑容裡透著的三分勉強,任誰都看得出來。

  反倒四娘子一直冷冰冰的,也看不出什麼不妥。

  早上的啟蒙課裡,先生終於讀完了女四書,開始教《聲律啟蒙》。

  課程要比女四書有意思得多了。

  三娘子、四娘子和七娘子聽課都明顯認真了起來。

  只有六娘子還是呵欠連天。

  七娘子還在臨衛夫人的字,先生就叫她仿著衛夫人的意思,抄一遍聲律啟蒙。

  這是大工程,上課下課,七娘子都一邊聽,一邊凝神靜氣地寫。

  六娘子就更無趣了,往常還和七娘子說些閒篇,現在只好睡覺。

  三娘子得閒了,也常常來看七娘子的字。

  「茶對酒,賦對詩,燕子對鶯兒。栽花對種竹,落絮對游絲。四目頡,一足夔,鴝鵒對鷺鷥。半池紅菡萏,一架白荼蘼。幾陣秋風能應候,一犁春雨甚知時。」

  七娘子已經抄到了支部。

  三娘子看了,笑盈盈地問七娘子,「七妹總不會私底下也才讀到聲律啟蒙吧?」

  問得像是隨意,眼睛,卻緊緊地盯著七娘子,透出了緊繃。

  七娘子有些納悶,「也讀些詩詞歌賦,志怪小說,都是解悶用的。」

  「要多讀些書才好。」三娘子就笑瞇瞇地點了點四娘子,「四妹平時繡花之餘就是讀全宋詞,已經讀到張先了。」

  說著就叫四娘子,「你昨兒讀的那首詞是什麼,怪好聽的,背出來我聽聽。」

  四娘子根本沒有搭理三娘子,三娘子也不著惱,想了想,背給七娘子聽。

  「汀蘋白,苕水碧。每逢花駐樂,隨處歡席。別時攜手看□。螢火而今,飛破秋夕。旱河流,如帶窄。任身輕似葉,何計歸得。斷雲孤鶩青山極。樓上徘徊,無盡相憶。」

  六娘子聽到她們在說詩詞歌賦的事,早就昏昏欲睡。

  七娘子心中一動,望著三娘子,只是笑,卻沒有說話。

  三娘子也沖七娘子笑,彎彎的眉眼裡,喜氣漸漸淡去,現出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七妹妹閒著沒事的時候,要多讀書。」她看了六娘子一眼,「父親最喜歡滿腹詩書的人。」

  七娘子回去借了九哥屋裡的全宋詞來看,找了許久,才知道原來張先的這厥詞,就叫做《憶瓊花》。

  六月裡一天,二娘子身邊的小寒到西偏院來找王媽媽。

  兩個人嘀咕了半天。

  七娘子寫完了一百個大字,去淨房洗了手,出來和九哥對坐著吃早飯。

  早飯很簡單,不過八色小菜,兩三樣粥水。九哥挑了黑棗粳米粥喝了半碗,很是艷羨地看著七娘子。

  「七姐,你怎麼每天都起得那麼早!」他滿面的羨慕。

  九哥年紀小,還是很愛賴床的,每天早上都要小雪、處暑千方百計地哄起來,也不過是吃個早飯,就要去上學了。

  七娘子笑著看了九哥一眼。

  「因為我勤快。」

  七娘子雖然還是小孩的身子,但腦海中屬於成年人的意志力,卻一直未曾失去。

  王媽媽結束了和小寒的對話,面色如常地進了屋子。

  「九哥也要多和七姐學學。」她笑著說教了起來,「可不能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折騰了。等到八姨娘肚子裡的弟弟出生了,更是要給弟弟做個表率!」

  九哥撇了撇嘴,沒有回話。

  他的性子雖然不算太驕縱,但也決不平易近人。

  王媽媽也不在意。

  她抬起頭,對七娘子使了個眼色。

  七娘子又喝了一口清豆漿,便起身拿起手絹,揩了揩嘴。

  「九哥慢用。」她笑著說,「我要換衣服上學去了。」

  說著,就進了東裡間。

  立夏和白露已經打點好了衣服,準備給七娘子換上。天氣漸漸熱起來,丫鬟們身上早換了紗衣,七娘子也脫了家常穿的縐綢衣褲,換上了淡黃提花府綢短襖與暗紫莨綢百褶裙,隨手翻開了一本書,一邊看,一邊等著王媽媽進門。

  王媽媽走進屋裡,看著七娘子,就不由得欣賞地瞇起了眼睛。

  長長的頭髮編成了兩條辮子,垂在耳邊,雖然年紀小,打扮得卻是一絲不苟,低調中透著華貴,看起來,要比跳脫的五娘子,更像是正院嫡女……

  「七娘子,」她笑著開口,語氣卻分明透了幾分急迫。「有些話,想問問您。」

  白露和立夏對視了一眼,一前一後地退出了東裡間。

  七娘子放下了手中的書本,略帶驚愕地沖王媽媽挑起了眉毛。

  「王媽媽請說。」

  她的聲音清脆寧靜,就像是三月底的寒澗水,透著清涼。

  王媽媽注視著七娘子,緩緩道,「七娘子想必不知道……昨晚李老爺上門拜訪。」

  她口中的李老爺,自然是江蘇布政使李文清。

  李文清和大老爺一向是過從甚密,一個月總有十多天要登楊家的門,七娘子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盯著王媽媽。

  王媽媽繼續說,「臨走的時候,他對大老爺提起了三娘子的親事。」

  大秦規矩,兩親家是不會當門對面地提親的,總是要托了保媒的人上門,才好說話。否則若是不遂意,兩邊都鬧得尷尬,反而影響了交情。

  七娘子很驚訝。

  「這可不合規矩呀!」她難掩迷惑。「哪有兩親家當面說這種話的!」

  王媽媽看著七娘子眼底不加掩飾的驚訝之情,就放柔了目光。

  這麼小的孩子,就算是演戲,都演不到這麼逼真的。

  自己話一出口,七娘子眼底的驚訝就漫上來了,如果她對這事有一分半分的瞭解,反應得都不會這麼快,這麼真。

  話說回來,如果不是七娘子,正院這邊,恐怕還被四姨娘和二太太蒙在鼓裡!

  不論告密的人是誰,都不會是七娘子屋裡的人……立夏的父母都是漿洗處的人,老實巴交的,連句多餘的話都沒有,白露雖然不是自己這個派系的,但也是梁媽媽的乾女兒,無論如何,不會歪到四姨娘那裡去的。

  那究竟是誰給四姨娘提了醒?

  王媽媽的心事,陡然重了起來。

  「李老爺倒不是為自己的兒子提親,他提的是福建布政使王家的三兒子……」她漫不經心地說,思緒已從七娘子身上轉了開去。

  七娘子不由微微一皺眉。

  大老爺經略江南,手底下管著江蘇、浙江、福建三個省份,雖然在蘇州開衙,但不代表他對福建、浙江就會放鬆。不論是浙江的劉家,江蘇的李家還是福建的王家,都不敢怠慢了大老爺,平時常常派人來請安,劉大人和王大人每年都要到蘇州來見一見大老爺。所以,楊家人對王家並不陌生。

  王家是福建世家,雖然福建比不上江蘇的富庶,但到底是南方富饒的地方,民風和順,多年下來,王家家境也是很殷實的……不過,和李家不一樣,王家的子嗣也很單薄,長子次子都早夭,現在最長的反而是庶三子,嫡四子與嫡五子年紀都還很小,庶三子今年也不過是十六七歲,身上還沒有功名。

  王家三少爺和三娘子,倒是從身份,從前程,從受寵的程度來說,都是很相配的。

  三少爺雖然沒有功名,但是現在王家年紀最長的兒子,當然受到王老爺的看重,以前也曾多次隨王老爺上門拜訪,大老爺、大太太都是見過的。他的生母很早就去世了,一直在嫡母膝下養大,據說,王家家風嚴謹,家庭和睦,嫡母對他的關心,並不亞於嫡子。

  雖然王家的品級比不上楊家,但是三娘子只是偏房庶女,沒有在太太膝下成長,是以三少爺和三娘子的身份,倒算得上相配。

  這門親事雖然說不上最好,但是也要比大太太給三娘子說的親事實惠得多,是肯定的了。

  三娘子過門後,頭幾年是難熬了些,但只要王家三少爺能考上功名,將來以王家的勢力謀個外放,她的日子也就會輕鬆起來了。

  看在楊家的面子上,王夫人也不可能太為難她。

  七娘子垂下眼,無聲地歎了口氣。

  四姨娘為了這樁親事,怕是也費盡了心思吧。

  王家人遠在福建,今年無非就是年初路過蘇州而已,她是怎麼聯絡上王家,又怎麼讓王家托了李家上門提親的,真是個謎。

  王媽媽也想不透。

  「原本以為是李家……這樣看來,你當時是聽錯了幾句,也是難說的。」她眉宇間現出了愁容。「不過王家都托了李家上門來了,恐怕四姨娘的伏筆打得很深,就算太太在家,一時之間怕是也拿不出應對的辦法。」

  王媽媽本人對三娘子雖然不會有太多好感,但也沒有深仇大恨。

  因為七娘子的偷聽,王媽媽在這件事上,不但無過,反而有功。

  大太太也不能為這事懲罰她什麼。

  這對王媽媽來說已經夠了。

  只是沒想到四姨娘的動作這麼快……

  王媽媽不禁皺眉。

  眼前似乎又出現了聚八仙裡開得團團如扇的瓊花。

  到底是誰傳出了消息,讓她的一番盤算,大多落到了空處……

  至於三娘子的親事……都托了李家,說到了大老爺那裡,看來,是已成定局了。

  七娘子也不由得暗暗佩服四姨娘的果斷。

  不過,三娘子的親事有了眉目……

  七娘子不由得看向了九哥。

  王媽媽也跟著她的視線,扭頭望向了門外。

  小雪正彎下腰與九哥說悄悄話,九哥小小的身影,倒有大半為陰影籠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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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7 06:18 PM

27、深意

  王家上門提親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楊府。

  「據說王家在福建的園子,要比百芳園還大。」六娘子和七娘子咬耳朵,「從園東頭進去,要花好半天才能走到園西頭。」

  百芳園就已經不小了,王家人口少,住著的地兒卻比百芳園還大,可見家底殷實。

  「三姐好福氣。」七娘子就笑。

  都是庶女,唇亡齒寒,雖然平時不友好,但是總還是希望三娘子能說個不錯的人家。

  王家托了李家做大媒上門提親,就算楊老爺心裡想著大太太,把事兒拖到了大太太回來,礙著李家、王家兩重面子,大太太還能說個不字?

  王媽媽早就把第二撥送信的人派出去了。

  古代交通不便,從蘇州到京城,就算是最快的馬,也要跑上十幾天。

  更別說大太太還要往回送信了。

  一來一回,小一個月,四姨娘若是能磨得大老爺點了頭換了庚帖,那親事,就是鐵板釘釘,出不了什麼波折了。

  三娘子見了人,就格外多了分羞意。

  雖然姐妹們不會說什麼,但是有臉面的管事老媽媽們,難免就要笑著打趣,「到了說人家的年紀了!」

  隨著這門親事說了出來,四姨娘、三娘子的臉面,也漸漸地重回了當年的顯赫。

  畢竟,大太太膝下的庶女初娘子,雖然也是嫁到了殷實的人家,但論門第,可是要比福建布政使低了不少。三娘子身為庶女有這個臉面,實屬難得。

  王媽媽黑了幾天臉,笑容忽然又多了起來:大老爺雖然這十幾天常去溪客坊,但在親事上,卻一直沒有鬆口。

  本來也是,兩家聯姻這樣的大事,沒有主母在場,怎麼好下決定?

  「四姨娘自以為這門親事萬無一失,卻也不想想,王家在福建飛揚跋扈……就好像土皇帝似的,上個月太子長史鄭長青的親弟弟鄭長春,只是犯了點小事,他們就鬧得沸反盈天的,又是說鄭家欺行霸市,又是說鄭長春好色無行,把鄭老爺氣得吐了血……老爺那樣謹慎的人,會這麼輕易的就在親事上鬆了口?」

  王媽媽和立春說這話的時候,就有一點得意。

  因為七娘子對這裡頭的爭鬥一清二楚的關係,王媽媽和立春,有時候就到東裡間來說話,避開了九哥的耳目,又能和他呆在一間屋子裡。

  現在九哥出出入入,都是王媽媽陪著,王媽媽偶然走開的時候,立春也必定呆在一邊。

  不論是小雪還是處暑,都不能沾手九哥的飲食。小廚房曹嫂子做出來的菜,是立春親手從廚房拎到西偏院來的。

  四姨娘在親事上如了意,就可能把手伸向九哥。但正院裡裡外外被大太太經營得就好像是一個鐵桶,她要伸手進來,也不是那麼容易!

  現在已經是六月末了,大太太隨時可能動身回蘇州,上回捎信回來時,已經暗示了,平國公許夫人,可能會與她同路下江南,到揚州拜祭許家祖墳。

  居然請動了許夫人!

  許家雖然現在在京城扎根,但老家卻在揚州,現在揚州還有族田、族人,除了陪葬靜陵的幾代平國公之外,家裡歷年來有什麼生老病死的事,也都是要回揚州安葬的。

  大太太自從嫁到楊家,就遠離京城,多年來都沒有可以走動的娘家人,現在許夫人難得到江南辦事,當然要在蘇州多住上一段日子,大老爺不但修書請大太太轉致邀請,還給平國公本人去信,請許夫人務必要到蘇州做客。許夫人到蘇州落腳,是肯定的事。

  有娘家人撐腰,大太太的底氣就足了,二太太到時候,恐怕都要吃個掛落。想不到許夫人這麼疼愛妹妹,千里跋涉,就是為了給妹妹撐腰。

  就算三娘子的親事說成了又如何?從聘禮到陪嫁……多得是落四姨娘臉面的地方!

  王媽媽漸漸的也就不把這事放在心裡了,平時裡裡外外,都在操心九哥的安全。連大老爺叫九哥去外書房教他讀書,王媽媽都厚著臉皮跟到了外院去。

  薑是老的辣。

  七娘子靜靜地想。

  如果大太太在,還好,多的是借口回絕了這門親事。王家雖然和楊家走得勤,但楊老爺未必就很看得上王家的行事做派,大太太說上幾句,也就回絕了。

  大太太不在,正院是沒有人可以在這件事上說話的。

  倒不如瀟灑一些,索性就讓四姨娘上躥下跳地忙活去,在大老爺面前也賣個好,叫他知道正院對三娘子,是從來沒有什麼不好的心思。

  一心一意護著九哥,就是護住了大太太的命根子。

  甚至護到了大老爺跟前……

  大老爺又不是傻瓜,不會察覺出一些不對麼?正院的人雖然把九哥看得緊,但也從來沒有緊到這個地步。

  這就給將來對四姨娘發難,埋下了伏筆。

  王媽媽私底下、甚至還查到了二太太和王家、李家來往的證據。

  「二月裡王家人經過蘇州的時候,幾個鹽商請客,二太太是有請必到。那時李家人倒也在的……」

  「也算是沉得住氣了,足足過了幾個月,才把這事兒鬧到了大老爺跟前。」

  立春附和著王媽媽。

  七娘子就抬起眼,笑著問了一句,「王媽媽,太太對這事兒,您覺得會是怎麼個意思。」

  「這還真說不好。」王媽媽對七娘子的態度,已經多了幾分隨意。

  雖然沒有以前的規矩恭敬,但就是這份隨意,便證明了王媽媽已經對她卸下了少許防備。

  畢竟是有些淵源,當時七娘子就是被她帶到正院的……這幾個月來,又一起經歷了這些風風雨雨,很容易就有同舟共濟的感覺

  「按理說,大太太在京城,也會為三娘子物色親事。雖說一個庶女的親事,也不算是什麼,但能嫁到京城,卻要比嫁在江南好。」王媽媽就沉吟著為七娘子分析。

  七娘子年紀雖小,但是人很機靈、沉穩,雖然有時候還有些不合時宜的傻氣,但卻能讓人放心。

  多教她幾句,她在大太太跟前也就知道該怎麼行事。

  「楊家在江南人脈已經夠廣的了,京城卻只有幾門親戚……」王媽媽點到即止。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京城權貴不少,多的是位高權重,庶子又多的人家,隨便找一個家庭複雜一點的,把三娘子嫁過去,大老爺能說什麼?京城裡的權貴,可都是帶著爵的!

  能結交上一門新的親家,是楊家的好事,但三娘子遠離娘家,京城規矩又大,嫁的還是庶子,吃苦,是一定的。

  畢竟是嫡母,要拿捏庶女,多的是辦法。四姨娘再得寵又如何?大太太毀掉三娘子的一生,易如反掌。

  七娘子只好在心底安慰自己,「到底是心軟的,不然,也不會給初娘子說了那麼好的人家。」

  王媽媽看她有了明白的樣子,又點撥,「太太這時候要是來信,也說了一門京城的親事……」

  那大老爺就算是再喜歡三娘子,也要顧及大太太的臉面,至少要等她到家,再來安排三娘子的事。

  王家上門提親,只能說是四姨娘在這場角力中唯一的機會。

  想必是費盡心機,才能在大太太不在家的時候,安排人上門提親。

  「四姨娘的運氣也好,」王媽媽猶自感慨,「這當口,太太偏偏就不在!也虧她能把媒人安排到這時候上門!」

  是運氣好嗎?

  七娘子心頭一動。

  電光火石之間,一切都清晰了起來。

  四姨娘在九姨娘病重時格外的慇勤……一直讓她迷惑不解。

  原來從那時候開始,四姨娘就已經布下了自己的局。

  大老爺雖然還經常到溪客坊去坐坐,但已經很久沒有留下過夜了。

  最近他也很少去浣紗塢,大部分時間,都睡在了外院。

  三娘子雖然還是那含羞帶怯又喜氣洋洋的討喜表情,但背了人,卻時常發呆。連早上的課,都只是低頭劃拉著紙面出神。

  七娘子對三娘子就有了三分同情。

  六娘子也和七娘子竊竊私語,「雖說是門好親事,但等到太太回來了,能不能成還是說不准的事。」

  也是有些同情的,「四姨娘怎麼還不加把勁——這可是一輩子的事,都做到這個份上了,還在乎再多一步嗎。」

  四姨娘雖然還是很少出溪客坊,但禁不住百芳園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她身上。

  大太太不在,姨娘們都深居簡出,七娘子去小香雪蕩了幾次鞦韆,也沒有遇到別的姨娘,只有兩三次在回正院的路上看到四姨娘的身影,或是在賞花,或是在觀魚,臉上怔怔的,寫滿了心事。

  「也不知道是做給誰看!」王媽媽很不屑,「年紀都這麼大了,還以為自己是新來的通房,能憑美色出頭?」

  四姨娘雖然都有了要說親的女兒,但的確還是風韻猶存,別有一股楚楚動人的姿態。倒不至於像是王媽媽說的不自量力。

  不過大老爺這幾天都很少進後院,她的確是把俏媚眼拋給了瞎子。

  快到七月的時候,大太太的回信也到了。

  信裡也沒有多說什麼,只說自己六月中旬已動身回鄉,不過會先陪著許夫人到揚州祭拜先人,再和她一道回蘇州。

  三娘子眉宇間頓時多了幾重心事。

  王媽媽也犯著嘀咕,大太太沒有特別給她送信,不由得讓王媽媽有些提心吊膽,怕是失去了大太太的歡心。

  七娘子倒是沒有別的想頭,只是越發細心地照看著九哥。

  每天早上她都和九哥一道出門,下了學也不再與六娘子同路,而是等了九哥一道回來。

  對這樣嚴密的保護,九哥有些不適。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嘀嘀咕咕的,卻也品味出了一些意思,很少出西偏院。

  立春當值的時候,會把他帶到東裡間坐著,自己和白露說些閒話,一道做針線。

  七娘子和九哥就頭對著頭練字。

  「到底出什麼事了。」九哥看立春坐的遠,就低聲問七娘子,「連小雪、處暑,都只能在屋裡服侍,晚上要立春和王媽媽輪流上夜?」

  七娘子只好笑,不說話。

  「什麼都不告訴我!」九哥有些生氣。

  「你還小。」七娘子無奈地回答。

  九哥知道得太多,對他沒什麼好處,雖然他也是人小鬼大,超齡早熟,但是小孩子心事太重了,就不能把心思全放在學習上,再說,就算九哥知道了四姨娘和二太太的事,也不能多做什麼。他對這兩個人,本來就夠疏遠了。

  「你與我一天生的!」九哥鼓起了臉頰。

  「那我也還是你姐姐嘛。」七娘子氣定神閒。

  九哥瞅著她一會兒,怏怏地低下頭繼續練字。

  大老爺一向很重視九哥的教育,不但經常把他叫到外院去說話,最近還時常到西偏院來查看九哥平時有沒有好好讀書。

  「楊家雖然富貴,但若是你不能中舉及第,這份富貴,終究也要被人奪走。」他在西裡間訓誡九哥,聲音都傳到了東裡間。「別仗著你娘寵你,便不知天高地厚,只顧著玩樂。得了閒,在先生講課之前,先把四書五經背下來,免得到時候先生又和我告狀,說你學得很慢!」

  七娘子聽得是暗暗心驚。

  大老爺雖然嚴厲,但說的的確是至理,楊家只有九哥這株獨苗,別看現在富貴滔天,要是將來九哥沒能入仕,這份浮財能守得住三分四分,都算是很好的了。楊家的未來,就著落在九哥一個人手裡。

  但是他怎麼忽然就對九哥這樣關心起來了?

  倒不是大老爺冷漠,只是他總管江南,手中千頭萬緒,很少有心思把目光放到後宅。尤其是這幾年,朝中大皇子和太子爭鬥得激烈,坐在大老爺這個位置上,什麼事都要小心翼翼,費著思量。七娘子進正院也有四五個月了,之前的幾個月,大老爺不過是問問九哥的身體,偶然把二娘子、三娘子叫到身邊吟詩作賦,享受天倫之樂而已。

  王媽媽對此卻處之泰然,只是一個勁兒的附和大老爺,叫九哥用功讀書。

  她肯定沒有把七娘子偷聽到的內容告訴大老爺……七娘子是正院的人,就算她當面對門,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和大老爺說了,也都是往四房頭上潑髒水。沒有真憑實據,誰都不會貿然出手的。

  七娘子又想到,每次二太太進楊家,大老爺都要把九哥帶開……

  她忽然就理解了四姨娘的緊迫感。

  大老爺雖然對三娘子十分捨得,但根本上,他心底最重視的還是九哥。

  九哥是正院的兒子,越過大太太談三娘子的親事,無疑是讓正院沒臉。

  讓正院沒臉,就是讓九哥沒臉……

  許夫人又要和大太太同船回來。

  三娘子的親事,恐怕大老爺是不會這麼輕易地鬆口的。

  三娘子的臉色也越來越陰沉,脾氣越來越壞,雖然沒有當著姐妹們的面發脾氣,但百芳園裡已有好些丫鬟婆子得了不是,非打即罵,落了好大的沒臉。

  七月初,她忽然又受了風寒。連著幾天請醫問藥,都不見好,進了七月三日,竟發起了高燒。



28、實惠

  「這一病倒是下了本錢。」王媽媽和立春咬耳朵,「請來的幾個相熟的醫生,都說是憂思鬱結,又受了風寒……」

  大老爺只要是真心疼愛三娘子,怎麼都會有些觸動的。

  果然,當晚大老爺就難得地在溪客坊過了夜,溪客坊的燈亮到了三更才熄。

  第二天,大老爺就讓人去寒山寺給三娘子與王家三少爺卜吉凶。

  一般到了卜吉凶這一步,親事就算是定了,沒有誰會不識趣到在這種事上卜出個凶兆來的。

  兩家再往來了一兩封書信,雖然因為大太太不在,媒人沒有登門,但親事已經是鐵板釘釘,定了下來。

  三娘子這幾天都沒有上課,在家養病。連乞巧節都沒出屋子。

  幾個姐妹也都去看過她了。

  七娘子還是第一次進溪客坊。

  溪客坊四周都是曲折流動的水渠,在炎炎夏日,屋裡也是一片清涼。荷花開了一池子,小丫鬟們彎著腰在池邊採蓮蓬,嘻嘻哈哈的聲音,都傳到了屋裡。

  三娘子就半躺在床上和六娘子、七娘子說話。

  「二姐姐早上來看過了。」她語調中帶著掩飾不住的喜悅,眉眼盈盈,雖然猶帶病容,但已是有了少女的嬌媚。「下午六妹妹、七妹妹又來看我,溪客坊好久都沒這麼熱鬧啦!」

  三娘子這一病,倒是把整個人都病得從容了起來。

  王家雖然不算是最理想的對象,但比起大太太可能找的人家,到底還是實惠貼心的。

  七娘子就留神打量三娘子的臥房。

  溪客坊很小巧,三娘子、四娘子都住在側屋,兩姐妹就如同現在的九哥和七娘子,一人佔了一邊屋子。

  長年累月這麼住,小了。

  屋內卻佈置得很淡雅,雖然件件都不便宜,但也不像是七娘子想的那樣艷俗。臨窗的書案,甚而要比二娘子的書房還亂了些,書案邊的青石磚上層層疊疊,磊了無數的書。

  就連七娘子看了都心生憐意,覺得三娘子住的實在是侷促了點。不要說大老爺了。

  七娘子若有所悟。

  三娘子到底還沒有全好,才說了幾句話,就露出了倦容。

  六娘子和七娘子連忙告辭出來。

  從頭到尾四娘子都沒有露面,通向西裡間的珠簾,一直安安靜靜的深垂著,也沒有一個人進出。

  「四姐就這麼個性子。」六娘子快人快語,「成天板著個臉,活像是誰欠了她銀兩不還。」又邀請七娘子。「難得今日不上課,去小香雪蕩鞦韆吧!」

  自從七娘子到小香雪吃了一次飯,六娘子就常常拉著七娘子到小香雪玩耍。

  七娘子莞爾一笑,「九哥知道了又怨我們不帶著他。」

  「我可不敢招待他。」六娘子笑嘻嘻地說,「出了什麼差錯,可是掉腦袋的事。」

  七娘子哈哈大笑,一邊和六娘子說話,一邊出了溪客坊。

  從溪客坊到小香雪,最近的路就是經過聚八仙,不過,現在萬花流落的荷花開得漂亮,兩個小姑娘一邊走,一邊看荷花,不知不覺,就撞見了八姨娘。

  八姨娘挺著個大肚子,在萬花流落邊上怔怔地站著,身邊兩三個丫鬟婆子環繞,見了兩個小姑娘,便笑著打招呼,「六姐、七姐!」

  七里香在百芳園的東北角,從萬花流落再走一段路,就進了七里香。現在時令不到,桂花還沒有開,遠處只能看到一叢綠蔭。

  「八姨娘!」兩人都忙笑著問好。

  八姨娘近來深居簡出,很少出現在人前。除了上次端午露了個面,便只在七里香周圍活動。

  她看上去豐腴了一些,不再乾瘦得駭人,七娘子還是第一次感覺到,八姨娘也是個風韻過人的嬌媚少婦。

  八姨娘見七娘子望著她發呆,便摸了摸肚子,沖七娘子擠了擠眼睛,「出來曬曬太陽,屋裡有些陰冷!」

  雖然已是傍晚,但天氣依然算不上涼爽,八姨娘身為孕婦,怎麼會覺得屋內陰冷?

  七娘子暗地裡皺了皺眉。

  不過,楊家子嗣空虛,就算正院因為八姨娘的出身,對她不冷不熱的,也決不會打著害她的念頭。

  四姨娘就更不用說了,八姨娘到底是她屋裡出身的,如果能產下男丁,對她有利無害。

  尤其是現在三娘子的親事說定了之後……

  兩邊客客氣氣地說了幾句話,便分了手。

  回到西偏院之後,七娘子就閒談似的對王媽媽提起,「在去小香雪的路上見了八姨娘,說是覺得七里香陰冷了些,出來曬曬太陽。」

  王媽媽自己是生產過的人,當下就一皺眉。

  但百芳園裡的事,一向是四姨娘在管,她也不好胡亂插手,免得惹來大老爺的忌諱。再說,八姨娘又是四姨娘的人。

  「人人的懷相都是不一樣的。」她笑著說。

  不知不覺間,王媽媽已經把七娘子當成了小大人似的。

  「幽篁裡就在七里香邊上,不曉得二姐收到過什麼風聲沒有。」七娘子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

  王媽媽卻聽進了心裡。

  當晚就把二娘子請到了西偏院。

  自從聚八仙事發,九哥就再也不曾進過百芳園,倒是二娘子時常到正院來看弟弟妹妹,這趟造訪,不至令人起疑。

  「八姨娘自從有了身子,只有溪客坊來過兩三次相請,才會出她的七里香。平時給她診脈的也都是我們家走老了的良醫。」二娘子痛痛快快地說,也不問王媽媽的用意。

  她雖然是如今家中年紀最長的姐妹,但總是置身事外,一句話也不多說。
七娘子唯一見過她失態少許,便是在三娘子的事上。

  「那就好。」王媽媽當著二娘子的面,也不敢說太多不堪的事,就起身恭送二娘子,「二姐不要在意,只是八姨娘產期近了,雖然我們不好出面,但也要心中有數。」

  二娘子倒是面露沉吟,旋即又微微一笑,「四姨娘不會拿她怎麼樣的。」她眼中的不屑之意,濃郁得可以淌出來。「她心中只有自己,就算二嬸把將來的事吹得天花亂墜的,也比不上八姨娘生下一個兒子,能給她帶來看得見的實惠。」

  二娘子心底果然什麼都清楚。

  如果九哥出事,正院就算是完了。

  大太太一向是剛烈的性子,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當年因為沒有子嗣,連家都懶得管了,讓四姨娘得意了好些年。直到九哥出事,正院才重新在楊家樹立起了威風。

  如果九哥又出了什麼事,大太太肯定一蹶不振,再次振作精神,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了。

  二太太打的是過繼的主意,所以才這樣積極地為三娘子說了親事,換來四姨娘的幫助。

  四姨娘卻是一邊看著三娘子的親事,一邊看著八姨娘的肚子,想要進退裕如,立於不敗之地。

  想得倒美!

  王媽媽臉上就閃過了濃得化不開的恨意。

  「真是個不知羞恥的……」

  二娘子就瞪了她一眼。

  王媽媽立刻吞掉了剩下的話。

  有些事,大家心裡明白就好,說出來,只會落了下乘。

  氣氛一時有些侷促。

  二娘子起身進了西裡間,柔聲和九哥說了幾句話,便出了堂屋。

  王媽媽、立春、九哥和七娘子都站在院子裡送她。

  「七妹和我走一段吧。」二娘子忽然沖七娘子笑了笑。

  七娘子壓下心底的疑惑,上前笑著和二娘子並肩出了西偏院。

  已經過了初更,天色漸漸地黑了,小寒在前頭為兩人打燈,二娘子攜著七娘子進了百芳園,對看門的媽媽笑道,「李媽媽,給七妹留著門,一會她還要進來。」

  看門的李媽媽就對七娘子友善一笑,低眉順眼地應了是。

  李媽媽在別人面前可不是這個做派,就連五娘子有時晚上想到百芳園逛逛,她都能黑著臉擋駕,擺出大太太來:「正經人家,門戶森嚴,五娘子要給大太太留些體面,不能學了那等下賤的小婢子們,沒個黑天白夜地到處亂跑。」

  七娘子心下就對二娘子多了幾分敬意。

  雖然二娘子處處置身事外,很少牽扯進後院的渾水裡,但她嫡長女的身份卻變不了,京城定國侯孫家的尊貴,也是明擺著的。最難得二娘子在這樣的身份下,為人處世,卻依然沒有一點驕嬌之氣。

  兩個人默默地走了一會兒,二娘子才開口。「四姨娘太不安分了。」

  二娘子總是這樣,或者不說,一開口,總是直指核心,蓋棺定論。

  七娘子知道現在不是藏拙的時候。

  「二姐想除掉她?」七娘子一挑眉。

  二娘子不由得失笑。

  「她是父親的表妹,」在黑暗裡,二娘子的口吻反而放鬆了些。「父親又怎麼會讓她落得個三姨娘的下場。秦家威震南北,母親就算脾氣再好,家裡沒個人和她鬥,父親怎麼會安心呢。」

  七娘子茅塞頓開。

  還是二娘子說話直接。

  大太太的幾個兄弟姐妹,不是嫁到了老牌權貴之家,就是身居要職,秦帝師本人更是兩任帝師,教了先帝,教了聖上,現在又大有可能出山再教太子。

  楊老爺雖然也是出身世家,但能坐在現在這個位置上,秦家自然也是有出力的……岳家勢大,親弟弟娶的又是大太太的表妹,家裡要是再沒個和大太太抗衡的人,這個官是給楊老爺自己當,還是給大太太當,給秦家當的?

  四姨娘的崛起是不可避免的,而只要有楊老爺在,四姨娘頂多只是失意一時,永遠都不可能太落魄。

  也正是因為看準了這點,她和二太太才毫無顧忌地興風作浪,想要在後院鬧騰出動靜來。

  「母親這次請動了許夫人……」七娘子說話還是半藏半露的。

  二娘子可以直言不諱,那是因為她是大太太的親女兒,也很快就要出嫁了。

  「三姨此來,肯定是為了殺一殺二嬸的威風。」二娘子提到二太太,就好像提到一隻頑皮的小動物,輕描淡寫中,含著深深的優越感。「二嬸娘家不算得意,一直受制於秦家,她不過仗著母親是續絃生的,不好擺出表姐的架子管教她罷了。等到三姨來了,她就算想再裝瘋賣傻,都要看三姨有沒有這個心情看她賣弄!」

  「好事。」七娘子鬆了口氣,二太太能夠打消過繼的念頭,對九哥來說的確是再好也不過了。

  二娘子就笑著看了七娘子一眼。

  在昏黃的燭光下,七娘子顯得格外稚嫩嬌弱,玉白肌膚下,淡青色的脈絡清晰可見。

  真是個瓷娃娃。

  眼下雖然還幼稚了些,但再歷練上一兩年,也就成熟起來了。

  「深宅大院,有很多見不得人的事。」她放緩了語調,「尤其是楊家……娘是個善心人,當年又是小女兒,嬌生慣養出來的,外祖父家,從來也沒有一個通房……」

  家庭簡單,父母兄姐嬌慣,就養不出大太太的心機。就算在楊家這麼多年,歷練出了一些手腕,但是又怎麼能和幼年喪父,要獨立支撐門戶的大老爺比?

  就更不要說二太太和四姨娘了,這兩人的出身,雖然七娘子不清楚,但想來也都不是簡單人家--簡單人家,哪會把守了望門寡的貞潔女兒逼出來做妾?又哪裡會養出二太太這潑皮破落戶的性子。

  所以大太太身邊,就少不了錦囊袋。

  從前初娘子是大太太的智囊,大太太也並沒有虧待她,給了她一個上好的歸宿。

  現在,大太太遇事聽的是誰的主意,七娘子就不知道了。

  二娘子接著說,「眼下娘身邊,少了個為她出主意的人。」

  她的語氣很平靜,就好像談論的是一朵美麗的花。

  七娘子不由得看向二娘子。

  在燭光下,二娘子清秀的面孔一片淡然。

  很多事,或許二娘子不是不懂,只是不屑。

  七娘子垂下頭,在心底歎了口氣。

  二娘子是嫡長女,她當然可以不屑。像她這樣的人,又哪有不屑的權力。能把往上爬的機會遞到她跟前,她還應該謝謝二娘子。

  「二姐,我……」她開了口,又不知道如何說下去。「小七年紀還小,恐怕思慮得有不周到的地方……」

  「也就是勸著娘的性子。」二娘子有些不以為然,「別讓她因小失大,和父親撕破了臉。--正院要有正院的胸襟,姨娘們的陰微見識,可以彈壓,就是不能認真計較。娘有時候就是少了這點清明,你在旁幫著說說話,哄她開心開心,相機出個主意,事兒也就這麼過了。」

  二娘子不愧是要嫁到候府的人,說出來的話,都是透著讓人沒法反駁的篤定。也的確都是至理,正院的人本來就不應該和姨娘們爭寵,也不用苦苦地在三娘子的婚事上和四姨娘鬥氣。

  如果換作七娘子,她折騰四姨娘的手腕,只有更多。大太太在內宅爭鬥上,的確是遜色了些。

  七娘子就遲疑著道,「小七自當盡力!」

  「嗯,你是九哥的雙生姐姐,九哥的體面,就是你的體面。」二娘子語含深意,「娘的體面,就是九哥的體面……我相信就算我不說,你也會盡心盡力的。」

  在二娘子面前,七娘子自覺就像是赤身裸體浸泡在寒泉中,寒意時不時就透徹心扉。

  「找你出來說話,其實是為了五娘子的事。」二娘子歎了口氣,罕見地露出了些許煩躁,「她就是活脫脫第二個娘,只是她沒有生在秦家,而是生在了楊家。按她的性子,將來要吃的苦只怕是無窮無盡,只可惜江山易改,本性卻是難移!」

  七娘子不好說什麼,只好低頭不語。

  兩個人已經經過了溪客坊。二娘子今天也選了這條遠路,從溪客坊、解語亭和七里香這條路,繞回她的幽篁裡。

  「我出門以後,就更不會有人約束她……到時候,你要——」

  二娘子話才說了一半,遠處就傳來了喧嘩之聲。

  是七里香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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