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頁: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23 04:47 PM

239尋味

  她這句話可非同小可,一時間眾人都怔住了,就連七娘子手邊的小糕點,也都跌落在了裙邊,為潔淨的布料點染出了一長串的黃。中元又狠喘了幾口氣,才道,「要不是她親生女兒發現,人怕是就背過氣去了。」

  這麼說,就是還沒有死了?

  七娘子一下又鎮定了下來,只是表情中,卻依然難掩震怒。

  五少夫人也實在是太狠了,這樣的招數都使得出來……一旦撞進去晚一點,人真的死了,那可怎麼辦?活生生的一條人命,就這樣死於一場算計?

  她猛然將沉口杯頓到了桌上,沉聲道,「立夏去胡同裡,把莊賬房請進來,上元到二門上打聽一下,父親在夢華軒做什麼呢,如果沒事,就進去通報一聲,就說我有事想稟告父親。」

  幾個丫鬟一下都回過神來,立夏深吸了幾口氣,面上立刻平靜下來,波瀾不露,上元也學著她的樣子,裝出了一臉的冷靜,出了屋子。

  七娘子又打發端午,「去小賬房把老媽媽請出來,讓她到張家去瞧瞧人怎麼樣了,大夫請了沒有。中元你下去約束咱們院子裡的丫鬟婆子,一個都不許出明德堂去,有無故出去胡亂摻和的,全部罰三個月月錢,情節過分的直接攆出去。」

  她平時說話,一向是輕聲細語,帶著江南水鄉特有的柔和氣韻,難得露出今日這樣的殺伐果斷,眾人忙不迭聽命去做不說。小黃浦卻是嚇得動彈不得,細細地發起抖來,七娘子掃了她一眼,又不容置疑地道,「你來服侍我換衣服梳頭,一會要過夢華軒,可不能就這樣出去。」

  等到七娘子換了衣服,又梳了一個更嚴肅一些的髮式,幾個大丫環也都回來了:莊賬房住的胡同,本來就和煤炭胡同距離不遠,只是小半個時辰,立夏就將她帶進了明德堂,此時正在屋角垂首站著,也是一臉的肅穆。上元也帶來了平國公的回話:老人家午睡才起,雖然很吃驚於七娘子的請見,不過還是派了人來接七娘子,到夢華軒說話。

  七娘子親自從腰間掏出鑰匙,開了床頭的妝奩,從夾層裡取出了兩個女賬房整理出來的兩本賬冊捧在手中,帶著莊賬房同立夏兩人尾隨,又戴上蓋頭,這才出了明德堂,隨平國公派來接人的兩個老媽媽出了二門,拐向平國公府東翼外院,經過一條長長的甬道,又走了幾十步,便見到了一間幾進的大堂屋,兩個十來歲的小廝已經在門口候著,七娘子將立夏和莊賬房暫且留在屋外,獨自一人進了堂屋。

  夢華軒內的擺設,倒是意外地相當簡樸。七娘子從堂屋被領進了東邊第三間屋子,就覺得這屋子與其說是二等國公的屋子,倒不如說是鄉下土財主的書房更恰當一些:除了一兩個疏疏落落的博古架,並一個長長的條案之外,就再沒有多少擺設了。只是向著陽的兩面大玻璃窗,才有一些富貴人家的氣息。

  沒有多久,平國公許衡也就進了屋子,神色間還帶了一絲詫異。「是二門裡出了什麼事——」

  這個老狐狸,還在這裝糊塗。

  七娘子心下腹誹,面上卻是一臉的肅穆。「小七冒昧,打擾父親了。」

  她先行過禮,等平國公擺手道了無妨,才續道,「是內院原來在賬房做事的一個張媽媽……」

  三言兩語,將張賬房家的上吊的事交代清楚了,又道,「本來家裡傳的幾句閒話,小七也覺得沒有什麼意思,犯不著去搭理,如今事情鬧到這個樣子,就不得不來打擾父親,交割分明,免得家下人還以為小七這才接過家務,就要興風作浪了。」

  她不等平國公回話,自己走了幾步,出門將莊賬房領進了屋內,肅然道,「這是小七從揚州鹽商高家特地要來的賬房,做家用賬是一把好手,已經執掌了二十多年的家賬。自從七月中開始,就一直在為小七看賬,莊賬房,請您為父親講解一下這本賬中幾個可以商榷的地方。」

  平國公一臉的深沉,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順著七娘子的介紹,把目光投向了莊賬房。

  莊賬房先沖平國公行了一禮,將兩本賬冊送到平國公面前,就開始了當時在七娘子跟前的介紹。「這兩本賬,是奴婢兩個從歷年來的家賬中……」

  竟是一點都沒有隱瞞,將她們對七娘子交待過的話,又原原本本地對平國公再說了一遍。

  她本來就出身專業,說的又全是真話,自然是平靜坦然,什麼話都交待得明明白白。平國公一開始還好,聽到了以米價為對比,發覺了賬面上的不對時,終於神色微動,露出了深思之色。

  等到莊賬房說完了,七娘子便揮手讓她下去,沒有給平國公一點反應的時間,又道。

  「這本賬中可以商榷的地方很多,張媽媽又同五嫂身邊的通房丫鬟小羅紋沾親帶故,兩家平時往來得也很頻密。偏偏五嫂年前將她調出了賬房,瓜田李下,有些事傳出去,被有心人一說,無意也變成有意,沒有嫌疑,也變成有嫌疑了。」

  見平國公微微頷首,七娘子又續道,「只是這件事,小七也不能不給大家一個交待,這些天來,一直在私下查訪,想要知道究竟是底下人瞞著五嫂弄鬼,還是……」

  她頓了頓,又扯開了一個新的話題。「只是從八月一日,開始查賬後,吳勳家的很快也發現了不對。雖然當時小七嚴令她不要往外洩露,但很快,紙包不住火,府裡就有了些傳言。」

  平國公神色再動,他冷哼了一聲,道,「沒想到吳勳家的居然這樣碎嘴!」

  做賬房的,當然最不能碎嘴,否則主人家的財務**豈不是就成了問題?這件事被七娘子這一說,似乎一切都已經分明起來:七娘子想要等到有確鑿證據時再處理這件事,但吳勳家的一經發現破綻,立刻嚼起了舌頭,致使事情鬧到了如今的地步。

  「府裡既然有了閒話,事情就有些難辦了。小七想著,這件事不查不足以服眾,既然有了傳言,不管是不是,也總要有個解釋,才能給大家交代。不然底下的媽媽們看著這樣的疏漏都被放過,以後也動起手腳來,防不勝防,長此以往,家就不好當了。」七娘子面沉似水。「但為了大家體面,也是相信五嫂不會做這樣的事,小七就沒有大鳴大放、大張旗鼓地去查,迄今依然在暗地裡查訪,沒有想到張媽媽居然就按捺不住,逕自鬧起來。現在事情鬧大,反而不好收場——就是祖母,早上也叮囑小七,一家人不必要計較那麼多,能過去的事就過去算了。現在小七可謂是無顏面對祖母,只好向父親請罪,一併請問父親的看法了。」

  她語調生硬,顯然是含了隱怒。平國公卻並不介意,他皺緊眉頭,又追問了一句,「你祖母真的是這樣說的?」

  七娘子坦然地回視平國公,點頭道,「真是這樣說的,父親若是不信,自然可以隨時找祖母對質。」

  她這話是一點不假,邏輯關係更是順得不得了,由不得平國公不接著她的語氣往下想:五房和太夫人一向那麼親密,就是在這麼敏感的時候,太夫人也不顧五少夫人的清譽受到玷污,寧願吩咐七娘子不要小事化大……

  五少夫人到底無辜不無辜,答案似乎已經很明顯了。

  既然五少夫人不無辜,那麼張媽媽、林山家的、彭虎家的也就都是一丘之貉,有份貪污官中銀米。

  本來就是戴罪之身,張媽媽在這個時候還這樣高調,嚷著自己是被冤枉的,要用上吊來證明自己的清白。這是要含血噴人,把七娘子往沒理的那方逼去,好像是她故意放出消息,要抹黑清白的張媽媽一樣。偏偏七娘子還沒有查出真憑實據,就是要坐實她的罪名都不能。

  這麼無賴的一招,也就只有張賬房家的這樣的滾刀肉使得出來了。分明把楊氏噁心得夠嗆,卻還無處分說,也難怪楊氏罕見地露出了怒色!

  饒是平國公心機深沉,也不由得怒道,「這等刁奴,倒不如真吊死了好!」

  旋即又醒悟過來:她本來就是故意上吊,哪有不被人救活的道理?

  七娘子不用做作,只要想到五少夫人,就是一臉的怒色。「多謝父親明察秋毫,體會到媳婦的不容易!」

  屋內一時間又沉靜了下來,平國公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將郁氣排出了胸臆,略微盤算了一下,才望向七娘子,頗有深意地道,「那你看這件事,該怎麼辦才好呢。」

  一個當家主母,可以為這樣的陰招生氣,但是卻不能為這樣的陰招所制,否則在和管事媽媽的鬥爭中,恐怕就很容易落到下風。

  七娘子沉吟片刻,又徵詢地望了平國公一眼,眉頭緊蹙了片刻,又放鬆下來。

  「這件事,按照小七來看,還是不要再追究了!」七娘子斬釘截鐵地道。「把張媽媽一家遠遠地攆到莊子上做活也就是了,別的事小七也不想再往下追究!」

  「哦?」平國公登時挑起一邊眉毛,興味地看向了七娘子。「這又是怎麼個說法?」

  「這件事再查下去……」七娘子咬住了下唇,有些躊躇。「結果會是如何,父親心裡,總歸也是有數的。」

  她沒有明說,但平國公又怎麼不明白她的意思?他點了點頭。

  「家和萬事興,一家人能夠和和氣氣地過日子,就是再好也不過的事。我們家金山銀山,論銀子盡有,這本賬裡的出入不過三萬兩……這三萬兩,買不來兄弟間、妯娌間的和氣。」七娘子甚至還笑了笑。「越發說穿了,就是小七手裡的陪嫁,一年紅利也有近兩萬兩,這銀子,世子爺和小七是真的不看在眼裡。」

  她提起自己的陪嫁,就不由得讓人想到了五少夫人的陪嫁:數目相差這麼大,手難免緊了一點,管家的時候,那樣多的機會……

  就算平國公本來還不信,現在恐怕都要有幾分信了。

  「既然如此,既往不咎,索性就將過去幾年的賬本一燒了之,誰也做不了文章,誰也別想做文章。就算一時對五嫂有些議論,過上幾個月,沒有真憑實據,這議論也就自然消散了。也算是對五嫂小懲大誡,她自己心裡明白懂得羞愧,那就是最好也不過的了。」

  平國公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越來越亮,卻還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可賬可以不算,張媽媽這樣無恥的舉動,卻不能不管。免得日後個個媽媽都以為犯了什麼錯,上個吊主子們就拿她們沒有辦法了,府裡的規矩,只怕也就名存實亡,下人們一亂起來啊。這府裡越發是亂得不成樣子了。」七娘子語調轉冷。「小七想,也不要出人命,就給她下一碗啞藥,打發到京郊的莊子上做活吧!」

  打發到京郊的莊子裡,就是為了讓大家都看看她的下場,下一碗啞藥,是讓她不能亂嚼主人家的舌根。七娘子的處置當然不能說不狠,但到底還是留了幾分餘地,沒有一開口,就喊打喊殺。

  平國公的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他站起身來,來回踱了幾步,才慢慢地道,「唉,當年要是……」

  話沒有出口,又收了回來,「這處置很妥當,就這麼辦吧!有一句話,楊氏你說得很對,家人的和氣,是千萬兩銀子都買不來的事,你眼中能看到這一層,也難怪你母親可以放心地將家事交給你了。」

  他的語調已經柔和了下來。「既然如此,我這個做父親的也不好小氣——你畢竟是新媳婦兒,有些事由你來做,不免得罪了人。以後做事,更不方便展開手腳。這樣吧,回頭就由我這裡來處置張家……別的事,就由你來辦好了。」

  燒賬本這樣邀買人心的事,平國公讓給七娘子,發落張媽媽這樣落埋怨的事,他攬上身,的確算得上是很體貼七娘子了。七娘子頓時雙膝落地,謝過了平國公,「父親體貼晚輩,是我們的福氣!」

  「只是林山家的和彭虎家的……」平國公不免沉吟起來。

  七娘子作出欲言又止的神色,見平國公衝自己微笑著點頭示意,才道。「這傳言裡說得也很清楚,就是廚房採買、庫房上出了錯,若是三個都打發了,只怕太下五嫂的面子……就是吳勳家的,小七都打算放一放再說。」

  「楊氏想得有道理。」平國公雙眉一軒,再不遲疑。「這件事,說放也就放了!日後騰出手來再從容料理,也不為遲。」

  七娘子就起身告退,「耽擱父親辦公,小七真無地自容……」

  平國公搖了搖頭,「你很好!很識得大體!」

  他又深深地盯了七娘子一眼,「做主母的,什麼事,都要以大家為重。這句話,你要記在心裡。」

  七娘子微微一笑,卻沒有答平國公的這句話,只是又和平國公客氣了幾句,便躬身退出了屋子,帶著兩個從人回了明德堂。

  一進屋,她就又吩咐上元。「到二門裡走一趟,把林山家的、彭虎家的請過來說話!」



240大敵

  林山家的與彭虎家的很快就進了明德堂。

  兩個媽媽臉上都是陰雲密佈,又有些止不住的恐懼,又有些難掩的陰沉。

  畢竟府中的謠言,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這兩個媽媽當然也不可能沒有聽到,只是七娘子不發話,她們二人就是要自白,也無處辯解。在這樣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多年,兩人又哪裡可能完全清白?自然只有惶惶不可終日,一等七娘子傳喚,便惴惴不安地進了明德堂,都想:以我們的出身,即使有這樣的事,只怕也會看在多年的面子上,糊塗遮掩了過去。

  七娘子也沒有和兩個媽媽客氣,兩人一進西次間,她就給立夏使了個眼色,兩個丫鬟頓時退出了屋子,輕輕地合上了門。她自己面沉似水,指了指小几子,「兩位媽媽坐!」

  這兩位媽媽又如何敢坐?彭虎家的到底少了一分城府,在七娘子的氣度跟前,不由的就撲通一聲,雙膝落地。「少夫人,我等多年來兢兢業業,是從來沒有想過什麼不該想的事。自從跟在您婆婆身邊起……」

  七娘子雙眉微蹙,擺了擺手,依然是一臉的冷淡。

  「先別說了。」她又向莊賬房點了點頭。「莊先生,把賬本再解釋一遍,給兩位媽媽聽吧。——媽媽們,坐。」

  她軟硬不吃,彭虎家的也只好抹了眼淚,和林山家的一道在矮凳上落座了,各自凝神,聽著莊賬房不厭其煩地又將這賬簿中的問題,解說給了兩個人聽。

  七娘子不動聲色,抓了一把玫瑰瓜子在手中慢慢地剝著,偶然抬起眼來看看兩位媽媽。只見隨著莊賬房的敘述,這兩人的臉色都漸漸陰沉了下去,彭虎家的城府淺,更是早已經露出了一臉的憤懣。林山家的卻是咬著下唇,眼珠子飛快地轉動著,似乎已經開動腦筋,開始積極地謀劃著自證清白的辦法。

  可等到莊賬房家的開始有條不紊地以賬面上的逐條記錄,開始分析出賬面後的不對,兩個媽媽卻都說不出話來了:如果按照賬面上的記載來說,採買和庫房有貓膩,那是板上釘釘的事。

  當然,也不是不能將底賬拿出來,大家面對面對質細查……

  可在這個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多年,這樣掉底兒的查法,那真是不出問題,都要出問題了。

  五少夫人的這一步,算得就是這樣的狠。如果七娘子稍微不經世事,想要為兩位媽媽證明清白,遣人一查——反而是將這兩位媽媽陷於更不利的境地裡,也將徹底地得罪這兩位管事媽媽了。

  等莊賬房說完了,室內就徹底靜了下來,七娘子面罩寒霜,冷冷地望著兩位媽媽,半晌才輕輕地問,「兩位有什麼可以解釋的地方麼?」

  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對視了一眼,也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絕望。

  這本賬做得實在是太精細了。

  單從賬面上來說,只是一些模糊的數據出入,可要結合了這幾年京城的物價,就能看出不對來了。活像是做帳的這個人,並非熟手,只是將下頭報上來的數字直接登進冊子裡,並沒有多加盤問。

  彎彎繞繞,最終的目標,還是直指了自己兩人,而她們卻是連辯白的餘地都沒有:要辯白,就要拿真賬出來徹底盤問。可僅從兩人的眼神內,彼此又都會意了……就算是迫不得已,要接了這一盆髒水,那一本真賬,也是決不能拿出來的。

  林山家的再一望七娘子,心底就打了個突。

  這位少夫人雖然今年才十**歲,連二十歲的關口都沒過,平時更是謹言慎行,連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說,一件多餘的事都很少去做。但不聲不響,這大半年來,卻是什麼都有了。平時世子爺對她是千恩萬寵,兩個小少爺聽說也和她很親近,才接家務,就得了家傳的印信戒指,只是在太夫人大壽的時候管了幾天家,就已經籠絡到了幾個說話很管用的管事媽媽,連自己都不期然起了攀附的心思……

  這才是真正的高人!她的手段,你根本都品味不出,只能看到她一步步走得這樣的順,卻是看不到在這順遂底下,到底有這位少夫人的多少謀劃,多少心機。

  如果她信了這賬本裡的說話,還會找自己和彭虎家的來對質嗎?

  林山家的腦中一下就清明了過來,她意識到,這是七娘子給她的一次機會。

  沒有絲毫猶豫,她一下就跪了下來,膝行了幾步靠到七娘子身邊,狠狠地磕了幾個響頭。

  「少夫人!」她嘶啞著嗓音,將全副被冤屈的憤懣心情,都凝聚到了這一聲之中。「少夫人,奴婢是冤枉的!」

  七娘子揚起一邊眉毛,淡淡地道,「哦?」

  林山家的一咬牙,瞥了彭虎家的一眼,嘶聲道,「今兒個奴婢就說了實話了,少夫人,奴婢也沒有那樣清白……這些年來陸陸續續,也淘登出了一二千兩銀子,這是瞞不過少夫人的。可奴婢畢竟是國公夫人的人,怎麼都忘不了她的情誼,又怎麼會忽然間到太夫人、五少夫人跟前去討好了呢?少夫人英明,少夫人明察,奴婢是真被冤枉了!」

  彭虎家的如夢初醒,頓時也附和著林山家的乾嚎起來。「少夫人,奴婢就是要弄錢,也未必要和五少夫人一道,這廚房採買一進一出,是有多少可以做手腳的地方,奴婢又犯得著和上頭的人通氣嗎?」

  她的話雖然粗,但卻也很有道理,七娘子的臉色漸漸地柔和了下來,只是仍舊沉吟不語,半晌,才長歎道。

  「如果信了這一本賬,今兒也就不叫你們進來對質了。都起來吧。」

  兩位媽媽頓時面露感激之色,逐一起身,又坐到了小几子上。

  只是望著七娘子的神色,卻是更露出了無限的恭敬與感激。

  七娘子又漫不經心的翻了翻賬本,才沖莊賬房擺了擺頭,居然將這位心腹賬房,也打發了出去,使氣氛更增添了幾分神秘。

  等莊賬房出了屋子,合上房門,她才壓低了嗓音,輕聲道。「這本賬是誰做的,你們也都知道了。」

  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對視了一眼,「張賬房家的!」

  兩人心念電轉,一瞬間,忽然就什麼都明白了過來。

  張賬房家的就是要逼迫少夫人把事情鬧大,逼迫她去查這一本賬,逼迫她一步步地將矛頭指向自己二人……逼迫她們二人下台!

  彭虎家的眼中頓時就冒出了一團火,「該死的騷娘們兒!老娘和她遠無冤近無仇,她卻把我們往死路上逼——」

  竟是就要起身去和張賬房家的拚命,林山家的忙攔腰抱住,「彭大嫂,這是在少夫人跟前!你好歹先別鬧!」

  七娘子見戲已經做到了十分,便也站起身來,勸彭虎家的,「彭媽媽也不必如此,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也不是一句兩句話能了事的。」

  就又將自己和平國公的對話,透露了幾分給兩位媽媽知道。

  「這一盆髒水潑得好,要不是七娘另行找人過來查賬,只怕現在還懵然無知,被蒙在鼓裡,真要誤會了兩位媽媽。」她神色中又含了些憂慮,「只是如今張賬房家的拼著要上吊,也就把事情鬧大了,我剛才去見了國公爺。他老人家也很是不舒服,大有要徹查到底的意思。」

  這一下,連林山家的都很有跳起來和張賬房家的拚命的意思了。

  七娘子看了看兩個雙眼冒火的中年婦人,又歎道,「雖說我有為兩位媽媽辯解的心思,但這證據安排得這樣巧妙,就是要辯解,都無從辯解……兩位媽媽也說了,再往下去深查,不但動靜大,而且也不大方便。」

  她頓了頓,又道,「七娘也知道兩位媽媽多年來的辛苦,且又是母親手裡的老人了,也是很想要保住你們全家,善始善終。」

  就添添減減地將自己對平國公的說辭透露了出來。「我索性就說了,這件事背後的人,肯定不脫五嫂。就算是真的,看在五嫂的面子上,也要把事情摀住。當然既然如此,兩位媽媽也就不好就此被處置什麼,總算是在國公爺跟前,把兩位暫且保了下來。」

  「少夫人真好手段!」彭虎家的一臉的感激,忍不住又跪了下來,熱淚滿臉。「奴婢一輩子感您的恩情!」

  就是林山家的,也都禁不住濕了雙眼,「謝少夫人成全!」

  「只是國公爺也說了,要等到事情寧靜下來,再來從容處置。」七娘子話鋒一轉。「七娘也不忍心見得兩位媽媽就此蒙受了不白之冤……」

  這一下,不用她再暗示什麼,兩位媽媽都曉得保證,「等到風頭過去,立刻托辭推了差事,決不讓少夫人為難。」

  七娘子笑了,她親切地扶起兩位位高權重的管事媽媽。「也用不著就推辭了差事,畢竟都是有家室的人嘛,也要你們的一份收入來貼補家用。照我看,那些個又體面又清閒的差事,撿了出息少些的,安排兩位媽媽過去,外人看來,你們也有面子。又全了五嫂的面子,又全了國公爺關心家務的心思,豈不是三全其美?」

  能夠不賦閒在家,用體面的辦法退下去,兩位媽媽哪裡還有什麼話說,彭虎家的又趴到地上,響亮地磕了幾個頭。「少夫人慈悲,少夫人慈悲,少夫人是觀音轉世,救苦救難!」

  林山家的也是滿心感激,「謝少夫人成全我等二人,以後少夫人若有差遣,我二人必定萬死不辭!」

  至此,七娘子才算是放下心來。

  這整件事的方方面面,才算是全都圓了過來。

  她親自開門出去,將立夏等人叫回屋子,擰了手巾來,給兩位媽媽整頓儀容,又喝了幾口茶,才示意兩人坐下說話。

  「這件事雖然眼下只能就這麼算了,但兩位媽媽畢竟是母親手下的得力幹將,平白無故這樣遭了冤屈,不要說母親,就是我,都不會答應。」

  七娘子面上又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煞氣。「自己人有錯,可以打可以罰,但還輪不到別人往我們自己人身上潑髒水。這口氣現在是嚥了,但總有一天,要在始作俑者身上找回來。」

  她頓了頓,才漫不經心地問,「兩位也都清楚,張賬房家的,背後有人吧?」

  林山家的和彭虎家的對視了一眼,都覺得從心底騰地冒起了一股邪火。彭虎家的咬牙切齒,「五少夫人平時看著那樣文靜,想不到居然如此毒辣!平白無故就往我們身上栽贓……活該她一輩子生不出兒子!」

  林山家的卻不期然又有了些猶豫:五少夫人再怎麼惡毒,究竟是個主子,自己一個下人,就算要對付她,又能怎麼對付——

  七娘子點頭道,「五嫂的確是居心險惡,不過她手底下的人,也遠不止張賬房家的一個。兩位媽媽忘了,這件事我要捂著,張賬房家的也不能主動挑出來,又是誰散佈謠言,把事情鬧得這樣沸沸揚揚的呢……」

  兩人自從進了明德堂,就被七娘子的幾句話鬧得陣腳大亂,情緒激動反覆,只顧跟著七娘子的話起伏,卻是誰都無心細想,如今得了七娘子這一語點醒,林山家的先回過神來,在心底沉思了片刻,忽然間茅塞頓開,已經是一頭冷汗,涔涔而落。

  五少夫人的心思也實在是太縝密了!

  恐怕這一本假賬已經準備了多時,就等著世子夫人當家理賬的時候由賬房指出破綻,如果世子夫人上當,一步接著一步,就算自己和彭虎家的費盡心思證明了自己的清白,但這些年來暗地裡的勾當,只怕也要被揭穿了出來,那麼不但自己倒霉,是連國公夫人都要跟著沒有面子……

  就為了和六房作對,把自己和彭虎家的撮了來當個替死鬼,五少夫人當真是好算計!見世子夫人不上當,又立刻指使張賬房家的把事情鬧大,是要逼著國公爺來查了。要不是世子夫人當機立斷,只怕國公夫人一脈,在府中的體面,遲早要蕩然無存!

  而世子夫人又怎麼能容得下賬房內有五少夫人的忠犬潛伏呢……這個人,她是一定要拔掉的!

  林山家的面容轉冷,想到自己十多年來兢兢業業,打下的一點家事,只怕轉瞬間就要毀於一旦,心頭就燒起了一股怒火,她情真意切,咬牙切齒地道,「請少夫人示下,這位賬房,到底是蔡樂家的嫂子,還是吳勳家嫂子呢?」

  七娘子見彭虎家的臉上也漸漸有了恍然之色,緊跟著便是一臉的咬牙切齒,她微微笑了。

  「說起來也很巧,老媽媽是個謹慎人,她是想讓兩位賬房,都把賬全過一遍,盡量杜絕情弊。」她緩緩道。「蔡媽媽是個內行人,那本賬她看了,倒沒有出聲。賬裡的不對,是吳媽媽向我指出的。」

  只是這句話出口,她就已經給吳勳家的樹立了兩個滿心怒火,無從發出的大敵。

  要起她的底,也就容易得多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23 04:51 PM

241做小

  等到兩個管事媽媽千恩萬謝地出了明德堂,七娘子才鬆弛下來,靠在炕邊迎枕上,疲憊地長出了一口氣,閉著眼吩咐立夏。「我睡一會,有什麼事你隨時叫我,就是沒什麼事,過上半個時辰,也叫我起來。」

  她沒聽見立夏回話,便睜開眼看過去時,見立夏一臉的不敢苟同,七娘子不禁撲哧一笑。「白天睡多了,晚上就睡不著,我沒事,就是倦得很,讓我閉閉眼……」

  話雖如此,但七娘子也就是休息了片刻,心中想到了什麼,就又爬起身來問立夏,「張家那邊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立夏先不答話,而是叫上元,「把藥捧進來——您好歹也要自己知道保養,這麼耗費心機,也要適當進補……」

  待得服侍七娘子喝了一小碗藥汁,才道,「老媽媽剛才打發人來報信,說人已經是醒過來了。現在張家人正在哭天喊地,說不知道張媽媽蒙受的是怎樣的冤屈,竟要上吊……」

  七娘子一揚眉,還沒有來得及說話,立夏就續道。「老媽媽已經把人都鎖在自己屋裡。國公爺也派了人出來,據說是直接給兩口子都灌了一碗藥……現在就是要喊,也喊不出聲音來了。」

  她面上帶了微微的不忍之色,說到最後,忍不住歎了口氣,輕聲埋怨。「真是五少夫人不消停,張賬房家的兩個女兒今年才七八歲,眼看著一輩子就這樣毀了……」

  七娘子也是心中一沉:沒想到平國公的動作這麼狠,這麼快,這麼不由分說。

  旋即又有些釋然:也就是這樣的雷霆手段,才能在軍隊中立足吧?以他老人家的性子,處置家中**委曲,這樣的手段,只怕已經是手下留情了。

  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將心中的一點不忍,推了開去,淡淡地道,「能保住性命,已經是父親的慈悲了。張家人要怨,就怨他們背後的人好了。」

  她在心底捉摸著平國公的用意,又皺眉凝思了片刻,才道,「既然父親要的是一個快字,這件事,我們也得快起來。你去把蔡樂、吳勳家的叫來,一併連老媽媽也請進來見我……」

  等到三個管事媽媽進了明德堂,七娘子又關了門來,細細地囑咐了她們一番話。

  #

  四少爺是第二天一早到的京城,還是先到兵部掛了號,才回許家向太夫人、平國公問安。

  雖然他常駐的宣德,距離京城也就是三四天的路程,但四少爺一心撲在事業上,上一次回京已經是三四年前的事了,這一次難得回來,全家人當然都很當一回事,一起在樂山居裡的小花廳等著四少爺,七娘子還把四郎、五郎帶進了小花廳裡,也讓太夫人見一見許久沒來請安的曾孫。

  因為四郎、五郎平時養得嬌貴,除了每個月一兩次,到清平苑給許夫人請安,一併平國公有空的時候抱到夢華軒去玩之外,很少出現在人前,這一次露面,眾人倒也覺得稀罕,於寧、於泰兩兄弟,更是童心未泯,圍著四郎、五郎,要教孩子們叫叔叔。

  「明年你們就啟蒙了,再幾年,也要跟著叔叔們一起上課,現在叫了,到時候好處有你們的!」於寧笑嘻嘻地哄著四郎、五郎。許鳳佳看了,倒也不禁笑道,「孩子還小呢,現在說這些,他們又哪裡聽得懂。」

  不知是不是為了下許鳳佳的面子,他話音剛落,五郎就含著手指,懵懂地望著於寧,嬌聲道,「七叔!」

  眾人頓時哄堂大笑,都道,「五郎是個靈醒的,知道討好了七叔,將來上學時有他的好處呢!」

  古代沒有正規學校,所有的教育,都由私塾完成,像許家這樣的大戶人家,自己當然有家塾。等四郎、五郎進家塾讀書,和於寧於泰就是同學了,於寧要是肯提攜兩個侄子,他們的課上得當然要輕鬆得多。

  就連五少爺都眉眼彎彎地過來逗侄子們。「這兩個孩子真是可人意,從來一般的人家,三四歲的孩子都沒有這麼聰明的。」

  等到外頭丫鬟來報,四少爺進了屋子,大家才又各自坐好,笑著招呼,「四哥/四弟回來了!」

  雖然排行第四,但因為前頭的兩個少爺去世得早,四少爺許於潛在孫輩裡也算是年長的了。行動之間自然而然,就有一股長兄般的風範,他今年大約而立,一張國字臉,五官也算是端正,只是籠罩著一股濃濃的肅殺之氣,叫人望而生畏,在許家的幾兄弟裡,倒算是最怕人的一個。

  四少爺一進門,就先給太夫人行禮。「四年沒見祖母,孫兒不孝,請祖母恕罪。」

  太夫人笑得見牙不見眼,「這是哪裡話,你出息呢!為國盡忠,是好事!」

  四少爺又起身給平國公見禮。「父親身體安康?」

  他行動之間,斬釘截鐵的軍人風範一望即知,要比許鳳佳當年剛脫離戰場的時候,更利落上三分,甚至於有些不近人情的味道。待得平國公笑著說了幾句勉勵的話,他又轉向大少爺,長揖到地。「大哥!」

  大少爺很有幾分感動,站起身來和四少爺略略擁抱片刻,「四弟能平安回來就好!」

  四少爺又和大少夫人見了禮,這才轉向五少爺,五少爺忙跳起來給四少爺行禮,「四哥回來了就多住幾天,兄弟們這麼久沒見,實在是思念得很!」

  五少夫人也笑盈盈地問候四少爺,「四哥這一番回來,只怕是又要高昇了吧?」

  許鳳佳拉了拉七娘子,兩人上前給四少爺行了禮,也都道,「四哥回來了就好,一家人能團圓,真是再好也不過的事了。」

  四少爺瞟了七娘子一眼,並沒有多搭理他,而是拍了拍許鳳佳的肩膀,笑道,「幾個兄弟聽說我要回京,給你帶了好些東西,一會兒你打發人到慎獨堂去拿。」

  這才威嚴地問於寧、於泰,「這幾年來,功課怎麼樣了?」

  又關懷於翹、於平和於安,「妹妹們都還好吧?長大了!」

  七娘子冷眼看來,倒覺得和唯唯諾諾的大少爺比,四少爺要更有長兄的風範。

  等問候完了一圈,四少爺這才回到四少夫人身邊落座,雖說四少夫人自從他一進屋,就雙目含情,水汪汪地盯著四少爺,但四少爺只是用眼神對她打了個招呼,便若無其事地投入了和平國公的對話中。

  雖說按照大秦的風俗,這男丁回家,是要先來拜見長上,再和妻子溫存,但做到這個地步,多少就顯得四少爺有些不近人情了。

  七娘子看了看四少夫人的表情,心中不禁發噱,低聲對許鳳佳道,「真是一鍋配一蓋。四哥性子這樣剛硬,偏偏四嫂似乎就吃這一套。」

  許鳳佳微微一笑,沒有答話——他嗓門要大,不比七娘子慣了細聲耳語——而是抬高了聲音問四少爺,「四哥你來得正好,北疆這一向日子怎麼樣?還好過麼?你看今年冬天,是不是還要打起來。」

  這種朝堂上的政事,女眷們都並不太感興趣,尤其是大少夫人和五少夫人,頓時露出了無味的表情。倒是四少夫人和七娘子都聽得很專心,四少爺略為躊躇片刻,掃了眾人一眼,道,「一會兒到夢華軒再說吧!」

  這話出來,顯見得北疆情勢背後,確有文章,許鳳佳神色一沉,低聲道,「好,一會兒再說。」

  太夫人又笑道,「於潛也算是趕得巧了,一回來就趕上我們難得請麒麟班回來唱戲,還記得你沒去西北的時候,最愛聽麒麟班的《白蛇傳》……」

  四少爺又端正了神色,微微傾身,專注地聽太夫人說起了家裡的瑣事。

  七娘子的視線在她身上打了個轉,又看向了一臉歡喜依戀,滿面春風的四少夫人,心下若有若無地起了一絲疑慮。

  一樣米養百種人,有五少夫人這麼陰的人,也就有四少爺這樣陽剛的男兒,四少夫人又決不是善於謀算之輩。不論是五娘子的死,還是許鳳佳的受傷,似乎四房都沒有牽涉在內的可能——倒不是說沒有動機,只是四少爺這樣的人,就是要謀奪世子之位,那也肯定是以自己的功績來說話,看著一點都不像是會在背後使陰招的性子……

  即使家中矛盾重重,不省心的事很多,但隨著四少爺的回歸,家裡畢竟能夠迎來了久違的團圓,又沒有許夫人在跟前礙眼,太夫人的心情自然不錯,她一臉的笑意,與小輩們嘮叨了許久,才道,「哎呀,我倒忘了,你們都是有事忙的人,哪有心思和我老婆子叨咕呢?忙你們的去吧!」

  平國公忙笑道,「母親這是哪裡話,能在您身邊盡孝,可是我們求都求不來的福分了!」

  他和太夫人目光一觸,各自分開,太夫人又笑著沖七娘子招了招手,道,「好孩子,你是個懂事的,你四哥難得回來,肯定有很多麻煩事兒,你這幾天就辛苦一些,好好安頓處置。今年過年,給你多添幾件好頭面!」

  她似乎還從來沒有對七娘子這樣體貼和氣。

  滿屋子裡的人,似乎都怔住了,又似乎都有了些了悟。五少夫人神色驟暗,大少夫人一手支頤,和大少爺交換了一個眼色。幾個沒成家的孫輩,倒是懵懵懂懂。許鳳佳低了眸去逗四郎、五郎,唯獨四少夫人是不管不顧,只是笑著看著四少爺,輕聲在他耳邊道,「瘦了!」

  七娘子心中有數,更是疑雲大起,她笑著客氣,「祖母這是怎麼說的,料理家務,也是我們分內的事。四哥回來更是喜事,再說色色也都料理妥當,費不了多少事兒的。」

  四少爺沖七娘子頷了頷首,客氣地道,「怎麼說我帶回來的人也多,還是要麻煩六弟妹的。」

  七娘子忙又和他客氣了一番,眾人也就起身告辭,陸續退出了小花廳。

  才出了屋子,就見得小萃錦一角,有一縷青煙裊娜而上,四少爺不知就裡,驚疑道,「是走了水?不好,快來人救火!」

  他身形才動,見眾人都不慌不忙,便止住了動作,沖四少夫人遞了個詢問的眼色,四少夫人卻也不知就裡,兩夫妻於是一個看向平國公,一個看向七娘子。

  平國公意味深長地掃了五少爺一眼,見他臉上頗有幾分訕訕然,便擺手道,「小萃錦裡的事,有小萃錦裡的人管。於潛你瞎操心什麼,走吧,我們到夢華軒說話。于飛也來。」

  大少爺不禁一怔,旋即便點頭道,「是,來四弟,我們這裡走。」就拉著四少爺隨平國公一道,順著蜿蜒的小徑走遠了。

  許鳳佳扭頭沖五少夫人露齒一笑,轉身又逗了逗孩子們嫩嘟嘟的臉頰,低聲吩咐七娘子,「你也不要太勞心了。」

  就也跟著五少爺並肩,一邊談著宮中的瑣事,一邊出了小萃錦。只留下四少夫人這邊看看,那邊看看,很有幾分不知所措的樣子。

  大少夫人啞然一笑,沖幾個妯娌們點了點頭,也就招呼著孩子們去遠了。七娘子卻沒有著急走,還站在階前,打量著遠處的青煙,目光悠遠,也不知想些什麼。

  四少夫人終於忍不住問,「六弟妹,那不是賬房的方向麼?那地兒要燒起來,可不是玩的——」

  她畢竟不笨,話出口後,也已經明白了過來。自知失言,摀住了口,瞟了五少夫人一眼,乾笑道,「於潛才回來,家裡事情多,我就先走了。」

  竟頗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思了。

  五少夫人氣得雙頰都帶上了幾分殷紅,她看了七娘子一眼,待要說什麼,又什麼都說不出口,七娘子衝她微微一笑,又還反過來安慰她。「五嫂別擔心,賬呢,眼下都已經全燒了。一家人過日子,各有各的不容易,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

  不等五少夫人想到一句話反駁,她便微微一笑,施施然地踱遠了去。

  五少夫人呆立原地,目送她去遠了,又細想了想,居然怒容盡斂,臉上又現出了微微的笑來。

  只是這笑,到底有了幾分的假,看著就像是畫中人的歡容,就算再精緻,也並不傳神。

  才走了幾步,小羅紋又氣喘吁吁地趕上前來,一臉的氣急敗壞。「少夫人!」

  「怎麼?」這一點裝出來的笑,又迅速消散了開去,五少夫人情不自禁,就緊皺起了眉頭。

  小羅紋就附在五少夫人耳邊,急促地說了好幾句話。

  五少夫人頓時面色大變。

  「這——這就送走了?」她難以自制地抬高了聲調。「連一天都不到……」

  「說是昨晚上就來了人,將他們家的東西一律包裹了,今早上城門一開,一家人全送到小湯山的莊子裡去。連一個親朋好友都不知道,還是剛才老媽媽在燒賬本之前提起來,我們才知道……」小羅紋連聲音裡都浸透了沮喪。

  五少夫人神色一動。「老媽媽都說什麼了?你仔細說給我聽聽!」

  「老媽媽說,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不追究,是主子們的慈悲。可張媽媽想用上吊來栽贓嫁禍,把主子們逼迫到不義的境地,這樣……這樣狼心狗肺的東西,是留不得的了。」小羅紋又抽了口氣,忍住了一聲啜泣,才抽抽噎噎地道。「以前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主子寬大,也不追究了。就送到莊子上做活去,算是贖她的罪。這件事要還有人敢提起來嚼舌頭,就送她去和張媽媽做伴。現在賬也燒了,世子夫人說,從前的事一筆勾銷,大家也不用害怕,自己好生做事,以後好日子等在前頭。」

  沒等五少夫人說話,她又續道,「這話說出來,林山家的、彭虎家的第一個哭天喊地地誇少夫人慈悲,李庚家的附和,雷鹹清家的也是一臉的感佩,現在那一群人提起少夫人,口中是只有好話……哎呀!主子!」

  她一下拿起了五少夫人的手,小心地掰了開來。「主子——血!」

  五少夫人這才發覺,自己的手心裡已經被長指甲刮出了幾道血痕,她聽得入神,竟是一點都不覺得痛。

  她不耐煩地劈手揮開了小羅紋,「嘶——什麼大事,大驚小怪的,也值得你這樣一驚一乍!」

  見小羅紋一臉的委屈慌張,五少夫人不耐煩地歎了口氣,還要再數落她幾句,忽然一下心念電轉,思緒又翻了過來。

  這一招既然被楊善衡識破,這條線也就廢了,小羅紋……也不能再留了!

  可惜,這丫頭能力也還是有的,本來還打算抬舉她做個姨娘……

  她勉力壓住了心煩,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沒事,我沒事。嚇著了?其實只是看著怕人,沒有多少血……」

  就一邊溫言安撫小羅紋,一邊和她一起,徐徐走進了小萃錦的秋景中。



242服低

  雖說四少夫人已經盡量做好準備,迎接四少爺的回歸,但四少爺這麼一個大活人並十多個長隨小廝要在府裡安頓下來,還是有很多瑣事,要當家人來處理。好在七娘子這些天來,將這些管家媽媽們多少也訓練出了一套行事的規章,這些小事們,管事媽媽多半也就自己處理了,等到第二天早上再向七娘子匯報一次,提交出工作報告,自然有人歸檔,七娘子只是出一雙耳朵聽聽,也就算數了。

  張賬房家的鬧出的這一場自盡風波,是連一點風聲都沒有,就這樣被平國公和七娘子聯手壓了下去。

  眼看著就到了中秋,似這樣的大節氣,皇上總也要上一上朝,讓百官朝賀一番。等到晚間,更是隨宮人們高興,或者也有大開筵席,傳喚命婦進宮飲宴的。平國公父子一早就得了旨意,中秋節要進宮領宴。正好五少爺也是排中秋這天晚上值宿,因此眾人一商量,索性十五的月亮十六,把許家自己的團圓日,放到了十六。

  四少爺回京述職,安排的面聖日子是半個月後,這兩天忙著和親朋好友們吃洗塵宴不說,又抽空到小湯山去探望了許夫人,許鳳佳正好和他一道出發,好說歹說,居然將許夫人接回府來,說定了等過完中秋,再送她回去療養。眾人自然歡喜,都道,「今年才算是真團圓了!」

  眼看著進了中秋,宮中許太妃當然又有賞賜,各親戚之間也有節禮往還,更有二娘子送了體己的時鮮小吃過來給七娘子開胃,又請七娘子到孫家去玩。七娘子自然也不能怠慢,非但親自上門拜訪,還將小世子接到許家來住了兩天,和四郎、五郎玩耍,又和許鳳佳一起抱著孩子們回娘家走一走親戚,就是各妯娌們有親戚在京的,也都走動起來。大少夫人都難得地打扮齊整,和大少爺一起回娘家哥哥那裡走動,又有秦家送節禮請四郎、五郎去玩,倪家人孝敬老太君稀罕玩意兒等等,總之豪門之間,彼此聯絡有親,到了節下最忙的反倒不是過節,而是人情往來。

  沒想到八月十四日,宮中居然還來人傳話:今年喜事多,宮中皇上皇后心情都好,因此定了中秋席開幾桌,請親近的命婦們進宮遊樂。以許家和皇室的關係,當然許家的幾個妯娌都有份進宮,就連許夫人、太夫人都有相請,只是皇后也說了,若是身體不好,可以不必去。

  因為太夫人年紀大了,受不得皇家規矩,許夫人又是必須早睡的,皇家夜宴鬧起來,很容易通宵達旦,更不願去。大少夫人又托詞要照應幾個孩子,不想去,四少夫人情願和四少爺一道過正日。五少夫人又借口娘家親戚去世,身上帶了小功孝,不好進宮衝撞貴人,到末了也就只有七娘子是必去的,她也正想進宮見一見六娘子,因此中秋當日,她加意吩咐管事媽媽們,「雖說今日並不大操大辦,但怎麼說也是正日,各屋女眷,只怕有些要私底下拜月的。你們要小心香火,不要大節下出什麼事,反而不美了。」

  她手段如此,執掌家務不到半個月來,就給了五少夫人好大一個沒臉,讓她的親信張賬房全家觸了霉頭被攆出去,眾人如何不怕?又兼七娘子十分識趣,並不剝削下人太緊,只要能按慣例過得去,私底下管事媽媽們的分潤,她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此恩威並施,即使還有幾個心中不大服氣的,也怕做那出頭的椽子,因此聽她吩咐,都笑道,「少夫人放心,奴婢們省得怎麼做事的。」

  七娘子看著這十多個管事,點頭笑道,「我知道你們都是好的。還是慣例,不管是賞是罰,都要歸檔上報,平安過了這個年呢,我要改一改家裡的人事,你們好生去做,轉過年來怎麼安置,我心裡就有數了。」

  這根胡蘿蔔吊出來,眾人都是精神一振,唯有林山家的和彭虎家的對視一眼,卻都有些黯然神傷。一轉頭,又都怨毒地去看吳勳家的,等吳勳家的若有所覺時,七娘子看在眼裡,又道,「好了,還愣著做什麼,去做事吧。要對牌的還是老規矩,和我這邊毛媽媽說了,簽字再拿。」

  毛媽媽正是當時她從五少夫人那裡要來的能人,這幾個月來,四個媽媽見識了七娘子的手段心機,自然是被降得一點脾氣都沒有。七娘子便抬舉了毛媽媽來管對牌,所有要領對牌辦事的人,都要先提出理由,等毛媽媽登記後簽字領走,限期沒有繳回的,視情況發落。這規矩還很新,難免有些老媽媽仗著資歷不當一回事,因此七娘子又強調了一句,才徐徐起身,當先出了西五間,回西三間裡喫茶休息。

  自從她意識到四郎、五郎缺乏玩伴,這一向也有將大房的幾個孩子接來和他們玩耍。此時因為許夫人難得回來,想念孫子們,卻是一道都送到清平苑去了。管事媽媽們一走,屋內就安靜了下來,七娘子揉了揉眼,托腮出了一回神,倒覺得很有些睏倦,她打了個呵欠,吩咐上元,「我偷偷地瞇一會兒,你打聽著,要是世子爺回來吃午飯,就趕緊推我起來,免得又被他說。」

  上元一臉的為難,「可世子爺說,不讓您白天睡覺,怕晚上走了困。就是要睡,也得睡個子午覺……」

  七娘子白了她一眼,沉下臉來。「你是我的丫頭還是許鳳佳的丫頭?明明是我的陪嫁,一個兩個,全都向著世子爺——」

  還要再抱怨幾句時,卻透過窗戶,望見許鳳佳進了堂屋,七娘子忙收住話頭不敢再說。上元微笑起身,道,「我去給您泡茶提神。」便一溜煙地出了屋子。

  「死丫頭,慣會嘲弄人!」七娘子氣不過,衝著她的背影喊了一句。許鳳佳已是和上元錯身而過,進了屋子,奇道,「怎麼了,和你的丫頭大聲小聲的,很威風麼!」

  七娘子扮了個鬼臉,「我不和你說,這些丫頭們從前哪裡有一句話是拂過我意思的?還不都是你教唆的,現在個個都是我的頂頭上司!不許我睡,不許我吃,全都賴你!」

  許鳳佳朗聲大笑,「是你自己不懂得保養,賴我有什麼用?等什麼時候你能在合適的時候吃,能在合適的時候睡了,我看你的身子骨就能好得多。」

  他在炕邊坐下,將七娘子推坐起來,「這麼葳蕤著,又想睡了。」

  七娘子怒視許鳳佳,索性也就半坐起身子問他,「怎麼今兒反倒有空進來,不是一早上就進宮上朝了?」

  「節日朝會,無非歌功頌德。」許鳳佳撇了撇嘴,道。「皇上不大耐煩聽那些話,逮著個空子就喊了散朝。我們還在宮裡呆著幹嘛?我就回來了。四哥去探望幾個同僚的家屬,我懶得去,索性進來歇一會兒。」

  因為許鳳佳嚴守『吃完晚飯,止談風月』的規定,這幾天又忙著接許夫人,和四少爺吃酒,同平國公等男眷在夢華軒裡密斟,因此幾天下來,七娘子竟是都沒有找到機會詢問北疆的事,此時聽許鳳佳提起來,她忙坐正了身子問,「北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該不會又要打了吧?」

  許鳳佳搖頭道,「打是不會打的,就是……」

  他猶豫了一下,才壓低了嗓子。「就是北戎自己內部,都不很太平。他們分成兩撥,有一撥是原來可汗的弟弟掌事,這孩子年紀很小,今年也就是二十出頭,精明得和鬼一樣,眾人都叫他鬼王叔。他是一心不想和自己的小侄子過了,聽四哥說,這一向和桂家人接觸得很頻密,可能想要歸順我們大秦——也是難說的事。」

  七娘子嚇了一跳,還沒有開口,許鳳佳已經續道,「不過四哥卻不這樣看,我也覺得很玄。北戎驕傲無比,寧可戰死也決不向我們投降,和北面的女真相比,要更剛烈得多。就是鬼王叔想要歸順,也得看手底下的人願意不願意,更有可能,四哥怕是權宜之計……為了這件事,他和桂家的幾個少爺鬧得都不大愉快。這一次回來,可能不去西北了。」

  「四哥可是個聰明人。」沒等七娘子評論,許鳳佳又意猶未盡地加了一句。「看著粗豪,心裡什麼事都明白。既然他這麼不看好西北情況,我看皇上要是輕信鬼王叔,幾年後等他們坐大,北疆那才是真的要不太平了。」

  內部自己反抗作亂,就算是平息了這一動亂,也不會有太多的表彰:畢竟是窩裡自己鬧起來的,大家都沒有什麼臉面。四少爺既然不看好鬼王叔一撥人是真心歸順,想要回到京城,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只是七娘子心裡到底有些不是滋味:她是經歷過後世兵馬的,從來都覺得軍人當以保疆衛國為自己的目的,四少爺這樣做,對個人來說當然是有利了,可……

  她對四少爺的好印象,不禁悄悄剝落了一塊。

  「四哥想要回京,也好。」她沉吟著道,「我們就是不從中促成,至少不需要徒然作梗。四嫂那麼著急要開春去找四哥,我心裡總是有些不舒服。五嫂呢又橫插一槓子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有一些事,也要等明年開春做起來才更方便一些。她不走了,那是更好。」

  許鳳佳瞟了七娘子一眼,忽地歎了口氣。

  七娘子就奇道,「怎麼,我說得不對?」

  「也不是……」許先生罕見地有了幾分害羞,麥色臉頰上,躍起了一片深澤。七娘子又糾纏了他一番,他才不情不願地吐口道,「從前我想自己一個人來查善禮的案子,真是天真了。」

  想必也是這一年來,見識到了後院的鬥爭,才明白自己當時的言語,實在是有些想當然了。——最難得他察覺不對,也就坦然承認,並不文過飾非。這一份坦承,就是七娘子自己都不具備。

  七娘子的目光就溫暖了下來,她望著許鳳佳笑了一笑,並沒有說話。

  許鳳佳卻又出了一回神,才皺著眉頭,輕聲歎道,「現在再回頭看從前的事,真的有太多不懂,太多謎團了。我真是不懂,善禮自己當時年紀小,不說什麼了,可為什麼四姨明知道我們許家內部一點都不太平,還要把善禮嫁進來……以她的性子,就算……」

  他沒有說下去。

  七娘子也已經明白了許鳳佳的意思。

  許鳳佳當時年紀小,不知道大宅門裡的險惡,所以才輕率地說出要求娶七娘子的話來。

  可大太太年紀卻並不小了,也是到許家拜訪過的,和許夫人更是親生姐妹。許家內部有多複雜,許夫人未必會瞞著她騙五娘子嫁進來。而以五娘子的性子,在這樣的地方又豈能不處處碰壁?就算她沒有被人害死,恐怕日子也不會過得太開心。

  大太太又為什麼要做這樣的決定呢?

  七娘子就短促地長出了一口氣,「一樣米養百樣人,你四姨的很多想頭,我看你還是放棄去揣測為好。她這個人……一輩子就吃虧在小氣兩個字上了。」

  許鳳佳眸色深沉,沉吟了半晌,也隨著七娘子歎了口氣。

  他沒有再提這個話頭,而是提起了九哥夫妻倆。「上回你回娘家的時候,九哥媳婦對你說起她哥哥沒有?權子殷也就是今年夏天在江南露了一面,入秋以來,又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就是皇上,也著急著要找他。」

  「瑞雲自己是新媳婦不好老回娘家的,還是我告訴她,她哥哥今年夏天在江南出面賑濟災民來的。」七娘子想到權仲白就好笑。「世上也真有這樣神仙般的人物,雲遊四海,不知所蹤。」

  「他也快回京了,當時離京的時候,皇上讓他給太子開了一年的太平方。現如今一年時序快過,他再不現身,只怕皇上都要下通緝令去拿他。」許鳳佳忽地一笑。「等他回京了,皇上吃頭湯,第二家就是我們許家,先請來看過娘的病,就讓他給你扶脈。問一問這習武對你的身子到底有沒有助益,若有呢,我想好了,滄州那一帶不少世家大族,都有女眷習武的,我們尋一戶在京師的滄州人家,把你送去學幾套女眷健體的拳法腳法,你每天起來打幾套是最好的——我看你跟我打了這麼快一個月的拳,臉色眼看著就好多了……」

  七娘子只覺得頭大如鼓,她捂著耳朵呻吟起來。「你什麼時候這麼碎嘴子了許鳳佳,討厭討厭,我不要聽,我不要練拳——」

  許先生忽然掛起一個壞笑,視線漸漸火熱起來,他壓低了嗓子調笑。「你不練拳,怎麼跟得上我?昨晚上不過要梅開二度,你就直嚷著累……」

  「你還說!」

  西三間內就響起了七娘子羞惱的埋怨,與青年男子暢快的笑聲。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23 05:03 PM

243恩澤

  到得天色將晚時,七娘子已經打扮停當,依許夫人的指點,裝扮得又喜慶又不過於隆重,以迎合今晚宴席的規模。許鳳佳更是駕輕就熟,早穿戴停當。

  小夫妻一道去樂山居裡見過了太夫人,又到清平苑裡給許夫人看過了,正好平國公也在清平苑和許夫人說話,大家就做一道出門,許鳳佳騎馬,平國公乘轎,七娘子坐車,一行人到了宮門前通了名刺,自然有人引導著分男女眷各自進場。

  七娘子幾次進宮,都是在東西六宮打轉,今次卻不大一樣了,宮人們一路領著她拐進了西苑,在太液池上隱約可見,幾艘龍舟正緩緩遨遊,水面波光粼粼,映著天邊一輪皎潔的明月,岸邊無數的綵燈,一時間真有些閬苑仙境的味道。

  七娘子在池邊站了站,正巧遇到二娘子,兩人互相笑著點了點頭,這才攜手上了小舢板,擺渡到了龍舟之上,太后、太妃等人已經在艙內就座,眾人一番見禮,二娘子就帶了七娘子進了次席落座。

  陸陸續續,宮中妃嬪的親戚們又進來幾個,便再沒有命婦進場,七娘子留神看時,見太后身邊有個年輕命婦,便知道是牛家的少夫人,再有牛淑妃身邊一個中年誥命,神色頗為傲慢,二娘子低聲向她介紹,「這是牛淑妃的母親,太后的嫂嫂。」

  不多時,皇后帶著六娘子進了龍舟,身後還跟了幾個美人、婕妤。眾誥命忙起身叩拜,又和婕妤、美人們互相行禮,眾人也按品級,或者回禮,或者頷首,等到逐一就座,已經是華燈初上,太后容光煥發,顧盼眾人,笑道。「今年難得高興,國朝又有幾件喜事,第一件就是孝安皇后得封正位,第二件呢,是皇長子定位東宮,第三件就是牛淑妃有喜,是以往年中秋,本來也都放各位在家過節的,今年就請眾位親近的朋友們進宮飲宴,也算是我老婆子捨了一張臉,來討你們的彩聲吧!」

  她不愧是場面上的人物,一席話說得有風趣又有身份,竟是半點皇家架子都沒有。眾人都掩口笑起來,紛紛道,「哪裡的話,竟然有這樣的喜事,是我們沾天家的喜氣才對!」

  又有人笑道,「沒想到牛淑妃又傳出了喜訊,好事,好事!」

  七娘子和二娘子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驚訝:牛淑妃這一胎來得無聲無息的,只怕有孕在身還沒有幾天,至少她們二人,就沒有知道消息。

  七娘子又掃了太妃一眼,見太妃卻是氣定神閒,心下不由納悶。再一看六娘子,只見六娘子衝她抿嘴一笑,竟也是不驕不躁,她心底稍微安穩下來,才又笑著舉杯,附和了牛夫人的言語,「我們舉杯賀孝安皇后得封正位!」

  由牛家人來賀周貴人得封,的確是很得體,七娘子心下不由微微後悔:早知道,就是拖也要把太夫人拖來鎮場子,以她的身份,此時如果出頭祝酒,那就再合適不過了。

  雖說七娘子從前也領過宮宴,但多半是在大年大節下的,由禮部規範所定,按律頒賜虛應故事罷了,像這樣帶有家宴性質的小宴席,她倒還是第一次參與。氣氛其實並不肅穆,內命婦們打扮得也並不太隆重,彼此間言笑無忌,很有幾分大家宴會的樣子,只是外命婦們說話,到底還是多了幾分小心。

  由皇后開始,眾人依序向太后等人祝酒,因七娘子是在座年紀最小的一個,她最後一個下地敬酒,等到給太后斟酒過後,尚未說話時,窗外忽然又傳來飄渺歌聲,隔著水波,渺茫如仙音,眾人看去時,原來隔著水面,由一艘花船,上頭若干天女飄然舞動,在綵燈之下,真有飄飄欲仙之態。

  就連太后一時間都看住了,回過神來,才笑著贊六娘子,「寧嬪真是有才幹,居然安排得這樣好!連我這樣的老梆子,都看得出了神。」

  雖說七娘子心知肚明,太后心胸狹窄,但只看她的言行,真是一點都看不出此人真正的性格,宮中女眷心機之深,可見一斑。

  六娘子卻還是一貫的嬌憨,「寧嬪也是在江南的時候,跟隨父母進太湖遊覽,在太湖上見識了一番風月。可見國富民強,民間老百姓們的享受,連我們宮中人都比不上呢。」

  這話說得巧,讚的是盛世,太后太妃都不禁大悅,就連皇后也是眉眼含笑。「寧嬪真會說話!」

  七娘子想到當年在太湖之上,她和許鳳佳的一番激烈衝突,一時間也是大起歲月之感,出了一會神,見太后回過身來,才低頭給太后祝酒。老人家心思還在外頭的花船上,漫不經心地飲了,七娘子就移步許太妃跟前,恭敬地為她祝酒,「姑姑請飲此杯。」

  許太妃便笑著教身邊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來,叫表嫂。」

  七娘子這才知道太妃居然把安王帶在身邊,連忙解了身邊的荷包。「初次相見,表嫂也沒有什麼好東西送你……」

  小男孩眨巴著大眼睛,怯怯地望了許太妃一眼,見太妃微笑點頭,才接了荷包,脆生生地道,「謝過表嫂。」

  七娘子又敬了皇后一杯,敬到牛淑妃的時候,牛淑妃笑道,「長輩賜酒,是不敢辭的,平輩恕我討個人情,今晚就不喝了。」七娘子也微笑點頭,轉向了六娘子。

  這一正眼打量,七娘子就是一怔。

  六娘子今天是下了工夫打扮自己的。

  以她的姿容,平時就是不施脂粉,也能傲然於眾人之上,六娘子也就從來都不用心打扮,雖然愛首飾愛脂粉,但卻很少認真看她穿戴成套。就是選秀時,也不過是按部就班,單說雕飾,並不出彩。

  今晚七娘子才知道,六娘子原來也有這樣的城府,竟能將這樣一副絕世的姿容,深藏於閨閣之內。原來她的眉宇經過粉黛點綴,雙頰撲上玫瑰胭脂,居然是如此驚心動魄的美麗。

  以她這樣的容貌,再經過這樣經心的妝點,才當得起傾國傾城這四個字,才配得上眉間花鈿,發中金釵。要不是她和自己乃是姐妹,七娘子是一定要誇一誇她的樣貌的。

  兩人目光相觸時,她眼中的驚艷,是半點沒有遮掩,已經被六娘子收入了眼中。

  六娘子眼中閃過一絲得意,一開口,還是那樣嬌憨,「七妹你發什麼呆?來,一年難得幾次相聚,儘管滿飲此杯。」

  也不等七娘子答話,一仰脖就乾淨了杯中酒,那如花一樣的嬌顏上,頓時又燃起了兩團紅暈,叫七娘子看了,都不禁有些妒忌:六娘子的美色,在她一世所見中,也就只有封錦可以相與抗衡了。

  等酒已經敬完,皇后又主動行令,眾人也都放得很開,言笑謔浪,無所不至,就是牛淑妃都多喝了兩鍾酒,七娘子看在眼裡,不禁暗自皺眉:據她所知,孕婦是最好不要飲酒的,怎麼牛淑妃……

  此時此地,當然不適合把這話問出口,七娘子勉強捺下了心頭疑問,陪笑和眾人行令玩樂。不多時,又有人高呼,「皇上給太后娘娘、太妃娘娘請安敬酒。」

  隨著這一聲起,果然見得湖面上另一艘龍船,緩緩向此駛來,眾位宮人頓時一擁而上,將早已備好的屏風遮在了命婦席前,起到遮擋迴避之用。

  皇后當先款款起立,眾命婦頓時都忽地一聲站起身來。只有太后太妃依然高踞席上,安然而坐。七娘子冒險打量了一下席前的屏風,在心中不禁有些遺憾:此物甚是堅牢,花紋繁複,將屏風後的景致全都遮去了,想要一睹皇上天顏,顯然難度太高。

  又過了一會,只聽得輕輕的腳步聲,從船艙外進來,接著便是一道沉靜而帶了涼意的聲音。

  「兒臣問母后、母妃安好。」

  太后笑道,「皇上來了——坐!」

  又是皇后的聲音,「臣妾見過皇上。」

  眾命婦雖然人在席內,依然行禮如儀,高呼,「臣妾某氏見過皇上,皇上安好。」

  皇上輕笑了一聲,低聲道,「朕好,都起來吧,難得良辰美景,不必如此拘束。」

  只聽此人聲音,就能揣想出他的舉止風貌,必定不俗。這聲音中含了淡淡的威儀,更多的卻是一股說不出的風塵疲憊之感,若不是很清楚他的厲害,七娘子是怎麼都想不到,這聲音的主人,就是那個以弱冠之年,將大老爺這樣的聰明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九五之尊。

  皇上給太后、太妃祝了酒,又祝了皇后一杯,道,「雖然國丈夫人未到,但嫂子在這裡,也要敬一杯酒,妻兄遠征在外,是我的緣故讓你們夫妻分離,這杯酒,全當賠罪了。」

  二娘子忙躬身出去,受了皇上的酒,口稱不敢,「立泉能為國家效力,是他的福分……」

  如此客氣了一番,這才進了席間。皇上又問,「鳳佳媳婦今晚也在?」

  他口吻輕鬆客氣,比起提到孫立泉的時候,又多了幾分親近,可見和許鳳佳關係的確不錯。太妃笑道,「在,今晚中秋,倒讓小倆口們分開過節,說起來倒是我們的不是了。」

  皇帝也輕笑了起來。「嗯,說得是,也敬鳳佳媳婦一杯。你夫君當年為我大秦開疆闢土,是個難得的少年英雄,和我更是自小相識,情分非同尋常。」他頓了頓,又道,「聽說你心腸很好,最愛助弱惜貧,這是好事,來,敬你一杯!」

  七娘子心知肚明,最後一句話,說的是她和封錦之間的往事。她低眉順眼地出了屏風,雙膝落地,滿飲了一杯酒,才遜謝道,「不敢當皇上的讚賞……」無非是些客氣的套話——卻是從頭到尾,只看到了皇上的靴子。

  等七娘子回了屏風後頭,皇上就笑道,「說起來,今晚敬了兩家的誥命,雖然一個姓許一個姓孫,卻都是楊家的女兒。楊先生現在龍船上飲酒,已是玉山頹矣,一家人在太液池上遙遙相望,倒也別有情趣嘛。」

  一邊說,他的聲音一邊去遠,最後又低了幾分:看起來,是不打算敬別家的誥命了。

  七娘子和二娘子頓時成了眾矢之的,兩人都眼觀鼻鼻觀心,耳邊只聽得太妃笑道,「皇上忘了,就是你自己,都也有一個楊家女伺候。今晚太液池上,有四個楊家人呢!」

  平時不覺得,被太妃這麼一說,眾人都覺得楊家尊榮之甚,實在駭人。兩個紅得發紫的公侯府主母,一個一品閣老,再一個正二品的嬪位……就是牛家和孫家,似乎都沒有這樣顯赫。

  皇上似乎怔了怔,才笑道,「可不是,說起來,今晚除了我們天家,湖面上就是楊家人最多了。來,寧嬪滿飲此杯,賀你們楊家人個個出息,今夜竟是在紫禁城中團圓!」

  緊接著就是六娘子天真無邪的笑聲,「皇上這誇得,我們可受不起,父親這無非是會生女兒罷了。唯一一個兒子,眼下還在家中苦讀,比不上牛伯爺、牛大爺,今夜是兩對夫妻在太液池上,夫妻共一池水呢!」

  牛家的確是兩代伉儷都有份入宮伴駕,六娘子這一誇,就搔到了太后的癢處,她的笑聲傳到屏風後,都還露了喜氣。「寧嬪真是會說話,來,賞你一杯酒喝。」

  皇上也笑道,「看寧嬪霞生雙靨,怕不是——」

  他的話聲忽然一頓,似乎直到此時,才真正看到了六娘子的美麗,又過了半晌,才緩緩接到,「怕不是已經不勝酒力……」

  席間一時無人說話,過了一會,皇后才笑道,「皇上看寧嬪都看得呆啦!怎麼,今夜的寧嬪,竟有如此美麗?」

  眾人都笑了起來,皇上也失笑道,「我是覺得寧嬪這喝了酒,雙眼很亮,倒反而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度,很像……」

  他的話音又弱了下去,太妃的聲音傳了進來。「我說得不錯吧?這一年到晚,也要鬆散鬆散,這中秋賞月喝一點酒,是再好也不過的事了。看皇上的樣子,成天為了國事操心,恐怕是從來也沒有留心過,身邊就有寧嬪這樣的美人吧!」

  七娘子心下頓時雪亮:太妃為了今晚的飲宴,只怕是煞費苦心,早有安排。

  她又在心中品味起了六娘子的醉態,這才恍然大悟。

  皇上真是慧眼如炬,精心打扮後的六娘子,與少年時的封錦,在某種程度上,的確有相通之處:這兩人的美麗,都已經到達了一種張揚的極致。

  皇上又敬了太后一杯酒,叮囑了皇后幾句,「更深露重,皇后留神加衣,代我多敬母后、母妃老人家們幾杯。」便出了龍舟。眾人拿去屏風,又繼續飲酒作樂,等到三更時分,才陸續上岸出宮。

  宴席散後,諸妃嬪都上輦回了住處,唯有六娘子才剛下舟,就被岸邊的兩隊宮娥截住,接到了又一艘小舢板上,反而駛往湖心,上了孤零零駐蹕湖中的大龍船。

  七娘子和二娘子結伴,走在燈火通明的石板路上,四周萬籟俱靜,只有幾枚秋蟬,在樹梢上寂寥地打著鳴兒。她緊了緊披風,又回首望著黑漆漆的太液池面,忽然間只覺得遍體生寒,渾身酒意,一掃而空。

  她輕聲道,「二姐……」

  話才出口,七娘子又忘卻了下頭的話。

  她搖頭輕歎了口氣,攆上了二娘子,同她交臂而行,喁喁低語著加緊了腳步。



244交際

  過了中秋,定國侯孫立泉上了奏折,稱自己已經在廣州安頓下來,熟悉了當地的風土,認為明年春天開海時,是下南洋的大好時機。一併奏請皇上恩准,一路上若有小國願意來朝參拜,可以准許其留下海軍護衛引導,並與皇家制定的幾間商戶自由貿易。

  當年昭明帝籌備船隊下南洋去時,本來打的就是重現萬國來朝的主意,孫立泉這一番話本來也就是走個過場,唯有最後那一句自由貿易,算是揭破了皇上的野心:這一番下南洋的重點,似乎已經若有若無地從萬國來朝,變成了自由貿易。

  朝野上下的反對聲當然有,畢竟開通商路這樣上不了檯面的事,皇上私底下做了也就做了,非得要定國侯在奏折裡光明正大的說出來,多少是有損朝廷面子。奈何皇上既然一意孤行,焦閣老、楊閣老等幾個閣老也都保持了沉默,御史台一點反對的聲音,似乎也就並不能當多少事了。

  這只是檯面上的動靜,檯面下的動靜,就不能為眾人所知了。唯有如許家、楊家這樣深陷政治角力之中,對朝局有一定影響的當紅人家,才能隱隱約約,一窺皇上的真正意圖。

  「今年十一月,廣州附近會有一支海軍過去。」許鳳佳難得休沐在家時,就和七娘子感慨。「雖說東北那一帶也出了些動靜,但到底皇上還是不死心……好在這一支海軍人數不過兩三千,想來也不至於在南洋一帶,盤桓太久了。」

  七娘子也不禁跟著許鳳佳歎了口氣。「既然這事已經定了,那朝廷上下,從此又要多事了。」

  果然,才進九月,皇上就雷霆般發作處置了幾個大臣,京官也有,地方上的官僚也有,罪名一律是由御史台彈劾貪墨,燕雲衛佐證調查,拿出的證據更是確鑿齊全,一望即知,這是精心準備已久,要動一動這幾個人了。

  這些人雖然天南海北,似乎並沒有什麼相同之處,皇上的行動,看似只是肅清吏治,一掃貪弊之風,但有心人稍加琢磨,便能夠看出這幾個人唯一的共同點:這些人毫不例外,都是焦閣老的門生。

  皇上從醞釀著要逼焦閣老下台開始,到真正行動,足足有半年之久,以他的手段,當然可以從容佈置無數條暗線,再閒閒逐一挑起。一時間焦家頓時亂了陣腳,平國公同大老爺的往來更是前所未有的頻密起來,就連許鳳佳也時常要到夢華軒去陪老人家說話,或者是去閣老府上和大老爺喝茶——他身為皇上身邊的近人、信人,又是戰功彪炳的少年將軍,潛力股中的潛力股,在這樣的時候,當然不可能置身事外。

  他忙,七娘子當然也並不能閒下來。她自從接手家務以來,不過是蕭規曹隨,除了推廣一個記檔法之外,一直都沒有太大的動靜。這其中當然是有一個平穩過渡的意思,還有一個意思,就是要熟悉一下許家的人事、人情,這一向進了十一月,時序入了仲冬,天寒地凍,孩子們有感冒發燒的,各房各院的丫鬟婆子們生病的也不在少數,還有各屋的冬衣錢,煤炭錢,每年到了冬天許家在粥廠捨粥放藥的銀米,還有各地產業回報的紅利,莊頭們繳回的各種土產並變賣糧食所得田產。還有於翹議親要準備的各色雜禮以及嫁妝,雖然事情都不大不難,但畢竟瑣碎,還有很多事是不當家的時候接觸不到的,七娘子也只得一邊處置,一邊自己虛心學習筆記,以期早日將許家家務全盤收進腦中,坐穩這當家主母的位置。

  因於翹和范家二少爺的婚事已經議定,范家輾轉托了范智虹的授業師長,如今的禮部郎中來做大媒,已經將於翹庚帖要走,按慣例,七娘子已經要給於翹準備嫁妝。平國公府上一代兩個姑奶奶,一個早夭一個進宮,並沒有可以參考的舊例,這一日起來,她就進了清平苑和太夫人商量,「派人到孫家問了問,像於翹這樣,三個女兒裡她是最長一個,陪嫁按例是要豐厚一些的。小七想,孫家的大姑娘前年出嫁的,乾脆要一份嫁妝單子過來,咱們照著預備,也不至於太奢侈靡費招人的眼,也不至於過分寒酸,於翹到了揚州不好說話——畢竟兩淮之地,有錢人最多,雖說范家門第不如我們,但於翹出手要太小,也難免招人笑話。」

  出嫁女兒,代表的就是娘家的臉面,太夫人當然不會在這件事上給於翹出難題,她點了點頭,笑道,「好,除了你們官中出的,我老婆子自己出一千兩給她添妝,叫她也帶一點現銀在身上用。」

  七娘子頓了頓,才笑,「祖母這就是疼於翹了。」

  一般庶女的陪嫁,多半是以田產傢俱為主,首飾再裝上幾盒,一兩萬銀子是看都看不見就出去了的,給她拿在手裡使的陪嫁就不會有太多。太夫人一口氣出一千兩添妝,當然放在一般人家裡,已經是極慷慨的動作了,但陪著太夫人的身份,就顯得這一千兩太小氣了些。

  太夫人這一向對七娘子還算和氣,也沒有明裡暗裡地譏諷七娘子,隨口又問了她幾句,「范家的媒人體面不體面?新姑爺的哥哥鳳佳見過了沒有。」也並不太著意答案,便揮手示意七娘子,「去忙吧,眼看著進臘月了,家裡好多事呢。」

  七娘子就笑著起身,帶了小黃浦出了樂山居。

  快到年邊,明德堂裡的事,本來是七娘子一個人忙,但她畢竟有兩世的見地,深知放權的道理,竟是給身邊每一個信重的丫鬟婆子,都量力安排了差事,因此雖然很快就要過年,但倒是丫鬟婆子們越發忙忙亂亂的,七娘子自己稍微過問一下,也並不太操心。

  這一次過樂山居來問太夫人,身邊就沒幾個丫鬟有空,只能帶小黃浦出來,好在這丫頭年紀雖小,但舉止穩重得體,也不曾給明德堂丟臉。

  前幾天剛下過一場雪,小萃錦內銀裝素裹,看著極是清靜。七娘子和小黃浦並肩而行,望著園內冬景,一時間不由起了興致,便帶著小黃浦踱到了流觴館外頭,笑道,「當年沒出嫁的時候,我們在江南的園子裡有二十多株梅花,寧嬪就住在梅花林裡,到了冬天,往往刮著北風,我們姐妹還在林子裡采梅花,蕩鞦韆。流觴館外頭的這兩株梅花開得早,也不知道江南的梅花開了沒有呢。」

  小黃浦面上不禁大現神往,「聽少夫人說起江南的事,真是想到蘇州去看一看。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京城都這樣好了,想來蘇州是只有比京城更好——那就真不知道要好成什麼樣子了!」

  七娘子笑著睨了她一眼,語含深意。「你要是只盼著這個呢,也沒什麼不能成全你的。若是你盼的不止是這個,那還是要明說的好。」

  她話裡的暗示已經相當明顯,小黃浦未必聽不出來,這個小丫鬟眨巴著眼睛,還帶了一絲疑慮,「奴婢的身份,哪裡能夠有什麼好盼的,也就是隨著少夫人的安排,少夫人讓奴婢做什麼,奴婢就……」

  「我讓你做什麼你都做?」七娘子閃了小黃浦一眼。「讓你打聽打聽樂山居裡的動靜,你做不做呢?」

  小黃浦一下就呆住了。

  她也不是什麼笨人,心念電轉間,已經想起這陣子七娘子身邊人對她特別的看重和籠絡。

  本來還以為是少夫人喜歡自己手巧,所以幾個姐姐們也跟著看重自己。沒想到,少夫人是看中了自己幾個姐姐都在府內各處梳頭……

  小黃浦一下倒安心下來,她抬起頭,大膽地望著七娘子,又垂首囁嚅著道,「少夫人有命,奴婢自然是萬死不辭的。」

  七娘子含笑道,「哦?」

  她沒有再說什麼,而是帶小黃浦一路回了明德堂。

  小黃浦一路擔驚受怕,又怕自己誤會了少夫人的意思,又怕少夫人要自己做的,乃是傷天害理的事情,心中亂哄哄的,隨著七娘子進了明德堂,一個沒看見,哎呀一聲,就被什麼東西絆倒了,重重地跌在了青磚地上。

  屋角頓時就傳來了嘻嘻地笑聲,四郎探了個頭,又不知跑到哪裡去了,五郎卻還是探出半邊身子,劃著臉蛋羞小黃浦。「姐姐笨!」

  七娘子低頭看時,卻是不知誰在這裡擱了個酒罈子,不禁笑道,「也就是這兩個孩子壞,偏偏就等在那兒,看人被絆倒。」

  春分從後頭抱起五郎,也笑道,「是世子爺一早吩咐人送進來的,說是北邊來的烈酒,他要泡棗子吃。五郎剛才在這裡被絆了一下,就不許人抱走了,非得要等著看別人被絆倒了才甘心。」

  她點了點五郎的鼻子,問,「如今小黃浦姐姐已經被絆倒了,五郎開開恩,咱們把酒罈子挪走了好不好?」

  五郎轉著大眼睛,還要再說什麼,見七娘子已經沉下臉,就不敢再開口,而是乖巧地點了點頭。

  這麼小的孩子,就已經這樣不省事了,自己吃了虧,想的不是怎麼告訴別人,讓別人不吃虧,而是非得要看著別人也中招了才開心……

  七娘子皺起眉,要說五郎幾句,又歎了口氣。

  算了,自己不是親娘,很多話說出來,就是沒有那麼名正言順。等以後開蒙上學,有先生教著,再有許鳳佳這個嚴父,想必等到大了,五郎也就改過來了。

  她捏了捏五郎的臉蛋,到底還是忍不住輕聲道,「知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什麼意思嗎?福哥不喜歡跌倒,難道小黃浦喜歡嗎?既然這樣喜歡有難同當,下回你哥哥犯錯,你也跟著一起受罰,好不好?」

  五郎懵裡懵懂,眨了眨眼睛,似乎並不懂七娘子的意思,只是不安地移開了眼神,不和七娘子目光相觸。七娘子歎了口氣,「以後你們管教得也稍微嚴厲一點兒,這樣的事到了長輩跟前,很容易就招來長篇大套的說教……都記住了?」

  春分也不敢多說什麼,只是唯唯諾諾地應了,見五郎有要哭的意思,又垂下頭來低聲哄著他,一路進了東翼。

  七娘子直到換了衣服,還怔怔地出神。

  「姑娘怎麼去一趟樂山居,回來就魂不守舍的?」立夏進來回話,見七娘子神色不對,便笑著問她。七娘子這才回過神來,她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四郎、五郎不是我親生的,我想到他們長大,也許變成紈褲,就實在是擔心得很。將來如果自己有孩子了,豈不是從孩子落地到長大生子,足足要擔心三十多年去?」

  她不等立夏回答,就振作起精神,「你去把小黃浦叫來,剛才我只顧出神,倒是忘記和她說正事了。」

  小黃浦很快就進了屋子。

  這短短的空當,似乎已經讓這個小丫頭想明白了不少事兒,她的態度變得更加落落大方,似乎又多了幾分自信,對七娘子也不像以往那樣,倒有五六分懼怕。

  「我還沒有問你,你求的到底是什麼。」七娘子仔細地審視著她,眼光又有些游離起來。「你不知道我,可以問問這幾個姐姐……只要盡心為我辦事,我是再不會虧待誰的。你白露姐姐在我這裡做事的時候,想著的就是平安出嫁,不願做誰的通房。你立夏姐姐想的是什麼,你可以自己問她——總之一句話,為我辦事的人,我決不會虧待她們。小黃浦你自己想想,要不要為我辦事,不願意也不要緊,只說就是了。」

  小黃浦深吸了一口氣,聲若蚊蚋,「奴婢能為少夫人效命,當然是萬死不辭。」

  她小心地打量著七娘子的臉色,又道,「只是奴婢生平唯一一個心願,就是和二姐一般,能嫁給讀書人家,做個少奶奶。思來想去,唯一能達成這心願的路子,就是……」

  她話音沒落,七娘子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笑了。

  「想進宮服侍寧嬪?好,你這丫頭有志向。」七娘子饒有興味地誇她,「我身邊幾個丫鬟,都沒有你這樣的妙想天開——這件事,我當然可以成全你。」

  小黃浦卻也並不歡喜,而是深吸了一口氣,等著七娘子的下文。

  「不過,有幾件事,我也很想知道。」七娘子豎起一根手指頭。「第一件事,我想知道樂山居裡,最近是不是有什麼大的動靜。祖母有沒有變動自己的財產,比方說,將陪嫁的田莊,歷年來置辦的私房家業變現。」

  「第二件事呢,你是要煩你的另一個姐姐了。」七娘子又豎起了一根手指頭。「我想知道大嫂和大哥的關係到底怎麼樣,大嫂這幾個月來出門過幾次,平時往來的都是什麼樣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這是要起大少夫人的底,所以才要一個眼線來匯報大少夫人生活中的種種細節了。

  小黃浦深吸了一口氣,略作猶豫,又咬牙道,「少夫人有命,奴婢一定萬死不辭!」

  七娘子頓時滿意地長出了一口氣。

  白露就算再能耐,沒有一段時間,也很難真正打入許家下人的交際網裡。似小黃浦這樣親戚遍佈全府,幾個姐姐都在主子們身邊做梳頭丫鬟的消息靈通人士,要是能全為她所用,接下來的事,就方便得多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25 04:46 PM

245蛛絲

  進了臘月,七娘子已經開出了於翹的陪嫁單子,送到樂山居給太夫人看過,又送到清平苑給許夫人看過,再送到夢華軒給平國公過目,抄一份遞給了五少爺讓他也把把關,到了最後,她才把於翹找來說話。

  「我們這樣的人家,什麼事都有個規矩。我打聽了打聽,京城裡我們這樣的人家,陪出一個女兒大概是這個數。」七娘子笑著沖於翹翻了翻手。「不過,一般人家人口也多些,不比我們家,就是你們三個嬌小姐。問過了母親、祖母,我就做了主,把你的陪嫁翻了一倍。」

  於翹以一個庶女的身份,可以得到兩萬兩的陪嫁,已經算是意外之喜,畢竟七娘子如果沒有進正院過活,又只是如三娘子、四娘子一樣嫁到了一般的人家,能得到兩萬兩的陪嫁,也都要謝天謝地了。

  她加意留神於翹,見於翹並沒有不滿之色,心下倒是一寬,又笑著將一張單子遞給了於翹。「這些都是大件的東西,小件的衣裳首飾,還會再給你置辦的,你先看看,少了什麼就和我說,乘早買了,要比遲買好些。」

  她保留了當年帶來的製表習慣,先在抬頭寫出了兩萬兩銀子的預算,又將各項陪嫁大件花的銀子或者大概市值列在了後頭,於翹一邊翻看,七娘子一邊解釋,「雖說咱們這樣的人家,也沒有談錢的道理。但你出嫁後恐怕還是要當家的,有一些東西也不能不明白,知道自己的陪嫁值多少錢,心裡也就有數了。」

  於翹於是漫不經心地翻閱了幾遍,才抬起頭沖七娘子一笑,「多謝六嫂體貼我。」

  接著就隨手將這本冊子擱到了一邊,竟是並沒有細看的意思。

  七娘子心下不由一聲歎息:於翹對這門親事,也實在是太不熱心了。

  她有一肚子的話想和於翹說,想告訴她這樣一門親事,其實並不錯。只是看著於翹臉上那淡淡的倔強之色,話到了嘴邊,到底還是嚥了下來。

  於翹身份畢竟敏感,交淺言深,乃是大忌。

  送走了於翹,立夏又帶了一本冊子進來,「這是這五天份的報告。」

  凡事都要歸檔,對七娘子來說最好的一點,就是她不必每天都要親自吩咐瑣事,只需要五天一次,將眾人的報告集合起來翻閱一遍。有什麼疑問不解的地方,再現叫當事人過來當面解釋對質,如此一來,眾人心中有數:她雖然平時不大管小事,但心裡還是什麼都清楚,面上自然再也不敢過分。因此七娘子雖然看著並不太忙,許家家事,卻還是運作得有條不紊。

  眼看到了年邊,眾親朋好友都有年禮相送,也有些許家族人親自上門來送年禮的,許家自然也要量交情淺薄,各自妥帖回送。原本府裡管著這件事的是張賬房家的,如今張賬房家的全家被打發出去了,七娘子就請老媽媽暫代她的工作,自己又打發了當時從五少夫人手底下要來的和媽媽在身邊跟著學著,預備等到年後,就讓和媽媽來主管這方面的工作。

  和媽媽這麼多年以來,空有一番本事,奈何因為沒有靠山,於鑽營上又實在是差了一點,因此一向並不得意。如今得到這個機會,哪裡不打點精神,盡心去做?因為在人情往來上,七娘子要用的心思,反倒又少了一分。

  她仔仔細細地看過了和媽媽寫來的報告,隨口向立夏笑道,「和媽媽的字倒是進步不小。」

  立夏也抿唇笑,「自從少夫人掌事,管事媽媽們還不是個個都勤著練字,還有些心思深一點的,已經托人將兒女送到外頭去認字了。說是以後在少夫人下頭做事,不會寫字可就沒體面了。」

  兩個人正在說話,上元進來回報,「鍾先生進府了,眼下正在樂山居給太夫人開太平方子。一會恐怕還要到清平苑去走一遭兒,奴婢已經派人在清平苑那裡等著了,等鍾先生出來了,就請過來給您扶脈。」

  七娘子就和兩個丫鬟商量,「你們看,是不是時候了?」

  鍾先生給七娘子扶脈,前前後後也有大半年的時間了。因為他年紀大,倒並不用特別迴避,兩人之間也時常說些閒話,雖然談不上有什麼情誼,但也並不是七娘子初入許家時,兩人都並不熟稔的局面。尤其是七娘子接過家務,得了許太妃的恩賞之後,鍾先生對她的態度就又客氣了一分。

  立夏想了想,笑道,「若是依奴婢想著,還是等年後打發了吳勳家的,才是時候呢。」

  上元卻道,「吳勳家的犯了什麼事,畢竟也就只有有限的幾個人知道,少夫人要是心急,現在也可以開口問了。」

  七娘子想了想,也就下了決心。「到了開口的時候了,否則等權神醫回來,我們總不好輪著請兩個醫生來看,彼此知道了,也不大好。」

  她就吩咐立夏和上元,「一會兒看著點說話,見機行事,不要露出馬腳來。」

  兩個丫鬟都笑了,「您就放心吧!這都私底下排練過多少回了!」

  七娘子白了兩人一眼,又自沉吟起來,半晌,才換了笑容,到西次間裡去等鍾大夫。

  #

  過了小半個時辰,鍾先生果然進了明德堂來,給七娘子扶脈。

  「哦,這一向府上幾個女眷,身子骨都好得多了嘛!」鍾先生看著很有幾分高興,「我前幾個月過來的時候,貴府太夫人也有些睡不安枕,精力耗弱,不思飲食的徵兆。如今過來,不但太夫人好了,一併連夫人的病情都好得多,長此以往,雖然還不能過分耗費心機,但是飲食起居一如常人,倒是可以做到。」

  他翻了翻七娘子的眼皮,又示意她張嘴來看舌苔,再捏了捏七娘子手心,才笑道,「嗯,少夫人也好得多了!舌苔本來全是白的,如今漸漸變色,眼神有力,神態有了幾分炯炯。看來這太極拳,還是可以多打!——說起來,老夫竟是看走眼了,沒想到世子爺看著豪爽,私底下卻也是個體貼人!」

  七娘子面上微微一紅,埋怨鍾先生,「您這說的是哪裡話,他就是瞎胡鬧,哪裡又有什麼體貼可言了。」

  鍾先生撚鬚長笑,並不說話,轉頭吩咐中元,「可以研墨上來了。」

  他一邊沉思,一邊開了方子,「原來的幾個方子,除了權子殷給你開的兩三個固本益氣的還可以經常吃,老夫從前開的幾張就都不要再吃了。過了年我再給少夫人扶脈,若好,這方子就再改改。您的元氣就更足了,這一向是不是覺得有精神得多了?」

  見七娘子點頭不語,鍾先生便撚鬚歎息,「好,少夫人如今接手家務,忙是肯定要更忙一點的,沒有拖累到身體,那是好事。」

  他開出兩三張方子,又寫了用量時機,吹乾了遞給中元,就開始親自收拾藥箱,一邊和七娘子閒話。「我聽說權子殷已經不再雲遊,正在回京的路上。等他回了京城,以您和他的親戚,想必請到他來看診,也不是什麼難事。」

  權仲白如今的醫術,早已經是天下聞名,請他看病的達官貴人可以說是數不勝數,偏偏皇家從上到下,都指望著他來調養身體。因此他在京城的時候卻更難得出宮一次。權仲白還時常煩不勝煩,逃到南郊別墅去躲清靜。要請到他看病,非得有一定手段不可。當然以七娘子和權瑞雲的姑嫂關係,要請到權仲白,也不算什麼難事。

  七娘子見鍾先生有起身告辭的意思,猶豫了片刻,又笑道,「鍾先生慢走——我這裡還有一件事想請問。」

  她壓低了聲音,「從前權神醫給我扶脈的時候曾經說過,小七體質偏寒,又多思慮,在生養上可能甚是艱難。請問先生,如今既然我體質改善,在生養上是不是也……」

  鍾先生神色頓時一動,他又坐下來,將兩根手指搭到了七娘子腕間。

  「權子殷果然是少年有為。」半晌,他才頹然一歎,又閉目沉吟了起來,一時沒有說話。

  七娘子也並不太著急,她端坐桌邊,耐心地等待著鍾先生的回話。

  立夏就在屋門口入了個頭,她碎步進了屋子,在七娘子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十全大補湯……前頭少夫人的幾個丫鬟都……」

  到了末了,聲音竟沒有壓住,放大到了正常的音量,「都鎖在院子裡了,就等著您——」

  鍾先生忽然就抬起頭來,露出驚容。

  七娘子忙輕輕拍了拍立夏,責怪道,「別打擾大夫開方子。」

  她又歉意地向鍾先生漾出微笑,「小七先失陪片刻——上元過來,伺候先生抽一袋煙。」

  就領著立夏進了西三間裡,又合上了門。

  一合上門,立夏就捂著嘴笑了起來。「這一招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七娘子胸有成竹,「你就放心吧,除非鍾先生是什麼都不知道,但凡知道什麼,他也就是現在會告訴出來了。」

  據她所知,當年許夫人審案的時候,為怕家醜外揚,是沒有訊問過鍾先生的。當然,以鍾先生的身份,也絕不可能被許夫人鎖在柴房裡,上大刑逼供。

  那時候許家還是五少夫人當家,許鳳佳人又在廣州辦事,很多事,恐怕鍾先生就是想說,顧忌到許家晦暗不明的形勢,也都不好開口。

  如今可就不一樣了,許鳳佳回了京城,在皇上身邊眼看著是越來越有臉面了,七娘子手握府中大權,六房的得意,鍾先生每一次來扶脈的時候,都能看得到。而七娘子要查五娘子一案的決心,鍾先生也不可能不清楚……

  如果他知道什麼,現在就是主動開口的最好時機了。否則等七娘子查到了他頭上去,鍾先生那時候再說出來,就很沒意思,更有一點嫌疑了。

  以鍾先生這麼多年在權貴人家間來往處事的老道,這裡面的彎彎繞繞,他也不會琢磨不明白。

  七娘子在西三間裡休息了一會,就又進了西次間,對鍾先生致歉,「大夫勿怪,到了年節下,家裡事情多,不像以前不管事的時候,可以躲得清閒了。」

  鍾先生剛好也吸完了一袋水煙,他掛上笑臉,擺了擺手,又吐了個煙圈,一時間週身煙霧繚繞,倒真有幾分仙風道骨起來。「哪裡的話,少夫人還是忙一點好。」

  鍾先生這話,意味深長。

  七娘子也就望著鍾先生笑了笑,輕聲道,「當年五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接過家務,孝敬父母,如今小七接過家裡的這一攤子,說不得也只好打點精神去做了。」

  提到五娘子,她自然而然,流露出了少許緬懷。

  「少夫人姐妹情深,真是令人感佩。」鍾先生捻著鬍鬚,瞇起了眼。「這生養的事,您也不必太過擔心。就先吃著這幾個方子,只要善自保重,該來的總會來的……」

  他頓了頓,又道,「說實在的,老夫脈門上的工夫有限,竟不知道子殷是怎麼從少夫人的脈象裡,摸出這不好生養的四個字。實在是慚愧得很,不過按常理來說,您原本體質偏寒,如今漸漸痊癒過來,只要不太用心機,這種事,也不用太過擔心。若是還不放心呢,等權子殷回京後,再向他請教,倒是比問老夫更妥當一些。」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鍾先生能這樣坦然地承認自己不如權仲白,也算是胸襟寬大了。

  七娘子就笑著說了幾句客氣話,又笑著吩咐上元換新茶來,有了送客的意思。

  「先生這一年到晚,見天地被我們煩擾,說起來真是過意不去……」七娘子一邊說,一邊給上元使眼色,上元慌忙開了櫃子,取出一本禮單,遞給了七娘子。「這是一點心意,先生就不要和我客氣了。」

  每年節下,許家自然會和鍾先生結算一年的診費,錢是不會過眼的,這一份禮單上的東西,那都是許家感念鍾先生的情分,說白了,就是白送的。按理,鍾先生是什麼都不必回送,只進不出,這是醫家規矩。

  鍾先生不動聲色地接過禮單來,看也不看就收進了袖子裡,他拿眼睛看了看上元,又捻起了鬍鬚。

  「之前聽到貴使女提起前頭少夫人的那回事……」

  七娘子神色頓時一變,她衝上元使了個眼色,上元便悄悄地退出了屋子。

  「說起來,也不是不想請問先生——」她一邊說,一邊密切地觀察著鍾先生的神色。

  鍾先生就微微地笑了。「少夫人是聰明人,有些話,老朽就是想說,也得瞅準了人再開口,是不是?」

  兩人眼神相觸,都帶了幾絲會意:也只有到七娘子坐穩主母之位的現在,鍾先生才會把自己心中的事告訴出來。或者換一句話說,鍾先生肯把這件事的疑點揭露出來,也已經算得上是為人方正了。

  七娘子毫不猶豫地道,「先生地難處,小七心知肚明。若是有什麼可以賜教的地方——」

  鍾先生這才徐徐吐出了一口氣,換上了緬懷的語氣。

  「當時少夫人生產後第二天,老夫就進了產房,為少夫人把脈開藥方。因少夫人底子雖然好,但在許家一年間,也添了些病症,尤其是懷胎時候過分勞累,如果月子裡不好生調養,很容易就會坐下病來。」

  鍾先生臉上忽然現出了一點惋惜。

  「不怕少夫人笑話,老朽自己孤家寡人,一輩子只有幾個不成器的徒弟養老,平時卻最喜歡那些個朝氣蓬勃,天真可人的年輕人。那一年來給先頭少夫人扶脈時,見少夫人言笑無忌,性格爽快,兩人多少也結下了一份情誼。老朽開方子的時候,便叮囑少夫人一定按方吃藥,絕不要偷懶,這一來二去,兩個人就聊起來了。少夫人容光煥發,拿起藥方子看了一遍,又問老朽『聽說這產後為了通血下奶,都要吃湧泉散,我還想自己奶幾天孩子,可是這奶就是下不來,老先生怎麼不給我開這個藥吃吃』?」

  「老朽一聽,頓時嚇了一跳,忙切切叮囑少夫人,以她的體質,湧泉散一吃下去,王不留行發生作用,很可能產後血崩。並且一應有通氣活血功效的藥材,都不好沾口,譬如番紅花、王不留行等物,都必須極為小心,連外用都不能的。」鍾先生忽然一頓,他面上閃過了一絲愧悔之色,「當時開口,也沒有想得太多,一心只想著以少夫人的身份,又是一胎產出一對雙生男嬰,恐怕府內……」

  他頓了頓,見七娘子已經現出了悟之色,便跳過了這個話題,往下敘說。「不過話出口後,老朽就已經後悔——產房不能開窗,難免憋悶,為了透出血腥氣味,就並不關門,只是搭了門簾擋風。這番話如果被外頭人聽到,傳揚出去,反倒可能會對先頭少夫人不利。不過,見先頭少夫人胸有成竹,神采飛揚的模樣,老朽又覺得不過是杞人憂天。」

  「只是出門的時候,老朽迎面也撞見了幾個人,事後沒有兩三天,就出了那樣的事。雖說有心為先頭少夫人盡一份心力,奈何這番話沒有對證,禁不起咀嚼,府內當家管事的又是……這番話也只得深埋心底。如今既然少夫人有心將真相明察暗訪,老朽也就——」鍾先生又生出愧色,「說起來真是慚愧,忝為醫者,卻無醫德,竟將此事埋藏了這兩三年——」

  七娘子忙起身肅容給鍾先生行禮。「您的顧慮,小七是再沒有不瞭解的。此番能夠將此事透出,已經是足感大德。」

  她結結實實地襝衽為禮,對鍾先生致謝過了,才又歸座細問。「請問先生可還記得,當時在門外的人又都有誰。」

  鍾先生略作沉思,便歎道,「老朽畢竟年紀大了,當時又沒有將此事往心裡進去。再說,府裡人丁眾多,只是一眼,也沒有認出來有誰。倒是記得當時府中五姑娘正要進門,倒是和老朽打了個照臉。」

  七娘子沉吟片刻,才展開笑臉。「真是多謝鍾先生點撥!」

  便親自起身,將鍾先生送出了明德堂。



246反攻

  送走鍾先生,七娘子就回了明德堂獨自沉思。

  過了一會,又把立夏找來說話。

  「這樣的事,也就只能找你商量了!」她笑著和立夏打趣。

  像這樣的宅門密事,知道得越多,危險也就越大,只要是真正聰明的底下人,是決不會多問一句,多說一句,上頭有事交待下來也就辦一辦,多餘的疑問,是一個都不敢有的。

  也就只有立夏這樣跟著七娘子一起長大,情分已經超越主僕,有一絲親情意味的貼身丫鬟,能和七娘子一起商討案情了。

  七娘子就三言兩語地將鍾先生的話告訴了立夏,一邊和立夏感慨,「雖說我是猜想,鍾先生恐怕知道點什麼,卻沒有想到他手裡居然握著這樣重要的線索,一直以來,也都不曾露出馬腳。」

  立夏略帶了一絲不滿,「派人告訴夫人一聲,又能牽連到鍾先生什麼呢?非得要等到現在,什麼事都過勁兒了,再告訴您……」

  她是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七娘子來翻五娘子的案子,會這樣埋怨鍾大夫,也是情有可原。

  「到底他也不容易,當時太太鬧成那個樣子,情緒激烈到那個地步了。他要是吐露出實情,豈不是又一場風波,只怕要把鍾大夫本人也捲進來了?」七娘子倒為鍾大夫分辨了一句。「江湖走老,膽子越小,鍾大夫都這個年紀了,又怎麼敢牽扯到這種風波裡。眼下時機一合適,我們只是稍微施展手段,他就順著坡兒下台,也算是兩全其美——只是沒有想到,這件事裡居然牽扯到了於安。」

  以於安的慇勤小心,會在產後第二天,血氣還沒有散盡的時候來看五娘子,也不算稀奇。

  雖說立夏對查案的事並不熱心,但七娘子都叫她進來說話了,她總也是盡心分析。「從前沒有想到,五姑娘會不會——這可是難說的事!」

  殺人動機,本來就可能有千萬種不同。即使與世無爭如於安,也可能因為某種隱秘的利益衝突動了殺機。尤其是這樣一種案件情況,當天任何一個在熬藥時進來探望五娘子的人,都可能在藥中加一點東西,於安也是探望者的一員,又有可能聽到了鍾先生的話,她的嫌疑雖然不大,但卻依然有。

  七娘子沉吟了片刻,才搖頭道,「我看不會是於安的,於安本人,甚至可能都沒有聽清楚鍾先生的話。」

  她就將自己的思緒分析給立夏聽,「頭天說了這樣的話,第二天就下了兩味藥材。如果是於安,少說也要等上三五天,才可能從容取得那兩味藥——那可都不是姑娘家吃的藥。也就是一般的奶奶太太們,屋裡會常備著這樣的藥材了。」

  王不留行可以下奶,更是活血通經的藥材,作為一種常見的婦科藥,很容易獲得。就是七娘子屋裡現在都準備著——她小日子並不准,鍾大夫和權仲白開的方子裡,都有少量王不留行。倒是幾個姑娘除了於翹之外,都還沒有行經,也就用不著這藥材了。

  番紅花更是避子湯的主要原料之一,府裡成家的幾個少夫人,屋裡就沒有少通房的,就是四少夫人屋裡都住了兩個通房,況且這東西少量用又可以調經,因此雖名貴,但在富貴人家也並不罕見。也正是因為兩味藥材都是常用的,鍾先生才會特地警告五娘子不能讓這幾味藥材沾唇。

  立夏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樣一說,倒可能是當時有幾個別屋來請安的媽媽、丫鬟們聽到了那麼一耳朵,回去那麼一學嘴——」

  七娘子苦笑道,「所以這件事還是要著落在於安身上,就看於安能不能想起來當時身邊到底還有誰了。」

  立夏前思後想,她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涼氣,由衷地道,「還好,您平時待五姑娘不薄。」

  要是七娘子和於安關係冷淡,於安倒還真未必敢就憑自己的記憶,來領導七娘子的調查方向,更有可能,是會推說自己已經記得不清楚,來避免可能造成的麻煩了。

  七娘子糾正立夏,「還好,這個主母的位置,我是坐得很穩。」

  否則,就是於安和她再好,恐怕也沒有那個膽子。

  #

  眼看著天色入黑,許鳳佳也回了屋子,換衣服和七娘子一道進樂山居請安。

  「今年冬天雖然冷,但勝在乾燥。」許鳳佳一邊走,一邊使勁抽了抽鼻子。「爹今年老寒腿都沒有犯幾次,心情也好得多了。剛才還和我誇你,說你管家管得好,今年家裡什麼事都很順,沒有一點紕漏。」

  真正會做事的人就是這樣,你也說不出他做事到底有什麼過人的地方,只是日復一日的家常瑣事,都能辦得得體。這也就是真正懂得世事的人,才能體會到他的高明之處。

  七娘子不禁露出淺淺的笑意,「爹就是和你客氣幾句,你也當真了?」

  她又和許鳳佳預約時間,「明天你早一點進來,請安前我有事要和你說。」

  雖說五娘子一案,查案主力只可能是七娘子自己,但適當地報告還是要有的。也要讓許鳳佳知道她沒有把這件事拋諸腦後。

  許鳳佳就滿意地點了點頭,搓了搓七娘子的臉,「現在也學起來了吧?我早就說過,勞逸得當,身子骨才能康健起來。」

  他指的卻是兩人雖然晚上有一大把時間相處,但七娘子卻並不要和他談這種煩心事的態度。

  七娘子拿下許鳳佳的手,白了他一眼,「大庭廣眾之下!」

  許鳳佳還沒有回話,身後已經傳來了於寧、於泰的笑聲。兩人側身看時,原來這兩個小傢伙在迴廊外頭的石牙子上走了一會,現在才掀開棉簾子,穿進來和兩夫妻並肩而行。

  這兩兄弟還是於寧要活潑一些,他就笑著去撞許鳳佳的肩膀,「六哥和六嫂說得好熱鬧啊,可是我們怎麼一句話都聽不懂!」

  許鳳佳也哈哈笑著,摟住於寧親暱地擰了擰他的鼻尖,「小淘氣,你居然敢偷聽?嗯?」

  眾人走到迴廊拐角處,迎面又來了四少爺和四少夫人,四少爺難得露出笑臉,揚手叫於泰過來。「叫你和七弟下午跟我到玉泉山打山雞,怎麼一個都不來?」

  四少夫人笑盈盈地招呼七娘子,「讓他們幾兄弟玩去,今天你四哥打了十幾隻山雞,我剛才已經吩咐人給你送了兩尾,就是明兒你們片了下山雞鍋子吃,極是新鮮好吃的,比外頭賣的好得多。」

  那邊於寧好容易從許鳳佳的掌握中逃出來,躲到了四少爺身後,笑道,「四哥,明兒權家擺酒,你們去嗎?聽說這一次可好熱鬧呢!是為去世的大長公主擺冥壽,借權家的地方擺酒,也大一些。麒麟班要唱全套的《紅鬃烈馬》……」

  這一幫子人就說笑著進了樂山居的小花廳裡,頓時給小花廳裡增添了幾分熱鬧。

  今天太夫人進來得早,已經坐在炕前和五少夫人、五少爺、於翹等三個女兒家說話,見到一群人進來,不由笑道,「說什麼呢,這麼開心!」

  於寧就搶著道,「我們求四哥帶我和八弟去權家吃酒聽戲,聽麒麟班的《紅鬃烈馬》!」

  一說到麒麟班,就連太夫人都道,「麒麟班的戲是唱得真好,這男班的戲,就是要比女班氣韻更悠長得多。」

  於翹頓時就央求太夫人,「今年正月咱們請年酒,還請麒麟班來唱,您說成不成?」

  太夫人笑道,「這個你別問我,還得問你六嫂,你六嫂說成就成,說不成,你祖母也沒得辦法。」

  眾人都笑起來,於翹於是一臉祈求地看向七娘子,「六嫂,您就從我這一回吧?」

  她這一向一直落落寡歡,從來很少有對什麼事這樣上心過,七娘子看著於翹眼神裡難得放出的一股晶瑩,心下頓時一軟,她微笑道,「好吧,還是和今年一樣,在望月樓裡吃飯,讓他們在流觴館裡演戲,看得也清楚,聽得也清楚,我們又方便迴避,是再好也不過了。」

  於寧於泰頓時歡呼起來,就連於翹都難得地露出了一臉笑意。「六嫂你最好了!」

  屋內的氣氛頓時一片寧馨。

  許家戲迷不少,就連許夫人都算一個,到清平苑請安的時候,她聽說有麒麟班的戲看,也都興致勃勃。「也有很多年沒有出門應酬了!」

  自從在小湯山住了那麼一兩個月,許夫人的精神顯然就見了好,臉上甚至有了淡淡的紅暈。她願意出門走走,眾人還有什麼好說的?議論了一番,就定了由許夫人帶於翹等三個女孩兒家,男客就由大少爺、四少爺帶著於寧、於泰,許鳳佳要陪皇上去南苑打獵,因此倒沒空跟著過去。

  在清平苑又坐了一會,眾人都四散而去,於翹拉著於平、於安,一邊說笑話一邊出了屋子,就連許鳳佳都看著她的背影,笑道,「二妹難得這樣開心。」

  七娘子先不做聲,走了幾步,和眾人拉開了距離,才歎道,「她也就是這一兩年再開心開心了。嫁到揚州去後,下一次聽到京戲,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呢。」

  許鳳佳也沉默下來,半晌才慢慢地道,「人活一世,哪能處處快活?」

  他又勾起了一抹壞笑,湊在七娘子耳邊低聲道,「就好比我,每日裡就盼著晚上的那一時半會,可白日裡的事情,也總要做去!」

  七娘子不禁失笑,她左右張望,見無人留意,便把手塞到了許鳳佳臂彎裡,又將頭輕輕地靠在他肩膀上,輕聲道,「知道你急色,那,給你一點甜頭,頂著先。」

  才說完,自己就笑起來要抽回手,卻被許鳳佳一把夾住,「被我抓住了你還敢跑?」

  兩個人打打鬧鬧,笑著回了屋子,許鳳佳暫時離開去了淨房,七娘子在這邊洗手卸妝,見是小黃浦來服侍自己,她就笑,「沒想到你今天回來得這樣早。」

  小黃浦最近時常偷空就出去玩耍,對外只說是七娘子憐惜她年紀小,讓她多玩幾年。整個下午她又都偷跑回家去,和太夫人那裡輪值回家休息的姐姐說話,沒想到居然這麼早就回來了。

  小黃浦滿臉怏怏,輕聲和七娘子抱怨。「老太太臨時又不放人回來,倒讓我白跑了一趟,回來見到老媽媽,還挨了一頓說,說我四處亂跑……」

  「這種事也不急於一天兩天。」七娘子笑著安慰她,「等過年,你打聽得你姐姐們什麼時候回去,我也放你一天假,你回去和他們好好說話。」

  兩個人正在說話,那邊立夏又進來說,「林山家媽媽和彭虎家媽媽在外頭等著想見少夫人。」

  七娘子吃過晚飯不理事的規矩,無形間已經傳遍了許家,如今沒有天大的事,就是主子們也都很少在晚飯後找七娘子有事,眼看近了晚飯,這兩個媽媽還要進來找七娘子說話,肯定是有要緊的事。

  七娘子看了看自鳴鐘,就輕聲吩咐立夏,「請到西三間來說話吧,若是說得遲了,你就請世子爺先吃飯。」

  立夏點了點頭,回身掩了門扉,不多時,便將林山家的和彭虎家的,帶進了屋內。

  這兩個媽媽神色間都有幾分忐忑,見到七娘子,表情更是興奮,上前雞手鴨腳地給七娘子見過了禮,就開門見山。由彭虎家的領頭道,「少夫人請恕罪,我等二人自作主張,想了一番上不得台盤的計策,兩個人越說越是覺得有門路,只是時間緊迫,竟是連一晚上都等不得了,只得過來叨擾少夫人您了。」

  七娘子神色一動,「媽媽們不用著急,慢慢講。」

  兩個媽媽對視了一眼,彭虎家的便道。「年後開春,少夫人在人事上要有一番變動。我和林山家的私底下蠡測,恐怕少夫人是想著將我等二人調換個位置了。」

  見七娘子雖不做聲,但面上有默可之意,彭虎家的便又道,「只是吳勳家的在賬房做了也有多年,少夫人要是沒有一點把柄,要將她調開,底下人肯定不會太服氣。恐怕就是兩個長輩,都會責怪少夫人行事有些莽撞。」

  其實吳勳家的已經在平國公那裡有了印象,調開她,七娘子固然會遇到一點阻力,但也決不會太大,但她卻也並不做聲,只是含笑點頭。

  林山家的便接入說明,「少夫人為成全我二人,已經是不惜糊塗了賬,放過那可恨的賤婦。我和彭虎家的也不忍得少夫人再吃她的氣,兩個人一合計,便想到了一個辦法:吳勳家的可以用假賬來糊弄少夫人,我等幾人,也可以用假賬來為難她。」

  她就壓低了聲音道,「少夫人也知道,我們手裡的賬和賬房裡的賬,進出並不太一樣,支領銀子,卻是以賬房那一本賬為準……」

  七娘子已經明白了林山家的到底打得是什麼算盤了。

  她也不禁在心底響亮地喝了一聲彩:這個林山家的,還真是人才。

  這兩個媽媽歷年來掌管的都是肥差,離任時的盤點,總是需要本人出一點血去彌補太顯眼的虧空。

  如今兩個媽媽是想把這虧空轉移到吳勳家的頭上,譬如說,某年某月,廚房實買了一百斤白菜,用了五錢銀子,吳勳家的寫賬時卻寫的是一兩,而後發給廚房五錢,自己私留五錢。當時七娘子懷疑此二人和賬房合作虧空,想到的就是這樣的手段,只是如果在廚房有人應和,從採買時開始虛報,手段要更隱蔽得多。而如果是吳勳家的這樣虧空,要揭破,只需要一本經得住盤查的底賬,和一份能和底賬對得住的原始票據,與許家常年來往幾個商戶的證詞,便可以構陷吳勳家的入罪。

  進了臘月,各處都在結賬入檔,明年開春又要人事換血,今年的賬當然盤得仔細。兩位媽媽既然在這個時候提出來這個計劃,可以說是要讓吳勳家的連個年都不能過好:過了臘八就要盤賬,這時候告訴七娘子,當然是想選在臘八後對吳勳家的出手。

  這一計,又陰損又毒辣,血口噴人,配合七娘子的高壓,吳勳家的想必是難以自辯。到時候再隨便派個人去她屋裡,『搜』出幾張銀票,吳勳全家都要倒霉。

  就是七娘子想來,都不由得出了一滴冷汗:這多年的管家媽媽,說到算計真是一點都不輸人。當時自己沒有輕信五少夫人布下的伏筆,真是幸事。

  她面現不置可否,沉吟了片刻。等到兩個媽媽面上漸漸有了一絲不安,才慢慢地道。「可這賬本……也不是說做,就做得出來的。」

  兩個媽媽對視一眼,臉上都露出了喜色,林山家的便探手入懷,取出了一本賬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25 04:52 PM

247年禮

  七娘子出來吃飯的時候,許鳳佳已經等了半日,一見到她,就不耐煩地抱怨,「怎麼鬧了這樣久才出來?差一點,我就要進去親自逮人。」

  「也是兩個媽媽有要緊事,不然,又怎麼會故意來觸你的霉頭。」七娘子笑盈盈地在桌邊落座,主動為他夾了一筷子燴三丁,求饒道,「好啦,你是要嘮叨我,還是要吃飯?」

  許鳳佳便靜默下來,洩憤般地咬了一口饅頭。七娘子露出一絲微笑,也秀氣地吃了一口米飯。

  他們兩人一南一北,口味迥異,自從兩人圓房和好,七娘子就悉心搜求,終於重金禮聘來了魯派一位名廚為許鳳佳做麵點燉菜,她自己吃江南小菜,雖然同桌吃飯,卻並不用互相遷就口味。倒是許鳳佳吃了幾個月的江南家常菜,也吃出了味道,時常還點幾味小菜,要不是他一向勤於摔打身體,恐怕這幾個月下來,腰圍就要漸長了。

  兩個人吃過飯,七娘子叫過立夏若無其事地低聲吩咐了幾句話,便張羅著拿一本書來看,許鳳佳自己也找了些話本小說翻閱,一邊看,一邊從書頁上緣偷看七娘子的臉。

  七娘子不禁好一陣好笑,「怎麼,兩個媽媽來找我說說話而已,也難得你猴急成這樣。」

  許鳳佳就按下書本直起身來,扳著指頭算。「明天我要陪皇上去南苑,一早就要出門,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如果晚飯後再回來,就又要拖到後天才能知道。你人現在又在眼前——」

  他就期待地看著七娘子不說話。

  此人雖然有時心計過人,但有時候也實在是孩子氣得可以。

  「規矩是少爺您定的,」七娘子不免也跟著有些得意洋洋起來。「您當時是怎麼說我的?現在又是這個德性——你不羞,我都要替你羞了!」

  許鳳佳噴了噴鼻子,居然也真的忍住了沒有在這件事上和七娘子葳蕤,他放下話本問七娘子,「下午鍾先生來的時候,說你身體怎麼樣?」

  七娘子一下倒巴不得許鳳佳繼續糾纏下去,她挪開眼不和許鳳佳對視,囁嚅道,「就說一切都好嘛。」

  許先生的一雙銳眼頓時盯上了七娘子,「你問了打拳的事沒有?」

  唉,這個人是從來不知道憐香惜玉,也不知道適當地放自己一馬的。

  七娘子翻了個白臉,沒好氣地道,「看我這樣躲躲閃閃的,還用問嗎?鍾先生說,這幾個月我的元氣又穩固了幾分,說這套拳,很可以繼續往下打。」

  許鳳佳頓時縱聲長笑。「看你這個樣子,我就知道這一套拳肯定是有效驗的!」

  七娘子便抄起書本要丟他,「得意什麼,不過是打一套拳嘛,學會了,正好用來揍你。」

  「花拳繡腿,你儘管揍好了。」許鳳佳嗤之以鼻,「就是用了全身的力,也不過給我撓癢癢。」

  七娘子白他一眼,真的飛起一腳踢過去,卻是在半空中就被許鳳佳拿住了腳,撓起七娘子的腳心來。

  兩個人正在打鬧,中元忽然又在西次間和西三間中間溝通的暗門外笑道,「少夫人,立夏讓我傳話進來,說是事情都辦好了,該送的東西,也送到胡同裡去了。」

  七娘子頓時微微一笑,難得地將開心露在了臉上,她朗聲道,「好,真是辛苦你們了,也回去歇著吧。」

  許鳳佳便給了她疑惑的一瞥,要問什麼,又強忍住了沒有問出口。七娘子想到他這樣忍耐,無非也是為了保養自己,心下倒是一軟,就湊在許鳳佳耳邊笑道,「其實這件事,對我們來說雖然只有好處,但我卻沒用多少心機,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也只是家務——」

  就一長一短地將兩個媽媽要算計吳勳家的,拉她一起下台的事,告訴了許鳳佳。

  許鳳佳聽得也是雙眼大亮,他想要說什麼,卻又強嚥了下去,只道,「知道了就行,眼看著時辰也不早了,趕緊休息吧,還可以做一點事再睡。」

  七娘子抿唇一笑,垂下頭並不說話,只是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當先向床邊走去。

  #

  第二日一早起來,許夫人便帶著於安等人,依次上車出門去了。七娘子自然要打點了眾人出門,這才回明德堂去處理家事。又叫了吳勳家的、蔡樂家的進來道,「各處的賬也都要歸總一下,做出收支大帳來,還有底賬也要對一對,反正就是按著往年的規矩,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依照許家往年的規矩,女賬房們雖然方便被奶奶太太們差遣,但算賬的能力不會太強,到了年下事情又多,往往人手不敷使用,都是要往許家外賬房借一兩個管事來用的。蔡樂家的便請問七娘子,「今年借哪一個大賬房進來辦事呢?」

  七娘子漫不經心地道,「管他哪一個,往年借的是誰就是誰好了,也要記得入檔——雷鹹清家的平時和外頭的人接觸得多,你隨便說一個吧。」

  雷鹹清家的也不敢怠慢,尋思片刻,說了個人名出來。

  七娘子平時對這幾個外賬房,也下過一番工夫,知道這位賬房算是最公充嚴明之輩,平時剛正不阿,把賬管得嚴嚴實實,家裡人有外號叫活閻王的。心知雷鹹清家的是度她意思,今年第一年上任,要緊一些,才好對家下人立威,因此便推舉了這一位。

  居上位者,總是要用些心術,不可能底下人隨便一個奉承,就露了心意。七娘子不置可否,點了點頭,就算是定了這件事。想了想又吩咐吳勳家的,「還是要查得快一點,今年年短,家裡事又多,早點盤完了,騰出人手來,還有別的事要做。」

  吳勳家的自然是肅容答應,這件事也就這麼定了下來。

  不一會,又有人來報,「楊閣老家送的年禮到了,還有送給少夫人的禮。」

  到了臘月裡,京城有給姑奶奶送吃送喝的禮俗,七娘子也沒想到大太太今年居然記得給她送禮。等到遣散了眾媽媽,她便回西次間笑問立夏,「太太今年難得想著,給我送了什麼東西過來?」

  立夏給她看時,卻是些家常吃喝之物,最難得是還有白露娘家做的醃魚,七姨娘親自做的玫瑰腐乳,雖然是小東西,但就顯出了送禮人的心意。還有幾件貼肉穿的小衣服,一併給四郎、五郎做的幾雙鞋,看針工花巧,卻是京繡。

  這一批禮物,論價值,比不上七娘子小指頭上的一個約指,但透出的貼心與用心,卻是再華貴的首飾都比不上的。七娘子怔怔地望著那一罐玫瑰腐乳,半晌才笑道,「瑞雲真是用心,也不知道是怎麼打聽出來我愛吃這個的。」

  有心無心,就在這樣的細節裡體現無遺,大太太和七娘子一起生活了有十多年,恐怕也不知道七娘子愛吃玫瑰腐乳。

  中元進來看到,也歎息道,「我們家的四少奶奶,也算是個體貼人兒了。只可惜太太難伺候……四少奶奶也日夜受她的搓摩。」

  七娘子不禁微微皺起眉頭,沉吟著沒有說話。

  到了下午,二娘子又派人給楊家送了些吃用之物,多半是些自己田莊上做的好糖,還有些孩子們的玩物兒,又給七娘子送了一張名帖,帶話說,「這是我們家少爺的啟蒙恩師,因為少爺眼下要進家塾上學,正剛辭了館在南城小住。我們夫人說,先生是極好的,也很和氣,又並不會過分溺愛了學生。若是少夫人看得好,便以這張貼上門去請就是了。我們已經預先打過了招呼。」

  四郎、五郎過了年,也就到了開蒙的年紀。七娘子已經是在外院預備了一個小小的院子,打算等過了正月十五,就安排孩子們去讀書了。

  賞過二娘子派來的媽媽,又和她說了幾句閒話,宮中來人:許太妃和六娘子一道賞了些宮點並細巧玩物,也都是不值錢的東西。七娘子所得的當然特別豐厚。

  派出來傳旨的太監又特別給七娘子請了安,掏出兩個錦盒來送她。「這是宮中人的一點心意,請少夫人不要嫌棄。」

  宮中內侍,素來是眼高於頂,即使看在許家的面子上,並不會特別來擺架子。但這位內侍對七娘子也實在是太客氣了一點。

  七娘子也不敢怠慢,她站起身來謝過了這位太監,又笑著問,「兩位娘娘在宮中都好吧?」

  這位張內侍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都好,都好,您也知道,如今寧嬪娘娘在宮中,可是——」

  他就豎了豎大拇指。

  自從焦閣老十月裡告老還鄉,大老爺的聲勢一時大壯,尤其是六娘子又得寵起來,這幾個月,雖然不說是頻頻侍寢,但皇上一個月內有那麼一兩次有興致的時候,也多半是傳喚六娘子進乾清宮去服侍。這一向聲勢就不同以往,更有太妃時常叫到身邊說話,皇后頻頻抬舉,雖然說位份上是還不如牛淑妃,但竟也隱隱有和她分庭抗禮的意思了。

  七娘子會意地一笑,送走了張內侍,回身開了盒子看時,封錦是送了她一個小巧玲瓏的玉擺件,又有一紙短箋,謝過她對封太太做的幾件小衣服,一併傳遞封綾掛念,請七娘子有空出門的時候,到封家來做客。

  連太監則是送了一副繡件——雖然沒有明言,但只看手筆,七娘子就知道是九姨娘當年的作品。

  這件一尺大小的斗方,繡的是百子千孫圖,雖然有了年頭,但色調璀璨用色大膽,用針有逸興遄飛、瀟灑飄逸之態,應當是九姨娘最得意的那一段時間所作。

  七娘子凝視著這一副斗方,忽然間,往事全都湧了上來。

  她出了西三間,走到明德堂西翼最裡頭的小屋前,親自從腰間尋出鑰匙開了鎖,推門而入。

  這一間屋子,和東翼的那間靜室相仿,也陳列了一個小小的香案,香案上掛了九姨娘的小像,七娘子得了閒,也時常過來給九姨娘上香。

  七娘子就站在香案前,一動不動地望著九姨娘的小像,出了半日的神。

  很多往事,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一點一點被埋藏進心底,虛假的平衡維持得太久,居然也會被一些人當真。

  五娘子的死是如此,九姨娘的死,又何嘗不是如此?

  曾經她以為報復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加害於九姨娘的人,似乎只有大太太一個。可是當線索開始分明,當年的恩怨間,牽扯進了如今關心她、愛護她的人,她,是不是也因此而卻步了?

  是不是也因此而害怕將當年往事重提,免得攪亂了自己的生活?

  如果是連太監三番四次地辜負了九姨娘的想望,如果是黃繡娘將九姨娘出賣給了大太太,如果是封家已經去世的大舅,將九姨娘逼到了不得不為人做妾的地步,如果是大老爺將九哥抱到了大太太院子裡,暗示她留子去母……那麼加害於她的人,到底又都有誰呢,還是每一個人,都推動了她這一生的悲劇。

  她一下就想到了九姨娘的口頭禪。

  「人這一生,也都是命。」

  可即使是望著九姨娘的小像,她腦海中的聲音也還清楚,但七娘子卻愕然發現,她已經無法在心底清晰描繪,畫出九姨娘的面容了。

  她尚且如此,而九哥呢?

  九姨娘存在於世間的最後一點痕跡,會不會也將隨著她的淡忘,而就此消逝?

  而她這一生,是不是和她說得一樣,「只要你和九哥兒能平安長大,我死也瞑目。」

  她能瞑目嗎?

  七娘子的手一下就按住了自己的小腹。

  母愛,是她始終未能理解的一種情懷,前世她被棄置在孤兒院前,而後世她儘管短暫擁有,卻依然不能理解,為什麼九姨娘在那樣的境地裡,卻依然不怨,依然殫精竭慮地為她鋪路,而寧可她不要報仇。

  曾經她過得很不快樂,對於生育,也根本沒有一點想望,只要想到生育時可能遭受的危險,生產前後必須的多重防範,她就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將來能抱養一個庶子,好好待他,也就足夠。

  可現在,她漸漸地明白過來,生育後代的意義已經遠大於可能遭受到的一切危險,她始終未能免俗,始終還是想要生育一個後代。

  而到了這個時候,她才明白過來,大太太對九姨娘的所作所為,居然是這樣深遠地影響到了她的一生……而她甚至已經太過疲憊,疲憊得無暇去想著報復。

  她已經有太多的事要做,她要調理自己的身子,她要查明五娘子一案的謎團,她要坐穩主母的位置,將五少夫人打壓到不能再威脅她的地步。她要做的事是這樣的多,多到即使是七娘子,也已經身心俱疲。

  七娘子長長地歎了口氣。

  她閉上了眼睛,垂下頭疲憊地將臉埋在了雙手間。

  半天,她才抬起頭,無聲地出了屋子。

  事情,總是要一件一件地去做。不管什麼事,她都能,她也都將得到一個能讓自己滿意的結果。

  進了西次間,她叫過立夏低聲吩咐。「年後兩個先生南下的時候,你讓她們帶上我的一封信和一個口信,去餘杭走一趟,和黃繡娘聊一聊。就說我絕沒有追究當年往事的意思,先生的不容易,我能夠體諒。只是身為子女,有些事也一定要弄得分明。先生如果想回京,千萬別因為我在而有所顧慮。如果不想,也請一定給我一封信,說一說……當年的往事。」



248做主

  第二日早上起來,七娘子本來要找於安說話,可惜小姑娘昨日裡在權家看戲吹了冷風,回來竟鬧了肚子。少不得又要請鍾大夫過來把脈,一併由七娘子這裡找一些止瀉用的藥膏、藥丸等送去給於安備用。

  好容易將家務都發落過了,許夫人又來人接她去說話,更兼許鳳佳今日告病沒有當值,鬧著要聽她講一講這幾天府裡的瑣事,七娘子忙得焦頭爛額,這邊和管事媽媽們說了話,又衝進西三間裡安頓許鳳佳,「你閒著沒事就去小書房裡看看兵書呀,和爹說個話啊,再不然,出去和林家少爺應酬一下。娘那邊找我有事,我恐怕是沒那麼快回來。」

  許鳳佳怏怏不樂,抱怨道,「難得今天想和你多說幾句話……」

  「這麼大的人了,還和個孩子似的。」七娘子一邊說一邊笑,「來過來,賞你一塊糕甜甜你的嘴。」

  她拈起一塊桂花糕,放到許鳳佳跟前,待得許鳳佳張開嘴,又調轉回來自己吃了。於是在許先生的抱怨聲中,帶了兩個丫頭輕快地出了明德堂,進清平苑和許夫人說話。

  或許是因為這幾個月來,七娘子的確將家務管得有聲有色,許夫人對她的態度也日趨和氣。見到她進來,先把在炕前玩耍的四郎、五郎遣到了一邊,才笑著對七娘子道,「我剛才仔細看了看,兩個孩子舉止都還不錯,對著外人,也已經很有禮貌。年後等先生來了,倒也不會丟了許家的臉面——是你教得好。」

  「還是娘挑的兩個養娘教得多些。」七娘子笑著擺了擺手。「我平時也忙,就是吃飯的時候見一見兩個孩子,偶然陪他們玩玩,衣食起居,還都是養娘們在管。」

  許夫人沉吟了片刻,就和七娘子商量。「孩子畢竟也大了,養娘呢老跟在身邊,難免養成驕縱的性子。再說,究竟你和鳳佳才是爹娘,沒得個孩子和養娘更親的道理。我看等過了今年,就把兩個養娘送回家養老吧,谷雨、春分上回送四郎五郎過來,我看她們帶兩個孩子,也帶得很得法,就讓她們在屋裡照看著,也就是了。」

  七娘子本來就有這個意思,不想許夫人自己主動提出來,倒是意外之喜,她當然一口答應了下來。「小七也有這樣的想頭,既然您也是這樣想的,那回去就辦,正好過了正月十五,給上幾兩銀子打發了。孩子們開蒙新鮮,也就不要養娘了。」

  許夫人點了點頭,視線投往七娘子指間巡梭了一遍,卻沒有見到那枚金戒指,不由得就抬起眼來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自然會意,她含笑解釋,「家裡人都知道我得了這枚戒指也就夠了,畢竟是貴重的東西,平時小七都收在盒子裡,打量著等大年大節下的,再戴出來。」

  就是自己當年得了這枚戒指,也是一上手,就再也沒有摘下來過。剛到手的時候,更是時不時翻來覆去,欣賞它的模樣。

  也就只有七娘子,才能在得勢之後依然這樣低調,這樣得體了。

  許夫人想到就連太夫人這一陣子也都沒有再興事端,不由就歎了一口氣,慢慢地道,「娘是真的老了,很多時候,見識還不如你呢。」

  沒有等七娘子謙遜,她就道出了來意。「這一次我們去權家吃酒,權夫人問了我不少於平的事,看樣子,倒是很想把於平說給權子殷做個續絃。」

  七娘子不禁訝異地挑起了眉毛,「父親……」

  許夫人搖了搖頭。「我還沒有和你公公說——這件事,我想先找你商量,若是不行,我就私下裡回了權夫人。」

  七娘子頓時會意過來。

  於平畢竟是四少爺的同母妹妹,在這件事上,六房的立場和平國公府的立場,還並不太一致。

  她低眉沉思了許久,才猶豫著問許夫人,「其實這件事,權子殷本人未必會答應呢?我聽善久說,他去年下江南去,似乎就是為了這事和家裡人鬧得不開心。自從他元配過身之後,他似乎就沒有續絃的意思。」

  許夫人點頭道,「話是這樣說的,可是胳膊拗不過大腿,權夫人要給他續絃,他也沒有辦法。我想就是看在於平自己的份上,這門親事應下來也不大好,你也知道於平,資質比於翹還要庸俗一些,我原本打量著隨意給她配一個一般人家的庶子,也就算了。權家二少奶奶的位置,我怕她是坐不住的。」

  權家也是多年世家,而且又和皇家牽連了親戚,很多事只有比許家更複雜得多。而且權仲白身為次子,反而一枝獨秀,得到了皇上的寵愛,如果長子是個不省油的燈,兩人之間勢必矛盾重重。以於平的手段,坐在這個位置上,她的日子肯定也不會過得很如意。

  七娘子不禁一下想到了於安。說起來,權仲白也的確一表人才,雖然心念亡妻,但平時行事也是光風霽月……

  旋即,她又想起了於安的剖白。

  「不要說於平,就是於安,我看也都吃力得很。」七娘子搖了搖頭。「這兩個孩子都不是當作主母養大的,很多事上,可能都少了手段與氣魄……」

  許夫人想到於安那個戰戰兢兢,畏畏縮縮的樣子,也不禁搖著頭歎了一口氣。「於安也是實在膽小,不然我倒是寧願抬舉她的。」

  她頓了頓,又道,「那麼等年後去權家吃年酒的時候,你就找個機會,私底下回了權夫人。話說得好聽一點,最好是不要讓他們再和平國公提起這件事。」

  許夫人是打算將這件事糊塗私了,誰也不讓知道了。

  七娘子心中大覺不妥,皺眉道,「現在四哥回來,很多事倒未必瞞得住——」

  許夫人神色間多了一分陰沉,「這件事你聽我的,國公知道了要怪罪下來,也有我擋在前頭。」

  雖然口口聲聲說要放權,但許夫人顯然還沒有完全轉換角色,這話裡也已經帶上了一絲不由分說,頤指氣使的味道。

  七娘子只好低眉應是,答應了下來。

  見她答應得爽快,許夫人神色間大見緩和,又問她,「鳳佳最近吃得香睡得好?聽說你這一向跟著鳳佳一起練拳,身子骨好多了?」

  七娘子正一一回答,忽然見到老媽媽在屋外晃了晃身子,她心中一動,徐徐笑道,「外頭可能有些事——」

  許夫人也瞧見了老媽媽的身影,她一皺眉,「什麼事,這麼鬼鬼祟祟的,連你都不敢走進來了?」

  老媽媽這才進門來笑道,「您和少夫人說話,哪有我們進來插嘴的份,可外頭又有事找少夫人,她們就央了我進來傳話。」

  這才對七娘子招手道,「是賬房那裡有事,請您過去說話。」

  七娘子心知肚明,是吳勳家的事發。她笑著站起身來,沖許夫人點了點頭,道,「那媳婦就先告退了。」

  許夫人也趕忙揮了揮手,「你忙,你忙。」

  望著七娘子一邊和老媽媽輕聲對話,一邊從容不迫地出了屋子,一時間,許夫人竟有了少許悵惘,半晌,才緩緩地歎了一口氣。

  這個七娘子,也實在是太厲害了。裡裡外外,身上牽了多少條線,鳳佳要是稍微勢弱一點,只怕就是……

  #

  這天晚上,眾人群聚小花廳給太夫人請安的時候,太夫人的神色就淡淡的,甚至對平國公,也都沒有什麼好臉色。

  不要說她,就是五少夫人臉上,都罕見地有了一絲不自然,儘管許鳳佳幾兄弟談笑風生,她也都沒有露出笑容。那張國畫一樣的臉上,透著淡淡的波瀾,就連說起話來,那股吊嗓子一樣咿咿呀呀的婉轉勁兒,都有少許褪色。

  有這麼兩個重量級人物不開心,小花廳裡的氣氛當然很詭譎,幾個不管事的少爺小姐,不過是左右看看,便也不在意。大少爺一家人還是老樣子,眼觀鼻鼻觀心,兩個人是一句話都不肯多說。倒是四少爺和四少夫人,又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四少夫人就不斷地沖七娘子做眼色,似乎有詢問七娘子的意思。

  七娘子只做看不見,笑著和許鳳佳一起唱雙簧,許鳳佳和五少爺說宮裡的事,說得開心,又和四少爺談麒麟班,和七少爺說開春了家塾裡新請的塾師,雖然是給四郎、五郎開蒙的,但當年也是舉人,文章上很多事,兩個少爺又多了人請教。七娘子就笑盈盈地介紹這位塾師的身份來歷,又說起過年請麒麟班來唱什麼戲……盡量將氣氛給圓得和樂融融,沒有讓場面上太下不去。

  平國公也難得地露出了笑臉,問四少爺,「在官署怎麼樣?局面都打開了吧?」

  四少爺這一次回來,果然是如願調回京中供職,現在正在步軍衙門中供職,雖然是平調,但勝在這職位不用上戰場,倒是很合四少夫人的心意。如今上差也有五六天了,成天忙著和同僚們吃封印酒,倒是有幾天沒進來請安了。

  兩邊這樣一說話,場面就熱鬧起來,也就不顯得太夫人的不悅過分顯眼。太夫人看著這幾個言笑晏晏的晚輩,心裡卻越發有些不舒服,她咳嗽了幾聲,輕聲道,「老婆子今兒沒什麼精神,你們說著,我先進去歇一會。」

  眾人當下都起身送太夫人出門,平國公道,「也好,自從於潛進了衙門,我們還沒有一起吃過飯。鳳佳今晚陪著你四哥伺候我吃飯吧。」

  他卻是有意無意,漏掉了五少爺。

  太夫人聽在耳朵裡,更越發像是吃了一個剛出鍋的芝麻湯團,糊了一嗓子豬油,膩味得要死,偏偏嘴巴還燙得張不開。她要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只是進了臥室靠在炕上,倚著大迎枕兀自盤算了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輕輕的腳步聲進了屋,五少夫人細聲細氣地道,「祖母今兒心情不爽快,就是要喝雛菊百合茶,清心爽口——」

  太夫人也不知道哪裡來的火氣,她睜開眼,不耐煩地撥開了遞到跟前的茶碗,動作略微大了一點,就將熱水濺到了五少夫人手上,燙得五少夫人一縮手,茶碗滑落在地,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五少夫人垂下頭去,不緊不慢地撿起了幾片碎瓷,低垂的眉眼上,一絲委屈都沒有。太夫人看在眼裡,又煩躁地歎了口氣,倒是換了語氣問,「燙傷了沒有?」

  五少夫人搖了搖頭,抬起眼看了看太夫人,又別過眼去,輕聲道,「於靜他不懂事,讓祖母您操心了。」

  「唉!」太夫人也只能歎氣了。「本來以為這件事神不知鬼不覺,也就這樣遮掩過去了,偏偏你又露出馬腳……鬧得府裡是風風雨雨的。要不是你六弟妹懂事,再往下一細查,我一張老臉,沒了也就沒了,你們兩口子的臉面往哪裡擱?」

  到了這個地步,太夫人還是想著五房的臉面。

  可見得是真疼五少爺了。

  五少夫人心中思緒無限,一轉眼,又想到了七娘子的手段。

  即使是她,也有些發冷起來。

  楊善衡真是太精了!就是一開始那樣討厭她的太夫人,現在都管她叫起了『你六弟妹』。

  「偏偏這吳勳家的自己又不爭氣,私底下瞞著你還做了一本賬!」太夫人兀自抱怨。「這件事揭出來,連我也不好保她!平國公剛才進來見我,我簡直都要臊起來了,保你管家這五年來,張賬房家的出事,吳勳家的出事,說起來,還不是你管家不力?」

  「祖母……難道還真以為,吳勳家的眼有那麼淺嗎?」五少夫人扇了扇眼睫毛,緩緩開口。

  太夫人的動作就是一頓。

  她敲打著炕桌,深思了起來。

  半晌,才又道,「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再說一遍。」

  「今天下午查賬的時候,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兩本賬,都是底賬和本賬對不上,底賬倒是帳實相符,本賬卻有虛報。查賬的又是外賬房的活閻王,當下就叫吳勳家的、蔡樂家的過去詳查,發覺幾次不對,都是吳勳家的記賬的時候,而且還都是在八月盤賬之後,秋收銀兩進來,銀錢活泛的時候虛報進出。」五少夫人的敘述冷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三個月下來,總計出入,有五百兩之多。老媽媽做主,報准了六弟妹,進吳勳家的屋裡,果然搜出了五百兩一包的銀子。府裡人都說,原來七月裡賬上的風波,是吳勳家的誣陷張賬房家的,並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因此才有了那樣的傳言,她是做賊的喊抓賊……」

  「六弟妹說這事情太大,她做不了主,就派人出去報給了國公爺知道。國公爺聽說了,很生氣,說本來不至於要罰她太重,但因為她誣陷張賬房家的,差一點讓人家沒了性命,因此也賞了她一碗啞藥,讓她回家住著,沒事的時候絕不許出來。吳勳本人已經出去請罪了,連帶她兩個兒子全都跪在夢華軒,還沒有起來呢。」

  吳勳一家服侍許家人,前前後後也有五十多年了,說起來也不是沒有臉面。楊善衡一個庶女出身的續絃,就算是世子夫人,要動吳家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偏偏連天都幫她,平國公竟會氣成那個樣子,親自發落了吳家,讓吳家連埋怨楊善衡的借口都沒有。

  偏偏這樣一來,又是在官面上坐實了自己的嫌疑,擺明了吳勳家的這樣貪墨,肯定不是一天兩天,當家主母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怎能這樣大膽?當時燒那些賬本也都有了解釋:是楊善衡已經看出了不對,只是為了顧惜嫂子和府中老人的情面,因此網開一面……

  好人全是她做,壞人有平國公幫她當。這樣的算盤,打得難道還不夠響亮?這樣的手段,也實在是……

  太夫人怔了半日,才想明白了這裡面的彎彎繞繞,她透了一口涼氣,半晌才道,「這樣說,是林山家的,彭虎家的做了假的底賬來誣陷吳勳家的,可你們不是——」

  五少夫人搖頭苦笑道,「這兩個媽媽已經主動請辭,當完這個月的差,就要換差事了。楊善衡說:瓜田李下,難免嫌疑。雖然清清白白,但也有些失察的罪過,就罰她們挪一挪窩。祖母還不明白嗎?跟紅頂白,人之常情,這兩個媽媽,是早就見風轉舵了!」

  太夫人是真的沒有話說了。

  要把這兩個媽媽拉下水,也就只能是說她們失察有罪,也該罰——可七娘子居然已經就罰了!

  「此女做事,真是滴水不漏。」她緩緩道,「心機更是深沉,我還以為她真是想要穩穩過度,就這樣算了。沒想到她是要等坐穩了當家主母的位置,再來發難……唉,說來說去,總也是你自己手底下做得不清白!」

  不知不覺間,她提起七娘子的口吻,又換了個調子,帶出了一絲冷意。

  五少夫人更是滿心的苦澀,說都說不出來。

  七娘子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用一本假賬,讓她失去了陣中一員大將。

  一時間,她倒有些後悔起來:早知道,當時必定不暴露吳勳家的這一招暗棋。

  可旋即又有些無奈:即使如此,想必以楊善衡的手段,也能夠試探出誰有二心,誰是純臣……

  五少夫人緩緩地閉了閉眼,又嚥了一口唾沫。

  似乎要將一口的苦水,都吞下肚中去。

  再開口時,卻又是楚楚可憐。

  「孫媳知錯了。」她眨了眨眼,就眨出了盈睫的淚花。「可祖母——六弟妹她也實在是——」

  太夫人望著五少夫人,緩緩搖了搖頭,長歎了起來。

  「祖母會為你們做主!」她的語氣,更複雜了一些。「可是今時不同往日,要壓她,已經不像當年壓她姐姐一樣,說壓就壓,那樣容易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25 07:22 PM

249回憶

  平國公對吳家的處理意見,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國公府。

  吳勳家的是內賬房的大賬房之一,吳勳本人卻沒有多少出息,只是仗著父親的臉面,在二門上當個輕省的差事,事情一出,吳家全家上下托關係說人情,甚至將人情都走到了蔡樂家的那裡。到底也只是免去了全家被灌啞藥發賣的命運,吳勳家的被灌了藥挑了手筋,遠遠地打發到許家在東三省的莊子裡去做活了。吳家的餘下幾人也未能倖免於難,一律被打發著跟吳勳家的一道上路,一樣是前一夜傳了消息,第二天人都上路了,手段冷酷雷厲風行,一看就知道是平國公的手筆。

  此事一出,人人自危:以吳勳家的在府中的臉面,平國公處置起來也是這樣的不留情面。府內風氣頓時為之一肅,連最愛嚼舌根的幾個老婆子,都不敢說話,鎮日裡只是老老實實地做事,深恐得罪了世子夫人,她往平國公處一報,就是雷霆手段接踵而至,不要說差事,就是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是兩說的事。

  經此一役,七娘子的話自然更有了份量,幾個管事媽媽也都是人精,一兩天後,陸續都回過味來,仔細一想,也覺得不對:八月份鬧的那一出,消息是誰放出去的,眾人心裡也都有數。從府裡的動作來看,主子們是不希望賬本的問題被人發覺,而查賬的兩個管事媽媽,蔡樂家的現在還好端端地做著自己的賬房大管事,吳勳家的被拿住了這麼小小的一個錯處,就這樣嚴厲地被遣送到了東北苦寒之地去看管做活。張賬房家的稍微鬧了一鬧,也是一碗啞藥……

  看似這都是平國公老人家的作為,可老爺平時是從來不管家裡的事的,他怎麼處置,還不是聽世子夫人的說話?

  世子夫人的雖然看著文文弱弱的,該狠的時候,卻是決不會心慈手軟。更可怕的是,此人的忍功也實在是一絕,吳勳家的當時不遂她的意,把消息放了出去,她是可以等到小半年之後再來發作,一發作就連累了一家人——這些管事媽媽們,哪一個背後沒有一大家子?

  偏偏這事情裡牽扯的四個人,林山家的和彭虎家的非但無事,還被調走榮升了清平苑裡的管事,說起來也是靠近國公夫人,又體面又輕省。平國公是一句話都不說:這樣的手段,又怎麼能不讓人打從心底抖出來?

  因此這十幾天來,眾人都小心當差,生怕被七娘子捉到一點錯處,轉過年來對景兒就是一頓狂風暴雨一般地發作。又知道七娘子心細如髮,檯面下的事,是再沒有不曉得的,便格外慇勤起來,每做一件事,都要方方面面地設想清楚,才作出最有利於七娘子管家的決定。有個別一心要求上進的媽媽,更是不等七娘子吩咐,就自己私底下打聽了格式,寫了長長的述職報告並人事情況表上來,甚至還有送千言書進來表忠的。表現林林總總,惹人發噱。

  七娘子雖然好笑,但這種事她也不會去澄清糾正,索性就藉著這股東風,將過年時的諸事都爽快發落清楚。等到臘月二十三祭灶的時候,真是下人們行動和順慇勤,肅靜有禮,什麼事都安排得妥妥當當的,遵循著一定的規矩。就連大少爺看在眼裡,都不禁私底下對許鳳佳誇,「六弟妹管家是真有一手,如今家下,也就缺這麼一個人來殺一殺奴僕們的威風了。」

  許鳳佳回去學給七娘子聽,又擰了擰她的鼻尖,笑道,「大哥從來不輕易許人的,全家上下,也就是誇了你這麼一個管家主母,還不快受寵若驚一番?」

  男不拜月,女不祭灶。七娘子當然沒有湊祭灶的熱鬧,正乘著吃晚飯前繡幾針,給權瑞雲做一個荷包當作回禮,她一邊揉著自己酸疼的脖梗,一邊笑道,「我懶得理你。」

  頓了頓,她又問許鳳佳,「說起來,大哥這個人,我總覺得少了幾分人味。總是那麼不說話,平時似乎也不知道有什麼愛好,沒有什麼事,更是足不出戶,就這樣靜靜地打發著日子,也怪可怕的。」

  一般的大戶人家子弟,就算在功名上無望了,也總有幾個愛好,或者是學票做個票友,或者是養鴿子,或者是捧戲子,或者甚至是買賣古玩,雖然唯獨不許上青樓,也絕不許沾賭字的邊,但也有人私底下偷偷地斗蛐蛐兒,以此打發時日,唯獨大少爺真是從沒聽說過有什麼愛好,似乎平生最大的得意,就是打理家裡的生意,和大少夫人過著那平淡的日子。

  「大哥從小就被生母養出了這麼一副性子,也不知道崔姨娘是怎麼教的,竟是八風吹不動的個性。你要問我,我也不曉得他到底愛好個什麼。」許鳳佳擺了擺手,不在意地道,「不過歷年來辦事是從來不出紕漏,也叫人挑不出一點毛病的。這樣就行了唄,你管人家那麼多做什麼?」

  或者是因為許鳳佳自小就被許夫人護得風雨不透,到了懂事的年紀沒有幾年,又跟著平國公上了戰場,平時說起來,他對幾個哥哥的感情都並不大深。倒是和七少爺、八少爺還算得上交好。

  七娘子心中不禁暗暗警惕:四郎、五郎要是養得太嬌了,很可能也會如許鳳佳一般,從小就是個混世魔王。如今天下太平,又哪裡有戰場去磨礪他們?

  如若養得太紈褲,不要說到了地下,有沒有面目見五娘子,現放著十年二十年後,家裡就是無窮無盡的麻煩……

  她就笑著和許鳳佳商量,「既然大哥大嫂都是這樣省事的性子……說起來,三郎今年也才五歲,正是開蒙的年紀,一併二郎也還沒有進私塾唸書呢,我看呀,要不然就昂四郎、五郎跟著哥哥們一道開蒙,大家彼此做伴也是好的。」

  許鳳佳這才想起來。「噢,年後兩個孩子要開蒙了——行啊,你做主就行了!」

  提到四郎、五郎,就還是這樣事不關己的樣子……

  七娘子歎了口氣,卻並沒有再多說什麼。

  #

  第二天早上,她親自去綠天隱看於安。

  小萃錦雖然不大,但也頗有幾個幽雅的院落,於安和於平、於翹三人一起,分住了滿是絲蘿喬木的綠天隱,即使在冬日進去,這裡也有一兩株松柏,就給冰天雪地裡添了一絲綠意。

  七娘子這還是第一次進幾個庶女的住處,她站在院子裡望了望,倒是先見到於翹在後窗邊上坐著,手裡還拿著一本書在看。透過玻璃窗看進去,也看不清是一本什麼書,她看得極為用神,一邊看,一邊口中還張合不休,不知在念叨著什麼。還是七娘子衝她揮了揮手,她才一下回過神來,沖七娘子微微一笑,又低下頭去看書。

  立夏倒是來過幾次,為七娘子送東西給三個妹妹們。她將七娘子領進了後進東廂,於安已經是迎了出來,面上透了盈盈的笑意,「辛苦嫂嫂,我還沒有去明德堂謝您,又勞煩您來看我。」

  七娘子關切地道,「怎麼樣,已經好了吧?這種病最怕吹冷風了,萬一久治不愈落下病根,以後難免尷尬的。你最好過幾天也都別出門去。」

  於安紅了臉點了點頭,輕聲道,「多謝嫂嫂。」又抱怨,「也不知道是吃了什麼東西,當時就不大舒服。偏偏二姐和三姐拌嘴,負了氣還跑沒了。我頂著冷風尋了半日,沒準就是那時候落了病。」

  她實在是會順著場面說話。七娘子抿唇一笑,「不要緊,這一點點小病,也比不過你能看著麒麟班的戲嘛。」

  許家上上下下都是戲迷,且也都是尖耳朵,很有鑒賞力。於安一聽就笑了,「也是,嫂嫂沒去,真是憾事。麒麟班的崔子秀實在是唱得好,王寶釧他是唱絕了!」

  一邊說,兩個人一邊分賓主坐下,於安親自上了茶來請七娘子喝,又謙讓,「沒有什麼好東西……」

  「於安這是在埋怨我不送好茶給你喝了?」七娘子打趣了她幾句,於安紅了臉笑道,「嫂嫂慣會村我。」

  兩人就又說了幾句閒話,於安給七娘子看了幾張繡帕,都是她閒著無事做出來玩的,又道,「給兩個小侄子做了兩雙虎頭鞋,一會兒嫂嫂正好帶過去,也不用過別人的眼。」

  她行事小心謹慎至此,實在是讓人憐惜——這是怕被大少夫人知道了,又覺得於安偏心。

  七娘子歎笑道,「好,我知道你是疼兩個小侄子的。」

  她也無心和於安繞圈圈,見氣氛已經炒熱,就開門見山地道,「說起來這一次過來,還是有事想要問你。」

  就沒有一絲隱瞞地將鍾先生的話說出來了,又輕聲道,「鍾先生年紀大了,和家裡的人又不熟,只記得當時和你撞了個對臉。我想著,雖然現在也過了有兩三年了。但你想一想,沒準還能想起來當時身邊的人都有誰——」

  於安驚得刷白了臉,一下站起身來。「嫂嫂,我——我是真的沒聽清楚——我不知道——若早知道,我一定——」

  七娘子忙笑道,「我明白,我明白,你若是聽清了,肯定會提醒夫人的。這件事我會向夫人解釋,你不用擔心。」

  以於安的身份,她會有這樣的擔心,也在情理之中。得了七娘子再三保證,小姑娘才安心下來,咬著唇冥思苦想,半晌才苦悶地道,「實在是記不清了……兩三年前的事,要不是嫂嫂這樣說,連我當天什麼時候去探望的前頭嫂嫂,都已經快記不清了。」

  七娘子也覺得讓於安憑空記起兩三年前的事,有些不合常理。她咬著下唇思索了片刻,便問於安,「還記得當時五姐出事的時候,你心裡是什麼情緒?——你閉上眼,也別多想,就直接回答我。」

  於安聽話地閉上眼,尋思了片刻,便到,「我覺得很可惜,也很……很驚惶,不知道是什麼人在背後弄鬼。」

  「聽說頭一天進屋探望五姐的人都有嫌疑時,你是不是為自己擔心了?」七娘子緊跟著又問了一句。

  於安的眉頭頓時就收緊了,「是……我前一天也進屋探過嫂嫂。當時嫂嫂精神還好好的,我在屋外,聽到了她和鍾先生在說話,聲調都透著高興,我也為她開心……」

  七娘子頓了頓,又道,「你沒聽清她們說的是什麼,是不是因為當時有人在你身邊說話?」

  於安的眉頭一下就舒展了開來。

  「是,」她夢囈一樣地道,「有人在我身邊說話,是——似乎是一老一少,一個管事媽媽,在問……在問嫂嫂身邊的丫鬟小松花!問她兩個孩子吃奶吃得怎麼樣,哭得響亮不響亮。那個管事媽媽是——」

  她又皺起眉,尋思了半日,才睜開眼,有一絲不確定地看向了七娘子,竟是已經急出了滿眼的淚光。又使勁咬了咬唇,才道,「嫂嫂,於安可能真的記得不清楚了。」

  七娘子心底不禁掠過了一絲興奮之情,她勉強按捺住了這謎團將解的激動,輕輕地拍了拍於安的手,低聲道,「你放心,沒有真憑實據,就憑幾句說話,是入不了罪的。我要的只是名字,是不是,都不會牽連到你。」

  於安這才鬆了口氣,卻仍是一臉難決,她望著七娘子,又閉了閉眼,才道,「如若不是嫂嫂——我、我是不會說的……如若不是嫂嫂這一向——於安真是……」

  七娘子的胃口已經被吊到了天上,她努力勻淨著自己的呼吸,只是耐心而和善地注視著於安,並沒有說話。

  她相信自己和於安的關係,還是值得這個小庶女冒一點險的。也正是因為她太過瞭解於安的心境,才能明白、體諒她現在患得患失的心情——於安說出的每一個名字,都冒著得罪這名字主人的風險。

  於安臉上神色變幻,她注視著七娘子,又猛地扭過頭去看向了窗外,深深吸了幾口氣,站起身來極速地踱著方步,終於一下停了腳步,回身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望著她,耐心地等待著。

  又過了一會兒,她才聽到了一聲輕若歎息的回答。

  「是老媽媽……」



250感傷

  七娘子一下就說不出話來了。

  老媽媽?

  怎麼會是老媽媽!

  於安望著七娘子,一時也沒有說話,她又再閉上眼,按著額頭,看得出正在努力地回想著當時的境況,又尋思了半晌,她才肯定地道。「的確是老媽媽不會錯,當時就是聽著她和小松花道家常,我才沒有聽到鍾先生和嫂嫂的說話。」

  七娘子咬著下唇,盡量鎮定下來,飛快地在腦中過了無數個可能性。

  她鬆了一口氣,斬釘截鐵地道,「這件事,肯定不是老媽媽!」

  老媽媽要害五娘子,也決不會使用這樣拙劣的手段。

  只看許夫人多少次遣了老媽媽來給自己傳話送東西,就知道老媽媽在清平苑裡,只怕體面是比一般的少夫人還要高些。似她這樣的身份,要害五娘子,也不必這樣著急,更不必用混入藥材這樣明顯的手段,不說別的,就是神仙難救這樣的毒藥,隨便相機放一份,五娘子轉過幾天來也是必死無疑,且又能不露痕跡,事後要查,又該去哪裡查去?何必鬧出這樣大的動靜?

  再說,老媽媽就是大太太的梁媽媽,七娘子的立夏,她的榮辱和六房的臉面息息相關,她又有什麼動機來害五娘子?

  七娘子搖了搖頭,站起身來,抱歉地對於安道,「雖然你不好吹風,但這件事畢竟事關重大——還是要請五妹和我到明德堂裡去站一站。」

  於安面色肅然,起身道,「嫂嫂不必多說了,能為先頭的善禮嫂嫂盡一點心力,也是於安報答她的恩情關心了……」

  兩姑嫂就都叫進丫鬟披上斗篷,在細雪中踱回了明德堂。

  一進明德堂,七娘子就帶著於安直進了當時五娘子的產房內。

  這間屋子畢竟死過人,還是少年橫死,並不吉利,自從五娘子去世後,一直塵封,甚至連擺設都沒有太大的變動。只是椅袱也好,被褥也好,都已經被人移走,整間屋子空空蕩蕩的,即使明德堂裡燒有地暖,仍然蘊含了一絲陰冷的味道,很多物件上,也已經積了一層淡淡的薄灰……

  於安一進屋就打了個寒顫,她凝視著五娘子曾經的繡床,面上現出了無數說不清的表情,半晌才慢慢道,「真是物是人非——」

  到底年輕心熱,話說到一半,已經滴下淚來。

  七娘子不禁慨然隨著於安歎了一口氣,才問於安,「能想得起來,當時你站在哪裡嗎?你和鍾先生打了照臉,想必是……」

  於安就一邊回憶著,一邊來回踱步,最終似乎才確定了一個落腳處,她站在了靠著門口這一邊板壁旁一個大櫃子邊上,輕聲道,「小安是站在這裡沒有錯的。」

  不等七娘子繼續問下去,她就面現思索,一邊嘀咕著什麼,一邊轉著方向。七娘子靠近了聽時,卻聽到她輕聲念叨,「少夫人還好?這一向藥都有吃完吧?上回我打發人送的人參,你們用的時候可要仔細,那是東北的老山參,價比黃金……」

  七娘子亦不禁駭然:沒想到於安記憶力這樣過人,連幾年前的對話,都記得這麼清楚。

  「鍾先生怎麼還不出來,唉,你這小丫頭,也不是我擺譜兒,聽人說話,怎麼頭老往裡間瞅,你是幾輩子沒見過大夫?好容易來一個就這樣瞅,是有病沒人給你看——」

  於安一邊喃喃,一邊終於轉向了一個方向,迷茫地道,「似乎聲音就是從這兒來的。」

  她就指向了門簾邊上的一塊小空地。

  七娘子頓時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難怪曾有人說,這世界上真正耳聰目明的人,百不足一。

  於安當時要是能聽到鍾先生的說話,再留意到老媽媽話裡的意思,說不定五娘子一案,早已經真相大白了。

  她拍了拍於安的肩頭,低聲道,「你還沒明白過來嗎?聽到鍾先生說話的那個人,是小松花。」

  於安再一思索,似乎終於將幾件事聯繫到了一起,她呆呆地站著,面上現出了驚怖之色,半晌才道,「可小松花一家人——也——也都是母親的陪嫁出身,和老媽媽是最要好的,要不然,她又怎麼能進明德堂做活。老媽媽又怎麼會用那麼隨意的語氣,和她說話……」

  別看於安平時安安靜靜的,對府中人事的瞭解還真不少。

  七娘子心頭才是一動,看了看於安,卻又否決了自己的念頭。

  還是讓於安安安分分的過日子吧!有些事,不是她這個小庶女可以隨意牽涉其中的。

  她握住於安的手,輕聲道,「好五妹,你已經做到我請你做的事——這件事,以後你就別再提了。就當它從來也沒有發生過吧。」

  她已經知道於安的思緒在這方面上並不太敏捷,見於安面露不解,越發說破了。「這件事背後的人不管是誰,都實在太喪心病狂了。你一個沒出門的小姑娘家,實在不好牽扯進來。」

  「那六嫂你——」於安一聽,反倒先翻過來擔心七娘子。

  七娘子略帶無奈地笑了笑。「我是沒有辦法了,這件事,一定要查個清楚。你卻不一樣,許家只是你的娘家,終有一天,你是要出嫁的。」

  於安面上一紅,輕聲道,「嫂嫂這是為我好……於安知道了,謝嫂嫂為我著想。」

  七娘子就衝她微微一笑,「我們都是庶女,知道做庶女的苦,很應該互相照應。」

  於安點了點頭,又遊目四顧,仔細地打量起了屋內的擺設,半晌,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輕聲道,「姨娘……是在生我的時候難產去世的。」

  七娘子怔了怔,才聽得於安續道,「沒有生母的孩子,總是命苦些,不比二姐、三姐,都有生母照看,也是前些年,才陸續過身。我想著,前頭六嫂恐怕也和姨娘一樣,在地府裡最放不下的,也就是陽世間的子女了……」

  她又回過頭,羞怯地看了七娘子一眼,低聲道,「於安想,若是前頭嫂嫂地下有知,只怕,還是更希望四郎、五郎能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地長大,希望嫂嫂能……」

  她又咬了咬唇,並沒有再說下去。

  七娘子一時卻是心潮洶湧,半晌才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五妹真是個善心人,」她歎了口氣,見於安要開口謙遜,便搶著道,「懂得以己及人,就是有菩薩心腸了。」

  於安靦腆地一笑,垂下眼看著腳尖,輕聲道,「要不是嫂嫂也是個善心人,於安是不敢說這種話的。」

  七娘子就又調開了眼神,看向門口透進的燈光:天色快黑了,東次間已經點了燭火。四郎和五郎的笑聲,隱隱透了出來。

  五娘子畢竟已經是個死人,她不可能再給孩子們提供自己的關愛,於安這樣影影綽綽地提醒她,無非是希望她能夠給四郎、五郎一些真心的母愛。而不是將兩個人當作了自己的一種責任看待。

  畢竟是自小沒有生母,在這方面,實在是觀察入微。又肯冒著觸怒七娘子的風險,為四郎、五郎這兩個現在還並不可能理解她所作所為的孩子說話。

  七娘子一下就對於安多了幾分好感。她雖然長得並不出色,甚至腦子也並不那麼靈醒,但卻有一顆善良的心。

  只是很多事,總是知易行難……再說,看慣了大太太的尷尬,七娘子心裡也總有個小小的疙瘩,揮之不去。

  她振作起精神,招呼於安,「今晚或者就在我這裡吃晚飯——」

  於安卻堅決寧可回綠天隱去,七娘子也沒有辦法,只得親自將她送到了門口,吩咐上元和立夏好生陪於安回去,又握著她的手,望著於安的眼睛無言地點了點頭,才倚在門邊,看著於安的背影,在細雪中漸漸消融不見。

  一回頭,她就沉下臉來,吩咐中元,「讓白露立刻進來見我!」

  #

  白露很快就進了西三間,給七娘子行了禮。

  七娘子也沒有一點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問白露,「明德堂裡裡外外的人事,你心裡是有底的吧?」

  白露何等精明?見到七娘子神色有異,一下就端肅了臉色。「姑娘有什麼事,請儘管吩咐。」

  七娘子就一邊沉思著一邊問,「小松花這個名字,你有印象嗎?」

  「這是去世五娘子屋裡的雜使丫鬟。」白露絲毫未曾猶豫,「父母健在,還有一兩個叔叔、阿姨,也在府裡服侍,更老的祖輩則是在秦家做活,現在正在莊子裡做活,不過也沒有太沉重的活計。多半還是個名目……您也知道,原來明德堂的那一批人,除了谷雨春分,現在都還押在國公夫人的陪嫁莊子裡,平時是一個生人都不讓見的,彼此間也不許互相見面的。」

  許夫人這樣處置,當然是為了方便七娘子來查案。

  七娘子舒了一口氣,低沉地道,「你去不著痕跡地問一問,可以問老媽媽,這件事,不會有人比老媽媽更清楚,當時查案的時候,她肯定有份參加——問一問她在五姐出事的時候具體當的是什麼差事,要小心一點,別露馬腳。再盤一盤這丫頭全家的底細,不用著急,務必要做得細緻一些,有一點進展,就回來告訴我。還是那句話,千萬低調。」

  她頓了頓,又意味深長地加上一句,「這丫頭很可能就是明德堂裡的內奸——要是被人知道了我們的動作……」

  白露悚然而驚,忙跪了下來,「奴婢一定小心!」

  七娘子點了點頭,扶著額頭,無數的思緒在腦中漩渦一樣地打著轉,她疲憊地道,「好,那你去忙吧。年前事多,也辛苦你了……」

  又勉強寬慰了幾句,將白露打發了出去,她就翻找出羽毛筆,在書冊上奮筆疾書,寫下了幾千個只有自己看得懂的簡體花字並英文交錯的私家筆記,這才駐足又畫了一份關係網,怔怔地沉思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外忽然又起了喧鬧,谷雨的聲音傳進了屋子,「小祖宗,七姨正忙著呢!」

  接著就是五郎的撒嬌聲,「我要,我要嘛!」

  孩子在長大的時候,真是一天一個樣,五郎這小半年來,長大得不是一星半點,現在說話,都已經很有條理了。

  七娘子一下回過神來,她匆匆將筆記合攏,塞到了櫃子裡,才揚聲道,「谷雨進來。」

  自有人為五郎開門,兩個孩子頓時衝進了屋內——原來四郎也在,只是不言聲地跟在了五郎後頭。

  「七姨。」五郎倒作出了一臉的怯生生,不好意思地看著七娘子,似乎又覺得自己沒有理由這樣心虛,便又往前一撲,撲到了七娘子膝蓋上,「我們想進那個房間看看。」

  七娘子愕然抬起頭來看向谷雨,谷雨一臉的無奈,輕聲解釋,「是兩個孩子剛才看到您和五姑娘進了原來少夫人的屋子……」

  她有了幾分感傷,「一時好奇,就問了我和春分,我們也沒想太多,就告訴孩子們,是原來少夫人住過的屋子。沒想到四郎一聽說,就要去看——」

  接下來的事也就很清楚了,四郎慫恿五郎,五郎又很容易受他慫恿,於是一來二去的,就鬧到了七娘子屋門前。

  七娘子看了看四郎,這孩子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很可能有些非分,正縮在谷雨身後,略帶些忐忑不安地看向了七娘子。大大的眼眸裡,閃爍著幾許孩童的狡獪,又有幾許執拗,一時間,竟和五娘子有了幾分微妙的相似。

  再低頭看了看五郎。

  五郎臉上的表情就要理直氣壯得多了,又帶著那股理所當然的天真與優越——他是要比四郎更像五娘子一些。

  一時間,七娘子真是百感交集。

  於安的話,大太太的話,就在她腦袋裡絞成了兩股分不開的線。

  老半天,她才擠出笑來,和氣地沖四郎招了招手,和聲道,「來,四郎,到七姨懷裡來。那間房呢,也不是不讓你們進去看,只是那裡很久沒有住人,灰塵又大——要不是為了取一樣忘記的東西,七姨也不會帶著五姑姑進去。」再說,又死過人,地方不乾淨,也不適合讓孩子們進去。

  四郎就緩步移到了七娘子懷裡,安靜地聽七娘子解釋。

  「等到四郎、五郎再長大一點,七姨親自開門帶你們進去看,好不好?」七娘子想來想去,也只能拙劣地將借口推到了以後上。

  兩個孩子眨巴著雙眼,對視了一會兒,似乎在進行著什麼無言的對話。五郎忽然又一扭頭,問七娘子。「孫表哥說,七姨是我們的阿姨……阿姨……是……是娘的妹妹。七姨,我——我們的娘呢?」

  谷雨面上一下就現出了少許傷心之色。

  七娘子怔了一刻,才輕聲道,「你們娘,去……去了很遠的地方。」

  「那她還回來嗎?」四郎終於再忍不住,跟著開口問,小小的臉上,已是再沒有遮掩,寫滿了渴望。「孫表哥有娘,大家都有娘……就我和弟弟沒有娘……」

  話說到了最後,終於是帶上了一點哭音。五郎卻還是一臉的懵懂,似乎只知道悵然若失,而不明白四郎的問話,到底含了什麼樣的意義。

  這孩子真是從小就聰明!現在才差一點四歲,就已經知道要類比周圍人的家庭環境,來察覺出自己的缺失了!

  七娘子嚥了咽吐沫,一時間竟有了一絲無奈。

  偏偏又還這樣的小,恐怕也很難明白死亡的意義。只知道周圍人都有,自己卻沒有……

  她幾乎是無助地閃了谷雨一眼,見谷雨已經是一臉熱淚,又無奈地歎息了一聲,才將四郎抱得緊了一些,輕聲道。「她不會回來了,她很愛你們,所以,所以讓七姨來照看你們。你們雖然沒有娘,但卻有七姨——」

  四郎忽地要甩開七娘子,「七姨,七姨還有孫表哥!七姨還有……還有四舅舅的孩子!」

  七娘子忽然覺得自己似乎是把明德堂管得太緊了一些。

  看來,谷雨和春分必定是把兩個養娘盯得很緊,所以也根本沒有人教育過這兩個孩子,繼母和生母之間的分別。而四郎又已經足夠聰明到明白了「七姨」並不像「娘」一樣,有它的專屬性。七娘子任何一個兄弟姐妹的孩子,都可以叫她七姨。

  忽然間,她又覺得門口閃過了一個人影,抬起頭一看,卻是許鳳佳。

  他正抱著手靠在門邊望著這一幕,面上的神色,終於多了幾分感傷。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25 08:18 PM

251辭舊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將兩個孩子抱到了炕上站了起來。

  這兩個孩子站在炕上,都已經比七娘子高了。——真是吹氣球一樣,大得好快。

  她盡量公平地將視線分配給四郎和五郎,她嚴肅地道,「壽哥、福哥都要聽好,眼下,你們可能還不懂七姨的意思,可是這番話,你們不要忘記。等到長大了以後,自然會懂的。也不要告訴任何一個別人,好嗎?」

  四郎和五郎對視了一眼,均搗蒜樣點頭。

  七娘子又抬頭和許鳳佳對視了一眼,迎著那火熱的眼神,皺著眉輕輕一瞥,又轉過頭來,面對兩個孩子,輕聲道。「你們的娘親已經死了,死的意思,就是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不會回來。」

  她頓了頓,又道,「但這並不是說,娘親不喜愛你們,丟下你們不管。你們的娘親非常愛你們兩個,如果有一點點可能,她一定不會拋下你們不管。但是,每個人都有做不到的事,比如說,五郎不能不吃松子糖,四郎不能不睡飽四五個時辰。」

  四郎聽得很入神,五郎卻噗嗤一聲笑起來,看了看哥哥和七娘子的表情,才又靜下來不說話,眨巴著大眼睛,聽七娘子繼續說。

  「死也是一樣的事,她不想死,可是卻也沒有辦法改變。所以,她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把你們交付給七姨照顧。所以,七姨也算是你們的娘,就好像養娘一樣,因為養育你們,所以叫養娘。如果你們願意,也可以叫七姨做娘。可是,娘始終只有一個,如果這個也是娘,那個也是娘,到底是哪個娘更大呢?」

  四郎頓時神色一動,就要說話。

  七娘子又按住了他的嘴巴,柔聲說。「聽七姨說完——你們要明白,雖然現在娘不在你們身邊,但你們卻不能忘記她,這世上沒有誰比她更愛你們……如果連你們都不記得娘了,那麼到了五十年之後,又還有誰會記得她呢?」

  五郎忽然插嘴道,「七姨記得!」說著,就咯咯笑了起來。

  「七姨到時候就老糊塗啦,什麼都不記得了!」七娘子也不禁微微一笑,才認真地續道。「所以,你們不能叫七姨做娘。但是七姨會和娘一樣照顧你們……和你們的爹一起,照顧四郎和五郎。」

  她又橫了許鳳佳一眼,「雖然我們也是第一次做爹和做娘,所以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但我們會一起學著照顧四郎和五郎,好不好?」

  許鳳佳低沉地歎了口氣,喃喃道,「好,好。」

  他走進了來,手放到兩個孩子背上,拍了拍孩子們小小的背,又罕見地彎□子,將兩個孩子抱進懷裡,笑道,「誰要和爹一起玩積木?」

  五郎頓時歡呼起來,笑著抱住許鳳佳的脖子,四郎卻掙扎著又回身來抱七娘子。七娘子擺了擺手,讓許鳳佳抱著五郎先走了。才看向四郎,低聲道,「以後有什麼話,你可以直接來問七姨。好不好?你今天做得已經很對了,以後有什麼話,不用憋在心底,還是要說出來,七姨才明白四郎在想什麼呀?」

  四郎便眨著眼,猶豫了半天,才問,「七姨……會不會……死……呢?」

  沒想到這孩子一下就明白了死亡的含義。

  七娘子想了想,笑道,「不會,七姨和爹都不會死的。」

  她笑著看見四郎的小肩膀明顯地鬆弛了下來,這孩子難得地靠到了七娘子肩頭,又玩弄起了自己的手指,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

  七娘子越看他越可愛,就忍不住在四郎臉上親了一口。

  四郎嘻嘻笑了起來,又想了半日,問七娘子,「那七姨以後,可不可以多親四郎?」

  他這一問,又帶了一些小心翼翼,一些被盡力掩飾的盼望。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自己在孤兒院的日子。

  前後兩世,她本來已經很少想到那麼多年以前的事。

  直到四郎這樣一問,她才恍然記起前塵,一下心頭酸疼難忍,竟難得地有了一絲淚意。

  她輕聲道,「好,七姨以後時常親你,親弟弟。」

  頓了頓,又主動道,「四郎是不是不想叫我七姨呢?想要一個自己的稱呼,你和弟弟的叫法?」

  四郎頓時又點頭似搗蒜。

  七娘子歪著頭想了想,她又親了四郎一口,才笑道,「那以後四郎叫我……嗯,叫我……」

  她忽然想到,自己以後如果有了孩子,總是要叫娘的。

  到時候四郎、五郎心裡,又會怎麼想……

  從前沒有想到要生育的時候,覺得叫七姨,也沒有太大的分別,如今自己想要生育了,就要開始擔心未來的事。

  七娘子就歎了口氣,輕聲道,「那四郎就叫我七娘吧,我又是四郎的七姨,又是四郎的第二個娘,這樣叫好聽不好聽啊?」

  四郎念了幾聲七娘,他咯咯地笑起來,看著七娘子,似乎還有些不敢肯定。「除了我和弟弟……」

  七娘子笑著搖頭,「沒有人會再這樣叫啦。」

  四郎頓時歡呼起來,又親了七娘子幾下,才扭動著身子。「積木……」

  到底還是個孩子,心頭的結一解,就惦記著玩了。

  七娘子不禁失笑,她站起身親自將四郎抱到了育嬰室,和許鳳佳一道陪著兩個孩子玩了一會積木,才各自分開吃飯。

  兩個人並肩出了屋子,七娘子卻沒有回西三間,而是踱進了東靜室,衝著五娘子的小像,出了半日的神。

  許鳳佳也站在她身後,跟著她一道望著五娘子的小像,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們還是第一次一起進東靜室來緬懷五娘子,七娘子怔了半日,心中百感交集,她慢慢地歎了一口氣。

  「我有點怕。」

  「怕什麼。」許鳳佳就低沉地問。

  七娘子閉了閉眼,又向前幾步,掀起了畫上的輕紗,凝視著畫中人永恆的微笑。

  「我怕我誤導了兩個孩子,讓他們相信,自己還能從他們的娘那裡得到一些別人得到的東西……而這些東西,是五姐再也不可能給予的東西了。」

  她停了停,又道,「我也怕我把兩個孩子養壞了,我沒有一點經驗,我很怕犯了錯,將來到了地下——如果有地下,我沒辦法向五姐交待。」

  「我更怕……我怕我把孩子們養得很好,他們平安喜樂地過了一生。而卻沒有地下,五姐再沒有辦法知道……知道……」

  她的聲音抽緊了一些,「我也很怕我娘在地下會寒冷孤單,怕她對我很失望,因為我終究是沒有把日子過得太好,也沒能照顧到九哥。可我又怕——人生中的遺憾,真的太多太多。」

  許鳳佳忽然輕輕地抱了她一下,又鬆開她朗聲道,「怕什麼怕,吃飯要緊。」

  七娘子一下又含淚微笑了起來。「你就只想著吃飯!」

  #

  雖說還有很多事要在私底下佈局,但畢竟到了年邊,一家人最大的事也就是過年了。

  到了臘月二十八,家下數百男女執事都按等次分列在夢華軒外頭,由許鳳佳和七娘子親自念了花名冊,每人按等次,各自得了新衣賞錢,各院裡也都私底下賞了勞累一年的下人們,七娘子又盯得緊,將樂山居、清平苑並明德堂等三處地方的下人們都召集起來,定下來各自給假一天回家休息,又排出了值班表來,免得新年拜年時有人躲懶等等。

  到了除夕就更熱鬧了,今年人齊,平國公和太夫人的意思都是辦得隆重一些,因此自臘月二十九開始,大廚房忙了一天,作出了上百樣祭祖的吃食,除夕一早男女眷們進宮朝賀出來,便開了祠堂,數十人分男女昭穆排列,由平國公主祭,許鳳佳獻爵,四郎、五郎亦有份出面捧帛,由先祖開始逐次祭拜,平國公並喃喃低語,稟報一年大小事務。眾人均神色肅穆,雖然天氣寒冷,祠堂內又只有幾個火盆,如此僵立半日,實在難熬,但眾人竟不發一語,如此肅穆祭祀完畢。又簇擁著太夫人進了樂山居,次第向她行禮過了,這才又進了流觴館,各執事們有不當班的便回家過除夕去,有差事的則全在內院伺候,個人多給了五錢銀子,權作除夕夜加班的補償。

  這個規矩,倒是七娘子今年剛興起來的,她恩威並施,手段如此厲害,又兼眾人還在吳家一事餘悸之中,因此是處處打點小心,上下和睦,是一點事都不敢鬧得出來:都生怕鬧出來被記到檔裡,難免又要吃七娘子的手段了。

  除夕夜大排夜宴,場面就要比楊家更熱鬧得多了,楊家過年,到了七娘子出嫁前,已經只有四個主子,平時覺得清靜,到了年邊上頓時就有了冷清之感。倒不如二房三個兒子次第娶親,一家人算起來也有十餘個,熱熱鬧鬧說說笑笑的,才覺得正在過年。如今七娘子嫁到許家來,到了團年飯上,許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通房們不算,也有二十二個主子,大家聚在一起吃飯,就有了大家族的熱鬧氣氛。

  若是說平時聚在一起,還有些眉眼官司,與妯娌們說話的時候,更是要處處留神,年節中卻不必如此:即使是平國公這樣酷烈的性子,在大年下也是笑口常開,吉祥話不斷,大秦人最重元月和氣,就是五少夫人此時對著七娘子,也都是一臉的笑意,更打趣七娘子,「一會兒包餃子,六弟妹可要給我們露一手了。」

  去年過年的時候,七娘子包的幾個餃子,毫不例外,不是糊皮就是露餡,是一個能吃的都沒有。聽五少夫人提起往事,眾人都笑道,「說得是,今年包餃子的手藝可長進了吧?」

  七娘子面色微紅,囁嚅道,「五嫂就會取笑我,人家畢竟是南邊來的,哪裡包過餃子。」

  她何曾露出過這樣的小兒女態,就連四郎、五郎都拍著手笑她,許鳳佳更是捧腹大笑,興致盎然地道,「沒想到你也有出乖露醜的時候?」

  說笑聲中,眾人吃過晚飯,並不散去,一邊由眾小廝放鞭炮煙火觀看取樂,一邊抬了幾笸籮的餃子餡餃子皮來,眾人都著手親自包幾個餃子,這是北方民俗,蘇州一帶則以包湯圓取代。就連許鳳佳平國公等人,都拈起餃子皮來,往裡頭填餡。

  七娘子在這種事上一向手笨,連著包了四個,都是奇形怪狀,大少夫人見到,也難得失笑,她笑著道,「六弟妹,來,我帶你包一個。」

  就從小笸籮裡取了一個銀製百子千孫的小鏍子,挖出一塊餡來,將鏍子填塞進去,又示意七娘子把餃子皮捏攏。「這樣用大拇指一擠——」

  沒想到七娘子用力過度,一下竟擠破了整張皮,這一下連許夫人都連聲大笑,太夫人更是捧腹,地下站著的婆子們也都笑道,「真真少夫人的手不是做活的手。」

  如此嬉笑聲中,連於安都帶著四郎、五郎捏出了幾個餃子,七娘子也被許鳳佳拿起手來,半是引導,半是代她用力,包了兩個餃子,這才算是應過了故事。自有人將餃子收去煮了,眾人便說笑話取樂,又叫女先兒來說故事,請了兩個雜耍上人來變魔術,讓孩子們不至於太早入睡。

  如此到了子時,餃子便呈上來,眾人都到,「吃交子吃交子。」各自盛了幾個來吃。

  七娘子先目注谷雨春分,見兩人小心謹慎,給四郎、五郎吃餃子之前,都要先撥弄一下餡料,生怕硌了兩個孩子,或者是噎著嗆著,她這才放下心來,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個燙口的餃子,便覺得牙床接觸硬物,皺著眉頭吐出來看時,果然見得一個梅花鏍子,上頭鐫刻了兩三個嬰兒嬉戲圖像,許鳳佳湊過來看了一眼,道,「沒想到今年是你第一個吃到。」

  話尤未已,眾人也都紛紛吃出吉祥物事,原來許家規矩,這吉祥餃子上都有暗記,人人有份決不走空,不過七娘子趕巧吃了第一個罷了。當下又發一笑,再給長上們行禮拜年,聽外頭鞭炮聲漸漸停了,這才各自安歇。

  第二日清晨,府內眾人又全都起身,女眷們從太夫人起按品大妝,男丁有功名的幾個,由平國公親自帶著,各自進宮朝賀皇上、太子、太后、皇后。因是元旦朝儀分外隆重,眾人行過禮都不敢勾留,各自回府,家裡人彼此拜年,回到府中,又有太妃、皇上、皇后並六娘子賞下的揮春,眾人忙又設香案接賞,由兩個太監將福字捧過平國公頭頂,而後鄭重張貼陳列,如此鬧了一天,到晚上七娘子根本已經疲憊不堪,匆忙上床補眠。

  她是當家少夫人,又不同於一般妯娌,只需要預備著初三回娘家的事,第二天起來,又要到孫家、秦家等處拜年,許夫人則親自上楊家拜年去,大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則在家接待來拜年的親朋好友。如此再忙一天,初三日姑奶奶回娘家,七娘子終於得空,和許鳳佳帶著兩個寶寶回楊家拜年。



252迎新

  七娘子這一次回娘家,自然是喜慶十足,初三日有女兒的人家,都不會接待外客,而是要好好伺候在夫家辛苦了一年的姑奶奶。因此連大老爺都沒有在小書房裡打發時光,而是和大太太一道,在正房等著兩個女兒上門。

  因為權瑞雲也回娘家去了,孫立泉又已經下了廣州,此時除了許鳳佳並幾個小輩之外,倒真的就只有楊家的原班人馬,彼此見面先道過了喜。大老爺握著二娘子、七娘子的手看了看,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摸了摸三個外孫的頭,便沖許鳳佳點了點頭,笑道,「鳳佳跟我來。」

  九哥也要拔腳跟去時,大老爺卻道,「你上次見你姐姐,還是她生病的時候你去探她,連話都沒有好好說過。什麼大事,連人倫都不顧了?你留在這裡,陪你兩個姐姐說話。」

  大太太也笑道,「九哥不要說難得見兩個姐姐,就是我這個當娘的,也就是每天晨昏時見他一眼,他又關進去讀書了,今天難得出來鬆散,也不要這樣絕情,娘都沒有見你幾眼,就又要躲到外頭去。」

  大太太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九哥還能說什麼?大老爺帶著許鳳佳出了外院,他便陪著兩個姐姐坐在堂屋裡和大太太長篇大套地說些閒話。只是雖然人就坐在這裡,但誰都看得出來,他的心思,是在別處了。

  雖說兩人都住在京裡,但七娘子出嫁後反而沒有和九哥見面的機會,這位官宦人家的少爺是一點嬌驕之氣都沒有,自從去年落第,就一門心思地攻讀聖賢書,竟有了幾分拚命的意思——聽大太太的口氣,竟是連她這個做娘的都很少有機會和九哥說話。一個嬌生慣養的少爺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經是非常不易。

  雖說九哥今年和七娘子一樣,也是十九歲,但這位小少爺竟也如姐姐一樣,是一點都不像十九歲。週身上下的氣質,竟有了幾分二十九歲的沉鬱。

  大太太一邊抱著幾個孫子,一邊和二娘子閒話著京中幾戶親近人家的陞遷降黜,又說著秦家自從出孝之後,幾兄弟都各有陞遷,反而是秦大舅被放了外任,二舅進京在太僕寺供職,等到開春赴任,楊家少不得多加照拂迎來送往等家常瑣事。七娘子在一邊含笑附和了幾句,一邊拿眼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九哥,一時竟有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九哥看著,實在是太不快樂了。

  她半天才道,「九哥倒是有幾分消瘦呢。」

  她很少在大太太跟前這樣明目張膽地關心九哥,大太太聽了,倒很有幾分不習慣,她看了看七娘子,吞了吞唾沫,才笑道,「是,九哥往年臉頰上都還是肉嘟嘟的,今年看來臉蛋就有些尖了。」

  二娘子看了看七娘子,也笑道,「到底是一個娘肚子裡爬出來的,七妹看九哥,就是一眼看出來不對了。」

  這話要是讓大太太說來,肯定是半含了不滿,半含了酸味,但二娘子這麼一說,卻是平鋪直敘,正大光明,好似九哥和七娘子的雙生關係,並不是楊家的一個忌諱。

  真不知道大太太這樣的人,怎麼生得出二娘子這樣的女兒來!

  七娘子沒有搭理大太太的話茬,倒是九哥閃了大太太一眼,露出了一個笑,「二姐看我也看得準,上回到孫家去送禮,你們老太太見了我,還說我胖了,倒是二姐私底下叫我讀書別讀得太苦,說我眼神都讀得有些渾濁了。」

  這個笑雖然情真意切,但以七娘子的觀察入微,到底是看出了這一笑下頭的敷衍。

  七娘子心中微微歎息,又忙站起身扳著九哥的臉,細看了看,才皺眉道,「二姐不說,我是真的沒看出來,以後你晚上再別看得太晚了。」

  她看了大太太和二娘子一眼,到底還是把話吞進了肚子裡。

  九哥望著七娘子,也笑了笑,才道,「我知道的,七姐就放心好了。」

  因九哥提到了孫太夫人,大太太不免問二娘子,「聽說老太太今年越發不好……」

  二娘子臉上頓時掠過了一線陰影,「今年冬天都很怕過不去呢,不過,開了春應該就好了。——偏偏立泉人又去了南洋,幾個偏房弟弟口中可沒有什麼好話。」

  孫家自己這一支,人丁倒是不多,皇后的其他幾個兄弟都在外地供職,倒是先定國侯有幾個兄弟都在京中居住,如今繁衍得人丁興旺,也時常到定國侯府上走動。如今孫立泉在外,幾兄弟也都不在京裡。要是老太太千古,家裡沒個兒子,事情也實在是不好安排籌措。

  大太太自己是沒有伺候過公婆,但畢竟當過家的人,這些講究忌諱也不至於不清楚,她臉色頓時一沉。「你仔細說說——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世家大族,最重名聲,有些事你們自己心裡也要有數,該怎麼堵一堵眾人的口——」

  二娘子卻掃了七娘子一眼,一時沒有說話。

  七娘子頓時會意:有些事,是可以和娘家說,卻不好和許家的世子夫人說的。

  她就乘機站起身來,笑著拉九哥,「你陪我到七姨娘那裡去坐一坐,上回進宮,我看六姐還念叨著七姨娘,不知道她這一向可好不好呢。」

  大太太忙道,「應該的,應該的。」

  又扭頭吩咐二娘子,「一會兒你也去七姨娘那裡坐坐,以後在寧嬪面前也好回話。」

  自從六娘子得寵,大太太對她的態度自然不同。以她的性子,也是題中應有之義,眾人都不甚訝異。倒是九哥臉上現出了一點不快,但也很快就遮掩了過去,嬉笑著隨七娘子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就不急著去七姨娘那裡了,她回首一望屋裡,扯了扯九哥的衣袖,輕聲道,「我到你屋裡看看。」

  九哥雖有幾分訝異,臉上卻更多地帶出了喜悅。「好,難得七姐有興致到寒舍去坐!」

  兩姐弟自從成人之後,接觸反而更少,尤其是權瑞雲嫁進門之後,九哥一直忙於讀書,七娘子都沒有進過九哥的院子。

  七娘子白了九哥一眼,「多大的人了,還是這樣不穩重。」

  話雖如此,她臉上卻情不自禁地帶上了一點笑。

  到底是血脈至親,就算平時再沒有聯繫,這一點熟稔,是怎麼都去不掉的。

  九哥的小院子就在內院靠近二門處,佈置得乾淨雅潔,雖然也有些貴重的擺設,但並不豪奢,只是處處都可以見到權瑞雲的繡品,顯見得這間屋子是女主人精心佈置,下了心思的。

  七娘子在屋內轉了轉,又進臥房相了一眼,問九哥,「你平時就在這裡讀書嗎?」

  「那倒不是。」九哥抱著手跟在七娘子身後,「書房倒是在二門外頭了,七姐要看,我們就去看看。」

  「不用了,又要叫人迴避,鬧出好大的動靜。」七娘子搖了搖頭,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唉,我看,你平時也多半就睡在小書房,很少進來休息吧?」

  一個家裡有沒有男人活動的痕跡,那是一眼就看得出來的。

  自從許鳳佳回京,雖然按照慣例,他在西翼還有一間屋子,放他自己的東西。但如今兩夫妻日常都在西三間起居,西三間裡漸漸地也就出現了他的朝服、常服,還有些心愛的小刀劍等物,而九哥的臥房裡,卻是冷冷清清的,連一件九哥的衣服都沒有露在外面。

  九哥先是一怔,緊接著,也就明白了七娘子的意思。

  他略帶了一絲自我辯解的意味,「七姐也知道,我這一向讀書讀得比較用心……」

  他的話,就在七娘子的凝視裡漸漸地弱了下去。

  七娘子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心中實在是百感交集。

  九哥讀書讀得這麼專心,只怕是權瑞雲本人都覺得欣慰,雖然自己寂寞,但恐怕也決不會展現出來,打擾九哥的上進。在當時人的價值觀裡,像九哥這樣的兒子、丈夫,已經算是很出色的了。

  可大老爺在多年前,豈不也是這樣出色?九哥這就是一步步地拚命地要把自己變成下一個大老爺……

  七娘子再忍不住,她握住了九哥的手。

  「你又何必這麼拚命呢?」她低聲道,「爹眼下才不到六十歲,正是年富力強的年紀,他還能幹上十多年,甚至是二十年。如若能在閣老的位置上一直坐下去,你就是有了進士功名,只怕在仕途上,也……」

  大老爺都這樣顯赫了,九哥如果還年少有為,坐到了高位上,楊家豈不是太招人眼目了?大秦閣老,多得是不許兒子出仕,或者只許兒子為一閒職,到了孫輩,再來悉心培養,以圖在自己過身十多年後,原本的喧囂漸漸散盡之餘,官場上後繼有人,可以為家族撐起一把保護傘。像楊家這樣和豪門大戶聯絡有親的士族,更是絕不會將所有的籌碼都擺在官場上,尤其九哥是家中獨子,他最大的任務,其實還是給楊家傳宗接代。

  這個道理,恐怕九哥也不會不懂。就算兩年後他能中舉,成就一個二十一二歲的少年進士,在仕途上,也不會有太多建樹。

  九哥就別開了臉。

  他現在和七娘子已經並不十分相似,俊秀的臉上,只怕也就只是那雙眼睛中透出的清冷神韻,與七娘子在氣質上有一絲呼應了。可和七娘子不一樣,這張臉上,還殘存著不少少年人特有的執拗與任性,更有絲絲縷縷的陰鬱,就像是一層薄霧,籠罩在了九哥身側。

  「可……」他低聲說。「七姐,我說過。我會長大,我會保護你的……總有一天,我要你抬頭挺胸,不必受任何一個人的冷待。」

  七娘子一下怔住。

  多少前塵往事,隨著九哥的這句話,一下湧上了心頭。

  她只覺得眼眶罕見地一熱,就有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

  九哥是自小就將這件事記掛在了心頭!

  其實又哪裡是要為她撐腰呢,現在的七娘子,也早就脫離了九哥的保護範圍。

  這孩子從小心裡就明白,什麼事也都裝在心裡,時至今日念念不忘,還要努力上進,求的,卻也不全是將自己籠罩在他的保護網之下吧。

  這句話從出口開始,九哥心裡想的,恐怕就是已經再沒有辦法為自己保護的生母……

  而不論他如何上進,九姨娘也都是享不到九哥的福了。

  她強忍著眼淚,緊了緊手中的掌握,堅定地道,「你能活著,你能活得開心,就是對我最好的保護,就是對娘最好的安慰了,善久,你不需要更優秀,你已經很優秀,你不需要更好,現在這樣就已經很好……姐姐和娘都只想你開心,你——明白不明白?」

  見九哥臉上浮現陰雲,七娘子搖了搖頭,搶著道,「而且,」她歎了口氣。「而且在仕途上要取得進步,很多時候,人就不得不有所改變——我不想你變得和父親一樣,現在的善久,已經很好。」

  提到大老爺,七娘子臉上不禁閃過了一絲貨真價實的不屑。

  九哥看在眼裡,心中不由得就是一動,他張口要說什麼,卻又頹然地止住了話頭,只是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可我能做到的,也就只有這樣多了。」他輕聲說。「我是——我這樣想長大,可是長大之後我才發覺,原來是你,一直在護著我……我原來還是和當年一樣,沒有一點能力……」

  九哥的頭,就慢慢低了下去,似乎這一句話有無限的重量,足以將他的肩頭壓彎。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優秀,對九哥來說,竟是一種無言的壓力,讓這個少年肩上,久已有了他不該背負的重量。

  正要措辭安慰九哥,她心頭又是一動。

  九哥方纔那一番話,涵義無限,似乎更有言外之意,在話外盤旋。

  她立刻想到了自己和大太太之間的那一段恩怨。

  九哥自小跟在大太太身邊長大,以他癡情的性子,連自己這個從來不敢過於親近的雙生姐姐,他都這樣看重。更不要說大太太了,就算他當著自己的面,從來不肯表露,但想必對大太太也不可能沒有親情。

  而九哥呢,那麼一點點大的時候,就有能力背著大太太做出種種佈置,找到了三姨娘當年的盛裝……他背後始終有一些棋子籌碼,是七娘子所不知情,也沒有過問的。

  對生母的死,他也不可能沒有追究的興趣,而很多事一旦被攤到檯面上來談論,於九哥,那是怎麼說就怎麼錯……

  唉,這孩子也實在是太為難了,夾在中間,很多事,也真的難以兩全。

  七娘子立刻在心中下了決定:有些事,九哥是連個影子,都不必知道。

  她輕聲道,「誰說你沒有能力呢?沒有你,我又哪裡能平安長大,哪來嫡女的出身。你不用再勉強自己了,善久,你做的已經足夠多,足夠好。」

  九哥面上閃過了一絲驚訝,旋即面露深思。

  「姐姐還是那句話。」七娘子又笑著拍了拍九哥的肩頭。「你要是真喜歡讀書,那你就只管去讀。若你是為了加意進步,以便有一天能夠護著姐姐——只要你能承續楊家的香火,就已經是在護著姐姐了。」

  再沒有一個人丁旺盛的娘家,更能震懾得住婆家的妯娌小叔們了——到了下一代就更是如此,四郎、五郎乃至七娘子未來的孩子有越多的表兄弟,在許家說話就越響亮。

  話雖然是玩笑話,但七娘子的語氣卻是很誠懇的。

  九哥眼中有了些好笑,自從落第以來,經年盤旋在他身上的那一股抑鬱之氣,似乎漸漸地消散了開來,他笑了。「好,那你等著我,十年二十年,我總要生七八個孩子,為你撐腰。」

  七娘子大笑起來。「七八個孩子,你是把瑞雲當成什麼了。」

  提到權瑞雲,她心裡的那一股沉重,也已經悄然褪去。雖說她不好直接插手兩夫妻之間的事,但七娘子也始終不忍見得權瑞雲漸漸蛻變成大太太一樣的官夫人。

  想當年大太太沒有出嫁的時候,又何嘗沒有女兒家的想望?很多事,總是要一點一滴日積月累,才會鑄就出如今的情景。

  她又忍不住叮囑九哥,「你一定記得,你要好好地待瑞雲,你想想娘這一生,如果不是因為父親太風流,又怎麼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她有意沒有點出,這個娘,到底稱呼的是九姨娘,還是大太太。

  儘管這兩個女人的一生,也的確都受累大老爺的風流良多。

  九哥卻也沒有一點迷惑,他似乎已經把握到了七娘子的意思。

  他忽然問七娘子,「姐夫待你好不好?」

  七娘子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他盡最大努力待我好。」

  九哥的眼神就暗淡了下來,他忽然歎息。「這世上很多事,真是恩怨難以分明,黑白之際,誰能說清。」

  七娘子也不禁跟著九哥一道,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25 08:27 PM

253操心

  從楊家出來,七娘子的臉上就帶了幾分心事。

  她靠在車壁上,透過棉簾子的一線縫隙,望著窗外暗淡的天色,並沒有向來時那樣,和許鳳佳指點著街景。

  出了半日的神,才發覺許鳳佳的眼神也正繞著自己打轉,望過去時,只見許先生揚起一邊眉毛,似乎正在詢問自己,「出什麼事了。」

  七娘子就長長出了一口氣,難得地主動將頭靠到了許鳳佳肩上,輕聲道。「善久也實在是太用心讀書了。」

  「用心讀書還不好?」許先生說話時候,是永遠改不掉這一股似乎在抬槓的語氣。「難道他要鎮日裡走馬章台,做個放蕩不羈的公子哥兒,你才開心?」

  「我也不是這個意思。」七娘子蹙起眉頭,略帶不滿地望了許鳳佳一眼。「只是覺得他未免把自己逼得太緊……」

  九哥的心結,也不是七娘子幾句話就能解得開的。以這孩子執拗的性子,只怕面上不說,私底下還是會拚命追趕身邊人的腳步。

  的確,比起許鳳佳、封錦、權仲白等少年俊秀來說,九哥也的確是太沉默了一點。

  又沒有經過多少風霜雪雨,不知道這些少年俊秀背後,沒有一個沒有一段心酸的故事。很多時候,按部就班,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七娘子想到九哥說話時的神態,心裡就又是一沉。

  她略帶擔憂地望了許鳳佳一眼,忍不住輕聲問。「你覺得……我是不是把善久壓得太死了?」

  許鳳佳神色一動,顯然已經把握到了七娘子的意思。

  自從七娘子進了正院那天起,毫無疑問,她就是兩姐弟中拿主意的那個人,這些年來,九哥成長得也一直很順利,不論是大太太還是七娘子,都沒有拿家裡的事去煩他。等到嫡子地位坐穩,更是只有讀書博取功名一個任務,政治上的風風雨雨,大老爺雖然有意讓他見識,但卻始終不曾拉他入局。

  不比七娘子,小小年紀,已經是深陷政治漩渦,和幾個政治人物都各有淵源,不要說大老爺,就是許鳳佳都曾經感慨過,遺憾她不是男人。

  雙胞胎姐姐這樣優秀,是一種動力,無疑,卻也更是一種壓力。九哥一向自負聰明,但他身邊的人,卻無一不比他更聰明,更出色,還有一個精明到了極點的閣老爹——他的生活,其實也並不大容易。

  許鳳佳沉吟了片刻,忽然跳了話題。「你知道我第一次隨軍出征的時候,身邊軍銜最低的是幾品將軍?」

  不等七娘子回話,他已經續道。「正五品的正千戶,是桂家長子,說起來,論年紀就是比我大了五六歲,在我的年紀裡,他已經從小兵積功升到了百戶。當時桂家的幾個少爺,身上都至少有十條以上的人命,兵法來得、武藝來得,就是為人處事,也都來得。哪管是他家的庶子,甚至比我還小一兩歲,後來參軍殺敵,也從不甘落人後。」

  「我身邊還有三哥、四哥,這兩個人在我這樣的年紀,也都被父親帶在身邊,雖然說不上戰功彪炳,但誰提到了許家這兩個兒子,也都要豎起大拇指。四哥還好,三哥在戰場上,直是天神一般人物,算得又准,把得又狠,就是父親都極為看重推崇,隱隱有把三哥當作衣缽傳人的意思。」

  透過厚厚的棉簾子,日光射進車內,只餘下一縷暗淡的光,許鳳佳的臉上也似乎帶了若有若無的惆悵,他露出一個苦笑,續道,「現在善久面臨的境地,已經比我當年溫和了不知幾千幾萬倍……如果他連這樣一點挑戰,都無法承受,照我看,你也犯不著為他操心成這樣了。」

  許鳳佳真是從不懂得溫柔,不懂得甜言蜜語,矯飾安慰。

  但他的這一番話,雖然殘酷,卻又透著一股難言的爽快,狠狠地切進了七娘子心底,讓她不禁自嘲地一笑。

  「我這輩子也就這一個弟弟,總是想讓他再順一點,再順一點……」

  她一邊說,一邊在心底歎了口氣。

  九哥一輩子唯一無法彌補的遺憾,就是九姨娘,在九姨娘去世的時候,他還太小,這也就成了他這十多年來念茲在茲的遺憾。

  七娘子又何嘗不是如此?

  九姨娘臨終前讓她照顧好九哥,她也就真的恨不得把九哥關在溫室裡,讓他一輩子都別傷心難過,別遇到一點挫折。

  可九哥終於是要長大的。

  第一步,就是要認識到自己的缺憾與不足。

  這一步,也絕非七娘子能夠催促著他,能夠幫著他邁出來的。

  七娘子就拋開了思緒,和許鳳佳商量,「過幾天,也要到封家去拜拜年。」

  因為封錦的敏感身份,以及他本人的強烈意願,楊家是從來沒有張揚過和封家之間的那點親戚關係。七娘子和封家的來往,當然也一向是避人耳目,就是平國公夫婦,也是從不曾得到一點消息的。

  不過私底下,七娘子已經將封家當作了自己的一門親戚,逢年過節,也總想著上門走動走動。

  許鳳佳頓時皺起眉頭,沉吟了半日,才道,「也好,那還是等過了元宵吧,過幾天吃春酒,恐怕你也未必有空出去。」

  七娘子現在已經是許家的當家主母了,很多場合,也的確離不開她。

  「說起來,下個月就是五姐的三週年。」七娘子又想起來和許鳳佳商量。「你四姨剛才幾次和我透出來意思,希望三週年還是辦得隆重一點。我想你在五姐去世的時候也沒有來得及趕回來,這一次在大護國寺給五姐做七天法事,你或者也和官署裡打一聲招呼,跟著進去齋戒七日為她祈福,好不好?」

  現在提到五娘子,兩個人之間已經沒有了那股劍拔弩張的氣氛,更多的還是一種淡淡的感傷。

  他們的人生還在繼續往前走,而五娘子的人生,卻已經永遠凝固在了褪色的回憶裡。

  許鳳佳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正好二月裡也沒有多少事,我和皇上打聲招呼,想必不成問題。」

  他頓了頓,又問七娘子,「小松花的事,你查得怎麼樣了。」

  「白露一向也在打聽。」七娘子也不禁蹙起眉頭。「這丫頭全家都是母親的陪嫁,她娘是母親當年院子裡一個小丫鬟,專管縫縫補補,雖然為人比較太過老實,但活計倒是不錯的。當年由母親做主,配給了莊子上的一個採買,後來輾轉調進來做了個小小的外賬房,也一輩子也都是老實巴交的,說不上太精明、太鬧騰。」

  總之,這就是最樸素的一家下人,樸素到連一點疑點都找不出來。

  「因為沒什麼臉面,一家人也沒有住在府裡,而是在外頭煤炭胡同裡住著,小松花前頭一個姐姐似乎就是這樣和街坊鄰居的哪一位互相看上了,嫁到外地去。除此之外,一家人也沒有什麼親戚,平時也就是隨大流和眾人有人情往來,按部就班,談不上過分孤僻。」七娘子仔仔細細地對許鳳佳交待著這裡頭的彎彎繞繞。「就是本人,我都叫來谷雨和春分回憶過了,都說是個極膽小的丫鬟,當著五姐的面,連一口氣都不敢透。雖然不得寵,但也沒有吃過五姐的排頭。」

  許鳳佳都不由得擰起眉頭。「別是於安記錯了——這種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就是因為這種事不是鬧著玩的,於安才決不會胡說八道。」七娘子歎了口氣。「算了,正好過幾天去子繡表哥那裡。說不得要假公濟私一會,請子繡表哥幫著查一查了。小松花一家就是一個姐姐到現在還沒有下落,她也沒有進府服侍,出嫁後人就和婆家去外地投親靠友了。白露向四周鄰居打聽了一周,都沒有一個能說的出到底是去哪裡的。我呢又不想太打草驚蛇……」

  憑著於安的指認,七娘子只可以在私底下調查,要是大張旗鼓,不但可能會激起兇手的警覺,給她本人帶來很大的危險。更大的可能,還是會讓兇手預先斬斷幾條線索,玩弄手段,讓事實的真相更難分辨。

  許鳳佳沉吟著點了點頭,低聲道,「這件事就由我來和封子繡說吧。」

  七娘子想到封錦和五娘子的那些往事,忽然間又有點頭疼,她瞟了許鳳佳一眼,輕聲問,「你是還吃表哥的醋呀——這件事你和表哥說,人家也未必睬你,還是我來說更妥當一些。」

  許鳳佳臉上就又有了些酸酸的表情,他哼地一聲,沒有說話,而是環著手靠向了車壁。

  車內就響起了七娘子輕輕的笑聲,和她低而柔婉的說話聲。

  #

  等到回了府,兩個人照例要先到兩個長輩那裡去請安,才結伴回明德堂去換了衣服,許鳳佳又要到夢華軒去找平國公說話。許先生頗有幾分鬱悶,「兩個老人家平時不好經常見面,只好底下人來傳話了。」

  現在朝野上下不平靜,大老爺奪權正忙,和平國公當然走得很近,有些事也不方便在信裡說,許鳳佳這個半子兼外甥不出面傳話,要來何用?七娘子忍不住笑,拍了拍許鳳佳的手臂,一本正經地道,「還好還好,大舅那裡,還用不著你來傳話。」

  許鳳佳頓時做昏眩狀,「三家跑,我還有自己的事,要不要活了?」

  一邊說,他一邊出了屋子,七娘子搖頭失笑,這才叫人來換衣服拆頭髮,眾人頓時忙個不住。

  因為今天七娘子回娘家,上元和中元照例是有假跟著一起回去的,立夏又被家裡人接出去喫茶相女婿,都說定了過一夜再進來,明德堂裡也顯得有些冷清。端午拉了下元過來幫忙,兩個人手又都不大巧,七娘子覺得頭皮被扯得生疼,不禁捂著頭道,「小黃浦回來了沒有,若是回來了,讓她來幫我拆吧。」

  下元面有愧色,陪了幾句不是,便翻身出去,半日領著小黃浦進來了笑道,「正是才到她的下處,就見到她從外頭趕進來了。」

  小黃浦凍得一臉通紅,又別有幾分興奮,一邊往手心裡呵著氣,一邊道,「可不是趕著初更前進來?如若不然,也進不來了。」

  七娘子見她如此高興,便抬高了眉毛從鏡子裡望著小黃浦,笑道,「你來了就有人給我拆頭髮啦,不然你兩個姐姐也做不大來——下元回去伺候兩個小祖宗吧,端午也玩你的去好了。大年大節的,你們也鬆散一會兒。」

  兩個丫鬟都知道七娘子的性子,讓你去鬆散,就是真的讓你去鬆散,俱都笑著丟開手出了屋子。小黃浦頓時就換上了一臉的興奮,她湊到了七娘子耳邊,低聲道,「皇天不負有心人,今兒回去,奴婢真的遇著四姐了。這麼你來我往地說了幾句,倒也被奴婢套出來了——太夫人前段日子,的確是開了匣子,找了身邊親信的媽媽來說話,又喊了外頭的幾個管事進來說了幾次話。樂山居裡都暗暗地說,太夫人是要把幾處產業兌成銀子,好密密實實地收藏起來,不被人算計了去呢。」

  七娘子神色頓時一動。

  府裡的女眷都不是省油的燈,除了沒出嫁的幾個庶女,對人事毫無自主權,院子裡沒有什麼太瞞得住的消息之外。幾處院子都被各自的主人把守得密不透風,七娘子就很有信心,有一些她不想被別人知道的事,別人是怎麼都得不到消息的——她在五少夫人眼皮子底下將兩個賬房偷渡進來住了那麼幾天,五少夫人可不就一無所覺?當然同理,慎思堂私底下在打什麼主意,七娘子也只能推斷,而無法從下人們口中收到什麼風聲。

  小黃浦的這幾句話,還真是她第一次確切地收到消息,肯定太夫人私底下是有變現的舉動。

  太夫人年紀這麼大了,哪裡有背著人用錢的地方,這筆錢,不是給五房,是給誰的?

  「知不知道兌出了多少銀子?」她又追問了一句,卻沒有抱多大的希望:這種事,恐怕就不是小黃浦姐姐一個梳頭丫鬟可以知道的了。

  小黃浦臉上卻頓時放出了光芒,「奴婢也沒有想到,四姐居然還真打聽到了!」

  她又壓低了幾分心思。「那天也是趕巧,奴婢的四姐正在給太夫人梳頭,外頭就來了一個管事媽媽,看著風塵僕僕的,也沒有人通報就進來了。太夫人的頭髮正編到要緊的地方,四姐抽不出手來,太夫人就說,『你就直說吧,這丫頭也聽不懂』。那媽媽便告訴太夫人『事情都辦妥了』。」

  「就在這時候,四姐覺得不妥當,就快快地將髮髻編好,借口有事,退出了屋子,才合上門,就從門縫裡聽到了一句。『十萬兩都兌成了宜春票號的票子,您點點——』少夫人您聽,這不就是趕巧麼?四姐也沒有太當回事,聽到我問,她就……」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眉宇間倒是多出了一點愧色。

  七娘子心不在焉地隨手拍了拍小黃浦的肩膀,「擔心什麼,傻丫頭,還當我會敲鑼打鼓地把這事到處說去?」

  她卻是早就已經琢磨了起來:整個許家內賬,賬面上的錢都沒有十萬兩,太夫人兌出這十萬兩銀子來,是想幹什麼?

  她又問小黃浦,「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小黃浦略作躊躇,「大概是一年多以前聽說的,今年秋後盤賬的時候,四姐還聽到嘀咕,說是太夫人嫁妝的進項少了些,對底下人的打賞,也沒有那麼豐厚了。」

  一年前,時間倒是對得上的,但十萬兩銀子的進出,可不是一本賬能夠遮掩得去的痕跡,沒有買通蔡樂家的,是絕對做不到不為人知。而這麼大的事,任何一個管事媽媽一旦察覺,也絕不敢捂著不告訴出來。

  這十萬兩銀子,是做什麼用的呢?

  太夫人到底知不知道五少夫人的盤算,還是,她也是局中的一枚棋子?

  七娘子不禁陷入沉思。



254體貼

  小黃浦帶回來的線索,一時間並沒有改變七娘子的生活。畢竟正月裡,身為國公府主母,七娘子也實在是太忙了一點。

  自從出了正月初五,一家人的年算是過完了,七娘子就按著年前送來的帖子安排,帶著家裡的幾個妯娌,一家一家地去吃春酒。

  吃春酒的習俗,是貫穿了大秦的大江南北,自上而下,從達官顯貴到百姓走卒,在整個正月裡都要安排春酒,請了尋常來往得頻密的人家吃酒,且因為如此往返而復,在元宵節之前,總要和人家重了日子相請,因此往往還要安排多日,這樣才能將客人們的日子錯開來相請,如許家這樣講究的人家,年年都是定例,初五到初九,是各處去吃人請的春酒,初十到十四則是許家自己開席相請。在年前自然就開貼相邀,也定下了赴宴的次序等等,過了春酒,就以七娘子為首,幾個妯娌或者各自去親戚家吃酒,或者和七娘子一道出門,偶然也有帶幾個沒出閣的妹妹們出去的,種種熱鬧,自然是難以盡述。

  到了初九一大早,於翹就進明德堂來找七娘子,央求她,「今兒我和嫂嫂一塊去權家聽戲,行不行?」

  權家佔地大,每每請客,是必定要叫麒麟班的堂會,這也是京城女眷們難得聽到麒麟班唱戲的機會,於翹這個大戲迷又怎麼會錯過?再說,說起來權家和七娘子也算是聯絡有親,於翹跟她去,倒也不算是越禮。

  七娘子見小姑娘一臉的亮晶晶,心頭又是一軟,這拒絕的話就說不出口,她點頭笑道,「好,越發去問問你兩個妹妹去不去。」

  於翹就一翹嘴巴,「倒是都問過了,五妹呢肚子還沒有好,不去,三妹還生我的氣呢,也不去。」

  她和於平吵架,居然也就這樣大大咧咧地說出來了,七娘子不禁有了幾分無奈,她笑著擺了擺手,道,「那你去問問祖母和母親,若是她們都許了,嫂子就帶你一塊去。」

  等到給太夫人、許夫人請了安,於翹居然也都取得了兩個長輩的許可。四少夫人雖然也是戲迷,但奈何今天要和四少爺吃自己娘家親戚辦的春酒,大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又都有事,許夫人過年累著了,正在潛心休養,七娘子只好帶著於翹,獨個兒上了馬車,往權家過去了。

  這小半年來,雖然她已經出面代表許家在社交圈進行應酬,但幾次請客,都有許夫人這個大戲迷帶隊,七娘子倒樂得躲懶,這還是第一次上權家做客。其實良國公府也就在明照坊豹房胡同盡頭,和許家離得不遠,車行一陣,便進了二門,自然有人前來導引,將七娘子和於翹帶進了內廳,眾人彼此相見寒暄,自然是熱鬧得很。

  權家佔地的確要比許家寬廣得多,這一次宴客規模也不小,單單是女賓就分了三四處坐著,以七娘子的品次,自然是內堂上座,由權夫人親自款待。兩人見了面,倒是要比平時都多了幾分和氣,權夫人握著七娘子的手,問了許夫人、太夫人的好,才按著她的肩頭笑道,「從前在江南見七娘子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姑娘,如今都成了世子夫人啦!」

  眾人都笑起來,紛紛道,「我們這一群老梆子裡,也見了下一代的身影了。」

  七娘子環顧周圍,果然見得今日出席的,泰半都是擔正公侯府邸夫人名分的主婦,倒顯得她一個世子夫人,有些勢單力孤,看來權家雖然如今地位比不上當年那樣顯赫,但虎老威風在,又有權仲白裝點門面,面子依然不小。

  她忙代替許夫人致歉。「……母親實在是身子支持不住,不然是一定親自過來的——她也惦記著麒麟班的戲呢!」

  京中的貴婦人,很少有不愛聽戲的,眾人頓時七嘴八舌地附和起來,又議論著,「聽說今兒個崔子秀嗓子不好,未必會扮起來……」

  於翹一臉的關心,已是聽得住了。七娘子推了推她,她才笑著向權夫人行了禮,一下就奔進後堂去,和她年紀相仿的那些個姑娘們說笑去了。

  權夫人見七娘子行動得體,舉止有禮,唇邊不由見了笑,她正要開口說話時,門外又有人進來報信,道,「定國侯夫人到了!」

  這一下就熱鬧了,眾位貴婦人競相起身,權夫人親自帶隊迎了出去,不多時珠環翠繞,幾個垂韶小鬟當先,一路將二娘子簇擁進了內堂,眾位貴婦人都上前笑著招呼,「孫夫人來了!」

  二娘子容光煥發,滿面春風,卻是難得地帶了一臉的笑,她依各府門第逐一問候過了眾人,最後才向七娘子笑道,「七妹你什麼時候來的,倒比我早些。」一邊說,一邊就拉著七娘子,坐到了自己身邊。

  七娘子笑道,「我也就比二姐早一些。倒是四弟妹現在還不見人影,該打。」

  眾人頓時一通好笑,權夫人忙道,「瑞雲是早到了,只是在外頭應酬客人們,恐怕要到開席了才進來。」

  又忙著吩咐下人們出去將權瑞雲請進來,一邊和眾位貴婦人說笑,眾人又都以二娘子馬首是瞻,就連權夫人對說起來算是小輩的二娘子,都格外客氣了幾分,七娘子冷眼旁觀,倒是在心中暗自點頭:二娘子在外的威風,倒也算得上是一償多年來的辛苦了。

  不一會,權瑞雲也趕了過來,自然少不得和二娘子、七娘子喁喁細語,作出姑嫂和睦的樣子來,眾人也都紛紛向權夫人誇獎。「都說這最難伺候的就是小姑子,瑞雲倒是有福氣的,幾個姐姐性子都好,又肯照拂娘家,這輩子還有什麼好操心?」

  權夫人一臉是笑,她慈愛地望著瑞雲,「這不就是瑞雲的福氣了?我這輩子就是對不起這孩子,硬生生拖到了十九歲才成親——眼看著她過得好,我這個做娘的也就放心了。」

  一邊說,一邊下頭戲台已是鑼鼓齊喧,眾人一邊應著權夫人,一邊也迫不及待地叫丫頭們開了窗戶,隔著水去看戲台上的唱作。

  七娘子是不慣看戲的人,對京劇更是難以品味個中韻味,只覺得吵,她吃了幾筷子青菜,權瑞雲就輕輕拉了拉她的袖子,和她走到牆角,低聲謝她,「七姐體恤我。」

  七娘子很有些莫名其妙。「我不懂瑞雲的意思?」

  權瑞雲就望著七娘子笑了笑,「我也不是那麼笨的……聽丫頭們說,初三七姐和善久在屋裡說了一會話……善久這幾天,待我好了很多。」

  七娘子一下就很有些欣慰起來:那番話畢竟還是對九哥起到了一點效果。

  「最近讀書還是那樣用功嗎?」她就笑著問權瑞雲。「倒不是我這個做姐姐的拿架子,不過九哥性子太執拗了,你也要相機勸一勸,讓他別逼自己太緊——」

  「讀書倒還是用功的,不過也不大在書房睡了。」權瑞雲臉上就躍起了淡淡的紅暈。「善久和我說過一些話——全家上下,也就是姐姐說得出這麼貼心的話了。」

  七娘子倒沒有想到,九哥偏偏在這件事上沒瞞著權瑞雲,她一下有些尷尬,旋即又明白了九哥的用意:九哥這是在為她示恩於權瑞雲了。

  總是和娘家主母的關係搞得好,將來很多事上,七娘子才更有底氣。

  九哥真是時時刻刻,都不忘自己這個雙生姐姐,念茲在茲,只是要達到『等我長大,我就能護著你』的結果。

  七娘子一下就覺得心頭一暖,卻也又覺得肩上有些沉甸甸的,似乎多了一些難言的重量。

  難得有機會和權瑞雲說私話,她索性和二娘子用眼神打了個招呼,便和權瑞雲一起出了屋子,站在溫暖的迴廊裡,低聲問她,「聽說太太時常給你些氣受……」

  權瑞雲眼圈就是一紅,又遮掩著笑道,「沒有的事,娘就是年紀大了,脾氣——有時候比較古怪。」

  大太太的性子,七娘子如何不清楚?她為權瑞雲長歎了一口氣,想了想,又給她出主意,「現在家裡能為你說話的,倒還不是九哥或者老爺,你平時多和七姨娘走動走動,她能為你在太太跟前說一句話,那比什麼都管用得多。」

  權瑞雲低首沉思片刻,神色一動,漸漸有了了悟之色,又抬起頭來謝七娘子,「真不知道哪裡修來的福氣,從一過門,七姐就為我說話……」

  她雙眼盈盈,神色誠懇,這句話說得,似乎竟是發自肺腑。

  七娘子一下就覺得心底很舒坦。

  前後兩世,她一直沒有多少餘力助人為樂,是以這樣簡單的快樂,對她來說,卻十分難得。

  她也真誠地笑了笑,「一家人,幹嘛那麼客氣,還沒有謝你給我準備了玫瑰腐乳——那是我最愛吃的。」

  兩姑嫂相視一笑,似乎彼此之間,倒隨著著一來一往,多了些說不出的默契和好感。

  七娘子又問了幾句九哥的瑣事,才想起來囑咐權瑞雲,「說起來,還有一件事要請你幫著帶話:前些日子,有人想把我們家三姑娘於平說給你二哥,我和婆婆思來想去,都覺得於平的資質,配你二哥實在是太說不過去了……」

  權瑞雲臉上頓時飄過了一縷陰雲,她咬著唇,沒有接七娘子的話,反倒是自言自語,「難怪二哥……」

  忽然一下又回過神來,笑著點了點頭。「好,一定把話帶到。」

  頓了頓,又忍不住歎了口氣,「唉,也不瞞七姐,為了這續絃的事,二哥是和家裡吵了多少次了——就是當年,都要辦喜事了,又鬧著退了親……這一次還好你們也沒有看上二哥,不然,說不定倒要弄得大家尷尬。」

  這是權家的家事,七娘子也不好說什麼,值得笑而不語。權瑞雲很快也醒過神來,不好意思地對七娘子笑了笑,索性趴在七娘子耳邊道,「說起來,二哥年前其實就回了京城,只是我們沒有放消息罷了。這一向一直在宮中為牛淑妃和寧嬪扶脈開藥,一出宮也無心應酬親友,只是在自己的院子裡養神。所以宮外也沒有幾戶人家知道,就是二姐,我看她的樣子,皇后娘娘像是也沒有對她說起。」

  七娘子神色不禁一動。「牛淑妃——」

  權瑞雲很透了幾分推心置腹的意思。「淑妃的胎怕是要保不住了——這件事七姐可不要隨便告訴人去,畢竟還沒有成真,也不好傳開。」

  牛淑妃的胎保不住,七娘子倒並不太驚訝,她點頭道,「我知道分寸的。只是太后娘娘的一番苦心,倒是要白費了。」

  權瑞雲唇邊隱隱帶出了不屑,她淡淡地道,「太后娘娘的確是氣得不輕,眼下宮中正熱鬧著呢,只是消息也沒有到外頭來。七姐自己心裡知道就好了,就是二姐那裡也不要隨意談論,畢竟有些事,二姐也不好做。尤其是寧嬪這幾天又被把出了喜脈……」

  七娘子忽然就知道權家的臉面到底是怎麼來的了:宮闈密事,外人一向是無由得知的,就算是許家、孫家這樣的近臣,非經傳喚不得隨意入宮,一年和女眷們見幾次面,就算要傳消息,也必須大費周章。又哪裡比得上權家,只要權仲白在京,皇家內部的消息,他們是要多少,有多少。

  「怎麼六姐有喜這麼大的事——」她不禁也追問了一句。

  似乎是因為找到了回報七娘子的辦法,權瑞雲微微一笑,倒有了幾分揮灑自如。她親暱地挽起了七娘子的胳膊,「雖然時日還早,但二哥在脈息上最是出神入化的,一摸就能摸出個子午寅卯來,他說大約是有一個月了,算一算,也就是十一月的時候有的胎。只是這件事連皇后娘娘暫時似乎都還不知道。」

  只是這一句話,就可以知道權瑞雲叮囑七娘子勿將此事告訴二娘子,是有自己用意的。

  七娘子心思才動,權瑞雲就又壓低了聲音。「要知道,太子進了今冬,身子骨越發不好。二哥這一次回來把脈,竟把出了腎精虧損之兆——這可是才七歲的孩子!宮中這個年,過得是非常熱鬧。聽說皇上氣得不得了,太后娘娘本來還有幾分高興,轉過年牛淑妃的胎就出事了……」

  只是這幾句話,就勾勒出了一個險之又險的宮斗局,七娘子毛骨悚然,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那六姐這一胎,的確眼下是不好聲張!」她斬釘截鐵地道。

  權瑞雲點了點頭,「好在二哥也是自己人。」她微微一笑,「得了寧嬪的叮囑,也沒有告訴別人,現在暫時,寧嬪還沒有涉足於宮中的爭鬥之間。」

  七娘子一下又感覺到了大老爺的高瞻遠矚:他會力排眾議,和權家結親,只怕是早著眼到了這一日。

  「你告訴了老爺沒有?」她壓低了聲音,提醒權瑞雲。「很多事,你也要顧惜自己的娘家!」

  權瑞雲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又多了幾絲親近。

  權仲白能夠接觸宮闈密事,一方面是因為醫術實在高明超群,各處都離不了他,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的嘴從來都很緊。

  他能夠信任權瑞雲不會把這些事情告訴出去,權瑞雲也可以信任七娘子不會將這些事情隨意告訴他人,但卻不能信任大老爺會不會相應調整自己的行動方針。

  尤其大老爺現在又和焦閣老鬥得精彩,很多事,他未必會顧惜到權瑞雲、權仲白的立場……

  「七姐的好意,瑞雲能夠體會得到。」權瑞雲溫暖地笑了。「這件事連九哥都不知道,只是想到上回進宮朝見,六姐問了幾次七姐的好——」

  七娘子馬上明白了權瑞雲的潛台詞。

  「我這裡也有一些門路,可以給六姐送一點藥材。」她低聲又急促地道,「不過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等今晚,你打發心腹媽媽過來把單子開給我。」

  權瑞雲會意地點了點頭,露出一個安心的笑,她才要說話,七娘子忽然轉過頭去,瞇起了眼。

  她們身處於一個小迴廊之中,兩邊都是透明雪亮的玻璃窗子,卻都緊閉著不留一點縫隙——也只有這樣,才留得住長廊裡的熱氣。權瑞雲會把七娘子帶到這裡來說私話,自然是看中了這裡又隱蔽,又安靜,兩邊來人,都能一眼看到。

  也正因為如此,七娘子就看到了於翹一邊嬉笑著,一邊從迴廊外頭的一堵高牆後頭轉了出來。

  她臉上的歡容是如此的明亮,讓七娘子一下就瞇起了眼,留意到了不對。

  她按住權瑞雲的肩頭,帶著她閃了閃身子,避開了於翹的視線,這才低聲問。

  「牆後是什麼地方?」

  權瑞雲久久沒有回答,七娘子閃了她一眼,才見得她一臉的為難,她心頭驀地警鐘長鳴,果然就聽得瑞雲道。

  「是兩進的大瓦房並一個倉庫,以備堆積各色道具機關,還有暗門通到戲樓裡——唱堂會的戲班子都在裡頭上妝……」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25 08:33 PM

255魯莽

  吃春酒一向是只吃中午一頓,看過堂會,眾人也就逐一告辭。回許府的路上,七娘子就一路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於翹。

  於翹的心情明顯就要比來時好了不少,唇邊一直掛著盈盈的笑,讓這個清秀的少女,也有了一種別樣的豐姿。

  自從去年說了范家的親事,於翹幾乎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七娘子在腦中搜求了半日,也就勉強想起幾次她這樣開心,卻似乎都和麒麟班有關。

  從前還以為是她生活得枯燥,也就只有偶然出門看戲,能夠算得上是娛樂了。現在看來……恐怕,未必只是如此。

  七娘子心裡就急速地掂量起了處置的辦法。

  以後她當然是不會再帶於翹出門吃春酒了,不過許家自己請吃的那幾天,也已經說定了要請麒麟班來唱堂會,這時候臨時抽板換人,面子上過不去,一時間也找不到頂缸的班子。

  算一算也有四天,於翹要是鬧出什麼事來,許家的面子可就全被跌完了。

  可想到於翹從高牆後踱出時,臉上帶著的笑意,七娘子又覺得心裡有一個柔軟的地方,被悄然撥動。

  她就想到了五娘子提到封錦時的表情。

  五娘子一生悲劇,可以說就始於七娘子給她的那一巴掌,否則她恐怕也未必會嫁到許家來。雖然會鬧出什麼不名譽的動靜,甚至現在可能過得很悲涼,但畢竟還能留得命在。

  自從那一次之後,七娘子就很害怕由自己來干涉別人的命運。尤其於翹和五娘子的處境還這般相似……

  她又漫不經心地瞥了於翹一眼,掂量著她眼中的喜悅,到底有幾分是出自真心。

  於翹也察覺到了七娘子的視線,她好奇地看了回來,笑道,「嫂嫂,我臉上是有花?」

  「是你今天特別漂亮。」七娘子就笑著誇了於翹一句。

  於翹摸了摸臉,又有了幾分這幾個月來常見的抑鬱,「漂亮?漂亮又有什麼用!」

  范家二少爺如果長得和哥哥很像,那也最多最多,只能稱得上一個五官端正。

  七娘子不禁對於翹露出了一個同情的笑,她拍了拍於翹的手,沒有多說什麼。

  車內就安靜了下來,兩姑嫂不約而同,都掀起了棉簾子,透過玻璃窗望著熱鬧的正陽門大街,聽著嘈雜的市聲,與車輪單調的轔轔聲。

  半晌,於翹才夢囈一樣地道,「嫂嫂,我今兒的確也特別開心……」

  七娘子就訝異地投去了一瞥。

  於翹臉上已經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不瞞嫂嫂說,我從小就特別喜歡麒麟班的戲,他們班中的花旦崔子秀,更是長得極好看的。我就納悶呢,這到底是妝上出來的,還是他真就長得這樣好看。」

  她左右一望,又湊到了七娘子耳邊,低聲道,「今兒在權家,我就偷偷地到他們上妝的地方,隔著後頭的窗戶看了一眼,我看到——我看到崔子秀在預備著上粉,素著一張臉——他是真好看!」

  這樣的行動,當然完全不符合大家閨秀的典範。七娘子訝異地挑起了一邊眉毛,又有些好笑:真是從古到今,追星族的狂熱是再不會褪色的。

  旋即又放下心來:只是去看看,那還好,只是單相思,那還好。

  「這種事你自己做了也就做了,怎麼敢告訴我。」她故意逗於翹。「就不怕六嫂罰你?」

  於翹果然又有些擔驚受怕起來,她透著看了七娘子一眼,卻是也看出了七娘子眉眼間的盈盈笑意。

  「我知道六嫂和別人不一樣的。」看得出,於翹是乍著膽子在試探七娘子,「我提起范家的親事,別人都說我傻,說范家是難得的好親,家境殷實,狀元的弟弟,自己又肯上進……可只有六嫂,是有幾分可憐我的。」

  再沒有當事人能夠體會到各人態度中微妙的不同了,七娘子的這一點憐憫,於翹居然也體會得出來。

  七娘子不由得就歎了一口氣。

  她沒有肯定於翹的說法,卻也沒有否定於翹的認知,只是淡淡地道,「都是這個年紀過來的,也不會不懂得你們的心思。不過,以後可不能再這樣不莊重了,你要記住,你是許家的女兒,你的一言一行,不但代表了自己的臉面,甚至還代表了於平、於安這一輩子的名聲。你這個做姐姐的,有一點不慎,就要帶累兩個妹妹——於翹,我的這句話,你明白了?」

  於翹看著七娘子,她咬住了下唇,慎重地點了點頭。

  「六嫂說得是,以後,我再不會這樣魯莽了。」

  #

  回到國公府,七娘子自然要到清平苑去報告一下於平的親事。

  要成就一門親事,那是難的,不過要推卻一門親事,自然不能更簡單,尤其是聽權瑞雲的口風,權仲白自己也不願意續絃,這件事當然就再簡單不過了。七娘子添添減減地將權瑞雲的話改頭換面,找了個體面的說法告訴了許夫人,許夫人已經滿意地直點頭,「這件事你辦得很好,請你弟媳婦轉達,是再好也不過的事了。」

  她又笑著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背,問,「聽說瑞雲倒是個賢惠人,這一向提拔了好幾個屋裡人,可有這事沒有?」

  七娘子不禁一怔。

  這還是許夫人第一次間接婉轉地催促她子息的事。

  權瑞雲和七娘子是前後腳出嫁的,到現在,兩個人的肚子也都沒有消息。

  催權瑞雲,嫌棄權瑞雲,就是在催七娘子,嫌棄七娘子。

  這麼簡單的道理,每一個貴婦人都不會想不到。也所以七娘子上次回娘家,聽到大太太數落權瑞雲沒有生育,七娘子才會動氣:大太太這是還把她當成了任人揉搓的庶女,連一點最基本的尊重也欠奉。

  許夫人提到了權瑞雲給丫頭們開臉做通房的事,就是在婉轉地催促七娘子,她也該考慮到生育的事了。

  七娘子一下卻很有些不快。

  權瑞雲是元配,生育壓力當然也大。自己卻是續絃,四郎、五郎要養育的時候,是她的責任,難道到了說著子嗣一事的時候,就不是她的籌碼了?

  她就笑著搖了搖頭,「倒沒有聽說,瑞雲也沒有和我提起,想是母親聽錯了。」

  七娘子也還是第一次這樣直接地回了許夫人的話,甚至敢於指責她聽錯了。

  許夫人不禁一瞇眼,若有所思地望向了七娘子。

  在她的目光中,七娘子泰然自若,並無一點不適,甚至還隱隱有氣定神閒,游刃有餘的樣子。

  許夫人就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媳婦太沒有手腕,也讓人操心,這太有手腕了,也實在是讓人有些不是滋味。

  忽然間,她又想到了多年前的往事。

  那時候鳳佳才十八歲,要比現在更張揚得多,寫回來的信裡,口口聲聲。「我只娶楊棋!」

  那股一往無前的勢頭,竟是差一點都要透過了紙面。

  許夫人的目光就悠遠了起來。

  半晌,她才笑道,「我聽錯沒聽錯,是不打緊的。多半是你祖母聽錯了才對,今早我去樂山居請安的時候,你祖母提起來這件事,直誇瑞雲賢惠……」

  她沒有往下說,七娘子臉上已經露出了赧色,她不好意思地衝著許夫人一笑。「小七明白母親的意思了。」

  也只有在抬舉通房的事上,七娘子才會這樣刺蝟一樣,一戳就扎人了。

  說起來,也就是這一點衝動,讓她還有了幾分人味,不然,真是精明厲害得不像人了。

  許夫人一時反而又有了幾分寬慰,她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笑道,「不要緊,你祖母也就是敲打你幾句,真要拿你怎麼樣,現在,她也沒有那個手段。」

  七娘子又有太妃的賞識,又得寧嬪的歡心,外有正在上位成首輔的強勢娘家,內有丈夫全心全意的寵愛和支持,太夫人就是拿身份壓人,怕也壓不矮她,敲打幾句,她又怎麼受不了?

  七娘子微微一笑,也沒有謙虛,而是和許夫人提起了權仲白的事。

  「鍾先生說我這一向身子倒是好得多了,想著等權神醫回京了,再請來開幾副方子,這樣將養著過一段時間,恐怕在生養上就更順一些了。」

  四郎、五郎已經四歲,七娘子將養個一年半載的,孩子再生出來,即使是個男丁,年紀差了五歲,對雙胞胎的繼承權,也不至於有太大的威脅。

  七娘子這是又表示了自己也有著急生育的心思,又把什麼事,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許夫人就欣慰地點了點頭,「你辦事,我放心!」

  #

  適逢佳節,許鳳佳當然也不可能在家閒坐,這天他是隨著平國公去拜訪從前戰場上的同袍,七娘子都吃了晚飯,他還沒有到家。

  等到晚飯後初更前,權瑞雲果然打發人來給七娘子送了些吃的喝的。「都是姑奶奶今兒和我們少奶奶提到的吃食,少奶奶一回家就趕著收拾了給您送來。您要是願意吃,只管打發人回去說一聲,也就是了。」

  來送東西的是權瑞雲身邊的心腹大丫環,她又笑盈盈地從懷裡掏出了一封火蠟封口的信,遞到了七娘子手上,「這是少奶奶送給您的幾句私房話兒,請姑奶奶別笑話我們嘮叨。」

  七娘子一邊笑,一邊叫立夏等人將她帶下去領賞,又好生送回楊家,這才檢察了火蠟封著的信封口,慎重拆開來看時,見裡頭卻是權仲白那飄逸的字跡,洋洋灑灑地寫了三四個方子,又在背面叮囑了忌口之物,留言註明:這些忌口的食物,有些是當時想起來和六娘子交待了的,有些則是後來琢磨出來的,因為不方便再進景仁宮給六娘子扶脈,因此也就沒有告訴她,七娘子既然有門路送東西,那就請七娘子一併轉達,成全醫者顧慮。

  認識一個醫生,有時候真是有無數的好處。

  七娘子心頭不禁有些感慨,忙仔細地審閱了權仲白開出的保胎藥方,歸納出了十餘種藥材的份量——倒也不是難得的東西:只是宮中人最忌諱私底下收藏藥材,這些有保胎意味的藥物,六娘子既不可能常備,也不可能派人向太醫院討要,因此也就只能私相授受,由娘家人送進宮給她了。

  這樣的人情,也虧得權瑞雲捨得叫權仲白讓給自己……不過,也是因為七娘子畢竟比任何人更得六娘子的親近和信任,進宮的機會也要比楊家人更多幾分,又不像二娘子,還有個皇后是小姑子。說起來,也的確是最理想的人選了。

  只看這位弟媳婦一得知自己明裡暗裡扶了她一把,便立刻以這樣的人情回報,就可以知道權瑞雲雖然暫時被大太太揉搓,但決不是扶不起的阿斗,只要有個兒子傍身,九哥再得了功名,只怕以權家的身份地位,大太太也很難再壓她多久了。

  七娘子就對著藥材單子沉默了片刻,在腦海中掂量著封錦和連太監的名字——這件事,找封錦幫忙,他也是轉致連太監。畢竟在後宮中,也就只有連太監有這個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一包藥材,送到景仁宮了。他連貢品繡件都能淘換出來,送一包藥材,也只是小意思。

  不過,是托封錦還是托連太監,在人情上就有很大的不同了。

  七娘子不禁咬住了下唇。

  如果可以,她真是不想動連太監這條人脈——畢竟連太監對她的愧疚憐愛,全出於移情。用九姨娘的悲慘,來為六娘子,為自己謀取利益,讓她也很不是滋味。

  可請封錦幫忙,又很有幾分自欺欺人的意思:難道托封錦,就不是托連太監嗎?

  七娘子正在猶豫時,屋外又傳來了幾聲響動,四郎、五郎的歡笑聲漸近:兩個孩子來請安了。

  因為小世子年紀還小,用不著和二娘子一道出門應酬,七娘子索性接他來住了兩天,和兩個孩子玩耍,當然也投桃報李地將四郎、五郎送到定國侯府去住了兩三天,今日下午才回的明德堂。七娘子回來的時候,兩個孩子正在洗澡,想必現在是安頓下來,頭髮也擦乾了,就來尋七娘子和許鳳佳玩耍了。

  果然,兩個孩子一進門,先撲七娘子,五郎頓時就抱著七娘子的手臂,滔滔不絕地說起了在定國侯府的見聞,四郎一邊遊目四顧找許鳳佳,一邊心不在焉地糾正著五郎說話中的錯漏。屋內頓時就充斥了兩個孩子稚氣的語調。

  七娘子撐著手,一邊聽,一邊為五郎撩開還帶著濕意的瀏海,笑道,「才洗了澡,又是一頭的汗。」

  五郎頓時就發急起來,埋怨七娘子,「七娘不聽我說話!」

  這個七字,他發得短而急促,粗粗聽去,很容易就被忽略,似乎就是在喊七娘子為『娘』。

  七娘子還沒有說話,四郎已經打了五郎一掌,「你說那麼快,誰聽得懂。」

  兩個孩子頓時又要打鬧起來,七娘子和眾丫鬟忙一擁而上,將兩人分開了各自抱好訓話,正是熱鬧的時候,許鳳佳回來了。

  「爹!」兩個孩子又忘卻了剛才的爭端,都笑起來要到許鳳佳身邊去。

  就在這一刻,七娘子忽然下定決心,打算直接請連太監幫忙。

  在新生命面前,很多事,也無須太計較。

  她又將目光調向了許鳳佳,撐著下巴,靜靜地望著這位青年將軍彎□子,揉了揉兩個兒子的腦門。

  這件事,該不該告訴他呢?



256迴避

  許鳳佳看著心情似乎並不大好,吃晚飯的時候,一直很沉默。

  兩夫妻現在也沒有太遵守『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晚飯桌上,難免也閒聊幾句,尤其是許鳳佳晚上照例要喝兩杯酒,吃酒的時候,七娘子總會陪他說一說當天的趣事。少將軍性情很爽朗,往往一席晚飯間,倒要大笑幾次。

  今兒個就不一樣了,許鳳佳臉上雖不說風雨欲來,卻也有淡淡的陰霾,沉默地吃了幾杯酒,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七娘子不免對他關心地挑起了一邊眉毛,輕聲問,「怎麼,今兒在官署,有人給你氣受了?」

  許鳳佳倒被她的話逗得笑起來。「就是有人給我氣受,你又能如何?還能為我出頭麼?」

  「小看我了?真要有人得罪了你,我自然也有辦法給你出頭。」七娘子故意逗許鳳佳。「從六姐開始,我父親、子繡表哥,還有連家的叔叔,二姐,哪一個不是呼風喚雨的人物?動一動手指,就能把他摁到地底去。世子爺別害羞,說,是誰給你氣受了?我楊棋給你做主。」

  這是全搬了紈褲惡少的台詞,許鳳佳不禁哈哈大笑,原本的一點抑鬱,也跟著一掃而空。

  他擺了擺手,「沒有什麼大事!」

  神色又有些深思,「只是這幾天,宮裡的動靜並不大對,我心裡很有些納悶。」

  七娘子並沒有發問,只是擱下筷子,專注地望著許鳳佳,靜靜地等他說下去。

  很多時候,任何人都需要一個好的聽眾。

  許鳳佳果然就歎了一口氣。

  「你知道我和皇上少小相識。」

  他這還是第一次和七娘子提到皇上。

  「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處境並不像現在這樣居高臨下,一呼百應。曾有一度,先帝的心思晦暗不明,先魯王太過強勢,太后和太妃又都不得先帝的喜歡,太子是外有強敵,內無強援,日子過得戰戰兢兢的,有很多說不出的苦處。是不足為外人道的。」

  「當時我在內幃侍讀,和他與其說是將來的君臣,倒不如說是同病相憐的兄弟朋友。」許鳳佳眉宇間躍上了淡淡的懷念。「這一輩子,我的朋友並不太多,和他卻的確稱得上肝膽相照。有什麼雄心壯志,他對我吐露,煩難疑慮,他也不會瞞著我。」

  許鳳佳一樣也有幾個強勢的兄長,父親也一樣沒有特別偏愛他,他還沒有建功立業的時候,只怕壓力和太子比,也只是在彷彿之間。

  七娘子瞭解地點了點頭,托著腮聽許鳳佳往下說。

  「不瞞你說。」許鳳佳臉上掠過了一絲陰鬱,又有些冷嘲。「我在這個家裡安身立命最大的憑借,也就是我和皇上之間的這一份情誼了。也就是有這一份情誼在,爹在很多時候,才會放手讓我去做,並不過問太多。」

  以平國公酷厲的性子,要拿捏管教許鳳佳,手段當然多得是,哪裡能容得下許鳳佳什麼事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不去南洋就不去,要娶楊棋就要娶……

  七娘子已經隱隱明白許鳳佳的憂慮是什麼了,她不動神色,聽許鳳佳續道。

  「可是這些年來,皇上漸漸地越發像一個皇上了,兩人之間,雖然兄弟情分仍在,但……很多事,他也不再向我吐露。這一陣子,看得出他心情很煩悶,舉手投足之間,都帶了暴戾之氣。可我們一道遊獵的時候,皇上是一個字也沒有向我說。」

  在封建社會,皇上的寵愛與信任,對一個人的命運有決定性的作用。即使許鳳佳再脫俗,他也是名利場中人,尤其是國公位沒有傳承,四少爺論年資論能力論手腕,都對他有一定的威脅,在這時候,他會擔憂失去皇上的寵信,也是人之常情。

  「就我所知,這件事連封錦似乎都不知道子午寅卯,也就是連太監能為皇上分憂。」還沒等七娘子說話,許鳳佳就又皺起了眉頭。「自從年前中秋後不久,封子繡似乎漸漸和皇上互相疏遠,現在兩人關係尷尬,我又有點擔心——哎呀,都說過了,晚飯之後不談公事,又和你說了這麼多。」

  他擺了擺手,神色又明朗起來。「吃飯吧,我也就是平白無故,有一些無謂的操心,說一說也就好了。大家也都是大人,我也不是什麼事都告訴皇上,他有事不告訴我,豈非是人之常情?」

  話雖如此,他神色間,卻還有一絲憂慮,揮之不去。

  七娘子垂眸凝思了片刻,已經明白過來。

  說來說去,這人還是因為有了一件事瞞著皇上,所以就有些驚弓之鳥的意思,皇上的舉動一旦有異,恐怕他就有些擔憂起來。

  可許鳳佳之所以添了這一塊心病,泰半還是因為他不想再把自己孤零零地留在京城……

  七娘子的心一下柔軟得好似棉絮,有一種說不清的感受湧上心間,讓她又很想微笑,又覺得鼻子發酸。

  她抬起眼,按住了許鳳佳的手。

  「別擔心。」她軟軟地說。「這件事的緣故——我告訴你知道。」

  不想告訴許鳳佳,只是因為他很可能會出於平國公府的利益考慮,在行為舉止之間,透露出自己已經知道了此事的端倪,從而讓權仲白失去皇上的信任與歡心。

  七娘子一生做事,只是憑一個謹慎,這件事說到底,即使許鳳佳不知道,對他的利益也不會有任何損害,甚至只會有更多的好處。出於謹慎,保持緘默或許是最佳選擇。

  但世上到底有很多事,是凌駕於謹慎之上的。對七娘子來說,這件事從頭到尾,都只有一個名字。

  許鳳佳。
七娘子就添添減減地將權瑞雲的話,告訴了許鳳佳,又把藥方給許鳳佳過目。

  「我想著,就請連世叔幫忙,二仙傳道偷龍轉鳳,悄悄地將藥材送到景仁宮去,六姐悄悄地打發心腹宮人煎來吃了。等到時間過去,局面稍微穩定一點,再把這件事挑到明面上來。這樣對誰也都有好處。」她仔細地對許鳳佳交代,「畢竟尤其是父親這邊,這一向爭得和什麼似的,要是被他知道了,難免就立刻要利用這件事來打擊焦家,顧不得權家的立場。權家那邊再一惱怒,親家變成仇家,反而不美……」

  這樣可以說牽扯到整個朝局的大事,早已經吸引了許鳳佳的全副心神,這位少年將軍也顧不得自己立下的規矩,兀自凝思了半晌,才斷然道,「這是最理想的辦法!」

  又反過來叮囑七娘子,「這件事,也不要告訴太妃知道,唯有知道的人越少,將來事情挑明了,你六姐才越乾淨。」

  這是從許家的角度出發,卻也是老成之言。七娘子略作考慮,便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又和許鳳佳感慨,「本來是喜事,眼下宮中弄成這樣,喜事,反而不是喜事了……」

  太子雖然是孫家出身,說起來和許家也是沾親帶故,但這份親戚關係,畢竟並不太緊密牢固,只是憑藉著七娘子和二娘子的姐妹關係,藉以聯繫。他的身體如何,本來不和許家相關,只是腎精虧損是個極不祥的預兆,往往在子息上就有妨礙。

  一個子息不旺盛的太子,怎麼能做帝國的繼承人?

  天家的一舉一動,都可能造成朝局的動盪,尤其是東宮位,更牽扯到天下局勢。在這個當口,牛淑妃的肚子又出了問題,到底是皇后本人的安排,還是她自己不夠謹慎,也已經很難說清了:只怕就算是她自己不夠謹慎,也要誣陷到皇后的安排上去了。

  一個死胎,有時候甚至比一個活胎,更能動搖到皇后的地位。

  許鳳佳眉宇間已經是崇山疊巒,打了好幾個結。他在紙上畫了好幾個圈,才低沉地道,「難怪皇上提到中宮,這一向的口氣都並不是很好。再加上封子繡今年整個冬天都告病在家,不肯入宮和他說話……」

  七娘子不禁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封錦就是太高潔了,這樣一個不染纖塵的人物,又怎麼能容忍得了皇上寵愛後宮女子?

  可一個帝國,又怎麼能沒有幾個男丁作為繼承人的後備力量?

  總之情之一字,就是這麼麻煩,一旦沾染,心就亂了,很多事,也不可能再跟著最理智的選擇去走。

  「等吃過春酒,我們就去封家拜訪。」許鳳佳目光閃動之間,已經作出安排。「封子繡也就是少一個下台階而已,宮中現在出了這樣的事,他再鬧脾氣,就有些不識大體了。」

  聽許鳳佳的意思,他是要親自去勸封錦結束和皇上之間的冷戰,出面安撫皇上的情緒,以期讓宮中的亂象,不再越演越烈了。

  「可這件事,你未必有一個合適的動機去做。」七娘子皺起眉。「沒有合適的動機,皇上難免就要動了疑心。」

  動了疑心,皇上對權仲白的寵信,就很可能不再。

  許鳳佳笑了。

  他的笑,一向是很陽光,很爽朗的,幾乎很少有此時此刻這樣的老謀深算,七娘子一時間不禁一怔。

  有時候真是會忘記,此人在爽快之餘,是一點都不少心機,更是個可以算得上老練的政客。很多事,他根本無所顧忌,也不在乎是不是玷污了自己的身份。

  否則,他為什麼肯和封家來往?封錦的身份,在很大程度上一直限制了他的交際,也就只有真正的政客,才會毫無思想顧忌地和他聯手。而許鳳佳,就正是一個這樣的政客。

  「你之所以去勸子繡表哥,也可以是因為,你對皇上的關心,超出了你的操守,寧可為人非議,你都會去勸說子繡表哥,讓兩人之間有了緩頰的空間。」七娘子不等許鳳佳的回答,就緩緩說出了她的答案。

  這一張感情牌,打得實在很無恥,也實在很妙。

  許鳳佳望著七娘子,他笑了。

  「你就是少聰明一點,又會怎麼樣?嗯?楊棋,你就非得這麼聰明?」

  他的埋怨裡,滿滿都是喜愛。

  七娘子不由失笑。「我要是笨一點,你就要嫌我太笨了。換句話說,你又為什麼非得這樣聰明?就是笨一點,聽憑我的安排,也不會怎麼樣嘛。」

  一個聰明人,往往是寂寞的,即使被金錢與權勢、美女環繞,也很可能寂寞得無處言說。大老爺無疑就是這樣寂寞,然而七娘子覺得她很幸運,如今她似乎已經不再寂寞。

  許鳳佳的目光就溫暖了起來,他忽然摸了摸七娘子的臉蛋。「這件事,你分明可以不告訴我,又為什麼要說?」

  七娘子紅了臉,低下頭沒有做聲。

  她也用不著回答,她的行動,就是最好的回答。

  許鳳佳就又拍了拍她的臉,輕聲地誇她。「好孩子,學的真快。」

  七娘子忍不住就白了許鳳佳一眼,「菜都涼了,還不快吃飯?再過幾天就要辦春酒了,還有得好忙呢,別的事,也得等吃完酒再說。」

  #

  許家的春酒當然辦得也很熱鬧。

  雖然平國公府佔地沒有權家闊大,但也並不小,七娘子和太夫人、平國公、許夫人三人商議了,排出了三天的酒,幾個少夫人這幾天也都沒有出門喝酒,而是專心在家招待親友。

  大家大族,即使私底下有再多的波瀾,當著外人的面,卻是一點痕跡不露,即使是以太夫人和許夫人的舊怨,彼此間也都是和和氣氣的,你體貼我,我尊重你。七娘子等妯娌們更是有樣學樣,就連大少夫人都難得露出笑臉,和四少夫人、五少夫人一道,在偏廳招呼客人們。七娘子則隨兩重婆婆在流觴館裡招待客人們吃酒聽戲,又不時出門來張羅瑣事,忙了足足一天,直到夜幕低垂,才回了明德堂休息。

  進了明德堂,她又把小黃浦找來,問她,「讓你今兒個跟在二姑娘身邊……怎麼沒見到你人?」

  小黃浦頓時臉色一苦,「奴婢的確是跟在二姑娘身邊,和她的小丫頭說話來著,可二姑娘說了一聲要去淨房,忽然間就不見了,我們滿園子的找,也沒有找到,還是後來立夏姐姐告訴我,說二姑娘人已經進了流觴館,好好地坐在那呢。這才趕過去了。少夫人恐怕就是那一會兒沒有看到我吧?」

  七娘子心底不由得一突。

  於翹該不會是按捺不住,又去偷看崔子秀了吧?

  不過,也或許是她沒有照顧到自己的丫鬟,兀自就進了流觴館,也是難說的事。畢竟從來只有丫鬟照顧小姐,沒有個小姐留心丫鬟的道理。

  她也沒有過分責怪小黃浦,只是淡淡地道,「沒事,讓你跟在二姑娘身邊,只是怕二姑娘不懂事,鬧出了什麼笑話。畢竟是定了親的人……這一天,二姑娘看著還好吧?」

  小黃浦忙點頭道,「二姑娘的舉止一直很得體,心情也不錯,從早上起,就和姐妹們說說笑笑的,看不出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她這倒是誤會七娘子,以為七娘子是擔心於翹由於親事的緣故,魂不守舍,失禮人前了。

  七娘子也沒有說破,隨口又敷衍了幾句,就把小黃浦打發了下去。

  想了想,她把於安找來說話。

  「這幾天你辛苦一些,別離你二姐太遠。」她叮囑於安。「於翹是個任性的性子,這一向心情又不好,我怕當著客人們的面……」

  於安是最膽小的人,七娘子才說到一半,她就忙不迭地應了下來。「嫂嫂放心吧,我一定看好二姐!」

  七娘子看著她笑了笑,想到於安的終身還無所著落,不禁又歎了口氣。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25 08:42 PM

257粉磨

  接下來的兩三天春酒,擺得都相當體面,裡裡外外辦得都很熱鬧,家裡也沒有出多少亂子。就是於翹在於安的陪伴下,都相當安分守己,沒有又玩失蹤。

  七娘子多少放下心來:於翹畢竟還算識趣,讀得懂自己無言的警告。

  無須擔心於翹,到了最後一日春酒,七娘子居然也有空在太夫人、許夫人身邊陪侍,招待著客人們一道看戲。

  最後一天春酒,請的都是和許家沾親帶故的世家,大太太和權瑞雲當然是婆媳都要賞光,秦家大舅閤家已經上任,回京入部的二舅一家卻也都來了,大太太和許夫人一道引著七娘子拜見了,二太太就誇七娘子,「大嫂寫來的信裡,也誇過七娘子,年紀小小,卻是幹練得很,這家務上手才幾個月,看著倒像是當了幾年的家一樣。三妹真是好福氣!」

  當著眾人的面,二太太要給七娘子做面子,許夫人當然配合,她一下就握住了七娘子的手,作出了推心置腹的樣子來。「不是我當著四妹的面說客氣話,小七實在是可人意兒,家裡家外那麼多的事,她是辦得滴水不漏,偏偏又衝正平和,有了她當家,我不知省了多少心思!就是四郎、五郎,也都被小七教得很好,鳳佳娶得到她,福氣倒不在他本人身上,在我老婆子這裡。否則,我哪有心思到外頭去養病?還不得老老實實地在家伺候婆婆——也是婆婆疼我,捨得放我出門去。」

  太夫人呵呵笑,「你這話說得就不對了,裡裡外外也操持了二十多年,還不讓你躲躲懶?」

  婆媳倆就相視一笑,顯得分外的和睦。

  大太太看了看七娘子,一時間卻有些不是滋味。

  她張開口要說幾句別有玄機的話時,七娘子卻早已將她的神態收進了眼中,忙搶著道,「小七哪有舅母和婆婆誇得這樣好?就是有一點點功勞,也多虧了在家時,娘和五姐教得好。就是四郎、五郎,也都沒有怎麼教,就已經很乖了。」

  也就只有七娘子,還會時時刻刻地將五娘子掛在嘴邊了。

  大太太心底一酸,話就沒有說出口,只是連連道,「是小七本來就好,不用我們教,也是好的。」

  或許是因為七娘子提起了五娘子,眾人也都靜了下來,許家隔房的一位嬸子笑道,「瞧呀,崔子秀上場了。」

  場內頓時靜得落針可聞,就連太夫人都坐直了身子,拿了一副玻璃眼鏡出來,從流觴館的窗戶外望了出去,瞇著眼睛仔細地鑒賞起了崔子秀的豐姿。一邊二太太低聲和許夫人笑道,「這幾年,麒麟班的這個崔子秀,真是紅遍了京城。我看貴府的老祖宗,都像是極為喜愛。」

  許夫人也低聲笑答,「本來婆婆也不大覺得他好,是這幾天看了幾出戲,看出的好來。」

  她還要再說什麼,太夫人已經擺了擺手,兩人便不再說話。七娘子來回看了看幾個女眷,也收攝心神,運足了目力,去打量崔子秀這個人。

  她不懂得看戲,對場上的戲文,當然也是似懂非懂,只隱約知道這唱的是《四郎探母》裡《坐宮》一折,崔子秀串的當然是鐵鏡公主,這是生旦戲,旦角戲份吃重出彩,崔子秀一上場,唱腔亮而婉轉,身段柔媚,真是有穿雲裂石之聲,天魔亂舞之態。眾人看得都是如癡如醉,倒是七娘子對京劇本來沒有興趣,只是著力打量崔子秀的舉手投足,卻也沒有看出什麼特別的不同。

  她心裡有事,又悄悄地站起身出了主廳,藉故到偏廳裡,隨便找了一個小丫頭來問了些閒話,偷眼打量起了於翹。

  這偏廳中坐著的都是跟著各家主母來做客的姑娘家們,個個也都是戲迷。此時見了這麒麟班的生旦,也都是如癡如醉,有些城府淺的,竟有隨著兩人的念白微微開口默誦的。於翹自然也不例外,她雙眼放著喜悅的光,直盯著戲台不放,竟是連七娘子的打量都沒有察覺出來,倒是於安發覺了七娘子的目光,偏轉過頭,和她相視一笑。

  七娘子卻倒更放下心來:只看廳內眾少女的情態,就可知道如果有機會的話,她們恐怕也會爭著去看看崔子秀的素顏。追星族一事古已有之,即使是最高貴的少女,也抵擋不住人性兩個字。

  她又有些自嘲:在大宅門裡生活得久了,好像看什麼,都要看出一點嫌疑來。

  七娘子就轉過身悄無聲息地回了正廳,正好一出坐宮唱完了,眾人都互相議論,「果然還是男班的戲經得住品味,尤其是崔子秀,在旦角上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就是太夫人都囑咐七娘子,「一會兒多賞那個旦角幾兩銀子,也別讓他覺得我們小氣了。」

  她這一發話,眾人都有賞賜隨著,來逗老人家高興,也有賞金鏍子的,也有賞十餘兩銀子的,也有隨手脫了下人手上鐲子來賞的,也都是給許家做面子,太夫人自然大悅。七娘子安排出了一盤金珠賞到下頭去,晚上回來就和許鳳佳感慨,「當年琵琶女自述一曲紅綃不知數,這崔子秀也不算差了,唱一齣戲,光是賞錢就有近三百兩,還不算賞下的金鐲子。算起來,是平常人家半輩子的開銷了。」

  許鳳佳也笑道,「這算什麼,畢竟我們大家大族的,行事也有分寸,決不會過分奢靡,那一等商人戶平時請他去唱。我聽林家三哥說,光是給崔子秀一個人的脂粉錢就要五百兩,別的另算,你當他一年能掙多少銀子?」

  七娘子屈指一算,也不禁咋舌,想了想卻也笑道,「全國也就是這麼一個崔子秀了,京城裡上千個戲子,要都和他這樣,那也不能。就是我真的沒有天分,看他是怎麼都看不出個好來,也不知道怎麼那麼多人迷他!妝厚成那樣,卸了妝長什麼樣子都看不出來。迷他什麼呢?一個大男人做出女人的情態來,要迷,也是你們男人來迷嘛,我是不知道女眷們迷他什麼的。」

  許鳳佳望了七娘子一眼,不期然就笑道,「你表哥……」

  見七娘子眉立,他又轉了口笑道,「你表哥說,讓我們明天早點過去,在他家吃個中飯。明早請過安,和祖母、母親打過招呼,我們就出府去。」

  七娘子又哪裡不懂得許鳳佳的潛台詞?究竟像封錦這樣,和皇上有曖昧關係,不管他本人如何,外人看來,總是一輩子洗不去的污點。以許鳳佳的性子,讓他去和光同塵,與封錦培養什麼兄弟朋友間的情誼,雖不說絕辦不到,但口頭上一點便宜,他卻是要占的。這位少年將軍,畢竟還是有少年將軍的傲氣。

  她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教訓許鳳佳,「我一輩子也就這麼一個親表哥,最難得是全心全意地要幫我們,從前你看不起他,我不說什麼。可現在你要用他,又還要在心底看不起他,許鳳佳,你覺不覺得你很過分?」

  許鳳佳抿了抿嘴,淡淡地道,「我不喜歡他,卻並不是因為我看不起他。」

  七娘子再細心一想,就不禁失笑。「幹嘛,你還介意去年的事嗎?早就和你說過了,我和表哥之間清清白白的,沒有一點見不得人的地方……」

  見許鳳佳別過頭去不說話,她不禁更好笑,「喂,許鳳佳,許鳳佳?」

  小夫妻打打鬧鬧,個中旖旎,自然不足為外人道,鬧了半宿,第二日早上起來,自然又言歸於好。兩個人到太夫人那裡坐了坐——難得平國公也在,許鳳佳又是借口要到蕭家去小聚,要把七娘子帶出去一天。

  如若是別家,太夫人說不定還不會放人,不過自從孝安皇后受封之後,林家三爺一下就成了朝野間的大紅人,太夫人非但一口答應了下來,還當著眾人的面囑咐七娘子,「和林家三少奶奶,可以多親近親近。」

  權貴之家,雖然也有自己的風骨,但趨炎附勢,也是人之常情。太夫人這樣說,眾人都神色如常,四少夫人甚至和七娘子開玩笑,「恨不得我能代六弟妹去呢。」

  七娘子彎了彎眼睛,避重就輕。「這也得看性子合得來合不來,或許人家看不上我們,我們也不必搶著去阿附,那就沒意思了。」

  太夫人連連應是,「那是當然,六孫媳這話說得有道理。我們家雖然只是中等人家,但也不是沒有骨氣的。」

  自從七娘子接過家務,太夫人對七娘子的態度,就日趨軟和,非但沒有再綿裡藏針,話裡話外,竟是帶出了幾分真心的欣賞。像如今這樣的對話,從前也就只有五少爺和五少夫人能有這樣的待遇了。太夫人這話說出來,別人猶可,第一個於安就忍不住要去看五房,就是大少夫人,都不免好奇地瞥了五少爺一眼。

  五少爺有了幾分微微的不自然,他抬高了聲調,誇張地和四少爺說起了外頭的公事。——自從去年夏天,平國公親自做主,發落了張賬房一家,臘月裡吳勳一家又跟著倒了霉,五少爺似乎就經常有幾分微微的不自然。

  倒是五少夫人靜若止水,似乎並不以太夫人對六房的恩寵為異,她甚至抬起眼來,衝著七娘子善意地一笑,輕聲道,「六弟妹真是天生當家的料,這不軟不硬,不卑不亢的,才是我們這樣人家行事的道理。」

  七娘子瞳仁一縮,也跟著五少夫人笑了起來。「五嫂真是客氣了……」

  要不是太瞭解五少夫人,恐怕她都要以為,這位冷酷毒辣的人物,是已經被自己整得服服帖帖,不敢有一絲桀驁了。

  她閃了平國公一眼,不禁就在心底歎了口氣。

  這個五少夫人,也實在真是她生平罕見的對手。這小半年來,她韜光隱晦,半點都沒有和自己作對,什麼時候,也都對自己客客氣氣的。在平國公心底的印象分,恐怕是又掙回了不少。

  和這樣的人對壘,拼的就是一個忍字,誰要忍不住先出了招,恐怕就要落於下乘。而五少夫人上一次就吃虧在沒有忍到家,這一次還會不會犯一樣的錯誤,也很難說。

  從許家出來,許鳳佳帶著七娘子到蕭家打了個轉,便告辭出來,由心腹小廝一兩人並立夏跟隨伺候,在四九城裡東折西拐,很快就進了教場胡同盡頭的小院子。

  這一次,封錦依然是親自出迎,不過態度就要隨意得多了,對許鳳佳也不再似第一次相見一樣,客氣中,含了三分的疏離。

  「世子。」他的招呼帶了一絲隨意,「表妹。」

  許鳳佳當著七娘子的面,提起封錦沒有多少好話,在場面上卻要得體得多,他親熱地一把攙住了要行禮的封錦,笑道,「表哥客氣了!」

  又吩咐七娘子,「是我和楊氏要向表哥行禮才對。」

  七娘子抿唇一笑,規規矩矩地向封錦行了禮。「表哥新年如意。」

  經年不見,封錦的風姿,卻還是一如既往,雖然形容有些清減,但那一股溫潤的氣度,卻是被歲月琢磨得更加柔和圓融。他仔細地端詳了七娘子一會,才笑道,「表妹看著也很如意。」

  又瞥了許鳳佳一眼,打趣,「總是表妹夫今年人都在京裡的緣故。」

  許鳳佳頓時縱聲大笑,得意之情,溢於言表。他拍了拍封錦的肩頭,笑道,「表哥難得這樣風趣,怎麼樣,今年冬天很少見到你,問了一圈,都說表哥是身子不好……」

  就和封錦兩個人當先勾肩搭背地進了屋子。

  七娘子微微有些無奈,她搖了搖頭,又自失笑:以許鳳佳平時的倨傲,他能做到這樣,也算是給足了自己面子。就算還透了三分假,也不好再要求更多了。

  封太太和封綾雖然不便出來迎接,但自然打發了丫鬟們出來引導,將七娘子接進屋中彼此見過。封太太就叫封綾幫她看看,「看看善衡是胖了還是瘦了!」

  她眼神空茫,看來是已經全盲,行動都要封綾並丫鬟們引導,才只是半百之年,頭髮卻白了一大半。七娘子看在眼底,不禁也有些心酸,她笑著沖封綾擺了擺手,輕聲道,「舅母請放心吧……世子爺對我很好,小七這一年來,身子骨也壯實得多了。」

  封太太連連點頭,「壯實就好,壯實就好。」

  不禁又流露了幾分感傷。「什麼時候能生個大胖小子,抱來見過舅母,舅母也就……」話說到一半,又嚥了下去。

  封綾和七娘子目光相遇,兩人都是欲言又止:封太太嘴上雖然不說,但心底似乎還很介意封錦到了這個年紀,還遲遲沒有成親。

  可在這件事上,卻沒有人敢於催促封錦,七娘子自然不能去碰觸這個禁忌,看封綾的表情,似乎也並沒有代母親催促兄長的意思。

  七娘子趕快就轉了話題。「去年我來訪的時候,黃先生才離京不久,恐怕和舅母、表姐沒有過多的聯繫。今年如果她沒有回京,只怕也在別的地方安頓下來了,不知道有信到沒有呢?」

  這番話,果然是吸引了封太太的注意力。這位中年婦人頓時一偏頭,關切地望向了七娘子。「善衡這麼著急要找黃先生,是因為纖秀坊的事麼?」

  她提起來纖秀坊,七娘子倒有些汗顏:這一年來自己事情太多,忙得厲害,大太太給的分號又在江南,說起來,是真的沒有怎麼用心經營過這份嫁妝。

  「那倒不是。」她瞥了封太太一眼,多少心事,千回百轉,最終,還是說了實話。「是有一些當年的往事,想要問一問黃先生。只是我們送信的人到了餘杭,卻也是遍尋不遇,當地的人都說,黃先生並沒有回鄉,還反問我們,以為黃先生人還在京裡呢。」

  黃繡娘一個未嫁女子,不在京城,所有人自然都以為她回家去了,沒想到餘杭也沒有她的蹤跡,大秦又不比後世,要找一個人說簡單是簡單,說難也難。這麼一個浮萍一樣的女子,就是死在了半路上,恐怕都不會有人收屍,這下不要說封太太,就是封綾都大有關心之色。「或者可以請哥哥……」

  「你哥哥手中固然有些權柄,但也不是我們閨閣中人可以當作私器隨意指揮的!」封太太卻一下變了臉色,厲聲呵斥。

  封綾頓時就低下頭去,沒有做聲。封太太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才疲憊地對七娘子道,「真是讓善衡看笑話了……正是因為子繡手中權重,他的日子過得才戰戰兢兢的,這麼大的年紀了,連個妻室都不敢有……」

  七娘子心中雪亮:封太太這是預先來堵她的口,使七娘子不好提出由封錦來追查黃繡娘下落的事。

  看來,對於當年的往事,封太太心中也並不是沒有秘密。甚至很有可能,黃繡娘的行蹤,就是她幫忙遮掩。

  她不動聲色地附和了起來。「子繡表哥的確是為國為民,鞠躬盡瘁……」



258登場

  封家人口單薄,一頓中飯也吃得很不熱鬧,男女賓還分了地方,七娘子和封太太、封綾在內堂吃,封錦卻親自在花園裡招待許鳳佳。

  自從許鳳佳回來,七娘子就很少單獨吃飯,許鳳佳出門的時候,也有四郎、五郎不時要進來騷擾,如今和封太太、封綾三人對坐,才覺得家裡沒有孩子,的確是少了些生氣。

  吃過午飯,封太太按例是要午睡的,封綾又忙著伺候老人家,七娘子就告辭出去,「在花園裡散散步。」

  便扶著立夏,在封家的小花園裡走動了起來。

  封家佔地雖然大,但人口卻要比許家少得多。不如小萃錦到了冬天,所有的迴廊都有厚厚的棉簾子,再一關窗戶,升起爐子,真是走到哪裡都是一片暖意。往外張望出去,都可以看得到丫鬟們在小萃錦裡說笑走動的身影。

  七娘子扶著立夏,在小花園裡散了散步,就覺得越走身上越冷。她正打算派人出去問一問許鳳佳的所在,再請封錦進來,談一談六娘子的事,就聽得身後有人笑道,「也就只有你了,吃飽了飯就出來瞎逛,這裡是別人家呢!」

  「你還不是一樣?這裡是別人家的內院呢,你闖進來做什麼?」七娘子回過頭來,笑著嗔了許鳳佳一句,才上前將他領口折好,又皺眉道,「喝了多少酒?這一身的酒氣!」

  許鳳佳不在意地擺了擺手。「也沒有喝多少,就是打了一壺酒在身上,所以你才聞見味兒了。」

  他又低聲在七娘子耳邊交代。「我勸了一番,看著你表哥已經有心動的意思了,就差一點火候,一會兒你去說六姐的事時,再加一把勁,沒準他也就跟著下台了。」

  雖說許鳳佳喝過一點封錦的乾醋,但兩夫妻還是很快就達成了默契:六娘子的事,還是得讓七娘子自己和封錦說。

  七娘子會意地點了點頭,目送著許鳳佳順著迴廊拐進了淨房,才笑著對立夏道,「走,我們回內堂去坐一坐吧——在這裡站久了,真是從心底要冷出來。」

  立夏也低聲歎息道,「看著舅太太那個樣子……奴婢也覺得,榮華富貴,也是無味得很。」

  也就只有立夏和七娘子的關係,才能說出這種話來了。

  七娘子想到多年前,封太太於困苦中時,身上猶帶著的不屈鬥志,又想到如今封家在權錢之下的萬般寂寥,一時間也是感慨萬千,慢慢地歎道,「的確,榮華富貴,是真比不過含飴弄孫。」

  一時間,她又想起了九姨娘,想起了近在咫尺的密室花園,想起了宮中的連太監。

  千古艱難寂寞,總有很多遺憾,是人力所無法彌補的。

  #

  等封太太睡下了,封綾就脫身出來招待七娘子,又和她說些家裡的瑣事。

  雖然說兩人見面次數不多,但對這個特立獨行的表姐,七娘子卻頗有好感,許家家事,不能說的,她當然絕口不提,卻也有很多能說的趣事。七娘子便撿出來和封綾說了,又笑著提了幾句四郎、五郎的起居瑣事。

  「家裡有個孩子,就忙得個不得了了,更別說還有兩個小少爺。」七娘子一邊說,一邊觀察封綾的臉色。「這一年來,我也沒有什麼心思繡東西,統共到了年尾,也就是做了幾個肚兜,偏偏兩個小孩子長得太快,年頭量的尺寸,到了年尾,已經小得多了。」

  封綾目光閃動,聽得大為嚮往。「日後等善衡你生了孩子,一定時常抱到我們這裡來給我看看。」

  她不禁也流露出了少許寂寞。「平時除了照顧娘親,打理家務,我也沒有多少事做。」

  七娘子就相機勸她,「雖說做人媳婦也有許多苦處,但是夫妻之樂、天倫之樂,也是不可或缺。你要是不想受做媳婦的苦,大可以坐產招夫……」

  封綾面上也不是沒有心動,她咬著下唇,沉吟了半日,才低聲道。「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念頭,尤其是哥哥……看著也不像是要娶親的樣子,封家的姓氏,也不能就此斷絕。只是我們家情況太特殊了一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就是有這個念頭,也不知道該怎樣物色……」

  七娘子想到封錦的敏感身份,一時也是無語,她所往來的人家,大部分非富即貴,就算小部分家境平凡,背後也無不有軍政界龐大的力量作為靠山——否則又怎麼有身份和她往來?封綾的婚事,就算是她想要出力,也是有心無力。

  兩人正是相對無言時,外頭來報:封錦請七娘子到外頭小書房去,有事要和她商量。

  兩人份屬至親,七娘子又已為人婦,不用同封綾一樣,嚴謹地遵循男女之間的分際。她帶著立夏出了內院,自有人前後引導,將七娘子簇擁進了小書房裡。

  封錦就正站在小書房外頭的一座小小的暖房裡,透過毛玻璃看過去,他似乎正彎著腰,侍弄著一株蘭花。

  當時雖然玻璃已經不是什麼難得的東西,但能在書房外頭,隨手就建了一座玻璃暖房,這樣的手筆,非大戶人家,也沒有這樣的魄力。

  七娘子進了暖房,頓覺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她隨手合上門,將立夏也留在了外頭。

  只看封錦懂得將見面的地方安排在玻璃暖房裡,就知道此人能坐到今天這個位置,的確不是僥倖。

  儘管有兩件事,是只有七娘子向封錦交待清楚,他才會出手幫忙,儘管許鳳佳也並不太善妒,但兩個人關在屋子裡說話,始終有幾分犯忌,許鳳佳嘴上不說,心底未必不會在意。而在玻璃暖房裡說話,一舉一動,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丫鬟們就在外頭守著,就有了幾分光風霽月的味道。

  封錦是連這樣細微的地方,都能考慮、安排得如此妥當。叫人心頭熨熨貼貼的,挑不出一點毛病來。

  見到七娘子進來,他就直起身來,拿過細布,擦拭著多少沾了泥土的雙手。

  「嗯,有了幾絲紅暈。」認真地審視過了七娘子,他才笑著點了點頭。

  七娘子心頭就是一暖。

  儘管一年也見不到一兩次,但每一次見面的時候,她總是能感覺得到封錦誠摯的關心。

  「表哥卻有幾分消瘦了。」她也關懷地檢視著封錦,誠懇地道。「是否這一向,並不太開心?」

  如果說去年此時,封錦是一朵盛開的花,儘管寂寞,卻依然盛放,那麼此時此刻的封錦,卻已經有了幾分憔悴,就像是一尊蒙塵的瓷器,雖然美麗,但卻寂寞得過了頭。

  封錦微微一笑。

  「善衡這是明知故問。」他的態度意外的坦然。「雖然早有準備,但走到這一步,我又怎麼能開心得起來呢?」

  沒有等七娘子回話,他又問道,「聽表妹夫說,你有兩件事,想要私底下托我……他對你好嗎?」

  七娘子微紅了臉,沒有答話。

  她也不需要再說什麼,封錦已經欣然一笑。「今年看到你,你看來就開心得多了。」

  見七娘子臉上的紅暈,漸次深澤,他又悠然道,「有什麼事,連表妹夫都不能代為開口,要親自對我說起?我倒有了幾分好奇——善衡你坐下說。」

  這間花房其實並不太大,只有十餘株蘭花次第擺放,在深處裡有一處石桌椅,上頭還有文房四寶:看得出來,這裡是封錦時常起居的地方。

  七娘子就款款移步到桌邊坐下,將小松花一事說了出來。「其實這件事畢竟牽扯到許家的家醜,升鸞心高氣傲,雖然默許了我想表哥求助,但卻無論如何也不能親自開口。」

  頓了頓,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這麼小的事,也要來麻煩表哥,真是大材小用,不過……我也是實在想不到別的辦法了,只能求助於表哥……」

  封錦已經在她對面落座,微蹙雙眉,聽得很用心。

  要不是七娘子已經見慣了美人,更是與六娘子朝夕相處過一段不短的時間,當會為他這凝神靜聽的美色所迷。

  「這件事雖然不大,但關係卻決不在小。」他乾脆地答應了下來。「事關你五姐,子繡當然會盡心盡力。」

  又反過來責怪七娘子,「人命關天,你很該早些打發人來和我說,又何必耽擱到今日。」

  七娘子忙從懷裡取出了幾張紙。「此女街坊間都叫她大妞,姓肖,這是她娘家全家人的名字與履歷——這些資料,也是我年前囑咐人打聽得來的,過年又忙,也就耽擱了……她的夫婿名叫邱十三,當時在煤炭胡同裡憑了一戶房子過來求生的,平時寡言少語,和周圍的人來往不多,就是這個名字,也都是費了很大力氣才打聽出來的。來了沒有多久,就看上了肖大妞,托人到肖家提親後,很快就結了婚事,小夫妻一起南下去投靠親友了。」

  一邊說,她一邊很有些不好意思,「這麼一點資料……也實在是為難表哥了。」

  封錦卻是神色莫測,接過七娘子手中的資料,翻看了半晌,才道,「邱十三這個名字,我似乎有一些印象,不過也很難說。畢竟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很多,再者我也不記得是在哪裡看過這個名字……我回頭查一查,一有消息,就給表妹夫送消息。」

  七娘子不禁大喜,「多謝表哥。」

  想到她的第二個請托,一時間又有些難以啟齒,頓了頓,才低聲問,「說起來,表哥在京城也沒有多少親戚,就算您不願和楊家來往。可我與升鸞卻都是把你當親人看待的……」

  她含而不露,問的卻是封錦是否打算將兩人的親戚關係化暗為明,讓許家從此多一戶親友來往。

  這個問題,牽扯到的彎彎繞繞,可就不僅僅是封錦的意願了。

  封錦當年為了吸引眾人的目光,可以說是不惜前程,以探花的身份,不斷強調他和當年的太子如今的皇上之間那曖昧的關係。固然是收到了吸引魯王目光,為太子贏得佈置空間的作用,但後患無窮,他自己也就終身無法洗脫與皇上的緋聞。尤其是當這緋聞還並不是空穴來風的時候,他寧願低調行事,當然有很多理由。

  可如今他執掌燕雲衛,和連太監關係又很緊密,說起來也算是大秦特務頭子,等閒的御史,敢得罪他的也已經並不多了。封錦有官職在身,有進士出身,如果和宮廷劃清界限,不再過從甚密,他臉皮一老,一點點緋聞,也不算什麼。時日已久,大家也就這樣忘記了。

  當然,這樣做的前提,還是要和皇上劃清界限,從戀人關係,回歸到君臣關係。七娘子相信,以封錦的能力,即使沒有這一段情來維繫皇上對他的恩寵,他也依然可以坐穩燕雲衛的位置:不管怎麼說,就算分了手,情分也還是在的。否則這小半年來,封錦堅決不肯進宮與皇上相見,如果皇上只是將他作為一般的孌寵看待,他也早就被整得找不到北了。

  對這個九五之尊,七娘子是一點都不敢等閒視之。

  可這一步,還是要看封錦本人到底願意不願意跨出來了。至少在去年的這個時候,他寧願繼續低調行事,背負著佞幸的名聲,也不願意斷絕和皇上的關係,甚至是將這份關係保持低調,從而洗白自己的名聲。

  可去年的這個時候,牛淑妃和六娘子,也都沒有身孕……

  這樣複雜而微妙的情緒變幻,七娘子僅僅用一句話,就問了出來,卻又問得巧,給封錦留下了迴避的餘地。

  封錦目光閃動,玉一樣皎然的容顏上,千般情緒,一閃即逝。

  他忽然歎息,「像善衡這樣蘭心蕙質的女兒家,真是我生平僅見……有很多話,表哥也只能和你說了。」

  「這一輩子,我封子繡也難免行差踏錯,往回看的時候,後悔的事,更是數不勝數。可是這一生唯獨一件事,我從不曾後悔做過。」封錦的眼裡有了一絲笑意。「或者我這一輩子,就毀在了一個情字上,也是難說的事。」

  「為了他這個人,對不起天下,對不起親人——也都要對不起了。這是我的一點任性,請善衡不要責怪表哥。」他的雙眼彎了起來。「善衡會不會責怪表哥呢?」

  這一刻的封錦,實在如中秋那一夜,龍船上的六娘子一眼,美到了極點。然而他的美,卻要比六娘子的美更寂寞了一些,也是因為這寂寞,反而顯得更動人。

  七娘子搖了搖頭,她真心實意地答,「只要表哥自己開心,小七又哪來的資格,對你評頭論足?」

  頓了頓,她又道,「只是表哥既然做如是想,又何必迴避皇上,不肯進宮呢?」

  這還是七娘子第一次明確地提到了皇上這個稱呼。

  封錦眼中,便有狡黠一閃即逝。

  「愛是真愛他,手段,卻也不能沒有。」他輕聲說。「縱使他也是為了子嗣,出於無奈,我卻不能讓他以為,我與別人,可以兼得。」

  七娘子一下恍然大悟。

  難怪封錦是從去年皇上臨幸牛淑妃開始,便不肯再進宮與皇上相見。他並不是介意皇上為了子嗣,去親近別人,而是不肯因此而將就,而毀卻了自己的珍貴。

  自己都不把自己當回事,願意委曲求全了,又怎麼能讓人將你看高?

  在這一刻,這個少年成名,權傾天下的特務頭子,到底是在七娘子跟前露出了自己的一點心機。雖然只是這一點小事,但見微知著,他的心術,可想而知。

  七娘子頓時就打消了為封綾開口,勸說封錦領養一個男孩的念頭:似這樣手段非凡,心機深沉的人物,自然不會考慮不到這一點,很多事,也不是自己可以妄加議論的。

  她沉思了片刻,斷然道,「一事不煩二主,既然如此,善衡也就不吝開口了。」

  就毫無遮攔地將六娘子的好消息,告訴給了封錦知道。「這件事現在連皇上都並不知道,不過,能穩住這一胎,對表哥來說,終究也是有利的。」

  以封錦的聰明,當然不會不知道皇上的繼承人越多,他得回皇上全副心思的時間也就越早。

  再說,皇上總是有一天要龍馭上賓的,如果這一天來得比封錦去世的那天更早——他多少也要為將來留下一線伏筆。穩住六娘子這一胎,於他是一拍幾響,好處多多。

  封錦果然眼神閃動,沉吟了半日,才道,「這件事,還是讓我來安排,比讓連世叔安排更妥帖一些。畢竟連世叔進進出出,在皇上身邊的時間更多,很多事,他瞞著皇上,心裡是有幾分過意不去的。」

  七娘子微微一笑,低聲道,「就是由表哥告訴皇上,又如何呢?」

  以封錦的身份,要知道六娘子有胎,倒並不是件難事。權仲白私底下告訴他,也不算是亂嚼舌根。他雖然因為自己的理由,不肯與皇上相見,但卻並非因為妒忌,肯為六娘子暗地裡保胎,皇上知道了,只有感動於他的寬容和犧牲。而如今後宮亂成了一鍋粥,想必以皇上的心術,也不會將六娘子肚子裡那個很可能是男丁的小胚胎拿來冒險,他不開口,六娘子還是可以保持低調,秘密養胎——又有了來自九五之尊明裡暗裡的照拂。

  許鳳佳出言勸說封錦,讓他軟化,這也是看在皇上的情面上:這個安排,幾方都落了好處,都為皇上做了人情。就算皇上明知道是做作,姿態擺在哪裡,他不領情也難。而能讓九五之尊欠一個人情,這裡頭蘊含了多少好處,那也是不用說的。

  封錦思忖了半晌,才點頭吁了一口涼氣。「善衡若是男子,子繡簡直無立足地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25 08:48 PM

259提拔

  過了正月,宮廷中反常的安靜,由於太后身體不好,皇后的千秋節,眾位誥命們也沒有進宮請安。一時間眾口紛紜,都道太后恐怕是要不好,宮中才一點都不敢張揚。

  焦閣老本人在二月初終於上書乞骸骨,朝廷中也是熱鬧滾滾,平國公和許鳳佳各有各忙,一個忙著和大老爺濃情蜜意,暗通款曲,一個忙著為皇上打點廣州一帶孫立泉的諸多要求,儼然成了下南洋一事的後勤大總管,反倒是內院裡比較清閒。四少夫人一心一意,只是侍奉著四少爺,五少夫人也是反常的安靜,見了七娘子,只有比一般人更加客氣。

  大少夫人更不必說了,二月裡去廣福觀上了一次香,回頭敏大奶奶又上門來找七娘子坐了坐,如此悠閒而不平靜地打發著自己的日子。三個妯娌,是一個都沒有為七娘子添堵,再加上許夫人出正月就去小湯山繼續靜養,七娘子在府中要應酬的,也不過就是太夫人一人罷了。

  因為於翹婚事將近,范家人已經派人上門提親,要行問名之禮,這一陣子也有一些瑣事,需要七娘子親自決策過問,她的日子雖然安靜,但卻並不太悠閒。——還有林山家的、彭虎家的都挪了位置,空出來的兩個肥缺,她自然要安插自己的心腹進去,新人上任,就算有老人全心全意的扶持,總也要上上下下都打點精神,免得出了差錯,又給五少夫人可乘之機。

  這一日在西五間內,她將一旬內眾人的報告都發還了回去,道,「上頭紅筆圈出來的部分,都是有疑問的,大家看了,今天下午來找我解釋一下。還有幾個媽媽有事沒有記檔的,自己記得住,下午也過來說一說,記不住就算了。」

  這話雖然平平無奇,但眾位管事媽媽,卻是都聽出了一身的冷汗:有事沒有記檔,是真忘了還好說,要是故意忘了,被這位主兒知道,別看她現在說得波瀾不驚。到時候在私賬上記一筆,到了年終來算總賬的時候,拿出來當著眾人的面,一件一件地問了,那可是極下臉面的事。更別說問完了,沒準就是雷霆手段在後頭等著……因此忙都各自尋思,是不是漏了幾件事沒有上報,又被相關的幾個別人報上去了。或者是幾件虧心的事,被哪個對頭打聽去了,暗暗地告訴了少夫人。

  七娘子又吩咐了幾件瑣事,「雷媽媽記得要和外頭說明白,揚州天氣熱,我們不要太多的厚料子,倒是薄料子得多買一些,免得五姑娘到了當地,一大堆衣服是沒辦法穿的,那就不好了……」

  「還有盛媽媽,我已經問南邊的三姑太太寫信,要了兩個當地的媽媽過來,現在應該是已經到了。你讓她們沒事的時候,教一教丫鬟們聽說揚州話:江南一帶的方言,可不是初來乍到就聽得懂的。」見雷鹹清家的答應了下來,七娘子又想起來吩咐盛錦家的。「沒事的時候,你也逗著兩個媽媽說一說老家族內的事情。有上進的小丫鬟,自然會聽去的。到時候挑陪嫁,你們心裡也有個數。」

  盛錦家的就忙奉承,「所以說這世子夫人安排得好了,真是不知道這心肝是怎麼能生得這樣巧。這手段,真難為世子夫人想得出來!」

  於翹嫁到揚州以後,娘家遠在京城,自然要依靠族內的幾房親戚,能從兩個媽媽口中多瞭解一下許家族裡的情況,到了當地,自然也方便打開局面。而能夠看透這一點的小丫鬟,自然是心思靈動,跟在於翹身邊,也算是多一個幫手。七娘子這一番安排,輕描淡寫,卻是沒有一處不透著妥當,也難怪盛錦家的要這樣奉承了。

  眾人也都跟著道,「世子夫人的安排,那是再沒得說的!」

  七娘子只是笑,她漫不經心地道,「哎呀,也就是大面子上敷衍得過去罷了。還得要諸位媽媽多幫襯些,我才不會出乖露醜呢……」

  一邊說,一邊站起身子,笑著打發了眾位媽媽們下去。

  眾位媽媽們一散盡,立夏頓時帶了中元、下元等人坐在桌邊,開始將諸位媽媽的報告統一謄譽抄錄出來。七娘子托腮看了一會,不禁笑道,「我這一當家,每年買紙都不知道要多花多少錢,記得還是這麼沒所謂的東西,太過浪費,真是該打

  「口說無憑,這也是難免的事嘛。」白露一邊抄寫一邊笑著和七娘子嘮家常。「白紙黑字,這就賴不掉了。難不成還有什麼辦法,是又賴不掉,又不廢紙的?」

  「怎麼沒有,這叫辦公無紙化嘛。」七娘子接了一句,見眾人面露不解,自己笑了半日才道,「逗你們玩呢,儘管寫著吧——下元去取兩個孩子的報告來我看一看。」

  四郎、五郎自從過了正月十五,就已經開蒙上學。定國侯府的先生果然教學質量過硬,講課很是有趣,甚至還畫了不少圖冊,幫助孩子們認字,這兩個孩子人又都很聰明,才一個月不到,已經認識了上百個字,百家姓也會背了。平時很愛上學,七娘子定了每隔五天休息一天,到了休息日裡,還念著去找先生玩。

  七娘子讀了幾頁紙,見兩個孩子離了養娘,也不過吵鬧了幾天,便不再惦記,而是轉而和谷雨、春分關係越發密切,並且由於每天都要出門上學,生活有了重心,往常的淘氣也就大為減少,不禁越發欣慰。到了半下午等孩子們和許鳳佳都回來了,便安排道,「也把兩個孩子帶到樂山居裡去,給曾祖母請安。」

  四郎、五郎既然開蒙,七娘子就不像以前那樣,把他們拘束在明德堂裡,等閒不准外出走動。不但經常打發他們到至善堂去玩耍,也會偶然帶著兩個孩子,進樂山居去給太夫人請安。

  太夫人就算心底再看不上兩個孩子,當著曾孫的面,總也是表現得比較和藹。四郎、五郎都挺喜歡這個和和氣氣的曾祖母,聽說要到樂山居去,一律歡呼起來。谷雨和春分忙一人抱了一個,一邊低聲哄著,一邊又嚇唬,「到了樂山居還這樣鬧騰,明兒告訴先生,打你們的屁股!」

  四郎、五郎最怕就是被先生訓斥,一聽這話,都安靜下來。五郎脾氣大,就扭動著身子要七娘子抱,「谷雨姨姨壞!」

  七娘子笑著接過五郎,又瞟了許鳳佳一眼,許鳳佳摸了摸鼻子,上前抱過四郎:這孩子目光灼灼,已經是羨慕地盯著五郎有一會兒了。此時被許鳳佳抱著,這才喜笑顏開,摟著許鳳佳的脖子道,「爹,四郎背千字文給你聽。」

  四歲的孩子,已經會背千字文了!

  七娘子心中不禁感慨得很,就和許鳳佳商量,「課業的進度是不是快了點?或者和先生說一說,還是慢慢地教,不要累著了孩子們。」

  許鳳佳很不以為然,「多得是心急的人家,三歲就叫孩子們開蒙去,四歲的時候,已經要學千家詩了。權子殷四歲的時候,湯頭歌訣都背得滾瓜爛熟的……壽哥、福哥能不落後於同儕們,已經算是不錯啦。」

  七娘子摸了摸鼻子,不敢再多說什麼,又低聲問他,「今天你進宮去,姑姑派人來看你了沒有?」

  六娘子吃了七娘子送進宮的保胎藥,這個月頭又請權仲白去扶平安脈。七娘子雖然沒有進宮的借口,卻也輾轉托封錦帶話,建議六娘子將這件事告訴了許太妃。

  胎已經坐穩,又得了皇上的默許,要低調行事,許太妃自然不會不知趣地將這件事嚷嚷出來。而有許太妃的幫忙,兩邊要傳遞消息,就簡單得多了。

  「姑姑派人出來報了平安,說自己一切都好,要我們也安心度日,等待相見的機會。」許鳳佳漫不經心地道,「老人家能夠平安,見不見面,倒是無所謂的事,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七娘子自然除了點頭,再沒有二話,許鳳佳便滿意地道,「我也就是這樣回她的……」

  兩夫妻一邊說些閒話,一邊進了樂山居,眾人見到四郎、五郎,都笑道,「稀客稀客!」

  太夫人更是歡喜,她半傾過身子,招呼道,「孩子們,到曾祖母身邊來。」

  四郎、五郎蹦蹦跳跳的,一下就從七娘子、許鳳佳身上下來,奔到了太夫人身邊,抱著太夫人的手笑道,「曾祖母!」

  七娘子忙給谷雨春分使了眼色,令兩人看顧孩子,自己和許鳳佳行了禮,也就各自歸座。不多時平國公進來,看到四郎、五郎也很喜歡,又親手抱到了自己的腿上,笑著逗弄兩個孩子,「千字文會背了沒有?」

  小孩子學會了一點東西,哪有不賣弄的?四郎當下就朗聲道,「我會我會!」

  就和五郎你爭我搶地背了起來。

  平國公不禁大悅,捻著鬍鬚聽完了,誇了兩個孩子,又誇七娘子,「你帶得好。」

  就是大少夫人也含笑道,「別看四郎說話晚,是真聰明,我們三郎比他大一歲多呢,不如他聰明。」

  三郎許和光乃是通房所出,雖然大少夫人看得好,但卻也到底不是她親生的。

  七娘子見三郎有不豫之色,不禁就在心底歎了口氣,才要把場面圓一圓,太夫人已經笑道,「說起來,我倒是想到,六孫媳進門也有一年了吧?怎麼樣,肚子有消息沒有?」

  這還是太夫人第一次明確地關心七娘子的子嗣問題。

  眾人就隨著太夫人的這一句,全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心中一提,卻是先飄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表情平靜,正低頭哄著女兒和賢喝茶,似乎對太夫人的問話並不太關心,神色間更是難覓半點得意,似乎太夫人的這一問,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老人家本來已經漸漸對她有了幾分欣賞,忽然間在大庭廣眾之下,這樣高調地提起子嗣的事,不是五少夫人在背後弄鬼,難道是最近和她沒有一點衝突的四少夫人?

  也罷,如果她的手段就只是這樣,那是最好。

  七娘子又看了看許鳳佳,見他低頭喫茶不語,才似笑非笑地道,「倒是還沒有。升鸞一心事業,平時也很忙碌,對幾個通房都不很上心。一年了,肚子裡都還沒有消息……小七正想請祖母開恩,再賞我一個美人兒呢。」

  太夫人和五少夫人不禁齊齊一怔。

  從來都聽說楊善衡最是善妒,雨露均沾四個字,似乎是從未聽說。自從世子回了京城,就是正房獨寵,兩個姨娘不要說承恩,就是院門都等閒出不來。還打發了一個陪嫁丫頭回去嫁人:這明裡暗裡一打聽,也是有說不出的文章。

  還以為這件事,必定是她的軟肋,就算不如莫氏一樣一戳就跳,也必定是軟硬不吃,絕不會痛痛快快地答應下來。

  而以平國公的見識,這一點內宅婦人的小心思,又哪裡瞞得過他的眼睛?

  五少夫人更是多了一重心思:當年韓氏倒台,本來按序齒,應該是莫氏掌家,這要不是莫氏當年出手算計了通房,一屍兩命,使得平國公從此對她多了看法,恐怕還輪不到自己當家……男人最忌諱的就是女人善妒,致使家宅不寧。只要楊善衡一句話說不好,只怕平國公就會不快起來,自己再推波助瀾煽風點火——

  她忍不住抬起眼來,飛快地瞟了楊善衡一眼。

  卻恰恰對上了楊善衡的眼神,此女竟對她彎了彎眼,才又別開了頭去。

  五少夫人心底一下就很不是滋味,一時間,竟有了難得的惘然。

  太夫人更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軟不軟硬不硬的,滿心的苦澀,真是說不出來。她看了平國公一眼,心中多少想法,逐一流過:去年才賞了一對美人,眼看著不見寵,再安排人進去。兒子看在眼裡,恐怕也覺得自己的手,升得太長了些。

  平國公也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戰戰兢兢的庶子了……

  她就擺了擺手,大度地笑了笑,「我這屋裡又哪有什麼靈巧的丫頭?就是有,也不捨得給你們——老婆子是要自己用的!」

  眾人頓時捧場地笑起來,太夫人待得笑聲歇了,才道,「依我看,六孫媳就自己提拔一個吧,大戶人家,院子裡沒有幾個人,那也不好看。」

  七娘子頓時滿口答應,「我也久有這個念頭了。」

  她滿面春風,竟是沒有一點不快,又主動沖許鳳佳笑道,「我平日裡看著玉芳這丫頭就好,世子爺要也覺得不錯,今晚就給她開了臉吧?」

  許鳳佳翻了個白眼,才甕聲甕氣地道,「你說好,那就好吧。」

  楊氏行事,真是光風霽月,有大家風範……

  平國公眼底閃過了一絲深深的滿意,他開腔笑道,「你媳婦這樣賢惠,管家也辛苦,世子要仔細些,可不要慢待了她,讓她在家也不得安生。」

  這是□。裸地提醒許鳳佳,萬萬不能寵妾滅妻,給七娘子撐腰了。

  五少夫人就像是吃了一片青橘子,頓時是一嘴的酸味,直往心裡鑽,她抿了抿唇,又瞥了七娘子一眼,這才垂下頭去,沒有說話。

  一回了屋子,就埋怨五少爺。「全家就是你,貪花好色……真是沒出息!你看看人家六房!是搶著答應下來的,就怕老太太不給人!哪裡和你一樣,我不說,你自己私底下去求老太太賞人……」

  五少爺振振有詞。「那是人家六弟媳大度!你不多學著點——」

  五少夫人氣得一口氣差一點就沒喘上來,她白了五少爺一眼,「你還看不出來?楊善衡是把你六弟捏在了手心裡!要他往東,他會捨得往西去麼?」

  更傷人的話在喉頭打了個轉,到底還是被她嚥了下來。

  五少夫人就背過了身子,「再說,不去向老太太要人,是怕老人家對你失望!年紀輕輕的,有了兩房姨娘還不夠?還要抬舉第三個?你看看大哥、四哥,世子,有你這樣荒唐嗎?老人家養育你一場……你忍心讓她不舒服?」

  五少爺頓時矮了半截,他好聲好氣地給五少夫人賠不是,「你別生氣,別生氣嘛。六弟那不也是見色心動嗎?六房這個玉芳我也看過兩眼,人長得很漂亮。男人嘛,見了美人兒,哪裡有不動心的,六弟妹那要是裝出來的大度,恐怕也裝不了幾天……」

  五少夫人滿心的煩躁,恨不得一下全傾倒出來,倒在五少爺頭上,她氣哼哼地轉過身去,不再搭理五少爺。「和你說話,真不如對牛彈琴!」

  過了幾天,七娘子果然帶了玉芳出來,給太夫人請安。「伺候過世子,也算是半個姨娘了,也讓她在您跟前混個臉熟。」

  玉芳這丫頭雖然得了體面,但卻是滿臉說不出的幽怨和委屈,見了太夫人,更是和見了貓一樣,趕忙跪在地上請安,聲若蚊蚋,「奴婢見過太夫人。」

  幾個妯娌們仔細打量了一番,又互相使了眼色,四少夫人張口要說什麼,看了許鳳佳一眼,又歎了口氣,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卻並沒有說話。

  太夫人也別有深意地望了許鳳佳一眼,見許鳳佳悠然自得,並無半點不對,她也跟著四少夫人,歎了一口氣,這才意興闌珊地道,「起來吧。」

  玉芳卻不敢就起來,而是轉過頭看了七娘子一眼。

  她也把對七娘子的忌憚和恐懼,表現得太明顯了一點。

  七娘子眼中微光一閃,她又笑了,「讓你起來,你就起來嘛。」

  她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讓玉芳站到了自己後頭,又轉過身子,親密地和許鳳佳喁喁私語起來。

  這一次請安之後,玉芳就再也沒有在人前現身——七娘子改為不時帶王姨娘出來走動。

  王姨娘臉上雖然多了笑模樣,但也還是胯窄眉緊,一臉的處女之態。

  不過這一次,就連太夫人也都沒有了追究的興致。



260勇氣

  進了三月份,牛淑妃終於生產:雖說這一胎才只有七個月,但到底還是磕磕絆絆地將孩子生了下來——還是個男嬰。

  皇上不好女色,後宮人口單薄,除了太子之外,已經多年沒有添丁,如今皇次子誕生,朝野上下頓時是一片歡騰,而正在此時,錦上添花,寧嬪又被神醫權仲白扶出了喜脈,朝廷上下接二連三傳出了好消息,是一掃政局的動盪,頓時讓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入到了宮中。

  都說七活八不活,皇次子雖然早產,身子骨較為孱弱,但在權仲白等人的悉心照顧之下,過了洗三依然很是健朗。皇家添丁,照例也有些儀式要進行鋪排,七娘子等誥命自然不會被遺忘,好在三月已經初春,眾人在坤寧宮外朝賀皇后的時候,也沒有挨多少凍。

  添丁雖然是喜事,但畢竟比不得新年大朝,非但許夫人沒有回京,太夫人也不曾進來,就是幾個妯娌都托故不來,倒便宜了七娘子輕省,從坤寧宮出來,她留二娘子陪皇后閒話,自己就跟著許太妃派出來的小太監,直進了仁壽宮。

  六娘子也就正在仁壽宮裡和許太妃喫茶,見到七娘子,她一下站起身來,親熱地叫,「七妹,快別行禮,到我身邊來坐!說起來,也有小半年沒見你了!」

  就是許太妃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裡,也都多了幾分尊重和喜愛,「怎麼樣,今兒在慈寧宮前沒有凍著吧?」

  雖然進了三月,但北地天氣冷,春天的風也透了硬,六娘子是得了皇后的旨意,這一次朝賀就沒有露臉,而是在許太妃身邊陪伴。

  七娘子細細地審視著六娘子的神色,見她面色嫵媚,雖然臉頰豐滿了不少,但卻更有少婦的風韻,看著容光煥發,神完氣足,不由就放下了一半心來,笑道,「天氣已經很暖了,沒怎麼凍著,倒是穿了大禮服,很有些燥熱。」

  許太妃二話不說,就吩咐人,「來取一套我家常穿的襖裙給世子夫人換了!」

  又偏過頭招呼七娘子,「今兒就在仁壽宮裡吃了午飯再走吧。」

  七娘子不免有些躊躇,「只怕還是要看慈壽宮那邊——」

  許太妃頓時和六娘子相視而笑,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太后現在又哪有心思來管別宮的事呢。」還是六娘子為七娘子解惑。「再說,有肚子裡這塊肉做金字招牌,留七妹吃個飯罷了,就是皇后娘娘,也不會在這時候說話的。」

  宮中密事,外人無由得知,七娘子不禁神色一動,有了探尋的神色。「聽說皇后娘娘和皇上鬧得很不愉快……」

  許太妃就和六娘子交換了一個眼色,六娘子開口要說話時,許太妃又擺了擺手,「這樣費心機的事,寧嬪你就別開口了,還是我老婆子來說吧。」

  只看許太妃這麼一個安排,就知道她對六娘子的喜愛,倒的確是有了幾分真心。

  本來宮中女子最是寂寞,就是少一個伴,六娘子的性子又那樣天真可愛,會和許太妃投緣,雖然是意外之喜,卻也是意料中事:很多事就是如此,一個善意的開端,往往就能牽扯出一連串善意的結果。

  七娘子就洗耳恭聽許太妃的敘述。

  「自從牛淑妃有孕,我們寧嬪又暫時沒有消息,宮中就斷斷續續,有了些動靜。太子有好幾次,不是被先生責罵,就是小病小痛,宮中的日子就不大太平了。」許太妃若有深意地一笑,七娘子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

  「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就這樣不甘寂寞了……」她喃喃地感慨。

  「誰又說不是呢!」六娘子迫不及待地搶了一句,又在七娘子與許太妃的白眼中縮了回去,咕嘟著嘴,「好嘛、好嘛,小六不說話就是了。」

  「牛淑妃的手段和皇后比,顯然是要差了一著,皇后以不變應萬變,很快,倒是皇上親自開口訓斥了牛淑妃。」許太妃眼底也不禁現出了一絲欽佩。「我早就說過,皇后出身世家,從小受到嚴格的教導,的確是母儀天下的不二人選。皇上就算和她不親近,心底到底還是很尊重皇后的。」

  「不過,牛家人卻並不這樣看,尤其是牛淑妃,自從有了身孕,看太子爺眼裡幾乎都要出火……偏偏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的胎也有些不穩了。」許太妃的話,意味深長,「如若手段得當,一件壞事,也可以變成好事,而一件好事,也可以變成壞事。宮中的日子,從此就熱鬧了起來。」

  牛淑妃想栽贓陷害皇后,借此穩固自己的地位,可以說的確是將腹中的胎兒利用得淋漓盡致,達到了利益最大化。想來她的胎兒如果出事,得利者當然非皇后莫屬,這兩個重量級人物的龍爭虎鬥,也的確是可以將後宮攪得雞犬不寧。

  七娘子已經知道緊接著就是權仲白回歸,扶出牛淑妃胎沒有坐穩,太子有腎精虧損的徵兆,新一輪腥風血雨又掀了起來,就在此時,六娘子懷了龍脈——她皺眉聽著許太妃細細的敘述,半晌才問,「那麼太子的腎精虧損之兆,到底是不是牛家人在背後弄鬼……」

  許太妃面色頓時一沉,她輕聲道,「這話,也就是對你說了,就是回家去,也不要透露出一星半點來。」

  見七娘子會意地點了點頭,她才續道,「安王和太子一向在一起讀書,兩個人年紀相近,太子有什麼事,偶然也會透露出一兩句給安王知道……聽起來,這一位像是不知被誰給帶壞了,小小年紀——今年才八歲呢,就學會了……」

  她做了個手勢,沒有再說下去,七娘子就已經不禁跟著倒抽了一口冷氣。

  小孩子這麼小就學會自瀆,且不說生育能力受影響,第一個發育就肯定跟不上,古代的醫療條件又不好,如果太子爺一直沉迷於此恐怕沒有幾年,身子骨就要徹底淘空了。

  「這可不是什麼小事!」她壓低了聲音,「皇后娘娘竟是一點都不知道?」

  許太妃望了六娘子一眼,她笑了,「很多事,太子會和小玩伴說,卻未必會告訴給母親知道。皇后現在,還被蒙在鼓裡。」

  說到現在兩個字的時候,許太妃的咬字特別清楚。

  七娘子一下就明白了過來。

  恐怕太子爺的**會不會被皇后知道,還要看六娘子這一胎,是男還是女。

  她心下一下就有了些不忍:那畢竟還是個孩子!

  緊接著,又有了一絲隱隱的戰慄,興奮與擔憂幾乎是在瞬間,就已經湧上了心頭。

  這可不是什麼鬧著玩的事兒,六娘子這一胎要是男丁,眼看著兩個哥哥身子骨都並不會太好,將來說不準,這太子的位置就要落到他頭上。

  到時候,有這麼一個閣老外祖父,幾個姑父也都是權傾一方的人物,楊家許家這一脈的聲勢,幾乎是沒有人可以匹敵的了——可往往世間事,總是盛極而衰,在烈火烹油的時候,伏下了將來致敗的因由……

  她掃了六娘子一眼,見六娘子對她微微搖頭,話到了口邊,又嚥了下去。

  許太妃雖然待她日益親近,但仁壽宮到底不是說私話的地方。

  「姑姑真乃神算。」七娘子就笑著誇許太妃。「考慮事情,要比我們年輕人更周到得多。」

  許太妃頓時又現出了幾份高興,她笑了,「你們事情也多,很多事未必考慮得清楚。我們老輩當然要給你們掌著弦,免得你們走差了!」

  兩姐妹於是相視一笑,六娘子吳儂軟語,「我們做小輩的,也都全仗著姑姑照拂呢!」

  許太妃哈哈大笑。「你們這些楊家女,真是個頂個兒,全是好一朵解語花!」

  不免又打趣七娘子,「你看看,你姐姐肚子都有消息了,善衡也要加把勁兒,到了明年,抱著小囡囡進宮給我請安,那就再好也不過了。」

  七娘子摸了摸丹田,也只好跟著陪笑。「這種事,也是急不來的……」

  #

  在仁壽宮吃過飯,打發了許太妃午睡,六娘子就帶著七娘子進了景仁宮說話。——景仁宮裡的陳設,就已經要比去年富麗得多了。

  六娘子在許太妃跟前,還是那樣一派天真可愛嬌柔無邪,當著宮人們的面,派頭就大得多了。一進屋裡,她就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打發眾人,「都下去吧,沒有別的事,就不要進來打擾了。」

  七娘子在屋內屋外轉了一圈,尤其是在六娘子的臥室裡細細地看了,又出來袖著手,看六娘子擺架子,先笑嘻嘻地奚落,「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什麼時候我們家六姐也成了二姐,真是指揮若定,有大將之風!」

  開了一句玩笑,她才正容道,「現在你是雙身子,又獨個兒在宮裡,很多事都要自己小心……尤其是這段時間,身邊伺候的人,一定要慎之又慎,再小心也不會太過。六姐明白我的意思?」

  六娘子也收斂了她臉上慣有的那一股天真歡容,她點了點頭,「我知道輕重的,就是皇后、太妃,也都很關心景仁宮的飲食起居,還有連內侍背地裡照拂,不論是誰想要害我……也都沒有那麼簡單。」

  七娘子心頭不禁一暖:自從去年一晤,她和連太監就再也沒有來往,更是並無隻言片語,請托於他。越是這樣,就越顯得連太監對她,的確是真心實意。

  她笑著點了點頭,又從懷裡掏出了一個小荷包,扯開了抽出一張黃紙,「正月裡在廣福觀,給你求了個順產平安符,多少是個心意——別嫌我的禮輕。」

  「你我之間,還說這樣的話。」六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才露出了沉思之色。「太妃的意思,你覺得怎麼樣?」

  許太妃真不愧是許家的女兒,什麼事都是高屋建瓴,心思很大:六娘子才懷了身子,她就已經在為將來埋伏筆了。

  七娘子也沒有和六娘子裝糊塗。「日中則昃,月滿則虧……如果父親這時候在仕途上不大得意,太妃老人家的伏筆,的確是要讚一句老道。可現在父親分明是百尺竿頭,立刻就要更進一步……」

  這種時候,楊家的女兒就最好別太高調了。

  大老爺今年才五十歲,就算在首輔的位置上坐十年,也夠他培植出無數黨羽,楊家的力量已經很強,這時候再將手插到繼承權的鬥爭中,實在就太冒險了一些。生育一個藩王,是六娘子的幸運,生育一個太子,卻可能是楊家的不幸。

  六娘子神色頓暗,她低聲道,「我也是這樣想的。」

  頓了頓,又強笑起來,「再說,娘娘雖然只是在用我,卻也到底對我不差。」

  看來,六娘子雖然進宮幾年,但卻還有一點良心,始終未泯。

  七娘子就在心底悄悄地舒了一口氣,毫無來由地感到了一絲歡欣。

  她望著六娘子,真誠地點了點頭,輕聲道,「是,有些事不得不做,就要做得到位一些……可有些事可以放人一馬寬厚行事,我們也不能昧著良心。」

  六娘子歎了口氣,又摸了摸肚子,才探過手來,捏住了七娘子的柔荑。

  「就當是為肚子裡的孩子積德了!」她神色間多了一絲滿足。「只盼著生個男丁,平安長大就藩,別生個公主,身份再高貴,女兒家就是命苦……」

  七娘子想到被埋葬在這社會中的千千萬萬個如花般的少女,一時間也不禁跟著六娘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這件事,你要是不方便安排,就由我來向二姐打招呼吧。」過了一會,七娘子才低聲道,「以二姐的手段,是一定能安排得滴水不漏,不讓太妃老人家起一點疑心的。」

  這邊才和七娘子說了太子的**,那邊皇后就有了動作,等於是逼著太妃來懷疑七娘子。這件事,也的確是要二娘子這樣的能人,才能安排妥當。

  六娘子又緊了緊握著七娘子的手,「就交給七妹了。」

  她的話裡又多了幾分誠懇。「這孩子要是能平安降臨在世上,我要謝的人,第一個就是你。」

  七娘子不禁失笑。「按你這麼說,要謝的人還多了!太妃娘娘,皇后娘娘,皇上,權神醫……」

  她信馬由韁,隨口道來,沒想到六娘子卻當了真,她摸著肚子,真心實意地露出了一個甜笑。「是是是,都要謝,都要謝!」

  真是一臉的有子萬事足,當年的促狹,全都不知道退去了哪裡。

  七娘子看在眼裡,又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

  從宮中退出來,她索性就直接拉二娘子一道,「我跟二姐回去看看小世子。」

  一進定國侯府,七娘子便屏退了從人,將安王那裡得來的情報,告訴了二娘子知道,又叮囑二娘子。「太妃一心明哲保身,並不想再摻和進宮中的爭鬥。因此這件事,二姐處理的時候,還是要小心一點,最好做得真真的,別被太妃看出端倪,倒不好了。」

  二娘子眼神閃爍,沉吟了半日,才斷然道,「這件事,姐姐領你和六妹的情!」

  以她的城府,又怎麼看不出許太妃這反常的沉默中,可能包含的私心。

  七娘子坦然地應下了這份人情,「大家姐妹,二姐不要和我客氣。」

  她就站起來告辭,「天氣漸晚,下回再帶四郎、五郎來看表哥……」

  一邊和二娘子客氣了幾句,一邊進內堂抱了抱小世子,又親了親他的臉蛋,便出門上了馬車。

  等進了二門,天色已經近晚,七娘子下了轎子,一邊和小黃浦說笑,「你今兒在馬車裡等我,可無聊呀?見到什麼稀奇的景色沒有,說給我聽聽?」一邊和她一道進了明德堂。

  才進明德堂,立夏和上元就迎了出來,兩人都是一臉的凝重,上元臉上更是帶起了一絲埋怨。

  「還以為少夫人一兩個時辰前就能到家……」

  七娘子不禁有些納罕,卻仍笑道,「跟著二姐,去孫家坐了一會。哎喲,我真是腰板酸疼。」

  就帶著三個丫頭進了西三間裡,「快倒一杯茶來喝喝……」

  立夏和上元卻都沒有動。

  七娘子這才覺出了不對,她掃了兩個丫鬟一眼,驚奇地道,「怎麼,出什麼事了?這麼慌慌張張的?」

  立夏就和上元交換了一個眼色。

  她心中不祥感越來越重,她正要追問時,立夏已經嚥了口吐沫,輕聲道,「回稟少夫人——二姑娘……從今兒下午起,就找不見人了。」

  屋內一下就沉默了下來。

  七娘子呆了一呆,才明白了立夏話裡的意思,以她的鎮定,一時竟也只覺得天旋地轉,要不是兩個丫頭一把扶住,竟是險險就要跌坐在地。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25 08:50 PM

261軟肋

  立夏和上元登時也有些著慌,幾個丫鬟一擁而上,雞手鴨腳地將七娘子扶到炕邊上靠著,立夏為七娘子揉著胸口,眼底一下含起了淚花。「姑娘您別慌!什麼事,有……有世子爺為您頂著呢!」

  七娘子面色蒼白,細細地喘息了片刻,才擺了擺手,無力地道,「我……我沒事,就是一下岔了氣,覺得心口有一些疼。」

  她前前後後地想了半日,才又抬起頭來,緊皺眉頭追問了一句,「人是真的不見了?」

  立夏神色黯然,「二姑娘帶走了首飾匣子……還開了箱子,取了幾件丫頭們家常穿的衣服。」

  這不是離家出走,那世間是再沒有離家出走了!

  七娘子只覺得心頭紛亂如麻,無數的思緒一擁而上,幾乎要將她擊倒:於翹是怎麼出去的?她是一個人出走?還是已經有人在外接應?如若找不回來,一個弱女子流落在外,真是任人揉搓!就算找回來了,以平國公的酷烈,於翹沒了名節,下半輩子該怎麼安排才好?可別人找回來了,又死在自己親爹手上,以全許家的名聲!

  可若是找不回來了,事情鬧大了,於平和於安怎麼辦?兩個姑娘可都沒有說親,還有小一輩的和婉、和賢,許家名聲壞了,這幾個孩子該怎麼辦?

  好半晌,她才找回了自己的清明,果斷地衡量起了事情的輕重緩急。

  這件事,倒未必會影響到自己在家裡的地位:還好還好,這門親事,自己是從來沒有多過嘴。

  「二姑娘留了話沒有?或者信呢?有沒有看到?」她忽然發問。

  「倒是什麼都沒有留下,就連最親近的丫頭,都一點不知道消息。」立夏的聲音中滿是沉重。「是今兒快到請安時分,才發覺人已經不見了,又帶走了東西。丫頭們還有些僥倖,小萃錦裡裡外外地找遍了,也不知道二姑娘去了哪裡。她們報了五姑娘不舒服,姑且遮掩過去了,便到明德堂來找您,偏巧您又……」

  偏巧自己又去定國侯府小坐,硬生生地把最佳的時機給錯了過去!

  七娘子心下實在懊惱,她甩了甩頭,驀地站起身來,沉聲道,「這件事——別聲張!立夏到綠天隱去,把於翹的屋子搜一搜,看看有什麼蛛絲馬跡。上元去把世子爺立刻找回來,就說我生病了,需要他陪在身邊。你們誰也不許出去,下元陪我去夢華軒找父親說話!」

  她能夠穩住,明德堂的丫鬟們也就都有了主心骨,雖然仍然是憂心忡忡,但面上到底還是維持了平靜,頓時就裡裡外外地忙活了開來。七娘子對著鏡子稍微拾掇了自己,又換了家常的衣服,便疾步出了明德堂,也不等人通傳,直接出了二門。

  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平國公人也的確在夢華軒裡,得了下人們的通報,他很快就在小書房裡見了七娘子。

  「怎麼,是宮裡——」平國公的臉色已經是有了三分沉肅。

  七娘子面沉似水,她一下跪了下來,也不給平國公一點反應的時間,就將於翹失蹤的事說了出來。

  這件事的確非同小可,平國公一下就驚得彈起身來,神色大變。「楊氏,你——你這話當真!?」

  「媳婦也再沒有想到,於翹會做這樣的舉動。」七娘子歎了口氣,無奈地道,「如今大錯鑄成,恐怕……」

  平國公煩躁地來回踱了幾個方步,忽然厲聲問道,「消息傳開了沒有?」

  「媳婦一經得知,就已經派了身邊的心腹丫鬟去綠天隱控制局勢,暫時依然是只有明德堂的幾個人和綠天隱於翹的兩三個貼身丫鬟知道此事。」七娘子的語調已經平靜下來。「正是想來請父親的示下,是否要將於翹報了病,送到小湯山去養病。」

  到底是當家主母的料子,三言兩語,已經拿出了一個可以接受的解決方案。

  平國公神色稍霽,又來回踱了幾步,才斷然道,「那就這麼辦!這件事連你祖母也不要告訴,你下去吧,等鳳佳回來,讓他到夢華軒找我!發現什麼線索也趕快報上來——我就不信了,她就是跑,能跑到哪裡去?」

  他的語氣頓時又有了幾分深思,「又是誰把她給拐跑的!」

  一邊尋思,一邊冰冷地盯了七娘子一眼。

  身為當家主母,在這個時候就是要承受上層的怒火,七娘子神色不變,從容起身不疾不徐地出了屋子,猶自聽見平國公的呼喝聲,「立刻去至善堂、慎思堂、慎獨堂,讓那幾個孽子給我滾過來!」

  他語調冷硬,可以聽得出心情極壞。七娘子不禁微微有些顫抖,她很快搖了搖頭,扶著下元進了明德堂,又捧著腦袋,沉思了起來。

  不知什麼時候,上元也進了屋子,她關切地望著七娘子,低聲道,「世子爺是去蕭家吃酒了,奴婢已經打發小廝去送信,怕是一會就能到家。」

  七娘子恍惚地點了點頭,瞥了幾個丫鬟們一眼,她忽然坐直了身子,眉頭緊皺,一把抓住了上元的手。

  「這件事,你對外也不要聲張一絲一毫,就當你們什麼都不知道。」她嚴厲地掃了上元等幾個丫頭一眼。「否則,要保你們,勢必會變得很難。不想落得和小柳江她們一樣的下場,嘴巴就都給我閉緊一點!」

  於翹這一跑,別的不說,綠天隱她屋裡的丫鬟們,恐怕是要倒霉了。運氣好一點也是一碗啞藥,運氣差一點,只怕……

  幾個丫鬟一下就都刷白了臉,忙不迭點頭如搗蒜。七娘子又歎了一口氣,喃喃地道,「放心吧!小柳江她們,我是真的沒法管,我的人,我是不會由著別人來處置的。」

  想到小柳江幾人可能的命運,她不禁又掐起了拳頭,恨恨地道,「她倒是痛快了,也不想想她這一跑,跑出了多大的麻煩!」

  #

  於翹這一跑,也的確跑出了不少麻煩。

  當夜許鳳佳等幾兄弟都沒有回屋子,第二天早上起來,在樂山居裡,幾個人對著看了看,妯娌們的眼睛也都漚了進去。尤其大少夫人五少夫人,眼底更是有兩團大大的青黑,倒是四少夫人到底有幾分事不關己,雖然著急,但神態卻依舊從容。

  到底沒有兒女,體會不到當娘的多操的那一份心。

  太夫人出來沒有見到一個男丁,不由就有些詫異,「怎麼,男人們都去哪裡了?」

  五少夫人強笑著遮掩,「是國公爺昨晚覺得兒子們最近太懶散,不禁大發脾氣,叫出去操練了。我等到了半夜,五少爺也沒有進來……」

  她掃了幾個少夫人一眼,抿著嘴笑了起來。「想必嫂嫂弟妹們,也都是一個心思。」

  只看五少夫人隨隨便便就能找出這麼漂亮的借口,就知道此人的心思有多深了。

  七娘子也流露出了幾分羞赧,「五嫂多心了,我這是——本來就沒有睡好!」

  她們兩人聯手,還有什麼事是遮掩不過去的?太夫人頓時釋懷,只是問得了孫子們都已經回房休息,便也不再著意。只是笑道,「知道你們都心疼相公,回去歇著吧,別在這兒乾坐著了。」

  這一句話出來,眾人都齊刷刷地站起身出了屋子,倒叫老人家嚇了一跳。七娘子回身一望,想要說什麼來彌縫一下這個破綻,卻又一時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隨著五少夫人,疾步出了樂山居。

  這幾個妯娌,也就是四少夫人真的回了慎獨堂去,大少夫人、五少夫人和七娘子,都不約而同地進了綠天隱。

  因為七娘子借口於翹爆發水痘,急著將於安、於平遷走,又留了兩個健僕把守,不許人進去,此時綠天隱內倒是悄然無聲,於翹住的屋子早已經是被翻了個底兒掉。五少夫人站在屋中皺眉四望,想了半日,又走到書架前翻了翻,忽地道,「這上頭的書呢,都去了哪裡?」

  三妯娌忙四處翻找,卻見得滿屋子亂象中,並沒有書本的痕跡:屋內除了書架上陳列的幾本詩集,竟是再沒有一本書了。

  五少夫人眉頭緊鎖,忽地抬頭問七娘子,「小柳江等人在哪裡?」

  自然有人將小柳江等人帶進來,五少夫人就指著書架問,「我記得這書架上原來不止這麼幾本書的,原來的那些書冊都去哪裡了?」

  小柳江頓時一個哆嗦,抖抖索索地道。「二姑娘大概今年正月裡,忽然間把曲譜詞譜們全都燒了,說是以後再也不看這些雜書,自那以後,也沒有新採買書本進來補上……」

  大少夫人都知道搶著問,「那些個曲譜詞譜,都是誰的曲,誰的譜?」

  還沒有等小柳江答話,七娘子已經忍不住,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是、是市面上的所有折子戲戲本,」小柳江的聲音有細細的顫抖。「尤其是以……以……以麒麟班的幾出戲,戲本詞曲最多!」

  五少夫人狠狠地跺了跺腳,氣得臉色煞白。「真是不識好歹!」

  她也顧不得招呼兩個妯娌,一徑向外走去,帶起了一陣陰冷的風。

  大少夫人看了看七娘子,也追在五少夫人身後出了屋子,七娘子墜在後頭,無力地沖小柳江並兩個健僕揮了揮手,低聲道,「把她帶下去吧。」

  小柳江似乎也明白了什麼,她的臉色一下多了幾分灰敗,哽咽著求情一樣地叫了一聲,「少夫人!」就已經被兩個如狼似虎的僕婦半拖半拽,拉出了屋子。

  七娘子站在當地,環顧了屋內的擺設,又狠狠地閉上了眼。

  她耳邊似乎又響起了於翹的聲音。

  「六嫂說得是,以後,我再不會這樣魯莽了。」

  她倒是不魯莽了,走脫得絲毫不留痕跡,連自己和張氏事前都沒有看出一點端倪。

  可是她怎麼就不想想,這樣一走了之,留下的是怎麼樣一個爛攤子?就不怕崔子秀其實人面獸心,是個負心漢,淫奔不才無所依靠,隨身攜帶的一點浮財用完之後該如何度日?就不想想她這一走,身邊的貼身丫鬟會有怎樣的結局?

  忽然間,她又想起了去年四月裡,當許夫人和三姑太太議親的時候,於翹臉上浮現出的那一絲陰鬱、絕望與倔強。

  她和五娘子畢竟有所不同,五娘子最終沒有鼓起勇氣,擺脫自己不情願的命運,而於翹卻……

  可五娘子也絕非膽怯之輩,連她都不敢冒險,可見得這私奔一事是多麼凶險。尤其是以平國公的性子,恐怕於翹被逮回來,命運也只會更慘。

  她又自遊目四顧,凝思了片刻,終於是廢然而止,搖著頭出了屋子,徒留滿地錦繡,隨著屋外吹來的暖風紛卷。

  #

  儘管五少夫人心細如髮,由這一點點線索,推論出了於翹的心思,但許家巧立名目去麒麟班查問的時候,卻是沒有找到一點不對。

  麒麟班也是天下大班,班員紀律嚴明,即使是崔子秀這樣的名角,也是住在麒麟班憑下的屋宇中,自己名下是並無一點產業,萬貫傢俬全都還是當時得賞時的樣子,被好端端地封在箱子裡,連名冊都是對得上的。

  當時許家春酒,進府唱戲的所有人等,也都好好地在麒麟班裡,拉嗓子的拉嗓子,拾掇箱籠的拾掇箱籠,竟似乎是沒有一點不對。五少爺不死心,派心腹小廝在麒麟班所在的胡同周圍看了半個多月,也沒有看出一點不對。

  於翹,似乎是真的消失在了空氣中。眾人是連她怎麼走出平國公府的,都摸不出一點頭腦。只是推測出她多半是裝扮成了丫頭的模樣,從二門夾角的巷子裡偷偷地開了無人看守的一扇側門,就這樣溜出府中,無影無蹤。

  等到四月初皇次子滿月的時候,平國公就把幾房都叫到了夢華軒裡,坐下來一起談善後的事了。

  「她敢跑,以後就別再回來!」眾人一進屋,平國公就厲聲下了定論,竟似乎是一點反對的空間都不願留給眾人。「從此後,就當是她死了!楊氏你安排一下,就說她沒有熬過去,已經在小湯山嚥了氣。我們體體面面地將她發送了,送到城外落葬,這就是她的福氣了!」

  少年夭折,除非家中人特別寵愛,否則按例是不會進祖墳安葬的。平國公要把於翹安葬在城外,是要讓她無法享受家裡的香火,可以說是變相地將於翹逐出家門。以後她就是要回來,許家都可能不會再認她這個女兒了。

  幾個男丁臉上頓時都浮現出了不忍之色,五少爺張開口想說什麼,五少夫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他也就閉上了口:以平國公的性子,會這樣安排,真是一點都不奇怪。

  平國公掃了眾人一眼,見眾人都沒有異議,面色稍霽,又沉聲道,「她身邊的幾個丫鬟,也不能再留了。楊氏安排一下,先打發到莊子上去,就說是給於翹守墳的。過了風頭再從容收拾,明白了?」

  「小七自然會吩咐幾人,告訴她們要是亂嚼舌根,只怕連家裡人都要殃及。」七娘子不動聲色地回答,頓了頓,又請平國公,「不過,依小七的愚見,動靜也不要鬧得太大……」

  平國公神色才動,五少夫人就針鋒相對。「這件事這樣不名譽,怎麼能不封口?依我看,除了綠天隱的那幾個丫鬟,各房各屋裡知道這件事的丫頭們,也不能留!」

  七娘子一時不禁大怒,她扭過頭惡毒地瞪了五少夫人一眼,第一次將自己的不快,□。/裸地展現在了台前。

  五少夫人這是明目張膽地藉著機會,要來拔除七娘子手邊的大將。

  一轉頭,她卻看見平國公面色端凝,沉吟不語,似乎是有些心動的意思。

  五少夫人這一招,出得真是好,是直接地捉到了平國公的軟肋!

  七娘子心念電轉之間,腦海中已經流過了幾個主意,她斷然下了決定,咬著牙猛地跪到了地上,啞聲道,「上蒼有好生之德,父親,這件事家裡也有二十多個人知道,小七身邊明德堂的大丫鬟們,也都影影綽綽地捉摸到了一點。要是所有知道一點兒的心腹都要處理,家裡體統何存?媳婦——又如何來當這個家?」

  一面說,她一面求助地望了許鳳佳一眼。

  許鳳佳也正森然望著五少夫人。

  得了七娘子這一眼,他徐徐起身,踱到了平國公身側,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話。

  平國公一下就皺起眉頭,視線在五少夫人和七娘子之間來回打轉,半晌都沒有說話。



262衝突

  平國公一下就皺起眉頭,視線在五少夫人和七娘子之間來回打轉,半晌都沒有說話,又過了半日,他才低沉地道,「那楊氏你看,這件事該怎麼辦呢?」

  七娘子想到立夏,想到上元,心中真是如刀割一樣,有陣陣的疼痛。

  她並不是一個很偉大的人,一個偉大的穿越者,似乎應當盡量奮鬥到這個社會的高層,來改變這社會人吃人的慘狀。而七娘子一直知道她沒有那樣大的能耐和整個社會對抗,但這並不意味著她會在這個社會的逼迫之下,絲毫不做抵抗地將身邊的親朋好友交出去。

  這幾個丫鬟,跟在她身邊這麼多年,雖然談友情畢竟太過嘲諷,但至少都存在著一份類似於親情的真摯感情,尤其是立夏,兩人一路相伴十三年來,早已經超越了主僕的身份,有了不可多得的情誼。

  她看了許鳳佳一眼,猛地一咬牙,朗聲道,「別人小七不敢擔保,立夏和上元這兩個丫頭,跟在我身邊已經有十年以上,雖然不敢說情同姐妹,但這麼多年來,也不知道為小七辦了多少事,如若她們會有疏忽,小七恐怕也走不到今天這一步。」

  想到五少夫人只是為了打擊自己,就不惜以幾十條生命陪葬,她心頭又泛起了一股怒火,便看似不經意地掃了五少夫人一眼,若無其事地道,「再說,如果就為了這樣一點點事,將身邊的大丫環打發的打發,滅口的滅口,底下人又會怎麼看待我們?久而久之,全府人心都散了,事情也就不好辦了。五嫂打發小羅紋時,我就想勸告五嫂了,我們是名門世族,行事要更柔和一些才好,怎麼小羅紋只是生了個小病,五嫂就要把她打發出去等死?」

  五少夫人的臉一下就漲得血紅血紅的,她眼含熱淚,撲通一聲也跪到了地上,哀求地望著平國公,低聲道,「是媳婦的不對,讓世子夫人難做了,請公公責罰。」

  七娘子挪回目光,輕輕地冷哼了一聲,竟是分毫不讓,罕見地沒有一點讓步的意思。

  大少爺正要說話,大少夫人垂下目光,拉了拉他的衣襟,兩人頓時變作了兩截木頭,只是望著地面,頗有呆若木雞的意思。

  室內的氣氛立刻冷了下來,平國公的視線在兩個媳婦之間來回掃視,許鳳佳和五少爺在各自妻子身邊站著,卻也是神色各異,五少爺先是一驚,再是一怔,緊接著回過味來,面上又有了幾絲尷尬,張了張口,要說什麼,卻又沒有說出口。

  許鳳佳卻是大有深意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再看了看平國公,才嘿嘿地冷笑起來。

  這還是七娘子第一次擺出當家主母、世子夫人的身份,來教訓五少夫人。

  雖然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話裡的意思,卻是陰毒得讓五少夫人都不得不馬上下跪請罪,為自己辯白。

  就在去年九月、十月的時候,小羅紋生了急病,五少夫人請過醫生也沒有看好,不得已將她打發出去,沒有多久,小羅紋就病死了。這件事,府內的有心人當然也是知道的。七娘子這句話,就是在赤。裸裸地提醒平國公,五少夫人視人命如草芥,只是因為張賬房家的和小羅紋之間的那點關係,讓小羅紋身上有了污點,便不惜辣手除掉小羅紋,免得她為自己帶來麻煩。

  小羅紋可也是五少夫人跟前很得重用的通房丫鬟!

  再結合五少夫人今天的堅持,就難免讓人覺得她實在是個殘忍狠毒之輩,手段過於狠辣,沒有大家風範了。

  偏偏七娘子是每一句話都沒有說錯,明面上,不過是在指責五少夫人不該對身邊的人這麼沒有情誼,一經生病,就攆出去等死。五少夫人就是想要為自己辯白,都沒有一點話頭,也只好示人以弱,以圖得到平國公的憐惜,讓平國公對七娘子的咄咄逼人,感到厭惡了。

  平國公眼神連閃,心底一時想到七娘子在這半年來的出色表現,一時又想到了五少夫人的話——的確,只有死人才是最不會洩密的。

  忽然間,他對這個進門後一直處處得體的世子夫人,感到了微微的失望:要當一個家,固然要菩薩心腸,但也要雷霆手段。會捨不得和身邊丫鬟的情誼,將來在許家的關鍵時刻,她是不是也捨不下和娘家的關係?

  他無聲地歎了一口氣,再瞅了七娘子一眼,見七娘子臉上一片堅決,神色竟隱隱有些陰霾,心中居然微微地打了個突。

  看楊氏的樣子,她是真的豁出去了,也要保住身邊的這兩個陪嫁大丫頭……

  唉,也罷,如果不是這多情的性子,楊家又怎麼放心她嫁過來為姐姐帶孩子?

  平國公就低聲呵斥,「好了,這像什麼樣子?一家子的兄弟妯娌,是要你們互相扶持的,不是要你們互相埋怨,鬧得和鬥雞一樣水火不容的。歸根到底,這件事你們兩個人也都有錯,張氏你也是於翹的嫂嫂,我聽說於翹時常找你說話,這樣大的事,她事前會沒有一點破綻露出來?總是你不細心,才沒能察覺入微!」

  「還有楊氏,你當家也有半年了,怎麼家裡的防衛,還這樣的鬆弛?一個大活人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了二門去,還有什麼東西是夾帶不進來的?」

  許鳳佳一揚眉,居然跟著平國公一起埋怨七娘子,「早就叫你改一改家裡的守衛,按我的部署做事,你卻偏不,說什麼蕭規曹隨,能少動就是少折騰……現在出了事,後悔也來不及了吧!」

  五少夫人的臉色頓時就更難看了。

  蕭規曹隨,隨的是誰的規矩?還不是她自己!

  這個世子爺,是連一口氣都不肯吞,一點委屈,都捨不得讓自己的媳婦受?

  她又禁不住瞟了五少爺一眼,見五少爺漲紅了臉,吃吃艾艾的,心頭就是一陣煩躁:家裡個個都是人精,就是不言不語的老大兩口子,到了關鍵時刻,也比誰都靈敏,懂得要裝老實呆,不肯牽扯進兩房的衝突之中。

  就是這個五少爺,什麼時候都不頂用,到了這種時候,還要比往常更不頂用!

  五少夫人就索性用眼神制止了他要出口的話,自己恭恭敬敬地彎下腰來,低聲道,「六弟的意思,我也明白的,總之說來說去,都是我的不對。請公公責罰!」

  平國公的臉色倒真有幾分黑沉了,他瞪了許鳳佳一眼,才和藹地扶起了五少夫人——卻並不理會七娘子,道,「唉,說來說去,還是於翹自己不爭氣!」

  竟就這樣,輕輕地揭過了剛才的爭端。

  七娘子心底倒不由得歎息了一聲。

  剛才老人家明顯是要各打五十大板,和了這一團稀泥。許鳳佳這一句話,倒是頂得壞了。

  這一次,自己贏了場面,倒是輸了平國公的一部分好感。反而是五少夫人就勢裝了可憐,贏回了一點點感情分。

  不過以她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即使以平國公的身份,依然無法令七娘子戰戰兢兢,她見平國公不理會自己,便逕自起身,輕聲請示平國公,「於翹既然要報暴病,范家那頭的婚事,該怎麼說呢?」

  平國公看她自己起來,心裡本來要更不快,聽了七娘子一句話,心裡倒是一動,頓時就把這一時的意氣,擱到了腦袋後頭。

  又掃了五少爺和五少夫人一眼,他暗暗地在心底歎了口氣。

  孩子們畢竟大了,很多事,也不能只憑自己的意思,如果張氏能問一問於翹的態度——既然她那樣不願意,這門親事換於平和於安出嫁,對許家是絲毫無損,對於翹來說,也就不必作出今天這樣驚世駭俗的事了。

  也不知道她現在到底在哪裡,是否有了靠山……

  平國公一下收回了湧動的心潮,他低沉地道,「去把老四和老四媳婦叫過來,這樁婚事,還是要問一問他們的意思。如果於平慣常也是個愛俏的——」

  七娘子頓時意味深長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

  平國公這一次,是要考一考幾個嫂子對本家妹妹的瞭解了。

  於翹逃婚之前,對這門親事肯定是表示過不滿意的,以平國公的精細,如今回憶起來,又怎麼看不出每一次提到婚事,於翹是從沒有歡容?

  這門親事是先得了五房的首肯,才過到長輩那一層,五少夫人或者是並不在乎於翹的意願,或者就是對於翹缺乏瞭解,不論是哪一樣,至少都是她的失職。

  平國公雖然厭憎七娘子的咄咄逼人,但卻並不會忘記五少夫人也有不對:他如果會感情用事,也就不是那個戰功彪炳的西征大元帥了。這一招率性隨意,天馬行空,卻是要考四少夫人對於安的瞭解,是不是和五少夫人對於翹一樣不足——於安畢竟也是四少爺的同母妹妹。

  五少夫人似乎已經恢復了冷靜,對七娘子的那一眼,並沒有過多的反應,而是望著自己的腳尖發起了呆。五少爺於是也陪她一起神遊天外,兩夫妻都是一臉的肅穆,似乎在這書房中發生的不是口角,而是一場血腥的廝殺。

  七娘子也就收回思緒,思量著今晚之後,自己的行事方針又該作出怎樣的調整變化,一併於平本人是否會答應這門親事。

  私心裡,她倒是希望於平也看不上范家,俾可成全於安,讓她一圓自己的桃花源之夢。

  可一想到於翹下落未明,就連是不是和崔子秀私奔都不知道,七娘子又忍不住在心底歎了一口氣:淫奔不才,這樣一個弱女子,如今又被家族拋棄,沒有了一點靠山,身懷一筆不大不小的錢財……如果是和崔子秀在一起,還好,崔子秀至少自己有錢,不是只貪於翹的錢。可如果是被別人拐帶了去,人家給她喝一杯藥酒,有點良心的,捲走錢款了事,沒良心的,就藥啞了賣到窯子裡去,或者往井裡一拋……

  在這樣的時代裡,淫奔女的一條人命,說沒也就沒了,又有誰會多嘴問上一句呢?

  就算於翹沒有事情,自己又設法保住了明德堂一群人的性命,但小柳江等人的命運,卻也不是自己可以做主的了……自己能給立夏上元等人做擔保,是因為她們的確跟隨自己多年,七娘子有這個資格去擔保她們的人品。而如果平國公允許七娘子做這個擔保,那麼一碗水端平,各院主子身邊的這些心腹,也就都能被保下來。

  可小柳江幾個人的主子,卻已經根本不在府內了,看平國公的意思,等待這幾個丫鬟的,十有**也就是一碗藥。只是這到底是啞藥還是毒藥,就真的說不清了。

  就算本來是一碗啞藥,恐怕在五少夫人的這幾句話之後,平國公又遭到了自己的激烈反對,心情一個不爽之下,啞藥都會變成毒藥……

  一思及此,七娘子對五少夫人,不禁又燃起了一絲惡感。

  這一輩子她對付過很多個對手,很多時候是出於情勢所迫,甚至是二太太,假如她肯及時收手不和兩姐弟為難,七娘子也未必會多厭惡她。

  唯獨五少夫人此人,讓她打從心底泛起了一股厭憎,就好像一條冷血的毒蛇在身邊盤旋時一樣,讓七娘子恨不得操起棒子,立刻就去打她的七寸。

  她在心底告誡自己:什麼事,都要徐徐圖之,把厭惡表露在面上,是最愚蠢的行為。

  如此重複再三,終於,她又在臉上露出了一絲雲淡風輕的微笑。

  這微笑透著胸有成竹——似乎人世間並沒有什麼事,能難倒正在這樣笑的七娘子。

  #

  四房兩口子很快就進了夢華軒。

  和屋內凝重的氣氛格格不入,兩口子臉上都帶了掩不住的喜氣,四少夫人更是無視平國公的臉色,把笑容掛在了唇邊。

  見到平國公,她也只是輕輕地福了福身,就站直了身子。

  平國公心情本來就不大好,見到四少夫人這樣輕浮,哪有不生氣的,正要開口也數落她兩句,四少爺已經搶著道,「爹,我剛從衙門裡回來,就聽說今兒莫氏身子不舒服,請了大夫來扶脈——」

  他話才出口,平國公頓時就換了臉色,眾人也都明白過來。

  果然,四少爺接著就道,「大夫說,是莫氏有喜了!」

  他一向不苟言笑,此時國字臉上不禁也眉飛色舞起來,似乎有不識眼色之嫌,眾人卻都並不介意,連大少爺和大少夫人都一下活了過來,圍住了兩夫婦,一口一個恭喜:以四少爺的年紀,這第一胎,已經算來得很晚的了。

  見四少爺已經報喜,四少夫人更是笑逐顏開,握著四少爺的臂膀,沖七娘子和五少夫人笑道,「年前你們四哥陪我去潭柘寺求子,當時得了一張符並幾句指點,沒想到如今算算日子,就是上香後沒有一個月內有的。你們還不快拉著五少爺、六少爺去求了子再說?」

  她顯然並不知道之前屋內的情形,這幾句話說出來,倒是把尷尬打散,七娘子和五少夫人是何等樣人?都紛紛道,「好,借四嫂的好意頭,我們也一定去參拜。」

  平國公自然也就跟著下台,他捋著鬍鬚,點頭笑而不語,望著這一團熱鬧,半日才咳嗽了一聲,「既然莫氏有了身子,這一向的忙碌,你就不要跟著摻和了,還是在慎獨堂好生休養為上。」

  這一句話,就把眾人的注意力都拉到了眼前的『喪事』上。

  四少爺頓時收斂了喜色,低聲問了五少爺幾句,四少夫人這邊,自然也有人為她介紹情況。這兩人聽了,四少爺還沒說什麼,四少夫人就已經道,「於平從前說起這些事,倒是不大在乎長相,但是她一貫是看重誥命的人,恐怕……這件事,還是要問一問她本人的意思。」

  她現在有胎兒護身,平國公自然不存考校敲打之意,何況四少夫人的回答中規中矩,也顯得她和於平的確走得比較近:四少爺看著她的眼神,就親暱了很多。

  於是眾人議定,於翹的喪事還是以簡薄迅速為主,借口青年夭折不敢大辦,只是在家中停靈七日便下葬,一應事由,便由七娘子主辦,五少夫人和大少夫人協辦,四少夫人安心養胎不必出面。又說定先遣人向范家報喪,婚事之說,要等范家的意思,如若范家也有意娶於翹的妹妹為代替,那麼再來問一問於平和於安的意思。

  因還有向許夫人報信,和太夫人說明真相等雜務需要安排,等到事情終於安排妥當,已經是過了初更,平國公便催促眾人回房,一群人出了夢華軒,便頓時四散。

  四少爺和四少夫人走在最前頭,四少夫人滿面笑容,和四少爺喁喁細語,似乎並不以於翹之事為意,只是一心一意地關心自己房重點喜事。大少爺和大少夫人就跟在他們之後,腳步迅速,好似後頭有狗在追。

  五少爺一臉的忐忑,看了看這兩對夫妻的背影,又看了看五少夫人,五少夫人卻似乎一點都不著急,她依然不緊不慢,和六房並肩而行。

  她不著急,七娘子自然更不著急。這一對怪異的四人行,便一直走到了甬道盡頭,七娘子才甜笑著關心五少夫人。「天黑路滑,五嫂慢些走,仔細叫小鬼兒拽了你的腳後跟!」

  這是京城俗話,說人摔倒,是小鬼兒拽腳後跟玩。七娘子在這時候說出來,當然是意在言外。

  五少夫人也就嫣然一笑,「六弟妹真是做主母的料子,關心我們哥哥嫂嫂,倒像是關心自己的弟弟妹妹,真是事必躬親,你就放心吧,五嫂畢竟是你嫂嫂,這路該怎麼走——」

  她話還沒有說完,七娘子已經一拉許鳳佳,兩人拐過彎不顧而去,竟似乎是沒有聽到五少夫人的回話。

  即使是以五少夫人的修養,依然禁不住氣得變了顏色。

  她恨恨地望著七娘子的背影,忽然神色一動,又尋思了半日,這才微微一笑,轉過身也挽住五少爺,同他一道在黑黝黝的甬道裡漫步了起來。

  五少爺就好奇地打量著她的臉色,過了半晌,才低聲道,「怎麼我看你反而像是挺高興的?」

  五少夫人噗嗤一笑,卻沒有答他的話。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25 08:57 PM

263心魔

  既然已經定下了基調,要讓於翹『水痘去世』,接下來的事該怎麼辦,府裡的上層們,心裡也都是有數的。

  就在第二天夜裡,小湯山來人報信,內堂雲板四響:於翹就在當天向晚時分,因為水痘發作高燒不退,在小湯山別莊嚥了氣。

  「都說這第二次發作是最凶險的。」許夫人的眼圈就沒有幹過,眼看著要沒了淚水,拿手絹揩揩,眼圈兒就又紅了。「我想我是出過水痘的人,螞蟻論壇首發就由我來看護是最好的了——免得這家裡的老老小小,哪一個是沒有得過的,萬一傳染上,豈不是更難辦?沒想到就去得這樣快,早上去看還只是高熱,到了傍晚就嚥了氣……」

  來奔喪的族內人連忙就上前勸慰,「這就是命,沒有過人已經是最好的了,眼看著府裡的孩子們,還都沒有發過豆子呢……」

  以大秦的醫療條件,一個女兒家出痘夭折,簡直是太正常不過,許家的大姑娘和四姑娘都沒有養大不說,就是七娘子掌家這半年以來,親朋好友家裡也有過幾次喪事,不是老人家去世,就是年幼的孩兒們夭折。有的年紀更小的,根本連親朋好友都不會告訴,悄悄地下葬了也就是了,蓋因沒有養大,本來就是福薄之兆,死者家屬是唯恐再大事張揚,損傷死者福氣,使得靈魂來世都無法投胎,因此越是年紀小,喪事的規模也就越小——其實說穿了,也不過是因為當時幼兒夭折乃是司空見慣之事,如果當作一件事張揚起來,則年年月月都有白事,人情往來過於頻密,實在是麻煩罷了。

  以於翹的年紀,雖然說不上是孩童,但少年夭折是絕對算得上的。且太夫人又因為悲傷過度,『病』了,許夫人身子骨也不好,四少夫人要養胎,也不能勞動。許家幾個男丁,許鳳佳又陪皇上出門去了,四少爺和五少爺都是有司職的人,因此於翹的喪事就辦得很簡略,螞蟻論壇首發只是在家停靈七日,為她擇了一塊上好的風水寶地,便匆匆歸葬城外,只是幾個親朋好友遣了家中的小輩來路祭,也就算是全了禮。

  雖說辦是辦得簡略了,但因為事發突然,什麼都沒有來得及準備,七娘子和大少夫人、五少夫人也實在是忙活了一番,才收拾清楚了事情首尾——到底也是忙了近半個月。

  因為五少夫人將小柳江三人鎖在城外於翹墳前之後,便再沒有就此事發言,七娘子也懶得和平國公再繞圈圈,索性直接出夢華軒,問平國公該如何處理。

  她開門見山,倒使老人家很滿意,只是負手沉吟了一陣子,就斷然道,「這幾個人是不能再留了!」

  他會有這樣的判斷,是一點都不出七娘子的意料。這幾個下人既然不可能在主子們身邊服侍,當然是不管放到哪裡,都不可能讓平國公完全放心。偏偏小柳江平時又是識字的,即使下了啞藥,也沒辦法完全隔絕她洩密的可能,再說,於翹的死,本來就有些疑點,藥啞了放到莊子上去,反而透著心虛,對於平國公來說,自然是全滅了口更乾淨。

  這件事如果洩露出去,對許家的名聲會有怎樣的影響,眾人心裡也都是明白的:淫奔不才,不但證明於翹本人品德極其低下,更說明許家對子女的教育有嚴重的缺失,一般守禮的大戶人家,是絕不會和這樣教導不慎的家庭結親的。

  要不是秦家現在威風不倒,楊家又是如此顯赫,許夫人會不會因為這件事失去平國公的歡心,還是兩說的事。好在七娘子入門未久,在這件事上頂多沾一個『看管不嚴致使於翹成功脫逃』的罪名,就是這個罪名,螞蟻論壇首發在那天晚上也被許鳳佳拉扯到五少夫人身上囫圇了過去,平國公要將這件事怪罪到她頭上,實在也是師出無名。

  七娘子心潮一陣翻湧,見平國公說了這一句話,便頗有深意地望著自己,心下便有了些無奈:這位軍中出身殺伐果決的老國公並不把人命太當一回事,她卻是怎麼也沒有辦法就這樣輕輕鬆鬆地將幾個丫鬟安排去送死。

  這十多年來,她也就是因為和許鳳佳在小院子裡的偶遇,連累了那麼兩戶人家,以及親自建言,導致張賬房全家一輩子都沒有了聲音……就是這兩件事,七娘子偶爾想起來,也都覺得心裡堵了一塊大石頭。張賬房家她還可以稍微排解:人吃人,自己不狠辣一點,就要輪到自己被踩。可當年的那兩個婆子一家,的確是平白無故,就因為自己的疏忽,許鳳佳的不謹慎,以及董媽媽的托大……

  偏偏平國公此時不說話,只怕是有逼她表態接過此事的意思,恐怕在他老人家心中,自己能不能狠下心來斷送下人的性命,也關乎到她是不是一個合格的當家主母。

  就算是今日不答應,只怕有一天他老人家借題發揮,也決不會介意用幾條人命,來鍛煉一下自己。畢竟那一日晚上,對自己的軟弱表現,平國公就已經展現了自己的不滿。

  這千般的思緒,只是一閃而過,七娘子已是一咬牙就下了決定。

  「的確是不能再留了。」她不動聲色地附和著平國公,「不過,於翹生病,沒有請鍾先生上門診治,本來就已經很惹人疑竇……」

  平國公的眼神頓時一凝。

  他望了七娘子一眼,便沉默了下來。

  雖然並無隻言片語,但不滿,卻是不言而喻。

  以七娘子的靈慧,怎麼聽不懂他的潛台詞?這是裝著聽不懂,還要轉移話題,為小柳江幾個丫頭婉轉地求情。

  鍾先生如果不謹慎,又怎麼能在眾位達官貴人家中進退自如,多年來不招惹一點麻煩?於翹的白事,他是只送了禮,一句不該問的話都沒有問。螞蟻論壇首發小柳江幾個丫鬟,就算是下了毒藥一夜暴斃,或是搡到井裡去,說是悲慟過度跳井自盡,或是逼她自縊觸柱……難道還有誰會這麼不識趣,因為兩三個下人的死,和許家作對?

  楊氏這是敞開口袋舀米湯——擺明了要裝糊塗。一個當家主母,手軟成這個樣子,可不是什麼好事。

  平國公心念電轉間,已經有了決定。

  他就盯著七娘子,意味深長地道,「這還好你婆婆是去了小湯山,不然看到你這樣葳蕤軟弱,只怕是今晚起,她又要睡不好覺了。」

  七娘子卻是平靜逾恆,一點都沒有因為平國公的不滿而驚惶。

  既然作出決定,當然要有承受後果的勇氣。

  「人命關天。」她也沒有繼續裝糊塗的意思,而是淡淡地敘說著自己的理由。「在該狠的時候,的確不能手軟,但能少一條人命,就是少一條人命——善衡婦人之仁,讓父親見笑了。」

  平國公並沒有掩飾自己的不快,他冷哼了一聲,「婦人之仁,說的好,可不是婦人之仁?」

  只是七娘子眼看並沒有讓步屈從的意思,平國公又到底只是公公,這番對話再進行下去,也不會有任何結果。

  平國公再看七娘子一眼,搖了搖頭,心不甘情不願地吩咐七娘子,「這幾個人呢,還是不能留!」

  這句話說出來,他其實已經是讓了步:這幾個人的死,畢竟不是由七娘子下的決定,而是要平國公抬出了大家長的身份,來壓兒媳婦。

  七娘子眼神一暗,卻也沒有再和平國公爭辯下去。

  說到底,許家做主的還是平國公,不是自己,在很多事上,即使是許鳳佳都沒有說話的餘地。要不是平國公對他也算另眼相看,螞蟻論壇首發孝道兩個字再壓下來,許鳳佳根本不能發出自己的聲音,更別說自己這個外姓繼室了。

  歸根到底,她也還是自私的,為了小柳江等人觸怒平國公一次,也就是七娘子的極限了。

  「小七知道該怎麼辦的。」她垂下眼,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父親就放心吧。」

  平國公終於稍微滿意,他猶豫了一下,又低聲道,「大家大族,很多時候,有些骯髒的事,你這個做主母的不做,誰做?總要有一個人髒了手,你不上,難道還要你婆婆這麼大把年紀,再為家族操心?爹的這番話,你回去好好想一想。」

  以平國公的身份和城府,肯說出這番話來,已經是很看重七娘子了。

  七娘子又何嘗不懂得平國公的意思?像他這樣軍旅出身,在政壇中打滾的人物,一舉一動牽扯到的都是天下政局,又怎麼會把幾條人命放在心上?

  她無奈地吐出了一口氣,扯出一抹淡笑,敷衍平國公,「小七明白的,就是心裡一時還有些不忍得。」

  她肯變相認錯,平國公自然也就不為己甚,他又叮囑了七娘子幾句,「務必要辦得隱秘一點。」又想起來笑道,「范家的婚事,你也要上心一點,你四嫂現在一心養胎,螞蟻論壇首發對於平恐怕就沒有那麼關心了。等有空你問問她,若是她不情願,於安也不願意,我看這件事,就算了也好的。」

  范家的親事,對許家來說根本不痛不癢,多一門不多少一門不少,平國公在於翹之後,就懂得照顧女兒們的情緒。無論如何,也不能說他是一個很不稱職的父親了——在大秦的社會風氣裡,他甚至已經有點太開明了。

  就是因為他也並不是一個壞人,七娘子才會感到絕望:封建制度之滅絕人性處,錯非浸淫其中十數年,斷斷是察覺不出的。

  #

  因為牛淑妃添丁,六娘子有喜的消息傳出後不久,封錦的病也跟著痊癒——他這半年來雖然只是稱病,但有些不要緊的公務也隨之耽擱,這一向忙得腳不沾地。又有些廣州的事,需要許鳳佳在一邊參贊商量,這一對關係有些尷尬的表親,最近倒是時常聚在一起。許鳳佳自從忙完了於翹的喪事,便日日裡到燕雲衛衙門去,螞蟻論壇首發協助他們收集南邊送來的南洋海圖並諸國情報等等,往往要忙到向晚才回,七娘子進了明德堂時,便覺得屋內靜悄悄的。

  她就笑著向立夏說了一句,「平時兩個孩子在的時候還不覺得,現在他們去了學堂,就覺得屋內很安靜了。」

  立夏也勉強笑著回答,「不要緊,就快放堂了。現在四郎竟是比五郎還多話些——一會兒回來,想必您又要嫌吵得慌了。」

  七娘子見她雖然笑著,但眼神情態,無不顯示出一股深深的憂慮,不禁就在心底歎了口氣:雖然自己已經含糊提起過,她們決不會受此事牽連。但立夏和上元誰都不笨,爭執當晚,兩人也都隨侍在側,對於七娘子和五少夫人的衝突,不可能毫無所覺。

  「你們就放心吧。」她略帶疲憊地保證,「這件事,從於翹起,也就止于于翹屋裡,小柳江、小桂江、小融江三個丫頭,平國公親自發話,是再保不住的了。螞蟻論壇首發你們呢,只要能小心說話,是不會有事的。」

  立夏和上元對視了一眼,面上都現出了不忍之色。

  楊家的鬥爭雖然殘酷,但是最大的落敗者二太太犯了那麼大的罪過,也不過是被迫遷往西北,看管居住。一般的婆子丫鬟們,得罪了主子,有轉賣的,有攆出去的,有送到莊子上做活的,卻很少有失去性命的。

  七娘子又怎麼不明白她們沒有出口的潛台詞?

  「到底是戎馬世家,」她歎了口氣,「這件事,就……立夏去辦吧,配一副好藥,能讓她們在睡夢中去世,那是最好的了。」

  這三個丫鬟還在於翹墳前為她守靈,並沒有回府,乘著幾個人還在外頭,悄悄地辦了,不再招惹上更多的麻煩,也就是最好的結局了。

  立夏先是一驚,她跳起來正要開口說話,可看了看七娘子的神色,又把話吞進了口中。

  跟在七娘子手底下做事,並不是件苦差。再難的事,她也是自己面對,從不曾推卸責任,指望著誰來幫她一把。什麼事,她都是有了自己的主意,再量力安排底下人去做。

  可是此時此刻的七娘子,臉上卻難得地現出了軟弱,而那雙水一樣的明眸,也罕見地暗淡了下來,透著若有若無的驚惶。她幾乎是懇求地望著立夏,就像是一個要溺死的人,望著身邊的浮木。

  立夏的心一下就酸軟得都要化開了。

  自己的性命,是七娘子保住的,可是七娘子為了保住當家主母的地位,俾可繼續照拂底下人,又要做多少違心的事呢?

  她深吸了一口氣,低沉地道,「這件事,您就不要再操心了。就權當國公爺直接交待給奴婢去辦,和您是一點關係都沒有……」

  上元這才會過意來,她趕忙跪到七娘子身邊,小心翼翼地安慰她,「您這輩子是再不會把人往死地裡逼的,咱們底下人心裡都明白,您也是無奈,您也是無奈……」

  七娘子就閉上眼,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無數的面孔在她心裡打著旋兒,好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將她的快樂一點一點地吞吃了進去。

  就算她不肯親自建言,將三個丫鬟滅口,其實到了最後,還不是要由她來交待著,將她們送上絕路?

  更可慮者,以平國公的城府,只怕自己想要私底下送走三人,也瞞不過他的耳目,若是如此輕舉妄動,反而會把自己陷於不利之境。

  五少夫人可還正虎視眈眈地等著她出錯呢!

  想到五少夫人,她心中所有的憎惡,似乎都找到了一個缺口,爭先恐後地湧向了那張精緻的臉。

  要不是因為她,這三人的性命……本來或許是可以保得住的!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將沸騰的心情,緩緩地壓了下去。

  她半坐起身子,淡淡地道,「沒有辦法的事,就不要想太多了。——立夏去辦這件事吧,上元你往小萃錦裡走一趟,把五姑娘請來,就說我找她有事。」

  已經無法挽回的事,再多眷戀,徒亂人意。現在還是要把能安排妥當的事,盡量安排好。



264妙手

  於安很快就進了明德堂。

  她和於平在於翹的『喪事』出來後不久,就已經遷回了綠天隱居住。兩個小姑娘雖然都沒有出過水痘,但是卻也都沒有抱怨長輩們的這個決定。

  不過這件事,對兩個小姑娘的影響當然更加深遠,無須任何人警告,於平和於安當著外人的面,都是一臉的傷痛,似乎對於翹的去世,是一點疑竇都不曾有。

  七娘子目注於安進門,見她頭上還別了一朵白絨花,心中不禁百感交集:平國公的舉動雖然過於絕情,但也的確是壯士斷腕,否則這兩個姑娘家的一輩子,就要毀在於翹手裡了。

  她將心裡亂糟糟的情緒,全都推到了一邊,露出了一個親切的笑,沖於安招了招手。「來,到我身邊坐下。前幾天給你二姐守靈,累壞了吧?」

  於翹去世的時候,和范家的親事還沒有定下來,也就沒有夫家,兄弟姐妹們按理是要輪班守靈的,不過幾個嫂嫂都忙,哥哥們更忙,螞蟻論壇首發倒是兩個小姑娘和於寧、於泰自動自發,為於翹守過了頭七。

  於安就笑著搖了搖頭,反過來關心七娘子,「我們還好,就是在靈前傻坐著。倒是六嫂,事出突然……忙得臉都尖了,只怕還是要請大夫來把一把平安脈才好。」

  七娘子摸了摸臉,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忙成那樣,還有心思顧得上臉?」

  兩人對視了一眼,就有了一種難言的默契,不禁都露出苦笑,於安又字斟句酌地問,「前兒招魂的時候,我就在想,不知道二姐芳魂何處……有沒有消息,地下有知,知道親人們是這樣悲慟,又會怎麼想。」

  這是在婉轉地問七娘子,於翹到底有沒有被找到了。

  平國公雖然宣佈於翹死亡,但也絕不可能就這樣斷絕了尋找於翹下落的希望,就是這一陣子,他麾下的親兵們活動也比較頻繁。——大家都在一個屋簷底下住,於安就是猜,恐怕也能猜得出平國公不會就此死心。

  七娘子想了想,也很認真地回答於安,「不要說天下之大,一縷芳魂根本無處尋找,就算她能找到回家的路,只怕也……你二姐的性子,你是最清楚的了。」

  於安清秀的臉上,頓時就流露出了濃濃的感傷。

  雖然於翹現在生死未卜,但對於許家人來說,她的確是已經『死』了。最好最好的結局,她與心上人在某地安家落戶,次後與姐妹們異地重逢,卻也已經不會再是一個世界的人。

  「二姐,二姐怎麼就……」她吞嚥了幾下,才將喉中的梗塞給嚥了下去,「唉,也好,與其被……被找到了,我倒寧願不知道她的下落。」

  七娘子心中一動。

  於安心思也算細膩,雖然有時候少了一份機敏,但看人,到底還是准的。

  對平國公,她的瞭解只會比自己更深入。

  「你說,如果……如果你二姐的魂兒,被國公爺找著了——」她拖長了聲調。

  於安臉上頓時閃過了一絲驚惶,她左右看了看,才壓低了聲音,苦笑著搖了搖頭。「淫奔失貞,本來就已經難以見容於族中,更別說恐怕那一位的身份也並不大光彩,棒打鴛鴦,還是小事。只怕為全二姐的名節……」

  她並指成刀,在喉間輕輕地拉了一拉。

  七娘子一下想到了小柳江三人,她頓時不寒而慄,「以後這件事,再也別提了。」

  於安也就心事重重地點了點頭,「嫂嫂放心,於安知道輕重的。」

  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屋內便沉默了下來。於安東張西望,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時而又低下頭來撫弄著裙邊的香囊玉珮,倒是要比以往多了幾分毛躁。

  七娘子看在眼底,心情忽然又有了幾分輕鬆。

  不論於翹到底去了哪裡,終歸,她是追尋著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去,儘管這做法極為不負責任,間接殃及三條人命,但這也是於翹自己的債。

  誰又知道她的選擇到底是對是錯?誰也都不可能知道。這世上雖然有很多冰冷,有很多醜惡,但終也有一些人,會用盡身邊的一切資源,向著自己的理想努力。

  「今兒個找你來說話,為的是什麼,五妹心裡也清楚吧?」她的語氣裡終於帶上了一絲輕鬆。

  於安頓時就紅了臉。

  卻也沒有迴避七娘子的打趣,而是聲若蚊蚋,「猜,是猜到了一點……」

  又咬著下唇,腳尖眥了眥地,輕聲道,「不過,這件事,不是還得看范家的說法……」

  「范家也就是等於翹的七七過了,才好意思提起這件事。」七娘子平靜地道,「不論從哪個理上來說,我們肯和范家結親,是他們的榮幸,於翹不幸夭折後,還肯再嫁一個女兒過去,這個面子不小。范家大爺前兒過來給於翹上香的時候,就已經私底下問過了父親,說是按揚州慣例,這姐姐去世了,如有未說親的妹妹,多的是代姐姐嫁過去的——」

  於安臉上一片燒紅,她垂下頭輕聲道,「可前頭還有三姐……」

  只看於安的說話,就知道她是千肯萬肯,巴不得嫁進范家。

  七娘子振奮起精神,握住於安的手,低聲問,「我聽四嫂說,於平倒不大看得上范家的門第,嫌二少爺只是個舉人,你看她平時談起來,是不是這個意思呢?」

  於安的臉幾乎都要埋到腿裡去了,好半日,才若有若無地點了點頭,「三姐從前和二姐談起來的時候,言下之意,也不大看得上范家。」

  七娘子不禁露出微笑。

  她就細細地囑咐於安,「你三姐問你的時候,你可千萬別做出想嫁的樣子,卻也不要把范家說得太難聽,只需淡然處之。適當時候,我自然會為你進言,若有緣分,於平看不上范家,此事十有八九,終究還是可成的。」

  於安點了點頭,又問七娘子,「范家的那位二少爺,嫂嫂可知道他脾氣如何……是不是……是不是……」

  她反常地聒噪起來,纏著七娘子問了無數范家的問題,等到天色近晚,四郎、五郎從學堂回來,才依依不捨,起身告辭。

  七娘子送走於安,回頭就又被四郎、五郎糾纏上了,兩個孩子最近寫字稍微有了一些成就,一個個洋洋得意的,巴不得現場揮毫給七娘子看:「七娘七娘,我比弟弟寫得好些!」

  七娘子忙換上罩衫,陪兩個孩子寫了幾個字:立刻又被甩了一身的墨。好容易等谷雨春分出來,把小祖宗們哄走了,她才笑意盈盈地站起身來,由著小黃浦等人給她脫了罩衫,安頓人去洗滌不提。

  一時晚飯已是齊備,許鳳佳也回了屋子在西三間裡洗漱,七娘子又叫了下元過來,問她,「孩子們這個月長高了沒有?沉些了麼?」

  自從孩子們出了週歲,七娘子就吩咐眾人一個月給兩個孩子量一次身高體重,以便記錄成長情況。下元正在翻找答案,那邊又有人來報信,「我們少夫人問世子夫人這裡小廚房可有紫蘇葉麼,若有,便要一兩束回去。說是從下午起胃裡就不舒服,大夫說要吃摻了紫蘇葉的幾味菜是最好的。可巧平時我們是不吃紫蘇的,一時間還真不知道上哪裡去尋!」

  四少夫人為了坐穩這一胎,真是出盡了百般花樣,七娘子目注端午,見端午會意出門,才笑道,「她去問了,有就有,沒有打發人上街去買,再各處問一問,總是能找到的。」

  她這一忙起來,心裡倒是熨帖得多了,想到下午於安那又羞又喜的樣子,唇邊不禁又掛了淡淡的笑,百忙之中,還招呼許鳳佳,「你去看看兒子們,也陪他們寫寫字!」

  許鳳佳扮了個鬼臉,「才洗過澡,又叫我去沾一身的墨?不去,不去。」

  他踱到七娘子身邊,伸了個懶腰,才懶洋洋地問,「怎麼,都快吃完飯了,誰那麼大膽,竟來找你?」

  四少夫人手底下的那位媽媽就有了三分的不好意思,遮掩著笑道,「也是奴婢考慮得不周到,其實這事,問一問底下的姐姐們也就是了。」

  七娘子白了許鳳佳一眼,才笑道,「話不是這樣說,四嫂的胎當然是耽誤不得的,媽媽到外頭坐一坐喝喝茶,有了信兒,自然會打發人告訴你知道。」

  等那媽媽下去了,她埋怨許鳳佳,「真是明知故問,四嫂難得有胎,就讓她折騰,能折騰多久?偏偏你還要趕著去擠兌人家,改明兒四哥見了你,又要不好意思了。」

  許鳳佳不以為意,「這府裡也不是沒有第四代了,大嫂懷了幾個孩子,也沒有她那樣折騰。我說幾句,她受不了,她黑天白夜地找你,你就受得了了?——臉都累尖了!正好,我聽封子繡說,權子殷已經可以出宮去了,改明兒你和你弟媳婦說說,請他上門來扶個脈,也開幾張平安方子給你吃。」

  七娘子神色就是一動,「這麼說……」

  「病根找到了,神醫再略施手段,太子眼看著身子骨倒是康健了不少。」許鳳佳倒是收斂了神色,看不出喜怒,頓了頓,又補充道,「至少,是現在看著,康健了不少。」

  現在看著四個字,許鳳佳也咬得很重。

  七娘子心頭一震,和許鳳佳交換了一個眼色,又歎了一口氣。

  「算了,太子能保得住,對我們來說,那是最好。」她低聲道,「對六姐來說,也是最好的。」

  她一邊說,立夏一邊開門進來,轉過身見到許鳳佳,倒是嚇了一跳。她不安地望了許鳳佳一眼,湊到七娘子耳邊輕聲道,「事情已經辦好了……大約明天後天,就有結果了。」

  七娘子一見立夏,心頭就是一沉,聽了這句話,更是有了片刻的恍惚,才勉強壓下了心中的思潮,胡亂點了點頭,笑道,「辦完了……就好。」

  她見許鳳佳皺著眉頭打量自己,便轉過身去,笑道,「讓端午張羅紫蘇葉的事,我們先吃飯吧!忙了一個下午,餓也餓死了。」

  話雖如此,當晚七娘子卻只是吃了幾口飯,便再也吃不下去了。

  接下來兩三天,她都沒怎麼睡好,到了第四天下午,更是發起了低燒。請了鍾大夫來開了兩貼藥,等到第二天,權仲白便上門為七娘子問診了。

  #

  自從五娘子去世那天在明德堂匆匆一晤,七娘子就再也沒有見過權仲白。屈指一算,她也有三四年未能瞻仰這位魏晉公子的風采了。只是此番難得相見,又在病中,只覺得頭暈眼花,只是瞥了權仲白一眼,便又低下頭咳嗽起來,一時倒顧不上說話。

  因為許鳳佳又進燕雲衛辦事,屋內只有立夏上元等人左右護衛,權仲白進得門來,左右掃了一眼,便沖七娘子微笑道,「世子夫人身邊的兩個丫鬟,倒是多年沒有變動了。」

  他和立夏當然也是很久以前就已經互相見過的,只是沒想到這樣的小人物,權仲白也能記在心裡。

  兩人相見,氣氛本來有幾分尷尬:畢竟上一次見面的情景實在不大愉快。但權仲白這一句話,倒是讓七娘子也少了幾分侷促,她半坐起身,又輕咳了咳,才打趣權仲白,「都是見識過神醫風采的,一個個緊著護衛在我身邊,免得神醫再責怪我時,無人為我擋著。」

  因為七娘子已經出嫁,兩人又算得上是姻親,倒不必和沒出嫁時一樣需要小心謹慎。權仲白哈哈大笑,「世子夫人還是這樣風趣!」

  他年紀漸長,如今已經近了而立,少年時的青澀,漸漸地連最後一點影子都已經褪去,眉宇間更是有了少許風霜之意,只是這一笑間,當年那如水墨般肆意塗抹的風流之意,依然是盡展無餘。

  七娘子莞爾一笑,又和權仲白客氣了幾句,誇權瑞雲,「真是個賢惠人兒,家裡要不是有弟妹支撐著,我們也不能放心的。」

  她望著權仲白彎了彎眼睛,又謝他,「還有六姐的事,也要謝過權先生妙手仁心!」

  她說得含糊,權仲白也答得含糊,「都是分內事,當不得什麼。」

  提到宮中事,他眉宇間就帶上了一點倦怠,「哎,煩心的事,我們不去說它。世子夫人這一向睡得好,吃得好?」

  都是二十八歲的人了,這一點近乎粗魯的直率,還是沒有洗脫。

  「吃得還好,睡……睡得不大好。」七娘子也沒有隱瞞病情的意思。「就是這幾天心裡有事,就睡得不好,原本還是睡得很香甜的。」

  權仲白揚了揚眉,瞟了七娘子一眼,傾身掀起她的眼皮看了看,又沉吟著伸出兩根手指,慢慢地搭到了七娘子的腕間。

  和從前不同,這一次,他把得很仔細,長指緊緊地按著七娘子的脈關,閉著眼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才緩緩鬆開手,輕聲道,「少夫人的身子,要比從前好多了。」

  這話一出,立夏、上元自然是笑逐顏開,就是七娘子心頭都一下鬆快了不少。權仲白瞟了她一眼,又道,「以少夫人從前的身子,不要說生兒育女,就是能不能活過四十歲,都是兩說的事……心情積鬱,心事又多,長此以往,到了三十歲之後,體內生氣漸弱,郁氣結團,身子更弱。一步跟著一步,很多事都說不清的。現在我看少夫人眉宇之間倒是多了幾分開朗,就是脈象都要比以往有力得多,不再若斷若續,陰柔無力。」

  他恭喜七娘子,「自我給少夫人把脈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想要誇獎少夫人,這幾年來想必是用心保養了的。」

  又瞟了牆邊的佩劍一眼,笑得大有深意,「只看少將軍為了少夫人一病,特地上楊家去找了妹妹千叮萬囑,便知道少夫人婚後想必是琴瑟和諧——這陽氣采益充足,只要適度,少夫人的元氣就會越來越壯實。」

  就算以七娘子的城府,亦不由得要在權仲白這一笑中紅了臉不敢出聲,一半是為了權仲白這一笑中的風姿,一半,卻還是為了人並不在跟前的許鳳佳。

  權仲白話鋒一轉,又道,「不過……」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25 08:59 PM

265勝負

  「以少夫人的底子,終究還是不能太過操勞,很多事,少夫人就不要放在心裡了。」權仲白閃了七娘子一眼,說得不動聲色。「不過,畢竟人生在世,也有很多不得已的地方。權某的這番話,少夫人聽過就算了,能不能做得到,也不要太掛懷。」

  和當年理直氣壯地指責七娘子心事過重時比起來,權仲白今日的這一番言語,可以說得上是和藹可親了。

  七娘子想到她當年那樣小小的年紀,就已經是滿肚子的心事,也不禁莞爾一笑,「權先生是越來越寬和了。」

  權仲白眼底也射出了懷念的光——卻似乎是透過七娘子的臉,看向了迢遠的地方,他低聲喃喃,「很多事,終究不是人力可以轉移的。」

  沒有等七娘子回話,便又振奮了精神,沉吟著道,「以少夫人眼前的脈象,人參、鹿茸等大補之物已經需要慎用,免得過猶不及,反而造成虛火旺盛。我這裡給少夫人開幾個方子……以後還是以溫補為主,最重要心裡還是不能太過積鬱,什麼事,都要往寬裡去想。」

  七娘子見他已經起身,便忙道,「權先生請慢一步——」

  她略略有些不好意思,咬著唇又瞥了立夏等人一眼,好容易下了決心,才低聲問,「三年前權先生給小七把脈的時候,曾經說過以我的身體,要生育,恐怕很難……不知道如今小七的情況,是不是可以、可以……」

  權仲白神色一動,不禁細細審視七娘子的面容,又思索了半日,才微微一笑,露出了少許真心的歡悅。「看來,少夫人的日子,過得真的不錯。」

  見七娘子訝異地抬起了一邊眉毛,他又坐了下來,伸手按向七娘子的脈門,一邊扶脈,一邊輕聲道,「當年我為少夫人扶脈後,說出的那一番話,即使是貴府太太,也都露出驚容。唯獨少夫人卻依然坦然自若,不以為意——如今入門不過兩年,就已經為了子息患得患失,想來少夫人與世子爺必定是琴瑟和諧……好,好,少夫人能夠打從心底高興起來,就是最好的藥了。」

  七娘子沒有想到自己當年的表現,權仲白原來已經盡收眼底,想到從前和他談起許鳳佳時,權仲白本人也曾經說過,他並不太喜歡許鳳佳——當時的自己,卻是滿心滿眼的贊同之意。

  她臉上的紅霞就又盛了幾分,囁嚅著謝權仲白,「多謝權先生醫者之心,那樣的小事,你還記在心上。」

  「似少夫人這樣的病人,能夠好轉甚至漸漸痊癒的,其實百中無一。」權仲白一邊把脈,一邊和七娘子閒聊,「不要說別的,就是貴府的五少夫人,也慣有心口疼的毛病。蓋因內宅婦人,心事最多,久而久之,很少有不綿延成疾的。倒是少夫人一直注重保養,這些年來,心事似乎也有所減輕,是以病勢就緩得多了。」

  他猶豫了一下,「不過,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少夫人的身子骨要完全調養得好,尚需時日。如若可以完全拋開心事,一心一意只是調養身子,大約一年半載,也就更容易有身。若不能,就看少夫人用心如何了,如若用心過度,身子終究帶了孱弱,即使有身,恐怕也……」

  七娘子眉宇一暗,「小七明白權先生的意思了。」

  權仲白笑著挪開手,又寬慰七娘子,「不要緊,就算按照如今這個勢頭,再過上兩三年,少夫人的身子骨也就更壯實了。這種事急也沒有用,少夫人是聰明人,當可明白權某的意思。」

  他為七娘子開了兩張平安方,又笑著止住了七娘子送他出門的動作。「才從慎獨堂出來,一會還要進慎思堂給五少夫人扶脈,就不勞少夫人相送了。」

  像權仲白這樣的名醫難得出診,闔府上下自然是有病的看病,沒病的也想請他去開幾張太平方子。太夫人和許夫人輩分高,小輩們是不敢搶的,四少夫人又仗著自己有喜,硬生生地截去了權仲白。因此權仲白雖然是許鳳佳請來的,但反倒要第四個才到明德堂來。七娘子會意一笑,吩咐立夏,「為我好生送權先生出門。」

  她目送著權仲白行雲流水般的步態,面上始終保持了微笑,等到權仲白出了屋子,才垮下臉來,慢慢地歎了一口氣。

  說起來,七娘子今年也就是十九歲,生孩子,她倒不著急,不要說兩三年,就是四五年,她都等得起。

  只是這種事,倒不是她一個人不急,就能拖得住的。

  #

  權仲白的來訪,倒是給七娘子添了不少工作——他這兩三年來一次,給眾人都開了新的補身方子,藥材多少都有變換,一時間各屋的主子,多是打發人來問七娘子尋藥材的,又有些家裡沒有儲存,只好到藥房去買。又有四少夫人是最金貴的一個人,權仲白不但給她開了日常的太平方,還開了幾張安胎的方子,囑咐四少夫人一有不對,就請鍾先生來把脈,並酌情服用。四少夫人很是當一回事,才是第二天,就遣人往明德堂跑了幾趟來催藥材,七娘子只得吩咐雷鹹清家的優先加緊採買了一大包藥材進來,分送到各屋去,如此忙亂了兩三天,才算是將府裡的各路神仙都應酬過了。

  因為天氣轉暖,許夫人又從小湯山回來小住,七娘子得了閒,自然也要到清平苑走走,相機與許夫人閒話片刻,這一日恰逢四郎、五郎不用上學,吃過早飯,她便親自帶了兩個孩子,往小萃錦散步進去,打算讓兩個孩子和許夫人親暱親暱。

  四郎、五郎自從上了這三個月的學,倒是個個都一臉小大人的樣子,才在谷雨春分懷中安分待了一會,四郎就先扭動著身子,撒嬌道,「我要自己走!」

  七娘子不禁和谷雨春分相視而笑,「好,四郎自己走。」

  五郎頓時也有樣學樣,扭著身子滑落在地,沒有走幾步,就和四郎互相追逐起來,在迴廊裡鑽來鑽去的,七娘子在後頭輕喝道,「仔細摔著了,可不許哭!」

  兩個孩子對七娘子,倒是要比對谷雨春分更畏懼一些,聽了她的話,都不敢再跑得太快,五郎轉了轉眼珠子,又撲到了七娘子身邊,嬌聲道,「娘,要抱!」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他已經悄然省略了稱呼中的『七』字。

  七娘子看了看兩個孩子,無奈地道,「你們太沉了,我抱不動……你看谷雨姨姨和春分姨姨,也只能抱著你們走幾步路啦。」

  四郎大為得意,「我是大孩子了,我不要娘抱。」五郎便又要去打他,「哥哥欺負人!」

  一行人走得正是熱鬧處,拐角處忽然間就傳來了一聲輕輕的笑,七娘子回頭看時,卻是五少夫人從後頭趕了上來。

  儘管兩人之間已經有了嫌隙,甚至還撕破過臉皮,但當著孩子和下人們的面,卻也不好做得太過分,七娘子和五少夫人都很客氣,彼此行過了禮,五少夫人就笑著逗四郎、五郎,「兩個大孩子,怎麼不到慎思堂找賢姐姐玩去?」

  五郎天真爛漫,笑著道,「賢姐姐嬌滴滴的,動不動就要哭——」

  四郎卻拍了五郎一下,先給五少夫人行禮,「五伯母好!」

  待得五少夫人笑著摸了摸四郎的腦袋,五郎這才如夢初醒,也規規矩矩地給五少夫人行禮,「五伯母好。」

  這才嘰嘰喳喳地道,「上回與賢姐姐玩的時候,我們不小心把她的積木弄沒了一個,賢姐姐哭了呢!我們怕賢姐姐惱了,這一向都不敢請她出來玩。」

  五少夫人捂著嘴笑道,「和賢這丫頭就是愛哭,不要緊,回頭你們下了學,還是邀她進至善堂玩去,她也想你們了。」

  雖說大人之間暗潮洶湧,但第四代的孩子們,倒沒有一點派系的意識。因為至善堂的孩子們年紀大些,因此這幾個月來,四郎、五郎下了學,往往就同堂哥們進至善堂去玩耍,和賢和和婉兩個小女孩,也經常在一邊摻和。幾個孩子們之間很快就親熱了不少。就是七娘子同五少夫人,也都沒有干涉的意思。

  兩撥人一起走了一路,四郎、五郎一長一短地問著五少夫人和賢的事,眼見著走到岔路口。七娘子才笑著問五少夫人,「五嫂這是上樂山居去?」

  五少夫人笑盈盈地道,「是,六弟妹是去清平苑吧?」

  兩人目光相觸,心下都是雪亮:兩房各有靠山,也都各自把靠山的腿,抱得很緊。

  七娘子笑著點了點頭,又吩咐四郎、五郎,「還不向五伯母道別?」

  四郎、五郎齊聲道,「我們去清平苑了,五伯母再會。」

  這兩個小男孩生得和父母都有幾分相似——說穿了,五娘子和許鳳佳畢竟也是表兄妹,輪廓本來就隱隱有些像——打扮得又清爽齊整,更兼舉止有禮,口齒靈便,就是五少夫人也不由得摸了摸他們的頭,笑著誇七娘子,「六弟妹真是會帶孩子,兩個孩子都教養得很好!」

  她一臉的親熱,又低聲揶揄七娘子,「不過,你自己也要上心,眼看著過門都這幾年了。就是六弟妹不急,我們做嫂子的,也都為你急呢。」

  七娘子不禁有幾分不解,她扇了扇睫毛,見四郎、五郎已經走遠,才壓低了聲音,笑道,「五嫂就放心吧,您自己的事還忙不過來呢!」

  說到沒有兒子,五少夫人和七娘子也的確是半斤八兩,從各房的角度來說,六房至少還有兩個男丁,五房卻只有和賢一個女兒。五少夫人會以這一點來攻擊自己,倒是七娘子未曾想到的。

  五少夫人眼底火光一閃,她笑吟吟地點了點頭,那京戲一樣的扭扭捏捏的聲調,又蕩了起來。「六弟妹說得對!是我失言了。」

  竟是爽快地道了歉。

  七娘子心底越發是疑雲滿佈:五少夫人可不是四少夫人,心底藏不住一點事,怎麼今兒個表現得處處有異,就像是故意惹人疑竇?

  她按捺下心頭的疑惑,又笑著和五少夫人寒暄了幾句,才獨自趕上了前頭的兩個孩子,又笑著問四郎、五郎,「這是什麼花呀?這是桃花,桃字會不會寫呀?」

  幾個人一路說說笑笑,進了清平苑時,許夫人正在院子裡散步,見到兩個金孫,自然是精神一振,笑著受了幾人的禮,便要抱起四郎,卻是彎腰作勢了半晌,都沒有能抱得動。七娘子又擔心許夫人控著頭久了頭暈,便笑著道,「娘,還是讓丫頭們抱吧!」

  「真是大了大了,從前一兩歲的時候,雖然也胖嘟嘟的,但我抱起來,可是一點都不吃力。」許夫人順勢站起身來,按住七娘子的肩膀,和她感慨,「再過幾年,說不準他們就都要娶親了!」

  七娘子哈哈大笑,「那也還要好些年了。」

  她心中就有了一絲遺憾:眼看著許夫人的意思,是要盡早給兩個孩子娶親生子,以便承繼香火——如果是自己的孩子,至少也要二十歲上,再安排成親,怎麼說都會成熟一些,夫妻之間也能更加和睦。

  只是四郎、五郎畢竟不是親生,很多事,自己也不好說話……

  兩婆媳圍繞著孩子們說了幾句話,許夫人就拉了拉七娘子的衣袖,先起身進了屋內。

  「范家的親事,你是怎麼看的?」許夫人還是這樣開門見山的脾氣。「我聽說於平自己也很看不上范家,現在國公爺也很煩惱,很怕又重演了於翹的事,那就太難堪了。」

  雖說為怕許夫人擔心,於翹失蹤一事,眾人都沒有第一時間告訴她知道。但她畢竟是於翹的嫡母,喪事總要主持,因此許夫人到底還是知道了於翹私奔的內情。此時提到她的名字,語氣中就充滿了冷嘲,七娘子聽著,倒覺得有幾分刺耳,只是想了想,又覺得以許夫人的性子,對於翹感到失望憤怒,實在是人之常情。

  她一下又更明白了於安的意思:對於翹來說,只怕這一番出走,將來即使回來,父親與母親,也都不會再是她的嚴父與慈母了。

  「我也是這幾年來冷眼看著,覺得於平這丫頭心不在小。」她壓下了心底難言的一點悵惘,徐徐開口。「一心想要做誥命夫人,恐怕她就算是肯安安分分地嫁到范家去,心中有了怨氣,和二少爺相處也不會太和睦。萬一說走了嘴,把於翹的事洩露出來……」

  許夫人神色頓時一動。

  於平雖然不是什麼大嘴巴,但性子也的確並不縝密謹慎。夫妻相處是幾十年的事,如若她和范二少爺常常爭吵,很可能激憤之下,會無意間將於翹不肯嫁給范二少爺,寧願逃婚的事說出來。

  「那照你看來,於安如何呢?」她就問七娘子,「這丫頭平時在我身邊倒是很乖巧,我冷眼看來,也是謹慎的性子,至少要比於平好一些。只是不知道她是不是所求也大……」

  七娘子頓時精神一振。

  她這一生來,是見慣了命運弄人,身邊的人多是難以心想事成,總要委屈自己,去適應長輩的安排。似於安這樣,有所求又能順利實現的,似乎還是第一人。

  她抿唇一笑,輕聲道,「不瞞您說,我就是想到以於平的性子,只怕是不會滿意范家,私底下就探了探於安的口風。小丫頭是一心想要嫁一戶簡單殷實的人家,誥命也好,外貌也罷,都無所謂,最重要是人好,待她也好——」

  許夫人臉上多了幾分滿意,她慢慢地道,「似於安這樣,才是真正的聰明人。」

  頓了頓,又感慨,「也就是她,才能知道范家這門親事的好了。」

  只是許夫人這一句話,於安的事,倒有七八分可成了。

  七娘子心情大好,又奉承著許夫人說了幾句家常話,許夫人才似乎漫不經心地問她,「對了,五房一個通房近日有了胎,你五嫂說,想給她抬個姨娘,這件事,她和你說了沒有?」

  現在執掌家務的是明德堂,五房要抬姨娘,第一人事編制要有變動,第二怎麼說也要賞賜一點東西,再說又是身懷六甲,官中也要作出各種安排。五少夫人當然要派人告訴七娘子一聲,才方便自己動作。

  不過,這也都是細枝末節。

  七娘子望了許夫人一眼,卻是看出了她這份平靜底下隱藏著的一點不滿。

  大家都是媳婦,也都暫時沒有自己的子嗣,五少夫人就懂得抬舉通房,七娘子呢?

  她忽然間就明白了五少夫人今天的舉動。

  難怪她的心情好成那樣,還主動關心自己的子嗣問題……這是要明目張膽地告訴七娘子,這一招,就是衝著她來的。

  可要應這一招,卻也不是那麼容易。這種事又不能作假,睡了就是睡了,沒睡就是沒睡……

  連許夫人和自己的關係,都禁不住要流露出一點心急。恐怕平國公和太夫人那裡,自己的印象分又要跌了:這一次,五少夫人是不動一兵一將,就已經贏過了她。



266洩密

  等到過了於翹的七七,於安和范家少爺的婚事,也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定了下來。

  四少夫人挺著肚子——雖然還沒有顯懷,但她的腰線要比往常更粗了一些——來明德堂找七娘子說話,一邊喫茶一邊就和七娘子感慨,「到底於平是個沒福氣的,不論我們怎麼勸,口口聲聲都說,連二姐都不願意,她自然是也不願意的。」

  她是於平的親嫂嫂,有些話,她說得,七娘子卻說不得,只好就笑,「個人有個人的緣法,於平心氣高,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四少夫人就撇了撇嘴,不以為然,「就於平那個長相,難不成還能選進宮裡去?就是還小,不知道這長相究竟不是要緊的,最要緊,還是人好!」

  四少爺單說長相,也的確只是平平。

  這一向四少夫人時常來找七娘子喫茶說話,兩個人之間已經漸漸熟稔,不如一兩年前那樣生疏客套,七娘子看著四少夫人笑了笑,調侃她,「是,就和咱們家四哥一樣,雖然長得一般,但是又疼娘子,又知道上進,那才好呢!」

  四少夫人頓時滿面春風,卻還知道要謙讓一番,「說到這個疼屋裡人,滿府上下,誰敢和六弟比?別人我不知道,**日夜夜只是羨慕你馭夫有術!」

  明德堂裡雖然也有通房,但凡是經過人事的女人,又怎麼不能從這幾個所謂通房的眼角眉梢裡,看出幽怨來?再加上這些貴婦人身邊,是再少不了擅長觀女之術的老媽媽,如此兩相映證。這些通房們到底是真通房還是假通房,又有誰不明白?只是這話到底沒有說破,因此四少夫人也只好繞著彎兒地來羨慕七娘子。

  說到通房,她嬌艷的臉上又掠過了幾許陰霾,「唉,就是於潛不說話,婆婆又回小湯山去了,我看,沒有兩個月,屋子裡還是得提拔幾個新人。」

  當時的大戶人家,在主母懷孕期間,提拔幾個新的通房,簡直是天經地義的事。尤其是四少爺多年在外,唯一一個得寵的通房丫頭,又已經流產死亡,餘下幾個不受寵的呢,也都過了二十五歲:一般通房姨娘們,過了二十五歲要再得寵,也就難了。就是許夫人不管事,四少爺自己不開口,太夫人看在親戚情面上,縱容四少夫人,府裡也總還有平國公這個長輩坐鎮。四少夫人感受到的無形壓力,是決不會小的。

  七娘子自己可以和許鳳佳約定,絕不許他和第二個女人牽扯不清,但對著四少夫人,卻不可能把這大逆不道的念頭說出口來。只好含含糊糊地勸四少夫人,「這樣的事,你自己也要上心。就算是做給別人看的,也要挑一個又美貌又好拿捏的,堵一堵別人的口,也是好的。」

  四少夫人就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你是蜜罐裡的人,哪裡知道我的苦?」

  她的話裡,就多了幾分苦澀。「現在我不提這件事,於潛也就裝沒事人兒。我要是提拔起來了,他就敢睡到通房屋裡去。可話說到頭了,提拔起通房,不就是為了服侍他?我要說,又能說什麼呢?」

  她的聲音低沉了下去,一手撫著肚子,臉上似憂非憂似喜非喜,就流露出了又是愛又是恨,又是甜蜜又是苦惱的樣子來。

  七娘子看在眼裡,心中也不乏歎息。

  許於潛對四少夫人也已經夠好的了,只看四少夫人拖著通房的事,他也就不提,就知道他實在對四少夫人也並不差。就大秦來說,一個男人做到這樣,已經是仁至義盡,妻子再沒有什麼好挑剔的了。

  可是畢竟是齊眉舉案意難平,四少夫人心裡的擔心,絕非無的放矢……不論是按大秦禮制還是社會風俗來說,妻子有孕,提拔屋裡人來為丈夫排遣**,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一旦四少夫人提拔了通房,她也就失去立場,要求四少爺不享用她們的服侍。

  雖然心裡有怨恨,但看四少夫人的表情,對四少爺終究還是愛多於恨。

  唉,女人還不就是這樣不爭氣,一旦自己沒有自立的資本,就是心底有再多的想望,又能如何?愛也罷恨也罷,還不是要和他過一輩子?

  果然,四少夫人這麼葳蕤了片刻,到底還是找到了一個發洩的開口。

  「要不是五房裝什麼大度賢惠,」她恨恨地開了口,「咱們也不至於和今天這樣沒趣,管不住自己男人,叫他在小妾的肚子裡留了種,偏偏還要打腫臉充胖子,做出個孟光的樣子來!」

  孟光有沒有主動為梁鴻納妾,那是史無明言的事,七娘子聽了四少夫人的埋怨,倒不禁發噱,「四嫂倒是看得透徹。」

  進了四月,過了於翹的五七,五少夫人就把通房有孕的事,擺到了明面上來。不但公開向七娘子索要保胎藥,還特地問過了太夫人和平國公,給這位通房,要了姨娘的名分。

  要不是許夫人又去小湯山小住,這件事,五少夫人還不能這樣如意。順順當當地就把事情給攤到了平國公眼前:除了大房之外,幾房的少夫人都暫時沒有自己的子嗣,她五房就肯提拔通房生育,還大度地將有孕通房提拔成姨娘。四房和六房的兩個少夫人相形之下,似乎就有些遜色了。

  這一招,本來是衝著七娘子一個人來的,不想卻是也帶累了四少夫人,是以這一向她往明德堂走動的次數就多了不少,言談之間,頗有些同仇敵愾的意思。

  見到七娘子回得這樣雲淡風輕,四少夫人不禁就有些發急了,「這件事,你可不要掉以輕心!公公的性子,只怕你還不是很清楚。老人家生平是最討厭……」

  她頓了頓,又勉強地道,「越發說破了,這些年來府裡的爭鬥,他老人家也是看在眼裡的。這件事說到底,還不是因為當年婆婆……」

  四少夫人看了七娘子一眼,似乎忽然明白過來七娘子的身份,她一下住了口,略有些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七娘子卻是已經心下雪亮。

  平國公自己是庶子身份承爵,就是因為太夫人一輩子沒有生過男丁。庶子出身的人,對庶子,對姨娘,總是有一份天然的同情。

  而許夫人娘家強勢,御下手段強勢,當年對姨娘們肯定也很強勢。如果一切可以隨著她的心意來,許鳳佳就算不是行長,至少也是家裡的老二、老三。

  偏偏就在他之前,平國公生育了五個庶子……當年兩夫妻之間,肯定沒有少為這件事爭吵。

  有太夫人這個賢惠的例子在前,又有許夫人這個善妒的例子在後,平國公對幾個兒媳婦是否大度,肯定也有自己的要求。五少夫人這一招,真是出得很巧,一句話都不說,就讓七娘子和四少夫人,顯得面目醜陋起來。

  她偏頭沉思片刻,又微微地笑了起來。

  「四嫂,這件事,你還是別急。」她低聲安慰四少夫人。「這肚子裡的孩子,就是你的護身符,該怎麼辦,你心裡不會沒數吧?」

  七娘子說得雖然隱晦,卻是已經一語點醒了四少夫人,她摸著肚子的手,一下就更小心了幾分。

  「六弟妹這一招,真是高!」四少夫人整個人似乎都亮了起來。「四嫂領你這個情!」

  又不禁有了幾分擔心,「可鍾先生的性子倒不像是那麼好說話的……」

  七娘子抿唇一笑,「鍾先生行醫多少年了?你就放心吧,行事小心一些,鍾先生是斷斷不會壞你的事的。」

  四少夫人一下就親熱地握住了七娘子的手,「六弟妹真是足智多謀!」

  似乎是覺得自己的高興,太過忘形,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反過來關心七娘子,「那你該怎麼辦呢?我看這一向,公公對你的態度,可是淡了不少,雖然還沒有明著訓斥你,但話裡話外的意思,可不好聽。」

  七娘子扯了扯唇角,淡淡地道,「不要緊,這樣的暗箭,我受得慣了。」

  她的表情裡,似乎還帶了隱隱的不屑。

  四少夫人張了張口,又閉上嘴,把要出口的話給嚥了下去,安慰七娘子,「不要緊,你還年輕,就是這幾年不能生,將來也——」

  她的語調多了幾分勉強的輕快,似乎這安慰,連她自己都不甚相信。

  七娘子一下就覺得有些不對。

  什麼叫做這幾年不能生?

  這件事,可只有權仲白和自己知道,就是許鳳佳,七娘子都還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時機告訴他。

  她一下變幻了姿勢,顯出了一臉的迷惑,「這幾年不能生?這又是為什麼?雖然世子這一向忙,我們很少……但——」

  四少夫人似乎比七娘子更驚訝,「你不知道?」

  她壓低了聲音,「我也是聽五房的小丫鬟說的,說是上回權先生來給五房扶脈的時候,無意間提到幾句,說『你和貴府的世子夫人是一個毛病,都是思慮過甚,不容易有胎,要將養幾年,才方便懷孕』。似乎權先生又說了幾句,說你這幾年都要好生靜養,不能太過勞心,才能容易有身呢!」

  七娘子一下就呆住了,她用盡了所有意志力,才遏制住了心頭的惱怒,使得它不至於蔓延到了臉上。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權仲白的性子,真是一點都沒有變!

  難怪,雖然有五房的喜訊,但平國公的臉也實在變得太快了些……這些天來,五少夫人恐怕是沒有少分享這個消息吧?

  也算她做得小心,白露和小黃浦居然都茫然無知,被蒙在了鼓裡。

  「這是誰說的話!」七娘子故意惱怒地抬高了聲調,「真是血口噴人,權先生說我思慮過甚,就是因為管家辛苦……沒想到為了這個家操碎了心,私底下還要被人編排!」

  她不用做作,都已經有了七分惱恨,四少夫人忙就勸她,「傻丫頭,如若不是真的,那就正好?你們少年夫妻,正是情濃的時候,快加把勁,有了一胎,管她是男是女,有四郎、五郎在前,總是無所謂的事。」

  她又傷心起來。「倒是比我強些,這一胎要不是男孩兒,我也繃不住了,總是要給你四哥添幾個房裡人的!」

  七娘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平復了激盪的心情,她拍了拍四少夫人的手,低聲道,「不要緊,只要四哥心裡還是向著你,就比什麼都強了。」

  卻是話說出口,就知道自己到底還是說錯了話。

  如果心裡向著四少夫人就夠了。七娘子又何必不肯許鳳佳寵幸別的通房?這話也實在是太假惺惺了。

  好在四少夫人似乎並不在意,她看了看自鳴鐘,就站起身來,張羅著和七娘子一道進樂山居請安,「咱們今兒早點過去,別讓五房的又在祖母跟前賣弄她那個通房!」

  因為廣州一帶事情隨著孫立泉出海在即,漸漸少得多了,許鳳佳又回了自己的指揮所做事,這一向倒是可以按時回來吃晚飯,七娘子就有了些猶豫,想要等許鳳佳一道過去。

  不過,看四少夫人已經不由分說就往外走,七娘子又一下心軟了起來。

  四少爺就沒有許鳳佳那麼顧家了,是一心撲在了差事上,又很積極於和同儕們打關係,聽說這一向是經常三更半夜才回來……

  在這個家裡,四少夫人也實在一直都很寂寞,四少爺不在家是寂寞,在家也是寂寞。

  她就加快了腳步,趕上了四少夫人,一邊吩咐立夏,「我和四嫂先走一步,一會兒四郎、五郎要是回來,你帶著谷雨春分,把他們送進樂山居來……世子爺要是回來了,也讓他自個兒進樂山居就是了。」

  #

  四少夫人和七娘子雖然到得早,但今兒卻還有人比她們到得更早。——平國公今天也進樂山居來,向太夫人問好。

  見到這兩個兒媳婦,太夫人是一臉和藹的笑意,「來了?莫氏也實在太勤勉了,說了你還是安心養胎,老婆子這裡,愛來就來,若是不舒服就別來了,偏偏還是每天過來,也不嫌折騰!」

  這責怪裡就含了幾分親暱:四少夫人畢竟是太夫人的娘家親戚,儘管老人家偏心五房,但對四房卻從來也不差的。

  四少夫人堆出了一臉的笑,她作勢要給兩個長輩請安——自然是忙被叫了停——就親親熱熱地鑽到了太夫人身側,和她撒嬌,「這一天不見老祖宗呀,我心裡就想得慌,到了要請安的時候,在屋裡轉著轉著,就覺得心裡有件事,怎麼都坐不安生,非得過來一次,才能安心呢!」

  好話人人愛聽,太夫人臉上頓時現出了和藹的笑,她將四少夫人摟在懷裡,一長一短地問她每日裡的飲食起居,兩個人說得熱鬧,有意無意,就冷落了七娘子。

  七娘子就沒有四少夫人那樣好的待遇了,她規規矩矩地給太夫人、平國公請了安,便在下首枯坐:雖然太夫人和四少夫人說得熱鬧,但平國公卻似乎沒有說話的興趣,他正端坐椅上,手裡握著一杯茶,也不知道出著哪一門的神。

  好在沒有多久,大少夫人就帶著成班孩子殺到:如今放了學,谷雨和春分中往往就要出一個人去至善堂看著四郎、五郎,免得兩個孩子玩得太開心,不願意回明德堂吃晚飯。

  七娘子一看就知道這兩個孩子又是直接從至善堂過樂山居,她連忙把四郎、五郎叫到身邊,掏出手帕揩掉了兩人臉上的汗,嗔怪地道,「又是一路跑來的?這一身大汗!」

  四郎、五郎咯咯直笑,都沒有回答七娘子的意思,又撲去給太夫人請安,「曾祖母!」接著就是平國公,「祖父!」

  平國公倒是難得地露了笑臉,抱著兩個孩子說了一會話,許鳳佳幾兄弟也都下值進來,還有於寧於泰、於平於安也都到了,小花廳裡頓時一片熱鬧,太夫人環視一周,才笑著道,「從前覺得小花廳已經夠大了,今日看來,以後府內人丁繁衍,恐怕也是不夠坐!」

  開枝散葉人丁繁衍,這當然是喜事,平國公臉上也露出了笑。四少夫人又笑著問於安,「怎麼樣,開始繡嫁妝了沒有?」

  廳內頓時就傳來了一陣響亮的笑聲。

  說了一會話,等到太夫人露出了乏意,眾人也就陸陸續續起身告辭,五少夫人又笑著問七娘子,「六弟妹,庫裡可還有安胎萬全神應湯的幾味藥材?我記得就是去年這個時候,庫裡還是蠻多的。」

  七娘子心中惱怒,面上卻還是不露聲色,「這倒是要問媽媽們了,我平時也不大去庫房,五嫂若要,回頭把藥材寫來,有就送來,沒有,就讓人買去。」

  五少夫人就笑著道,「好,也不急,我就是要有一些預備著,心裡也安穩。」

  她和五少爺相視一笑,便轉身離去,七娘子拉了拉許鳳佳,也回身要走時,平國公忽然道,「韓氏、莫氏、張氏、楊氏等等。」

  幾個媳婦們就又都回了屋子——大少夫人半邊身子,甚至都出了門。

  平國公又沉思了片刻,才徐徐地道,「閩越王前些日子,給我們家送了七八個侍女,這是王爺的好意,我們當然不能辭。不過,我年紀大了,你們幾個兄弟又都還小,也沒到放屋裡人的時候。白養著也沒有這個道理,索性你們個人領走,放在屋裡使用。——一會兒我把人送到明德堂去,這件事,就讓楊氏來安排吧。」

  眾人的眼光,頓時都集中在了七娘子身上。

  七娘子只覺得心底一股鬱怒之氣,猛地竄了起來,她一咬下唇,正要答話,忽然覺得許鳳佳拉了拉她的衣袖。

  唉,不納通房,許鳳佳的壓力未必比自己小。

  當面和平國公衝突,也是下下之策……

  七娘子就笑著道,「父親就放心吧,小七知道怎做的。」

  她一掃五少夫人,也不等對方反應,就又挪回了眼神,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25 09:02 PM

267提醒

  從樂山居出來,七娘子就笑著問,「誰被我牽著走?」

  四郎、五郎都歡呼起來,爭前恐後地去拉七娘子的手,許鳳佳在一邊抱著手笑道,「好哇,那誰要牽我的手?」

  五郎因為離許鳳佳比較近,因此一下就撲到了許鳳佳腿邊,咯咯笑道,「我要,我要。」

  許鳳佳人生得高,彎腰牽著孩子,其實並不太方便,他索性將五郎抱了起來,五郎就居高臨下地笑四郎,「哥哥比我矮!」

  四郎臉上頓時閃過了一絲不服氣,他看了看七娘子,卻沒有吭聲。

  七娘子如此玲瓏的一個人,又怎麼不知道四郎的心思?她彎下腰來,吃力地將四郎抱起來,四郎頓時神氣活現,「現在就比你高了!」

  一家人說說笑笑,中途又繞到流觴館附近去看了一會兒桃花,等到進明德堂的時候,平國公已經遣人送了八個千嬌百媚的侍女進來,一進門,七娘子就有目眩神迷之感,她怔了怔,才笑著問立夏,「怎麼不帶到屋裡去,就這樣在正屋裡杵著,算什麼事呢?」

  立夏就笑著解釋,「也是剛被送進來的,奴婢問了問,還都沒有吃過晚飯呢,正想問少夫人,是領下去吃了晚飯再送進來,還是現在先挑選了,就便送到各屋裡去,讓各屋安排。」

  七娘子掃了許鳳佳一眼,見許鳳佳漫不經心,已經抱著五郎,牽著四郎轉進了西翼,她便露出了一個滿意的微笑。

  美色當前,要說完全不動心,那連她都不會相信。但許鳳佳還真是一諾千金,這一年多以來,雖然也偶然會打量幾個美婢,但在行動上,卻是連七娘子都挑不出一點毛病。

  她遊目四顧,見這八名少女,不論是體態還是樣貌,幾乎都是盡善盡美,彼此之間各有千秋,也說不出是誰更美貌一些。就是螞蟻神態,也都是一般的老實本分,如同鵪鶉一般。便隨手指了兩個面相最為圓潤的美婢,道,「我們明德堂就留這兩個伺候吧。你讓劉媽媽和毛媽媽把這群人送到至善堂去,等大哥大嫂挑過了,再送到四哥論壇那裡,最後剩下的兩個就直接送給慎思堂了。就說其實都差不多,也不知道性子,因為先送來我們這裡,就偏了我們先挑,若是五哥五嫂首發不喜歡,隨時來換就是了。」

  她這一番安排,倒是有些霸道:平國公送人到明德堂,是因為內院的事,現在是七娘子做主。但七娘子做主,卻並不意味著六房可以先挑。立夏不禁換上憂色,望了七娘子一眼,欲言又止,見七娘子不以為意,她就笑著轉過身,沖那兩個美婢招了招手,道,「我先打發你們去吃晚飯吧。——中元,你來。」

  又帶著剩下的六名婢女,出了屋子。中元也笑盈盈地跑上前來,將這兩位千嬌百媚的小姑娘帶了下去,一頭走,一頭笑著問,「你們叫什麼名字?哪裡人?到京城多久了?京城官話聽得明白嗎?」

  中元性子又活潑,又最大方,是個自來熟。讓她來套兩個小姑娘的底,那是最合適不過的了。七娘子微微一笑,也進了西三間,上元等人自然服侍她洗手換衣服,谷雨春分又把四郎、五郎帶下去吃飯,等七娘子從淨房出來,許鳳佳也已經梳洗過了,盤坐在炕前,似笑非笑地拿著一封信,正在端詳。

  這封信雖然沒有封口滴蠟,但卻也沒有被拆開過,信封口還是微微地粘合在一起,見到七娘子出來,許先生就笑著把信丟給她,「私相授受到這個地步,我還是生平僅見,居然要我這個做夫君的,來為你們傳信。」

  他這樣一說,七娘子頓時知道是封錦的來信,她挑起眉毛,半帶了疑惑。「以表哥的身份,和我私相授受倒是無妨的,私底下給你遞信,萬一被人知道了,豈不是於彼此都有礙?」

  「那倒是不妨事的。」許鳳佳微微冷笑。「我們倆現在也算是明面上有了一點交情:上頭的那位心裡也不是不明白……封子繡沒有多少親戚朋友,多一門外戚,對他來說,也是好事。」

  七娘子心頭雪亮:自從牛淑妃生產,六娘子有孕,皇上又是幾個月都沒有召人侍寢,反而是封錦時常進宮,雖說不知道有沒有留,但這裡頭的彎彎繞繞,眾人心裡也都是有數的。

  她一邊拆信,一邊道,「對了,剛才進來那兩個小姑娘,你看怎麼安排為好?」

  許鳳佳卻伸手過來,擰了擰她的臉蛋,才道,「你說這話,自己不覺得沒有意思?反正你愛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就是要我現在退掉,我也立刻就退。」

  「我倒是想讓你立刻退了。」七娘子似笑非笑,「不過,現在公公的臉色就那麼難看,恐怕你再這樣一退,婆婆又不在家,我在這個家裡,竟是要無立足地。我打發她們去和毛姨娘住,你看好不好?」

  許鳳佳頓時沉下臉來。「父親這麼大把年紀了,難道竟還不自重身份,居然會給你氣受?」

  他公務忙碌,連日來都不在家中,七娘子也很少拿家裡的事煩他,許鳳佳有這一問,倒是並不稀奇。七娘子搖頭笑道,「明面上,當然還是那樣和氣,不過私底下臉色難看一點,也就是了。」

  許鳳佳神色頓時陰霾了幾分,恨恨地哼了一聲,倒也沒有再說什麼,過了一會,才道,「能忍就忍吧,老頭子年紀大了,脾氣總是有幾分古怪。」

  只看以許鳳佳的嫡子螞蟻身份,還要到前線去用功勞來證明自己的身份,才能得封世子,就知道平國公與他決不會太過親近。七娘子也無意再挑撥離間,使得兩人論壇更加疏遠,她微笑起來,「公公是心疼你被我鉗制得厲害,給我一點氣受,也不是什麼大事。反正他也不能把你押到別人首發的床上去,一點氣算什麼,忍得了。」

  她一邊說,一邊拆開信封,抽出信紙來看,才看了幾行字,就不禁挺直了脊背,面露驚容。

  許鳳佳本來還要再回幾句話,見七娘子如此反常,頓時就沒了聲音。七娘子卻也一下反應過來,將信紙送到了許鳳佳跟前,低沉地道,「你自己看吧。對這個人,你有印象沒有。」

  許鳳佳一掃信紙,先還有些不以為然,可再一凝眸細看,頓時也就露出了驚異。

  #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四少夫人就在小萃錦裡趕上了七娘子。

  「公公真是好安排。」四少夫人一臉的氣鼓鼓,「我們家那位,昨晚上才到手,立刻就收用了一個。像是生怕別人不知道我不賢惠,不肯給他納通房……」

  七娘子滿心裡都是事,提到通房兩個字,才記起來昨晚平國公往各屋裡送人的事,她不禁略帶嘲諷地笑了,安慰四少夫人,「四嫂還是先養胎為上,別太動情緒,免得孩子在肚子裡感覺到了,又不安生。」

  幾句話就說得四少夫人回嗔作喜,露出了笑臉,「說得是,還是先養胎為上!」

  她沖七娘子擠了擠眼睛,笑得心照不宣,又回過頭來問七娘子,「六弟如何,有沒有被那幾個小妖精迷住?我身邊的人說,就是揚州最好的瘦馬,也比不上閩越王調教出來的美人兒……」

  見七娘子神色淡定從容,她的聲音就小了下去,不知不覺,又是一臉的艷羨,「唉,也不知道你是怎麼調。教的,六弟竟是如和尚一般,可以坐懷不亂?」

  兩妯娌正在閒話,身後腳步輕輕,回頭看時,卻是五少夫人也到了。

  見到五少夫人,四少夫人就是一臉的不痛快,她哼了一聲,不情願地招呼,「是五弟妹呀,怎麼,今早五弟沒有進來,敢是昨晚得了——」

  七娘子蹙了蹙眉,拉了拉四少夫人的手肘,低聲道,「四嫂!」

  大家大族,就是再有衝突,也不至於要到這份上。

  四少夫人一把甩開七娘子的手,反而來了勁,加大了聲量,「六弟妹,你不用拉我,我們家五弟妹是有名的賢惠人,怎麼和我們似的,小肚雞腸專會吃醋?她是巴不得五弟天天往別人床上爬!」

  就是以七娘子和五少夫人的城府,亦不由得為四少夫人粗俗的言辭,微微露出了尷尬。

  五少夫人當然不可能就這樣低眉順眼地被四少夫人明褒暗貶,她抬了抬眉毛,文雅地捂嘴笑了,「四嫂這話說得就沒意思了,唉,也是怨我,這麼多年來,除了和賢之外,竟是沒有給五房添個一兒半女的。眼看著五少爺也那樣大了,不多添幾個房裡人,又怎麼行呢?」

  她的聲調還是那樣悠悠蕩蕩,捏著嗓子婉婉轉轉,似乎是一點都沒有被四少夫人的言語觸怒。

  七娘子不禁就在心裡歎了一口氣:說到詞鋒,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真是比都沒得比。五少夫人的每一句話,還不都是指桑罵槐,笑四少夫人這麼多年都沒有生育?

  四少夫人卻也決不是省油的燈,她望了七娘子一眼,也笑了。「五弟妹,你話裡的意思,四嫂很明白。這是嫌你四嫂這麼多年來都沒有消息。」

  她也學著五少夫人的樣子,捂著嘴微微笑了。「不過你四哥這些年來鎮守邊關,我就如婆婆當年一般,在京城候著,夫妻分離,沒有消息也是沒奈何的事。五弟妹你這是村我,還是村婆婆呀?」

  不等五少夫人回話,她又搶著道,「噢,我倒是忘了,就是祖母當年,也是三十歲上才有的姑姑,五弟妹你這話,倒是挺有意思的!」

  五少夫人神色頓時一變。

  妯娌之間有一點紛爭,互相拌嘴,也是很正常的事,可這紛爭裡若是牽扯到長輩,那意味可就大不一樣了。四少夫人生拉硬扯,硬是把自己和許夫人、太夫人聯繫起來,倒顯得五少夫人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這些年來和丈夫長相廝守,也都沒有兒女,還要來笑話征婦,就顯得她又小氣,又刻薄。

  更可慮者,七娘子這個許夫人的嫡系,可就在一邊聽著呢。要是在許夫人跟前學了嘴,許夫人一生氣——偏巧她如今身子骨又好些了——要為難一個兒媳婦,還不是易如反掌?

  她也不禁掃了七娘子一眼,心下倒是有了些後悔:沒想到莫氏這樣小肚雞腸……

  七娘子卻也聯想到了四少夫人對她吐露的往事。

  一個懷孕的通房,也要使手段除去了她,不惜為此交換條件,誣陷大少夫人,將她看賬的事傳揚出來,使得五少夫人成功上位……

  四少夫人平時雖然粗,但其實也是粗中有細,否則也當不上許家的四少夫人。場面上的事,她一向很注意敷衍,即使和五房有爭寵之嫌,但從來也很少這樣當著面去村五少夫人。

  看來,四少夫人的逆鱗,也真的就只有屋裡人這三個字了。

  她就笑著打起了圓場,「好啦,開開玩笑的事,兩個嫂嫂還越說越真了?眼看著就到點了,還是快進樂山居去吧。」

  又掃了身邊的幾個下人一眼,輕聲道,「今兒的事,要是傳出去一個字……」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也都一下回過神來。

  這麼尷尬的事要是傳出去了,真是誰都沒有臉。

  兩邊就都順著七娘子的話往下說,一邊互相賠罪,一邊嚴厲地叮囑自己的隨從,「要是對人提起一個字——」

  七娘子又明知故問,「說起來,今早怎麼不見四哥、五哥?」

  「今天朔望朝會,六弟妹忘了?」五少夫人就搶著接了話,「就是父親也都一早起床出去了吧。怎麼,六弟妹沒有起來打發世子出門?」

  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我睡得遲,今早迷迷糊糊的,似乎聽到他起來了,卻沒有被吵醒。」

  四少夫人笑了,「六弟真是疼六弟妹!」

  沒有多久,三個妯娌又是言笑晏晏、一團和氣。

  #

  進樂山居給太夫人請過了安,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就先都出了屋子,太夫人又命七娘子留下來,和她商議於安的陪嫁。

  「難得這孩子懂事。」太夫人很有幾分感慨,「也不嫌棄范家二少爺的長相,倒是要比於翹、於平都來得更貼心一些。我想著,這陪嫁多算她一點,就把於翹沒有來得及使的東西,都給了她吧?」

  沒想到於安得償所願之餘,還得到了太夫人的好感,這倒是意外之喜。

  七娘子從善如流,「於安是個省事的,就是母親也念叨著,要多給她一些嫁妝,也免得讓范家小瞧了去……既然祖母也是這個意思,小七回頭就擬出單子來,送給祖母過目。」

  太夫人嗯了一聲,又道,「不過,於安到底是妹妹,於平還沒有說親,她就要出嫁,說出去也不好聽。偏巧你四嫂最近又不好操心,少不得你多留心,這幾個月,最好能為於平也物色一門婚事。還有於寧於泰,也都到了可以說親的年紀了。你這個做世子夫人的,也不要放鬆。」

  她打量了七娘子一眼,又笑著問,「怎麼樣,那兩個屋裡人,世子還中意吧?」

  說是為了於安的陪嫁,原來還是在這裡等著呢。明裡暗裡,就是對準自己的這根軟肋,戳個沒完……

  七娘子心頭一陣煩惡,她淡淡地道,「看世子爺的樣子,倒還是挺中意的。不過最近所裡忙,他也沒有心思想這些。」

  太夫人也淡淡地嗯了一聲,神色不見喜怒,「那就好,你是個賢惠人,多餘的話,祖母也不說了。該怎麼做,你自己心裡清楚。」

  七娘子扯了扯唇,沒有就這個話題再說下去,她站起身告辭,「家裡還有很多事……」

  「你去,你去。」太夫人也笑了起來。「家裡事多,你心思又重,也要善自保養,別坐下病了!」

  只看這句話,就知道五少夫人到底還是把權仲白的話,吹到了太夫人的耳朵裡。

  七娘子就像是沒有聽懂太夫人的意思一樣,徐徐地出了樂山居,帶著上元一路漫步回了明德堂。

  一進明德堂,她的臉色就變了,幾乎是有幾分生氣地問,「人呢,帶進府了沒有?」

  立夏趕忙迎了上來,低聲道,「一共十八個人,全都帶進來了,現在都鎖在偏院裡呢。」

  七娘子面沉似水。「你去準備一下,早上的事情一完,我就進偏院去。」

  她冷冷地哼了一聲,「再不鬧騰鬧騰,恐怕有人是真要忘了,我進許家來,也不是專為了給他們揉搓的!」



268對壘

  自從過了新年,七娘子便陸陸續續,將平時冷眼看著沒有能力,又或者是和五房走得太近的媽媽們,都換了差使。如今明德堂裡進進出出的管事媽媽,無一不是陪了十二萬分小心,辦事戰戰兢兢不說,就是私底下也都不敢有一句不好聽的話,唯恐被誰私底下記在了檔案裡,呈到七娘子跟前去,反而鬧得大家難堪。

  也正是因此,許家的家事,七娘子就處理得很順了。這一向要不是四少夫人變著法子要這要那,五房也不稍停,她也就是每天早上撥出一個時辰左右來聽眾媽媽們的報告,再隨時抽查呈上來的報告,一天也沒有多少要操心的事。

  因為有了這記檔法,平時大小事務,需要的時候一查就清楚,就是人情往來等,也都是有舊例在先,甚至連緣由分寸都是清清楚楚記載在冊,七娘子可以隨時查閱:在人情上,就更少事情了。

  今日四少夫人心緒不佳,估計是才回慎獨堂,就鬧起了不舒服,又派人到明德堂來,請七娘子派人去找鍾大夫。七娘子自然不敢怠慢,吩咐下人從速去請,又發落了幾樁小事,於是眾媽媽各歸各位,各自忙碌。七娘子又叫老媽媽,「老媽媽留一留。」

  如今老媽媽儼然已經是七娘子身邊的重臣,許夫人到小湯山休養時,她按例只是跟去伺候幾天,就要回來在七娘子身邊聽用:著實是清平苑一派中最得意的人物。聽見七娘子叫她,她忙堆出了一臉的笑,待得人散盡了,便輕聲問,「少夫人有什麼吩咐?」

  七娘子沖立夏擺了擺頭,立夏等人頓時會意,便魚貫退出了屋子,又合上屋門。她這才低聲道,「我昨兒已經吩咐下去,到母親的陪嫁莊子裡,把明德堂原來服侍的十五個下人,全都押到了偏院裡關著。」

  只是這一句話,已經使老媽媽悚然動容。

  七娘子過門也有一年半,距離五娘子遇害,也已經三年多了。

  三年之後,這一樁曾經鬧得許家上下腥風血雨的血案,也終於要再見天日了。

  她不禁有了些瑟縮,見七娘子面色淡然,又忍不住進言,「少夫人是否要再緩一段時間……不說別的,眼下國公爺、太夫人,都……」

  「今兒這件事,明兒那件事。」七娘子容色平靜。「居家過日子,瑣事是永遠都沒有盡頭的。如果為了這樣的事,緩下了腳步,恐怕有意無意,這種事永遠不會消停。」

  不等老媽媽回話,她便續道,「當年查案的時候,老媽媽想必是隨侍在側的。對這些下人們受審時的表現,心裡還有印象嗎?」

  她這一問,倒是把老媽媽問懵了。七娘子見老媽媽眨著眼睛,一時答不上來,便又補充,「譬如說,誰更禁得住嚴刑拷打一些,誰又更軟弱一些,一吃刑罰,就胡言亂語起來……」

  老媽媽這才恍然大悟:七娘子這是要來摸一摸明德堂諸人的底細了。

  她頓時換了神色,坐直了身子,挨個兒數了起來。「院子裡灑掃的四個小丫鬟,分別叫……」

  七娘子一邊聽,一邊用鵝毛筆在大冊子裡做著筆記。等了半晌,老媽媽才說到了小松花。

  「她全家都是夫人院子裡出來的,說起來,也是我們看著長大的。」老媽媽臉上多少有些心疼,「不過夫人也沒有留情,上了夾板,又拉出去在碎瓷片上跪過。這丫頭倒也很硬氣,並不曾求饒,問什麼,都說得很清楚,那兩天她腹瀉,只是出過兩次差事,第一次是到清平苑去拿藥,第二次是為去世的少夫人傳話,讓下頭人預備上廣福觀去還神。然後就告假回下處休息了,別的事,她什麼都不知道。」

  她頓了頓,又道,「少夫人也知道,多得是人受不過刑,或者是認了,或者是胡亂攀咬一個共事者,這十多個人裡,也就只有她是不肯攀咬的。傳出去,倒都說是家裡教得好。」

  這是在影影綽綽地為小松花求情兼開脫了,看來,老媽媽對肖家的不對,是一點察覺都沒有。

  也對,畢竟肖家手腳極為利落,就是自己,又何嘗不是求助於封錦,才得到了那樣一條寶貴的線索?

  七娘子面上絲毫不露痕跡,她利落地記下了老媽媽所說的幾個細節,又笑著問,「這樣說,她倒算是難得的了。媽媽既然是看著她長大的,知不知道她家裡人現在都在做什麼?」

  老媽媽回憶了片刻,才道,「那倒不大清楚,她父母雖然說不上太笨,但也絕不聰明,父親似乎是在外院做個小小的管事,曾經在賬房做過一段,因為帳上出了錯,夫人覺得沒有面子,就讓他到馬廄裡管事去了。母親一直在洗衣房裡做個小頭兒,也不是什麼精明的人,似乎這一向,少夫人是連照面都沒有打過。」

  世家大族,家人不知凡百,要瞻仰七娘子的長相,還真得有幾分臉面才行。七娘子點了點頭,沒有多問,反倒是老媽媽想了半日,又道,「噢,她還有個姐姐,不過當時到了年紀進府的時候,因為當年人多,肖家又沒有多少臉面,就沒能進府服侍。在外住了幾年,求了臉面放出去,似乎嫁了個外鄉人,這些年來倒也很少回娘家來。」

  七娘子這才真正滿意:老媽媽若是沒有提到這個肖大妞,或者也可以說是年老不記事,但終究還是多了幾分嫌疑。眼下連肖大妞都說出來了,可見她的確也就知道這麼多。

  她沒有再問,而是不動聲色地示意老媽媽跳到了下一個人身上。如此過了小半個時辰,已經是密密麻麻地寫了幾張紙,七娘子這才端起茶碗笑道,「好,媽媽真是幫了大忙了。」

  她露出送客之意,老媽媽自然也不敢多留,連忙起身道,「少夫人如果沒有別的吩咐,老身就告辭了。」

  她走到門口,又回過身來,看了看七娘子,嘴唇翕動,片刻後終於忍不住道,「少夫人,家和萬事興,這件事,依老身的一點微末見識……恐怕,還是要辦得慢一點。以國公爺的性子,恐怕在二姑娘的喪事上,已經對少夫人有了成見,又兼這通房的事……少夫人若是不小心行事,恐怕親者痛,仇者快哩!」

  老媽媽真不愧是許夫人身邊的大拿,這一番話,是說到了七娘子的心坎裡。

  不過,會說出這一番話來,也足以見得老媽媽是並不看好七娘子能查出真兇,更認為現在還沒到查出真兇的時候:五少夫人還沒有被完全斗倒,眼看著,又得到了兩個長輩的歡心……

  七娘子就微笑道,「我明白媽媽的好意。」

  她站起身來,輕鬆地合上了手中的書冊,「不過這件事,小七心裡也已經有了一點底,媽媽就只管等著瞧吧。」

  老媽媽不禁感到一股深深的疑惑,這疑惑中,又含了罕見的興奮,她嚥了咽吐沫,由衷地道。「以少夫人的手段,老身想,往後這段日子,府裡的確是有熱鬧瞧了。」

  #

  送走老媽媽,七娘子片刻都未曾耽擱,便進了明德堂偏院。

  平國公府的建築很有北方特點,四平八穩互為對稱,明德堂身為府中西翼建築群的中心,不但主建築佔地闊大,就連偏院、邊廂,都要比至善堂等建築物更大一些。迄今還有兩個偏院平時無人居住,只是堆放著七娘子和五娘子的陪嫁。

  七娘子就隨手撿了一個偏院,開了屋子將這十多個下人們鎖在裡頭,又安排了兩個凶神惡煞的老媽媽看守,她自己進了屋子,隔著窗戶審視了眾人幾眼,便進了立夏等人一早佈置好的審訊室。

  這是她參考著腦中殘留的一點印象,指導幾個丫鬟佈置出來的,屋內除了一把椅子,一張桌子並一盞油燈之外別無他物,就是窗戶,也都用黑紙糊死了,即使是白日走進去也必須點燈。

  七娘子進去看了看,倒是十分滿意,又讓立夏和上元,「你們就在門口守著,我沒有喊人,就別進來。」

  便在椅子上坐了,又調整著燈光的方向,這才滿意地拿出鵝毛筆,吩咐道,「帶人進來吧——記得,把小松花安排在第七八個。」

  立夏和上元自然隨了吩咐行事,不多時,便帶進了一個面黃肌瘦的中年婆子。

  七娘子調整了一下燈光,使得油燈的光芒,直打到了那婆子的面上,這才不冷不熱地問,「你是江媽媽?」

  「你在明德堂裡,都是做什麼的?」

  如此盤問了一番,見那婆子答的和資料上記載的並無半點不同,又翻閱了一下手冊,見其家人這兩年來,舉止也十分正常,便又合上冊子,問她,「明德堂裡的事,你有什麼話好說的?」

  那婆子只是搖頭,又伏在地上,瑟瑟發抖起來,低聲央求道,「少夫人,奴婢實在沒有多少好說的了。若是少夫人不信,請儘管逼供,奴婢也沒有二話……」

  她不顧自己帶著的手銬腳鐐,忽然一下趴到了地上,慘聲請求,「只是奴婢的一兒一女,還請少夫人手下留情,不要牽連過去。奴婢來世做牛做馬,都念您的恩情——」

  七娘子不禁泛起了一陣噁心,只覺得頭暈目眩,胃中翻攪,她扭過頭去,淡淡地道,「如你的確無辜,非但你的兒女,連你都會無事——現在,出去吧。」

  雖說她也很清楚,自己所處的地位,一應榮華富貴,都是靠壓迫剝削下等階層得來的享受。但再明白這個道理,也沒有目睹眼前的慘象,來得更加刺激。

  她大口大口地吸著涼氣,又平復了一下心情,才揚聲吩咐立夏。「把下一個人帶進來!」

  如此又審訊過了幾人,七娘子一一與冊子上的信息對照,也不禁佩服老媽媽:這些人的性格與反應,她是一點都沒有記錯。看來當時審訊,老媽媽的確也是下了心機的。

  當然,既然反應相同,這些人的口供也就都沒有太大的價值了。畢竟對於她們來說,當天一直到事發為止,都是極為普通平淡的一天,眾人各司其職,是既沒有任何反常之處,也沒有任何可以留心的小破綻。

  七娘子也不動聲色,只是認真地記下了幾人的供詞,又耐心地審訊了幾人,終於等到了她今日的主要目的。

  小松花是第八個被帶進屋中的。

  這個小丫鬟生得很是清秀,雖然說不上漂亮,但至少長相端正,即使在鄉下做了兩三年的農活,她的氣質也還是很乾淨,身上穿的戴的,雖然樸素,但也很得體。要比一些不大講究的中年媽媽們更能上得了檯面——這些人三年來一直被關在許夫人的陪嫁莊子裡,自然稱不上得意,有些媽媽們身上的衣服,也就比街上的遊民要光鮮一點兒。

  她自然也戴著手銬腳鏈,給七娘子行了禮之後,便跪在當地,垂著頭等七娘子問話。七娘子居高臨下,細細地打量了她許久,她也沒有任何異動。

  沉得住氣,看著理智清醒……

  七娘子不禁暗自皺起眉頭,旋又釋然:如果她靠不住,又怎麼能勝任下毒的工作。

  她就緩緩地問,「你叫什麼。」

  小松花動了動,輕聲回答,「奴婢小松花,家裡姓肖。」

  只是回答了這一句,便不再有多餘的反應。

  七娘子嗯了一聲,又道,「事發當天,你在做什麼?」

  「奴婢因為身上不好,有些腹瀉,上午在下處休息,到了下午,才進屋裡服侍。」小松花緩緩敘述。

  又是沒有多餘的話。

  七娘子對比了一下她的敘述,見老媽媽的回憶中也是這個資料,她點了點頭,問,「那麼事發前一天,你又做了什麼事?」

  小松花露出思索之色,她大膽地抬起頭來,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運足目力望過去,這才發覺,在這一瞥中,這丫頭到底是露出了幾許深思。

  「奴婢記不清了。」又過了一會,小松花才吶吶地道,「似乎就是在院子裡打下手來著,因為去世的少夫人事情多,也為她跑了幾次腿。」

  「聽她們說,你有為五姐去清平苑拿藥。」七娘子緊盯著小松花,「是不是?」

  小松花又偏頭沉思了片刻,她低聲承認,「是。」

  「知道拿的是什麼藥嗎?」七娘子拖慢了聲音。

  小松花卻毫不遲疑地搖了搖頭,「倒是不大清楚。」

  她又補充說明,「因為一些藥,明德堂裡是沒有的,鍾先生來開了方子,我們是現去從前少夫人的陪嫁裡找,若是找到了不好,就現往清平苑裡去尋。依稀記得那兩三天裡,就是奴婢,也已經往清平苑走了十多次拿藥。大約在事發前一天,奴婢也走過兩三次取藥了。只記得一次是拿的黨參,還有一次拿的是黃苓,餘下一兩次,就記得不大分明了。」

  只聽小松花的解釋,七娘子真是絲毫不會懷疑到她頭上來:這小丫頭非但鎮定得不得了,一應回答,全都層次分明,輕重得當。是又描繪出了當時的情景,又巧妙地將自己開脫了出來。

  她興味地嗯了一聲,又跳了話題,「你家裡還有什麼人?」

  小松花顯然怔了一怔,才迅速地答,「奴婢家裡還有父母,和一個已經成親的姐姐。父肖大龍……」

  她又將家人介紹了一遍,說法和老媽媽的並沒有多少不同,只是添了一些揣測用詞,「因為一向和外人沒有接觸,也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這個樣子。」

  「你姐姐什麼時候出嫁的,嫁給了誰?」七娘子一邊在冊子上寫字,一邊就漫不經心地問。

  小松花的回答來得也很迅速,「是街坊上來尋工的一個外鄉人,因為見到姐姐,很是喜歡,便托了媒婆來。婚後不久便回鄉去了,只知道姐夫姓邱,叫什麼倒是不知道……當時已經進了府中服侍,和家裡的來往也就少了很多。」

  七娘子就抬起半邊臉,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小松花。「叫什麼倒不知道?你姐夫叫邱十三,你難道不知道嗎?諢號老蚯蚓,在廣州當百戶的……你們家也難得有一門體面的親戚,你不會忘得這麼快吧?」

  小松花臉上閃過了一絲驚異,她偏著頭想了想,又現出了疑惑之色,慢吞吞地道,「奴婢不大知道少夫人的意思……奴婢的姐夫是河北人,是不是有老蚯蚓這個諢號,奴婢也——」

  七娘子瞇起眼,往後靠到了椅背上,上下打量著小松花,半晌才笑道,「好,敬酒不吃吃罰酒,看來,我不用點手段,你也不會說實話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頁: 1 2 3 4 5 6 7 8 [9] 10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