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頁: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7 06:31 PM

29、命運

  二娘子和七娘子都愣住了。

  「小寒,去打聽一下消息。」二娘子當機立斷,又叫,「把燈籠留下。」

  乘著月色,園子裡的景色依稀可見,小寒踏著青石路過去,倒也不需要燈籠。

  小寒就轉身把燈籠交給了二娘子,二娘子和七娘子索性拐到了聚八仙附近的長椅上,拎著燈籠坐了下來。

  月明星稀,濃重的夜色裡,依稀可見流螢閃爍,遠處有蟬鳴陣陣,萬花流落方向傳來了響亮的蛙聲。

  「五娘子的性子,你想必也摸得差不多了。」二娘子沉吟著撿起了方纔的話題。

  七娘子望著蟬翼紗燈裡明明滅滅的燭光,尋思著緩緩道,「五姐是個暴脾氣,其實心地倒不壞,也很有韌性。只要不觸了逆鱗,大家相安無事,倒也不會鬧出多大的岔子的。」可惜,五娘子的脾氣變幻莫測,誰知道下句話她會不會翻臉。

  這樣的人,要是能拿住了她的性子,倒不難相處。至少她不會存著什麼害人的主意。

  二娘子一再提起這個話題,她要是再藏拙,倒辜負了她的苦心。

  二娘子就望著七娘子欣慰地笑了笑。

  「我聽說,端午前幾日,封太太上門了。」她又轉了話題。

  不要看二娘子好像思路散漫,想到哪裡說到哪裡。

  其實是根本沒有多餘的話。

  先說大太太身邊需要一個智囊,就是在提點七娘子,她該走的路線。

  再談五娘子的性子,是告訴七娘子,將來的正院,五娘子是最弱的一點,很容易被四姨娘利用了生事。七娘子應該多花心思,和她改善關係。才能讓大太太在內苑的鬥爭上,佔到上風。

  又說九姨娘的家人……

  「哎。」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應了一聲。「往年都是太太打發,我沒有出面,今年太太不在,誰出面都不大妥當,我就把這個人情拿來做的。免得封太太領了四姨娘的情,又是扯不清。」

  這是她早想好的托詞。

  二娘子開門見山,「你放心,這事我會幫你周全的。」

  她如此直爽,倒是出乎七娘子的意料。

  七娘子不由得愕然轉頭,看向二娘子。

  二娘子的眼神坦然、澄澈。

  「生恩難忘!」她的語調很溫和。「娘在這件事上是小氣了點,如果換作是我……」

  子不言父過,二娘子能說出這樣的話,算得上是推心置腹了。

  七娘子眼圈就是一熱。

  「當時大姐和我都小,也沒有什麼說話的餘地……」二娘子就又把話繞了回來。「其實這麼多年,還有什麼事是過不去的?等娘回來了,我幫著勸幾句,以後封太太上門,就當正經親戚往來,你也能時常見一見,知道一下封家的近況。就算是為九姨娘盡一份心了。」

  到底是二娘子。

  知道要用一個人,就要拿住她的心。

  九哥是正院的人,七娘子為了自己的體面,是一定會為正院著想的。

  但這只是你來我往的利益交換,沒有什麼感情因素。

  可是給封家體面,那就純粹是看在七娘子的面子了。二娘子要讓大太太鬆口,是肯定要下一番功夫的。

  七娘子就算老於世故,都不得不為二娘子的誠意感動。

  「二姐。」她已有些哽咽。

  二娘子微微一笑,摸了摸七娘子的秀髮,「上回給了多少銀子?我知道你手頭不寬裕。」

  兩人經過這番對話,儼然已親密了不少。

  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但她手頭也是真的沒有多少錢了……王媽媽一直不曾把賞給封家的銀子送來,按理,那應該是走公帳的支出……

  「三十兩。」她垂下頭,聲若蚊蚋。

  「回頭我讓小寒給你送點銀子去,正院的姑娘家,哪一個手頭沒有個成百上千兩的。」二娘子笑了。

  「這怎麼好意思!」七娘子難免要客氣客氣。

  「等母親回來,也是要把那三十兩補給你的!」二娘子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小寒怎麼去了那麼久還沒有回來?」

  兩個人心裡都有數:七里香鬧起來,恐怕是八姨娘要臨盆了。

  只是女兒家也不好把這兩個字掛在嘴邊。所以二娘子才沒有明說。

  小寒去了這麼久……難道八姨娘是出了什麼事兒?

  兩個人都有些焦躁。

  七娘子也說不清自己希不希望八姨娘生個兒子。

  她在古代生活也有七年了,怎麼不知道在古代,沒有兒子的人家,處處都要被人欺負。

  古代的醫療條件又不好,九哥雖然也平安長到了七歲,但隨時可能因為一點小事夭折。如果八姨娘能夠再次為楊家添丁,那就是多了一重保險。

  可那樣一來,九哥就不再是獨生子了,很多本來板上釘釘的事,也許就會有了變數……

  兩個人都是滿腹心事。

  過了一會,小寒喘著氣過來了。

  「是八姨娘臨盆……不過痛得很厲害,產婆說,恐怕是胎位不正。」

  二娘子不由得就緊緊握住了拳頭。

  要出嫁的女兒,總是希望娘家多些男丁,她在夫家說話也硬氣一點。

  「七妹先回去吧!免得王媽媽擔心。」她強笑著安排。「我還在這裡等著,小寒先送她回去,再來接我。」

  七娘子乖巧地起身,「不用,二姐,我認路的。」

  「不成。」二娘子很堅持。「你很少到園子裡來,萬一被嚇著了怎麼辦。」

  可是七娘子反過來也不放心二娘子在黑暗中等小寒。

  「二姐不如多走幾步路……把我送到園門口,您再從長青樓、小香雪那條路繞回去。」她一臉的堅持。

  二娘子考慮了一下也就同意了。「原本也想把你送回西偏院,我們再回幽篁裡的。」

  幾個人的腳步明顯都加快了。

  經過溪客坊的時候,七娘子留了心。

  溪客坊裡亮著的燈也比來時多。

  看來是都聽到動靜了。

  才過了溪客坊,一聲悠長的慘叫,從七里香方向隱約傳出。

  姐妹倆肩頭都是一跳。

  七娘子不由往二娘子身邊靠了靠。

  雖然隔得遠,聽不真,但叫聲中的淒厲與痛楚,卻已是漸漸在她耳中漫開了。

  二娘子也不由自主地一把捏住了七娘子的手。

  她的手心裡滿是冷汗。

  倒是小寒還鎮定些,喃喃地說了一句,「怕是難產……」便又收住了話頭。

  三個人腳下又快了幾分。

  到了園門口,七里香那頭的動靜已是聽得不太清楚了,李媽媽掇了條板凳在門口坐著,頭一點一點的,打著盹兒。

  小寒輕聲叫,「李媽媽,李媽媽。」

  李媽媽一個激靈,堆著笑招呼,「七娘子回來了!」就忙著回身開門。

  聽著七里香那頭傳來的喧囂,她一邊開門,一邊自言自語地道,「又是誰深更半夜不得安生……」

  七娘子有幾分想笑,心卻沉甸甸的。

  她就想到了在去向解語亭的長廊上,八姨娘對她飛的那一個眼色。

  那時她雖然瘦得怕人,但畢竟鮮活靈動。

  西偏院就一點也聽不到百芳園裡的動靜了。

  王媽媽知道了八姨娘臨盆的消息,倒是上了心。

  「老爺今晚睡在外院,入了夜百芳園就鎖門不許人進出……也要與他說一聲才好。」便披衣出了西偏院,吩咐婆子前去送信。

  又叫上元到園子裡候著,八姨娘一生就來報信。

  「四姨娘七月初就備下了全套的人,都在七里香晝夜待命,我們只是過去探聽著消息就成了。」她漫不經心,「我慣使的幾個小丫頭都不在院子裡過夜的,說不得借七娘子幾個人用了。」

  把你當自己人,才會借你的人使。

  七娘子笑了笑,沖立夏使了個眼色。

  立夏就上前笑著說,「求之不得的事。」一邊把有些手足無措的上元帶出了屋子。

  立夏在漸漸成長起來。

  七娘子很欣慰,但這一點點喜悅,很快又被王媽媽話裡隱藏的信息給沖淡了。

  如果八姨娘生下了兒子……產婆都是四姨娘的人,她的生死繫於四姨娘一念之間。

  難怪她雖然想要兩邊不靠,卻還是屢屢被四姨娘拿來做了招牌。

  也不能怪大太太冷漠,在這件事上,正院稍微做錯一點,說不定就會給四姨娘發難的借口。

  她有些煩躁起來:家宅不寧,真是讓人一舉一動,都不得不當心。

  王媽媽卻顯得很鎮定,哄著九哥睡下了,也催七娘子快些就寢,「明早還要上學呢!難不成七娘子也想裝病不成?」

  只是這句話就村了三娘子,和王媽媽越熟,七娘子就越覺得這人刻薄。

  她應酬性地笑了笑,也就吹燈睡下。

  輾轉反側之間,八姨娘的慘叫一直在耳邊縈繞,就好像未成調的哀吟。七娘子做了一夜的噩夢。

  第二天早上起來洗漱的時候,上元進來送水。

  小丫頭眼底有淡淡的青黑,精神也不大好。

  「怎麼不去歇著--什麼時候回來的?」白露驚訝地問。

  「現在還沒消息,王媽媽手底下的幾個人進來當差了,就換了我回來。」上元笑了笑,「想著和七娘子說一聲再去休息。」

  七娘子目光一閃:這丫頭也是個可造之材。

  「辛苦了,快去睡吧。」她淡淡地說。

  有時候不必把欣賞流露出來,叫底下人輕易摸透你的心思。

  上元也不見失落,把水倒進盆裡,就出了屋子。

  九哥一點也不知道內院的是是非非,吃了早飯就拉著七娘子去家學。又問七娘子:「要不要和我一起上課?」

  九哥一個人上課,先生雖然講得好,但也很是寂寞。

  立春笑吟吟地站在一邊,看著九哥和七娘子說話。

  七娘子笑著搖了搖頭,「你用心上學,不要走神了。」她叮囑。

  九哥嘟起嘴,點了點頭。

  這孩子要和他熟悉起來,才能看到兩重面具底下的童真。

  一上午大家都心不在焉的,六娘子一直揉眼打呵欠。

  就連四娘子也反常的沒有精神,往常總是挺得直直的脊背,垮了下來。

  「昨晚七里香鬧了一夜。」課間六娘子和七娘子抱怨,「……不過,前半夜八姨娘還有聲音,今早我來上學的時候,連聲音都沒有了。」

  算一算,已經有將近七個時辰了。

  這還不是八姨娘的第一胎。

  七娘子歎了口氣。

  吃午飯的時候,大老爺破天荒地進了內院。

  他先進了堂屋,七娘子和九哥忙從飯桌前起身給大老爺行禮。

  「父親。」

  「爹!」

  大老爺摸了摸九哥的頭,往桌上相了一眼,看到九哥碗裡的飯下去了大半,就點了點頭,扭頭問立春,「王媽媽呢?」

  八姨娘生產,雖然歸四姨娘管,但是王媽媽手裡也多了不少事,忙到現在還沒回來。

  立春上前回了話。

  她穿著嫩黃雙絲軟綢小衫,銀紅蟬翼褙子,看上去越發唇紅齒白,身段窈窕。

  已經十六歲,是大姑娘了。

  大老爺就留神打量了立春一刻,才點了點頭,沉吟不語。

  立春咬著唇,臉上閃過一絲慘白,不由得就扭頭求助似的看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心中恚怒。

  不管大老爺怎麼不尊重,也不能當著九哥的面,想這樣的事!

  再說,現在八姨娘進了產房,生死未卜,她懷的好歹也是大老爺的骨血,大老爺怎麼就把心思歪到了這種事身上。

  簡直下作!

  她放下了筷子。

  「王媽媽到了吃飯的時間還沒回來,多半是去安置七里香開飯的事。」她淡淡地解釋,「早上立春姐送九哥上學的時候,我屋裡的立夏倒是撞見了王媽媽回來,聽她說了幾句。」

  大老爺的注意力果然被轉開了。

  他皺起了眉頭。

  「七里香那頭到底是怎麼回事。」就問立春,「從發動到現在,也有六七個時辰了?」

  「難產是肯定的。」立春皺了眉,「不過,我們只在西偏院,也不知道現在如何……」

  到底是大老爺的骨血,大老爺歎了口氣,又叮囑九哥多吃飯,便舉步出了西偏院,往正院後門去了。想必是要進百芳園探八姨娘。

  幾個人這才坐下來安靜吃飯。只是立春就有些魂不守舍的,七娘子看在眼裡,也很同情她。

  本來大太太就有這個心思……現在大老爺也看上了她的美色,要是哪天想起來和大太太這麼一提,說不準大太太就順水推舟。

  吃過飯,她把立春叫到自己屋裡,立春也把九哥帶進來,讓他在窗邊練字。

  現在九哥身邊一刻都沒有斷人,不是王媽媽,就是立春。

  「王媽媽最近在西偏院住,也不知道家裡如何……她好像有個兒子?」七娘子和立春在床邊咬耳朵。

  「嗯,在外院門上當差。」立春垂下頭,有些淡淡的羞澀,「的確是掛念著母親,遞過幾封信進來問王媽媽好。」

  「你也要為自己打算了。」七娘子點到即止。「該說話的時候,可不要害羞。若是覺得不方便開口……立夏的媽媽李嫂子,和王媽媽倒是有些沾親帶故的……」

  立春咬住唇,眼中感激一閃而逝。

  她是外頭買來的婢女,家人早已離散,一路走上來,也沒有認什麼乾媽,沒有人會為了她的婚事做主。

  楊府就是她的世界,想要外嫁,談何容易,也只能在家人裡找個可心的,盡快說了親,才能放心在大老爺跟前服侍。

  王媽媽雖然刻薄些,但是畢竟很有臉面,如果……也不失為一樁美事。

  滿府裡也就只有七娘子會為她想得這麼周到。

  「七娘子心疼我。」她已是有淚盈睫。

  七娘子忙看了九哥一眼。

  九哥早就沒練字了,滴溜溜地轉著眼珠,好奇地看著立春。

  立春忙掩飾著起身去了淨房。

  「寫你的字。」七娘子沒好氣。

  好容易營造出來的交心氣氛,又被這小子破壞了。

  九哥咬著筆桿,定定地看著七娘子,眼中思緒萬千。

  到了七娘子九哥午睡起來準備上學的時候,園裡傳來消息:八姨娘生下一對雙胞女兒,卻是才出娘胎就都沒了氣。



30、出手

  七娘子下午就沒有進百芳園。

  黃繡娘身邊的小丫頭過來傳訊:這幾天百芳園裡進進出出的,有些事小孩子不方便看,朱贏台就暫時停課了。

  七里香出了喪事,雖然只是才出生的小嬰兒,但也有一套程序要走,進進出出,總有些事情是沒出嫁的女兒不方便摻和的。

  七娘子只好在西偏院繡花:立春陪著九哥上學去了,王媽媽還在忙碌,西偏院裡只有她和幾個丫鬟,倒是很安靜。

  半下午的時候,八姨娘也去了。

  倒是乾淨利落,據說產後一直沒有緩過來--到了中午人就不行了,灌了獨參湯,也不過是支持著說了幾句話,半下午就嚥了氣。

  眾人都有些惻然。

  在古代,死生要無常得多,誰也不知道昨天還在你身邊的人,今日是否會忽然消逝。

  生命就好像風中殘燭。

  七娘子想到八姨娘在解語亭前的那個飛眼,更是唏噓。

  鮮花也似的人兒,也如落花,悄然淡去,無聲無息。又有誰會把她記在心裡?

  大老爺當晚的心情也很不好,浣紗塢裡的三姐妹一次又一次要酒,到最後大廚房索性送了一罈子三花酒去。

  大老爺第二日遲遲才從浣紗塢出來進了西偏院,滿面的官司,王媽媽迎頭撞見,都嚇得跳了一跳。

  幾姐妹都在自己的住處閉門不出,免得衝撞了八姨娘的喪事。四姨娘和王媽媽攜手,一個管庫房進出,一個管裡外佈置,很快就在七里香設了一個小小的靈堂,各房姨娘都前去祭拜。

  八姨娘是明明白白的自己沒福,否則,真的平安生了一對雙胞女兒,雖然大老爺大失所望,但她下半輩子也就有了依靠。

  大老爺格外開恩,讓她過了頭七再運出城外安葬。

  「就不要入祖墳了。」他和王媽媽商量,「不過,到底是全頭全尾好好發送了,免得她懷著怨氣。」

  說這話的時候,大老爺就坐在堂屋裡。

  九哥在家學沒有回來,七娘子這幾天卻都沒有上學,在東裡間讀書,隔著簾子,她都能聽到了大老爺語氣中的一絲懼意。

  「哎。」王媽媽答應得很爽快。「還是照往常的例,在觀音山做七天法事吧!」

  楊家姨娘的喪葬,一向是讓觀音山來做法事的,大老爺點了點頭,又格外關照,「到了三姨娘的週年,也為她做場法事。」

  七娘子不免好奇。

  楊家幾個去世的姨娘,就數三姨娘的死最為人諱莫。

  二姨娘和六姨娘都是難產去世,二姨娘命好,還留下了初娘子,六姨娘卻是一屍兩命。這裡頭可能有淵源,但古代醫療條件太差,也真的可能只是單純難產。

  九姨娘是病死的,七娘子在她身邊為她送終,怎麼不知道九姨娘一心求死,根本沒有人來算計她。

  到現在眾人說起楊府的姨娘,都還會提起這幾個去世的女人,沒有多少顧忌。但七娘子就沒有聽人提過三姨娘,彷彿她根本不曾存在過一樣。

  大老爺又和王媽媽商量了一些細節,把三姨娘的法事和八姨娘的法事規格都定了下來,才出了西偏院。

  王媽媽也很快進了百芳園去找小庫房的藥媽媽說話。

  七娘子就低聲問白露,「三姨娘是犯了什麼事兒?」

  倒不是單純的好奇。只是在正院出入,自然要瞭解正院的忌諱,知道得多些,行事也就多些分寸。

  白露臉上掠過了一絲為難。

  「我進正院當差的時候,三姨娘已經去了幾年。」她壓低了聲音,「只是聽姐姐們私下裡傳過,三姨娘是犯了天大的忌諱,被大老爺活活打死的,不要說祖墳……連個正經的墓頭都沒有,拿草蓆捲了卷,就丟到亂葬崗去被野狗啃吃了。」

  就算白露也見過些世面,說起來,都不由得微微發抖。

  古人很看重自己的身體,沒有現代人死後一燒了之的灑脫。這輩子不能留全屍,下輩子魂都不全。所以刑場上被斬首的犯人,過後都要把脖子縫了下葬。丟到亂葬崗由野狗啃吃,是最慘最慘的下場。

  七娘子也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三姨娘究竟犯了什麼事,讓大老爺這樣痛恨她,現在卻又還要反過來給她做法事……

  屋外就傳來了九哥的笑語聲,七娘子連忙按下心事,笑著出了東裡間。

  「九哥回來了。」她嚇唬九哥,「剛才父親還來過,要考察你的功課,問你論語念完了沒有。」

  九哥嚇白了臉,「七姐騙我!」

  立春笑盈盈地問九哥,「我在家學外頭站著的時候,怎麼瞧著九哥一邊上課一邊走神?等老爺來問了,才知道慌?」

  大家看著九哥心虛的樣子,都嘻嘻笑了起來,立春就洗了手,去小廚房為九哥捧了點心來吃。

  九哥就著立春的手吃了兩口點心,就進西裡間,「讀書寫字!」很有雄心。

  七娘子也回到東裡間,抄寫《聲律啟蒙》。

  沒過頭七,因為姐妹們不方便出入百芳園的關係,她也不用上學,七娘子打算利用這難得的空閒把聲律啟蒙抄完。

  立春卻是跟了進來,臉色微紅。

  「借七娘子的淨房洗個澡。」

  天氣熱了,丫鬟們天天都要洗澡,立春卻是已經搬離了原本的下處,現在要走回去洗個澡,不但不方便,王媽媽不在,她也不好離開太久。

  七娘子連忙笑著讓上元、中元去打水,又怕立春不好意思,自己把文房四寶搬到堂屋來,在飯桌前寫字。

  隱隱約約就能聽到立春和上元說話,夾雜著白露的笑聲,還有嘩啦啦的水聲。

  說起來,立春也才十六歲,一天到晚都在九哥身邊守著,也難為她耐得住這份寂寞。

  七娘子抄了一會書,無意間一抬頭,就看到小雪從外頭端了一盤子鮮果、點心進來。

  她額前有細細的汗,雙頰紅潤,看上去十分不耐暑熱。

  「七娘子嘗嘗?」見到七娘子在堂屋練字,她笑著湊了過來。「才從小廚房偷來的好東西。」

  九哥身邊的這兩個丫頭,時常仗著臉面,到小廚房吃東拿西的,七娘子久已知道。

  曹嫂子雖然對自己不鹹不淡,但從來也不讓這兩個丫頭走空。

  她笑了笑,「你自己吃吧。」語氣淡淡的。

  小雪就摸了摸頭,嘻嘻笑著進了西裡間,身子一搖一擺的,越發像個大頭福娃娃。

  七娘子俯□去,才寫了一行鷺飛對魚躍,寶鈿對金釵,心中就覺出了不對。

  自從聚八仙事發,王媽媽和立春對九哥的飲食,就相當上心。

  這段時間,甚至到了病態的程度,立春成天守在九哥身邊,就是為了隨時服侍他喝水用點心,連九哥到家學裡喝的茶水,都是她從西偏院帶過去的。

  曹嫂子也把小廚房把守得風雨不透,除了她本人,誰也別想進食材間一步。

  小雪在這樣的時候還端了一碟吃的進西裡間,豈不是在給自己找嫌疑?

  這丫頭雖然看著老實憨厚,但也不會這麼沒有心眼吧?

  她就擱了筆,抬起頭透過七彩剔透的琉璃珠簾觀察著西裡間的動靜。

  小雪靠在牆邊,笑嘻嘻地和處暑輕聲說話,並沒有動那盤鮮果的意思。

  嬰戲粉彩廣口盤就靜靜擺在九哥身後的圓桌上,看起來,很不顯眼。裡頭有幾個林檎果,還有一小碗冰酥酪。

  七娘子微微皺眉:這要不是被她撞見,留了意,處暑還能記得這盤吃的是小雪帶來的?

  都不記得是小雪帶來的,自然也追究不了這吃食的來歷了。九哥若是粗心一點,拿起來就吃……

  七娘子越想越覺得可疑。

  但小雪在九哥身邊也服侍了好幾年,一向沒有出過什麼大差錯。

  她又想到了幾個月前,小雪吃了二太太送來的櫻桃,反而瀉了幾天的事。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適感,就縈繞上了心頭。

  七娘子就伸了個懶腰,起身進了西裡間。

  雖然和九哥在一個屋簷下也住了幾個月,但七娘子很少到西裡間來--也是怕王媽媽覺得她有意和九哥套近乎。

  「立春姐姐在我屋裡洗澡。」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對九哥解釋,「我屋裡潮氣大,就不好寫字了。」

  紙是嬌貴的東西,水汽太足容易卷邊。

  「趴在八仙桌上寫字怎麼會舒服!」九哥立刻就回頭吩咐,「小雪,給七姐姐加一張凳子。」

  他有些興奮,「七姐姐還是第一次到我屋裡來做功課!」

  七娘子抿唇一笑,「佔用九哥的地方了,九哥不會和我計較吧?」

  九哥笑嘻嘻地說,「會!交銀子來,二兩一次!」

  兩個小孩子就笑成了一團。

  七娘子也不看小雪,只是專心寫字,和九哥頭碰頭,你一筆我一劃。得了閒,便看九哥的字。

  九哥的字挺拔秀麗,雖然還很稚嫩,但已隱隱看得出柳公權的意思。

  他抄的是論語。

  「憲問恥。子曰:『邦有道,谷;邦無道,谷,恥也。」九哥一邊抄一邊念。

  「聽都聽不懂。」七娘子皺了皺鼻子。

  九哥笑嘻嘻地解釋,「學生原憲問,何為恥。子曰,國家有道時,做官是好事。可國家無道,做官便為恥。」他說得頭頭是道,似乎對論語裡的意思,很是熟悉。

  才七歲就能懂得這麼多,大老爺怎麼還是一臉不滿意的樣子。

  七娘子就問九哥。

  九哥歎了口氣,「爹說他這個年紀,已是學完了中庸,開始念春秋了。」

  也就是說,大老爺在七歲的時候已經讀完了四書,開始念五經。

  七娘子有些目眩:她一向以為自己在同齡人中,當然算得上早熟。可不管是大太太、王媽媽還是立春,對她的表現都只有欣賞,沒有驚訝。

  原來古人智力成熟得這樣早。

  在現代,五六歲的孩子不要說讀論語,恐怕連幼學瓊林都看不下來。在楊家,九哥這樣的進度還要被大老爺嫌棄……

  到底是楊家人天生聰明,還是古人要早熟得多?

  不過想來也是,在這個時候,能活到六七十歲,算得上是很難得的事了,疾病又多,醫療水平又低下,孩子早熟一點,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她只好拍了拍九哥,「多學多念,也是為你好。」

  九哥點了點頭,就伸起了懶腰,七娘子看了小雪一眼,笑著問,「小雪偷了一盤吃的,怎麼不見你動?」

  這話透著一點好奇,一點調笑,好像只是在和小雪開玩笑。

  七娘子就順勢盯住了小雪。

  小雪笑瞇瞇地摸了摸頭,「九哥在讀書,我怎麼好意思吃東西,悉悉索索的,九哥又要笑我是小老鼠了!」說著,處暑和她一起沒心沒肺地笑成了一團。

  看來小雪當值的時候偷吃東西,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九哥板起臉,哼了一聲。七娘子也跟著笑了。

  眸底卻是一片暗沉。

  如果真的只是自己想吃,早就動嘴了,都不必端到西裡間來,站在小廚房裡吃完了再過來,誰會說她?在這麼敏感的時候,端了一盤子九哥愛吃的東西進了西裡間,實在可疑。

  也罷,再試一句。

  「你快吃吧,再放下去,酥酪都要化了。」七娘子提醒小雪,笑嘻嘻地推了推九哥,「可不許你笑她是小老鼠。」

  小雪輕快地應了一聲,端起了小碗,大口大口地吃起了裡頭的酥酪。九哥看得直嚥口水,卻沒有出聲。

  「小老鼠。」他劃拉著臉嘲笑小雪。

  西裡間裡充滿了笑聲。

  七娘子心底就有點拿不準了。

  林檎果是不會有毒的,要往鮮果裡下毒,難度太高了。有問題的只會是酥酪。

  難道是她太多疑?

  以前也常看到小雪從小廚房找了好吃的,端到東次間和九哥分享,這丫頭很貪吃,否則也不會吃出了一張圓臉。

  七娘子就繼續低下頭寫她的字,九哥也重新開始背書。

  「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

  九哥背得搖頭晃腦,就好像一個小學究。

  立春將濕漉漉的頭髮挽在腦後,笑吟吟地進了西裡間,看到這和諧的景象,又退回了堂屋。

  七娘子晚飯前才從西裡間出來,吃過晚飯,九哥便不再讀書--到了晚上燭光昏暗,壞了眼睛就不好了。立春就親自拿了物事,打發九哥洗澡。

  七娘子幾次想和她說話都沒有找到機會,王媽媽忙碌,立春就得全天候陪在九哥身邊,可是這猜疑她貼身丫鬟的事,七娘子又不想當著九哥的面說。

  如果小雪是清白的,以後她還怎麼在九哥面前做人?好像她這個姐姐成日裡就只會猜疑來,猜疑去似的。就算是為了九哥好,都難免落下個小心眼的印象。

  雖然是雙生姐弟,卻也不能輕忽地對待。

  進了初更,淅淅瀝瀝下了幾點雨,天氣倒涼爽下來,七娘子從淨房出來,自己拿著白布擦拭頭髮,一邊和白露說笑。

  西裡間忽然傳來了一聲驚叫。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7 07:06 PM

31、黑血

  眾人都嚇了一跳。

  七娘子連忙穿過堂屋進了西裡間。

  「出什麼事了!」

  她一眼就看到九哥好端端地站在書案前,也是滿臉的驚愕,頓時就放下心來:出事的不是九哥。

  接著,就見到立春一臉蒼白地走出了淨房。

  「七、七娘子,」她已是失了方寸,嘴唇微微顫抖。

  七娘子皺起眉。

  立夏和白露也都進了西裡間。

  不用七娘子吩咐,兩人上前攙扶著立春,和九哥一起進了東裡間。把立春安頓在了窗邊的那把紅木圈椅上,立夏倒了一碗涼茶,讓立春捧在手心。

  藉著涼茶那一點冰意,立春漸漸平靜了下來。

  她掃了九哥一眼,咬了咬牙。

  「方纔竄了一隻老鼠過來!」她強笑著對九哥說,眼中的驚惶猶自濃重。

  誰都能看出立春說的是假話。

  楊家一向乾淨整潔,尤其是西偏院裡,上元還養了一隻貓,平時也時常到主屋巡視。不要說老鼠,連蒼蠅都叫它拍死了。

  九哥果然是一臉的不信。

  「我去看看。」他就要往西裡間走。

  七娘子連忙一把拉住了他。

  「瞞著九哥也沒什麼意思。」她沉靜地說,眼睛看著立春。

  七娘子透著沁涼的聲音,讓眾人都靜了下來。

  立春歎了口氣。

  「淨房角落裡有一攤血。」她面色蒼白。

  眾人都沉默了下來。

  九哥臉上明明白白寫著驚愕。

  在深宅大院裡,什麼荒誕不經的事都有可能發生。

  立春就是在淨房裡看到了一條蛇、一把刀,一個歹人,都不是沒有可能。

  但這平白無故出現的一灘血,就有些奇怪了。是吐出來的,還是淌出來的……都不可能沒有主人。

  七娘子沉吟片刻。

  「立春去把王媽媽請來!」她當機立斷。「就說是九哥又哭又鬧,不肯洗澡……不要驚動了別人。」

  牽扯到人命的事,她和立春都做不了主。

  現在才初更,王媽媽就算是回了自己家,也可以立刻跟立春一起進西偏院來,就算她一個主意都沒有,至少也能和立春輪換著守夜,或者是進百芳園把二娘子請出來。

  白露就要說話。

  一來,立春是留下來照看九哥的,七娘子其實沒有支使她的權力。再說,現在九哥身邊是不斷人的,如果立春和王媽媽的腳步遲了些,進了二更,正院的大門就下鎖了,九哥今晚少了人照看,萬一出了什麼事,七娘子必定會受到牽連。

  三來,立春才剛受了驚嚇,跑腿的事,不應該讓她來辦,自己和立夏出去一趟也就夠了。

  才張開口,七娘子就看了她一眼。

  白露立刻就閉上嘴,看著立春起身匆匆地出了屋子。

  「就先在東裡間呆著吧!」七娘子和顏悅色地對九哥說。

  「嗯!」九哥點了點頭,心事重重地在書案邊坐了下來。

  七娘子就沖白露使了個眼色。

  兩個人一起出了東裡間。

  西裡間內空蕩蕩的,透過挑起的琉璃簾子,隱約能看到通向淨房的小門半開著,裡頭映出了昏黃的燭光。

  白露的喉頭上下動了動,七娘子握住了她的手。

  「別怕。」她淡淡地說,「不過一灘血。」

  說話間,兩人已經進了西裡間。

  七娘子的手很穩定,人也絲毫沒有流露出驚惶。

  白露也漸漸地鎮定了下來。

  她都是十五歲的人了,卻還比不上一個七歲的小孩大膽……白露一時有些羞愧。

  「看好了婆家沒有?」七娘子卻似乎沒有覺出白露的侷促,而是笑著問了一句。

  「還沒呢。」白露不好意思地回答。

  西裡間的氣氛似乎就不再詭譎了。

  「立春還比你大上一歲……孤身在府裡,也沒有父母親戚。」七娘子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白露明白了過來。

  王媽媽的住處,就在二楊街背後的衣錦坊裡,衣錦坊裡住的都是楊家有頭有臉的執事。

  立春沒有親人,平時根本就沒有出府的機會。

  這次事出突然,讓她去找王媽媽也無可非議,畢竟都是大太太的人,九哥房裡的事,也應該是她們商量著辦。

  在路上如果撞見了哪個適齡的兒郎,也只是巧合而已……將來大太太要給立春配人的時候,立春也不至於兩眼一黑,說不出個子午寅卯來。

  七娘子真是好巧的心思,好機靈的反應!

  才那麼一剎那,就想到了這麼多重意思。

  白露看了七娘子一眼。

  可惜……她不曉得大太太有意讓立春開臉做通房!

  她隨即又想到了立春對七娘子那別樣的和氣。

  「等太太回來了,我也放你一天假。」七娘子卻沒有留意白露的心思,一邊說話,一邊進了淨房。

  平整的青磚地中央放了一個大大的澡盆,牆角還放了紅漆馬桶……靠近屋門的這一側,安置著高挑的臉盆架,架子上的淨手方巾還濕漉漉地滴著水,盆裡有著溫熱的殘水。

  看來立春是進來洗手的。

  就在臉盆架邊上,挨著牆角有一小攤不起眼的污漬。

  七娘子彎下腰仔細地看了看。

  黑紅色的淤血隱約還泛著一股紫意,靜靜地躺在磚面上,透出了一股詭譎的氣息。

  也不算太多,不過一小汪子,已經結了硬塊。

  這個地方很隱秘,進出淨房的人未必會往臉盆架下瞧。若不是立春方才要倒水洗手,恐怕也不會看到吧。

  七娘子就站起身,和白露一起回了東裡間。

  九哥望著七娘子,眼底隱隱露出了些害怕,卻又很興奮。

  「不過一灘血而已,別咋咋呼呼,大驚小怪的。」七娘子不禁莞爾。

  也不知道為什麼,雖然九哥和她不算親近,但她對著九哥,就很難擺姐姐架子,話出口前,也很少掂量輕重。

  九哥也不著惱,「我去看看!」

  立夏和白露連忙拉住了他,「九哥別讓我們為難了!」

  「要是嚇著了怎麼辦。」

  九哥只好又坐回椅子上,可憐巴巴地看著七娘子,「七姐,你說這是搞什麼鬼啊!」

  是啊,無緣無故的,淨房裡就多出了一灘血……

  七娘子也說不出話來。

  不期然就想起了小雪下午端來的那碗冰酥酪。

  也不大可能,就算那碗冰酥酪有什麼問題,也頂多是讓九哥腹瀉難愈,下午吃了,傍晚就吐血,那是烈性毒藥,出了這樣的事,怎麼會不細查這碗冰酥酪的來路?小雪肯定也沒法脫身的。

  再說,她吃得那麼香甜,總不會是裝出來的吧……

  可如果不是小雪,那還有誰出入過淨房,又是誰會在淨房角落平白無故地吐血?

  王媽媽和立春很快就進了西偏院。

  「怎麼會出這樣的事!」王媽媽臉色沉肅,又拉過九哥上上下下摸了一遍。「九哥沒受驚吧!」

  「我沒事!」九哥開朗地笑了起來,「不過是一灘血而已,媽媽別咋咋呼呼,大驚小怪的。」

  這麼緊張的時候,他還逗七娘子。

  七娘子咬住下唇,把笑意忍在了心底。

  九哥的膽子,也真大。

  立春就帶著王媽媽去淨房看了看,兩個人出來回到東裡間,和七娘子商議了起來。

  「西偏院是從來不斷人的,不是七娘子,就是我和立春在西偏院裡守著。」

  儘管在大太太離家的時候,七娘子在正院還根本沒有這樣的體面,但經過這幾個月的風風雨雨,王媽媽也很自然地把她給算了進來。

  「如果有外人進西偏院來,我們是一定會知道的。」

  也就是說,這灘血的主人一定是西偏院裡的丫頭。

  「已經進了二更。」王媽媽眼神深邃。「今晚七娘子就和九哥在一起歇了吧!明早起來,把西裡間整理整理,看看還有什麼地方,是我們疏忽了的!」

  說的是屋子,也是人。

  七娘子忍不住問,「小雪和處暑這兩個丫頭,出身都乾淨嗎?」

  王媽媽神色一動,「她們的娘都是太太的陪嫁丫頭。」

  也就是說,小雪和處暑的外祖家,現在都還在秦家服役。而她們的娘也都是在大太太身邊有臉面的管事媽媽。

  只能說比較可靠,但也稱不上絕對……按小雪和處暑的年紀,恐怕她們的外祖父也有了些春秋了,如果在秦家有些體面,自贖出來的話,大太太手裡最大的把柄也就沒有了。

  而她們的父母,既然是在楊家做事,那就有被買通的可能。

  「院子裡就這些丫鬟,」七娘子委婉地說。「小雪和處暑平時總有一個在西裡間呆著,如果有別人進去用淨房……」

  九哥屋裡的淨房,也是等閒一個丫鬟婆子隨便進得的?不要說淨房,就連堂屋的門檻,沒有些臉面的丫鬟都輕易不能進來。四姨娘身邊的霜降,也都是在台階下就住了腳步。

  她們兩個嫌疑最大。

  不過,小雪和處暑都是大太太陪嫁系統出身,和王媽媽說不定就有些香火之情。

  「當然,西偏院現在的八個小丫鬟和兩個管事媽媽,也都要再梳理梳理……」七娘子看了看立夏和白露,「至於白露姐姐和立夏,」她頓了頓,「也就都洗刷一下嫌疑吧!」

  如果她維護了這兩個丫鬟,萬一什麼問題都沒查出來,到時候她們反而就成了懷疑的對象。

  兩個大丫環都沒有特別的表示,只是默默地應了是。

  王媽媽當然不可能出問題……如果連她都被買通了,那九哥墳頭可能都長草了。

  立春就更不可能了,血要是她吐的,自然可以悄悄處理掉,又何必聲張出來,更何況九哥的吃食一向是她在處理,真有二心的話,也不必這麼大費周章。

  這灘血雖然不會危及到九哥的健康,但卻傳遞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

  西偏院,並不是鐵板一塊!

  王媽媽本來想為小雪、處暑再說幾句話,心頭忽地一動。

  七娘子不簡單。

  遇事太鎮定了……

  小小年紀,一點都不慌亂,還反過來安慰她們,佈置對策。

  九哥漸漸的大了,她又這麼會來事……恐怕幾年後,不是七娘子看她的臉色,是她看七娘子的臉色了!

  她面沉似水,點了點頭,「七娘子說得有理,我看,就從小雪、處暑查起吧!」

  七娘子點了點頭,「我們也不必慌張起來,不論如何……這正說明九哥被保護得很好!」

  如果有了破綻,也就不會是現在的局面了,很可能就是下手未成,反害自身,才有了這一口污血。

  王媽媽和立春的臉色都舒展了一些。

  肯定九哥的安全,就是肯定她們的工作。

  不管對方有什麼想法,只要繼續走之前的路子,她們未必能下手。

  「母親很快就要到家了,這幾天王媽媽事又多……少不得立春姐多辛苦一些,等母親到家了,就好得多了!」七娘子望著立春。

  立春點了點頭,神色肅然,「這是立春份內的事。」

  幾個人就從屋角散開,立春笑著拉了九哥的手,「我打發九哥洗澡!今晚就在東裡間,和七娘子一床睡吧。」

  九哥就扭捏地看了七娘子一眼,「七姐可是女孩子!」

  大家都笑了起來,屋內的氣氛,頓時一陣開朗。

  「這有什麼,你們才多大!」王媽媽笑得前仰後合。「今晚我就在屋裡打個地鋪吧!」

  七娘子連忙勸阻,「您可仔細著涼。」又看了看自己的床。

  睡了九哥和自己兩個人後,如果要再擠一個王媽媽,那就嫌小了。

  白露忙笑著說,「九哥屋裡不是有立春常坐的美人榻嗎,那是竹編的,很輕巧,王媽媽在上頭將就一晚吧?」

  說是美人榻,其實就是張小床,睡一晚上,是可以對付得過去的。

  王媽媽就含笑看了白露一眼,「你安排得妥當。」

  平時她很少對白露這麼客氣。

  白露不禁有些受寵若驚,「王媽媽客氣了。」

  大家洗漱停當,也就各自睡下。立春、立夏、白露,都出了主屋,進了倒座南房裡自己的下處。

  七娘子和九哥上床後,兩人都沒說什麼。

  有王媽媽在,儘管黑燈瞎火的,也和在大庭廣眾下一樣,要謹言慎行。

  九哥很快就睡了過去,小小的頭,搭在了七娘子肩上。

  七娘子不禁摸了摸他的頭頂心。

  暖融融的,透著一股熱氣。

  在仲夏夜裡,九哥的接近本該讓她覺得悶熱不適,可不知為什麼,這一晚七娘子也睡得很香。

  第二天早上,王媽媽很早就出了門:今天是八姨娘的頭七,要扶靈出園,她是一定要去照看的。

  立春在西裡間領著小雪、處暑、立夏打掃。

  「太太就要回來了,西裡間掃過這一次,就可以不必再折騰,等到太太回來後,就可以直接搬回正屋去。」白露含笑服侍七娘子和九哥洗漱,一邊解釋。

  這借口也算找得不錯,現在已經是七月中旬了,從京城順水而下,腳程比逆流而上快得多。大太太現在恐怕已經快到揚州了。

  許夫人是來為她撐腰的,不會在揚州逗留多久,恐怕會到蘇州來過中秋節。

  還有一個月,楊府就能回歸正軌。



32、焦慮

  過了頭七,園裡的姐妹們行動就自由了起來。

  八姨娘的靈柩才出了園子,六娘子就打發大雪來向七娘子問好,又請七娘子到小香雪去蕩鞦韆。

  七娘子笑著應承了下來。

  幾個大丫環一起打掃到了中午,個個都累得滿身大汗,九哥和七娘子吃了午飯,九哥照舊歇在東裡間,大丫環們輪流洗澡,到了下午,王媽媽也擦著汗進了西偏院。

  「我早上特地繞到幽篁裡,向二娘子請了安。」她笑著說,「二娘子晚上會過來一趟!」

  二娘子每隔幾天就要到西偏院走走的,因為八姨娘的喪事,也有十多天沒過來了。

  當然要到西偏院來看看。

  七娘子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吃過晚飯,二娘子果真帶著小寒進了西偏院。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家裡新近有喪事的關係,她穿著竹青色湖絲裙,香雲紗短衫,看起來,素淨中帶著一絲嬌艷,使二娘子清秀的面容多了幾分光彩。

  進了屋,大家先相互問候,立春帶著九哥進西裡間寫功課去了,二娘子才和王媽媽、七娘子關了屋門,單獨在東裡間說話。

  「西偏院出了內賊。」

  二娘子還是老樣子,第一句話,就斬釘截鐵地把事情的基調定了下來。

  一口血,可大可小,小,也就迷糊過去了,不會有誰再追究什麼。大,把整個正院翻騰得底朝天,也都不算是太鬧騰。

  內賊出在西偏院,反正左右都是這幾個人,查一查,也就過去了,動靜不算大也不算小。

  「今日還有些八姨娘的事沒辦完。」王媽媽難掩焦慮,「明兒便開始查!」

  二娘子就掃了王媽媽一眼,神態平靜。

  「九哥還在院子裡,怎麼查。」

  又是直指核心。

  現在最忌諱的就是自亂陣腳。

  不管是誰想對九哥下手,這個人既然已經忍了這麼久,肯定不容易露出馬腳。

  二娘子就望向了七娘子,「母親就要到家了,要謹防狗急跳牆。」

  雖然王媽媽就在一邊,但七娘子很清晰地感到,她就是在對自己說話,也只是在對自己說話。

  「二姐的意思是?」她審慎應對。

  在二娘子面前,就是放鬆不下來。

  「讓九哥住到幽篁裡去吧!」二娘子卻拋下了這個出人意料的說法。

  七娘子一怔。

  王媽媽卻是喜上眉梢。

  「二娘子想得周到!」

  七娘子很快也明白過來。

  雖然住進百芳園裡,看似離危險近了一分,但是只要把立春帶在身邊服侍,進了幽篁裡,卻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

  二娘子性格清淡,一向深居簡出,很少到外頭走動,幽篁裡的下人,也被管束得很服帖。

  又是個小地方,二娘子好靜,平時小丫鬟都進不了正屋的門,只有兩個大丫鬟在屋內服侍,那都是二娘子的陪嫁,二娘子展眼就要出嫁的人,大太太為她挑的丫頭,肯定是忠心耿耿,又有家人在府中當差,便於轄制。

  只要進了幽篁裡,對方的手再長,也拿九哥沒有辦法了。

  不比西偏院,到底有王媽媽在,平時四姨娘可以藉著這樣那樣的理由,打發人過來……

  「二姐想得真縝密。」她也不禁恭維。

  別看二娘子平時好像不在鉤心鬥角上用心,關鍵時刻,這一招出得卻是很老到。

  七娘子有些警醒: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很多東西要學。

  二娘子扯了扯唇角,「別的不說,這一個月,我還是保得住的。」

  她是就要出嫁的人了,四姨娘肯定不會往幽篁裡安插人手。

  當然,時日久了,又是近水樓台,也不好說。只是一個月的話,四姨娘要下手也等不到機會。

  「小雪、處暑和剩下的幾個小丫鬟,媽媽們,就不要跟去了,幽篁裡屋舍不多,來了也住不下。」二娘子又閒閒地道,「讓她們回家住一段時間吧,也算是得了幾天假了。」

  七娘子幾乎要大聲叫好。

  這一招釜底抽薪,連消帶打,實在高明的很。

  王媽媽肯定會派人監視這幾個人的動靜。

  如果內賊喪失了警惕……那就是連根拔起的時候了。

  說實話,七娘子並不覺得問題會出在自己屋裡,不過,她還是要客氣幾句。

  「二姐,這樣說的話,我身邊的人……」她主動詢問。

  二娘子和王媽媽都露出了寬慰的神色。

  到底是七娘子的人,七娘子不主動開口,她們也不好越俎代庖。

  「平時七娘子的那幾個小丫鬟都很規矩,從來不往西裡間湊合。」王媽媽先開口,為小丫鬟開脫。

  七娘子眼底閃過一絲感激。

  王媽媽心中一寬:會懂得領情就好。

  「白露是梁媽媽的乾女兒,她爹很早就去了,娘在針線房做事,一向老實巴交。」她繼續說,「況且,她在主屋服侍也有四五年了。」

  四五年都沒出問題,再出事的可能性就小了,白露身為梁媽媽的乾女兒,梁媽媽自然會拉拔她,她的心當然是靠向正院……家裡又沒有什麼不安份的親戚,她幾乎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

  「立夏的爹是馬廄上的二管事,娘是漿洗房的小頭兒。」七娘子也交了立夏的底,「自從她進府,就一直在我身邊服侍,也有一兩年了。」

  四姨娘如果能算到立夏頭上,那就實在是想得太深遠了,一兩年前,七娘子能不能到正院都是難說的事。再說,立夏和白露不同,寡言少語,與西裡間的人都不熟悉,沒事也不會進去走動。

  「小雪的爹是莊上的管事,娘是大廚房裡的管事媽媽。」王媽媽又說起了小雪和處暑。「處暑的爹這幾年都在偏門上差,娘身子不好,這幾年都沒有差事。兩人都是長女,底下的姐妹兄弟年紀還小,沒有上差。」

  說來說去,還是小雪和處暑嫌疑相對最大。

  身為九哥房裡的丫鬟,肯定是四姨娘的重點攻關對象。

  小雪的娘在大廚房做事,和四姨娘的人接觸起來很方便,處暑母親不能當差,少了收入,家境可能比較困難,給四姨娘可乘之機。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7 10:51 PM

本帖最後由 黯羽˙夜 於 2012-6-17 10:55 PM 編輯

33、回家

  兒女們都在正院等著客人上門。

  余容苑幾天前就已經佈置好了,王媽媽親自帶人瞧了兩三次,又挑出了許多毛病出來,唯恐讓許夫人不滿意。還特地開了余容苑往二楊街右側官帽巷一側的偏門,方便許家下人出入。

  九哥今天也沒有上課,大家都規規矩矩地在正院堂屋中,按排行順序安坐,等待迎候主母。

  大太太和許夫人大約是未初下的船,進了未正,就聽得垂花門外隱隱傳來了大老爺的聲音。

  沒過多久,大太太和一名中年貴婦就在一群婆子丫鬟的簇擁下攜手進了垂花門,款款向堂屋步來。

  王媽媽早揚起笑容,和小庫房的藥媽媽一起並肩下了台階,把大太太和許夫人接近了屋裡。

  楊家女兒們都起身迎候。

  大太太穿著淡藍色的對襟暗花庫絲長衫,許是因為旅途顛簸,形容有些清減,打扮得也很樸素,除了手上籠著的羊脂玉鐲,頭上插著的明珠釵,便沒有什麼別的裝飾。她對兒女們點頭笑了笑,和許夫人分賓主在打橫兩張太師椅上落座,柔和地道:「這是平國公夫人,你們的三姨。」

  「見過三姨!」眾人一道打了招呼,大太太就沖二娘子招了招手,「三姐,她今年年底就要上京,以後,還要你多多照顧。」

  早有婆子掇了蒲團來,在許夫人面前擺了。

  二娘子就徐徐跪了下去。她的動作很優雅,就好像一朵在風中搖弋的蘭花。

  「見過三姨。」

  許夫人打扮得也很樸素,暗紅色湖絲雲紋襖,褐色貢緞素裙,頭上戴了一根南珠金釵。和大太太慈善的圓臉相比,她的長相要精悍得多,眉峰上挑,鳳眼含威,讓人望而生畏。

  「快起來吧。」她對二娘子很客氣,親自彎腰扶起了二娘子,「生得很像四妹!」

  大太太和許夫人又客氣了一會,才讓三娘子上前拜見。

  許夫人對三娘子就只是微微點頭一笑,受了她的禮,沒有多說什麼。

  見到六娘子,她倒是眼前一亮。「好俊俏的小姑娘。」格外誇獎了一句。

  六娘子雙頰暈紅,好在還算大方,「謝姨母誇獎。」

  七娘子就微笑著上前,給許夫人行禮:「見過三姨。」

  許夫人問大太太:「這就是九哥的雙生姐姐吧!」

  大太太看著七娘子的眼神,不冷不熱:「是,今年才剛到正院養活,以前都陪著九姨娘住在南偏院。」

  許夫人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九哥上前穩穩重重地給許夫人行了禮。

  大太太看到九哥,就好像看到了活寶貝,九哥才起身,就把他拉到了懷裡。「長高了!」

  九哥咯咯地笑著,靠在大太太懷裡,「母親卻瘦了。」語氣很心疼。

  許夫人笑著搖了搖頭,看九哥的目光倒柔和了幾分。

  「鳳佳。」她就喚,「來見過表姐妹們。」

  這一喚,無人應聲。

  大太太和許夫人對視一眼,大太太就問身邊的梁媽媽:「表少爺呢?方才下車的時候還在身邊的。」

  梁媽媽左右瞧了瞧,就笑道:「許是和五姐兒會東偏院去玩了。」

  「你五妹暈車。」大太太笑著對二娘子說,語氣中有幾分解釋的味道,「在車裡吐了幾次,你也知道,她愛乾淨。」

  五娘子回東偏院去洗漱,許家表少爺跟在身邊,好像也並不十分合乎規矩。

  許夫人就皺起了眉。

  梁媽媽忙退出堂屋,這邊姐妹們拜見大太太,過了一會兒,梁媽媽也就回來了。

  「表少爺在外院大老爺身邊。」她笑得眉眼彎彎,「恰好江蘇布政使李大人來拜會,就留下拜見長輩,一會就送進來。」

  許夫人面露釋然。

  「當年西征,李文清是管糧草的,和你三姐夫往來很多。」她笑著對大太太說。

  「既然是平國公的故交,也應該拜見一下的!」大太太也沒有多說什麼,「三姐先到余容苑安置下來吧?等用晚飯的時候,再讓鳳佳和姐妹們見面。」

  許夫人頷首,「也好,坐了這幾日的船啊,車呀的,一身的粘膩。」

  眾人就起身送走了許夫人,三娘子、四娘子、六娘子,都各自回了住處。

  大太太也是才下車,也要洗漱,她們在一邊湊趣,沒有什麼太大的意思。

  二娘子和九哥都沒有離去的意思,七娘子想了想,跟在六娘子身後,出了堂屋。

  「不留下和母親說幾句話?」六娘子有些詫異地打趣七娘子。

  七娘子就笑著擰了六娘子一把,「少說兩句,啞不了的。」

  六娘子就笑著和她分手,從正院後門進了百芳園。

  七娘子也就回到西偏院,關了門練字繡花去了。九哥的東西昨日就全搬回了正屋。西裡間現在又空出來做七娘子的書房。

  立夏有幾分好奇,「許夫人長什麼樣兒呀?」

  「這麼想知道,那晚上你就陪著我請安去。」七娘子笑著點了點立夏的鼻尖。

  立夏嚇得一縮,「我哪裡敢,還是讓白露姐姐去吧!」

  進堂屋服侍七娘子的事,一向都是白露承包的。她是主屋出去的人,人頭熟,又懂得規矩,不至於出醜。
白露笑著搖了搖頭:「有什麼好怕的。」

  「許夫人看起來很和氣。」七娘子睜著眼睛說瞎話,「不過,二房那邊也著實失禮了些。」

  許夫人是她的表姐,就算沒有大太太這邊的親戚關係,二太太也要派幾個婆子過來請安的。再說,還有大太太這個才歸家的大嫂。

  二房那邊無聲無息的,傳揚出去,簡直要惹人笑話。

  「兒二太太天生性子古怪。」白露微露不屑,「恐怕是要人三催四請才肯上門吧。」

  七娘子一邊寫字,一邊和兩個丫鬟說些閒話。

  過了一會,有小丫鬟來敲門:「大太太請七娘子到主屋說話。」

  七娘子並不訝異。

  古代信息傳遞不便,很多事,信裡也說不清楚。

  大太太到家後,王媽媽、立春、二娘子與九哥,自然都會把這段時間,楊家上上下下發生的大小事宜,向她說明清楚……大太太就算別的都不計較,聽到了聚八仙的事,也會把她叫來問個清楚的。

  再說,以大太太的心胸,要不計較別的,也有些難了。

  就算已經有所準備,但七娘子走近東梢間時,還是嚇了一跳。

  王媽媽跪在當地,滿臉是淚,一併立春也在一邊陪跪。

  大太太換了一身竹色連格襖裙,滿面寒霜地坐在窗邊,二娘子梁媽媽左右陪侍。

  梁媽媽轉著眼珠,一會看看大太太,一會又看看地下跪著的王媽媽。

  二娘子神色隱隱含怒。

  七娘子就提了十二分的小心,卻又並不懼怕。

  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

  王媽媽和立春在這幾個月裡,盡心盡力,挑不出多少錯的。

  大太太不過是心裡有氣,遷怒罷了。

  「見過母親。」她行了禮。

  大太太面色稍緩。「坐。」她生硬地點了點屋內的太師椅。

  「二姐站著,小七不敢坐。」七娘子抿唇道。

  大太太就看向了二娘子。

  二娘子趁機進言,「這是多少年來一點點佈置下的事……西偏院又只有立春和王媽媽兩個人能頂用。我這才讓九哥住到幽篁裡——她敢出招,我們怎麼就不能拆招了?」話到末尾,還是流露出一絲絲火氣。

  看來大太太是因為九哥搬進幽篁裡的事生氣。

  七娘子有絲訝異。

  楊家這幾個月裡,排的上號的幾件事,無非是聚八仙聽窗、八姨娘難產、三娘子的婚事與九哥搬家。

  聚八仙聽窗和八姨娘難產,都沒有牴觸到大太太的利益。她還以為,大太太更在意的是三娘子的婚事……

  九哥搬家是二娘子的主意,大太太為此發落立春、王媽媽,歸根到底,沒臉的是二娘子。以二娘子的性子,自然不悅。

  「你三姨在京城是什麼樣的威風!說下江南,就下江南!」大太太越說越氣,「滿平國公府,找不到一個說不的人!上到太夫人,下到幾個姨娘,誰感給她一點氣受!我們楊家比不上平國公府的威風,也就罷了,你這是在三姨面前打我的臉?讓她知道我連個正院都管不住?!」

  原來是嫌丟臉。

  大太太面上的寒霜底下,隱藏著的是深深的怨恨,平時慈愛的笑意,早已消散無蹤。

  二娘子別過頭沒有說話。

  許夫人都要下江南來為大太太撐腰了,大太太的無能,還用得著掩飾嗎?

  七娘子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王媽媽與立春。

  兩個人都有些無措,王媽媽看著她的眼神裡,不由自主,就流露出絲絲的懇求。

  她一咬牙。「母親。」她垂下眼簾,溫言軟語,「許夫人執掌平國公府,私底下的苦楚,只會比您多,不會比您少的。表少爺還有幾個庶出的兄長呢,誰家沒有本難念的經?都是姐妹,您的難處,許夫人怎麼都能體會的。」

  雖然她不瞭解許夫人,也不瞭解平國公府。但只看許鳳佳的那幾個庶兄,就知道許夫人也是苦過來的。

  從大太太的言語來看,她還算講理。就算對三娘子的親事不悅,也沒有發作王媽媽的意思。無非就是心裡有氣,又因為九哥搬家的事,覺得自己在姐姐面前沒了臉面,所以才發作出來。這時候就不能和她爭,軟軟的勸幾句,大太太的氣也就消了。

  大太太果然容色大緩。

  「再說,也是因為二房的人實在過份,甚至……」七娘子沒有說下去,而是若有若無地看了看梁媽媽,「立春和王媽媽又要找看九哥,又要打點家事……」

  立春和王媽媽已經做到最好,挑不出什麼錯處了。

  當著梁媽媽的面,也不好太落王媽媽的面子。

  大太太就轉了口氣,「也是我氣急了。」

  七娘子忙給王媽媽使眼色。

  王媽媽就擦著淚表起了忠心:「是老奴沒用,沒能看住四房的動作……」

  「算了!」大太太很頹唐,「你一個奴才,又能多說什麼。四房為了這一天,也不知道鋪墊了多久!」

  九哥搬家的事,就算是揭過去了。

  梁媽媽上前笑著扶起了王媽媽:「老姐姐,您也是的,這麼大把年紀了,還禁不住一點委屈……來,快擦擦眼淚。」

  「坐下說話吧。」大太太又對七娘子點了點頭。

  七娘子和二娘子這才坐下。

  立春倒了茶來,擺在七娘子身前。

  兩人目光相觸,立春眼裡閃過了感激。

  七娘子一來,就為自己和王媽媽解了圍……

  眾人一時都沒有說話,七娘子低頭飲了口涼茶。

  「聽你二姐說,清明時,二太太和四房在聚八仙不知嘀咕些什麼……」大太太果然挑起了聚八仙的話頭。

  七娘子只好把事情再說了一遍。

  大太太、二娘子和梁媽媽都聽得很認真。

  大太太又問王媽媽,「二太太這陣子常送吃喝過來?」

  「進了八月,兩三天總有些瓜果。」王媽媽低眉斂目,「四房也常常送些東西過去。」

  與其說是送瓜果,倒不如說是送消息。

  「你父親說了什麼沒有?」又問二娘子。

  大老爺只要不是傻的,都能看出來二太太和四房之間的聯繫。

  「父親說,四房只是在問二太太王家的情況。」二娘子的語調波瀾不興。

  大太太蒼白的面孔上,閃過一絲殷紅。「他是要裝聾作啞到底了?」她像是自問。

  儘管窗外陽光燦爛,但屋內卻有一股逼人的陰冷。多年積累下來的恩怨,竟然讓夫妻之間相疑到這個地步。

  大太太就看向了院子裡灼目的陽光。也不知道是日光刺眼,還是傷心,兩行清淚,慢慢地順著臉頰流了下來。「這麼多年來的辛苦,他是一點也沒有看在眼裡……衝著我,也就算了,現在連九哥的主意都打上了,他還要包庇……」

  七娘子在心底歎息了一聲。

  二娘子忽然就向她使了個眼色。

  在這件事上,七娘子是最有權發言的,畢竟是她聽到了四姨娘和二太太的密謀。

  「母親請勿過於傷心,傷了身體。」七娘子只好斟酌著開口。

  清冷的聲音,就好像山澗清泉,玲瓏聲脆,叫人聽了,就如同飲下一杯沁涼的茶水。

  「這畢竟是我們正院的一面之詞,身在局中,父親也難免被蒙蔽了眼睛。」

  站在大老爺的立場說看,正院也許是反應過度了,畢竟大太太不在身邊,她們很可能看誰都是要害了九哥。

  「萬一九哥出事,三娘子將來在夫家也沒有靠山。」二娘子也順著七娘子的話意說了下去。「也許父親就是這樣想,所以才堅持不信……」

  大太太歎了一口氣,頹然拭去了腮邊的淚水。

  「我現在也什麼都不指望了,只盼著九哥平安長大!」她淡淡地道,語氣中猶自帶著傷心。

  但和剛才的悲愴相比,已經平靜了許多。

  二娘子不由得望向七娘子。

  七娘子正注視著大太太,眼神平靜中又帶著些關切。

  自己說上幾句,就忍不住要和母親鬥氣,她一來,幾句話就把大太太勸好了。

  年紀還這麼小……

  二娘子微微一笑。

  「三妹的婚事已成定局。」她開了口,「七妹,你看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不管七娘子多早慧、多深沉,只要九哥在,她就只能為正院出力。



34泥人

  二娘子和七娘子並肩出了東稍間。

  東次間裡靜悄悄的。

  儘管九哥的玩物都搬回了東次間,但大太太在商議事情的時候,他總是被帶開了玩耍的。

  小雪和處暑尚未回到九哥身邊服侍,是二娘子身邊的小寒,把九哥帶到了東偏院和五娘子說話。

  兩姐弟自小親近,又分別了幾個月,自然很多話說。

  「一道去東偏院看望五妹吧。」二娘子對七娘子說。

  語氣雖然很溫和,但也不容置疑。

  七娘子只好跟在二娘子身後,和她一起進了東偏院。

  這還是她第一次造訪五娘子的住處。

  兩個偏院都只有一側廂房,但是東偏院的那一溜倒座南房裡沒有放著大太太的箱籠,院子一下就顯得很寬敞,西廂房的門大開著,幾個丫鬟在裡頭進進出出,收拾著裡頭的箱籠。倒座南房裡頭隱隱傳來小丫鬟們稚嫩的笑聲。

  小寒和谷雨正站在主屋門口嗑瓜子兒,見到二娘子來了,忙拍了拍手,上前請安。

  「九哥正和五娘子吃點心呢。」谷雨笑著把二娘子和七娘子讓進了主屋。

  五娘子和九哥果然就親親熱熱地並肩坐在堂屋裡,每人手裡都捧了個冰碗子,都吃得香甜。

  「二姐。」看到二娘子,五娘子就笑著起身招呼。

  她長高了不少,也消瘦了一些,越發顯得瞳似剪水,顧盼有神,有了一股明艷的態度。

  五娘子生得不像大太太,倒是有幾分像許夫人。

  又衝七娘子一揚眉。「七妹。」聲調不冷不熱。

  五娘子沖人擺架子的時候,格外有一種理所當然的霸道。

  「五姐。」七娘子不以為忤,淡笑著招呼。

  只要五娘子不來找她的麻煩,她並不介意兩個人之間保持著現在這樣若即若離的關係。

  「這回上京,我給二姐找了些好東西。」五娘子說著就喊,「谷雨,谷雨,我給二姐買的小泥人兒你收到哪裡去了?」

  谷雨應聲而入,眨著眼有一絲茫然,「剛才給九哥找小自行船的時候,奴婢已經把給各屋小姐帶的幾色禮物都拾掇出來,按著份數放在堂屋桌上了。」

  現在的八仙桌上空蕩蕩的,只有兩個冰碗子。

  五娘子就衝到西裡間去,翻找了半天。

  七娘子趁機細細地打量堂屋。

  她還以為五娘子的屋子,必定是富麗堂皇,誰知道,和西偏院的擺設也差不多。

  當屋一個鐵力木八仙桌,靠牆兩邊擺著半月桌,對著面佈置了兩個黃楊木大頭無錫娃娃擺件,雖然憨態可掬,但並不見名貴,只見趣致。靠北牆一對小小的多寶格裡,也擺滿了木雕、玉雕的貓狗奇獸,牆角躺了一隻懶洋洋的大黃貓,正瞇著眼打盹兒。

  看來,五娘子很喜歡動物。

  五娘子又衝了出來,手中捧了個大大的錦盒,得意地揭給二娘子看。

  裡頭是一盒子各色泥塑人物,俱都栩栩如生。

  九哥拿起來細心賞玩,驚呼,「我的那一盒與這一盒,神態居然沒有一個重樣的!」

  五娘子很得意,「天津守備送給表哥兩千個泥人兒,給表哥演習排兵佈陣……我特特請表哥勻了兩百個給我,就算在天津市面上都很難看到這麼好的了。」

  七娘子也拿起來仔細地鑒賞著泥人兒。

  和後世粗製濫造大量販售的旅遊紀念品不同,這時候的泥人都是精心捏塑出來,個個動作不同,神態有異,更有甚者,連衣料質感都能被仿出來,貴者穿綢,貧者著麻……實在是精美絕倫。

  「你留了大姐姐、七妹妹的份沒有?」二娘子也是愛不釋手,卻又故意要板起臉來。

  五娘子啊了一聲,就有些心虛。

  都是在正院養活的庶女,若是給初娘子留了,就不好不給七娘子。

  如果沒給初娘子留,也還說得過去,畢竟是出嫁了的姐姐,遠在餘杭,要人特特的送幾個泥人過去,也未免矯情。

  但要是連七娘子都沒份……就算七娘子脾氣再好,也會有些難堪吧。

  二娘子就溜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好像沒有聽到二娘子的問話,唇邊依然含著溫溫的笑意。

  卻已經把泥人放回了錦盒裡,不再鑒賞。

  泥人也有土脾氣。

  七娘子性子好,不代表她不會生氣。

  「也有,也有!」五娘子眼珠一轉,笑嘻嘻地說。「還在西裡間擺著,亂糟糟的,等晚上整理出來了,再給七妹送去!」

  七娘子微微一笑,「那先謝過五姐。」

  九哥抬起眼看了看七娘子,又看了看五娘子。

  「二姐七姐用過點心沒有?」他岔開了話題。

  「對啊,叫曹嫂子再做兩個冰碗子來吃嘛,天氣這麼熱,難為七妹還穿了一身的綢,我是耐不得了,翻了沉香紗裙子出來穿。」五娘子對七娘子的態度熱絡了起來,甚而,還主動和七娘子搭話。

  「早晚也涼下來了,入了夜風一吹,冷得很,五姐要小心著涼。」七娘子也只好投桃報李。

  五娘子送不送泥人,她倒是無所謂,又不是什麼稀罕東西,沒有見過把玩過。

  不過人家對她冷淡,她也不便表現得過於熱情。

  現在五娘子既然知道不好意思,她就不必再拿喬了。

  兩人一時間有說有笑的,看起來,倒也和睦。

  二娘子眼裡就現出了一絲欣慰。

  五娘子做事,丟三落四的,一點都不妥帖。

  都是被母親寵壞的……

  想到剛才大太太不顧自己的勸說,當著梁媽媽的面,把王媽媽罵了個狗血淋頭,二娘子就又生出了一絲煩躁。

  都是四十歲的人了,連一點氣都忍不住,把留守家中的大將罵成這個樣子,王媽媽哪有不生怨懟的道理?

  如果做錯了什麼,倒還好,偏偏什麼都沒有做錯,色色盡心盡力……

  母親的心胸實在是小了些。

  為了和父親爭一口氣,就把五娘子寵成了現在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樣子。

  還好底子不壞,自己這些年來提點著,也沒有徹底長歪。

  只盼著她能多學學七娘子!

  「對了。」五娘子說上了興頭,「這回進京,二姨、三姨、大舅母,都送了好些稀罕名貴的布料,纖秀坊在京城又招攬了好些京繡傳人,母親給我做了幾件花樣裙子,我穿給你們看看!」說著,就蹬蹬地進了東裡間。

  九哥扁了嘴。

  「又不帶我玩!」

  「哎喲,你去找許表哥嘛。」五娘子的聲音遙遙從東裡間裡穿了出來,還有些發悶,「他才在余容苑安頓下來,肯定無聊得很,快去找他說說話,盡一盡你的地主之誼——」一頭說,一頭就笑了起來。

  九哥也就真的帶著小寒出了東偏院。

  男孩子總是不能理解女人對衣飾的熱情。

  「母親信裡倒沒有提起三姨把表弟也帶來了。」二娘子拉著七娘子進了東裡間,一邊問圍屏後的五娘子。

  五娘子的臥室佈置得也很樸素,酸枝木的螺鈿大床,和七娘子睡的那張用料做工都很像,窗前擺著長案、桌椅,只有東壁上掛了的吳道子仕女圖,比西偏院屋裡的畫名貴。別的也沒有什麼。

  五娘子的聲音從泥金蝴蝶圍屏後頭傳了出來。

  「三姨本來也沒打算帶表哥來的。」提到許家表少爺,五娘子聲音裡充滿了親近與崇拜。「誰知道表哥那麼厲害!頭天才和我說,他非得到江南瞧瞧不可,第二天就從家跑出來,跟著我們到通州混上了船,我們誰也不知道!」

  二娘子一挑眉,和七娘子對視了一眼。

  「平國公府裡豈不是亂成一團了?」二娘子就問。

  「還不是?據說太夫人嚇得都昏了過去!」五娘子從屏風後轉了出來,「看,這是三姨送的!」

  她穿了一條閃閃發亮的裙子,七娘子湊近細看,才看出了這緞子織就的時候,就自然有了密密的螢光,五娘子拿手一抖,頓時光芒亂顫,仿若把星空穿在了身上。

  她又捻了料子給七娘子看,「很輕軟,秋天的時候正好穿了去賞月。貴妃娘娘去年中秋穿的就是這樣的裙子,皇上稱讚說,『裙似晨星』,現在京裡有本事的人家,都給女兒做呢,可惜料子太難得了,連許家統共只有兩匹。」

  貴妃娘娘就是許家的姑奶奶,連她都只賞給許家兩匹,可見材料的難得,也可見許夫人很喜歡五娘子。

  二娘子和七娘子臉上都流露出了艷羨,五娘子轉到屏風後頭,笑著說,「也是我生日,三姨才捨得給我!我求了三姨幾次呢,三姨都沒鬆口,表哥差些就要潛進庫房裡剪給我了。」

  看來許家表少爺和五娘子感情不錯。

  二娘子顯然也和七娘子想到了一塊。

  「你和許家表弟老玩在一起?」她略微一皺眉,「我記得他今年也有十一了吧?」

  過了十一,男女之間就有大防要守了。

  「沒有,過完年才十一呢,今年還能在內幃出入的。」五娘子一邊悉悉索索地脫衣,一邊又接上了方纔的話頭。「表哥上船就躲到擺壓艙石的底艙裡去了,只有深夜才溜出來偷些東西吃。足足等了三天,才肯出來見人。三姨當時也嚇得快暈過去,醒來了就發火,說是要重重的罰表哥,又抱著他哭,說表哥瘦了許多……那時候船也走了好遠,三姨本來要送表哥回去的,但又怕路上護送的人不夠。說不得也只好帶表哥來了——說是送信的人回去,太夫人歡喜得又暈了一次!」

  一頭說,她一頭咯咯的笑,顯然是很仰慕許家表少爺的行徑。「二姐,你說表哥這人能耐不能耐?京裡的人都說,他哪裡是十歲,分明二十歲、三十歲的大人,都要被這個混世魔王騙倒!」

  二娘子眉頭微皺,低聲對七娘子道,「許家表弟成日裡打架鬧事,異常調皮,在京城很有名氣,眾人還送了個諢號,叫他混世魔王……沒想到居然出格到這個地步!」

  七娘子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許家表少爺到底是個男孩,又是親戚,和她碰面的機會,肯定不能太多。

  就算是混世魔王,那也折騰不到她頭上。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眾人早都進了百芳園,解語亭內外燈火通明。

  雖然天氣暑熱,蚊蟲很多,但亭內燃過了艾草,熏過了雄黃,又正點著山□、白芷,蟲兒們,早都飛遠了。

  亭腳堆了冰山,隨著晚風,徐徐地就吹來了清涼。

  解語亭並不很大,許夫人坐了客席,大太太在主席上坐了,女兒們又是一席,還有小小的一張圓桌,是給九哥與許家表少爺預備的。

  兩個人卻遲遲未到。

  「下午進了百芳園,就不知道野上哪去了。」許夫人向大太太賠罪,「鳳佳這孩子粗野,給你添麻煩了!」

  「自家人客氣什麼。」大太太作出不在意的樣子,眼底卻有絲擔憂,「九哥也跟在表哥身邊?」

  二娘子瞪了五娘子一眼。

  九哥雖然不能說很體弱,但也不算多強壯,自然不好和有混世魔王諢號的許家表少爺比。

  大太太正要差人散開去尋找,就聽到竹橋上傳來了一連串雜亂的腳步。

  她頓時放下心來,堆出了一臉笑,「鳳佳走路還是那麼急!」

  「活像是後頭有狗追著咬他。」許夫人也露出了笑意,沖竹橋上踏著暮色而來的兩個男孩招了招手,「就等你們了。」

  九哥和許家表少爺進瞭解語亭,九哥氣喘吁吁地給許夫人行禮,「三姨!」語氣甜甜的。

  許夫人就衝著餘下那個穿著暗褐色直綴的男孩招了招手,「鳳佳,和姐妹們見禮。」

  許家表少爺應了一聲,卻是先沖大太太行禮,「見過四姨。」氣息停勻,絲毫不帶喘息。

  他的聲音很低沉,有少年特有的沙啞。

  大太太笑著點了點頭。

  許家表少爺這才轉過身來。

  他頭頂正好有一盞燈。

  明亮的燭光透過玻璃宮燈均勻地灑在他臉上。

  眾人登時眼前一亮。

  許家表少爺膚色黝黑,但看得出,五官和許夫人很是相似,眉峰上挑,丹鳳眼裡,透出了一股清冷的神韻。

  生得很俊秀!

  儘管他唇角噙著笑花,但給人的感覺卻很高傲,似乎眼角眉梢裡,都帶了一絲譏誚。

  「二表姐。」他不疾不徐地招呼。

  二娘子起身和他對行了禮。

  「三表姐。」

  三娘子臉上帶了一絲暈紅,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身受了許鳳佳的半禮,又還了禮給他。

  許鳳佳站著受了,並沒有側身。

  按年紀算,三娘子要比許鳳佳大兩三歲,是他的姐姐,三娘子的全禮,許鳳佳受不得,但三娘子卻受得許鳳佳的全禮。

  先前和二娘子廝見的時候,兩邊都是受的全禮,也說不上什麼不妥。

  怎麼到了三娘子身上就反過來了。

  許夫人和大太太臉色如常,並未出聲。

  三娘子臉上閃過了惱意。

  四娘子就和許鳳佳對行了全禮。

  「表哥。」五娘子咯咯笑著,也對許鳳佳福了一福,許鳳佳卻沒有動。「你也要還禮呀!」

  「早前在京城廝見過了,這一禮是我賺的。」許鳳佳的聲音裡,就帶了些笑意。

  平輩之間,平時見面只要對著點點頭略微福身,就算是行過禮了,不是第一次見面,的確不用這樣互相福身、作揖。所以許鳳佳說,這一禮是他賺五娘子的便宜。

  看得出,他和五娘子很熟悉,也很投緣。

  許夫人不由笑出了聲,「鳳佳不要頑皮。」

  五娘子笑著白了許鳳佳一眼,也坐了下來。

  六娘子有些緊張,磕磕碰碰地福了身,「見過表哥。」

  許鳳佳抬眼看她,眼裡就閃過了一絲驚艷。

  楊家的幾個女兒生的都不錯,但稱得上絕色的,只有六娘子。雖然年紀還小,但已是眉目如畫,玉人一般。

  「六表妹。」他深深看了六娘子一眼,慢吞吞地作了一個淺淺的揖。

  這才走到七娘子身前。

  七娘子規規矩矩地福身下拜,「見過表哥。」

  起身一抬眼,就撞進了許鳳佳的眼神裡。

  有的人雖然生得很好,但眼神卻死死板板,一點都不活泛,活像兩個假的眼珠子。

  許鳳佳的眼,又太活泛了些。

  就好像兩叢野火,勃勃跳躍,蔓延,直欲撞進別人心底。

  這是一雙充滿了侵略欲的眼。

  七娘子沒有深究,她挪開眼神,規規矩矩地側了半身,等著許鳳佳還禮。

  「七表妹。」許鳳佳也回了淺淺的揖給她。

  他的聲調緩慢,低沉。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7 11:06 PM

35頑劣

  晚飯吃得波瀾不興。

  雖然許鳳佳有混世魔王的外號,但他卻十分規矩,和九哥對坐飲食,眼尾都沒有撇向表妹們這邊。

  許夫人和大太太雖然有很多話說,但大部分也都不適合被女兒們聽到。

  這一餐洗塵家宴就有點沒滋沒味的,因為許夫人顯得有些睏倦,吃過飯,也沒有多餘的娛樂,大家就各自回去休息了。

  第二天起來,眾位兒女、姨娘,再次齊聚到了正屋給大太太請安,連大老爺都破天荒從外院進來,與大太太共進早飯。

  眾人正在圍著大太太說笑,外間就進來了兩個婆子,都是二太太身邊的近人。

  「聽說許夫人到了,二太太派我們來給三表姐請安。」兩個婆子臉上都堆滿了笑,手上還端了兩個盤子,裡頭放了四色表禮與金銀鏍子,「並送表少爺見面禮。」

  怎麼有三表姐到江南來了,還不上門請安的?況且,這還是住在自己的嫡親大嫂家裡。

  只打發了兩個婆子來……就算是要飯的上門,都沒有這麼簡薄的道理。

  大老爺咳嗽了一聲,起身慢吞吞地道,「衙門裡還有事,我就先出去了。」便避出了主屋。

  七娘子不由得看了四姨娘一眼。

  四姨娘眉眼盈盈,在大太太身後與七姨娘說話,看不出一絲不對。

  大太太神色陰沉了下來。

  那兩個婆子也就解釋,「實在是二太太犯了老病,身上不好,起不來床,不然,是一定要親自來拜會許夫人的。」

  到底是來給許夫人請安的,大太太也沒有多說什麼,就讓她們去余容苑說話。

  過了一會兒,兩個婆子過來辭行。

  面上都有些尷尬。

  身後還跟了許夫人帶來的老媽媽。

  「我們家夫人惦念表妹,派我去看望楊家二太太。」老媽媽笑眉笑眼地對大太太行了禮。

  老媽媽是許夫人的陪嫁,就姓老,當年許夫人待字閨中時,就是她房裡的大丫環,也是見過二太太的。

  大太太的眉頭一下就舒展了開來。

  「王媽媽也跟著去看望一番吧!這麼不巧,三姐一來,她就病了,實在是叫人懸心。」她笑著吩咐王媽媽。

  幾個女兒都互相使眼色,大姨娘和五姨娘臉上已露出了嘲諷的笑。

  兩個婆子的臉就更掛不住了。

  二太太的手段也實在是太拙劣了點。

  不過是仗著自己不要臉,硬挺著不來拜見許夫人罷了。

  也不想想,許夫人就是為了殺一殺她的威風才來的,又豈是她裝個病就能躲過去?

  「我們家夫人還說了,御醫弟子,有名的小神醫權少爺人恰好也到了蘇州,知道她來了蘇州,今早才送了帖子來。若是二太太久病難癒,就請權少爺來診治一下,這個面子她還是有的。」老媽媽又當著眾人的面,笑吟吟地對兩個婆子說。

  權家也是大秦的名門世家。

  論身份,要比許家更高貴得多,世代都有女兒在宮中為妃,又時常尚了駙馬,小神醫權仲白的外婆就是上代最受寵的義寧大長公主,許夫人能請動他為二太太治病,那是天大的臉面。

  不過,萬一他診出二太太是在裝病,那對二太太來說,就是天大的沒臉了。

  兩個婆子的笑臉,都像是在哭。

  七娘子心底暗自服氣:許夫人的手腕,要比大太太強得多了。
大太太打發走了這幾個媽媽,心情看起來也不錯。

  「都各自回房吧!」她打發幾個姨娘,「最近家裡有貴客,要謹言慎行,別出了岔子,丟了楊家的臉。別說是我,老爺也不依的。」

  若有若無的,她就盯了四姨娘一眼。

  四姨娘行若無事,笑著和眾姨娘一起行了禮,退了下去。

  七娘子卻捕捉到了她眼底雲霧散開的那瞬間,閃過的一縷憂慮。

  宅門裡,很多時候就是這樣,越不要臉就越能佔到上風。

  大太太就是太看重臉面,所以才一直被動挨打。

  但是許夫人卻不一樣,你不要臉,她就能讓你徹底沒臉。

  這樣的高手出陣,二太太被斬於馬下,只是時間問題。

  二太太會不會牽連上四姨娘呢……

  七娘子心中就有了好奇。

  天氣熱了,幾個女兒都是吃過早飯,才來給大太太請安,之後就不再回房,而是直接去家學上課。

  五娘子也穿了一身新衣服出來和姐妹們相見。

  「帶回來的東西太多,還沒理好,上午應該就能把給姐妹們帶的東西理出來了。」她笑盈盈地對六娘子說,眼尾都不瞥三娘子、四娘子。

  三娘子臉上的笑有點掛不住。七娘子看了二娘子一眼,連忙笑著開口,「快到上學的時點了,五姐要和我們一道去,還是再休息一天?」

  五娘子就看向了大太太。

  大太太沉吟片刻,「還是去吧,都耽擱了小半年的功課。」

  於是眾人便一道進了夾巷,五娘子拉著六娘子說在京城的見聞,無非是到了哪戶人家,見了什麼官太太,六娘子聽得呵欠連天,還沒上課,已是一臉的睏倦。

  進了課堂,谷雨忙著為五娘子擦桌子擺文房四寶,五娘子又湊過來看七娘子桌上的半頁紙。

  「這是有衛夫人的意思了?」她問七娘子,語調中有一絲驚訝。

  書法這東西,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唯有對書法有了一定的瞭解,才能看得出七娘子的字有衛夫人的意思,也才能品味得到字裡行間的進益。

  七娘子目光一閃,「嗯,先生讓我臨了這小半年的衛夫人,現在總算能寫上幾筆了。」

  「寫得不錯!」五娘子並不吝惜誇獎。

  七娘子眉眼彎了彎。

  三娘子卻忽然尖叫了起來。

  眾人都嚇了一跳。

  三娘子不僅叫,甚而還跳了起來,拚命地用手裡的書扑打著桌面。

  古代的書都是蝴蝶裝,並不牢靠,已有不少紙片飛灑出來,鬧得一屋子都是淡黃色的紙屑。

  「出什麼事了!」六娘子不知所措。

  「蜘蛛!」三娘子嘶聲喊,已是急出了一頭的汗,滿面的喜色,已不復見。「啊!它!它!它爬到我身上來了!」

  這些嬌滴滴的小娘子,有哪一個是不怕蜘蛛的?當下都紛紛站了起來,屋裡亂成一團,六娘子嚇得跑到了屋子外頭去,四娘子也靠到了牆邊發抖。

  七娘子心中一動,就看了五娘子一眼。

  五娘子眼底閃爍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五娘子去了京城一趟,倒是學了不少新鮮本領……

  三娘子已是急得紅頭漲臉,淚水順著臉頰一滴滴滾落了下來,一邊拍打著桌面,一邊又跺著腳,生怕那早就沒影兒了的蜘蛛,爬到了她身上。

  屋內一時亂得不可開交。

  丫鬟們都已經回屋去了,再沒個可以收拾局面的人……先生又馬上要進屋了。

  窗外忽然就冒出了一張臉。

  許鳳佳。

  「三表姐,你看著我的蛛兒了?」他的聲音還是那樣低啞,緩慢。

  在陽光底下,他的膚色越發深沉,隱約還能看出頭髮帶著卷,雖然也老老實實地束緊了,但猶有些碎發散落下來,被陽光照映得半帶透明。

  五娘子再也忍不住,笑彎了腰。

  「表哥,你的蛛兒怎麼又跑到了三姐桌裡,把她嚇得不輕!」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許鳳佳慢吞吞地應了一聲。

  他從門口繞進了屋內,大大方方地走到了三娘子桌前。

  三娘子哽咽著讓開了身子。

  許鳳佳便把手伸進書桌,摸索了起來。

  沒多久,他縮回了手,手中托著一隻猙獰的五彩蜘蛛。

  「表弟,你——」三娘子一邊抽噎,一邊跺著腳。

  想要說什麼,卻是怕得連話都說不全了。

  五娘子看著這樣狼狽的三娘子,臉上的得意,一閃而逝。

  七娘子微微搖了搖頭。

  果然是混世魔王。

  「三表姐不用害怕。」許鳳佳依然不疾不徐,「蛛兒看著駭人,其實沒有毒的。」

  大蜘蛛在他手中舞動著八隻長腳,好似在證明他的觀點。

  「快、快拿開……」三娘子怕得連腳都不會跺了。

  許鳳佳就回身出了屋。

  經過四娘子身邊,他猛地把蜘蛛往四娘子眼前一送。

  四娘子頓時也大叫起來。

  在屋外,又傳來了六娘子害怕的叫聲。

  許鳳佳就大笑起來。

  略帶沙啞的暢笑聲漸漸去遠了。

  屋內滿是紙粉,桌椅散亂,三娘子桌上的硯台摔到了地下,墨水濺得遍地都是,連三娘子身上的衣服,都斑斑點點的。

  好好的一間書房,轉眼間就被許鳳佳鬧成了這個樣子。

  三娘子怔了怔,忽然就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你、你們仗著……」她又說不下去了,「欺負人!」

  五娘子再也忍不住,前仰後合,哈哈大笑了起來。

  三娘子當然沒有繼續上課。

  她一路哭出了家學。

  五娘子回來了,散學路就是三個小姑娘一道走。六娘子抱怨了一句,「許家表哥也太頑皮了!」

  七娘子就輕輕瞪了她一眼。

  許鳳佳初來乍到,連人頭都不熟,就把蜘蛛放到了三娘子的抽屜裡。

  還有什麼是他不敢做的?

  再說,他又是怎麼知道三娘子和五娘子不睦?

  自然是五娘子告訴他的了。

  以許鳳佳的身份,不過是頑皮了一點,許夫人說他幾句,不痛不癢,三娘子卻是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

  萬一六娘子抱怨的話被許鳳佳聽去了,哪天上學的時候也從抽屜裡摸出個蜘蛛,那豈不是無妄之災?

  五娘子看在眼裡,就得意地笑了起來。

  「三姐姐……」

  七娘子也瞪了她一眼。

  六娘子雖然可愛,但到底不是正院的人。

  就算五娘子和許鳳佳是同謀,也不該說出來。不然到了四姨娘嘴裡,這話就變味了,好像是五娘子攛掇表哥來鬧姐姐一樣。

  五娘子也就住了嘴。

  到了正院,三個人就在堂屋前分手:六娘子進百芳園去,七娘子和五娘子分頭回了東西偏院。

  立夏正和白露議論三娘子被嚇的事,「好可憐的三娘子!一路哭進了百芳園……頭髮上都滴著墨!偏偏又撞見了給許夫人請安的李家人,大太太好生氣呢。」

  三娘子失禮人前,不管有什麼理由,總歸影響到了她的形象。

  想來大太太雖然生氣,但更氣的,恐怕是四姨娘和三娘子吧。

  李家老爺可是她的大媒……

  七娘子搖搖頭,歎了口氣。

  「你們要謹言慎行,不要在人前議論許家的事。」她告誡兩個丫鬟,「許家表兄性子頑劣,無事尚且要生出事來,若是我們口舌上有什麼不注意的地方,得罪了他,難免也要惹來些麻煩的。」

  白露和立夏都起身肅容答應。

  吃過午飯,谷雨送了兩個大盒子進來。「這是五娘子帶來的玩意兒。」

  七娘子揭開看時,兩個大盒子裡,一個裝了一匹名貴的布料,一個滿滿當當,放的也是泥人。

  不過從做工上看,卻又比不上九哥和二娘子得的那樣精緻。雖然人物活潑,但細節處,卻有些露了呆板。

  七娘子一笑了之。

  「放到西裡間去吧,拿一些出來裝飾。」

  總要讓五娘子知道,自己把她的禮物當成了一回事。

  大家都在正院過活,關係不好鬧得太僵。

  一時大太太又差立春送了銀子過來,「這幾個月太太不在家,九哥住在西偏院,七娘子用錢的地方不少。」

  也是一色一樣的五十兩。

  算上王媽媽送的五十兩,二娘子給的四十兩,七娘子的錢匣子一下壯觀了起來。

  帶著霜的銀錠子碼滿了小小的樟木盒。

  「母親怎麼忽然想起給我送銀子?」她送立春出門時,悄悄問。

  立春就輕聲在她耳邊說,「二娘子上午來找太太,兩人說了一個來時辰的話。」

  七娘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下午三娘子也沒有去朱贏台上課。

  到了晚上,誰都知道三娘子的事了。

  「聽說表哥把蜘蛛放到了三姐抽屜裡。」九哥和五娘子、七娘子咬耳朵,「三姐嚇病了,在溪客坊躺著呢。」

  嚇著和嚇病,是兩個不一樣的概念。七娘子有些吃驚。

  以許家的身份,以許夫人的來意,都不是四姨娘能冒犯得起的。怎麼四姨娘還想和許家打對台?

  大太太顯然也聽說了這件事。

  「聽說三姐病了!」晚飯前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時候,她就威嚴地問四姨娘。「可還要緊?若不成,請大夫來開兩貼藥。難得權少爺在蘇州,不用耽擱了病情。」

  裡頭的鋒利,連五娘子都聽出來了。

  四姨娘一臉自然的笑意。

  「只是昨晚受了風寒,沒有什麼大事。」她的眼神,還是那樣雲山霧罩,叫人看不出端倪。「叫太太費心了。」

  大太太點了點頭,「那就好好休息幾天,不要出來走動了。」

  大太太是又不想認許鳳佳嚇人的事,又要刻薄三娘子失禮人前。

  也有點欺人太甚了吧。

  四姨娘垂下頭,恭謹地應了是。

  七娘子就覺得屋裡有一股淡淡的寒氣。

  五娘子卻得意地沖二娘子使了個眼色。

  二娘子歎了口氣。

  大太太又打發王媽媽,「明早你去看望二太太,問問她病得怎麼樣了,不管怎麼說,三姐來了,她不露個面怎麼行?」



36發威

  許夫人也打發老媽媽和王媽媽一起,一天三遍去探二太太。

  還送了補藥過去,「嫡親的表姐妹,表姐來了,病得連床都不能起,實在可憐。」

  二太太沒有辦法,拖了兩天,到底打發人來,要設宴在二老爺府裡,給許夫人洗塵。

  現在輪到許夫人拿喬了。

  「我就呆在余容苑,哪兒也不去了!」她和大太太議論,「表姐下了江南,她不上門來請安,還要我過去做客,這是什麼道理。」

  像許夫人這樣的身份,二太太一個翰林家的太太,是該上門請安見過,再邀請表姐到二老爺府做客,才符合禮節。

  她的話當然傳出來,嚷得連南偏院的婆子都知道了。

  兩房本來就是親戚,雖然算是半分了家,但家人互相聯絡有親的很多,不到半天,二老爺府裡也都把這話給傳遍了。

  偏偏許夫人說的,句句都是正理。

  二太太沒有辦法,只好忍恥上門來給許夫人請安。

  正巧又是中秋節前一天,家學沒有上課,眾人都來給大太太請安,因為天熱,也都是吃過早飯來的,所以就都坐得遲了點。

  其實也就是想看二太太的笑話罷了。

  二太太是被王媽媽、梁媽媽接進院子裡的,她穿得很樸素,一點都不像是見客的樣子,暗褐寶相花對襟長衫、深藍杭羅裙,襯著二太太蒼白的臉色,倒真有幾分大病初癒的樣子。

  「見過表姐。」見到許夫人,她就露出了一抹笑,又扯了扯身邊的八娘子,「叫人。」

  「三表姨。」八娘子怯怯地行了禮,又給許鳳佳行禮,「見過表哥。」

  於是二太太也坐下和許夫人、大太太說話。

  許鳳佳站在二太太身邊,半瞇著眼,無聊地在屋內巡□。

  眾位女兒就繃緊了脊背,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幾天下來,這個表少爺的淘氣,也已經為楊府眾人所熟知。

  往三娘子抽屜裡放蜘蛛,已經不算是什麼大事了。

  六娘子在小香雪外蕩鞦韆,被他看著了,上前狠狠的一推,六娘子差點蕩到了牆外頭去,怕得當場就啼哭起來。

  四娘子帶著丫鬟走在百芳園裡,又被他帶著惡狗堵住了去路,怕得動也動不了,也是當時就哭起來,許鳳佳覺得沒趣,才拉走了那頭獒犬。

  許夫人知道了,也只是責備幾句,並沒有多說什麼,還是默許他在百芳園裡出入。

  現在就只有五娘子、七娘子和九哥沒有嘗過他的厲害。

  許鳳佳望來望去,眼神就在七娘子身上定住了。

  以七娘子的敏銳,又怎麼感覺不到許鳳佳的目光?

  她力持鎮定。

  說實話,這些嚇小女孩的伎倆,還不至於能怕倒七娘子。

  只是許鳳佳這個人讓她覺得很不安。

  在他的神態裡,七娘子沒有看到過善意。

  如果在現代,恐怕許鳳佳就是那種校園小霸王型的人物吧!

  「二娘子把弟弟妹妹們帶出去玩耍吧!」大太太開口了,「難得二太太過來,今天就都別去上學了。」

  許夫人就笑著對大太太說,「早聽說家學裡坐館的是張唯亭的族侄,張家書香世代,想來這位族侄也是個有學問的吧?」

  據說張唯亭就是《金玉兒女傳》的作者。

  《金玉兒女傳》風靡大秦,連宮中人都爭相閱看,連皇上都拍案叫好,讀得廢寢忘食,並因此以才名徵召張唯亭入朝。

  這當然只是據說,不過,張唯亭的確是江南大儒,皇上也的確徵召他入朝為官,而張唯亭都沒有奉召,寧願在江南詩酒終老,隱隱有江南文人標竿的意思。

  張家也是江南有名的書香世家。

  「老爺親自考校過,說是學問還好,只可惜無意於仕途。」大太太像是早料到了許夫人的意思。

  「那就讓鳳佳也在家學裡混混日子吧。」許夫人看了看許鳳佳。「免得成天偷雞摸狗,上房揭瓦,給四妹添麻煩。」

  許鳳佳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被許夫人說來,都只是一句輕描淡寫的添麻煩。

  「談不上添麻煩!」大太太慈愛地看了許鳳佳一眼,「都是自家子弟,不過,鳳佳要在江南住上一段日子,學業也的確不好放下,我讓老爺和張先生說一聲,明日起也和九哥一起去上學吧!」

  二娘子就牽著八娘子的手,帶著一群女兒出了主屋。

  「天氣熱得很!」三娘子先開了口,圓圓的臉上,笑意繃得緊緊得,好似馬上就要斷,「我和四娘子就先回去休息。」說著,拉了拉四娘子,兩個人倉皇地離開了人群。

  六娘子看了許鳳佳一眼,扯了扯七娘子。

  「到小香雪玩呀?」她怯生生地,把自己的身子藏到了七娘子身後。

  七娘子就收到了許鳳佳若有若無的眼神。

  看來是要輪到她了?

  「你帶八娘子去小香雪蕩鞦韆吧。」她沒有和六娘子進百芳園的意思。

  六娘子本來就怕許鳳佳。

  萬一被表少爺跟在身後,又鬧出什麼事來,嚇著她就不好了。

  六娘子就真的沖八娘子招了招手,「跟六姐到小香雪吃梅子。」

  八娘子就怯生生地被丫鬟牽到了六娘子身邊。

  五娘子拉著二娘子和九哥到東偏院玩耍。

  「七妹也來!」二娘子沖七娘子招手。

  七娘子只好對五娘子抱歉地笑著,站到了二娘子身邊。

  五娘子也沒有表露出明顯的不高興。

  要討厭七娘子這樣的人,並不容易。

  「表哥也來吧!」她拉了拉許鳳佳的袖子。

  許鳳佳本來已經轉身走開,此時只好一臉無奈地轉過身,跟在了眾人身後。

  東偏院裡有很多小玩意兒,五娘子拉著九哥搭積木,又問許鳳佳,「表哥也來玩?」

  許鳳佳居然也真的就拿起了積木擺弄,雖然一舉一動,都透著無聊。

  七娘子看在眼裡,倒是納罕起來。

  許鳳佳對五娘子真不錯。

  #

  兒女們都散去了,屋子裡就只剩下大太太姐妹三人。

  許夫人臉上的笑慢慢地淡了下來。

  老媽媽和王媽媽互相使了幾個眼色,兩人就上前關上了主屋的門。

  屋裡一下暗了下來。

  許夫人站起身,反手一掌,就抽到了二太太臉上。

  二太太被抽得轉過了半邊身子,伏在椅背上,一時都做不了聲。

  她臉上立刻就浮起了清晰的指印。

  大太太眼中流瀉出了一絲絲分明的喜悅與快意,低頭喝了口茶,二太太才回過神來,撫著臉沒有做聲。

  「想到你在江南這幾年,做了多少丟人敗興、斷子絕孫的缺德事,我就睡不著覺!」許夫人冷著臉,語氣像冰。

  王媽媽和梁媽媽對視了一眼,都感到了自己心中的懼意。

  老媽媽卻還是一臉的肅穆,站到許夫人身後,眼觀鼻、鼻觀心,當起了門神。

  王媽媽和梁媽媽也趕快如法炮製。

  「三表姐……」二太太才開口,臉上就又著了許夫人一掌。

  火辣辣的疼痛和著羞辱,化成了她眼中的淚水。

  「你還懂得我是你的表姐?」許夫人喝道,「跪下!」

  大太太都不由得要嚇了一跳。

  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使得她就要開口緩頰。

  「三姐……」

  許夫人橫了一眼過來。

  眼神比冰更冷。

  大太太就把要說的話吞到了肚子裡……

  「你現在不跪,是要等我稟了族長,開了宗祠,把你從族譜裡除名的時候再跪?」許夫人怒極反笑。「好,好,王星愛,你膽量一向不小,當著我的面,你還敢弄虛作假,賣弄你的厚顏無恥,我就叫你知道什麼叫做痛!」

  如果事情鬧到稟了族長,開了宗祠,把二太太從族譜裡除名的地步,楊家固然沒有多少體面,但二太太同她的子女,以後在楊家也就沒有立足地了。

  二太太淚流滿面,慢慢地跪了下來。

  青磚地很硬,也很涼。

  「從小到大,把你當親生妹妹,看你小小年紀就沒了母親,又和繼母不貼心。從來四妹有的,不會少你一份。」許夫人越說越氣,「十九歲還沒說上親事,我老了臉給四妹寫信,讓她出面保媒,把你嫁到楊家。親嫂子做大媒,就算沒有娘家撐腰,你在夫家的日子也不會難過……我的這一片苦心,就是用在狗身上,那狗都曉得向我搖頭擺尾,獻上一番媚!」

  「三表姐!」二太太哽咽著喚了一聲。

  「早先幾年,我還和你四表姐說,幸好把你嫁到了楊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自己親手養大的小叔,親親的表妹,兩家人必定能齊心協力……你看看現在出的這都叫什麼事兒?王星愛,你自己捫心自問,你還有沒有良心,你還算不算個人?」許夫人抓起茶碗,就摔向了二太太,眾人驚呼聲中,茶碗卻是擦著二太太的頭髮尖兒落了地,只是茶水灑了二太太一臉罷了。

  大太太也有些坐不住了。

  「三姐……」

  許夫人一聲冷哼,緩緩地又坐了下來。

  「你四表姐是個好心人。」她吹了吹細緻的玉手,語氣慢慢地平靜了下來,「攤上了白眼狼小叔,又有你這麼個缺心眼的妯娌,多年來,也沒有生出什麼怨恨……偏你竟傻到了這個地步!妄為他人做了嫁衣!」

  二太太就現出了幾許迷茫。

  從方才到現在,她都沒有說話。

  就是不想應下謀害親侄的罪名。

  這一認下來,一輩子都要受大太太的轄制。

  許夫人發火,她受得住,反正,她遲早是要回京的。受辱,不算什麼。

  但這句話,卻讓二太太從心底慌了起來。

  「三表姐,你這話……」

  大太太微微一笑,輕聲道,「弟妹不曉得,小叔身邊的香姨娘,這幾年來很是受寵麼?十娘子來見我的時候,身邊足足圍繞了十多個丫鬟婆子,三個侄子,倒是沒有這樣的排場。」

  二太太一下就失去了冷靜。

  「楊海西他敢!」她半抬起了身子,就要怒吼起來。

  許夫人和大太太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

  許夫人氣定神閒地呷了一口茶,沒有說話。

  二太太的冷汗涔涔而落。

  是她鑽了牛角尖。

  只曉得二老爺也看著大房的那份傢俬,卻沒想到,香姨娘那個賤人!

  這還是她沒有兒子。

  萬一有了庶子……

  「萬一香姨娘有了庶子,你豈不是就要像四妹防你一樣,防著香姨娘?」許夫人的聲音裡,帶了些嘲笑。

  還是一眼就能看透她的心思……

  二太太忽然就覺得自己跪得值得!

  「大嫂,是我鬼迷心竅!」她一下就膝行到了大太太身邊,抱住了大太太的小腿,「是我鬼迷心竅!大嫂你不要和我計較!」

  王媽媽和梁媽媽心底都有了一絲詫異。

  二太太的態度,轉變得也太快了些。

  大太太心底雪亮。

  二房的香姨娘一向很得寵,二老爺上京做官,卻把二太太留在蘇州,一方面,是打九哥的主意,一方面,也是不想讓二太太在身邊礙眼。

  香姨娘是肚皮不爭氣,還沒有兒子。

  不然,二房哪還有二太太的容身之地。

  女人沒有丈夫的寵愛,靠的就是娘家——二太太的娘家又和她不親。

  她本來應該上趕著巴結大太太才對。

  沒想到卻被前幾年的花團錦簇迷了眼,還打著過繼的算盤,想要重演幾年前大太太來討好她的美景……

  有時候就是要許夫人這樣的局外人,才能打醒二太太的美夢。

  二太太也算是能屈能伸,一清醒過來,就抓住了問題的關鍵。

  現在幫不幫她,可就看大太太高興了。

  王媽媽看著許夫人的眼神裡,寫滿了欽服。

  真正的高手,一劍就定了乾坤。

  「現在才知道後悔?」許夫人又冷笑了起來。「要不是聽四妹說起,我都不會信!你從小雖不說聰明伶俐,卻也憨厚老實,怎麼就變成了如今這個樣子。只會和最親的人鬧彆扭,有手段,不往自己屋裡的妾使,使到了大嫂頭上!」

  二太太慚愧地低下頭,臉上寫滿了後悔。

  許夫人就緩了語氣,「秀菲,你看著辦吧。」

  秀菲是大太太的閨名。

  大太太看了看二太太,簡直要從心底笑出來。

  三姐不愧是三姐,一出手,就把這死結解了開來。

  「都是自家姐妹,也沒什麼好計較的。」她和顏悅色地說,「弟妹快起來吧。」

  二太太擦著眼淚,沒有起身,「我沒臉和大嫂平起平坐。」

  也虧得她能放得□段。

  大太太又笑,「起來吧。」

  許夫人看在眼裡,搖頭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秀菲從小嬌生慣養,沒有經歷過風雨,就很放不下架子,放不下臉面。

  這點上,她比不上二太太。

  居家過日子,有時候就不能要臉!

  要臉面,就得打腫了臉充胖子,把苦往心裡咽!

  想到大太太這些年來,和秦家走得也是不遠不近的,她的目光就更迷濛了些。

  還在和秦帝師置氣,怨著他把自己嫁到了楊家吧……

  唉,也難怪她心裡有恨。

  楊家這個樣子,也實在是太糜爛了些。

  面上光鮮,私底下從楊海東算起,滿府裡沒有一個好人!

  還以為送了親表妹來做妯娌,是給她添了個助力,沒想到,反而就是這個親表妹,一個勁的給她使絆子!

  許夫人望著二太太的眼神就重新森冷了起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7 11:15 PM

37、發落

  「到了秋天,你和我一道去京城吧!」許夫人目光閃動,轉眼間,已下了決定。

  大太太和二太太都嚇了一跳。

  大太太是驚喜,二太太卻是驚嚇。

  「可……」她囁嚅著,慢慢地起身坐到了大太太下手,「老爺那裡……」

  「去給她把眼淚鼻涕擦一擦!」許夫人沒有答話,而是一臉嫌惡地吩咐老媽媽。

  梁媽媽和王媽媽就忙搶出來,把二太太攙扶起來,進了西稍間裡的淨房。

  許夫人和大太太一時都沒有說話。

  「讓她到京城去,和香姨娘鬥一鬥也好!」大太太似乎是自言自語。

  許夫人在心底又歎了一口氣。

  「叫她去京城,不是為了給她找麻煩……不管她怎麼對你,你都要記住,二太太是你的嫡親表妹,在楊家,你不能給她沒臉。」

  大太太就流露出了迷茫。

  二太太很快就重新進了堂屋。

  她的腳步有些趔趄,但神態已經漸漸平靜了下來。

  讓二太太去淨房收拾,是讓她收拾一下自己的心情。

  「叫你去京城,是讓你傳話去的。」許夫人把茶碗端在手中,若有所思地摸索著沁涼的青花雲紋。「你家老爺這幾年來,行事有些不像了。」

  大太太就不由自主歎了口氣。

  從那麼小小的少年,養到了如今的翰林。

  要說沒有幾分真情,那是假的。

  誰知道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才做上官,就開始圖謀哥哥的家業。叫她怎能不傷心?

  二太太臉色一白。

  楊家和秦家、許家,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楊二老爺在京城的翰林能當得逍遙,還不是靠許家時時提拔,大房年年接濟?

  聽許夫人的意思,是要殺一殺楊二老爺的威風了?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二老爺要是丟了官,二房可就全完了。

  大太太也有些躊躇。

  牽扯到官場上的事,不問過大老爺,她也不好表態。

  二老爺雖然有諸多不是之處,但這些年來和大老爺卻也是配合無間,沒有他,大老爺就不知道京城官場上的事,也少了在朝中的喉舌。

  少了大老爺,二老爺也沒有優裕的生活可過。

  兩兄弟之間倒不是誰附庸誰,有一些互利互惠的意思。

  許夫人似是自言自語,「二老爺這些年來和皇長子走得近,現在,楊家又要把三娘子嫁到王家……」

  王家可是才給了太子長史一個好大的沒臉。

  大太太刷的一下,白了臉。

  她雖然在妻妾爭鬥上,沒有多少心得,但自幼在秦帝師身邊服侍,哪裡不知道這些政治爭鬥,最是險惡,上位者覆手之間,是頃刻天堂地獄的事!

  雖然楊家根基深厚,大老爺又是封疆大吏,但在儲位之爭上,依然不能走錯一步!

  許家姑奶奶是太子的半個養母,許家在這場爭鬥中站在哪邊,是不問可知的事情。

  現在楊家大有向皇長子靠攏的態勢,許家又怎麼可能放任下去?

  把二老爺放在京城,不過是想在京城安置一個自己人。大老爺真正的朝中靠山,還是許家與秦家。

  「二弟真是太妄為了!」她蹙緊了眉頭。「他身後,可是整個楊家!」

  如果二老爺這麼不懂事的話……寧可放個外任,也比留在京城好!

  許夫人歎了口氣,對二太太露出了推心置腹的表情。

  「按理,疏不間親,我是沒法說你家那位楊二老爺什麼不是的。」

  「三表姐!千萬不要這樣說!」二太太有些發急,眼淚又楚楚地流了下來。「你看老爺把我留在蘇州,幾年都沒音沒信的……我和他哪裡還算是親!」

  許夫人和大太太都露出了安心的神色。

  二太太和二老爺不親,那就只有靠向娘家人了。

  比起謀算九哥,恐怕她現在想的,更多的還是對付香姨娘吧。

  「這麼大的人了,連個成算都沒有!」大太太就數落起了二老爺,「家裡寄去的銀子,寄來多少花多少,香姨娘戴的一副頭面,光是做工就用了幾百兩。」

  「對三個小少爺,教育得又那麼不經心。」許夫人在一邊幫腔,「多大的人了,也不就個名館,找了個落魄秀才來當塾師。」

  二太太就是一陣發急。

  「孩子外公看不過眼,說了幾句,反而又和王家鬧起了生分。」大太太眉頭緊鎖,「我到京師去見表舅,老人家握著我的手,抱怨女婿,倒是抱怨了幾個時辰。」

  二太太娘家姓王。

  「這個死沒良心的!」二太太不由得咬牙,「這可也是他的骨血!」

  戲到了這個時候,已經做足七分了。

  許夫人歎了口氣,「星愛,不是我說你什麼,你也狠得下心!孩子沒有母親在身邊,誰是知冷知熱的?」

  「身邊的幾個養娘,也都是妥當人……」二太太囁嚅。

  「香姨娘就差沒把你們二房的屋頂揭了!」許夫人一臉的憂急。「想要帶你去京師,也是叫你去看看兒子的,你要不願意,那這事就算我沒提。」

  「三表姐。」二太太一臉的祈求,「我以前糊塗,是我以前糊塗……您可要拉我一把,就帶我去京師找二老爺算賬吧!」

  許夫人肯做她的後盾,二太太就有了威勢,有了底氣。

  許夫人和大太太交換了一個眼色。

  「弟妹不要著急。」大太太和顏悅色,「你是我嫡親表妹,名門世家出身,那香姨娘又是什麼東西?俗話說的好,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等你到了京城,不消幾日也就沒有聲音了。」

  二太太感激得又是哽咽起來。

  「我真是沒臉受大嫂的好意……」她掏出帕子摀住了臉,肩頭一抽一抽的。

  氣氛至此,一片和睦。

  #

  二太太留下來吃了中飯。

  大太太就特地在西裡間開了一桌,上桌的都是自家人。

  正院的幾個兒女並八娘子、許鳳佳就圍坐在長輩下首。

  「鳳佳年紀還小,我也不放心他在外幃胡鬧。」許夫人解釋,「還是帶在身邊放心!」

  許夫人也就是這一個嫡子,看得和眼珠子一樣,也很正常。

  大太太笑了笑,「自然,連九哥現在都是睡在東次間,和我隔了碧紗櫥而已。」

  二太太不由得面上一紅。

  七娘子看在眼裡,眉頭略皺。

  從幾個長輩的神色來看,二太太肯定是服軟了。大家也重新有了和氣。

  不然大太太又何必特地留飯,還把氣氛弄得這樣親切。

  正是示恩的時候,又何必提起九哥,觸了二太太的心病?

  許夫人就笑著說,「你也太小心了點,男孩子還是要粗養。在家的時候,鳳佳成天帶了人出去東奔西跑,我也懶得管。」

  在親戚家就是這樣了,在京城許鳳佳得有多鬧騰?

  七娘子不禁有些吃驚。

  她細細地吃了半碗飯,就放下了郎窯雞血紅小碗。

  許鳳佳一直在看她。

  雖然七娘子很沉得住氣,也不由得有些心浮氣躁起來。

  被整,她倒是不怕。

  怕的是明知道他將要整你,你卻還不得不裝著沒事。

  幾個女兒也都留意到了許鳳佳的眼神。

  大家都知道許鳳佳的性子有多頑劣。

  六娘子很是同情地看向了七娘子。

  五娘子神態莫測。

  九哥卻有些懵懂,他學業繁忙,不曉得許鳳佳最近是連著犯了好多事。

  「怎麼表哥一直在留意你?」他和七娘子咬耳朵。

  七娘子歎了口氣,「吃你的飯吧。」

  可不能把九哥扯進這種事裡。

  許鳳佳是許家未來的繼承人,九哥和他的關係總歸是越親密越好的。

  九哥只好低下頭吃飯。

  吃過飯,二太太就帶了八娘子告辭回去。

  大家把她送到門口,大太太又拉許夫人到屋裡說話。

  許夫人雖然有午睡的習慣,但也只好強打精神應酬大太太去了。

  九哥就只好去五娘子屋裡午睡。

  七娘子回了西偏院。

  許鳳佳的眼神好像還跟在她身後,讓她脖子一陣刺癢。

  #

  「二弟怎麼那麼糊塗!」

  大太太卻是有些迫不及待。

  才一進屋,連茶都沒上,就抱怨起了楊海西。

  天氣才到八月十五,蘇州還很悶熱。

  東稍間卻是一片清涼,牆角的大磁盤裡放了冰山,立春在屋角站著,徐徐的沖冰山扇著風。

  見到大太太和許夫人進屋,她就施了一禮,默默地退了出去。

  大太太略微皺眉,也沒有多說什麼。

  王媽媽立刻就站到了冰山後頭,拿著團扇,緩緩地扇起風來。

  許夫人就在窗邊坐了,沉吟起來,過了一時,才慢慢地說。

  「楊二老爺心思很深,平國公和他吃過幾次酒,也都沒有看透這個人。」

  「這可不是他一家的事!」大太太很著急,「本家且不說了,光是他大哥都沒有站隊的意思,他就開始鬧騰了?」

  「皇長子現在在京城風頭很勁!」許夫人眉頭一舒。「頗有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意思,皇上遲遲不封爵……恐怕二老爺是想豪賭一把。」

  怕的就是楊家大房不聲不響地就靠到了另一邊去……這樣的封疆大吏,通大秦也沒有幾個,就算不是太子身邊的人,也不能看著歪到皇長子那裡去。

  如今看來,倒還只是二房的意思。

  許夫人暗暗長出了一口氣。

  「他要豪賭,我們大房也不會跟著胡來的!」大太太眉頭緊鎖。「三姐,你就放心吧,晚上我就和老爺攤開來說清楚。這可不是他楊海西自己的事兒。」

  許夫人唇邊帶上了笑,「不過是和妹夫打聲招呼罷了。」她漫不經心地撥弄起桌上散放著的小青銅編鐘,悅耳的聲響,就自許夫人手底叮叮噹噹地響了起來。「平國公早就有心壓一壓他的傲氣,不過又怕妹夫多心。」

  平國公都要出手了,二老爺在京城到底是多囂張?

  「要不,還是撤回來放個外任?」大太太這一問就有些探詢的意思。

  許夫人含笑搖了搖頭,「才華是有的,也很得寵!就是為人還有些不夠老道。都是一家親戚,與其讓別人出手給他使絆子,倒不如由平國公管教一番。」

  如果是別人出手,二老爺的跟頭栽得就狠了。

  「姐夫考慮得周到。」大太太點點頭,又歎了口氣,「我看就算是星愛上京,都很難管住他。」

  二太太手腕拙劣,又很輕信,能被二老爺哄來對九哥不利,也不會忽然就變成一個厲害角色。

  許夫人眉間隱現煞氣,「王家這些年的確是不大得意,但星愛也是王家嫡女,有秦家在,能讓她吃多少虧?」

  說到秦家和王家,大太太就不好開口了。——王家固然是秦家的親戚,但秦老夫人去世三十多年了,王家現在又不得意,全靠著和秦家的一點情分立足……除非是大太太支持,否則二太太在二老爺面前的底氣,恐怕不會很足。

  「也是她自己立不起來!」許夫人也有三分的恨鐵不成鋼,「雖說命苦了些,早早沒了娘,繼母又是個不賢惠的……但有秦家在,什麼時候讓她受過委屈?一過門又連生三個嫡子,但凡是自己有些腦筋,也不至於鬧成現在這個地步。這次到京城,要是你們大房不撐她的腰,恐怕連個香姨娘都鬥不過!」

  大太太只是笑,卻沒有應和。

  許夫人看了她一眼,輕輕地歎了口氣。

  兩姐妹就算在家的時候親密,出嫁多年後,也都有了自己的心思。

  大太太看來是不想出手給二太太撐腰了。

  也是,二太太到底過分了點。

  許夫人就起身告辭,「回去睡一覺,明天中秋節,咱們姐妹好好樂一樂。」

  「多少年沒和娘家人一道過節了——只是出門在外,到底委屈了三姐,底下人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儘管開口,不要客氣。」大太太送客送到了門外,直看著小丫鬟撐起傘,老媽媽扶著許夫人進了去往余容苑的夾道。才回過身,就聽到夾道裡傳來了一聲輕輕的驚叫。

  這大中午的,誰在夾道裡走動。

  大太太微微皺眉。

  又聽到了許夫人說話的聲音。

  「去看看怎麼回事。」她隨口吩咐立春,「別是哪個不懂事的小丫鬟衝撞了姨夫人。」

  「哎。」立春輕快地應了一聲,就輕手輕腳地下了台階,拐進了夾道。

  才進夾道,就看到許家表少爺站在許夫人身邊,手裡捧了一隻五彩斑斕的大蜘蛛。

  立春也不由輕輕地叫了起來。

  許夫人就笑著對立春說,「沒事,沒事,這沒毒的。」就吩咐許鳳佳,「把蛛兒收起來。」

  許鳳佳只好拿出一個玻璃瓶,把蜘蛛放到了瓶子裡。

  為許夫人撐傘的小丫鬟嚇得腿都軟了,眼淚撲朔而落,許夫人和老媽媽卻都是一臉的淡然。

  好像許鳳佳身邊帶著這些可怕的東西,是一件很尋常的事一樣。

  許鳳佳眼珠一轉,把玻璃瓶遞給了立春。

  「等到七表妹午睡起身的時候,你把這瓶子送給她。」他彎了彎唇。

  立春呆呆地看著許鳳佳,沒有伸手去接。

  許鳳佳神色一冷。

  他本來就不是什麼和藹親切的人。

  一板起臉,更有一股無形的威風。

  立春迷迷糊糊地,只好接過了玻璃瓶,大蜘蛛焦躁地抓撓著瓶壁,發出了沙沙的聲音。

  立春怕得手都抖了。

  「這孩子。」許夫人卻只是笑著搖了搖頭,「回去睡午覺吧!」

  一點管束許鳳佳的意思都沒有……立春不禁忘記了害怕,輕聲勸告,「表少爺,七娘子年紀小,禁不起嚇……」

  「嚇?」許鳳佳又笑了起來。

  這男孩子的一舉一動,好像都帶了很強烈的侵略性,就連笑,都笑得很緊。「七表妹上午還和蛛兒玩了一會,她不怕蜘蛛。」

  立春就呆呆地看著許夫人和許鳳佳一同走入了夾巷。

  熾熱的陽光毫無保留地灑了她一頭一臉。



38、中秋

  立春把瓶子隨手放在了迴廊底下,到了半下午,蜘蛛已經熱得蔫了半邊。

  到底還是怕表少爺追究下來,自己又惹上了麻煩。

  立春就抱著瓶子去了西偏院。

  中秋是大節,前後三天少爺小姐都不上課,九哥睡過午覺起來,就在東次間讀書,一副專心致志的樣子,倒是討了大太太的好。

  西偏院也是安安靜靜,比不得東偏院裡,時而有歡笑聲傳出。

  七娘子在搬了把椅子,在西裡間的玻璃窗下做著針線。

  明亮的陽光灑在她臉上,隔著玻璃,都看得出她臉上的專注。

  真是九哥的雙生姐姐,兩姐弟都這樣討人喜歡。

  七娘子一抬頭就看到了立春。

  她沖立春微微一笑,轉頭吩咐了幾句什麼,白露立刻就迎了出來。

  「立春姐屋裡坐。」很熱情。

  七娘子笑起來要比九哥多了份俏皮,半瞇著的杏眼裡透出一點點狡獪,很可愛。

  立春把懷裡的玻璃瓶給白露看。

  隔了厚厚的玻璃,都能聽到蜘蛛抓撓瓶壁的聲音。

  白露嚇了一大跳。

  「表少爺讓我把蛛兒送給七娘子。」立春難掩無奈與好奇,「也不知道怎麼就想到了這一出。」

  白露也要順口埋怨表少爺幾句,又想到了七娘子的話,一時有些猶豫。

  不過,立春和西偏院的關係還是挺好的。

  「表少爺也夠……」她搖了搖頭,把立春讓進了西裡間。

  立春頓時週身沁涼。

  進了正院的小姐,過得的確要比偏房庶女舒服,

  這夏天每日的份例,雖然明面上各小姐都是一樣的,一日一座小冰山,一個西瓜,各房要用的時候,就派人去官庫取。

  但是小庫房的藥媽媽隔三差五就往正院送東西,不是送冰山,就是送瓜果,這都是份例外,從小庫房裡出的。

  西裡間就並排放了兩座小小的冰山,褐黃色楚窯裂釉盤裡蕩漾著微微帶了泥色的清水。

  楊家的冰都是冬日裡從北邊運來的,在冰窖窖藏半年以上,到了夏季再拿出來使用。

  小小一塊冰,都凝聚了天大的富貴。

  「立春姐。」七娘子把針線擱到了繡架上,起身問了好。

  書案上也攤著一卷竹紙,上頭密密麻麻,都是蠅頭小楷,立春瞥了一眼,是《聲律啟蒙》。墨池裡還有未乾涸的松煙墨。

  七娘子真是勤奮。

  「表少爺今兒中午在夾巷……」立春詳詳細細地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又將玻璃瓶放到了書案上,「說是您上午還和它玩了一會。」

  說著,就細細地觀察七娘子的表情。

  七娘子不由得露出了少許無奈。

  今天上午,許鳳佳、九哥、五娘子和她在東偏院消磨了一兩個時辰。

  也不過是玩些泥人、解了解連環,又畫幾筆畫,再下幾個棋。

  許鳳佳一直若有所思地注意著七娘子,到了後來,連五娘子都發覺了。

  他要做什麼,誰都能猜得到。

  五娘子翹了翹嘴角,倒是沒有摻和,不過,也沒有為七娘子說話的意思。

  屋裡的氣氛漸漸就轉為了緊張,到了快吃中飯的時候,七娘子都要透不過氣來了。

  九哥也若有若無地注意著許鳳佳。

  終於,乘九哥去淨房的當口,許鳳佳從懷裡掏出了蛛兒,一把就扔到了她身上。

  接著就炯炯地望著七娘子,好像在期待著什麼。

  他的神態很微妙,一點也不像是一般的孩子,惡作劇之後總是得意又慌張。

  許鳳佳相當的沉著……好像這隻大蜘蛛,只是探一探七娘子的底而已。

  七娘子望著身上張牙舞爪的蜘蛛,一下就呆住了。

  她當然也並不喜歡這東西,不過以七娘子的閱歷,也不會因為這小小的蜘蛛就大哭大鬧起來。

  在西北楊家村的時候,她不知道見識了多少蟲子……老鼠在炕頭跑的日子都過來了,還會怕這小小的東西?

  七娘子猶豫了一下,看了看許鳳佳的臉色。

  許鳳佳反倒像是有些高興,摸著下巴,眼神就好像在說:我就知道你不會被蛛兒嚇倒。

  淨房那頭又傳來了響動。

  七娘子歎了口氣。

  如果沒有九哥在,她倒不介意扮演一下被嚇壞的小女孩。

  但是姐弟連心,九哥雖然和她走得不近,看到她被欺負,也必定會不高興的。

  七娘子就只好慢慢的把蜘蛛拿了下來,放到手中。

  五娘子嚇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又有些欽佩,又有些不服氣地看著她。

  「我不怕這個,表哥。」七娘子笑了笑,很自然地說。「不過,這看著倒是挺怕人的,五彩斑斕,像是有毒。」

  她把蜘蛛遞到了許鳳佳眼前。

  毫不退讓地望著許鳳佳。

  他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微微上挑的丹鳳眼波光流轉,彷彿蘊藏了無數思緒。

  許鳳佳一揚眉,似笑非笑地接過了蛛兒。

  「只是看著怕人?嗯?」他的聲音裡就有了濃厚的興趣。

  七娘子勉強一笑,沒有答話。

  九哥進了堂屋,看了看許鳳佳,有一絲不解。

  「表哥怎麼把蛛兒拿出來了?」他湊過去摸了摸蜘蛛背,笑嘻嘻地道,「毛茸茸的!」

  到底是男孩子,天生膽大。

  正院來人請眾人去吃飯。

  大家也就魚貫出了屋子。

  九哥走在最前頭,七娘子跟在他身後,許鳳佳加快了腳步,和七娘子擦身而過。

  「你膽子挺大的嘛。」他慢吞吞地低吟,倒有一分隱隱的亢奮。

  ……許鳳佳算是盯上她了。

  想來也是,幾姐妹裡,也就是她一直沒有被許鳳佳給整過。

  以許鳳佳的性子,會和她卯上,也是很自然的事。

  「表哥性子莫測。」七娘子就斟酌著緩緩道,「送我這東西,自然是有他的考慮。不過,我也不知道餵它吃什麼……在西偏院,蛛兒只能活活餓死。」

  她又拿起了瓶子,放到立春手上,歉意地道,「請立春姐叫個小丫鬟跑一趟,幫我傳個話?」

  立春眼底微露擔憂。

  許鳳佳身份尊貴,許夫人又那樣溺愛他。

  如果和他打起擂台,有七娘子苦頭吃了。

  不過,到底是大家子弟,行事想必也不會很失分寸……立春看著氣定神閒的七娘子,心底又寬慰了幾分。

  #

  第二天晚上,大老爺進百芳園和家人一道過中秋。

  許夫人、二太太雖然是親戚,但都是一家人,又有了年紀,也就沒有分男席、女席,而是在百雨金庭外設了三個圓桌,父母輩一桌,兒女輩一桌,姨娘們也有份。

  大老爺又和大太太商量,「讓浣紗塢的三姐妹也出來見見人吧!」

  浣紗塢的三姐妹一向很低調,雖然是閩越王送來的美人,又有寵愛,但從來不恃寵而驕,幾次與大太太照面,態度都很恭謹。

  大太太本想回絕,又想到了七娘子那天的話。

  「既然大方,倒不如大方到底。」七娘子人雖小,話倒有些道理,「有些無關緊要的事……犯不著和父親擰著勁。」

  「那也隨你。」她不鹹不淡,「姨夫人帶了些話過來。」

  昨晚大老爺和李文清等一眾下屬歡度中秋,喝得半醉,就在外院睡了,沒有進內院。

  大老爺眉峰一跳,「怎麼說?」

  大太太就把許夫人的話原原本本轉述了一遍,「……老二也實在是過分了些,這麼大的事,也敢就隨便站到了皇長子那邊。」

  大老爺也嚇了一大跳,很是生氣。

  「這可不是兒戲!」

  兩夫妻正在商議,兒女們並姨娘已經過來請安了,都在堂屋等大老爺和大太太出去。

  只好把事先壓到心底。

  往外走的時候,大老爺又想起來問,「聽說鳳佳這孩子有些頑皮?這一向鬧騰得幾個姐妹都不得安生?」

  大太太看了大老爺一眼,似笑非笑,「倒是和二弟有點像。」

  大老爺就緊緊地閉上了嘴。

  當年大太太剛嫁到楊家的時候,大老爺一心苦讀,要考進士,家務全是大太太操持。那時候的二老爺正在最頑皮的年紀,每天上房揭瓦,偷雞摸狗,人嫌狗憎。

  大太太也沒有嫌棄二老爺,惹了事說上幾句,也就完了。

  許鳳佳在蘇州最多住上半年,就算帶來再多的麻煩,能比得上當年的二老爺麼?

  大老爺想起了當年,那時候兩夫妻雖然落魄了些,但卻是情投意合,略無參商。

  什麼時候就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一句話,都要拐著彎來說。

  大老爺就有些傷感。

  大家在堂屋坐了坐,等天色暗了,就一道往百雨金而去,又派人去請許夫人和二太太。

  等到人聚齊了,已經快進初更,靛藍色的天幕低低地壓在枝梢,月亮已露出了半邊昏黃。百雨金被收拾得一片整潔,三十多盞燈籠挑在亭子邊上,映得一席的人臉上都是燭光。

  六娘子飯都顧不上吃,抬起頭賞燈,看得口水都要掉下來。

  甜絲絲的桂花香,一路從七里香傳到了百雨金,眾人都歎息,「這還好隔得遠,若是擺在七里香,就要香得臭了。」

  許鳳佳若無其事地坐在二娘子身邊,和她說說笑笑,態度從容。

  從入席伊始,他就沒有留意過七娘子。

  七娘子心下稍安:看來許鳳佳頗為顧忌大老爺。

  浣紗塢的三朵姐妹花穿梭席間服侍著正主兒。

  這三人生得並不嬌媚,只算是清秀,但卻都有一張圓臉,一股清純樸素的氣息。

  儘管只是穿著中等杭羅衣裳,但扭腰擺臀,斟酒布菜時,仍是在不經意間就把幾個華服貴婦人比了下去。

  青春,就是女人最好的武器。

  四姨娘的臉色也有些黯淡。

  儘管大老爺沒有採信正院的說法,但是這陣子也很少到溪客坊盤桓。

  大太太對二太太雖然還不至於笑臉相迎,但神色也緩和了許多,又有許夫人周旋,幾姐妹就絮絮叨叨地談論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大老爺就一邊和三姐妹說笑,一邊自斟自飲。酒過三巡,心事終於稍解。

  「寒舍沒有什麼好菜。」和許夫人客氣。

  許夫人笑著應酬了幾句。

  「來,九哥,背首詩給三姨下酒。」大老爺又衝九哥招了招手,笑著吩咐。

  富貴人家的宴席上,叫孩子出來背詩作畫,一來是稱量他的才華,二來,也是講究風雅。

  許夫人出身秦家,怎麼不明白這個規矩?當下就露了笑,「也好,九哥背首《春江花月夜》來聽?」

  《春江花月夜》是張若虛的詩,雖然不拗口,但很長。

  七娘子有些擔心地注視著九哥。

  九哥不慌不忙地站起了身。

  「三姨,《春江花月夜》是春景,和中秋未免不合,我背一首《中秋見月和子由》好不好?」

  稚嫩的聲音清亮地迴盪在桂花香裡。

  許夫人挑了挑眉,神態與許鳳佳有幾分相似,就算在這個年紀,這一挑眉裡都現了風流。「哦?這詩可有些冷僻。」

  九哥有些不好意思,「也只是讀過一次,有錯漏也未必。」

  說著,就背了起來。

  「明月未出群山高,瑞光千丈生白毫……」他的聲音和七娘子很有幾分相似,清亮中帶著微涼。

  大家都住了筷子,認真地聽。

  大太太眼底一片柔和。

  二娘子也微微露出笑容。

  倒是五娘子有幾分不服氣,轉著眼珠,費起了思量。

  三娘子露出一點不屑的笑意,轉頭要和四娘子說話。

  許鳳佳卻正好看到,冷冷地瞪了她一眼。

  三娘子嚇得一縮,手裡的小酒杯都有些拿不穩。

  這才是尋常的官宦小姐……許鳳佳掠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專注地望著九哥,唇邊現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初升的月光把淡淡的清輝灑到她發間、肩頭,讓七娘子看起來,格外多了幾分恬靜。

  許鳳佳微微瞇起眼,愜意地飲了一口芬芳的桂花酒。

  越是難纏的對手,就越有意思。

  就算是五娘子,也都要被蛛兒嚇得尖叫起來,才饒有趣味地誇他膽大。

  這個楊棋,卻是從頭到尾都沒有露出慌張,只有無奈……

  有趣,有趣。

  像三娘子那樣淺薄的人,就好像一泓淺淺的溪水,不用太費心,也能一眼看穿鵝卵石底下的泥污。

  老和這種人盤旋,簡直連骨節都要生銹了。

  楊棋就不一樣了。

  她是探不到底的潭水,平靜無波,卻又不知深淺。

  倒激起了許鳳佳的興致。

  他想到了七娘子的眼神。

  注視著蛛兒時,在那一瞬間,裡頭似乎閃過了嫌惡,但再抬起頭來,又是兩泓剪水,不喜不怒。

  真是個看不透的庶女!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7 11:30 PM

39、變數

  過了中秋,好幾天都平安無事。

  許鳳佳似乎折騰得夠了,安安分分地與九哥一起,進了家學。

  三娘子的病也就好了,小孩子進進出出,總難免碰面,見到許鳳佳,她也沒有露出過多的懼色。

  許鳳佳手裡的那隻大蜘蛛被七娘子退回來之後,就活活地被餓死了。

  「送出去的東西,怎麼能收回來。」表少爺頗有幾分傲氣。

  立春沒有辦法,只好把它交給了許夫人身邊的丫鬟,誰也不知道它以前吃的都是什麼,這樣半個多月下來,三娘子終於不必再害怕從抽屜裡摸出一隻蜘蛛。

  許夫人和大太太、二太太,成日裡和江南一帶的世家應酬,今天你家,明天我家,後天她家,忙得腳不沾地。

  當年平國公曾在江南鎮守,與當地武將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秦帝師又是文官,多年帝師……怎麼會沒有自己的關係網?

  文的武的,多少都能和許夫人扯得上關係,也就都走馬燈似的上門來請,誰都不甘、不敢落後。

  許夫人也走得勤快,大太太只好陪著她出門走動,日日都不脫空。

  久而久之,不免向大老爺抱怨。「姨夫人也不知道著了什麼魔,是個人家相請都去,也太不客氣了些。」

  大老爺目光微暗。

  「太子今年十歲了。」他低聲道,看上去,多了幾分蒼老。「卻還沒有出閣讀書。」

  沒有出閣讀書,就被養在深宮,很難和群臣接觸。

  也就沒有辦法培養自己的勢力。

  大太太心一緊。

  皇長子今年十八歲,已經開始為皇上辦差了。雖然一直沒有封王,但也正因此,他沒有離開京城。

  許家姑奶奶自己沒有孩子,又是太子的半個養母,許家當然只好站在太子這邊。

  「不會是想來個萬人上書吧?」大太太喃喃低吟。

  大老爺歎了口氣。

  四姨娘雖然千好萬好,但畢竟是小戶人家出身,在這種事上,就比不上大太太的敏銳了。

  「前朝也不是沒有先例。」他低低地說,「皇上自己當年被冊封,也都是靠了秦帝師一力主張要求……」

  世事好輪迴,多年前,皇上也有個極得寵的弟弟,雖然他是皇長子,皇后又沒有子息,但後宮風雲詭譎,太子幾次險些就要易主。

  要不是秦帝師以帝師之尊一意支持……

  現在往事重演,皇長子勢大,太子卻又佔了嫡出的名分,皇后和惠妃一個是結髮夫妻,一個是當紅寵妃,兩廂相持不下,在京裡鬥得不夠,還想把戰火燒到地方上來。

  楊老爺身兼西北世家、江南總督,是皇上心中的信臣,他的意見,自然是舉足輕重。

  許夫人這樣招搖,恐怕也有幾分把楊家拉下水的意思吧!

  這些年來雖然楊家和許家友善,但對太子的拉攏,卻始終不置可否。

  大太太深深地歎了口氣。

  「官做到這個地步,每動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她彷彿是在喃喃自語,又彷彿是在提醒大老爺,「王家才落了太子長史的面子,我們就和王家訂了親。恐怕皇后心裡,不會沒有別的想法。」

  大老爺就有些心驚肉跳起來。

  王家這門親事,是不是結得太草率了些?

  當時只想著四姨娘能找到這樣的人家,也算是為人生母的一片苦心。

  王家家底厚,雖然對方也是庶子,但是三娘子嫁過去也不會吃多大的苦頭。

  卻沒有想到,王家在福建和太子長史居然發生了衝突。

  這消息傳來的時候,大老爺就覺得有點不對勁。

  現在許夫人又是這個做派。

  他不免就想得多了些。

  皇后該不會是疑心他有靠向皇長子那邊的意思吧?

  想到楊二老爺在京中的所作所為,大老爺冷汗涔涔。

  都是巧合,都是無意,但就在這無意間,一環扣上一環,如今連許夫人都要親身下江南來探一探楊家的虛實!

  「王家這門親事要拖一拖!」他當機立斷。

  大太太眼底就閃過了一絲得意。

  她可沒有多說一句話。

  也算是二太太、四姨娘沒長眼,選了這樣的人家。

  大老爺雖然面上不說,但心底卻很是看重秦帝師的想法。老人家這次肯出山準備再為一任帝師,大老爺心底不會沒有震動。在這個當口,先是老二站錯了隊伍,接著就是老二媳婦介紹了不妥當的人家。二老爺遠在京城,大老爺沒法如臂使指地管束,但是親事,可是操諸於他們夫妻之手。

  「當時要是緩開一步,等到我回蘇州,現在也不至於這樣難堪。」大太太語帶埋怨。「都到寒山寺卜過吉凶了,王家就差沒有送庚帖上門,到時候真送來了,你怎麼回?」

  兩家就親事已經達成了默契,沒有得體的理由,大老爺的確是不好回絕王家。

  「就說當時以為說親的是嫡子吧!」大老爺沉吟著緩緩道,「三娘子雖然是庶女,但卻很得我的喜歡,想要配個嫡出的。」

  這借口雖然也不能說不好,但日後給三娘子說親的時候,就要找一個嫡子了。

  「若是王家當下就拿了四少爺、五少爺的庚帖來,又該怎麼辦?」大太太乾淨利落地回絕了大老爺。

  大老爺眉宇微暗。

  三娘子的婚事,還是不能讓大太太插手……

  說來說去,不就是不想給三娘子找門可心意的婚事?

  「先拖一拖吧!」他淡淡地道,「三娘子前幾天在李家人面前失了禮,現在看來,倒未必不是件好事。」

  那樣狼狽的樣子被李家人看到了,雖然不會馬上傳到王家人耳朵裡。但李家人心底總要掂量一下,三娘子值不值得他們親自保媒。

  若是媒人中途抽板,這門親事就很難結成了。

  大太太舒了一口長氣。

  「四姐又提起了鳳佳和小五的親事。」她略帶猶豫。「我說孩子還小,不急於一時……」

  「鳳佳性子頑劣了些!」大老爺皺起眉。

  五娘子畢竟是嫡女,再怎麼不合大老爺的口味,不自覺都要多了幾分關心。

  大太太歎了口氣。

  「把三姐四姐的婚事說了,再來議小五的事吧!」她有些疲憊。「這回是不等,也得等了!」

  世家大族之間,行事要給對方留三分臉面,就算楊家反悔不想和王家結親,也不能著急上火地為三娘子再說一門親。那豈不是在當面打王家的臉?

  少說也要等上一年半載,等事情淡了,再提起這件事。

  大老爺點了點頭。

  透過玻璃窗望了望天色,「兒女們要來請安了。」

  晨昏定省,現下已是申初,兒女們都下了課,要到大太太屋裡來問安了。

  大老爺就看到兩三個小姑娘裊裊娜娜地進了正院。

  「七娘子長得和九哥倒有幾分相似。」他起了興致,隔著窗戶仔細地端詳著一身黃衣的七娘子。

  大太太也順著他的目光望了過去。

  七娘子唇邊含著淡淡的笑意,就好像是一陣婉約春風。

  看著她,就叫人從心底柔和起來。

  她正聆聽著五娘子和六娘子的對話。

  五娘子得意地比劃著什麼,六娘子拉著姐姐的手,又急又快地說個不休。

  嫡庶和睦。

  大老爺看向大太太的目光不由得柔和了幾分。「把小七放到正院,倒是辛苦你了。」慰勞大太太。

  大太太唇邊帶了笑。

  「小七也很懂事!」

  她沒有吝惜誇獎。

  七娘子自從來到正院,非但沒有給她惹過麻煩,還建了一樁奇功,平時也是事事妥當。

  連眼高於頂的二娘子都破天荒誇獎了她好幾次。

  又和大太太說了兩三次,以後有事,可以問計於七娘子。

  自從初娘子出嫁,大太太也的確有些力不從心的意思。

  主持這麼一個大家庭,費的心機是常人難以想像的,一個不小心,就可能忙中出錯。

  再看看吧!大太太心想。

  若是真的可以造就,自己倒也不會虧待她的。

  大老爺想的卻要更深一些。

  九哥眼看著就大起來了。

  雖然是大太太膝下養大的,但大太太又不是沒有嫡親的血脈,將來秦家那裡,九哥走動得就有點尷尬。

  將來有機會,還是要拉拔拉拔生母封家!

  #

  七娘子心底卻是一片煩躁。

  換做是誰,在連續三天從自己的書桌裡發現各種蟲蟻之後都不會太高興的。

  許鳳佳似乎認準了她總會有害怕的蟲蟻,每天變著花樣,從天牛到瓢蟲……

  家學就成了小型動物園。

  搞得每天上學之前,她都要叫立夏清理一下書桌。

  許鳳佳甚至還明目張膽地派了五娘子做他的耳目。

  「表哥像是和你槓上了!」五娘子坦蕩蕩,一臉看戲的意思。「不過,楊棋,你的膽子還真夠大的。」

  什麼不學,學許鳳佳的無禮。

  什麼姐啊,妹的,都不見了,除了對二娘子還有些尊敬之外,五娘子見了誰都上趕著叫名字。

  七娘子心中暗惱。

  不是沒想過息事寧人,索性隨便找個東西,裝作害怕。

  但話說回來,這些蟲蟻現在都被立夏先行掃走,她也沒有多少害怕的餘地。

  總不成一個能把蜘蛛放在手心的女孩子,會對地上的天牛大喊大叫吧。

  男女家學靠得很近,平時進進出出,許鳳佳和她總有碰面的時候。

  他看向七娘子的眼神就讓七娘子很不舒服。

  好像在看著一隻有趣的動物!

  偏偏,許夫人又是那樣溺愛,大太太也沒有管束的意思。

  想告狀都不知道該向誰說。

  連二娘子都被整過了,還有誰是許鳳佳的剋星?

  七娘子心裡有事,就格外的寡言少語。

  連大太太今天頻現的笑臉,都沒有留意。

  「過幾天就是重陽。」大太太和顏悅色。「今年就在聚八仙後頭的假山上登臨一番吧!」

  重陽節要登高插茱萸,飲菊花酒。

  大老爺笑著說,「到了那天,在朱贏台擺幾桌請姨夫人賞菊花。」

  朱贏台外種滿了菊花,這時候正值盛放。

  來給大老爺、大太太請安的許鳳佳起身代許夫人謝過了大老爺的好意。

  在大人面前,他一向舉止有度。

  才一坐下,就又若有所思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心中慍怒,索性別過頭和五娘子說話。

  「……五姐,你現在臨的是誰的貼?」

  今日在家學,先生破天荒誇了五娘子的字。

  雖然還有些粗疏,但和半年前相比,已是天上地下。

  五娘子眉間閃過了一縷得意。「這幾個月在臨《多寶塔碑》。」

  多寶塔碑是顏真卿的代表作,沒想到五娘子連臨帖都是走雄渾剛健一路的。

  七娘子眼中閃動著笑意,「先生也讓你抄書了?」

  先生現在已經講到了《朱子家訓》。七娘子得了閒,又要抄寫書中的字句。

  「噯,現在早起寫完了一百個大字,還要再抄一頁書,累得很。」五娘子嘟起嘴抱怨,卻也帶著一絲喜悅。

  兩姐妹相視一笑。

  七娘子的煩躁卻沒有因為這番對話而消除。

  許鳳佳還在看她!

  看什麼看!難道還能看出朵花來?

  好幾年來第一次,七娘子想要起身把茶碗合到許鳳佳臉上。

  一時又想到了九姨娘。

  其實她的性子,也不是天生就這樣穩。

  剛『懂事』的那幾年,聽到什麼風言風語,總是第一時間,就要反擊回去。

  九姨娘每每就在話要出口的那瞬間,握住她的手。

  冰涼的手心,一下就讓七娘子冷靜下來。

  自己好不容易才樹立起的穩重路線,怎麼能因為許鳳佳的一點挑釁而壞事?

  不管許鳳佳錯得多厲害,她也不能跟著錯。

  否則在大太太眼底,她總有三分不是。

  七娘子只好淡淡地歎了一口氣,垂下了眼簾。

  眾人已起身告辭,幾個正院的兒女魚貫進了淨房洗手。

  大老爺不免問了一句,「怎麼九哥身邊的丫鬟換了人?」

  「噢!」大太太的笑語聲就傳進了淨房,「也都到了配人的年紀了,進了臘月,要放一批人婚配的,正好就換兩個先上來服侍著。」

  只是那一口血,就讓兩個丫鬟從人人艷羨的正院,跌回了自家小院。

  七娘子心中不由有些惻然。

  旋又慶幸起來。

  至少還能留得性命!已是造化。

  立春笑著為九哥洗手。

  眼角眉梢卻分明露出了心事。

  她也已經十六歲了,趕不上這一次,誰知道下一次是什麼時候?

  這陣子,立春躲大老爺,就好像在躲瘟神。

  就算這樣,每每大老爺和大太太一搭腔,她就心頭一跳。

  生怕大太太輕描淡寫地就把她開了臉,送到了通房堆裡去。

  七娘子把她的心不在焉看在眼底。

  其實說實話,以立春現在和她的交情,如果能開臉做通房,對七娘子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畢竟這樣一來,兩人都是在正院沒什麼根基,只能靠大太太生存的人物。

  立春又是大老爺的通房。

  她們不會有太多的利益衝突,卻可以結成聯盟,互通有無。

  但一想到大老爺臉上隱約可見的皺紋,七娘子就一陣噁心。

  大老爺就算保養得再好,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立春卻才止十六歲!

  一想到大老爺和立春在一起的畫面,七娘子就想吐。

  她恍恍惚惚地洗過手,吃了飯,就要起身告退。

  大太太卻忽然對七娘子招了招手,「你先別走,我有話和你說。」



40、測試

  大老爺吃過飯,就進浣紗塢去了。

  楊家也不是沒有別的通房,但大老爺這小半年來,居然只是專寵浣紗塢裡的三姐妹。連大太太都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到底是閩越王的人,怎麼好寵成這個樣子。」她和七娘子抱怨。

  大太太吃過飯,就和七娘子坐到了西稍間說話。

  西稍間是待客的地方。

  不比東稍間,是大太太的臥室,透著親熱與信任。

  大太太恐怕還沒有完全相信自己。

  七娘子微微一笑。

  這也是很自然的事……沒有誰會貿然就把一個七歲小孩,當成自己的心腹。

  「父親年紀大了,恐怕有時候,只是想和年輕人呆在一起。」

  到了這把年紀,誰都會有這樣的想法,正因為自己不再年輕,能看著年輕人在周圍走動說話,肆無忌憚地散發著一股青春活力……也都是一種享受……

  大太太不禁笑了笑。

  「你倒是個小機靈。」

  隨便一個小孩子,哪懂得這麼多。

  七娘子垂下頭,有些拘謹地應和著大太太,微笑了起來。

  這還是兩人第一次單獨談話。

  大太太的性子,她還沒有摸得很透。

  「你三姐的婚事,恐怕要出變數了。」大太太也沒有在意七娘子的拘束,而是自顧自地沉吟了起來。

  咦?

  世家大族之間,講的就是一諾千金,兩邊已經達成了默契,除非楊家想和王家交惡,否則怎麼會出爾反爾?

  七娘子就抬起頭疑惑又關切地注視著大太太。

  大太太歎了口氣,「王家和大皇子走得有點近了!」

  七娘子頓時恍然。

  雖然生活在深宅大院,對宅門外的事,她都並不太清楚。

  但許家姑奶奶和太子的關係,她卻從五娘子口中聽說過。

  大太太再來了這麼一句話,還有什麼不清楚的?

  「像父親這樣的位置,一言一行,都要謹慎異常。」她附和著大太太的說法,「王家身為世家,作風本該更穩健些,沒想到居然會這麼早就表明了立場。這門婚事不結也罷,否則將來若是牽連到我們楊家,那就是三姐的罪過了。」

  大太太唇角微翹。

  這孩子倒真有幾分難得。

  當年初娘子在她這個年紀,還只會為宅門裡的小事給大太太出主意,宅門外的大事,她就不懂了。

  或許是小小年紀,就從走過了寶雞到蘇州的漫漫長路,讓她的眼界也比常人開闊吧!才點撥了一句,就想透了個中關節。

  她起了幾分興致。

  「雖說親事是暫時不能成了,但總要等王家上門提親,我們才好意思說回絕的話,不然貿貿然寫信去拒絕,反而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派人來問大老爺對這門親事的意思,和真個上門提親,到底還是兩碼事。
大太太說的上門提親,是請了官媒進二門,大媒在外院,帶了四色禮物上門提親。

  一般像王、楊這樣的人家,總是在正式提親之前,就摸準了對方的意思。誰也沒那麼大的臉,貿貿然就拎起禮物上門來。

  不過,親事在官媒上門之前,有些變數,也是很自然的事。誰知道王家問了大老爺的意思,是不是就真的會上門來。如果他們改了主意,楊家又去信解釋,反而會淪為笑柄。也只好等王家真的派人上門,再說回絕的話了。

  「王家雖然和大皇子走得近,但畢竟是福建的名門世家。」七娘子很快就捕捉到了大太太的意思。「若是這樣下他們的臉面,難免王家會對我們心懷怨恨。」

  王家在福建經營多年,就算是大老爺總督江南,也不得不倚重王老爺。這樣根深蒂固的世家,在政治風波中或許會元氣大傷,但總不會轉眼覆滅。既然如此,那就要留一線見面的餘地。

  大太太就露出了愁容。

  「你說四姨娘辦的這叫什麼事啊!」在七娘子面前,她肆無忌憚地抱怨了起來。「禍是她闖的,爛攤子卻是我來收拾!」

  七娘子心中卻是在思忖著,大太太到底有沒有預設好的應對方案。

  大戶人家說親,禮節又多,變數又大,一門親事有變,雖然不說是常有的事,但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按理說來,大太太拿出主母的威風,給王家太太寫一封信,這事說不定也就作罷了。

  借口倒也很好找,就說自己在京裡也給三娘子相看了人家……難道王家還上趕著要問是哪戶?

  這樣一來,再拖個一兩年,真個給三娘子找一戶京裡的人家,這件事也就這麼過去了。

  大太太就算再單純,也能想到這個連消帶打,把三娘子的親事重新握進手心的辦法吧?

  她當然也可以走這條思路,不過這樣,大太太只會覺得她聰明,卻並不會覺得她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大太太最恨的人,現在只怕是四姨娘吧?

  七娘子微微笑了笑。

  「母親。」她抬起頭懇切地望著大太太,「四姨娘當時既然能蠱惑得了父親,現在要她來收拾後續,倒也不能說是有錯吧?」

  大太太有些驚訝,「這可不是姨娘該做的事!」

  四姨娘當時是僭越非分,大太太卻不可能在這時候還讓她非分下去。

  七娘子彎了彎嘴角。

  「四姨娘所求的,無非是三娘子有一門好的歸宿。」她心中一喟。

  若不是自己真的需要在正院立足下來,她也不想在三娘子的婚事上和四姨娘作對。

  「還有什麼事,比親自想辦法回了這門親,更能讓她心痛?」

  這個主意純粹就是為了折磨四姨娘,說不上穩妥大氣。

  大太太心底卻一下舒坦開來了。

  人爭一口氣,佛受一柱香。

  四姨娘攪風攪雨,圖的不就是把三娘子說到個妥當的人家裡去?

  就偏要讓她親手攪碎這門親事!

  區區一個姨娘,也想和當家主母鬥?

  多的是辦法折騰你。

  大太太唇邊含笑。

  「胡鬧。」嘴上卻笑吟吟地嗔了一句,「這樣的事,哪裡是四姨娘一個姨娘能辦得了的。」

  七娘子只是笑,沒有說話。

  只看大太太的神色,就知道在這次測試裡,她得分不低。

  她不是初娘子,初娘子在為大太太出謀劃策之前,已經和她一起生活多年,感情牢固。

  諍諫這路子,一點都不適合她。

  如果此刻的她是初娘子,提出的可能是穩妥的辦法,只可惜,她現在還要揣摩大太太的心意行事。

  只好先曲意逢迎幾年了!

  大太太就又問起了西偏院那口污血的事。

  「……照你看,誰的嫌疑大些。」她神色不定。

  大太太只是腦子單純了點,有時候轉不過彎來。

  但是要拿捏她這個庶女,還是很容易的。

  這一問,就是在提醒七娘子,她將來的榮華富貴,和九哥息息相關。

  七娘子在正院主要的用處,還是要保住九哥。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動。

  一下想到了立春略帶祈盼的眼神。

  「這話關係重大,我不敢說……」她欲言又止。「不過……」

  「在我面前,還有什麼話是不敢說的?」大太太笑著拍了拍七娘子的手。

  神色終於有了一絲真心的親近。

  七娘子就徐徐談起了小雪的舉動。

  「……這丫鬟能進九哥屋裡服侍,按理說來,也應該是個機靈人。」她眉間帶了隱憂,「只是在那樣敏感的時刻,還端了一盤吃的進了九哥屋裡。」

  小雪吃了那盤來歷不明的美食,沒有過多久,淨房就出現了一口黑血。

  怎麼看,小雪都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大太太難掩震驚,沉思不語。

  「不過,以小雪的出身,如果都能被買通的話……是小七多想了。」七娘子很有幾分不好意思。

  大太太只是冷笑了一聲,沒有搭七娘子的話頭,自顧自地沉吟了起來。

  七娘子咬了咬牙。

  又想起了當年九姨娘眼角眉梢,不時流露出的幽怨。

  如果不是進了楊府當姨娘,以九姨娘的手藝,就算做一門普通的親事,怎麼說,也都是明媒正娶的嫡妻。

  為人作妾,實在是太艱辛的一條路!

  「母親。」她懇切地低喚。

  大太太回過神來。

  「……九哥漸漸地大了。」七娘子垂下眸子,流露了一絲憂心。「長年累月地住在東次間,也不是個事。」

  兩三年內,九哥是必定要搬出主屋的。

  大太太點了點頭,明白了七娘子的意思。

  九哥的性命,牽連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他身邊的人,就必須是千錘百煉過的穩妥。

  「所以小七想著,向母親求一個屋裡的大丫環,放在他身邊服侍……」七娘子仰起臉,臉上寫滿了懇求。

  大太太心中一動。

  看來七娘子也很清楚,九哥對她的意義。

  整個楊府,恐怕除了自己,也就是七娘子能夠設身處地地為九哥打算了吧?

  她就歎了口氣,難得地說了真話。

  「傻丫頭,小雪和處暑,難道不是我屋裡撥過去的嗎?」

  連小雪和處暑都有了嫌疑,還有誰是能夠放心的?

  七娘子眼波流轉,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所以,小七想的,是立春姐……」

  立春沒有父母,孤身一人在府中,也沒有什麼乾媽、乾姐妹。

  所以她能依靠的只有大太太的喜愛。

  又跟在大太太身邊,經歷了風風雨雨,大太太不在家的幾個月,要不是立春悉心服侍,恐怕九哥都早出事了。

  這樣身家清白,又能絕對信任的大丫環,大太太身邊也只有立春一個而已。給了九哥,大太太身邊倒少了個幫手。

  再說,她都早為立春安排好了前程。

  恐怕七娘子也是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非分,所以才不好意思吧。

  大太太面現游移。

  七娘子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把玩著裙邊的流蘇。

  大太太就隨口轉了話題,「到正院也幾個月了,怎麼身上還沒有多少首飾?」

  七娘子只是戴了一朵銀珠花和一對翡翠手鐲,什麼約指、禁步、玉珮,都沒見七娘子戴過。

  也不等七娘子回答,就又道,「眼下家裡有客人,倒不大方便請銀樓的人上門。回頭,我讓人送些我以前戴的玩意先應付著,等客人走了,再給你們姐妹打首飾。」

  這就是這次測試的得分了。
七娘子就笑著起身告辭,又關切地,「母親連日辛勞,這幾日重陽佳節,難免又要陪三姨出門應酬,務必要保重身體。」

  關心的話,誰都愛聽。

  大太太就露了笑,「還是小七懂事,你二姐和五姐,哪裡會說這麼中聽的話。」

  二娘子和五娘子的確都不是會甜言蜜語的人。

  七娘子卻微微一愣。

  看來大太太沒有聽懂她話裡的意思。

  她也沒有多說,就含笑退出了堂屋。

  大太太的臉色,又深沉下來。

  她靠在蜀錦連綿彩紋迎枕上,默默地出起了神。

  過了半晌,才起身叫立春。「到小庫房找藥媽媽,把我年輕時的那些首飾搜羅兩匣子過來。」

  立春清脆地應了一聲,又問,「是要賞下人,還是——」

  「七娘子來了正院幾個月了,手裡還是我當時賞白露的一對鐲子。」大太太皺起眉。「這怎麼成……有時我看不到的事,你就該提醒我,一拖,就拖了小半年才給她找首飾。」

  立春微露笑意,「太太責怪的是。」她福了福身,「立春辦事不經心,給太太添麻煩了。」

  轉身出去,沒有多久,捧了兩大匣子首飾進來。

  「我眼淺,沒見過這麼多好東西……這些太太再挑一挑。」她笑吟吟地把匣子放到了大太太身邊。

  大太太就漫不經心地在匣子裡翻檢著年輕時佩戴的名貴首飾。

  「七娘子這幾個月和九哥處得怎麼樣?」

  立春心頭一緊,字斟句酌地回答,「兩姐弟性子倒不大投合,雖然東西屋住著,但平時話也不多。」

  大太太若有所思。

  又打量立春。

  立春臉上是盈盈的笑意,喜慶又有些嬌媚。

  身子擺動間,無意就露出了少女的甜美。

  「……就把這些送到七娘子屋裡吧!」她挑了滿滿的一匣子首飾,「再挑一些,給五姐送去。」

  立春就利落地收拾起了大太太挑出來的首飾。

  簪環是嬌貴的東西,大太太拿在手上看過,都是隨手丟進匣子裡,現在卻要一樣一樣,拿綢緞套子套好了,才能碼進匣子裡。

  「這幾個月,你在西偏院住著,可有覺出她生活上的不便?」大太太望著立春的背影,又問了一句。

  立春沉思片刻,轉身笑吟吟地搖了搖頭,「從南偏院到了正院……七娘子恐怕是看什麼都覺得好吧。」想了想,她又添了一句,「倒是奴婢細看著,倒座南房被佔了幾間,西偏院地方有些狹小了。」

  又撇清了七娘子,又為她說了話。

  什麼時候立春和七娘子這樣親近起來?

  大太太心中就有些發沉。

  立春也留意到了她的沉默。

  一下就流了一脊背冷汗。

  大太太的性子,她是最清楚的了,在大太太身邊服侍的這幾年,她還會不清楚大太太的多疑與小氣?

  自己是大太太身邊的人,對小姐們,本來不應該有自己的喜惡,也不好私底下和小姐們結交……

  她回過身,又拿起了綢套子,手卻有些發抖,送了幾下,才將金釵送進了綢中。

  「不瞞您說。」語調卻極輕快,「這幾個月住在一個院子裡,奴婢倒覺得,七娘子性情穩重,遇事肯為人著想,雖然老成了些,但也很討人喜歡!」

  大太太反倒心中一鬆。

  兩個人友好,有很多種情況。

  可能是互相欣賞,也可能是有利益交換。

  不過,如果立春真的靠向了七娘子,又哪裡會明面上說七娘子的好話?

  「嗯,七娘子的性子,和九哥一點都不一樣。」她點了點頭。「這些送到五姐那裡去吧!」

  又想起來問立春,「寶慶銀可送二娘子的那批貨來了?」

  寶慶銀是江南數得上名號的銀樓,大太太一向喜歡他們家的首飾。

  「昨日遣人去問,還有少許沒有造好,大約十月前總可以送來了。」立春笑著回答。

  「嗯。」大太太不由得感慨,「十一月,二娘子就要出門了。」

  立春和大太太說了些閒話,陪著大太太感慨了一番,就端著匣子,先去東偏院送了首飾,又去了西偏院。

  她常來常往,已是熟門熟路,掀簾子進了裡屋,就聽到七娘子和白露說話的聲音。

  「今年臘月要放一批人出去婚嫁……」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7 11:48 PM

41、登臨

  立春就頓住了腳步。

  白露費盡心思,離開主屋,怕的是什麼,立春心底也很清楚……

  有梁媽媽做她的靠山,恐怕到了臘月,白露就要放出去嫁人了。

  七娘子勢必就少了臂膀。

  難得她還主動與白露談起此事……

  立春就放重了腳步,笑吟吟地進了東裡間。

  「大太太派我給七娘子送點首飾。」

  七娘子和白露都止住了話頭。

  白露忙上前接過了匣子。

  「辛苦立春姐了。」她喜孜孜地把匣子端到了梳妝台前。「我去倒茶。」

  七娘子就拉了拉立春的手,讓她在自己身邊坐下。

  「今年臘月,要放一批人出去婚嫁。」還是一樣的開場白。

  立春心頭一緊,就應了一聲。

  自從把這事暗地裡托付給七娘子,她就有了些盼頭。

  可是此時聽到七娘子主動提起了這話,她卻又緊張起來,一時,倒不敢聽下去。

  「恐怕你和白露的年紀都還沒到,」七娘子頓了頓。

  立春的心就直沉了下去,臉色有些發暗。

  「謝過七娘子掛念。」

  她和白露的年紀的確都小了些,楊家規矩,丫鬟一般是到了二十歲上,才放出來配人的。

  「不過……」七娘子續道,「我已經和母親提起了,想把你放到九哥屋裡……」

  她有些歉然地笑了笑,「總是要先和你說一聲,不然,倒顯得我在暗地裡給你使絆子了。」

  從正院降到少爺屋裡,的確不能說是什麼好事,再說,九哥今年才七歲,立夏都十六了,服侍幾年,也就出去配人,不會有什麼特別的體面。

  立春卻是一下就紅了眼圈。

  大太太才回來幾天,七娘子就為她打下了鋪墊。

  其實當時把心事向七娘子吐露出來,不過是聊勝於無,為自己多佈置一條後路而已。

  七娘子又不受寵,年紀又小,在大太太跟前哪裡說的上話?

  沒想到,七娘子竟然真的把事情往心底去了。

  「我忘不了您的情!」她一把握住了七娘子的手。

  立春真的有些動情了。

  七娘子忙抽出手,拍了拍她膝頭。

  「仔細被人看見了笑話。」

  立春也就低頭拭淚,斷斷續續地訴說,「深宅大院,隻身一人……」

  七娘子也陪著立春歎了一口氣。

  大太太又是這樣的性子。

  立春身為她身邊的大丫環,難免遭人眼紅。

  平時明裡暗裡,只怕沒少受氣。

  「慢慢都會好的。」她安慰立春,「誰的體面,都是慢慢掙出來的。」

  誰說這句話,都沒有七娘子來得真切。

  想當初才到正院的時候,不過是個沒臉面的庶女,連賞錢都掏不出來。

  現在,大太太跟前,她都說得上話了。一下,又得了這麼多的賞賜……

  立春心底就泛開了一陣暖流。

  「是。」她抹了抹眼淚,漸漸平靜了下來。「多謝七娘子提點……該如何行事,我心中有數的!」

  把九哥交到立春手裡,大太太自然要先思量一段日子。

  不說別的,也要看看立春行事是否穩妥,能不能照料好九哥。

  該怎麼表現,就得立春自己拿捏了。

  七娘子點了點頭,「瓜田李下……立春姐以後沒事,就別來西偏院走動了。」

  這話她說得很坦然。

  以大太太的多疑,立春來西偏院的次數多了,反倒可能招惹她的疑惑,覺得七娘子是因為和立春勾結上了,才推薦她進九哥屋裡。

  立春心領神會,點頭出了西偏院。

  回到大太太屋裡,笑吟吟地向她回報了七娘子的感激。

  「到底沒有見過多少富貴,拉著奴婢問了好些話。」

  「哦?」大太太很有興致,「都說什麼了?」

  「太太手裡的好東西,有些七娘子都不認得!」立春摀住嘴笑了起來。

  大太太心中就很熨帖,嘴角微翹,「我做姑娘的時候,也很愛俏,在首飾上的確用了心。」

  #

  七娘子的確也在鑒賞大太太給的一匣子首飾。

  大太太是真的一點都不看重錢財。

  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大手筆。這一匣子首飾拿出去,置換上百頃田地,是不成問題的。

  赤金頭面就有好幾副,都是預備著節下全套佩戴出去的,七娘子本來只有一套白銀頭面,手工還不算細緻。清明、端午,都隨便打發過去,但年節下卻不好打發,不說別的,臘月祭祖時,就要把頭面戴出去。

  現在有了大太太給的全套赤金鑲紅寶石的頭面,就不至於在姐妹面前露怯了。

  白露小心翼翼地把首飾分門別類,這樣大套的頭面,單獨收到了襯著漳絨的盒子裡。

  還有巧奪天工的樓閣人物耳環、累絲翠樓的金釵、點翠鴛鴦戲蓮花的簪環、玉蝴蝶禁步……

  簡直看花了人眼!

  七娘子就笑著找出了一對翠綠的碧玉鐲,問白露,「好看嗎?」

  白露點了點頭,「看上去像是獨山玉,也算是珍品了。」

  宅門大院裡的婦人丫鬟,對首飾的賞鑒,那是個頂個的拿手。

  七娘子就笑著遞給了白露。

  「當時拔了一對手鐲給我,現在還你一對。」

  白露有些猶豫。

  這有點太貴重了,這麼好的獨山玉,恐怕就連太太小姐手中,也不多見。

  看了看七娘子的笑臉,她咬了咬牙,就點頭收了下來。

  「謝七娘子的賞賜!」

  七娘子平時是從來不和丫鬟們玩什麼虛情假意的。

  告誡你的時候,一臉認真。

  賞你的時候,也是實實在在。

  再推卻,反倒顯得自己小氣。

  七娘子就笑著點了點頭。

  又翻找出一對輕巧的累絲嵌珍珠的赤金鐲子給自己換上。

  以前沒有首飾戴,只好戴丫鬟送的翡翠鐲,現在得了新首飾,當然要立刻穿戴起來,才不至於辜負了大太太的好意。

  又找了一支金玉魚寶簪來,吩咐白露,「把立夏叫來吧!」

  立夏來了,她當著白露的面,把寶簪遞給了立夏,又找了一朵金牡丹,遞給白露。

  「鐲子是還你的,這才是賞的。」

  寶簪要比金牡丹貴重一些。

  兩個丫鬟都沒有什麼不滿。

  七娘子看在眼裡,暗暗點頭。

  又和白露咬耳朵,「聽太太的口氣,今年臘月放的那批人裡,恐怕沒有你。」
如果白露急著出去嫁人,那就要托梁媽媽去大太太面前求情了。

  白露神色坦然,「在七娘子屋裡多服侍幾年,是我的福分。」

  這也是真心話。

  就算沒有兩件新得的首飾,她也不會去求乾媽。

  新晉的管事媳婦,就算有梁媽媽提拔,幾年內,也都只能在油水不多的去處打轉。

  七娘子雖然現在手頭還是緊了點,但出手大方……行事又有板有眼,眼看著在正院漸漸有了體面。

  三年後,恐怕就是個紅人了。

  到那時候說親,倒要比現在急急忙忙的找人家來得好。

  七娘子寬慰地笑了。

  她也很滿意白露。

  如果白露一心想出去,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

  既然大家都想再合作幾年,那是再好也不過了。

  「這幾年,你多教教立夏。」她看了立夏一眼。

  立夏正把玩著那支寶簪,臉上寫著新奇二字。

  白露也看了看立夏,笑了起來。

  雖然她很得七娘子的歡心,但說到七娘子的嫡系,那當然還是立夏了。

  #

  第二天早起,白露就送上了一盤菊花。

  「有月朵、有金精、有家菊。」她笑盈盈地為七娘子挑了一朵小小的黃甘菊,「這個好,又雅致又不奪色。」

  七娘子不大喜歡佩戴過於鮮艷、誇張的大朵鮮花,一般都只挑選初放的半含蓓蕾。

  又為七娘子換上了銀紅細綢襖,佩上大太太給的金團花簪子。

  富貴隱而不現。

  白露和立夏都稱讚,「七娘子穿紅好看。」

  七娘子進正院的時候,二娘子和五娘子都到了。

  九哥也誇獎,「七姐穿紅好看。」

  二娘子沒有特意打扮,五娘子卻穿上了星光緞做的那條裙子,走動的時候,身上就好像有繁星閃爍。

  她戴了大朵的西湖柳月,雖然年紀還小,但也已經有了一股嬌艷。

  「五姐打扮得比我出彩多了。」七娘子謙讓。

  「九哥已經誇過我了。」五娘子心情像是不錯,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裡,多了一種說不出的情緒。「吃過早飯,咱們就去爬山。」

  她頭上手上,也多了幾樣新首飾。

  三娘子一進屋就注意到了七娘子的變化。

  七娘子已經儼然是個富家小姐了。

  從頭到尾,都看不出一點落魄來……

  耳邊插著的是名貴的折枝菊,頭頂簪著的是足金團花,身上穿的是纖秀坊的衣裳,腕上的鐲子,也從不入流的翡翠換成了赤金。

  哼……到底是在正院養活,才小半年的功夫,當年那個衣裳上打著補丁的小女孩,已是換了個人。

  在嫡母膝下就是這麼好!

  一轉頭,又看到了五娘子身上那條稀罕的裙子。

  三娘子一早上都一語未發。

  六娘子卻是羨慕地看著七娘子頭上手上的新東西。

  「是太太給的吧?」她和七娘子咬耳朵。

  六娘子雖然也不少首飾,但都是這些年來零零碎碎得的,沒有七娘子這樣一下得了不少的好事。

  七娘子含笑點了點頭。

  「母親見我沒什麼首飾,才給了我一些。」

  六娘子也就心平氣和了下來。

  七娘子的落魄,楊家人都是見識過的。

  大老爺卻是渾然沒有留意到女兒間的暗潮洶湧。倒是對著四姨娘的盈盈雙眸,有些心虛。
蘇州當地的規矩,重陽節一整天,大家都是出門登高,飲酒作樂。

  雖然楊家女眷多,不好出得門,但吃過早飯,等許夫人、二太太到了堂屋,眾人也就一起起身,都進了百芳園,上了從浣紗塢前頭開始隔斷,次第增高,到聚八仙外頭驀然斷住的太湖石假山。

  雖說這假山裡頗有些乾坤,但女孩子要斯文,幾個女兒也只有一年一度的重陽節,會上假山裡走走。假山裡洞壑盤旋,還沒有登臨到聚八仙附近的小亭子,許鳳佳就拉著九哥進了假山裡上下翻騰。急得幾個丫鬟前前後後,在假山外頭跟著少爺們跑來跑去。

  七娘子一路緊跟在二娘子身邊。

  「總算像個楊家女兒的樣子了。」二娘子情緒也不錯,難得地打趣七娘子。「還以為又是一個我,不愛花也不愛草的,成天穿得素素淨淨。」

  五娘子哈哈大笑。

  二娘子的確是不愛花花草草,也不大注重打扮,平時只取得體二字。

  七娘子也抿唇微笑。

  沒有女人不愛打扮,區別只在有沒有打扮的條件。

  大家說說笑笑,在假山中蜿蜒盤繞,很快就進了亭子裡,丫鬟們端了菊花酒,孩子們各盡一杯,大人們卻開始賞秋談笑。

  從假山上望下去,百芳園的景色有大半倒都在了眼底。

  遠處的七里香冷冷清清,紅紅黃黃的桂花隔了幽篁裡的竹林,已是只剩了一抹模糊的顏色。香味卻濃烈鮮艷,隔了這麼遠,依然清晰繚繞。

  萬花流落那一泓清澈的池水與幾支尚未開敗的殘荷……

  真不敢相信,她居然就住在這樣一處富貴得遠超紅塵的所在。

  七娘子一時看得出了神。

  許鳳佳也拉著九哥進了亭子裡,飲下了菊花酒。

  許夫人和大太太又忙著叫丫鬟為兩人淨手淨臉,拍打衣上的灰塵。

  九哥跑了半天,已是有些氣喘,就依偎在大太太身邊,吃起了點心。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二太太身邊的八娘子說話。

  許鳳佳卻給五娘子使了個眼色。

  五娘子就拉著二娘子、六娘子,繞到了低處去餵萬花溪裡的魚兒。

  許鳳佳緩緩地踱到了七娘子身邊。

  「你怕不怕高?」

  低沉的聲音,一下打破了七娘子的迷思。

  她皺起眉,飛快地看了看周圍。

  幾個長輩都坐在四宜亭裡談笑,沒有注意到他們兩人。

  這裡和四宜亭隔了兩三道轉折,還有幾枚湖石疊成的拱橋。只要不是特別注意,是看不清這裡的動靜的。

  不過,許鳳佳膽子就算再大,也不敢就在這裡把她怎麼樣吧?

  「不怕。」

  七娘子收斂了思緒,不動聲色地回答。

  她前面就是驟然下落的石壁,距離地面也有三四米高。

  都面不改色地站在這裡眺望了這麼久,怎麼還會怕高。

  許鳳佳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他望著七娘子的眼神裡,有一股蠢蠢欲動的興奮。

  「只是望著,大多數人,也都不怕。」

  他靠在太湖石上,盤起了手臂,似笑非笑。「不過,要被推下去的話,大多數人,就又都怕了。」

  七娘子頓時一陣煩亂。
倒是不怕他真的推,而是她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在大太太身邊奴顏婢膝,是掙扎求存的無奈。

  在五娘子面前步步退讓,還是掙扎求存的無奈。

  但許鳳佳就算再尊貴,也終究不過是楊家的親戚。

  就算心底再看不起她這個庶女,看在楊家的面子上,他又能把自己怎麼樣?

  自己又不是生下來就低人一等。

  七娘子就忍不住輕輕地哼了一聲。

  「只是虛言恫嚇,大多數人也都是敢的。」她淡淡地道,「真的要下手的話,大多數人,就又都不敢了。表哥,你敢不敢呢?」



42、火苗

  七娘子拋下了這句話,就低頭穿過了拱門,往四宜亭走去。

  才走了沒幾步,她忽然被人直拉了回去。

  來人一把按下了她的頭,強迫她穿過拱門,站到了原來的地方。

  七娘子連忙摀住頭頂的首飾,嗔怒地瞪著許鳳佳。

  許鳳佳眼底閃爍著分明可見的怒火。

  這男孩子就像一把野火,好像不燒掉所觸及的一切就不會罷休似的。一點小小的挑撥,都能讓他勃然大怒,丹鳳眼明亮得好像大火裡的琉璃,熱得都要化開了。

  「區區一個庶女……」他輕聲嘀咕。「膽子倒是不小!」

  七娘子眼神一凝,冷冷地望著許鳳佳。

  眸中流過的不悅,不言自明。

  就算許鳳佳再看不起庶女,也不該把這意思說出來。有些話,儘管大家都知道,但說出來還是很傷人。

  「表哥敢說得再響亮一點嗎?」

  她動都沒動,依然站在崖邊。

  玩鬧是一回事,把表妹從假山上推下去是另一回事。

  許鳳佳雖然野蠻,但並不蠢,當著這麼多長輩,他是不會做這種事的。

  之前說的話,無非是想嚇一嚇她。

  如果換作六娘子,只怕已經信以為真,怕得哭起來了。

  但七娘子如果會吃這樣的虛言恫嚇,那也就不是七娘子了。

  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許鳳佳面現沉吟,很顯然,他也的確不打算把七娘子推下假山。

  他忽然眼睛一亮,探手入懷,取出了一個東西,在七娘子眼前晃了晃。

  火光乍亮。

  七娘子也不由得吃了一驚,反射性地往後一退。

  腕間一熱,許鳳佳卻是又抓住了她的手。

  差些就要踩空的七娘子,就被許鳳佳給拉住了。

  兩個人對視著,都有些後怕。

  這要是摔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

  七娘子就不甘不願地道謝,「謝表哥援手。」就要躲進崖內。

  許鳳佳也由得她,卻沒有鬆手的意思。隨手一推,七娘子就身不由己地靠在了太湖石上。

  「不怕高,不怕蟲子……你總怕火吧?」許鳳佳的聲音還是那樣慢吞吞的。他很快也跟著貼近了七娘子。

  眼底的興味清晰可見。

  他又晃了晃火折子,一點火星亮了起來。

  七娘子眼底終於出現了一點恐慌。

  許鳳佳眼中閃過得意。「你也有怕的東西?」

  他們靠得很近,他的聲音低低地在七娘子耳邊響起,尾音微微上挑,蘊著笑。

  七娘子望著許鳳佳的手漸漸靠近,那一點點火苗湊近了她的衣物,終於歎了一口氣。

  就要服軟。

  精緻的衣裙,最受不住火烤。

  纖秀坊做的衣服,她也就只有這麼幾套而已,忽然少了一件,要說不心疼是假的。大太太問起來,也不好交代。

  九哥的聲音忽然在兩人身後響了起來。

  「仔細這裡高,跌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

  他扶著湖石,笑嘻嘻地說。

  許鳳佳吃了一驚,不由就往後一退。

  七娘子就順勢甩開了許鳳佳。

  「我們去找五姐和二姐吧!」她笑盈盈地拉住了九哥。

  九哥的眼神還繞著許鳳佳手中的火折打轉。

  七娘子拉扯了幾下,他才和姐姐一起走遠了。

  許鳳佳站在原地,凝視著七娘子的背影,也難免有些掩不住的懊惱。

  「鳳佳。」許夫人揚聲叫道,「傻站著做什麼,過來吃點心。」

  他也就收斂了神色,踱進四宜亭裡。

  #

  轉過幾個彎,又下了台階,九哥的臉色就沉了下來。

  「他欺負你了?」他問七娘子。

  語氣低沉憤懣。

  七娘子不想多說什麼。

  九哥和許鳳佳雖然是親戚,但到底隔了一層,不是嫡親的表兄弟,兩個人的關係就可親可疏。

  許鳳佳又是未來的平國公。

  「沒有!」她笑著搖了搖頭。

  九哥一臉疑竇。

  七娘子只好歎了口氣,「你七姐不是那麼容易被人欺負的。」

  九哥將信將疑,沒有再提這個尷尬的話題。

  二娘子和五娘子坐在石凳石椅上賞魚,拿著花瓣逗引肥大的錦鯉。

  姐弟幾個說了一會話,許鳳佳又尋了過來。

  「五表妹。」他好像沒看到七娘子一樣,朗笑著對五娘子招了招手。

  五娘子就拋下姐弟們,和許鳳佳跑走了。

  九哥不免有些妒忌,「五姐和表哥真投緣。」

  二娘子和七娘子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沒有接話。

  現在年紀還小,等過幾年都大了,就要提親事了。

  七娘子雖然不知道許夫人有意讓五娘子做兒媳的事,但也知道不好搭九哥的這種話頭。

  一時五娘子回來,就留神打量七娘子,眼中波光盈盈,藏了笑意。

  到了吃飯的時候,眾人又一起下了假山,走向朱贏台。

  朱贏台外頭的菊花開了大半,千姿百態,極盡妍麗。

  「表哥衝我打聽了半天你的事!」五娘子拉著七娘子墜後幾步,和她咬起了耳朵。「剛才他又怎麼著你了?下回我勸你服個軟也就過去了,別激起表哥的性子,反而……還當你是個聰明人!沒想到性子這麼倔!方纔你就不應該逆著他的意思……」

  七娘子看了看五娘子。

  五娘子眼底也真有幾分關心。

  「表哥要是像個表哥的樣子,我早就服軟了。」七娘子平靜地說。

  語調中自有一股不可侵犯的味道。

  五娘子怔了怔。

  她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倒是多了幾分尊重。

  「隨你。」到底還是有些不滿,「到時候,可別找我哭!」

  說完,就跑到前頭找二娘子去了。

  七娘子咬住唇,忍了反駁的話語。

  還是要忍……一時忍不住,就釀出了這樣的煩心事。

  還是要忍。

  她露出一個微笑,搶前幾步,趕上了六娘子。

  #

  過了重陽節,眾人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軌道上。

  許鳳佳見到七娘子,總是沒有好臉色。

  七娘子安之若素,當許鳳佳是空氣。

  許夫人還是照舊四處應酬,大太太卻推說要給二娘子準備嫁妝,讓二太太陪著許夫人出門,自己留在了家裡。

  「我也躲兩天懶吧!」她和大老爺開玩笑。二娘子的嫁妝也的確到了該歸攏的時候了。

  自從幾年前定親起,斷斷續續的,也置辦了不少好東西,有的還收在小庫房裡,眼下要都收拾好了,包裹上紅布,等著裝運上船,送到京城去。

  二娘子成親的吉日是定在臘月初一,不過京城距離蘇州路途遙遠,大概十一月初,孫家的迎親隊伍就會到達蘇州,上門把二娘子娶走,走水路到京城,再正式拜堂。

  連日府中都在議論二娘子的嫁妝。

  前頭出嫁的初娘子,不說現銀,光是衣料首飾,就值上萬兩銀子,大太太還陪了兩間鋪子,一個百餘頃的田莊。

  人人都道,這份嫁妝就能比得上李家小半個家當,雖然大太太未曾對此多做評論,不過,以李家的身份,這份陪嫁是很厚的。

  但孫家卻又不一樣了,定國侯世代富貴,二娘子又是將來的定國侯夫人,這份嫁妝的確輕不得。

  就算有了這個預備,眾人也都在嫁妝數目出來的時候被嚇了一跳。

  「衣料首飾就花了三萬兩銀子……這都還不是大頭,聽說大太太有心把江北的纖秀坊轉到二娘子名下。」白露向七娘子學舌,「這裡可是有十幾萬的家業!」

  纖秀坊是大太太的嫁妝,當年嫁過來的時候,纖秀坊不過是兩間鋪子,十多個繡娘。

  隨著大老爺步步高陞,纖秀坊也就漸漸地成了江南有數的兩三家繡房之一,一年少說也有五六萬兩銀子入賬。

  大太太不陪給女兒,難道要等將來留給九哥媳婦?

  七娘子淡然處之。

  三娘子卻很眼紅。

  正是要置辦嫁妝的時候……四姨娘就算有些私房,又哪裡比得上纖秀坊。

  大老爺也有些微詞。

  「這也太靡費了些。」和大太太抱怨,「除去纖秀坊不算,還有田莊……這份嫁妝怕不要有二十萬兩銀子?」

  二娘子的嫁妝這麼多,再有五娘子,少說也是一模一樣要來一份的,就是四十萬兩銀子。

  陪送初娘子用五萬兩銀子,楊家還有四個庶女,怎麼算也要再出二十萬兩銀子。

  再有九哥娶親……這兒女的嫁娶之事,就要小一百萬兩銀子。

  就算楊家家事豐厚,也禁不起這麼折騰吧。

  大太太不為所動。

  「纖秀坊是我的嫁妝。」她提醒大老爺。「二娘子的嫁妝從官中出的,也不過是十萬兩。」

  嫡女的嫁妝是庶女的兩倍,也不算太浪費。

  「再說……初娘子也是正院的庶女。」大太太又垂下頭,「體面當然要比別的庶出女兒強些。」

  大老爺臉一下就黑了下來。

  這意思,是不打算給三娘子、四娘子、六娘子一樣的體面了?

  但纖秀坊是大太太的嫁妝,大太太就是願意往水裡扔,大老爺也說不了什麼。

  「也要給九哥媳婦留點私房吧?」他慢慢地道。

  大太太很不高興。

  「當年陪嫁過來,我帶在身邊的十萬兩現銀,歷年來都貼補進家用了。幾畝田莊,這些年來的收成,也有不少都進了官庫。」

  這說的是當年大老爺沒有中進士之前,家裡家外,都是大太太拿嫁妝貼補的事。

  「唯一纖秀坊還留在我身邊……將來九哥媳婦,自然有她的陪嫁。」她似笑非笑。

  大老爺就沒有說什麼。

  還能說什麼?

  動不動,大太太就拿出當年的事來壓人。

  再多的話也不想說了。

  過了幾天,四姨娘派人來回:大老爺收用了霜降。

  新納了通房丫頭,的確是要告訴大太太一聲,免得到發配丫鬟婚嫁的時候,糊里糊塗地反而把她發配出去。

  大太太氣得午飯都吃不下。

  到了下午,把七娘子留在正院陪她說話。

  「……才回了幾句,就這樣和我甩臉子,又故意抬舉四房屋裡的人。」大太太一臉的不忿。

  這些話也只好和七娘子說,大太太好強,不願把家裡的煩難告訴許夫人。

  七娘子也不由得歎了口氣。

  大老爺的確是太厚顏無恥了些。

  大太太當年嫁到楊家,簡直是給了大老爺翻身的機會。

  考上進士的人多了去了,其中有真本事的也不少,沒了秦家的照拂,大老爺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偏偏得意後,對大太太就是另一番態度……叫大太太怎麼不心寒。

  「母親別太生氣了。」她滿臉的欲言又止。

  大太太看了,心裡倒是多了一分親近之意。

  二娘子秉性太冷清了,體會不了自己的苦楚。

  在她看來,當家主母就要秉公行事……

  唉,如果事事都這麼簡單,倒好了。

  五娘子又一團天真,這種事,根本聽都聽不懂。

  初娘子出嫁後,身邊也就是七娘子玲瓏剔透,可以稍微為她解憂了。

  「真是可以共患難,不能共富貴。」她又抱怨起來,「楊家的家事是我一手一腳掙下的,他哪裡又管過這些事?我可曾為自己摟過一點私房?連一個纖秀坊都不放過,恨不得給三娘子陪出去做嫁妝,想得倒美!」

  七娘子心中一動。

  「四房現在正奔著嫁妝使勁呢。」她輕聲細語地說。

  大太太就慢慢冷靜了下來。

  品味著七娘子的話。

  大老爺忽然對二娘子的嫁妝有了微詞,當然不會是平白無故。

  說起來,二娘子一向也很得他的喜愛,大太太願意多陪送些嫁妝,只要用的是自己的私房錢,大老爺也不會多說什麼。

  想來,也就只有四房還不知道王家的親事已經落了空,所以才未雨綢繆,開始擔憂起了嫁妝。

  大太太的怒氣,一下就冰消瓦解,她露出了笑容。

  「倒也好,就讓四房再蹦躂一段時間。」

  她慈愛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膝頭。「還是我們小七敏捷,見微知著。」

  大太太連成語都用上了。

  七娘子抿唇莞爾。

  不過,四姨娘要是再蹦躂下去,難免就礙著了許夫人的眼。大太太沉思片刻,又開口問,「你說,什麼時候讓四姨娘去辦這件事才好呢。」

  不知不覺間,她的語氣裡已經少了生疏,多了些隨意。

  七娘子有些迷惑。

  「還有客人在,這就讓姨娘出來走動,是不是莽撞了點?」

  她委婉地提醒大太太,妻妾爭鬥,不必暴露在許夫人面前。

  以大太太要強的個性,如果不提這個醒,難免又要生氣。

  大太太想要解釋一番,說一說許夫人的來意。

  又覺得,以小七的年紀,未必能懂得裡頭的彎彎繞繞。

  「不要緊,是親三姐,不會說什麼的。」她敷衍了過去。

  七娘子就不說話了。

  大太太明顯另有打算。

  看來,雖然得到了嫡母初步的信任,但更深一些的事,她還沒有資格知道。

  「你看我們正房,是不是也要再抬舉一名通房了。」大太太又問。

  很顯然,她也不打算就這個話題繼續再說下去。

  七娘子心就是一緊。

  四房有了霜降,正房好像也不應該示弱,要捧起一個丫頭和霜降打對台。

  說起來,大老爺對立春也表現過興趣。如果大太太向大老爺提起了這意思,難保大老爺不順水推舟,要了立春……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8 03:25 PM

43、寵愛

  「母親。」七娘子思忖著,徐徐開口。

  立春在正院服侍多年,雖然素日裡一向謹慎,但自然也有她的人脈。

  性子又好,又是信得過的人。

  把她放到九哥身邊,再合適也不過了。將來九哥自個兒有了院子,有什麼不方便讓大太太出面的事,就可以由立春來辦……交給別人,她還真有點怕九哥被誰給帶壞了。

  「與其臨陣磨槍,倒不如把現有的那三個妮子,收服到我們正院麾下。」她婉轉地說。

  大太太心中不由得一動。

  說起來,大老爺對三姐妹的專寵,也持續了大半年了。

  也不知道這幾姐妹是有什麼過人之處,讓大老爺這樣看重。

  她們是閩越王送出的禮物,雖然身份不同於別的通房、姬妾,但這樣被當成物品被轉送來、轉送去的女孩子,卻也如無根的飄萍一般,生死都操於大太太一念之間。

  閩越王難道還會為了幾個通房的生死和大太太計較不成?

  身為正房,有些優勢是渾然天成的。不利用起來,豈不是太可惜了?

  大太太看向七娘子的眼神裡多了一絲讚賞。

  這些事她自己未必想不到。

  但七娘子年紀還小,就這麼通透,等到再大一些,四姨娘恐怕都未必是她的對手。

  只是一個人太完美了,難免就有些惹人疑竇。

  七娘子自從進了正院,就沒有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也沒有和誰起過衝突。

  王媽媽那樣刻薄挑剔的人,提到七娘子,嘴裡都只有好話……

  大太太就收斂了神色,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你說的是。」她淡淡地道,「不過,這箇中的火候,還是要拿捏拿捏。」

  總不成這邊才抬舉了霜降,那邊就把三姐妹找來說話,這也太心急了些。

  七娘子也看出了大太太的保留。

  她只好微笑以對。

  要讓大太太信任她,還有漫長的路要走,急不得。

  只有忍。

  出了屋,沒過多久,立春來找她說話。

  這陣子立春牽掛的,無非就是那件事。

  七娘子不動聲色,「話是幫你遞上去了……不過,還要看那三姐妹。」

  若是三姐妹實在不堪造就,大太太失望之下,也只能把主意打到立春頭上了。

  立春難掩緊張。

  「謝七娘子上心。」她勉強笑了出來。

  七娘子握住她的手,只是笑,沒有說話。

  這個人情,立春的確是欠得大了點。

  #

  過了幾天,大太太隨手指了個緣故,把三姐妹叫到屋裡來說話。

  二娘子、七娘子在大太太左右侍奉,立春並兩個媽媽,都在屋內打下手。

  頗有些升職考核的味道。

  三朵姐妹花魚貫進了西稍間,規規矩矩地斂眉垂目,沖大太太磕了頭,起來又給二娘子、七娘子行禮。

  禮數無可挑剔。

  「生得很像。」大太太含笑說,「一眼看去,還真不知道哪個是哪個。」

  三姐妹就對了對眼色,微笑著自我介紹。

  這三人分別叫伯霞、仲霞、叔霞,倒是好記,據說大老爺平時只是以一二三呼之。

  行過禮,就規規矩矩地垂首跪在地上,等著問話。

  看起來一臉的柔順,微微彎下的三道脖頸,連弧度都一模一樣,後領口露出了膩白如脂的肌膚。

  大太太眼神一縮,就發覺這三姐妹在肩頸處都有胎記,叔霞有三點鮮紅欲滴的淚痣,仲霞就是兩點……

  個中香艷銷魂處,是大太太可以想像的。

  難怪大老爺樂不思蜀,被三姐妹織就的溫柔網迷了個夠嗆。

  閩越王這一次倒的確是下了本錢。

  大太太就給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無奈。

  梁媽媽也面露異色。

  王媽媽輕輕咳嗽了一聲,給梁媽媽遞了個眼色。梁媽媽忙收斂了臉上的異樣,重新屏息靜氣,肅然直視前方。

  身為父親的通房,這三人和七娘子本來不該有什麼話說,畢竟身份擺在這裡,通房丫頭有時候,還不如沒開臉的小丫頭有體面,能和小姐們肆無忌憚地玩笑。

  「進府也有大半年了吧?」七娘子和顏悅色地問。

  伯霞含羞點了點頭,臉上飛起了兩朵紅雲。

  雖然生得只是清秀,但這三姐妹卻自有一股風韻。

  「正月進府到現在,有八個月了。」

  聲音也不錯,雖然談不上黃鶯出谷,但都還算悅耳。

  七娘子又找了話來說,「……還沒有抬姨娘的名分吧?」

  這大半年來,三姐妹很是得寵,按理說,早就該攛掇著大老爺給抬姨娘了,就算大老爺沒有鬆口,浣紗塢平時也可以要東拿西,鬧騰出一些動靜來。

  但這三姐妹卻安安靜靜的,大部分時候,連浣紗塢的門都不出。

  能忍到這個地步,不是太老實,就是太有心機。

  不過不管是哪一種,對大太太、對正院,她們都構不成威脅。

  雖然一樣侍奉大老爺,但大太太和這三朵姐妹花,根本不在一個世界裡。

  只是要抬舉她們之前,難免也要敲打一番,免得有了靠山,反倒得意忘形起來,還反咬正院一口。

  三人臉上同時都閃過了一縷惶恐。

  「咱們家的規矩……沒有懷上,是不能抬姨娘的。」伯霞的聲音裡含了些羞愧。

  大太太就接過了話頭。

  「話是這樣說,不過,也不是沒有特例。」她頓了頓。

  三人臉上又都同時掠過了驚訝與喜悅。

  這三姐妹的情緒,就好像一泓小溪,誰都瞞不過去。

  七娘子不由有些焦躁。

  如果真的是小溪一樣清純,恐怕不足以與霜降爭鋒。

  得寵不得寵是一回事,內宅的爭鬥是另一回事。大太太需要的,是一把能在內宅殺四姨娘威風的武器。這把武器必須夠鋒利,又不會割破主人的手。

  到時候就難免又要打立春的主意。

  她就看了立春一眼。

  立春含著笑,神色看不出什麼異樣。

  單只是這份城府,就是楊家眾下人裡少見的了!

  大太太也有些失望,又轉了語氣,「你們三姐妹是閩越王府中出身,自然不能當尋常通房丫頭看,不過,沒有身孕,也不好抬姨娘……」

  三姐妹抿著唇,倒是沒有露出失望。

  還算是有些城府。

  「以後也不要常常悶在浣紗塢,得了閒,要多來正院請安。」大太太語帶深意。

  尋常的通房丫頭,是沒有臉面到正院服侍的,得寵的時候給個樓院住著,不得寵了,漸漸的就不知去向,三姐妹能進正院走動,是大太太給的體面。

  給了這個體面,又暗示她們要抓住大老爺的心,針對的是誰,恐怕已經不言自明瞭。

  七娘子仔細地觀察著三姐妹的神色。

  叔霞有些恍然大悟的樣子。

  伯霞和仲霞眼中閃過了意味不明的光彩。

  她放心了。

  這三姐妹,並不老實。

  既然不老實,就應該知道,這樣的機會很難得。

  能和正院攀關係……如果能順利靠攏到大太太身邊,有了身孕後抬上姨娘,終身也就有了著落。

  二娘子也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七娘子和她交換了一個眼色。

  大太太就不動神色地把三姐妹打發下去了。

  「還算是聰明人。」她疲憊地長出了一口氣。「能給四房添點麻煩也好。」

  大太太不笨,只是在內宅的爭鬥上,沒有太多的心機。

  二娘子就欲言又止,掃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暗暗歎了口氣。

  二娘子秉性清高,只知道當家主母要秉公行事,雖然少不了心機,但也決不能顯露出來,落得個難看。

  但人爭一口氣,佛爭一柱香,大太太想和四房較勁的心情,七娘子也不是不能理解。

  這種母女間的矛盾,不是她一個庶女能夠介入的。

  她站起身笑著找了個借口,「……先生囑咐我要勤練字。」

  大太太想到五娘子這半年來也勤練書法,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倒親暱了一點。

  七娘子勤奮些也好,正好激勵五娘子向上。

  「去吧。」她慈愛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用心寫起來,我們家也出個衛夫人、管道升。」

  七娘子抿唇微笑,退出了西稍間。

  很快西稍間就傳來了二娘子說話的聲音。

  立春並王媽媽、梁媽媽也都退了出來。

  梁媽媽笑著握住了七娘子的手,「白露在西偏院服侍得還用心嗎?」

  她是白露的乾媽,七娘子是早知道的了。

  七娘子露出了一些迷惑,「很用心!」

  梁媽媽笑瞇瞇地對七娘子說,「不瞞七娘子,我是白露的乾媽……她娘和我當年也是一道掃地的小姐妹……」

  七娘子盈盈而笑,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她對梁媽媽就親熱了幾分。

  梁媽媽對她也親熱了幾分,彎彎的眼睛裡,只有笑意。

  兩人站著說了幾句話,七娘子又請梁媽媽多來看望白露,便出了堂屋。

  恰好就在院子裡迎頭撞上了許鳳佳。

  七娘子心中不由得暗叫晦氣。

  今日是休沐日,許鳳佳怕是來找五娘子的。

  「表哥。」她蹲身請安,皮笑肉不笑。

  許鳳佳掃了她一眼,勾起唇角。

  「表妹。」他慢吞吞地應答。

  兩人擦身而過。

  #

  霜降被開了臉,大老爺這幾天就多是歇在溪客坊。

  又難免抱怨房舍狹小,他不能盡情。

  就和大太太商量,把三娘子和四娘子挪出溪客坊,在園裡另找住處。

  大太太推說有客人在,倒不大方便打牆動土的,等送二娘子出嫁,再來安頓三娘子和四娘子,屋舍也寬鬆些。

  大老爺方才罷了,過了幾日,不知怎地,又流連進了浣紗塢。

  連續十多天都睡在浣紗塢裡,要不然,就睡在外院。

  居然很少到溪客坊去了。

  四姨娘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黯淡,雖然臉上盈盈的笑,是從來沒有斷過,但如七娘子這樣擅長察言觀色的,就能從眼角眉梢,看出昏暗來。

  在這個時候捧出霜降,自然不是無的放矢。

  恐怕和三娘子的嫁妝有關……

  七娘子就覺得有點不對勁。

  三娘子的婚事,大太太交代得不清不楚的,也沒有說清楚,到底是誰提議作罷。

  如果是大老爺先起意反悔,這麼多天過去了,總要私下裡先和四姨娘交代一番吧?

  不然當著四姨娘的似水柔情,大老爺又怎麼好意思?

  偏偏從四姨娘的種種表現來看,她又不像是知道了三娘子的婚事已經告吹的樣子。

  捧出霜降,無非就是為了三娘子的嫁妝,想要把大老爺的寵愛爭取在溪客坊內。

  ……她就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把自己的疑問,向大太太吐露。

  在正院過了小半年,七娘子算是看出來了。

  雖然大老爺明面上很尊重大太太,但他真正寵愛的,卻是四房。

  只是為了和大太太打對台也罷,真心愛寵也罷,在三娘子的婚事上,大老爺是鐵了心要和大太太對著幹了。

  當著許夫人的面,如果兩人爆發出什麼衝突的話,大太太恐怕會加倍生氣。

  七娘子就留了神,細細地觀察著三娘子、四娘子的神態。

  一時間,府中倒也平安無事,就連最能鬧騰的許鳳佳,都銷聲匿跡,少了聲音。

  七娘子也漸漸地忘了假山上的不愉快。

  到底是小男孩,再壞也壞不到哪去的……知道自己不好惹,恐怕也就漸漸地丟開手了。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軌。和半年前相比,只有些微的不同。

  七娘子的字寫得越發好了,五娘子暗中和她較勁,練字也練得更起勁。

  繡花也漸漸地有了模樣。

  白露服侍得更盡心了。

  梁媽媽、王媽媽見了七娘子,也都帶著笑,客客氣氣地當正院的小姐一樣待她……

  九哥和七娘子之間的話雖然多了些,但彼此還是淡淡的。

  二娘子忙著準備嫁妝,許夫人成天出門求神拜佛……

  二太太三天兩頭過來找兩位姐姐說話。大太太有時候應酬,有時候就懶得見她,稱病。二太太也不在意,反而來得更勤了。

  算算日子,七娘子又托立夏的娘周嫂子帶了十兩銀子上封家去串門,封太太千恩萬謝——今年年成不好,封家新置辦的田土,沒有多少出產。

  日子平淡地淌了過去。

  進了十月,大老爺張羅著帶全家人到太湖賞秋。



44、化星

  過了九月,大老爺清閒了下來。

  每年到秋收的時候,地主佃戶之間總會爆發械鬥,去年就有佃戶一氣之下落草為寇,鬧出了大半省的動靜,雖然是江西一帶的事,但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大老爺並各布政使的心也都高高地懸著,直到過了九月進了深秋才能鬆一口氣。

  想著這幾個月來,家裡多事,又來了客人。

  大老爺就張羅著到太湖賞秋。

  許夫人興致盎然。

  她這還是第一次下江南,雖然這段日子,也被眾太太簇擁著到蘇州城裡外的幾間禪寺去上過了香,但還沒有瀏覽過太湖的景色。

  二娘子一心準備嫁妝,又怕大太太和大老爺都不在家,孫家的人要是來了,倒不好招待,就沒有去。三娘子也稱病不去……都知道她是怕了許鳳佳。四娘子卻是真病了,進了九月就一直有低燒沒退,像是要發豆的樣子,不敢吹風,也不去,八娘子也犯了咳嗽,連帶得二太太也不能來。到最後去的小輩,只有正院幾個孩子,並六娘子、許鳳佳而已。

  雖然如此,排場卻也不少。小姐們各人帶了一名隨身丫鬟,乘了小小的翠幄清油車,大太太帶九哥坐了四人抬的轎子,許夫人本是國公夫人,要用八抬大轎,卻又嫌鋪張,與大老爺、大太太一樣,換了紅頂四抬的轎子,許鳳佳偏不坐轎,騎了楊家日常餵養的好馬,在母親轎子邊上護送。又有服侍的婆子,張羅的管家等,滿滿地坐了三輛大車跟在後頭,前呼後擁,緩緩地向光福鎮去了。

  偏巧到了半路,又遇到了江蘇布政使李家的轎子。

  兩邊互派了人,通了訊息,才知道原來是李太太去銅觀音寺祈福。兩家倒正好同路。

  蘇州的大戶人家,多半都有自己常去的禪寺。

  據說李太太的嫡子,就是在銅觀音寺求來的。

  大太太聽了立春的回報,心領神會。

  「到了光福鎮,派人問問李太太,要不要一道去太湖賞秋。」她含笑吩咐。

  有大老爺在,李太太多半是不會來的,但總要客氣一下。

  從李太太身上,她就想到了許夫人。

  許夫人前一陣子,只是在她的陪伴下赴眾女眷設下的宴席。

  這陣子她告了忙,許夫人卻也沒落下出門的腳步。

  蘇州一帶大大小小的佛寺,她幾乎都逛遍了……

  什麼事,讓許夫人這樣的上心。

  大太太不禁目光微凝,回想著在京城的見聞。

  旋即,又聽到了許鳳佳的聲音,與五娘子咯咯的笑聲。

  她略略皺了皺眉,轉眼間,又微笑了起來。

  鳳佳這孩子,天性頑皮,倒是和小五相處得不錯,別看他連二娘子都敢戲弄,卻是一直沒有捉弄過小五……

  臨傍晚的時候,一行人進了光福鎮,兩家都在銅觀音寺歇腳,一時寺內滿滿當當,裝滿了丫鬟婆子,遍地都是鶯啼燕語。

  梁媽媽就笑模笑樣地進了李太太下腳的院子,沒有多久,回來稟報大太太,「李太太謝過太太的美意,說是這次過來要長住一段日子精心吃齋,就不打擾太太與姨夫人了,等明日早上帶十二少爺來給太太、姨夫人請安。」

  「哪裡說得上請安,這李太太就是客氣。」大太太忙說。

  許夫人只是笑了笑。

  又漫不經心地吩咐身邊的許鳳佳,「到了外頭不比在家,你就不要亂跑了,在我身邊老實呆著吧。」

  許鳳佳沉下臉,淡淡地應了一聲。

  許夫人就看了七娘子一眼,對她笑了笑。

  七娘子心底有些發寒。

  她一直很害怕這個一臉精幹的許家姨夫人,好像什麼事都瞞不過她似的。

  看來,許鳳佳和她的那幾次衝突,也的確沒有瞞過許夫人。

  雖然許夫人的笑容裡沒有多少惡意,但七娘子還是禁不住多了幾分小心。

  以她的身份,如果不經意間觸犯了許夫人……

  七娘子不敢再想下去了。

  大太太卻沒有留意到這些細節。

  「三姐要是能留在蘇州過年就好了。」她有幾分遺憾。「我們家在鄧尉山上的別業,周圍全種滿了梅花,從臘月開到二月都不會謝!可惜現在不是花期,住進去就冷清了些。」

  許夫人也很嚮往,「京城什麼都好,就是寸土寸金,住處小不說,平時想出外踏青,都沒有什麼好去處。」

  兩人就說起了未出閣前的瑣事。

  孩子們聽得無味,三三兩兩約出去玩耍。九哥就張羅著要去找李家的十二少爺玩耍。

  七娘子不免悄悄問白露,「李家這位十二郎,是眼下的這位李太太親生的?」

  白露含笑點了點頭,「這一任續絃就生了這麼一個親兒子,看得也是和眼珠子一樣的,平時到哪裡都帶在身邊。」

  又和七娘子咬耳朵。「李家與我們家不同,這任太太不大管事,府裡幾個姨娘鬥得厲害,李太太也都當作不知道,得了閒就愛帶小少爺出來住,愛去哪裡就去哪裡,李老爺也很少管她。」

  難怪李老爺和大老爺走得這樣近,但李太太卻很少上門和大太太說話。

  七娘子好奇,「前頭幾個太太也有兒子吧?」

  「都有,原配還有兩個嫡子,現在都在山塘書院讀書,身上也有了舉人的功名。」白露點了點頭。

  六娘子湊過來笑著聽白露八卦,白露也沒有迴避的意思。

  明天李太太就要過來了,七娘子當然想要多知道一些李家的情況,「第一任續絃生的嫡子身子不大好,全靠藥培著,第二任生了十一郎,今年也有十三歲了,這一任太太倒是對他也不錯,時常也把他帶在身邊。」

  像楊家這樣的家庭,人口已經算是簡單的了。當時的封疆大吏,哪一個家裡扯出來都有一營女兵,外加無數子女,楊家這樣只有九哥一枚獨苗的,實在很少見。

  六娘子也笑著說,「十一郎和十二郎都來過我們家的,十一郎的舅舅在京城與二叔很親善,所以父親也對他格外的看重。」

  世家大族之間,常常有牽扯不清的關係。

  七娘子點了點頭。

  就看到許鳳佳出了屋子,慢悠悠地走向了她們。

  她心頭一緊,握住了六娘子的手。

  六娘子也僵住了。

  白露不由得有些好笑。

  七娘子凝神戒備的樣子,倒難得見,要比平時那淡淡的表情,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我們在東跨院下腳,還是先過去收拾一下包袱吧。」她柔聲說。

  六娘子和七娘子就手拉著手,進了女眷下腳的東跨院。

  許鳳佳似笑非笑地目送她們拐過了牆角。

  看來雖然面子上繃得緊,但楊棋心底還是有幾分怕他的。

  #

  楊家人佔了銅觀音寺一大一小兩間院子,大老爺和大太太在大院子正屋歇腳,六娘子和七娘子就被安排到了東跨院,西跨院裡住著九哥與五娘子,許夫人帶著許鳳佳歇在小院子裡,還有些兩家的下人們,就一併住到了後院。

  大老爺一直在寺裡和住持談天,到了晚飯時分才回屋與家人一起用了晚飯,吃過飯又出了門,還留話請大太太不用等他。

  大太太不由得銀牙暗咬。

  七娘子就不敢久呆。

  大老爺寧可和住持徹夜清談都不願和大太太歇在一屋裡,可見兩夫妻之間的生疏。

  夫妻之間走到這個地步,必定是恩怨糾纏……

  大太太現在一定不願意被庶女見證著她的不快。

  七娘子就給六娘子使了個眼色。

  六娘子會意地點了點頭,拉著七娘子起身向大太太道晚安。

  兩個小姑娘出了屋。

  光福寺的夜要比楊家蕭疏得多。

  畢竟在山腳下,周圍也沒有多少高樓,闊大的、深青色的夜空毫無保留地倒扣在兩個小姑娘頭頂,淡白色的銀河橫跨天際,星子密密麻麻,亮得好像野獸的眼睛,無言地注視著她們。

  六娘子就不自覺牽住了七娘子的手。

  「我和你一床睡吧!七妹。」

  她聲音裡的害怕毫無保留地傳遞了出來。

  七娘子微微笑了笑,心曠神怡。

  她忽然想念起在楊家村的生活……雖然貧困,但卻要比在蘇州的生活更自由得多。

  西北的夜空也要比江南更闊達,更疏朗。

  「傻丫頭,你怕什麼。」她含笑握住六娘子的手,指向夜空,「看到那支勺子了?」

  「嗯。」六娘子的聲音裡隱隱多了一絲興奮,「那是北斗呀?」

  「是,北斗東指,天下皆春;北斗南指,天下皆夏……」七娘子念給六娘子聽。

  六娘子咯咯笑了起來,仰頭望著天,腳下差點絆倒,「七妹你還會認星宿?」

  「會一點點。」七娘子一邊和她說話,一邊進了東跨院。

  「你會的東西真多。」六娘子坦然稱讚,又興奮起來,「再多指些給我看,光福寺的星要比家裡來得更亮。」

  蘇州到了晚上,燈火處處,自然不能與光福鎮的夜空比較。

  七娘子與六娘子就在院子當空站了,七娘子指了南斗給六娘子看,「北斗主死,南斗主生。」

  兩個小姑娘嘻嘻哈哈的,白露、大雪催請了幾次才洗漱上床。

  禪房到底狹小了些,兩個小姑娘一床睡,丫鬟就沒有值夜的地方了。

  六娘子索性把白露和大雪趕到自己屋裡睡,「……也讓你們鬆快一個晚上!」

  白露和大雪也只好順水推舟。

  六娘子和七娘子並肩躺在床上,都覺得很新鮮。

  六娘子就問七娘子,「在正院過得好不好?」

  在六娘子面前,七娘子總是特別的放鬆。

  「還不錯。」她笑著回答。

  六娘子卻有些不滿意。

  「怎麼會不錯……」在黑暗裡,她的語調失去了一向的天真與歡喜,透出了與年齡不符的沉重。

  七娘子一下就說不出話來了。

  「二姐和五姐性子都不好,太太又是那個脾氣……」六娘子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為七娘子打抱不平,「做楊家的庶女,特別不容易。」

  七娘子也歎了一口氣。

  無限心事,就湧上了腦海。

  「到底還是錦衣玉食。」她勉強笑了笑,「六姐,咱們不能只向上看,有時候眼睛也要往下瞧瞧,你看和白露、大雪比,我們豈不是又要好得多了?」

  六娘子就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她輕聲說。「我真羨慕你!」

  七娘子失笑,「我有什麼好羨慕的。」

  二娘子、五娘子,才應該是六娘子羨慕的對象。

  「你好像從來都不會失禮。」六娘子的語氣裡,蕩漾了深深的苦澀,「就好像大姐姐……天生就知道該怎麼做事、做人。」

  七娘子頓時無言了。

  如果連這點程度都沒有,她前世豈不是白活了那麼多年?

  但她也能理解六娘子的艷羨。

  身在宅門,最要緊的就是做人……像她們這樣沒有依靠的庶女,簡直是一個人都不能得罪,一個人都不能看輕。

  她在正院過活,看的是大太太的臉色,只要步步小心,總能敷衍過去。

  六娘子卻是兩邊不靠,也不能得罪正院,也不能得罪四房。

  日子當然過得辛苦了一些。

  「等以後就好了。」她只好含含糊糊地安慰六娘子,「總有一天,你也是當家主母……不用看人的臉色度日!」

  六娘子就輕笑了起來。

  「我也這樣想。」她發奮道,「總有一天,我不要再看別人的臉色,我要別人來看我、看七姨娘的臉色……唉,只盼著真有這一天。」

  「會有的。」七娘子堅定地說。「苦盡甘來,總會有的!」

  什麼時候都不能丟掉心底的希望。

  就算這願望再遙遠,再飄渺,也要努力追逐。

  七娘子又安慰六娘子,「你看大姐姐,也是庶女,卻嫁了那麼好的人家。」

  六娘子就輕輕地嗯了一聲。

  「我也好羨慕大姐姐!」

  七娘子也歎了一口氣。

  她又何嘗不羨慕初娘子?

  高門大宅的女兒,不論嫡出庶出,婚事都是父母的籌碼。像她們這樣的庶女,多半都是嫁到門當戶對的家庭裡,或是為庶子嫡妻,或是為嫡子續絃。

  一生也不過是從一扇門進了另一扇門而已,門後的世界,其實都一樣灰暗。每日裡除了爭鬥還是爭鬥。

  如果能和初娘子一樣,嫁到那樣簡單平實的人家裡,就算不能錦衣玉食,也都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了!

  七娘子漸漸迷糊了起來。

  快入睡的時候,她聽到六娘子輕聲的歎息。

  「若是能化作天上的星星,就沒有這麼多苦惱了吧……」

  七娘子在夢裡微笑了起來。

  恐怕星宿的煩惱,要比凡人更甚。

  天下哪有真正的無憂無慮,縱使身為大太太、身為大老爺,也都有自己解不開的心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8 03:52 PM

45、十一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李太太帶了兩個男孩,進了大太太的下處。

  「十一郎、十二郎。」大太太笑著招呼兩個男孩子。

  十一郎大些,有十三歲了,十二郎卻還是小男孩的樣子,穿著寶藍色瑞獸紋的袍子,笑嘻嘻地給大太太行禮。

  「見過楊太太。」

  十一郎也穩穩重重地給大太太磕了頭。

  大太太含笑受了全禮,又引介,「這是平國公夫人。」

  關係很親近的人家,才會受後輩的全禮,看來,李家和楊家的關係真的不錯。

  眾位楊家女兒並九哥、許鳳佳也拜見了李太太。

  李太太看上去很親切,容長臉上一直帶著笑,或許是出門在外的關係,她打扮得很樸素,穿著深褐葛綢小襖,頭上也沒有多少飾物。

  她和五娘子似乎很熟悉,笑著和五娘子嘮了幾句家常,才放手讓五娘子走開,六娘子拜見。

  看到六娘子出眾的容貌,李太太眼前一亮,親切地拉起了她,「六娘子越發俊俏,我去年在百芳園裡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姑娘呢。」

  她說話節奏很慢,聲音又和藹,聽起來,讓人心裡很熨帖。

  六娘子抿著唇,有些害羞,「李太太謬讚了。」

  李太太就和大太太相視一笑,放開了六娘子的手。

  小姑娘家就是這樣,面上害羞,心裡也不知道有多高興呢。

  七娘子上前給李太太磕了頭。

  「見過李太太。」她聲音沁涼。

  李太太格外留心打量七娘子。

  五娘子、六娘子都是以前見過的,五娘子更是常跟著母親在外頭走動,李太太並不陌生。

  七娘子卻是第一次見。

  一看就知道是九哥的雙生姐姐。

  李家和楊家走得近,李太太對楊家的事,總也能聽到一些風聲。

  生得和九哥的確很像,不過,兩姐弟的氣質就不大一樣。

  九哥靈慧中帶了些天真,一看他笑嘻嘻的樣子,就知道這孩子很機靈。

  七娘子卻很靜。

  李太太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覺得聽七娘子說話,就好像喝了一杯溫熱的茶水,從心底暖上來,又帶著些淡淡的沁涼。

  「還是初次見面。」她笑著對大太太說,「和九哥站在一起,倒像是金童玉女,芝蘭玉樹一樣的賞心悅目。」

  大太太就溫存地望向七娘子,眼底閃過讚賞,「小七懂事,倒是比九哥聽話多了。」

  九哥就不依地扯著大太太的衣袖撒嬌。

  李太太有些吃驚。

  大太太這個人,李太太很瞭解。

  雖然是個稱職的當家主母,但心胸卻並不很大。把九哥這個庶子抱到了膝下,卻沒有聽說抬舉他的生母。連這個雙生姐姐,多年來好像都一直沒有聲音。

  李太太可不會做這樣的事。這不是在丈夫面前擺明了自己小氣狹隘?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她對七娘子的態度,應該不會太好才對。

  沒想到她對七娘子的評價這麼高!

  無聲無息的,就出現在楊大太太身邊,還這樣得寵……

  李太太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就有些變了。

  「以後到我們家的柳園來玩!」她笑著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

  七娘子細聲細氣地應了是。

  五娘子就覺得有些無趣。

  她一向是這些奶奶太太們關注的焦點。雖說也都是面子情、客套話……但人都有虛榮心的。

  現在被關注的對象變成了七娘子,五娘子就難免有些不是滋味。

  她就走到許鳳佳身邊,和他低聲議論起了寺裡的風景。

  大太太和許夫人交換了一個眼色,相視一笑。

  李太太看在眼裡,不由得有些穎悟。又看了看十一郎,十二郎。

  兩個孩子和九哥也是常來常往的,李老爺有時候也會帶了他們,到楊家拜訪。

  三個男孩湊在一起,說得熱火朝天的。

  再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與六娘子站在一起,低低地說笑著。

  兩人眉宇間都漾滿了春風般的笑意。

  大太太又問李太太預備在光福鎮住多久,邀李太太一道上船到太湖賞秋。

  「這次來,是打算做一旬的法事的。」李太太收斂了心思,不動聲色地回答,又笑著對許夫人解釋。「許夫人不知道,這光福塔裡供奉了《大方廣佛華嚴經》與得道高僧的舍利,與寺裡的銅觀音像一併,都是遠近聞名,極靈驗的,我時常心中有事,便到寺裡來做做法事,在觀音像前默禱數日,再沒有不靈驗的。」

  許夫人眼睛便是一亮。「早聽說江南佛寺多,倒是不知道光福寺這樣靈驗。」她本來淡淡的,聽李太太說了這話,倒是一下起了興致,與李太太攀談了起來。

  大太太眼中就有了疑惑。

  許夫人到底是為什麼忽然這麼熱衷起神佛之事了。

  她不由得就看了七娘子一眼。

  也罷,既然二娘子都這麼信得過小七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李太太和許夫人說了幾句,也聽出了許夫人的意思。

  許夫人是想在光福寺住幾天,與她一起參拜觀音。

  說起來,李家和許家也不能說沒有淵源,當年平國公西征的時候,管糧草的就是李老爺。

  有了這層前情在,兩人很快就親熱了起來。

  李太太乘勢就向大太太解釋,「有楊老爺在,我倒是不好上船添亂的,楊太太的好意,我心領了。」

  大太太忙笑著說,「不要緊,咱們也有小半年沒好好聚一聚了,若是你肯來,我便打發老爺在寺裡和住持說話也是一樣。」

  七娘子聽了大太太的話,倒是在心底笑了笑。

  大太太賭起氣來,也挺可愛的。

  「那怎麼過意得去。」李太太謙讓,「倒是十一郎和十二郎,跟著我在寺裡做法事呢,又有些難為了他們……倒是想托楊太太照應著,帶他們上船去玩。」

  兩家是通家之好,李太太把兩個兒子托付給楊太太,也不算逾矩。

  大太太掃了許鳳佳一眼,心底暗笑。

  不過是想和平國公府攀親道故罷了。

  也是,李文清官做到這個份上,要想再往上一步,在京裡沒有幾個朋友,怎麼能成事。

  「好,就交給我吧。」她爽快地應承了下來。

  順水人情,不做白不做。

  李太太又看了六娘子、七娘子這對姐妹花一眼,笑著謝過了大太太。

  許夫人性急,當時就要去參拜光福塔,又把許鳳佳帶去,要讓他也沾沾舍利的靈氣。

  幾個孩子們就到光福寺裡的梅林裡玩。

  光福以梅聞名,光福寺裡當然不會沒有梅花,兩三畝的梅樹現在都光禿禿的,九哥和十二郎笑著互相追逐起來,繞著樹捉迷藏。

  五娘子看得眼熱,卻不敢上前摻和,她到底是姑娘家,在外人面前要留一分體面。

  三個小姑娘只好在林子間的空地上坐了。

  七娘子和六娘子有話說,五娘子加進來,三個人卻沉默了下來。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五娘子就問七娘子,「你寫好先生吩咐的十張大字沒有?」

  先生看她們兩個對書法都有興趣,時常專門佈置功課,讓五娘子和七娘子回家練習。

  七娘子搖了搖頭,「一天寫一張,現在才寫了三張。」

  五娘子就有些得意,「我已寫好七張了!」

  「五姐厲害。」七娘子眉眼彎彎。

  五娘子啐了一聲,「少笑話我,當我聽不出來呀。」

  說是這樣說,語氣裡的得意可一點沒少。

  六娘子和七娘子都笑了。

  「哪個笑話五姐了。」六娘子笑盈盈的,「五姐也是的,人家說好話給你聽,你反而認成笑話。」

  五娘子轉了轉眼珠,沒有說話。

  氣氛卻鬆快了下來。

  七娘子就問六娘子,「往年到香雪海,都住多久?」

  五娘子搶著道,「有時候我們住一個多月呢!有幾年娘不耐煩應酬,我們乾脆就住在香雪海過年了。」

  進了臘月,臘梅就先開了,斷斷續續從早梅到晚梅花,能開到春三月。

  去年大太太倒只是在香雪海住了半個月就回來了。

  五娘子說的在香雪海過年,恐怕是大太太萬念俱灰,不理家務的那幾年吧。

  當家主母,俗事纏身,哪有那麼舒服。

  五娘子倒被勾起了興頭,「從山腳繞過去,不要幾里路就是我們家的園子,要是母親肯走,我倒是想去看看,從來沒在秋天到過香雪海。」

  「滿山光禿禿,有什麼好看的。」六娘子不以為然,丟下這句話,就帶著大雪繞回了屋子裡。

  想是去淨房。

  「死丫頭,」五娘子唾了她一口,便整肅了臉色,正色問七娘子,「楊棋,你就打算和表哥這麼耗著?」

  七娘子不由莞爾。

  皇帝不急,太監倒是先急了。

  「表哥實在是過分了點。」她也沒有裝著聽不懂。「我天生膽大,不懼蟲蛇……可他也不能要把我推下假山去。」

  「表哥倒沒有和我細說這事!」五娘子的大眼睛瞪得圓圓的。「只說你膽子很大。」身為庶女,也敢和小公爺作對。

  七娘子只好細細地說給她聽。

  五娘子聽得按住胸口,直喘大氣。

  「你的膽子也太大了點!」

  七娘子笑而不語。

  五娘子倒是又為七娘子擔心起來。

  「表哥這陣子諸事不順,」她提點七娘子,「本來就是想找人出氣的時候,你還撞上去當靶子……楊棋,你可是庶女。」

  如果七娘子是嫡女,許鳳佳倒也不敢把她怎麼樣,不過是庶女,可就說不清了。小公爺的身份本來就尊貴,萬一氣急了鬧出什麼事來,楊家難道還會為了一個庶女和許家翻臉?

  七娘子歎了口氣。

  以五娘子的為人,能說出這番話來,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但七娘子又不能抱住許鳳佳的大腿,求他不要再來糾纏自己了……

  「你不說,我還當表少爺天生就是這性子呢。」她苦中作樂,開了個小玩笑。

  也不無探問的意思。

  人都有好奇心,許鳳佳以平國公嫡子的身份成長,應該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誰敢給他氣受?

  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

  「表哥平日裡是出入御書房,和太子一道讀書的人。」她隱隱露出了驕傲。「你當他耐煩和你們這些小娘子計較?」

  她這話倒是把自己也繞進去了。

  七娘子不禁莞爾,卻沒有點破。

  「不過,我也不知道他為了什麼這麼煩心。」五娘子也露出了一絲困惑,「前幾個月都好好的,還和我說,等太子出閣讀書,他就回許家的家學上課……忽然就和變了個人似的,從前幾個姨姨家的庶女們,他是正眼都不看一眼,還說什麼,和她們又不是親戚,沒想到到了我們家,反而作弄起三姐、四姐來了。」

  七娘子也不禁納罕,又有些好奇。

  以許鳳佳這樣高傲的性子,恐怕平時看她們這些庶女,就好像在看老鼠、蟑螂一樣吧。

  本來也的確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這些庶女,也說不上是他的親戚。

  怎麼忽然間就和她這樣一個卑微的庶女較上勁了?

  倒好像是把她們當成了撒氣的對象似的。

  五娘子哎喲了一聲,「我倒是說錯話了,你別在意。」

  七娘子愣了愣,才想起,自己也是庶女,五娘子說的那番話,很容易就會被理解為在村七娘子。

  她看著微微露出窘態的五娘子,一時間,倒覺得她多了幾分可愛。

  五娘子就是嘴巴壞了點,心地還是不錯的。

  「沒什麼。」她不以為意。「表哥說得也沒有錯。」

  古代宗族觀念很重,說起來,楊家的幾個庶女和許鳳佳之間也算是表兄妹。不過也禁不起細究……如果將來還真的以表兄妹自居,與許家往來的時候失了禮數,在背地裡,是會被人議論的。

  五娘子就不說話了。

  她直勾勾地看著七娘子。

  「我好像從來沒見過你犯錯……你失態、你動氣。」

  七娘子微微一怔。

  一天裡有兩個人對她這樣說了。

  對六娘子,她以安慰為主。

  六娘子何嘗不是謹言慎行、處處小心?

  不知為什麼,對五娘子,她卻忽然想說實話。

  或許是因為接下來,她們還要朝夕相處幾年之久。

  或許也只是因為七娘子已經很累了。

  長年累月的小心謹慎,畢竟讓她有些疲憊。

  「我沒有犯錯的資本。」她坦言,「在人前,自然只好處處小心,唯恐失了應候!」

  五娘子愣住了。

  她沒有說話,只是細細地咀嚼著七娘子話裡的苦澀。

  「姐姐們在說什麼?」九哥忽然在遠處招呼,「寺裡送了醃梅子來!」

  五娘子哎喲一聲,就站起了身。

  「我最愛吃醃梅子!」

  她就向九哥走了過去。

  七娘子卻惦記著六娘子。六娘子進屋也有一會兒了……

  她就有意慢了一步,就看向了屋舍的方向。

  正好見到六娘子和李十一郎有說有笑地走了出來。

  李十一郎今年雖然十三歲,有男女大防要守,但六娘子畢竟還小,也說不上越禮。

  七娘子心中一動。

  李家的這兩個少爺,都很溫文,打扮得也很光鮮。

  十一郎又是個少年樣子了,看起來爾雅風流,很有幾分讀書人的氣質。

  她就抬腳想避開六娘子和十一郎。

  「七妹,」六娘子卻一眼就看到七娘子,笑著招呼。「十一少爺給我說光福寺的故事!」

  七娘子只好笑著等了等六娘子和十一郎。

  十一郎就把故事從頭說了一遍。

  他口齒清楚,用詞典雅又不生澀,把光福寺的特別之處,點得活靈活現。

  宋代的古橋……梁代的山門、唐代的銅觀音,高僧的舍利,西域來的佛經……

  三個人一邊說,一邊走,五娘子、九哥和十二郎圍在石桌邊上吃醃梅子,九哥遠遠地招手讓他們過去。

  走到石桌前的時候,十一郎說到了司徒廟。

  司徒廟裡有唐代《楞嚴經》和《華嚴經》的時刻,手法古樸,筆觸圓潤,是吳中名碑。

  五娘子就看了七娘子一眼。

  眼中閃爍著心動。

  她們練書法的人,聽說哪裡有好字,總是想要看一看。

  七娘子含笑搖了搖頭。

  五娘子就有些遺憾,「十一世兄是男兒身,可以東奔西跑,真好!」

  十一郎唇邊含笑。

  「司徒廟裡還有四株千年古柏。」他溫和地說,「古柏我是帶不回來……不過,卻可以為五世妹要幾張拓片。」

  五娘子很驚喜,「那先謝過十一世兄。」

  十一郎又問七娘子,「七世妹也雅好書法?」

  七娘子忙謙讓,「談不上愛好,不過無事寫幾筆。」

  十一郎點了點頭,又看了看六娘子,若有所思。

  七娘子就覺得很古怪。



46、挑選

  十一郎看向了六娘子。

  六娘子不等人盤問,自己就乖乖奉上答案。

  「我只愛繡花,不愛讀書。」她笑嘻嘻地說,「拓片雖然不是什麼稀罕物事,一下要太多也不方便的,就不麻煩十一世兄了。」

  六娘子坦白得可愛。

  十一郎眼中卻閃過了一絲淡淡的失望。

  七娘子若有所悟。

  再想到李太太在正屋的表現,她唇邊就掛上了一抹淡淡的笑。

  俗話說的好,高嫁女,低娶婦。

  李家和楊家雖然在職務上是上下屬關係,但地位相差並不懸殊,布政使再往上一小步,在內可以為尚書,在外也可以為巡撫……兩家只能說是合作,不能說是統屬。

  李家的嫡子如果求娶楊家庶女,一來,可以讓兩家關係更加和睦,二來,庶女的底氣不如嫡女足,比嫡女要更好轄制。

  不是每個家庭都有勇氣像初娘子的夫家李員外家一樣,與地位懸殊的家庭結親的。

  楊家女兒多,李家嫡子也不少……李太太的算盤打得很精!恐怕有這份心思,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七娘子又看了看心無旁騖,大口大口地吃著梅子的十二郎,唇邊微微掛上了一抹恬靜的笑意。

  輪到自己的親生兒子,就捨不得說個庶女了……十二郎這一次,只不過是來做陪客的吧。

  當然,對十一郎來說,娶楊家的庶女,也不算是委屈了他。

  李家嫡子那麼多,要是給十一郎說了小官家的嫡女為正妻,說不定助力還沒有楊家庶女來得大。

  都說李太太不怎麼管事,其實分明精幹得很!

  一舉多得,又打壓了十一郎,又能賺得十一郎的好感……

  深宅大院裡,果然沒有真正單純的人。

  不過……

  六娘子一心要嫁個有本事的男人,此後再不用看人臉色過日子,恐怕未必會看得上十一郎。

  七娘子就看了看六娘子。

  六娘子笑嘻嘻地吃著梅子,一邊和五娘子說話,一點都沒有覺得不對。

  到底還是小了,雖然也很靈慧,但心粗了些。

  七娘子嘛……

  想到李家那麼多的嫡子、庶子,她就一陣頭暈。

  兒子都這麼多了,更別說女兒,李家的後院,只怕要比楊家複雜好多。

  否則以李太太這樣的手段,還用得著動不動就到光福寺小住嗎?

  雖然沒有見過初娘子,但七娘子卻很羨慕她。

  身為庶女,最好的歸宿莫過於此吧?

  找一戶平實富裕、簡單溫馨的人家,安安分分地做莊戶少奶奶。

  她希望大太太能給她一個相差不遠的歸宿。

  就算夫婿平庸一些,兩人沒有感情基礎也不要緊。

  感情可以培養,但環境卻是改造不來的。

  既然只能隨波逐流,當然希望下半輩子,她這條小魚所在的不是風急浪高的大海,而是波瀾不興的魚塘了。

  吃過酸酸甜甜的光福醃梅,幾個孩子就又分了開來。

  十一郎帶著九哥和十二郎,到光福塔去玩。

  女孩們就靜得多了,五娘子不耐煩爬山,喊著要和六娘子、七娘子打雙陸。

  平時楊家女兒都忙於學業,很少有玩樂的功夫,六娘子也興致勃勃、摩拳擦掌要和五娘子一戰。

  七娘子順勢就把兩個姐姐拉回了住處。

  「到底進了深秋了,在外面坐久了有些冷。」她輕描淡寫。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沒有覺出什麼不對。

  以五娘子的身份,將來是肯定不會嫁進李家的,大太太怎麼也會給她說一門能和定國侯孫家比較的親事。

  六娘子又已經和十一郎相處了一段時間。

  十一郎接下來恐怕會來考察一下自己吧?

  七娘子就沒有奉陪的興致了。

  李太太和許夫人在光福塔靜坐了一日。

  第二天早上又相攜早起,去上頭柱香。

  許鳳佳第一天還耐煩陪伴母親,第二天就溜出來,也不和九哥、十一郎、十二郎廝混,而是來找五娘子說話。

  六娘子、七娘子只好也相約著去殿裡參拜。

  進了半下午,許夫人才依依不捨地出了大殿,回了下腳的地方。

  畫舫是早準備好了的,大老爺人卻不見了。

  據說是去司徒廟賞古柏,和住持談得興起,又與幾個吳中名士巧遇上了,便留在司徒廟吃晚飯,還留話請許夫人不要介意。

  眾人心中了然:恐怕是不願意拘束了許夫人吧。

  以大老爺的身份,對許夫人也算是處處周到了。

  許夫人容色大悅。

  「對娘家人招待得真周到。」她誇大太太。

  大太太抿唇笑了笑。「他就這個脾氣,其實都是一家人,也有了年紀,就算在一艘船上也不怕什麼的。」

  許夫人眼神一閃,沒有搭腔。

  七娘子在一邊看著都覺得很累。

  許夫人明知道大太太和大老爺不和……在楊家,這也不是什麼秘密了,這一兩個月裡,大老爺就沒有在正院住過。

  兩邊卻還要裝著不知道。

  到底不是同父同母的親姐妹……

  #

  進了下午,眾人又上了車,魚貫向碼頭去。

  碼頭早被清油布圍得密密實實,風雨不透。

  水手們也都迴避進了船艙裡。

  眾丫鬟婆子簇擁著大太太和九哥先上了船,許夫人與許鳳佳緊隨其後。

  李家的十一郎、十二郎是小客人,跟在許夫人身後,三步並作兩步就跨上了舷梯。

  五娘子、六娘子、七娘子三姐妹魚貫上船,五娘子故意把搭板踩得梆梆響,嚇唬六娘子。

  六娘子卻有些怕水,嚇得面色蒼白,在搭板上僵住了。

  七娘子只好笑著上前安慰了她幾句。

  六娘子站了好一會兒才平復過來。

  七娘子不由得埋怨地瞪了五娘子一眼。

  雖然兩人一直說不上親密,但到底在一個院子裡過活,幾個月下來,也親近了幾分。

  五娘子得意地笑著,等六娘子上了船,才挽著她一邊和她說話,一邊往船艙裡走。

  十一郎與十二郎沒有進艙,而是在船頭好奇地摸著舵輪與散發著水腥味的粗繩。

  十一郎就含笑對七娘子點了點頭。

  七娘子也衝他客套地笑了笑,就轉身帶著白露進了船艙。

  兩艘畫舫悠然滑進了湖水中。

  秋高氣爽,岸邊蘆葦搖曳,太湖的秋究竟是極清美的。

  許夫人坐在窗前,看得就出了神。

  大太太吩咐立春,「好好看著九哥並十一、十二少爺,不要讓他們太靠近水面。」

  十一郎雖然已經十三歲了,但到底還有些稚氣,萬一管束不住兩個弟弟,讓他們掉進水裡,那可就出大事了。

  立春就笑著跟到了九哥身邊。

  許夫人也囑咐許鳳佳在船上玩耍時小心一些。

  幾個女孩子也在後甲板上看秋色,九哥和十二郎在甲板上互相追逐。

  說起來,十二郎今年也是十歲,不過他和許鳳佳相比,還是個孩子。

  許鳳佳靠在艙門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十一郎說話。

  他的態度很倨傲,還有些漫不經心。

  十一郎卻並不在乎這些,滿面笑容地向許鳳佳介紹光福鎮的故事。

  七娘子看在眼裡,不由得暗暗搖頭。

  以李家的身份,如果十一郎的母親還在,他又哪裡需要陪著小心討好許鳳佳,又在楊家的庶女裡物色未來的妻子。

  不過,十一郎也算是很通達了,小小年紀就沒了娘,還要侍奉繼母,卻不見絲毫的憂鬱,處處都顯得很大方。這樣的人,將來的成就說不定就不會太小。

  太湖的風景再好,孩子們也很容易就看膩了。

  畢竟心裡事少,不像大人,容易觸景生情。

  就聚在一起商議著玩什麼。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要打雙陸,七娘子無可無不可,九哥和十二郎卻想在船尾釣魚。

  十一郎就笑瞇瞇地道,「風大浪急,魚是釣不上來的。還是進艙裡打雙陸,估樗蒲吧!」

  他年紀最大,又言之成理,九哥和十二郎葳蕤了一會,還是跟著眾人進了裡艙。

  畫舫很大,大太太和許夫人在前廳品茶談天,孩子們就在後艙玩樂。雙陸、樗蒲、葉子、象棋、毽子都有準備。

  五娘子看到毽子就興奮起來。

  「我能踢上千個!」她一把搶過了五彩斑斕的雞毛毽子,「誰來和我比?」

  十二郎呵呵笑,「我才能踢上千個。」

  九哥圍在五娘子身邊亂轉,「我也能踢上千個!」

  「吹牛,」五娘子衝他做了個鬼臉。

  六娘子也眼巴巴地看著五娘子。

  幾個小孩子一下就互相追逐著又去了後甲板。

  屋內只剩十一郎、許鳳佳與七娘子。

  七娘子很尷尬。

  她的身手不算靈活,對這種小孩子的遊戲,也沒有多少興趣,就算把毽子給她,了不起也只能踢數十個,站在一邊乾看著,還是尷尬。

  艙內氣氛一時也有些侷促起來。

  許鳳佳和七娘子都沒有說話。

  十一郎撓了撓後腦勺,有些為難。

  「許兄,來打雙陸吧?」他就邀請許鳳佳。

  有立春和五娘子照看,十二郎和九哥是鬧騰不出大動靜的。

  十一郎也可以躲一會懶。

  許鳳佳目光一閃。「你和七表妹打吧,我觀戰。」

  七娘子只好停住了走向艙外的腳步。

  她和許鳳佳之間的不和,沒必要暴露在李家人面前。

  「好啊。」她笑了笑。「不過,我不大會打,十一世兄多包涵。」

  十一郎抿唇微笑,手略略一擺,請她入座。

  雙陸的打法很複雜,和飛行棋很相似,但技巧性更強,賭性也更大,兩方各執十五枚馬與兩個骰子,由骰子擲出的點數來決定這一回合所走的步數,先將全部棋子移進對方門內者得勝。

  打雙陸不但要有好運氣,還要有大局觀和計算力,要走出最有效率的步法,就要計算到對方可能的步數。

  五娘子和六娘子不過是胡打一通而已,許多時候分明有機會將敵人的馬擊回原位,六娘子偏偏又繞了開去,只顧走自己的馬。

  十一郎卻打得極好,七娘子雖然絞盡腦汁,但平時很少有練習的機會,到底是不如十一郎嫻熟。

  雖然她屢屢擲出高點數,但卻很快一敗塗地。

  十一郎居然沒有容情。

  七娘子也沒有生氣——遊戲不過是小道而已。

  「我和十一世兄打不起來。」她笑著說,「水平天壤之別!還是表哥來打吧。」

  十一郎望著七娘子的目光就柔和了起來。

  楊家六娘子一團天真浪漫,很可愛。

  七娘子卻溫婉文靜……什麼時候都看不到她的窘態。

  就連打雙陸被殺得片甲不留,也沒有絲毫的不悅。

  棋品如人品。

  下得認真,輸得坦然,七娘子人品不錯。

  許鳳佳看了看七娘子。

  「七表妹倒挺有自知之明!」他慢吞吞地開了口,語調帶了一絲的古怪。

  許鳳佳真是莫名其妙。

  七娘子心中暗惱,卻也沒有表示出來。

  「我一向很懂得自己的短處。」她笑著回答,讓出了座位。

  十一郎微微有些驚愕,旋即又釋然了。

  一番接觸,他也發覺了,這位許少爺的脾氣不算太好。

  想必身為家中唯一的嫡子,一向是眼高於頂吧!對楊家的這幾個庶女沒什麼好臉色,也不算出奇。

  十一郎眼神微暗,不免歎了口氣。

  難得七娘子小小年紀,卻處處應對得體,沒有介懷許少爺的無禮。

  他卻又有些警醒。

  小小年紀就這樣有城府,等再過幾年,還不知道有怎樣的手腕。

  楊家本來門檻就高,即使是庶女,也有娘家做靠山。

  一個不好,就是妻強夫弱……

  六娘子忽地走進了廳裡。

  「踢得我一頭汗!」她笑嘻嘻地拿起了案頭的玳瑁小盅,一飲而盡。「七妹妹,你也來嘛!」

  七娘子就乘勢應了一聲,跟著六娘子出了後艙。

  十一郎不由得目送她們姐妹並行的背影。

  許鳳佳似笑非笑地撩了他一眼。

  一時又想起了心事。

  以李家十一郎的嫡子身份,少了生母照拂,都要紆尊降貴,在庶女堆裡挑人。

  許鳳佳就有了一絲煩躁,手底就露出了亂意。

  十一郎卻沒有乘勝追擊,而是緩開了進攻的節奏。

  「許世弟留神了。」他含笑提醒。

  許鳳佳也就收攝心神,與十一郎對弈了起來。

  窗外孩童們的笑聲,伴隨著秋風,肆無忌憚地灌進了艙裡。

  五娘子與六娘子的笑聲,就好像銀鈴。

  七娘子的笑聲卻低低柔柔的,好似深夜裡吹過的一陣春風。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8 04:11 PM

47、置氣

  遊湖的重頭戲,其實是在夜裡。

  太陽落山後,另一艘畫舫上就傳出了簫管絲竹之聲,還有稚嫩的音色依依呀呀地吊著嗓子。隔著水,越發清澈透亮。

  大太太就含笑對許夫人介紹,「說到京戲,自然好的班子都在京裡,在蘇州也只好聽聽南戲了。」

  許夫人笑著說,「現在京城好的昆班,出一次外差,賞錢都是幾百兩的給,就這樣,吉慶班一天也難得休息幾天。」

  到蘇州來,自然是聽昆曲。

  就有打扮得清清爽爽的中年班主來請大太太點戲。

  幾個孩子們圍著圓桌團團坐好,侍女們捧上了太湖三白、梁溪脆膳……都是現撈現殺、口味清淡的船菜。

  在座的只有許家母子一向生活在北方,沒有多少機會品味南方的美食。

  許夫人就稱讚大太太,「在家的時候,一向養尊處優,沒想到出嫁了居然這樣精幹,色色都安排得妥當。」

  大太太就笑著和許夫人說起了未出閣時的往事。

  隔著水傳來了悠揚清婉的歌聲。

  孩子們一向是很難體會戲曲的美好。

  五娘子與六娘子吃了幾筷子,就放下碗告退,到後甲板上玩耍。

  九哥看了看十二郎,兩人會心一笑,大口大口地扒完了碗裡的飯,也牽著手出了艙門。

  七娘子才從淨房出來,桌上就只剩下十一郎和許鳳佳了。

  她不禁歎了口氣,又吃了幾口飯,也告退出去。

  後甲板很大,五娘子六娘子倚在欄杆邊上,指點著天上的繁星。

  九哥與十二郎卻到底是釣起魚來,兩人稚氣的笑語聲,傳了老遠。

  九哥平時一向很少有同齡玩伴。

  年紀最近的自己,卻也是少年老成。

  他和十二郎的笑聲讓七娘子心都軟了。

  她就靠在艙門邊,聽著嘩嘩的槳聲,望著水中變幻莫測的燈影,品味著略帶寒意的秋風。

  前生舊事,一下就又回到了眼前。

  七娘子氤氳了雙眼。

  不論在什麼地方都要好好活下去,她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屬於過去的宣言。

  不管到了哪裡,我都能好好活下去。

  過往的生活成了畫卷,一點點地在心底重新鋪開。

  一時就沉浸進了自己的世界裡。

  絲竹聲遙遙地在水面那頭傳了過來。

  九哥和十二郎的笑聲,五娘子與六娘子呢喃細語的聲音飄散在風中。

  七娘子微笑起來。

  下一刻,她忽然被人猛地從艙門邊扯了開去。

  七娘子一下回過神來,吃驚地甩了甩手,卻沒有甩開許鳳佳的掌握。

  在楊家,除了許鳳佳,誰還會這麼粗魯。

  「你怕不怕水?」許鳳佳興味盎然地問。

  艙門邊沒有多遠就是欄杆。

  七娘子這才意會到她身處船邊,一下就出了一身冷汗。

  這可不比在假山的時候。

  大人們就在不遠處,只要一起身,就能看到她和許鳳佳在一塊。

  後甲板上只是搖搖晃晃地掛了一個氣死風燈籠。昏黃的燈光,只能照映出人的影子。服侍的幾個丫鬟,也都分佈在九哥和五娘子身邊。

  許鳳佳恐怕真的會把她推下水。

  古代醫療條件不好,現在又是深秋了……一旦入水,很可能就得了風寒。風寒也有可能延綿成肺疾,落下病根子。

  七娘子第一次感覺到了害怕。

  就好像在黑夜中面對一隻尚未成年的猛獸,一下就感覺到了兩個人力量的落差。

  「表哥,我是會喊的。」她力持鎮定。

  許鳳佳的臉隱在陰影中。

  「你不會。」他肯定地回答。

  七娘子沒話好說了。

  她是真的不敢。以許鳳佳的身份,就算是把七娘子推下水,大太太又會把他怎麼樣呢?這可是未來的平國公……七娘子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庶女罷了。

  嚷出來,反倒鬧得大家沒趣。

  再說,以九哥的性子……許鳳佳恐怕也是吃透了裡頭的利害關係,才肆無忌憚地捉弄她吧。

  七娘子只好放軟了語氣。

  「……我知道怕了,請表哥別把我扔下水。」她楚楚可憐地說。

  聲音多了些顫抖。

  七娘子並不太擅長演戲。

  她沒有太多演戲的機會,在人生的大部分時間裡,七娘子都一直在忍耐。

  她也只能演到這一步而已。

  許鳳佳卻似乎滿意了一些。

  就偏過頭細細地審視著她的表情,手也漸漸地放鬆了下來。

  「我就知道!你也會怕的不是?我許鳳佳一生還沒有辦不到的事。」

  他聲音裡的自滿,一下就刺進了七娘子心底。

  誰告訴你我怕了?我就是應酬應酬你!

  她幾乎就想喊出來了。

  像許鳳佳這樣的天之驕子,必定很是自負,覺得自己就沒有辦不到的事。

  對付這種人,就得順著他的毛捋……刺激起他的傲氣,可不是好玩的。

  「我都怕了,表哥,你就放我下來吧。」她就放軟了語氣。

  帶了些撒嬌地哀求著許鳳佳。

  許鳳佳似乎覺得很有意思。

  「不放。」他笑嘻嘻的,「求我我才放。」

  七娘子咬住下唇,默不做聲地掙扎了起來。

  到底人小力輕,沒有掙扎幾下,就只能乖乖就範,還好許鳳佳似乎也沒有打算太過分,這一回她的腳踏到了船板上。

  「小小年紀,這麼倔的性子!」許鳳佳就數落七娘子,「服個軟有那麼難麼?對著別人,也沒見你這麼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以後要學著服軟!」

  「是……是,以後一定服軟!」七娘子只好放軟了聲音,哄著這個小表哥。

  許鳳佳卻似乎還是意猶未盡。

  「你曉得不曉得,李十一郎對你有點意思?」他的聲音裡藏了低低的笑,反而談興大發。「他倒有意思,現放著你們家的六娘子,年紀相當,又生得美貌無雙的,反而看上了你!你倒說說看,你有什麼好的?」

  七娘子恨不得把許鳳佳推到湖水裡面去!

  從來沒見過這樣得理不饒人的討厭鬼,都服軟了,還想怎麼樣?

  她就又掙扎起來。「你胡說八道!放開我!」

  話裡已經帶了氣急敗壞的意思。

  許鳳佳反倒滿意了,鬆開手就要放開七娘子。

  一個浪來,七娘子腳下一滑,卻是從欄杆的縫隙裡滑出了半邊身子去。

  「啊!」她駭然輕呼,腳下亂蹬,一時卻是找不到立足點。

  許鳳佳也嚇白了臉,一把攬住了她的肩膀。

  七娘子也只好抱住了許鳳佳的脖子。

  「別動!」許鳳佳一把抓住了欄杆,低聲呵斥。「別抱得那樣緊!」

  七娘子抱得太緊,他反而不好用力。

  一邊說,許鳳佳一邊藉著船身的顛簸,把七娘子摟回了甲板上。

  趕忙扯著七娘子連退了幾大步,遠遠地離了船邊。

  七娘子驚魂未定,喘了幾口大氣,不禁又惱又恨。

  「你以為我真的怕了?唬你的!」她也來不及多想,就把腦海裡的話辟里啪啦嚷了出來。「小公爺在哪家的庶女那裡碰了釘子受了氣,就找哪家去,犯不著和我鬥個沒完的,有什麼意思!」

  「你!」許鳳佳氣得就要抓她,「你別跑!死丫頭,你——」

  他要追也來不及了。

  七娘子已經跑到了五娘子身邊,仔細地拍打著衣服上的皺褶。

  畫舫裡換唱了《雙疊翠》,裊裊娜娜的南音,隔著水面更覺透亮。

  「行也難禁,坐也難禁,越說不想越在心……」

  #

  第二天,船行到靈山,眾人又下船參拜靈山大佛。

  第三日早上,船回了光福鎮。

  許夫人戀戀不捨。

  「想多拜幾日銅觀音。」她和大太太商議。「你事多就先家去,我在這住著,也是一樣的。」

  大太太只好笑,「讓弟妹來陪三姐吧,二娘子要出門,我們家事的確多。」

  許夫人哪裡還不懂婚事的煩瑣?「你只管先回去。」

  又吩咐許鳳佳,「回了余容苑,要聽四姨的話,別太調皮了,閒了無事,就和表弟玩笑,不要隨意出門。」

  許鳳佳斂容應是。

  乘眾人都沒有注意,他轉頭瞥了七娘子一眼,輕輕地衝她哼了一聲。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緊。

  少了許夫人約束,恐怕許鳳佳更是無法無天了。

  想要避開麻煩,化解麻煩,到了最後還是沒有忍住,沒能解決麻煩。

  五娘子就向許夫人撒嬌,「我會想三姨的!」

  許夫人笑著點了點她的鼻子,「真是個傻丫頭。」

  說著,兩姨甥就笑成了一團。

  大太太眼神一閃,卻沒有多說什麼。

  大老爺前天晚上就回了蘇州,不用陪著女眷們,他單槍匹馬走得快。

  秋後正是織造局最忙的時候,大老爺能抽出幾天的空,已算是很有誠意。

  李太太特地上門來接兒子,又對大太太道謝,「犬子給您添麻煩了。」

  「哪裡。」大太太很客氣,笑著誇獎,「十二郎天真無邪,十一郎穩重大方,都是好孩子。」

  李太太就笑著看了看十一郎和十二郎,沖十一郎使了個詢問的眼色。

  十一郎抿了抿唇,沒有搭理李太太。

  李太太又讓幾個楊家姑娘得閒了到李家找李家女兒玩耍。

  「十三娘惦記著你們呢!」

  五娘子笑盈盈地代表六娘子和七娘子謝過了李太太的邀請。

  李太太和許夫人就聯袂把眾人送出了山門。

  大太太親自帶了許鳳佳一轎。

  五娘子帶了九哥一車,六娘子和七娘子一車,多了兩駕小清油車留在光福,預備著給許夫人的隨身下人使用。

  回去的路上,六娘子和七娘子議論著太湖的景色。

  「雖然年年都要來光福,但每年都是進了臘月才來,這幾年更是稍微住半個月就要回去過年。」她很興奮,「難得上船到湖裡玩。」

  要不要對六娘子挑明李家的心思,七娘子還沒想好。

  按理說,未嫁女兒,是不應該聽到自己的親事的。

  六娘子對自己的親事也的確沒有決定權。

  她知不知道,對事情的發展都不會有任何影響。

  不過,即使如此……六娘子想必也很想知道自己未來的相公是誰吧。

  等李太太再度上門,再看看吧。

  就算李太太有這心思,大太太也未必會答應。

  再說,二娘子的婚禮就在眼前了,恐怕大太太也沒有心思去想別的事。

  #

  七娘子猜得不錯。

  回到家沒有多久,孫家的人就來送信了。

  未來的二姑爺孫立泉已經過了南京,只怕沒幾天就要到蘇州了。

  婚期定在臘月,婚禮當然是在京城舉行,如果是小門小戶家的姑娘,也許就到京城楊二老爺家裡出嫁了,不過,以楊家、孫家的身份,親迎禮是要孫立泉親自到蘇州來把二娘子迎出家門的。

  孫立泉十月中旬就到蘇州,可見孫家對這門親事的重視。

  大太太很滿意。

  「親迎禮還是定在十一月初一。」她和孫家派來的管事婆子商議,「足足一個月,怎麼走都夠了。不過,嫁妝要早些過去,我看十月下旬,就發船吧。」

  親迎的船上,當然只會有花轎、新娘子和幾個侍候的人。船輕,走得就快,一個月很容易就能走到京城。

  裝滿了嫁妝的船隻,在冬天走得本來就慢,如果還要跟在喜船後頭,可能會趕不上吉日。

  新娘子出嫁的時候沒有十里紅妝,是怎麼也說不過去的。

  孫家的管事婆子就笑瞇了眼,連連地應承。

  大太太歎了口氣,又遞過了一張紅單子。

  「這是我們家的嫁妝單子。」她悠悠地說,「親家夫人不在,只好請姑爺過目了。」

  管事婆子連忙客氣,「哪裡哪裡,楊太太是長輩,對我們家少爺無須如此客氣。」

  說著就瞥了一眼手中的單子。

  她也是經過富貴的人,一眼,就覺得手裡的單子重得有點拿不住了。

  楊家居然如此豪奢!

  田土衣飾不說,歷來不上單子的壓箱銀不說,江北的十三間纖秀坊,居然全陪給了未來的少夫人!

  她雖然掩飾了又掩飾,卻還是面露異色。

  大太太唇邊就掛上了絲絲笑意。

  女兒到了婆家,能不能站得住腳,一看娘家的身份,二看自己的陪嫁。

  以二娘子的陪嫁,孫家排行稍次的幾個少爺,就算說了出身更高貴的媳婦,恐怕也很難撼動二娘子的地位了。

  丈夫的寵愛在深宅內苑,只能起到次要的作用。

  要有陪嫁,有娘家撐腰,媳婦的頭才能抬得起來。

  管事婆子就收斂了傲氣,規規矩矩地給大太太磕了頭,拿了紅貼回去。

  等她出了正院的門,大太太才斂去了唇邊的笑意。

  王媽媽就小心翼翼地說,「老爺又在溪客坊過夜了。」

  自從知道大太太真的把纖秀坊陪給了二娘子,大老爺就和大太太置起了氣。

  雖然說這是大太太的陪嫁,大太太愛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但一般有了親生兒子的婦人,也都會把自己的陪嫁留一份給兒子。

  九哥雖然不是大太太肚子裡爬出來的,但一出生就被抱到正院,連親娘的面都沒有見過幾次……

  大太太的做法,的確也有些不地道。

  大太太歎了口氣。

  「把九哥養在正院,不是為了楊家,只是為了小二與小五。」她目光悠遠。「只有養在正院,他才懂得親近姐姐……否則,我為什麼要給楊家操這份心。」

  王媽媽噤若寒蟬,不敢多說一句話。

  內宅的爭鬥往往就是這樣。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誰都有錯,也都有苦衷。

  大太太卻也忌諱著四姨娘。

  低頭沉思了一會,還是淡淡地問,「小七人在哪裡?」



48、二試

  七娘子很快就進了正院。

  天氣漸漸冷了下來,她穿著纖秀坊的新衣,淺褐遍地金雲紋如意扣錦襖,搭配了八幅滿繡銀花紅綢裙,手裡套著大太太給的羊脂玉鐲子,腰間佩了獨山玉玲瓏,頭上戴了一朵小小的金魚五福玉珠花。

  因為衣服顏色鮮亮,所以就只以玉為飾,看上去又富貴又清雅,和大半年前的寒酸比,判若兩人。

  和九哥雖然生得像,漸漸的,倒也能分出不同來。

  這孩子很靜,眉宇間,又帶了一股說不出的神韻。

  大太太就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從哪裡過來的?」

  她和顏悅色地問。

  「才在屋裡練字來著。」七娘子彎了眼。

  這幾天黃繡娘忙著為二娘子繡些小玩意,下午的課就停下了。

  五娘子還有和許鳳佳進百芳園玩耍的時候,七娘子卻是等閒不出院門,只是在屋內練字繡花。

  是個大家閨秀的風範。

  大太太就心不在焉地思忖了起來,一時沒有搭理七娘子的回話。

  七娘子也不著急,規規矩矩地在大太太下首坐了下來,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好像一桿青竹。

  大太太沉思了許久,才緩過神來。

  一時間,千頭萬緒,竟不知從哪裡說起。

  二娘子的嫁妝、大老爺的脾氣、四姨娘身邊的霜降,浣紗塢裡的三姐妹。

  這還只是百芳園裡的事。

  百芳園外,還有秦家、王家、李家、許家……

  「立春和我說,她見到鳳佳在船上欺負你。」

  思來想去,大太太緩緩開口,說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

  七娘子先一愣,旋即釋然。

  到底只是遊船,又不是錯綜複雜的迷宮。
許鳳佳和她只是身處艙邊的隱蔽處,又在陰影中,才沒有引起眾人的注意。

  立春是攬總的大丫環,肯定時常張望甲板,確認眾人的安全,會看到她和許鳳佳的尷尬一幕,並不奇怪。

  以她的身份,恐怕也很難出言制止……不過告訴大太太一聲,也是兩面討好的事。

  她就略微露出了一絲委屈。

  這倒並不是裝出來的。

  七娘子不是聖人,平白無故被這麼對待,任誰都不會多高興。

  大太太看在眼底,倒不由得一笑。

  究竟還是個孩子,就算再沉穩,也有忍不住的時候。

  「鳳佳身份高貴。」她安慰地拍了拍七娘子。「又很得宮中貴人的歡心,自小出入宮闈,養就了一副目下無塵的高傲脾氣。」

  以許鳳佳的身份,看不起楊家的幾個庶女,也情有可原。

  平國公許家這樣的天潢貴胄,不是宗室,勝似宗室,自從開國以來,代代坐擁重兵,大秦的權貴雖多,但能和許家別苗頭的,卻是寥寥無幾。

  許鳳佳又是唯一的嫡子,鐵打的小公爺,只要他不弒君弒父,將來這滔天富貴,穩穩就落到手裡……往來的也都是未來的人中龍鳳,又有身份,又有才華。

  哪裡會看得上楊家這幾個小姑娘?

  七娘子垂下頭,細細地道,「小七知道……以表哥的身份,九哥能和他交好,將來必能得到助益的。」

  楊家和許家不一樣,許家是世襲武將,沒有什麼大差錯,富貴是跑不了的。

  楊家卻是考出來的文官,大老爺的身份或許能給九哥一些助力,但將來宦海沉浮,也還要靠九哥自己的人脈。

  不要說許鳳佳只是小小為難她,就算是大大地為難七娘子,恐怕大太太都會裝作沒有看見。

  大太太就滿意地點了點頭。

  七娘子就是識大體。

  「其實。」她若有所思地皺起了眉頭,「鳳佳平時雖然性子高傲了一些,但在親戚面前,一向是很敷衍得過去的,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孩子到了蘇州,居然改了做派。」

  七娘子就挑起了眉頭,靜靜地等大太太說下去。

  「說起來,他這次下蘇州,也透著三分的古怪。」大太太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和七娘子談天。「以他的身份,長年累月不在京裡,是要驚動皇上、皇后的。」

  七娘子倒也聽說了,許鳳佳是太子伴讀的事。

  許鳳佳雖然桀驁不馴,但平時顯然也不會荒唐到哪裡去。

  否則帝后也不能放心讓他做太子的陪讀。

  明知道許夫人要在江南呆上好幾個月,他卻還是偷溜出來,跟在母親身邊。

  許夫人又只是呵斥了幾句,就順水推舟,把兒子帶下了江南。

  完全可以在近處港口把許鳳佳放下,再遣人回京報信,接許鳳佳回去的。

  一到江南就四處求神拜佛……

  古代不同於現代,在這個蒙昧的時代裡,神佛之說深入人心,不少人有了心事,都願意在神佛之前祈禱。

  許夫人很明顯就是有了心事。

  再結合五娘子的那幾句話,這心事只怕和許鳳佳也有一定的關係。

  七娘子就知道自己該怎麼回答了。

  「許家家大業大。」她輕聲說。「平國公前幾年又一直在外征戰……想來,許家也是一本爛賬。」

  大太太眉宇間不由自主就帶上了絲絲的笑意。

  人就是這樣。

  大太太自己心裡煩心事多,雖然嘴上不說,但聽到許夫人也過得不好,自然會感到舒心。

  七娘子就當做沒有看到。

  「不過母親在京裡也有幾個月了,恐怕知道得要比小七更多。」她委婉地道。

  七娘子再能耐,也只是個孩子,又常年住在蘇州,對京城親戚家裡的事,肯定並不瞭解。

  「我也只去平國公府拜訪過一次。」大太太搖了搖頭。「許家這樣的門第,底下就算都爛成一團了,面子上也都還是過得去的。」

  不要說別人,就是楊家,平時大面上也都是和和氣氣的,真正的交鋒都在暗處。

  七娘子就點頭笑了笑,沒有說話。

  大太太不免有些尷尬。

  巴巴地叫七娘子來,只是問兩句許家的事——七娘子還根本答不上來,有點小題大做了。

  「你三姨一直想把五娘子說給鳳佳。」她不免就透露了內幕消息。「不過……」

  如果許夫人與許鳳佳母子在許家的地位並不穩固,大太太當然不想把女兒嫁去吃苦。

  七娘子有些吃驚地挑起了眉毛。

  旋即又鎮定下來。

  雖然沒有和未出嫁的女兒商量這種事的道理,但大太太身邊能依靠的人沒有幾個,大老爺又和她離心,恐怕,也是實在找不到人商量了。

  不過這種事,並不是她可以隨便插嘴的。

  「五姐才十歲嘛!」她笑著說,「哪有這麼早說親的。」

  大秦的女兒,一般都是十四五說親,十七八出嫁。

  大太太也沒有指望七娘子在這事上給她出什麼更好的主意,就點了點頭,心不在焉地附和,「都小了些。」

  想了想,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

  「你父親這陣子是認真和正院鬧上生分了。」

  七娘子就品出了大太太語氣裡的沮喪。

  這才是大太太找她來的真正目的吧。

  以大太太的性子,恐怕很難低頭向她這個小小的庶女問計。

  只看大太太因為二娘子藏起九哥,讓她在許夫人面前露怯的事大發脾氣,就知道她的性子。

  除非被認作是真正的自己人,否則,她都不會願意在七娘子跟前示弱的。

  七娘子就不由自主地也跟著歎了口氣。

  初娘子是被大太太親手養育起來的,兩人當然不會有隔閡。她是大太太帶起來的第一個孩子,論情分,和親生的也差不了多少。

  自己就不一樣了,長到七歲才進了正院……這份先天的母女親情,是想都不要去想了。

  那就只好日積月累,積少成多了!

  但,並不是一味顯示自己的聰明與世故,就能博得大太太的歡心的。

  又要力求表現,又不能過了火弄巧成拙……

  每次被大太太叫來說話都好像在過淘汰賽,要揣摩對手的心思,更要揣摩大太太的心思。

  真累。

  「是為了二姐的嫁妝吧!」

  她沒有裝糊塗。

  大太太既然難以啟齒,那就讓她來說吧。

  大太太果然鬆了口氣。

  總算不用親自承認這難堪的事實了。和小七說話,總是很輕鬆。

  「沒有見過這樣下作的人!」禁不住發了幾句牢騷。「錢是我的錢,女兒也是他的親女兒,多給一些,就撂臉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成天就會算計正院的這點陪嫁。這還好三姐是不在家,否則我的臉也不知道往哪擱了。」

  不需要努力什麼,七娘子都是一臉的不齒。

  嫁妝是大太太的私有財產,就算愛往水裡丟,大老爺也不好說什麼的。

  無非就是當年花老婆的錢花出了癮頭,花出了理直氣壯,硬生生把正院的私房當成了他自己的私房。

  「孫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她態度鮮明,「再說,二姐也不是沒有妯娌……」

  孫家次子、三子,也都說了上等的人家為親。

  大太太頓時就覺得找到了知己。

  「是啊!娘家遠在蘇州,幾個舅舅又都是忙人……手底要再沒有一點錢,在孫家怎麼說的上話。」她神色有些激動。「也不是我偏心親生的,初娘子的夫家,也就是那麼多田土,再陪得多了,是她嫁過去,還是李家來入贅?有多大的肚子,才能吃多少東西……」

  從大太太的話來看,恐怕大老爺是在三娘子的嫁妝上和大太太爆發了衝突。

  七娘子不由得凝眉不語。

  這事透著古怪。

  大宅院裡,沒有不透風的牆。大太太對她透出三娘子親事有變,都有一個多月了。

  就算大太太只告訴了自己,大老爺也總該把這事告訴四姨娘一聲吧?怎麼到了現在,四姨娘還是一心衝著嫁妝使勁。

  她就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父親對四房的偏寵,我們也是看在眼裡……怎麼這麼大的事,也不私底下和她透透風。」

  大太太就冷笑了起來。

  「你當他是真寵愛四房?」

  到底是多年夫妻,談到大老爺,大太太是胸有成竹。

  七娘子流露了幾分不解。

  大老爺對四房難道還不夠特別?

  「這內院的大事小情,怎麼都是我這個做主母的在管,」大太太的聲音有些飄渺。「內院要是太寧靜了,他心裡就不舒坦。」

  大老爺雖然有楊家做後盾,但他們這一支和本家相隔千里,從前的關係也說不上多密切。

  妻強夫弱。

  不扶持起四姨娘給大太太找點麻煩,大太太難免就要頤指氣使,以勢驕人了。

  七娘子一時說不出話來。

  大老爺的擔憂,絕非無的放矢,只看大太太對九姨娘的態度,就知道她不饒人的性子。

  又是在微時帶了大筆的嫁妝過來的……

  世界上有嚴嵩,也有大老爺這種人。

  「不過,說到兒女親事麼,做主的怎麼都是我這個主母。」大太太點到即止。

  七娘子已是露出了明白的神色。

  四姨娘前一段時間敢於陽奉陰違,不過是看準了大太太要離家拜壽,她的機會要來了。

  現在大老爺為了自己的利益,重新讓三娘子的婚事回到了原點,但大太太短期內卻沒有出門的道理了。

  四姨娘當然要放下架子悉心服侍大太太……明面上是決不會再和大太太作對了。

  到時候大老爺該找誰給大太太上眼藥?難不成是連子嗣都沒有,身若飄萍的浣紗塢三姐妹?

  她與大太太交換了一個眼色,卻沒有多議論大老爺的動機。

  夫妻之間的事,輪不到外人置喙。

  「既然母親心裡有數,小七也沒有什麼別的好辦法,就讓四房再得意一番吧。待三姨帶著二嬸上京了,便把消息放出來,四姨娘自然知道怎麼行事的。」她垂下眼簾,把話題繞回了四姨娘身上。

  說到二太太,大太太又煩躁了起來。

  七娘子提到二太太,當然不是無的放矢。

  儘管二太太是一臉悔改的樣子,但大太太心裡怎麼能貿貿然就信了她?

  她和四姨娘之間的利益同盟,才剛瓦解沒多久,就因為三娘子的親事,又回到了可以聯手的情況下。

  二太太不走,大太太還真不敢打破四姨娘的美夢。

  「你二嬸前幾天派人來傳口信,說是今年二叔要回來過年,恐怕要等過了年再上京!」她略帶煩躁。

  七娘子就皺起眉頭。

  事關九哥,在這幾件事裡,七娘子當然最關心二太太的上京日期。

  沒想到二老爺居然使出了拖字訣。

  他身為翰林,常伴君側,哪裡能擅離職守,回蘇州過年?

  二娘子臘月又要在京裡成婚,肯定要住在二老爺府上……這就又耽擱了時間。

  再說,二房還有三位少爺,幾個庶女在京中生活,回家過年帶不帶回來?帶回來了,還是只過個年就回去?這也未免太折騰了些。

  若是幾位堂兄被留在蘇州,那就又要生出無數的事來了。

  在這一瞬間,她就品味到了大太太的心煩。

  內外交煎,一日逍遙都沒有。

  大太太看著七娘子臉上掠過的陰影,心裡倒是舒坦了不少。

  人就是這樣,要是知道了還有第二個不舒服的人,自己的這點難受也就不算什麼了。

  「算了,也只能見招拆招。」她歎了口氣。「要緊的是把二姐平平安安送出門,別的事,回頭過完年了再料理。」

  七娘子點了點頭,不免關懷,「方纔可是孫家的婆子來請安?」

  「嗯,說是孫大少爺再過幾天也就到蘇州了。」大太太知道,孫家婆子才走,七娘子未必能收得到消息,「我把嫁妝單子遞過去了。」

  原來是遞了單子。

  七娘子恍然。

  單子上寫了纖秀坊,那就是一定要陪出去了,在這件事上,大太太是不想再和大老爺磨嘰了。

  她欣然一笑,就起身道,「那小七告辭了。」

  大太太笑著點了點頭,又叮囑,「這事別告訴你二姐。」

  以二娘子的性子,要是知道自己的嫁妝惹得父母紛爭,恐怕寧可不要那幾間鋪子。

  七娘子莞爾一笑,「母親儘管放心,小七雖然笨嘴拙舌,卻也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兩個人話語間已是帶上了不少隨意。

  大太太也被逗笑了,「死丫頭,和我謙讓什麼。」便帶著笑目送七娘子退出了西裡間。

  王媽媽一直未曾說話,此時才低頭上前為大太太換茶。

  「這孩子……」大太太低喃。

  王媽媽心頭一緊。

  正院的這幾個兒女,說來也就是七娘子和她最有交情。

  那一日幫著說情的事……王媽媽是一直記在心裡的。

  雖然以她的身份,也幫不了七娘子什麼,但總是情不自禁就多了一份關心。

  「我看倒是個好的。」她笑著開了口,「年紀這麼小,就七竅玲瓏的,再長大一點,您就省心多了。」

  大太太卻沒有想到這事上。

  「我是在想。」她若有所思地道,「這纖秀坊,按理該是留給九哥的產業……小七就一點都不惦記?」

  王媽媽沒有答話,這話,她也不好答。

  「就算小七不惦記,也拿不住九哥會不會惦記……」過了一會,大太太又緩緩地加了一句。「鳳佳對七娘子無禮的事……就是九哥告訴立春的。」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8 04:25 PM

49、拜訪

  王媽媽頭皮發炸。

  九哥是大太太親手自襁褓養育成人的。

  二娘子和五娘子,就是他的親姐姐。

  楊家還有這麼大一份家事……少了纖秀坊,以九哥的性子,恐怕連眉毛都不會動一下。

  七娘子又是九哥的親姐姐,知道表少爺欺負她,當然要和大太太說一聲,這也不是什麼大事……

  大太太也未免太多疑了吧。

  大太太也自失地一笑。

  「我也是被二叔嚇怕了!」她多少有些自我寬慰的意思,「當年也是一樣和和氣氣把他帶到大,現在……」

  王媽媽就陪著大太太歎了一口氣。

  梁媽媽笑瞇瞇地進了裡間。

  「奴婢先頭看見孫家婆子出去。」她站到了大太太身前,「想是姑爺有了消息吧?」

  「嗯,嫁妝單子已是遞出去了!」大太太點了點頭。

  梁媽媽就掩唇一笑。「那三娘子倒是白費了心機了。」

  幾個人都看著梁媽媽,等她說下去。

  梁媽媽解釋,「三娘子見天往幽篁裡跑……」

  為的還不就是那張嫁妝單子?

  就算看不到單子,看看二娘子身邊的物事也好。雖然大部分嫁妝都擺放在庫房裡,但貴重的金銀首飾,自然是收在二娘子身邊的。

  大太太不由得有些生氣,「她也未免太貪了些,四房到底是怎麼教導女兒的,一點大家小姐的氣質都沒有。」

  嫡庶有別,二娘子又說了這麼好的親事,嫁妝是肯定要比三娘子豐厚的。

  但三娘子也得先看看二娘子到底是得了多好的東西,才好向大老爺開口討要。

  梁媽媽和王媽媽對視一眼,搶著附和起來。

  大太太數落了一會,也覺得沒意思,就收了話頭吩咐梁媽媽,「你親自到幽篁裡去,看著她們把嫁妝封好了上檔上冊,運到小庫房裡。」

  「恐怕沒有空地了。」梁媽媽面露難色。

  大太太不由一笑——小庫房裡的東西多都快放不下了……就說明她的私房多。

  沒有女人會不喜歡攢私房的。

  她的語氣就柔和了起來,「擠一擠安頓一下吧!沒有多久,也要運到京裡去了。」

  梁媽媽笑著應了是,就轉身出了屋。

  王媽媽看在眼底,心下暗羨。

  她就是學不來梁媽媽的八面玲瓏。

  正這樣出神,大太太又吩咐她,「你去溪客坊約束一下三娘子,孫家人馬上就要到了,到時候來來往往,都是客人,她再失禮人前,到時候還真沒法說親了!」

  這說的是三娘子去幽篁裡的事,也說的是在李家人面前失禮的事。

  王媽媽就肅容應是,出了正院。

  大太太就空閒了下來。

  她仔細地打量著自己的手。

  這是一雙白皙嬌嫩的手,儘管主人已經上了四十,但手背依然平坦光滑,不露絲毫老態。

  又想到了四姨娘的纖纖玉指……一時就微微冷笑了起來。

  小七說得對,就讓她再得意一些日子吧,現在的得意,到了將來,都會化作說不出的苦澀……

  把王媽媽派到溪客坊唱黑臉,為的倒不是真要約束三娘子的行為,不過是把戲做到十分罷了。

  大太太淡淡地笑了起來,旋即又有些不捨。

  二娘子出嫁後,恐怕家裡就要冷清了。

  五娘子是不中用的了,天生就的倔強古怪……在內宅的事上,她只是個學生,還不能做大太太的參謀。

  立春輕手輕腳地進了屋,手中還端著果盤。

  「讓人到餘杭去問問初娘子的身子。」大太太隨口吩咐,「我上回在銅觀音寺求的平安符也一併送過去吧!」

  二娘子的婚事就在眼前,大太太還惦記著初娘子。可見,是真心疼愛這個庶女。

  立春垂下眼,輕巧地轉身又出了屋子。

  大太太就目送著她的背影。

  立春穿著淡紅色小襖,水綠綢褲外繫著淡綠色的裙子……行動之間,腰臀扭擺,窈窕輕靈。

  真是個可人兒!

  大太太一時又想到了七娘子的話。

  她的眼神漸漸地深沉了下來。

  身居主母之位,用人也是門學問。梁媽媽、王媽媽、藥媽媽、曹嫂子……六娘子、七娘子,還有手底的這些丫鬟,都要擺在合適的位置上,才能發揮最大的功效。

  立春也是一樣。

  該怎麼用她才好呢?

  梁媽媽帶著笑,又進了屋,「已是都安頓好了,只等著運到船上去。」

  大太太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你說……二老爺屋裡,是不是該添幾個人了。」她隨口問。

  梁媽媽一下就怔住了。

  #

  過了幾天,幾個小娘子連上午的學都不去上了。

  雖然婚禮要到京城去辦,但到底是楊家的喜事,江南一帶叫得上名號的人家,主母能親身來拜訪的也都來了,不能來的,便打發管事婆子來送禮,大太太不免也要應酬一番,收了禮,再請幾個庶女出來見見人。

  這樣露臉的事,當然不會有溪客坊兩位姑娘的份。也就苦了五娘子、六娘子與七娘子,六娘子乾脆就在西偏院坐了,有人來訪就與七娘子一道出去見客。

  「好像賣笑的姐兒似的。」私底下悄聲對七娘子抱怨,「一聲令下,就得滿臉堆笑出去應酬。」

  七娘子大笑。「你要是不願去,就和三姐姐、四姐姐換吧!」

  「三姐姐是要定親的人,哪裡用得著出來應酬。」六娘子不以為然,「四姐那木頭一樣的性子,就是我願意換,太太都不許。」

  四娘子在人際往來上是差了一點。

  六娘子又問七娘子,「我也沒來得及問你,在光福的時候,你是不是和許家表少爺鬧了彆扭?」

  七娘子不免有些微微的詫異。

  這事怎麼好像人人都知道了似的。

  「怎麼?」她不動聲色地反問。

  六娘子不疑有他,「表少爺這幾次和你碰面,不都惡狠狠地盯著你瞧?好像要把你活撕了一樣,我想來想去,只記得在光福的時候,你好像和他在一塊說了說話!」

  七娘子不禁莞爾。「誰知道表少爺心底在想什麼,或許是覺得一直沒能捉弄過我,心底很不舒服吧。」

  六娘子也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是頗有幾分惆悵,「也不知道許夫人什麼時候動身回去,表少爺在,我都不敢蕩鞦韆了。」

  對六娘子來說,最大的煩惱莫過於此了。

  七娘子笑得眼睛彎彎。

  每次和六娘子說話,她的心情總是不錯。

  「他現在多半都呆在五姐的院子裡,倒很少到園子裡去。」她安慰六娘子。

  六娘子就抿著唇,露出了幾分笑意,「表哥和五姐倒是要好!」

  許鳳佳和五娘子的確很有交情。

  少了許夫人,最近又很少上課,五娘子就成天往余容苑跑,找許鳳佳玩耍,連九哥都大受冷落。

  許鳳佳也經常到東偏院找五娘子說話。

  兩人儼然有幾分青梅竹馬的樣子。

  「他們兩個年紀相近,又是嫡親的表兄妹。」七娘子含蓄的說,「彼此親近些,也沒有什麼。」

  六娘子就只是笑,也不肯再說下去。

  雖然年紀小,但有些話也是不能隨便出口的。

  許夫人對五娘子格外的疼愛……許鳳佳和五娘子之間格外的默契,大太太對許鳳佳的看重,都可以理解出好多重意思。

  不過這種事,一天沒有定下來,就算看出了端倪,最好也是裝聾作啞,否則又是一場麻煩。

  六娘子和七娘子都懂得這裡頭的道理。

  正說閒話,正院又來人請兩人去堂屋見來問好的王太太與張太太。

  王家在江南經營多年,當然有族人在蘇州生活,這位王太太的夫君排行十七,身屬王家六房,和福建布政使王光勉所屬的三房倒一向走得不是很近。十七老爺也未曾出仕,只是仗著祖上蔭余的幾百頃田地、少許生意並王家的名頭,成日裡風花雪月吟詩作賦,在江南倒也有些文名。和江南大儒張唯亭很有交情,兩家常來常往,大有通家之好的意思,連上門拜訪,都是聯袂而至。

  張唯亭雖然沒有功名在身,卻是名滿天下的江南才子,出身又很高貴,連大老爺都不敢怠慢,因此雖然這兩位太太沒有誥命,但大太太還是滿面笑容,又親自叫了五娘子、六娘子和七娘子出來拜見長輩,在下首陪坐說話。

  王太太就撿起了方纔的話題,「自從進了九月,廣州一帶就全都斷了貨,現在通江南也就是廣西還有出產一些,也都不是好貨色。」

  大太太和張太太都聽得很專心。

  「合浦年年都要出幾萬兩的貨,今年卻只聽說珠王牛家出了三百兩就再也沒有了。」張太太也道,「想著以楊太太的性子,二娘子的嫁妝必定是早就備好了珍珠,不過是隨便一提罷了。」

  大太太含笑點了點頭,「倒是幾年前就在留意了,現在合浦珠年年都在漲價,倒是早買不如遲買。」

  「楊太太精明。」王太太又沉吟,「也不知道平國公夫人身邊缺不缺南珠……」

  「三姐恰好也是今早從光福啟程回府。」大太太就笑了,「怕是這前後也就到家了,到時候自然要見面說話,王太太不妨自己問她。」

  王太太多少有些尷尬,就沒有接大太太的話頭,而是笑著打量了七娘子一眼,「這孩子倒是和楊太太身邊的四少爺有幾分相似。」

  九哥其實行四,不熟悉的人家,都以四少爺呼之,只有李太太這樣親近的長輩才叫九哥。

  王太太不知道七娘子是九哥的雙生姐姐,所以才有這麼一句。

  大太太稍稍有些不自然,卻仍是笑道,「這是九哥的雙生姐姐,前幾年一直在生養的姨娘身邊侍疾,今年才進正院來養活。」

  對外,大太太一直是這個說法。

  王太太就誇大太太,「真是慈母。」又笑瞇瞇地問六娘子,「今年幾歲了?」

  五娘子臉上就露出了少少的不快。

  張太太看在眼裡,也就誇起了五娘子,「生得越來越明艷了。」

  場面一時是一團和氣,大太太也說了京裡的見聞給兩位太太聽,又問張太太,「今年置辦了多少田土?」

  張太太笑瞇瞇地掩口,「見笑了,我家那口子一喝了酒,什麼都做得出來,手裡有些餘錢,就要置辦了田土把地契藏好了,才能安心。」又道,「不過是多置了四五十頃罷了,如今江蘇的田土也貴,倒是福建一帶,大有賺頭。」

  她們主母說起家裡的事,自然都是一套一套的,女兒家們哪裡聽得進去,五娘子枯坐無聊,坐立不安的,大太太看在眼裡倒不由好笑,溫言道,「都下去吧!」

  王太太還問大太太,「四少爺得閒了,也出來見一見,上次要見他,偏又病了,倒有一年沒見了。還有三姑娘……聽說也出挑得越發好了!」

  「他在園子裡玩呢,這就派人叫去。」大太太就好像沒聽到王太太的後一句話,「還有許家的表少爺也在家,請出來見見?」

  王太太和張太太對視了一眼,王太太才要說話,五娘子卻是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就先起身給兩位太太行禮。

  六娘子和七娘子也只好跟著起身出了正屋。

  六娘子就問五娘子,「姐姐做什麼去?」

  「表哥閒坐無聊,先到了我屋裡和我打雙陸,一局才打到一半呢!」五娘子的雙陸卻是打得好,又邀六娘子,「你也來打?」

  六娘子轉了轉眼珠,道,「我打得不好,又有些倦了,還是回小香雪去睡一會吧。」

  五娘子也不在意,便先進了東偏院,六娘子方才扯了七娘子,興沖沖地道,「走,到小香雪蕩鞦韆去!」

  神采飛揚,顧盼有神,哪裡還有絲毫倦意?

  七娘子忍俊不禁,想著也有多日沒進百芳園,就點頭笑道,「悄悄的,別被五姐看到了,倒埋怨你推脫。」

  六娘子轉了轉眼珠,不以為然,卻也沒有多說什麼。

  身在正院,還是謹言慎行為好。

  兩人進了百芳園,正好看到九哥身邊新來服侍的小丫鬟從園子裡出來,手裡還拿了一捧菊花。

  七娘子就隨手拉了她笑道,「你去西偏院和白露姐姐說一聲,就說我和六娘子進小香雪去蕩鞦韆了,到晚飯時分再進院子裡。」

  小丫鬟忙福身應是,「這就去帶話。」

  六娘子看著她進了正院,才問七娘子,「是新提拔上來服侍九哥的?」

  「嗯,也是正院執事的女兒。」七娘子點了點頭。

  九哥身邊的差事,是楊家最好的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眾人都爭著送人進來,這丫鬟看著雖然普通,身後卻說不定有好幾個靠山。

  六娘子就格外看了那小丫鬟一眼,「叫什麼名字?——倒是和藥媽媽有幾分相似。」

  「就是藥媽媽的外孫女。」

  兩人一頭說話,一頭過了萬花溪上的小橋。

  迎面恰好遇到了三霞中的一個。

  「哎,是六姑娘、七姑娘。」笑盈盈地招呼。「七姑娘難得進百芳園!」

  七娘子留神打量,也沒看出這是哪個霞,只好胡亂點了點頭,笑著道,「進來蕩鞦韆。」

  「九哥也在裡頭採花。」三胞胎就指點給七娘子看,「就在朱贏台左近。」

  正好先頭那小丫鬟又進了園子,急匆匆地和七娘子對撞上了,「七娘子可曾看到九哥?大太太找。」

  這下倒是撞上了,三胞胎笑著給小丫鬟指了方向,六娘子和七娘子一路說話,進了小香雪,你推我,我推你,蕩起了鞦韆。

  六娘子蕩得高高的,上半身都出了院牆,銀鈴般的笑聲灑遍了梅林。

  半晌,兩個小姑娘肩並肩坐在鞦韆上講悄悄話。

  「太太又派人給大姐姐送東西去了。」六娘子眉眼彎彎,「大姐姐也有七八個月的身子了吧!可惜不好過來送二姐出門子了。」

  「太太看大姐倒真是如珠似寶。」七娘子不禁也有些感慨。

  六娘子就含笑看了看七娘子。

  「看你也不會差的!」她笑嘻嘻的道。

  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不過,我倒寧願在小香雪住著。」六娘子又自言自語,「雖然比不上正院,但小香雪也不差。」

  七娘子就望向了倚著迴廊,和丫鬟說話的七姨娘。

  遠遠的,只能看著七姨娘的輪廓,她微微地低著頭,秀麗的臉龐上一片笑意,在午後溫煦的陽光裡,透出了深深的靜謐。

  七娘子忽然就羨慕起了六娘子。

  在深宅大院裡,能擁有一塊小香雪一樣的地方,不能說沒有福氣。

  她正要說話,就聽到了遠處傳來了一聲驚惶的叫。

  倒像是三姐妹的聲氣。

  七娘子和六娘子都怔住了。

  浣紗塢的三姐妹,一向是安安靜靜。現在連小香雪都聽到了她的聲音……

  七姨娘也站直了身子。

  「去問問怎麼回事。」院子裡傳出了七姨娘低柔的聲音。

  大雪就笑微微地出了小香雪,繞進了假山。

  六娘子和七娘子也失去了興致,兩人一起進了院子。

  「也不曉得出了什麼事!」六娘子咕噥。「正院裡還有客,若是鬧大了,太太覺得沒了面子,又要發火了。」

  七姨娘就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神色自若,就好像沒聽到六娘子話中的僭越。

  「百芳園裡的聲音,恐怕是傳不出去的。」七姨娘就慢悠悠地道,「怕是也沒有什麼大事吧!」

  浣紗塢這三姐妹一向很得寵,就算是四姨娘見了也要客客氣氣的,還有誰會找她們的麻煩?

  六娘子也就釋然,拉著七娘子,「總在你屋裡蹭吃蹭喝的,今日也在小香雪吃些蘇式點心。」

  大太太是北方人,曹嫂子當然也更擅長做北方菜,百芳園裡住的卻都是南方佳麗居多,大廚房裡也是蘇州廚娘當值,因為要侍奉大老爺,手藝並不下曹嫂子,有幾味點心也是江南有名的。

  七娘子也就跟著六娘子進了屋,一邊賞鑒著六娘子的繡活,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嗑起了玫瑰瓜子。

  沒過一會兒,大雪倉皇的腳步聲就響進了院子裡。

  「過去的時候人已經散開了,只看到地面上淌了些血!雖不多,卻也怕人!」她氣喘吁吁,「聽幾個婆子說,好像是表少爺鬧出了什麼事。」



50、生變

  此時的正院卻是一片陰霾。

  「怎麼會鬧出這樣的事!」大太太難掩驚愕,「可傷到哪裡了?」

  「掙扎中割破了臉頰!」王媽媽一臉的焦慮,小心地看了看屋外,「大夫還沒到,我們也不敢亂動,就是稍微清理了一下傷口,孩子已經是嚇得暈過去了!」

  大太太滿心的煩躁,「身邊跟著的都是死人?表少爺要上去作弄,也不會攔一下!」

  王媽媽只是苦笑,不敢作答。

  大太太歎了口氣,驀地就站起了身。

  鳳佳這孩子在楊家的氣焰,她也不是不知道,就連許家自己帶來的幾個丫鬟,都不敢逆了鳳佳的脾氣,更別說楊家的下人了。

  「七娘子也是的!怎麼就不知道跑!」她不禁又埋怨了一句。「這女孩子臉上帶了傷,還怎麼說婆家!」

  王媽媽一凜,「已經派人去請了歐陽神醫……」

  歐陽家的回春露號稱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對刀傷也有奇效,只要救治得當,未必會留下疤痕。

  大太太臉色稍緩,「這事就先交給你了!」

  王媽媽臉上雖有些苦澀,更多的,卻還是興奮。

  這事雖然難辦,但正因為如此,也是誇耀能耐的好機會。

  「鳳佳呢,現在人在哪裡。」大太太又想起來問。

  「已是派人去余容苑找老媽媽了。」王媽媽抿了抿唇。

  許夫人沒有把老媽媽帶在身邊,而是留在了余容苑。

  現在出了事,楊家也不方便出面約束許鳳佳,自然是由老媽媽出面來得妥當。

  大太太只是點了點頭,便出了東裡間,笑盈盈地重新踱進了西翼。

  「怠慢兩位太太了!」她臉上雖然還帶著少許心事,但唇邊的笑卻很自然。

  王太太和張太太就對視了一眼。

  都是大戶人家的主母,就算沒有楊家的富貴,王太太和張太太卻也不是見識短淺之輩。

  正說得興起,王媽媽進來和楊太太嘟噥了幾句,楊太太就道了罪,起身出了見客的屋子。

  這大宅大院的,哪一天沒有幾件見不得人的事。

  誰都有誰的難處,大家互相給個面子,遮掩過去也就完事了。

  兩個太太就都笑著說,「不要緊,本來也該告辭了,耽誤了楊太太的功夫!」

  張太太就吩咐侍女遞了禮單過來,「給二娘子添妝。」

  王太太也忙如法炮製。

  大太太虛留了留,見兩位太太去意甚堅,也就只好領了情,「日後必定親自上門致謝。」

  又送張太太、王太太出門。

  丫鬟們往來穿梭,雖然沒有露出異色,但只看片刻前還幽幽靜靜的正院忽然多出了這麼多人,就知道楊家是出事了。

  兩位太太不動聲色,上了二人抬的小轎。

  大太太目送她們相繼出了夾道,才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臉色頓時垮了下來。

  「到底怎麼回事!」她恨恨地跺了跺腳。

  臉上已是失去了一貫的從容。

  立春正好從百芳園出來,連忙上前攙扶住了大太太,「太太請息怒!」

  大太太歎了口氣,就稍微緩下了語氣,「人怎麼樣了?」

  立春臉上閃過了一縷憂色,「奴婢趕到的時候,浣紗塢裡慌亂一片,只遠遠看到七娘子在榻上躺著,也不知道是暈過去了,還是睡過去了。」她又加了一句,「血倒是已經止住了。」

  大太太稍微放寬了心。

  七娘子是九哥的雙生姐姐……如果因為鳳佳的頑皮出了什麼大事,將來九哥面對鳳佳,心中肯定留有芥蒂,鳳佳也未必好意思和九哥來往,楊家和許家十幾年後,就要漸行漸遠。

  只要血能夠止住,這事就不算太大,就算臉上留了疤痕,以楊家的門第,還怕找不到人家?

  她就扶著立春往百芳園裡走。

  「這事到底是怎麼鬧的,弄清楚了沒有?」一邊走,一邊問立春。

  立春眼神一閃。

  「當時情況很亂!」她直言不諱,「表少爺身邊也沒有下人……恐怕除非七娘子醒來,或者表少爺開口……」

  大太太就歎了一口氣,又掃了東偏院一眼。

  五娘子當時不會在鳳佳身邊吧!

  她一向不大喜歡小七,要是一個擰勁,鬧得脾氣上來了,慫恿鳳佳做下這樣的事,也不是沒有可能。

  應該還不至於荒唐到這個地步!

  大太太在心底念叨了幾句,才勉強安下神來。

  「五娘子呢?也在七娘子身邊嗎?」

  立春猶豫了一下,「事發時就在一邊了,好像還是五娘子一起張羅著把七娘子送到浣紗塢去的。」

  大太太心底一個咯登,腳下差點沒有站穩。

  事情鬧得這麼大,四姨娘就算現在不知道,日後終究是會抓到一些小辮子的。

  正好見到白露出了西偏院,大太太就招手讓她過來。

  「去找你乾媽,讓她到各房傳話,沒有我的吩咐,一個下人都不許放出來!」

  白露面色一白,咬住了下唇。

  七娘子出事,她這個大丫環難辭其咎,這時候,更應該到浣紗塢候著。

  但大太太也沒有收回成命的意思。

  她只好領命行事,轉身匆匆離去。

  大太太不由得又煩躁起來。

  「這個死丫頭!」

  立春低眉順眼,不敢多說一句話。

  遠處又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老媽媽的聲氣。

  「一兩百年的面子,一夕就給你丟光了……許家什麼時候出過這樣胡鬧的少爺?夫人知道了,只怕傷心得都要厥過去了!」

  大太太和立春不約而同立定了腳步,轉身看向了老媽媽。

  老媽媽訓斥的當然是許鳳佳。

  許鳳佳還是今日穿出來見客的錦雞紋連環葫蘆藍直綴,頭髮卻有些凌亂,衣服上也多了些褶皺與血痕……他的神色也隱隱帶了不安與沮喪,右手還包了塊白布。

  大太太臉色就是一白。

  許家以武傳家,子孫世代習武,時常領兵作戰。

  萬一七娘子在掙扎的時候傷到了許鳳佳的右手,以後他還能不能握劍練武……萬一不能,許鳳佳的前途豈不是毀於一旦?

  「這個死丫頭。」

  她又喃喃了一句。

  不過,許鳳佳雖然十分沮喪,但雙眼有神,面帶血色,並不像受了重傷的樣子。

  大太太心下稍寬。

  見到大太太,老媽媽頓時臉色一肅,搶前幾步就跪了下來。

  「老奴未能善盡勸導,以至於出了這樣的事……請姨太太責罰!」

  許鳳佳也單膝點地,垂下了頭。「外甥魯莽,給四姨添麻煩了……」

  老媽媽就恨鐵不成鋼地橫了他一眼,連磕了幾個響頭,「家教無方,請四姨太太恕罪!」

  大太太正要說話,前院又進了兩個婆子,面上猶自帶著笑。

  「……三姨夫人才進了大門,眼下正換轎子往余容苑去理衣,一會兒就來與太太相見。」

  大太太就苦笑了起來。

  又有人來回,歐陽老神醫到了。

  場面一時亂得不可開交。

  立春只好站出來,先把老媽媽和許鳳佳請起身,又派了省事的婆子,引歐陽老神醫進百芳園去,並傳話眾女眷迴避,大太太也回過神來,索性就帶著老媽媽和許鳳佳進了堂屋。

  許鳳佳面上也帶了不安之色,頻頻向外張望,大太太看了,倒有幾分好笑,溫言道,「不要緊的,不過是玩鬧時出了些差錯罷了。」

  頓了頓,終究是什麼都沒有問出口。

  老媽媽看在眼裡,神色便一點點地鬆弛了下來。

  不過是個庶女……傷口也不很深,想來,讓少爺多賠幾次禮,事也就揭過去了。

  不至於讓楊、許兩家生了嫌隙。

  三姨太太連事情的經過都不想追問,看來,是要把這件事含糊過去了。

  也好!

  只是沒想到夫人回來得這麼巧,就怕夫人起了性子……

  才這麼想著,許夫人就腳步匆匆,進了正院。

  「四妹!」她神色肅穆,「七娘子沒有大礙吧?」

  「歐陽老神醫才進了浣紗塢……我們也不大方便進去,應該是沒有什麼大事。」大太太神色寬和,「三姐旅途勞頓,先歇一會,等那頭診治完了,再過去探七娘子。」

  許夫人大大鬆了一口氣,又立起眉,惡狠狠地瞪了許鳳佳一眼。

  許鳳佳面色端凝,雖有不安,卻不曾過分。

  堂內一時沉默下來。

  許夫人只是出神,面上閃過了萬千思緒,竟是喜怒參半。

  大太太看在眼裡,倒是有些不解。

  以許夫人的要強,鳳佳作出這樣的事,只怕早就暴跳如雷,喝罵起來了。

  怎麼不但沒有出聲,還隱隱現了喜色?

  大太太心裡就泛起了無數個泡泡。

  過了一會,二娘子也進了正院。

  「娘,三姨!」她面色沉肅,匆匆行了禮。

  又森然望了許鳳佳一眼,便坐到了大太太下首。

  歐陽神醫年紀雖然大了,但二娘子展眼就要出嫁的人,也不好貿然見到外男,只能進正院等消息。

  立春不斷出去打探,過了一盞茶功夫,便進來回話,「神醫已是為七娘子敷了回春露,現下被管事的接到外院奉茶。」

  大太太在心底歎了口氣。

  進外院,那這事也就瞞不過大老爺了。

  不過,這事鬧騰出了這麼大的動靜,本來也瞞不過誰。

  「過去看看吧。」許夫人已是起了身,又掃了許鳳佳一眼,暗地裡咬了咬牙,終究還是沒有說什麼。

  眾人就進了百芳園。

  許夫人一路都沒有說話,低著頭,不知在盤算什麼。

  #

  浣紗塢離正院很近,進了百芳園往左手邊一拐就到了。

  此時裡裡外外,圍滿了正院的婆子、媳婦,一地的凌亂。

  見到大太太,眾人都行禮請安,神色也還鎮定。

  大太太也顧不得搭理,幾個人匆匆進了屋。

  浣紗塢倒很寬敞,是兩層的小樓,樓上樓下都有七八間房與兩個花廳。一樓大花廳門口散了一地的白布,還有未撤去的帷幔,伯霞、叔霞、仲霞三姐妹在門□頭接耳,面上都帶著異色。

  見到大太太來了,三人都止住了話頭。

  「孩子就在裡頭!」三姐妹中的一個搶前為大太太帶路。

  人群圍滿了花廳裡頭的美人椅,隱約能見到七娘子的裙角垂落到了地上。不時有白布被拋下地面,上頭還帶了點點的血。

  五娘子就站在人群邊上,面色煞白。

  「娘!」她上前招呼。

  大太太橫了她一眼,沒有搭理。

  人群已是散了開來,露出了面色慘白、雙眼緊閉的七娘子,在華貴的裝束下,她顯得格外的孱弱。

  脖子上,還有未曾擦拭去的血痕。

  左邊臉頰上一道長長的傷口,上頭敷了淡黃色的藥粉,看上去很有幾分觸目驚心。

  幾個婆子正小心翼翼地往傷口上按細白布。

  大太太一見傷口,就是一陣的天旋地轉。

  這麼長的傷口,還只叫一點點?

  以後該怎麼說婆家!

  「歐陽神醫可說了,會不會留疤。」她乾澀地問。

  這要是留疤,以後就真沒法見人了!

  一時之間,大太太對許鳳佳也生出了幾許怨氣。

  「說是若好,能不留,若不好,也要留幾分。」五娘子回答。

  她望著七娘子的眼裡漾滿了歉疚。

  大太太再也忍不住,連聲歎息了起來。

  許夫人瞪了許鳳佳一眼。

  「孽子,孽子!」她語氣中也多了痛惜。

  小小的臉上多了這一道紅紅黃黃的傷口,格外有了幾分可憐。

  許鳳佳沒有吭聲,臉上卻也閃過了一絲後悔。

  「怎麼會鬧成這樣!」大太太脫口而出。

  鳳佳雖然頑皮,但也不是這麼不懂事的孩子。

  怎麼就鬧出了這麼大的事!

  「這次的事,是外甥的不對。」許鳳佳就老老實實,雙膝點地跪了下來,對大太太解釋。

  語調雖然低落,卻還平穩。

  他又掃了一邊的三姐妹一眼。

  五娘子欲言又止,許鳳佳便盯了她一眼。

  眼神嚴厲而陰鬱。

  「因出去見了王先生與張先生,張先生將新得的一柄倭鋼匕首送給了外甥。外甥拿著進了百芳園與五表妹一道玩耍,迎面看見七表妹過來,就想嚇她一嚇。」許鳳佳平淡地描述著,垂下了鳳眼,眼簾遮去了無限思緒。「不想七表妹膽子小,見到刀子就嚇得軟了,外甥一時倒是忘了手裡的刀,上前想要攙扶,七表妹又醒了,一個不巧……就出了這樣的事。」

  這是直認不諱地承認了他是肇事者了。

  大太太不由得就看了五娘子一眼。

  當時只有五娘子在場,除非七娘子醒來,否則都不會有第二個人證。

  五娘子也垂下眼,一時沒有說話。

  「小五?」大太太終於忍不住輕聲問。

  五娘子咬住唇,慢慢地抬起頭,眼中聚起了盈盈的淚珠。

  她又看向了七娘子,終於忍不住抽泣起來。

  「是我不好,沒有扶住七妹妹……」

  眾人都長歎起來。

  大太太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許夫人也埋怨許鳳佳,「臉上落疤,是一輩子的事,這要是有個萬一……你怎麼對得起七娘子?!」

  許鳳佳眼底掠過了一絲愧疚。

  「怎麼還昏迷著?」二娘子上前幾步,坐到七娘子身邊,握住了她的手,又扭頭問五娘子。

  五娘子年紀還小,良醫來診治的時候,可以不必迴避。

  五娘子搖了搖頭,臉上還掛著淚珠,「說是驚嚇過度……」

  二娘子臉色一沉。

  驚嚇過度,可大可小。被嚇成癡兒,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她正要說話,心頭一動,卻又皺起了眉頭。

  許夫人還在數落許鳳佳,「多大的人了,還不知天高地厚的……你叫我回京怎麼好意思把這話告訴你父親!割傷了自己的親表妹……你也真做得出來!」

  許鳳佳神色複雜地搖了搖頭,又掃了七娘子一眼。

  他咬了咬牙,「若是留了疤。大不了我娶她就是!」

  一語石破天驚。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竟是誰也沒有說話。

  屋外又傳來了立春訝然的聲音。

  「七、七娘子……」

  大太太不禁愕然,心念電轉之下,已是面白如紙,再仔細看了看榻上的「七娘子」,見那孩子身上穿戴的衣物,與七娘子今日早些時候所穿的襖裙截然不同,不由得心急如焚,一口氣沒有上來,兩眼一翻就暈了過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8 04:48 PM

51、春風

  七娘子才進了浣紗塢,就聽著了許鳳佳那句響亮的宣言。

  「若是留了疤。大不了我娶她就是!」

  她的心便往下直沉,一時間竟也站不穩了,卻沒有著急進去,而是與立春對了幾個眼色,低聲問,「九哥到底怎麼樣了!」

  立春才要答話,屋內卻又吵嚷起來,兩人一時顧不得說話,便進了花廳,只見三姐妹彎腰攙著大太太,又有人搬了圈椅過來,扶大太太在圈椅上癱坐了,哪裡還不知道大太太出事了?

  許夫人見立春進來,自顧自彎腰審視大太太的面色,頭也不抬,喝道,「立春還不快去請歐陽郎中回轉。」

  如今屋內大的大,小的小,不是不懂事,就是已亂了陣腳,許夫人的態度卻依舊沉穩,立春匆匆應了一聲,便轉身去了門外。

  許夫人又捏了捏大太太的人中,二娘子親自擰了一把毛巾來給大太太擦臉,歐陽大夫未曾回轉,大太太便嚶嚀一聲,睜了雙眼,一時卻還沒有說話的力氣,只是望著榻上的九哥發呆。

  屋內便靜了下來。

  許鳳佳已是面白如紙,望向九哥的眼神複雜萬分。

  二娘子面上一片空白,只是低頭服侍大太太喝水。

  五娘子看了看九哥,又看了看七娘子,淚水就如斷了線的珍珠般滾下來,只是到了這時,卻是誰也沒有心思搭理她了。

  許夫人咬著唇,陰沉地掃了七娘子一眼,又看了看九哥,歎了口氣,竟流露出了幾分失望之情。

  七娘子雖然留意到了許夫人的異狀,卻沒有多想,只是呆呆地望著九哥,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又見許鳳佳失魂落魄的樣子,一時也陷入了沉思。

  半晌,歐陽神醫方才進了屋,眾女眷頓時迴避不迭,又早有人搬了屏風來隔在大太太與他之間,也不過是把了脈,又開了幾劑寧神靜氣的湯劑罷了。大太太也漸漸歇了過來,有氣無力地謝過了歐陽神醫,又吩咐立春,「多封些車馬錢……」聲音中依然透了幾許虛弱。

  立春依言領了大夫出去,大太太又喘息了半晌,方才支起身子,看了看七娘子又看了看九哥,面露傷心之色,卻沒有說話。

  許夫人望了望許鳳佳,眼中不捨之色一閃而逝,下一秒卻是抬起手,又快又狠地摔了許鳳佳兩個耳光。

  「看你闖下的彌天大禍!」她的態度,儼然已經大改。臉上,也多出了無數怒火。

  事關九哥,就不是以七娘子出事的輕忽態度來看待了。

  古代的醫療條件不好,刀傷如果並發破傷風,是真的會死人的。

  受了驚嚇,要是從此就癡傻起來,該怎麼辦?

  就算眼下平安無事,九哥將來要進科考……臉上落了條大疤,恐怕未必能進得了考場。

  楊家偌大的家業,可就指著九哥一個人接手!

  許鳳佳垂下頭,「請四姨責罰!」

  語氣已是沉重了起來。

  大太太擺了擺手,氣若游絲,「也不是誠心的。」

  話雖如此,但話裡的勉強,誰都聽得出來。

  七娘子立在原地,禁不住擔憂地望著九哥,卻沒有說話。

  九哥忽然穿上女裝,梳起了辮子在百芳園裡遊蕩……這件事本身就有很多疑點。

  如果沒有度過這一關,什麼話都不必提了。

  但若九哥能好起來,大太太又怎麼會放過讓九哥受傷的人?

  她未必能動許鳳佳……許鳳佳也是許家唯一的嫡子。

  幫著九哥打扮的丫鬟,放任九哥獨自進了百芳園的看門人,甚至是和九哥生得很相似的自己,都可能成為遷怒的對象。

  七娘子歎了一口氣。

  大太太醒來後,二娘子卻鬆了一口氣,漸漸回過神來。

  許夫人還在數落許鳳佳,又勒令他給大太太賠罪。

  二娘子看了看魂不守舍的五娘子,就悄悄皺起了眉頭。

  許鳳佳到底是親戚,這件事如果真如他所言,也不是存心。萬一九哥……楊家就算對他有怨恨,也不會放到明面上來。

  五娘子當時在許鳳佳身邊,卻沒有及時阻止他拿刀戲弄「七表妹」。

  大太太還好,不會就此多說什麼。大老爺那邊,卻難保遷怒了……

  更何況,看剛才這幾個人的情狀,事情是不是像許鳳佳說得那樣,還難說呢。

  萬一,萬一劃傷九哥的人並不是許鳳佳,他就是一頂缸的……

  大太太也是目光閃爍,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

  許鳳佳乘眾人沒有注意,就扭頭看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扭過頭,不想和他對視。

  現在看到許鳳佳,徒增心亂。

  眾人正是各有心事的時候,外頭就傳來了男子說話的聲音。

  「是父親!」五娘子有些惶恐。

  許夫人沉思片刻,沒有起身迴避。

  大老爺一邊和王媽媽說話,一邊進了浣紗塢。

  倒是沒有先看九哥,而是幾步走到大太太面前,彎腰關切地相了相她的臉色。

  「沒有什麼大礙,晚飯後煎幾副藥喝了,也就沒事了。」

  大老爺的態度很從容,透著胸有成竹。

  五娘子、許鳳佳等小輩也就紛紛鬆了一口氣。

  大太太虛弱地笑了笑,「也沒什麼,就是胸口還有些悶。」

  大老爺就拍了拍她的肩膀,起身又望了望九哥。

  他臉上的陰霾,一閃而過。

  「也沒什麼!」語調卻很明朗,「不過一點小傷,哪裡就那麼嬌弱了。」

  許夫人藉機請罪,「四妹夫,這是是鳳佳的不對!舞刀弄槍,無意間……」

  「許家以武傳家,外甥喜歡舞刀弄劍的,也是常事!」大老爺不以為意,笑著摸了摸九哥的腦袋,「九哥的膽子也是小了點,不過一點血罷了!就怕成這個樣子,以後怎麼經得住風吹雨打!」

  大老爺一進來說的這幾句話,就好像一股清風捲進了屋子,原本沉悶壓抑的氣氛,也為之一振。

  許夫人也就稍解尷尬,又給許鳳佳使眼色。

  許鳳佳只好又和大老爺客氣了一番,大老爺非但不以為意,還笑瞇瞇地把許鳳佳拉起身,不要他跪著。

  「……表兄弟之間玩玩鬧鬧的,這樣的事,也沒什麼,以後小心些就是了!」

  許鳳佳的態度也自然了起來。

  大老爺又轉而安慰大太太。

  「歐陽郎中和我打了包票,九哥不過是受了驚,又被灌了安神的藥,睡過去罷了!」

  大太太嘴角緊繃的曲線就緩緩放鬆下來。

  大老爺就笑著對許夫人說,「我們太太就是這個性子,成日裡小題大做……三姐不要介意!」

  「我做人母親的,哪裡能不操心!」大太太咕噥。

  眾人都笑了起來。

  氣氛至此,一片融洽。

  亂了一下午,已是快到晚飯時分了。

  大太太又遣人去傳話,吩咐各房在自己房中用飯,不用來請安了。

  大家的眼神都粘在了九哥身上。

  九哥躺在美人榻上,手攥成了小拳頭,緊緊地捏著繡被,眉頭緊鎖,呼吸清淺。

  看上去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過了一會,又輕輕地呻吟起來。

  「娘!娘!」

  大太太簡直心都要碎了,撲到九哥身邊,「娘在這裡!」

  許夫人就沖許鳳佳使了個眼色,「回來還沒有洗漱換衣,一身的塵土,先回去收拾收拾再過來。」

  大老爺連忙和許夫人客氣,「不要緊,一點小事,三姐休息為要。」

  許夫人唇邊含上了笑意,牽著許鳳佳,沉沉穩穩地出了院子。

  大老爺隨口問,「能不能把九哥搬到正院?」

  浣紗塢畢竟是在百芳園裡,醫生進進出出不方便不說,到了晚上如果九哥還沒醒,大太太總不能在花廳裡守著吧?

  「郎中說最好不要搬動。」二娘子代大太太回答,「恐怕到了晚上也會醒了。」

  大老爺站到了榻邊,仔仔細細地掃視著九哥的身子。

  半晌才吐了一口長氣,俯身扳了扳大太太的肩膀。

  「吉人自有天相!一道小傷,也要不了九哥的命,還是先回去用飯。」

  大太太抖了抖肩,聲音發悶,「老爺今晚就在浣紗塢對付一口吧,我吃幾塊點心應付。」

  大老爺放柔了聲音,「人是鐵飯是鋼……聽話。」

  七娘子忽然發覺,大老爺雖然有了年紀,但還是個俊逸的中年人。

  大太太就看了看身邊的幾個女兒。

  大太太不離開,還有誰敢擅自離去。

  她歎了一口氣。

  「立春,你在九哥身邊看著。」

  又盯了七娘子一眼。

  這還是大太太在浣紗塢第一次注意到七娘子。

  七娘子打脊樑骨裡生出了一股寒意。

  「孩子們也都一起在正院開飯吧!」大老爺卻似乎並沒有留意。

  #

  單單是吃晚飯的當口,許夫人就遣了四五撥人來問九哥的消息。

  七娘子也只是扒拉了幾口飯,就再也吃不下了。

  吃過晚飯,眾人又都要到浣紗塢去守著九哥。

  大老爺卻沒有動身的意思。

  他垂首慢條斯理地吹著滾燙的青心凍頂。

  臉色漸漸地沉了下來。慢慢地,抬頭看向了五娘子。

  五娘子才起身要走,就被父親盯住了。

  大老爺一句話都沒有說。

  五娘子卻被盯得渾身冒汗,侷促不安。

  二娘子就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垂頭望著自己的腳尖,一點抬頭的意思都沒有。

  她的麻煩不比五娘子少多少。

  大太太歎了口氣,看了看大老爺,沒有說話。

  九哥是楊家大房的獨苗……就是大老爺的命根子!

  平素裡大太太看得緊,寵得厲害,大老爺反而有些不聞不問的意思。其實說到底,在大老爺心裡,九哥要比所有女兒都金貴得多!

  家學的那位張先生,就是大老爺三顧茅廬請到楊家來,給九哥開蒙的。

  每過十天半個月,大老爺夜裡總要進家學和張先生說說話……

  說的不是九哥,還能是什麼?

  九哥自己不知道,卻不代表大太太不知道。

  以大老爺的脾氣,九哥被人在臉上劃了一刀……要是這一刀不是許家的表少爺劃的,哪怕兇手是李家的十二郎,大老爺說不准都會大發雷霆,從此和李家生分起來。

  但楊家卻不能和許家鬧生分!

  平國公一門忠烈,就算不提宮中貴妃,在皇上心中也是排得上號的勳爵。二老爺在京裡寫信回來總要帶一筆,平國公又進宮為皇上參贊軍事……皇上又提拔了當年平國公的門人……

  大老爺雖然出身世家,但已經是楊家走得最高的一個,和本家的聯繫又不緊密。在京裡沒了平國公時時在皇上面前提著,恐怕這麼多年的地方官做下來,聖心早失。

  秦帝師已經年邁,平國公卻正當盛年。

  楊家離不開許家!就算這口氣再難嚥,也得皺著眉頭吞下去!

  只是大太太吞得艱難,大老爺卻吞得春風滿面。

  面子上敷衍了過去,私底下不撒了這口氣,大老爺也就不是大老爺了。

  大太太就給二娘子使了幾個眼色,微微搖了搖頭,讓她不要插口。

  「小五,長本事了。」大老爺的聲音輕飄飄的,裡頭似乎還帶了無限的溫柔。

  五娘子渾身一抖,就驀地跪了下來。

  「爹,小五知錯了!」

  她週身的那股子頤指氣使、金尊玉貴的大小姐架子,已是換作了無盡的委屈與恐懼。

  七娘子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也是五娘子運氣不好……就偏偏送上來墊了這個踹窩。

  「知錯。」大老爺甚至於還微微一笑,「你錯在什麼地方?」

  五娘子的聲音都打著抖,「小五、小五不該……不該……不該放任表哥欺負七妹……」

  她雖然很害怕,但卻咬著牙,把淚水逼在了眼眶裡。

  大老爺淡淡地長出了一口氣。

  站起身就給了五娘子一耳光。

  響亮的撞擊聲,打破了西次間的沉寂。

  這一耳光就把五娘子眼裡欲墜的淚打得飛濺了出來。

  大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氣。

  二娘子眼底閃過一絲不忍,欲言又止。

  七娘子也露出了不忍之色。

  五娘子捂著臉,卻依然挺著脊背,跪得筆直。

  她輕輕吸了吸鼻子,又把眼淚憋回了眼眶裡。

  「謝父親責罰!」

  她反倒平靜了下來,坦然地道。

  大老爺氣得又要揚起手,看了看五娘子,終究是沒有打下去。

  「身為嫡姐,不照應庶妹,處處與她為難,有一點嫡女的派頭沒有?」他又坐了下來。

  話裡虛偽的輕鬆,已不復見。

  「對庶姐也沒有一點尊重之心……從來只聽說你闖禍,沒聽說你做過一點好事!九歲的人,轉眼就要出閣了,繡花不行,寫字不行,說你是我楊海東的女兒,我還真有點不信!」大老爺越說越氣,手又要揚起來。

  五娘子縱使咬緊了牙關,也不由得有微微的瑟縮。

  「爹!」二娘子再忍不住。「給五妹留幾分體面!」

  七娘子也上前跪了下來,「請父親給五姐稍留體面。」

  大老爺一怔。

  先望向了小二。

  二娘子清秀的面容上,寫滿了不忍,卻沒有絲毫躊躇。

  她的聲調平靜、自信。

  轉眼就是出門子的人了……一出閣,就是定國侯家的當家少夫人,不是可以隨意責罰的楊家女了……

  又看向小七。

  七娘子面色平靜如水。

  在燈下看,與九哥竟有十分的相像。

  她在正院根基尚淺,怎麼也學了小二來這一招。

  大老爺心中一動,倒是留神看了七娘子幾眼。

  七娘子極力收斂心中的不屑。

  好好的大男人,有了氣,只懂在妻小身上撒……

  冤有頭債有主,大老爺有種就去找許鳳佳,沒種就耐了這口氣,又何必外人面前裝孫子,背後再充老爺。

  「好。」也不知看出了什麼,大老爺的目光略一盤旋,就又收了回去,聲音裡,重新又露出了笑意。「既然你二姐、七妹,都讓我給你留體面,我也就不多說什麼了。」

  大太太鬆了一口長氣,忙道,「小五,知錯就改,知錯就改!」望著女兒臉上的紅印子,卻是忍不住又要落下淚來。

  大老爺話鋒一轉,卻又冷肅了起來,「現在你告訴我,這所謂的刀傷,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52、夜話

  五娘子不敢怠慢,垂著頭誰也沒看便訴說了起來。

  「當時表哥剛從外頭進來,見了張先生……張先生送了他一把匕首,說是從倭人手裡買的,是倭鋼鍛造,可斬金斷玉、削鐵如泥……」

  大太太和二娘子卻是不約而同地舒了一口氣。

  誰都知道,事情沒有許鳳佳口中說的那麼簡單。

  好在大太太給了許鳳佳一個串供的機會……

  當時在浣紗塢裡,該聽到的人,都聽到了許鳳佳的說法。

  「表哥就帶著我進了百芳園,說是要看看是不是真能斬金斷玉。」五娘子垂下頭,聲音自瀏海下飄出來,發著沉、打著旋跌落到了塵土裡。「我們本打算到玉雨軒看工匠修建梨樹的枝椏,沒想到才到了浣紗塢前,就看到七——九哥穿著女孩子的衣服,與浣紗塢裡的通房說話。」
大老爺不動聲色,默默地聽著。

  「表哥便對我說,七娘子膽子很大!上回在太湖,他假裝要把七娘子丟進湖裡,七娘子也沒有搭理他。倒要看看七娘子怕不怕刀!說著,就耍著匕首走了上去,表哥手快……匕首在指間流轉不定,倒是把那通房嚇得不輕。」五娘子偏過頭,看了七娘子一眼,又咬了咬唇,別過頭去。「他就和九哥說了幾句話,我站得遠,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想來,表哥自小武藝超群,為人也有分寸,肯定是不會傷到七娘子的。」

  七娘子已是盤算開了。

  九哥忽然換了女裝出現在浣紗塢裡,這事本身就透著疑點,身邊還沒人跟著……就算沒有遇到許鳳佳,也可能出些別的事!

  大太太一向把九哥捧在手心,怎麼就放任他一個人弄出了這麼大的動靜?

  大太太的臉色果然也漸漸難看了下來。

  「這幾天府裡事多,來來往往都是客……」她對大老爺說,半含了分辨的意思。

  大老爺就歪了頭,手肘支在臉側,淡淡地嗯了一聲。

  他的臉半隱在燭影中,只有一雙與五娘子十分相似的眼是亮的,在昏暗的燭光下,看不出喜怒。

  「不知表哥對九哥說了什麼,九哥忽然轉身要走,卻又自己絆倒在地上……表哥一邊笑,一邊追了上去。」五娘子的聲音更輕了,「一邊彎□,要把他拉起來,口中還說著,『楊棋,原來你也有怕的時候』……接著,他就倒抽了一口氣。手裡的刀也跌到了地上,浣紗塢的通房就上前幾步,想要勸架,這才發覺原來九哥的臉不知怎麼就被劃破了!我們一時也都慌了……」

  大老爺就微微抬了聲調,「你也沒看著九哥是怎麼被劃傷的?」

  「表哥當時背對著我們彎了腰,把九哥給遮住了,我沒有看清。」五娘子猶豫了一下,一邊思索,一邊喃喃地道。

  七娘子卻頓時鬆了一口氣。

  九哥是怎麼被劃傷的,並不要緊。

  要緊的是,有沒有人看清事情的過程……

  大老爺就偏頭沉吟了起來。

  五娘子抿著唇,背繃得直直的,低著頭不肯叫人看清她臉上的神色。

  「起來吧!」大老爺就放緩了語氣。

  一轉頭,盯上了七娘子。

  五娘子站起身,一時還有些趔趄,二娘子搶前幾步,扶住妹妹把她帶到了一邊。

  一時間,眾人都望住了七娘子。

  七娘子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倒是巴望著有誰按捺不住,問出口來。

  大太太已經知道了許鳳佳在太湖曾經欺負過她,五娘子方纔這一說,也把許鳳佳和她之間的那點恩怨,暴露到了大老爺跟前。

  以許鳳佳的性子,一次不成,就有第二次。

  才得了一把新匕首,迎面就看到「七娘子」,哪有不上去嚇唬的道理。好像這樣說,也沒有什麼說不通的……

  但這事聽著簡單,細思之下,卻全是疑點。

  九哥為什麼換了女裝,為什麼不揭破自己的身份……

  七娘子又為什麼在這樣的時候進了百芳園,去和六娘子蕩鞦韆。

  為什麼許鳳佳只是低頭去拉九哥,最後卻鬧得兩個人都被劃傷?

  為什麼五娘子的敘述裡只有九哥被劃傷的部分,沒有解釋許鳳佳的手?
很簡單的一件事,落到了有心人眼裡,也會變得很複雜。更何況這事本來就不簡單!

  再說,五娘子很明顯也沒有說實話……

  大太太就輕咳了一聲。

  語氣倒還算柔和。

  「小七,你看九哥身上穿的是你的衣服麼?」

  七娘子暗暗攥緊了拳頭。

  「小七的衣服都是有數的!今年春天纖秀坊來做了二十四套之後,並沒有得新衣服,太太也知道……現在回去西偏院清點,想必也能點出二十三套來的。」

  大太太就稍微放緩了神色。

  七娘子說的都是大實話,深秋裡她也不過是三四套衣服輪換,雖然件件價值不菲,卻也就這麼幾套,她日日在大太太身邊,大太太又如何能認不出來她的衣飾。

  九哥身上穿的並不是西偏院的衣服。

  大老爺就和大太太交換了一個眼色。

  七娘子垂下眼,盯著自己的腳尖,沒有說話。

  一動不如一靜,這時候分辨什麼,倒顯得自己心虛了。

  大老爺沉吟了片刻,淡淡地道,「去浣紗塢看看九哥吧!」

  居然就這麼輕輕放過。

  七娘子也有了幾分訝然。

  大太太動了動嘴,又把話嚥了下去。

  眾人便進了浣紗塢。

  浣紗塢的三姐妹都在九哥身邊服侍,九哥已是睡得很平穩了,發出微微的鼾聲,面色也漸漸紅潤起來。

  眾人都放下心來。

  大太太就問立春。「歐陽郎中回去了沒有?」

  立春倒是累得臉色煞白。

  「老人家年紀大了,勞累不起,已是回去歇著了。」她婉轉地回答。

  歐陽家世代行醫,把持太醫院已有百年之久,楊家的身份,還未必能讓老神醫日夜待命。

  大太太不由得微微皺眉。「怕九哥夜驚!」

  小兒受驚後,有可能夜哭不止,高燒難愈,民間也有叫走魂兒的。

  「歐陽神醫也開了幾貼安神的藥。」立春又道,「還說權家的少爺正在歐陽家做客,若是不放心,明日可以請權少爺過來問診。」

  大老爺露出沉吟之色。

  大太太就有些憤然,「老神醫的架子也未免大了點。」

  大老爺卻並不顯得意外。

  「歐陽家一向不偏不倚,很不願牽扯進宮中、大宅中的爭鬥。」他淡淡地道,「老神醫肯過來診治九哥,已經是給足面子了。」

  他就看著九哥,慢慢地道,「還是讓權家少爺來看一看吧,權家醫術來自朝鮮,有些過人之處,連歐陽家也比不上的,權家這位小少爺身兼兩家之長,只要他說沒事,那就是沒事了。」

  「權家和我們素來沒有什麼交情。」大太太就有些躊躇。「況且……又是……」

  「請三姨姐出面也就是了。」大老爺也跟著歎了一口氣,「雖然分屬兩方,但都是京裡的權貴,這點面子還是有的。權少爺不是還派人上門問過三姨姐的好?」

  七娘子就露出了不解之色。

  父母姐妹擔心九哥,自然都希望他能被最好的大夫診治,就算九哥現在已沒有什麼大礙,總也再上一層保險才安心。

  但聽大太太的意思,倒未必願意和權家扯上什麼關係。

  大老爺、大太太到底有了年紀,在九哥身邊守了一會,就露出了倦意。

  大太太就請大老爺在浣紗塢裡歇息。

  「正是衙門裡對賬的時候,老爺不好短了睡。」

  大老爺也就半推半就,上了二樓。

  臨走前,又問,「當時是誰扶起九哥的?」

  三姐妹就對視了一眼。

  也不知道是誰,抿了抿唇,微笑著站了出來。

  大老爺就打量了她一眼,緩了臉色,「叔霞跟我進來。」

  伯霞和仲霞也出門找了幾個婆子,為大太太扛進了一張美人榻。

  大太太也沒有推辭,歪到了榻上,心事重重地注視著九哥。

  九哥口中發出輕輕的鼾聲,一條銀亮的線漸漸垂出唇瓣,看上去非但已無大礙,還睡得很香。

  沒有多久,她就閉了眼,呼吸也漸漸勻淨起來。

  幾個小娘子並排坐在花廳裡,五娘子拿著包了冰的手巾捂在頰側,逕自出神。

  七娘子就悄聲問二娘子,「權家架子這樣大?連我們楊家去請,都恐怕不來麼?」

  二娘子看了看七娘子。

  九哥尚且沒有醒……自己身上還背了嫌疑。行動間,卻是這樣的從容。

  真是喜怒不形於色,好深的城府。

  「權家和惠妃的娘家達家,這幾年來走得很近!」二娘子輕聲回答。

  雖然楊家沒有明目張膽地為太子做事,但血濃於水,有許家、秦家這兩重關係,怎麼都是與太子這邊要稍微親密一些,再說,兩家素來沒有來往,權家恐怕還真未必會賣楊家的面子。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權家的二少爺自小學醫,」二娘子又點撥七娘子,「博采眾家之長,身兼權家與歐陽家的傳承……恐怕將來太醫院院正一職,是要他來擔綱了。」

  歐陽家一向是不偏不倚,這才能在複雜詭譎的宮廷鬥爭中穩坐釣魚台,權家卻悉心培養出了這麼一個二少爺來,走醫療路線。

  當然不是無的放矢。

  這樣的人,渾身上下都沾染了麻煩。恐怕大老爺也是出於一片愛子之心,才主動要找他上門。

  二娘子又自言自語,「權家身份高貴,二少爺的親外婆就是義寧大長公主,按說二少爺拿個恩蔭是穩穩當當的,也不知為什麼非要學醫……」

  她儼然已是陷進了自己的思緒裡。

  七娘子也沒有再問下去。

  屋內又陷入了沉寂。

  立春輕手輕腳地踱進屋子,為大太太掖了掖身上的薄被。

  大太太一下驚醒過來。

  「怎麼?」大太太還有些怔忪。

  「方纔余容苑那頭打發人來問九哥。」立春輕聲回答,「李媽媽又問今晚要不要鎖了百芳園的門。」

  大太太掃了九哥一眼,「就說已經安穩睡下了,請三姐安心休息,不要多想……」

  又看了看五娘子的臉頰。

  五娘子的臉被冰塊凍得通紅,掌痕已成了幾寸高的浮腫。

  大太太眼底就閃過了一絲心疼。

  「老爺睡下了沒有?」她問伯霞、仲霞。

  「方纔出去看時,已經吹了燈了。」三胞胎回答。

  大太太就疲憊地長出了一口氣。

  「你們都回去歇著吧!」她安頓幾姐妹,「今天也折騰夠了。」

  二娘子連忙說,「母親回房吧,這裡有我呢!」

  「展眼就要出嫁的人了,怎好短了睡。」大太太雖不以為然,卻也有些躊躇。

  眼光在七娘子、五娘子身上掃來掃去。

  一時又看見了立春。

  立春正拿了帕子,為九哥拭去唇邊的津液。

  七娘子心下暗暗佩服立春。

  從她進屋開始,掖被角、提李媽媽、擦口水……一氣呵成。

  掖被角,就是為了驚醒大太太。

  提鎖門的事,是為了讓大太太意識到時間不早,大老爺恐怕已經歇下,她和女兒們也可以離去了。

  大太太肯定不放心九哥一個人在浣紗塢呆著。

  經過這件事,九哥身邊的丫鬟,也不再可以信任。

  二娘子馬上要出嫁,不好熬夜。五娘子又才被父親責罵,精神萎靡。

  自己麼……身上還背了嫌疑。

  這時候,立春又主動上前照顧九哥……

  「立春今晚辛苦一點,不要睡了,免得九哥醒來要茶要水,又看不到熟悉的人,心裡害怕!」大太太就吩咐。

  立春沉眸應了下來,不悲不喜。

  眾人便魚貫出了屋子,各自回房休息。

  大老爺翻了個身,細聽著樓下的動靜。

  聽得那長而凌亂的腳步去遠了,他才問叔霞。

  「今日你在浣紗塢前,究竟看到了什麼。」

  #

  余容苑內,燭火也還未熄。

  「本來不待說你,以為你不過是心情不好,又瞧著楊家的這幾個庶女,個個眼空心大,目無下塵……」許夫人斜倚在床邊,面色冷沉,「所以才稍微捉弄一下,也就不追究了。沒想到你倒越發得了意了!我隱約聽說,你和楊棋已經是私下交鋒了幾次……哼,竟然還分不出這對龍鳳胎?」

  「是兒子魯莽了。」許鳳佳面露愧色,「一時間倒沒有想太多!」

  「算了,我還不曉得你?」許夫人沒好氣地道,「也是我一時心軟,念你這幾年在京城不容易……就放縱了你!想著不過是幾個庶女,又都是和你四姨不對付的,整治整治她們也沒有什麼。」

  誰知道就把主意打到了七娘子身上。
雖然也只是個庶女,但說起身份的敏感,卻比嫡女只多不少。

  許夫人一時就有些煩躁,「你這孩子也是,在京城受了氣,就很該在京城討回來,楊家這幾個小娘子,個個都不是簡單角色,尤其是這個楊棋,小小年紀,心機深沉,連我都有幾分看不透,何況是你?你又偏愛逗她……今日若果劃傷了她,怕是你也真的只好娶她了!」

  提到七娘子,許鳳佳臉色一沉。

  「娶就娶!總比娶達家的醜丫頭好!」他擰起了眉頭,竟現出了少許負氣。「認真都是庶女,楊棋倒要比她強多了!我倒後悔那一刀劃的不是楊棋!」

  說起來,七娘子自然是樣樣都強過達家的那個小賤人,只是鳳佳真說了庶女,卻依然是中了計……許夫人搖了搖頭,只道,「你這個性子,什麼時候才能改……仗著皇后娘娘、貴妃娘娘寵你,越發的不知天高地厚了。若真是這樣,倒不如應了達家!」

  「哼。」許鳳佳眼眉上挑,在這一刻,竟隱隱有了些煞氣,「真要娶她……我倒寧願不回去了!您也別和我說嘴,這陣子求神拜佛的,為的是什麼,我還不清楚嗎?」

  許夫人白了兒子一眼,也不再與他鬥嘴,低頭望著腕間紫幽幽的佛珠,淡淡道,「求神,不過是求個心安,你祖母恐怕經過這件事,心裡也早悔了。回去之後,你再服個軟,事兒也就過去了。」

  許鳳佳也沉默下來,丹鳳眼內,又流瀉出了無盡的思緒。

  京裡的事,他心中也不是沒數。府裡的庶兄,姨娘……個個都有自己的心思。

  達家這一招實在太狠辣了些,著實讓母親有些進退失據。

  自己又何嘗不是亂了方寸?這幾個月來的行事,著實是有些不像話了。

  回京之前,再不能生事了。回京後,也該收斂心思,做個好弟弟、好嫡子!

  終究是沒能和楊棋分出高下,沒能看到她服軟的樣子。

  忽然間,他有些不大肯定起來。

  或許楊棋是怎麼都不會服軟的吧!

  正這麼思量著,許夫人又問了。

  「今兒在浣紗塢前,到底是怎麼回事?總不成真是失手劃傷了吧?笑話,你從懂事起就玩起了你爹的兵器,就連一把匕首都拿不住?」

  許鳳佳有些不耐煩,「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我都說了,您也聽了!再沒別的了。」

  「沒別的?沒別的,你四姨、四姨夫能都覺出不妥?你又何必看那三個通房,看你五表妹?這串供串得也太過了!」許夫人沒好氣,「也就是你的性子,平時飛揚跋扈的像個小霸王,到了這時候反而為他們姐弟遮掩起來了?割傷你表弟,那是多大的罪,不知道的人,還當你誠心要壞我們兩家的交情……到底怎麼回事!難不成你還真指望我信了你那漏洞百出的說法?是不是你五表妹——」

  「我說了,就那麼回事!」許鳳佳猛地站起身。「您早點歇著吧!我回房了!」

  蹬蹬幾步,就到了門邊。

  許夫人急急地喚,「那你好歹也說說你的傷怎麼來的吧?要不要緊呀!」

  許鳳佳就頓了頓,「沒什麼大事!隨便敷些藥就好了!」一邊說著,一邊就快步出了屋子。

  許夫人就衝著許鳳佳的背影啐了一口。

  「做什麼忽然發了這麼大的善心,什麼都往自己身上攬!平時就不見你這麼討喜?」

  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又逕自沉思了起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8 04:59 PM

53、良機

  九哥當晚就醒了過來。

  到了早上,已是可以下地走動了。

  大太太還張羅著要抬小竹轎來,卻被大老爺攔住了。

  「又不是傷到了腳,鬧騰出這麼大的動靜,大姨子知道了,面上越發不好看。」

  只得叫了有力氣的媽媽把九哥抱進了堂屋東次間。

  九哥歪在大床上,有氣無力地半合著眼,大太太問了幾句,也不過是嗯哼兩聲,就算是答過了。

  許夫人聽說九哥醒了,才吃過早飯就帶著許鳳佳進了正院。

  「讓你表哥給你賠罪!」她把手放到了許鳳佳肩頭。

  許鳳佳今天打扮得也很肅穆,一身玄色隱竹葉紋直綴,看起來,平白多了三分的持重。

  九哥就望向了許鳳佳。

  兩人目光相觸,又都移開了眼神,都沒有露出什麼不對。

  「玩鬧中失手傷了表弟,是我的不是!」許鳳佳語氣誠懇地道歉。

  九哥的眼皮抖了抖,抬眼看了看大太太、大老爺,又望了望許夫人。

  黑亮的睫毛又垂了下來。

  「也是我不小心,表哥不要介意。」他小心翼翼地回答。

  九哥的傷口靠近下顎,往後的一段日子,說話吃飯都要特別小心。

  大太太就笑著拍了拍許鳳佳的肩頭。

  「不要往心裡去,不過是一點小事!」

  大家就有說有笑地出了屋子,到堂屋用茶。

  九哥垂下眼,望著被褥上精緻的繡紋,沒有多久,又昏睡了過去。

  好容易送走了許夫人,大太太進來看望九哥,又發起急來,「昨晚睡了那麼久,怎麼還這麼渴睡!」

  又看了看大老爺,「說不得,只好請權二少來看看了。」

  大老爺沒有做聲。

  大太太就吩咐立春,「去余容苑和三姨夫人說一聲,借了她的名刺,找兩個老成的管事到歐陽家去,請權家二少爺上門看看九哥的傷!」

  立春輕快地應了一聲,起身就要出門。

  大太太又改了主意:「叫立冬去辦吧!有些事,你也要學著讓底下人去做!」

  立冬是大太太屋裡的二等丫鬟。

  立春就低下頭恭謹地應了是,拉著立冬到門外嘀咕了幾句,回身進了東次間。

  大老爺望著她的背影,一時露出了沉吟之色。

  大太太卻沒有留意到大老爺的不對勁。

  「雖說權家的針灸術據說是上古秘傳,效驗無比,但二少爺今年聽說只有十六歲!」她和大老爺商量,「是不是太年輕了些?」

  大老爺咳嗽了一聲,「雖然年小,卻是京裡有名的神童,據說習醫前想走恩蔭的路子,才五六歲就能吟詩作賦,沒有對不上來的對子……比前朝的楊慎、李東陽不差!後來偶然走了醫道,竟是要比歐陽家的嫡系子弟更得老神醫的喜愛,才十五歲就能給惠妃娘娘問診……」

  權家二少爺有這樣的資歷,就算疑難雜症不能放心交代給他,給九哥看個刀傷,自然是不在話下的。

  再說,又有歐陽老神醫的診斷在前,不過是老人家架子大,不願走動,後續工作才交給弟子。

  應該是沒什麼好擔心的。

  大太太就放下心來,又催促大老爺,「不要耽誤了衙門裡的事。」

  大老爺也就點了頭,出了堂屋。

  大太太這才鬆了口氣。

  轉頭就進了東次間。

  九哥又已沉沉熟睡,不時想要抓撓傷口,立春坐在他身邊,一次又一次握住九哥不老實的手,輕輕塞回被內。

  大太太凝視著這一幕,面色深沉。

  外頭又傳來了二娘子說話的聲音。

  #

  七娘子翻來覆去,直到後半夜才睡實了。

  才進了卯正就又睜開眼,看著柳綠色桃紋的帳頂發呆。

  休息了一夜,她的思緒也漸漸清晰了起來。

  如果只是要保住自己,並沒有太大的難度。

  本來就沒有牽扯進來……只要拉上六娘子把話說清楚了,任大太太怎麼盤問,七娘子都有底氣。

  可七娘子現在要顧慮的不止是自己。

  不論九哥出於什麼動機惹下了這麼一攤子事,結果總是對七娘子有利。

  許鳳佳是再也不可能來找七娘子的麻煩了。

  七娘子能看到這點,別人也能看到這點。

  九哥為了雙生姐姐能做到這個地步,並不是件好事。

  往好了說,這孩子重情重義。往壞了說,那就是他心底把姐姐看得比誰都重。

  大太太第一個就會不高興,更不要說昨晚都遷怒於五娘子的大老爺了。

  之所以還沒有發作到七娘子頭上,不過是因為九哥還沒有醒!

  要是九哥拿不出有力的解釋,這事到末了,還是得牽扯到她頭上。

  七娘子就輕輕淺淺地歎了一口氣。

  大太太昨晚的表現,還算是可圈可點。

  趕在大老爺到來之前,讓許鳳佳、五娘子和叔霞串了供。

  現在這三個人,算是置身事外了。

  但九哥又該怎麼解釋他的女裝呢?

  七娘子翻過身望向窗外。

  透過澄淨的玻璃窗,鐵銹色的雲彩底下那一抹昏黃的亮,就映入了她的眼簾。

  卯正一刻了……白露該起身了吧?

  果然,沒有多久,輕巧的腳步聲,就傳進了屋裡。

  看著七娘子已經半坐了起來,白露並沒有特別訝異。

  昨天出了那麼大的事,七娘子早起梳理一下思緒,也很正常。

  她就上前捧了銀盆,服侍七娘子洗漱。

  立夏也進了屋子,提了小小的黃銅水壺,為桌上的獸面紋小茶壺添水。

  「九哥醒來了沒有。」七娘子低聲問。

  白露神色不變。

  「今早開了院門,奴婢就去問過了,九哥半夜就醒了,吃了些東西,又睡了回去。早上已經進了堂屋,聽說還與表少爺說了幾句話。」

  醒了就好。

  七娘子鬆了一口氣。

  「說話還有條理吧?」

  雖然在現代,已經很少見到小孩被嚇走魂兒了的事,但古代人見識少,又信著神神怪怪的東西,九哥要是膽子小一些,也不是沒有嚇迷糊的可能。

  「神智很清醒,就是沒什麼精神。」

  七娘子就徹底鬆弛了下來。

  貪睡,可能是那幾服安神藥的功效。只要人沒有大礙,接下來就好辦了。

  「讓上元到正院外頭打聽著,二姐、五姐誰進了堂屋,我們再進去。」她吩咐立夏。

  立夏沉著地點了點頭,轉身出了屋子。

  白露就和七娘子說起了昨晚的事。

  「……好端端在屋裡做著針線,就聽到外頭吵鬧起來,浣紗塢裡的婆子都直闖進屋裡來了,說是您的臉被劃傷了。」她眉宇間帶著隱隱約約的陰霾,「我們都嚇得沒了主意,還是立夏有分寸,讓我去浣紗塢服侍您,她在西偏院守著等消息。」

  立夏的沉穩,的確是值得讚賞。

  七娘子不動聲色。「倒是沒在浣紗塢見到你!」

  「才出了院子,迎面就撞上了太太。」白露現出了不平之色,「太太讓我傳話給各房,免了請安……又讓她們無事不要出來,就這一下,耽擱了好久。」

  如果真是七娘子出事,白露身為她身邊的大丫環,應當盡快到浣紗塢守在主人身邊才對。

  如果是五娘子、二娘子出了這樣的事,大太太只會催著隨身丫鬟快些到浣紗塢去。

  在緊急情況下,最能看得出一個人的心思。

  大太太平時對七娘子再和藹,昨晚的一句吩咐,也已經露出了她的真面目:在心底,她恐怕還沒有把七娘子當回事。

  七娘子就微微笑了。

  「這事別往心裡去。」她反過來安慰白露,「母親也是著急,你是堂屋出來的人,還不知道母親的性子麼?」

  大太太的確不是臨危不亂的性子。

  白露也沒有多說什麼。

  身為西偏院的丫鬟,當然要和主子想到一塊去,為大太太的輕忽感到不快,是她的本分。

  但現在連七娘子都沒有動氣,她也不必憤憤不平。

  吃過早飯,沒過多久,上元就回來報信,「二娘子進了堂屋。」

  七娘子連忙收拾衣裙,帶著白露出了屋子。

  以她現在的尷尬處境,一大早貿貿然進堂屋去探望九哥,難免撞上許夫人,只會招惹尷尬。

  但遲遲不去,也不是個辦法……只好等二娘子打了頭炮,她再跟著進去,就不那麼顯眼了。

  大太太在東稍間窗邊和二娘子說話。

  七娘子只是在東次間停留片刻,就進了東稍間。

  「還當你今早不來了!」大太太笑著說,神色看不出什麼不快。

  大家彼此見過禮,七娘子就在二娘子下首坐下,關切地問,「聽說九哥昨晚醒過了?」

  白露幾次過來探消息,是瞞不了人的,大太太就算現在還不知道,也很快就能知道了。

  七娘子也沒打算藏著掖著。

  九哥是她一生前程所繫,當然要關心一些,故作冷漠,反而惹人疑竇。

  大太太的面色和悅了些,「就是醒來用了官房,再吃了些點心,就又睡過去了。」

  「恐怕是藥力發作。」七娘子唇邊也露出了絲絲笑意。「沒有大礙就好。」

  大太太望著七娘子。

  一時真是有千言萬語,卻又問不出口。

  二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又看了看大太太,便蹙起了眉頭。

  正要開口,梁媽媽忽然疾步進了東稍間。

  「孫家姑爺昨日晚間已經進城!方才遣了人來報信,恐怕過一會就要到外院來拜訪了!」梁媽媽滿面的笑。

  大太太先是一驚,旋即便是一喜。

  「好,好!」她站起身,有些慌亂地拍了拍裙擺,「還是換一身衣裳吧,這還是第一次與姑爺相見!」

  二娘子紅了臉,頓時就起身出了屋子。

  七娘子也就乘勢起身,悄悄地退出了東稍間。

  就見到五娘子和二娘子在九哥床前輕聲說話。

  五娘子臉上的掌印是消了,但眼底兩塊黑青,卻是怎麼都掩不住。

  神色也多了幾分憔悴。

  「五姐。」七娘子行禮。

  五娘子掃了七娘子一眼,淡淡地應了一聲。

  二娘子歎了一口氣,羞色已不復見。

  立冬又進了東稍間,腳步匆匆。

  「權二少爺已經進門了!」她有些氣喘,「老爺不在,太太看安頓在哪裡方便些。」

  二娘子只好無奈地帶著兩姐妹又出了東次間,在堂屋站著說話。

  九哥還在睡著,肯定沒有搬動他的道理,只好把權少爺領進東次間了。

  二娘子年紀大了,也不方便在東次間呆著。

  過了一會,大太太帶著立冬出了屋子。

  已經換上了銀寶相花緙絲長襖,大紅底金弦紋八幅裙,頭上戴了成套的赤金紅寶石頭面。

  「不好讓姑爺久等,你父親不在家,只好我到外院去先支撐場面。」她含笑對二娘子交代。

  二娘子扭過頭,紅了臉望著自己的腳尖,罕見地露出了羞意。

  大太太和梁媽媽對視一眼,都會心地微笑起來。

  女兒家的心思,她們哪有不懂的!

  「就讓王媽媽帶著……」大太太掃了五娘子一眼,略微皺了皺眉,「就讓王媽媽帶著立春在東次間服侍著吧,你們幾姐妹留在東稍間,有什麼事,二娘子代我做個主。」

  大太太就急匆匆地出了屋子,帶著梁媽媽上了小竹轎。

  孫家來訪,的確是怠慢不得,再說,這又是大太太第一次相女婿。

  大秦的風俗,定親前,丈母娘往往會找到合適的場合,好好的相一相女婿。有的人家說親時,即使女家與男家相隔千里,也都會把姑爺送到丈母娘跟前。

  但小侯爺身份尊貴,又隨著父親常年駐守邊疆,□無術,這還是大太太第一次見姑爺,自然要比尋常人家來訪更上心。

  幾個小姑娘就在東稍間裡閒坐。

  五娘子沒精打采,心事重重,往日的嬌憨已不復見。

  二娘子也是含羞想著自己的心事,七娘子托腮坐在碧紗櫥邊,望著東次間的動靜。

  王媽媽站在九哥床前,正和立春低低地說著話。

  權少爺還沒到,立冬又無奈地進來了。

  「二太太來探望九哥。」

  幾個小娘子都回過神來。

  二娘子掃了七娘子一眼。

  「五妹回東偏院吧!」她很快作出了安排。「昨晚想必沒休息好,就別逞強了。」

  又迎著立冬,「把二嬸接到西次間,我去陪著說幾句話。」

  七娘子不由得怦然心動。

  二娘子又掃了七娘子一眼。

  「七妹在這裡照應一下。」她微微露出了一個笑。「等權少爺走了,我再陪二嬸過來。」

  雖然二太太和權二少爺的年紀差得很大,但也沒有讓隔房的嬸嬸看著侄子問診的道理。

  七娘子就點了點頭,輕聲道,「小七知道該怎麼做的。」

  心底不是不感激的。

  自從九哥出事,他身邊就沒有斷過人。

  就算立春和七娘子友好,也時刻都有立冬、王媽媽等人在東次間、浣紗塢進出。

  七娘子一直沒有找到和九哥說話的機會。

  二娘子這一次,可是結結實實地拉了她一把。

  二娘子只是點了點頭,就和五娘子、立冬一起並肩出了東翼。

  白露端了茶進來,就只見到七娘子孤零零地坐在窗邊,不由有些訝異。「怎麼就剩您啦?」

  七娘子來不及向她解釋,掀起簾子就出了東稍間。

  立春正站在九哥床前和王媽媽說話,「……權少爺怕是就要到了!」

  以權家人的身份地位,王媽媽自然要親自帶人出門迎候。

  屋裡一下就只剩下立春、白露、七娘子,和猶自沉睡未醒的九哥。



54、二少

  七娘子一刻都沒有浪費。

  「白露,你不是有話要問立春姐。」

  她對白露使了個眼色。

  立春眼珠一轉,反而笑吟吟地拖了白露進了東稍間。

  兩間屋子雖然只隔了碧紗櫥,但也算給了七娘子一點隱私。

  七娘子倒並不怕被立春和白露聽到。

  不過恐怕這兩個丫鬟都不願意摻和到這件事中來。這件事牽扯了好幾個小姐少爺,到目前為止還疑雲重重……丫鬟們一個不慎,就有可能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至少九哥身邊的兩個新丫鬟就已經落馬了……昨天事發後,她們就再也沒有在正院露臉。

  「九哥,九哥!」她低聲急促地呼喚,使勁推了推九哥的肩頭。

  權家二少爺恐怕隨時會到,七娘子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

  九哥擰著眉,很是不情願地睜開了眼。

  「郎中來了嗎?」聲音裡還帶了濃濃的睡意。

  「快了!」七娘子的聲調很急迫。

  九哥一下瞪大雙眼,半坐起身,愕然地望著七娘子。「七姐!」

  七娘子就坐到了床邊。

  「傷疼不疼。」到底是骨肉相連,縱使再心急,這一問,還是情不自禁就溜出了口。

  九哥這才想起來那傷似的,伸手就要去摸,七娘子連忙握住了他的手,「可不好亂摸!」

  「不疼,就是很癢。」九哥也沒有掙扎,任憑七娘子握住他的手,放回身側,愁眉苦臉地回答。「癢得都睡不好!」

  七娘子只好安慰,「忍一忍,權二少爺馬上就來了!」

  九哥點了點頭,「母親呢?」

  「屋裡只有我。」七娘子急促地回答。

  九哥立刻就意會了七娘子的意思。

  畢竟是龍鳳胎,無須太多言語,也能心意相通。

  「表哥那邊的口徑,是說……」七娘子就複述了一遍許鳳佳的話。「事後母親父親是一定要問你的,你自己掂量著,別說串了。」

  只看許鳳佳串供時,掃視叔霞與五娘子的那一眼,七娘子就知道此事必定不是他說得那麼簡單。

  雖然許鳳佳幾次嚇她,又是要推下假山,又是要推到水裡去……但畢竟都只是嚇唬,沒有付諸實踐的意思。

  如果說新得了匕首,沖「自己」展示一番再威嚇幾句,倒是有的。真要拿刀去傷人,他還沒那麼傻。

  九哥沉吟著點了點頭,睡意已不復見。

  雖然腮邊塗抹著淡黃色的藥水,使他的容顏看上去多了幾分詭異,但沉思時,眼中的光彩卻依然璀璨。

  「你放心吧。」他就一把握住了七娘子的手。「這件事,不會牽連到你的!」

  他的掌心一團火熱。

  七娘子不免有些好奇,就抬起眼凝視著九哥。

  九哥就看了看東稍間的方向。

  白露和立春的說笑聲,隱隱傳了出來。

  「這身衣服,是從去世的三姨娘箱子裡翻出來的!」九哥的聲音又輕又快。

  七娘子很快明白了過來。

  三姨娘既然是被大老爺活活打死的,這裡頭自然有一段故事。

  九哥的這身衣服,華貴中帶著一絲輕佻,不像是二娘子、五娘子的風格。

  不過,事情依然有很多難解的地方。

  但九哥已經不打算再說下去了。

  「總之……不會牽連到你的!」他重複了一遍。

  七娘子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九哥。

  她覺得九哥眼下的神態很熟悉。

  沉穩、冷靜,透著胸有成竹的微笑……

  到底不愧是雙生姐弟。

  七娘子就垂下頭,輕輕地嗯了一聲。

  屋內一時靜了下來。

  立春和白露嬌嫩的聲音飄過簾子,模糊不清,只能聽得出其中的笑意。

  「我常常夢見九姨娘。」九哥又開了口。

  「我總以為時日還長……她能等到我長大!」

  「那天去看她,我是有意做得冷淡。」

  九哥的聲調淺淺淡淡,傷心隱而未發。

  「到底是忘了,如果不是她已病重難起,母親又怎麼肯讓我去看她!」

  他的聲音裡,常年都帶著天真的歡悅,此時此刻,這虛假的歡愉已不復見,現出的冰冷卻有些像大老爺,尖銳中帶了一絲刀鋒一樣的恨意。

  七娘子心下酸楚。

  「她沒有怪你!」

  她輕聲說。「她只要你過得好。」

  九哥撇開頭,望著帳角,半晌都沒有說話。

  七娘子咬住唇,強忍淚意。

  九姨娘的音容笑貌,再再重現於眼前。

  「你要聽話……聽大太太的話,聽……九哥兒的話。」

  渾身上下,瘦得只餘一把骨頭,心心唸唸,依然是一對兒女。

  九哥心裡也念著她!

  她卻永遠不會、再也不能知道了……

  東稍間傳來瓷器碰撞的聲音。

  接著是潺潺的水聲,還有模糊的道謝聲。

  不知是誰給誰倒了一杯茶。

  七娘子驚醒了過來。

  「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轉了話題。「許鳳佳對你的前程很重要,你不能和他鬧得太僵……」

  「昨天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九哥微微搖了搖頭,轉過臉重新向著七娘子。

  他似乎還陷在那股說不出的迷惘裡。

  「總有一天,我不會再讓你受別人的氣……」

  七娘子不由得一怔。

  九哥的聲調輕緩而堅定,他像是望著七娘子,又像是透過七娘子的臉,望著早已離去的人。

  「總有一天,我要你到了哪裡都能抬頭挺胸,不論對誰,都不用忍氣吞聲、強顏歡笑……」

  七娘子不禁珠淚欲滴。

  九哥為什麼要和許鳳佳作對,費盡心機,安排了這一幕……

  還不是為了她?!

  「你又何必……我自己能照顧自己!」她要抽出手,但九哥卻反手緊緊地握住了她,手心那股熏人的暖熱,執意傳了過來。

  「誰也別想隨隨便便,就把你當成出氣筒……你等我長大!」

  他的語氣透著執拗,又有深思熟慮後的篤定。

  「等我長大了,楊家就再也沒有一個人能給你臉色看!」

  七娘子淚盈於睫。

  她還沒來得及說話,窗外就傳來了王媽媽的聲音。

  「權二少留意台階。」

  兩人都是一驚。

  七娘子豁然起身。

  「白露姐……立春姐!」

  她揚聲呼喚。

  白露和立春也很快就魚貫出了東稍間。

  白露手裡還端了小小的五彩碗。

  「七娘子喝茶。」

  她順手把五彩碗遞到了七娘子手裡。

  王媽媽已是領著一名少年進了東次間。

  「咦,七娘子也在。」她眉眼帶笑。

  七娘子就笑著望了望九哥,「九哥醒來無聊,我出來陪他說話。」

  那少年手中提著小小的藥箱,正含笑望著這對姐弟。

  王媽媽介紹,「這是權家二少爺!」

  「世兄!」九哥作勢要行禮,「小弟楊善久……」

  「你是病人,就躺著吧。」少年就微笑著制止了九哥的客氣。「在下權仲白。」。

  王媽媽用眼神示意七娘子見禮——七娘子年紀還小,倒不用迴避男客。

  「見過世兄。」七娘子行下禮去。

  權仲白也回了半禮。
這少年的膚色很白皙,卻又與九哥的白皙有所不同。

  九哥與封錦的膚色都很白,白得像玉,透著隱隱的冷。

  權仲白卻像是一團雲彩……說的是膚色,也是神韻。

  他披著淡青色水紋鶴氅,底下隱隱露出深青色直裾,僅僅是這個裝束,在江南便很少見。

  不論鶴氅還是直裾,相較權仲白本人都稍嫌寬大,更顯了他的清矍。

  他的氣度似乎與今人差異很大,舉手投足之間,帶著格外的古韻,就像是一副未乾的魏晉水墨,俊秀之餘,別有一股飄逸的風流。

  權仲白解開鶴氅,遞給王媽媽,彎腰拎起藥箱,揭蓋取出了一排銀針。

  九哥不由得瑟縮起來。

  權仲白眼裡就露出了笑意,垂首捻起一根長長的銀針,比量著長短。

  這人的眼睛特別的亮,亮而澄澈,好似天上的星辰,一望,就能望進人心底。

  銀針在他手中,就好像是一根毛筆,一管洞簫……這人的一舉一動,都透著說不出的優雅。

  朗然照人、風姿秀逸這樣的詞,似乎天生就是為權仲白準備的。

  「楊姑娘和善久世弟是雙生姐弟吧?」

  權仲白一邊挑選著銀針,一邊問。

  七娘子連忙收攝心神。

  「是。」她輕聲回答。

  權仲白就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又問九哥,「傷口癢不癢。」

  九哥眼睛一亮,「很癢。」

  權仲白便莞爾一笑。「早上冒了晨風吧?」他問王媽媽。

  眾人都不由歎為觀止。

  知道九哥傷口發癢,還可說是回春露的藥效所致。

  才進門來,就知道九哥早上冒了晨風,就有些神乎其技了。

  「雙生子多半先天都有些不足,」權仲白就解釋。「世弟先天既然不足,受傷後元氣更虛,眼下又面色潮紅,額前微微見汗,顯然是早起冒風,受了晨露侵染,風邪入體所至。傷

  口瘙癢,也由此而發。」

  「可要緊?」王媽媽便急急問,儼然已把權仲白當成了神醫。

  「無妨,扎一針就好了。」權仲白拿出了一小束艾草。「這些天不要見風碰水,每隔兩三日,拿滾燙的手巾擦身,待傷口結痂,便不要緊了。」

  王媽媽連忙唸唸有詞地記了下來。

  「大約多久能好。」九哥卻最關心這個。

  權仲白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揚。

  他好像無時無刻不在笑。

  「總也要半個月吧,世弟不要著急。」

  他問王媽媽,「師父昨晚開的藥方可在身上?」

  「昨晚送出去叫人抓藥了。」王媽媽有些著急,「這就叫人尋去。」

  「不必過於著急,橫豎針灸也要少許功夫。」

  權仲白沖王媽媽點了點頭。

  王媽媽也情不自禁地回了他一笑,方才出了屋子。

  權仲白就低首整理艾葉。

  他的手很好看,指尖染了微微的黃,更顯得指節的白皙。此時上下翻飛,清點著艾葉,更是十分的賞心悅目。

  「辛苦權世兄了!忽然請你出診,想必給添了許多麻煩。」

  九哥就倚在枕上和權仲白寒暄。

  權仲白居然點了點頭。

  「是啊!」他回答得一本正經,眉宇間卻帶了淡淡的笑意,「我本來不想來的。」

  眾人都不禁愕然。

  哪有人這麼實誠的。

  「不過,先是許夫人派人上門請我,貴世翁又尋了張唯亭先生投函相請,我也就卻不過情面了。」

  權仲白一板一眼地說。

  七娘子心頭一動。

  許夫人請權仲白上門,是昨晚就商量好的事。

  沒想到大老爺還額外請了張家人出馬。……看來大老爺面上不顯,心底卻是很看重九哥。

  九哥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

  「權世兄真是個爽快人!」

  他笑盈盈地誇獎。

  權仲白也微微一笑,捻著銀針坐到床邊,拿起了九哥的手。

  「我這個人入不了官場。」他手中的銀針緩緩沒入了九哥手心,九哥卻面色安詳,並無痛楚之色。「就是因為天生脾氣古怪,不愛說謊。」

  七娘子在古代生活了七年,除了楊家村那些舉止潑辣家境貧寒的族人之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粗率得可愛的人物。

  不過,權仲白的粗率,粗中有細。

  「哈哈,權世兄這性子有趣。」九哥被逗得很開心。

  權仲白又往另一側手心裡插了銀針。

  「有趣歸有趣,為了這性子,也吃了不少苦頭。」他望了七娘子一眼,「我藏不住話,看到漂亮的小姑娘苦著臉,就忍不住想問她:這麼花也似的一張俏臉,做什麼要白費了它?」

  七娘子愣了愣,才曉得權仲白是在說她。

  她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

  權仲白就偏了偏頭,有絲不解,「楊姑娘就這麼謙虛?我才說苦著臉的小姑娘漂亮,你就忙笑起來,不願擔我的稱讚。」

  連白露、立春都忍俊不禁。

  九哥更是笑容滿面,不時看向七娘子。

  權仲白已是在九哥手腕、肘彎附近,又插了幾枚銀針,不斷擰捻。

  他的動作隨意而嫻熟。

  「權世兄說笑了。」七娘子抿了抿唇,要忍住笑,又忍不住。

  她生平見過的幾個少年,要以權仲白最為有趣。

  權仲白晃了晃火折子,籠著小小的火苗湊到了艾絨上,又撅起唇,對著火折子輕輕呵了一口氣。

  儘管他言笑無忌,但只看這小小的動作,就能知道權仲白舉止的優雅。

  他抬起眸子,將艾絨拂過九哥的額頭,微微轉動手腕。

  「好燙!」九哥不禁輕嚷。

  「燙好。」

  權仲白抿唇不語。

  不說話的時候,儘管這股笑意依然盤旋在權二少爺頰邊,但卻也自然而然地給他帶來了一股凜然的氣度。

  過了一刻,他拿開艾絨,隨手一抖。

  「知道燙,風寒就被逼出來了。」又開始拔針,「你也就不癢了。」

  九哥一怔,撫了撫腮。那股瘙癢果然已經褪去。

  「權世兄真是神乎其技!」他真心實意地稱讚。

  權仲白就露出了一抹笑。

  這笑容裡,第一次露出了少許自傲。

  「回春露不要斷,三日一換……傷口不深,只要不碰水,十有八九是不會留疤的。」他交代,「這是什麼刀割傷的?」

  「倭鋼匕首。」立春忙代答。

  權仲白頓了頓,目中掠過了幾許說不清道不明的光芒,笑著點了點頭。

  「我明日就要動身回京了。」他笑著說,「小心不要碰水吹風,再沒有什麼大事的,若有,便到歐陽家請幾位師兄過來就行了,不拘哪一位都是極有本事的。」

  「辛苦權世兄!」九哥又和權仲白寒暄了起來。

  「這沒有什麼。」權仲白一邊收拾銀針,一邊和九哥客套,「倒是耽誤世弟的學業了。」

  「家裡馬上就有喜事,也說不上耽誤。」九哥和權仲白就說起了孫家的長子孫立泉姑爺。

  權仲白和孫姑爺也有些交情。

  正說得熱鬧,王媽媽進了屋子。

  「這是昨日歐陽御醫開的藥方子……」

  立春連忙為權仲白研墨。

  權仲白就靠在窗邊,支頤執筆,寫了兩張藥方。

  「日後就吃這兩張吧……」他含笑交代王媽媽,起身披上了鶴氅,拎起小藥箱。

  「我就不送權世兄了!」九哥在枕上客氣。

  「世兄慢走。」七娘子也順勢福身行禮。

  權仲白對七娘子和九哥點了點頭,轉身要走。

  又回身望了七娘子一眼。

  「楊姑娘,」他的笑容很明朗。

  就好像被浮雲遮了半邊的旭日,少了熾熱,多了和煦。

  「世兄有何指教?」七娘子有些驚愕。

  「你本是雙生子,照我看,身子骨比善久世弟還要弱些,眉宇間又似乎慣有愁思,長此以往,恐怕會落下病根。」

  權仲白的笑裡多了一絲同情,但這份同情,卻並不居高臨下。

  「還望楊姑娘善自保養,閒暇時多笑一笑,想一想開心的事!」

  陽光投映在權仲白的面孔上,將他的笑意,點染得分外清澈。

  七娘子怔然許久,還沒來得及謝過權仲白,他已轉身離去。

  門外傳來了二太太的聲氣。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8 05:09 PM

55、備嫁

  二太太進了東次間,口中還在和五娘子說話。

  「……這權家的二少爺,前些年也見過一次,倒是越發超脫了。」

  五娘子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立春忙進了西裡間,把二娘子請到了屋裡。

  剛才權仲白沒走,二娘子不好到處亂跑。

  「小神醫怎麼說?」二娘子進了屋,就關切地問七娘子。

  七娘子笑盈盈地把權仲白的話重複了一遍。「……說是沒有什麼大礙,十天半個月,也就能好了。」

  二娘子和五娘子都鬆了口氣。

  二太太眉宇間卻飄過了一縷陰霾。

  七娘子看在眼裡,不由得有些詫異。

  九哥受的傷雖不算小,卻也絕不能說於性命有礙。

  二太太如果就因此再起了心思,也未免有些太輕浮了吧?許夫人可是還在余容苑坐著呢。

  還沒有說上幾句話,許夫人親自進了堂屋來看九哥。

  聽了二娘子的轉述,她容色大寬,親熱地將九哥摟進懷裡。「沒事就好!三姨也就放心了!」

  「還沒謝過三姨出面請權世兄!」九哥也很乖巧。

  古代醫藥資源匱乏,即使貴若楊家,也沒有可能隨時有神醫等著服侍,像九哥這樣的傷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若是沒能請到權仲白,找了別的醫生來,效果可能未必有那麼好。「這算什麼。」許夫人不以為然,「你是咱們家的獨苗苗,耽誤誰都耽誤不了你!」

  二太太就微笑著應和了起來。

  沒過多久,她就起身要走。「家裡還有一大攤的事……八娘子又犯了咳嗽。」

  許夫人和二娘子都沒有多加挽留。

  二太太連頭帶尾,在正院不過呆了小半個時辰不到。

  「倒是真轉了性子!」許夫人和大太太議論。

  大太太才見了女婿,唇邊還帶了笑。

  「她能真轉了性,那是最好!」

  畢竟是嫡親的表姐妹,二太太要真能拋開過繼的念頭,全心全意地和大太太修好,怎麼都能少了大太太許多麻煩。

  許夫人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又和大太太告辭,「……本來就打算和二娘子一道上京的,路上也好照應照應。」

  大太太不免客氣,「留下過了年再回去!」

  兩個人應酬了一番,許夫人自然堅持要和二娘子一道走,大太太也只好恭敬不如從命。

  兩人議定了歸期,許夫人就問大太太,「孫家姑爺可還中看?」

  大太太情不自禁就鋪滿了一臉的笑。

  「三姐別笑話我,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小侯爺從人才到談吐,都不錯!」

  「連父親都賞識的,那還有假?」許夫人就暢快地笑了起來。「我說得不錯吧!這門親,是不會結錯的。」

  「真是萬里挑一的好人家。」大太太誠心誠意地謝了許夫人,「要不是二姐、三姐並大哥一力促成,二娘子恐怕還說不上這麼好的人家!」

  京中權貴雖多,但像孫家這樣,小侯爺本人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人品才學又都上佳,家裡一向又很得聖眷的人家,也不是那麼好找的。

  「以二娘子的人品,也不至於配不上小侯爺。」許夫人是一臉的護短。「長相配不上?性子配不上?說句不好聽的,孫家家事雖豐厚,怕是也湊不出這麼多的陪嫁!」

  「到了京城,還要三姐多看護些了。」大太太卻又有些憂心,「進門就要當家,家事又繁雜……」

  兩姐妹你一言我一語,越談越投機,昨日的不快,似乎早已消融。

  #

  九哥沒有大礙,眾人也都鬆了一口氣。

  世家大族的親事,禮儀本來就繁多,二娘子又是遠嫁,有很多事還要現和孫家商量。還有不斷上門道賀送禮的各家官太太,也都要人應酬。

  大太太忙得腳不沾地,連帶著正院的幾個媽媽也都是成日裡進進出出,許夫人、二太太都不時要過府給大太太幫忙。

  大老爺就和大太太商議。「把九哥挪個地方吧!」

  堂屋雖然不小,但是九哥慣常居住的東次間,卻在大太太的東稍間外頭。

  大太太進進出出,難免驚擾了他的休息。

  嫡女的親事就在眼前,大老爺心底記掛的卻還是九哥……

  大太太也顧不得計較太多,先應了是。

  又有些犯愁起來。

  二娘子的幽篁裡是肯定不適合再送過去的了,再說,幽篁裡現在也沒有九哥的地方。

  本來,五娘子的東偏院也正合適。

  但五娘子才得了不是,在大老爺跟前很沒有體面。大老爺正是找不到發作她的地方,這時候把九哥送去,就有些不合適了。

  七娘子又還有嫌疑未曾洗脫……連九哥大太太一時都顧不上盤問,打算等親事過了,再好好地查查這件事。

  到時候許夫人也走了,就不怕打老鼠摔了玉瓶!

  現在把九哥送到西偏院,豈不是給七娘子串供的機會?

  大老爺就把大太太的神態看在眼裡。

  一時也忍耐不住,微微冷笑了起來。

  就算九哥是有意為七娘子張目,那又如何?

  大太太的娘家人,是一個賽一個的荒唐。

  不想著好好管教管教娘家人,還惦記著九哥和雙生姐姐的情分……

  「就送到西偏院吧!」他一錘定音。

  大太太雖然覺得不妥當,但一時間,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選。

  九哥就又搬動到了西偏院,大太太雖然□乏術,但還是把立春和立冬派來,又借了七娘子身邊的白露,五娘子身邊的谷雨,湊了四個大丫環日夜輪值服侍九哥。

  這四個大丫環,都是大太太屋裡出去的,身世清白,知根知底,又經過多年的考驗……

  七娘子漸漸的也就放下心來。

  大太太還是很看重九哥的,連這麼著忙的當口,都不忘為九哥的安危打算。

  許鳳佳自從鬧出了這麼大的事,等閒就很少出余容苑。

  五娘子沒了著落,又不敢進余容苑找人,只好一天三遍地往西偏院跑,一面也是看望九哥,一面,也是做給大老爺看。

  那天在浣紗塢前發生的事,已經成了七娘子都解不開的謎。

  五娘子一開始幾天,還是小心翼翼的,對著九哥也不敢大聲,總是一臉的若有所思。

  過了一陣子,九哥把人都清出去,和她私底下說了一會話。五娘子就又故態復萌,大說大笑的,倒也把一向安靜的西偏院點綴得格外熱鬧。

  七娘子也不知道九哥和五娘子說了什麼。

  九哥雖然很愛護她,但兩人之間也並非沒有秘密。

  #

  很快就進了十月下旬。

  二娘子的嫁妝本來就商議好了,十月二十一日就先發往京城。

  全蘇州城都轟動了起來。

  楊家雖然也有自己的碼頭,但那小小的水路,走不了裝嫁妝的大船。還是先用車馬拉到碼頭,卸貨裝了大船直上京城。

  再說,陪送的嫁妝也是要一路招搖到婆家,才能炫耀女家的財富。

  金玉如意……整塊玉琢的盆景……都明晃晃地擱在了外頭。

  一路竟是招惹了成千上萬的人圍著看,碼頭裡裡外外擠得水洩不通,還擠掉了十多個人入水。

  大老爺特地和水軍打了招呼,出了四艘船護送嫁妝上京。又叫人帶話給漕幫首領,命他沿路照看。

  「這幾年從南到北,年景都說不上好,南邊還好,我們北邊的老百姓常年歉收,逼租又緊,鬧得家破人亡的都有!」許夫人倒是很贊同大老爺的謹慎。「小心無大錯,有了漕幫上下打點,也就沒有誰敢打我們家的主意了。」

  說這話的時候,幾姐妹也都在堂屋坐著。

  二娘子還好,三娘子卻是露了驚訝。

  「還以為如今天下承平!」

  大家都在忙著二娘子的婚事,溪客坊這邊的動靜一時也小了下去。

  畢竟沒了大老爺撐腰,四姨娘也鬧不出什麼風波……在二娘子就要出嫁的關頭,以四姨娘的聰明,也不會分了大老爺的心思。

  三娘子就恢復了那喜氣洋洋的樣子,成日裡帶著一臉喜盈盈的笑。

  「天下承平!」許夫人和大太太對視了一眼,兩人都笑起來。

  七娘子也不禁莞爾。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附到七娘子耳邊。

  「無知。」輕聲編排三娘子。

  三娘子看了五娘子一眼,面上的喜氣就有些掛不住了。

  還是許夫人出面緩頰。

  「現在北邊說不上太平,很像是又要打仗的樣子。」她就看了看大太太,「你們楊家在西北根深葉茂,知道得恐怕更清楚吧。」

  大太太也沒有迴避的意思。

  「你們這些深宅大院裡的小娘子,成日裡錦衣玉食,哪裡知道百姓的苦!」她就搖了搖頭。「北邊連年征戰,千里赤土……也就是江浙一帶太平,江西、雲南,哪一年沒有造反的?」

  幾個小娘子都聽住了。

  連姨娘們都聽得聚精會神。

  古代信息傳遞不便,高門家的女眷,更是長年累月都不能出門,見識短淺些,也是很自然的。

  「江南終究還是富庶,北邊連反都造不起來了,一有饑荒,就餓死人,哪還有造反的力氣!」許夫人就和大太太說起了西邊的戰事,「這兩年就算還打不起來……」

  幾個小娘子互相看看,都覺得身上的衣裳失了顏色。

  五娘子也問七娘子,「北邊那麼窮,你們的日子好不好過?」

  雖然五娘子有些任性,但到底最近行事透了心虛,未敢氣高。七娘子也不是得理不饒人之輩,連日來在西偏院,抬頭不見低頭見,兩人也漸漸熟稔起來。

  「楊家到底是大族,寶雞一帶也比較太平,不算難過。」七娘子就笑著輕聲回答。「其實我們也很少出門,不大曉得外頭的景況。」

  六娘子也好奇地湊到了七娘子身邊。

  七娘子也沒有避諱什麼。

  她一直很慶幸自己生在富貴之家,儘管前幾年的生活,稱不上錦衣玉食,但好歹也衣食無憂。

  在這個時代,如果生在了窮苦人家……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屋外又有人進來回報:福建王家來人上門送禮,並給大太太請安。

  三娘子頓時有些侷促起來,靜靜地盯著腳尖,沒有說話。

  大太太就掃了三娘子一眼,不動聲色地和許夫人交換了一個眼色。

  許夫人眼中閃過了一絲笑意。

  「既然是王家來人,你們就迴避一下吧!」大太太吩咐二娘子。

  三娘子就有些發急。

  正是因為王家來人,三娘子才不能迴避。

  上門提親前,王家總要派人來看看三娘子。不然,若是說回去一個其貌不揚的醜姑娘,王家的面子往哪擱?

  四姨娘眼神也是一閃。

  但大太太都發話了,幾個女兒也都起身魚貫外出,三娘子也不好滯留。

  只得心事重重地墜在了人群末尾,正好和王家來請安的媳婦打了照面。

  「三姐!」四娘子就扭頭和三娘子說話。「想和你商量個事!」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就拐進了百芳園裡。

  六娘子看在眼裡,回頭和七娘子咬耳朵,「親妹妹就是好,平時再寡言少語,遇事也知道幫襯姐姐。」

  四娘子也的確罕見地露出了機靈。

  七娘子只是笑,沒有應聲,倒是五娘子邀六娘子,「一道去看九哥呀?」

  六娘子轉了轉眼珠。

  「一道去吧!九哥獨自在床上,也無聊得很。」七娘子溫聲道。

  六娘子這才笑開了,「也好,最近百芳園裡吵鬧得很,來來往往都是人,到西偏院躲躲清靜。」

  幾個人進了西偏院,就見到立夏站在廊下和上元說話。

  白露被撥到了九哥屋裡,上元就多了表現的機會。

  平時立夏總有顧不到的時候,上元就被提拔到了屋裡,時不時也能撈著在七娘子身邊說話的機會。

  這丫頭性子沉穩,雖然老實了些,但勝在穩字,一番相處,和立夏倒是有了交情。

  見到幾個楊家女兒進了屋,兩人都迎了上來。

  「說什麼這麼開心!」五娘子就笑著問了一句。

  「父母帶了些話進來給我。」立夏大大方方地回,一邊給五娘子打起了簾子。

  五娘子也不在意,拉著六娘子進了西裡間,很快,西裡間裡就傳出了九哥的笑聲。

  立夏就輕輕扯了扯七娘子的袖子。

  七娘子有些納悶,和她一道進了東裡間。

  「封太太托人來傳話,說是院試放了榜。」立夏難掩一絲興奮。「封公子中了秀才。」

  七娘子也不由得有些吃驚。

  不要看秀才這兩個字似乎司空見慣,實則在大秦,很多讀書人終其一生也不過就是個童生。秀才這功名雖小,但已經是躋身於社會的中流階層,算是士大夫了。

  考中了秀才,就能進府學讀書,專心備考鄉試……若是鄉試能夠中榜,那就是舉人了,也有捐官的資格。初娘子的夫婿李意興來求親的時候就是秀才功名,在家日夜苦讀,為的就是考上舉人,給李家掙個出身。

  想不到封錦小小年紀,居然能考中秀才!

  她一下高興起來。「榜上幾名?是稟生還是增生?」

  稟生,意思是由國家按月發給糧米,一府的稟生一向不過數十名,增生就是數十名開外的生員,雖然也是秀才,但就拿不到糧米了。

  「是案首!」立夏高興地回答。

  七娘子卻一下怔住了。



56、別離

  案首哪裡是那麼容易就能考到的?

  封錦如果有這樣的聰明,恐怕早就嶄露頭角了吧?

  雖然說到了鄉試、會試,就沒有所謂的人情了,從入考場到批卷,都有固定的規矩,即使貴為主考,也不好大動手腳。

  但院試這樣的低層考試,案首卻是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主考學政的喜惡。

  當然,這所謂的好惡裡有沒有摻雜人情,那就是誰也說不清的事了……不過這些年來,院試得中案首的秀才,多半家中與主考都有那麼一星半點的聯繫,就算考前沒有,考後說不定也都會有。

  在楊家生活了這麼久,這點事,七娘子還是知道的。

  就好比陝西,這麼多年來就沒有讓外姓人拿過案首,每年的案首非楊即桂……要說這裡面沒有貓膩,誰信?

  封錦就算再驚才絕艷,也不能跨越這裡頭的潛規則吧。

  是誰在這裡頭起了作用呢?

  七娘子就多了一重心事。

  不過,封錦得中案首,終究是件好事。

  她就笑著進了西裡間。

  五娘子正和六娘子、九哥議論權仲白。

  「……在京裡也曾遇到過權家的太太、奶奶們。」五娘子去了一趟京城,倒是長了不少見識。「不愧是皇室宗親,渾身上下的做派,不是咱們尋常來往的這幾家官眷能比的。」

  「比咱們家的人又如何?」六娘子眼底就閃爍起了光彩。

  女人,上到老、下到小,就沒有不喜歡八卦的。

  五娘子笑了笑。「要看和誰比了。」她就不經意地流露出了幾分優越。「京裡的人家,架子擺得大,說到底子,又哪裡有地方上雄厚。」

  這道理大家也都明白,京中位份尊、油水少,地方上離皇上遠,油水足,以大老爺剛出仕時的家底,如果是在京裡熬資歷,恐怕現在楊家還是一窮二白。

  九哥誇獎權仲白,「行動瀟灑,有魏晉遺風。」

  「權家畢竟又和尋常勳貴不同!權二少爺的外婆是義寧大長公主……從小也是錦衣玉食、養尊處優。」五娘子就說起了在京裡的見聞,「據說皇上很喜歡權二少爺,時常招到宮中陪伴,還親口稱讚『吾家無數子弟,不若權府仲白』。」

  能得到皇上的親口稱許,那是天大的榮耀。

  「聽說權二少爺已是定了門很好的親事!」六娘子也道,「我在母親跟前的時候,聽李太太和她提起,說是達家的三小姐。」

  達家是惠妃的娘家,這些年來風頭很勁,和權家結親,倒也不稀奇。

  兩家走得本來就近……

  「這就不清楚了。」五娘子看來也不大熟悉權家的私事。「權家平時很少出來走動,我在京裡那麼久,只見過權太太一次。不過,以小神醫的名頭,恐怕說的人家門第低了,也配不上他的才氣。」

  能得到聖眷,將來權仲白不管是做什麼,都有格外的助力,就算繼承不了權家的爵位,討個恩蔭卻是不難的。他人又生得一表人才,怎麼會沒有人家想和他結親?

  七娘子心底就有了微微的悵惘。

  一時間又想到了權仲白的叮囑。

  「還望楊姑娘善自保養,閒暇時多笑一笑,想一想開心的事!」

  儘管他和楊家沒有特別的交情,與自己這個庶女,更是毫無瓜葛。

  但說話時的關心與同情,卻是那樣的真摯!

  好像自己的委屈與無奈,無須一言一語,他都能體會得到一樣。

  七娘子就有些出神。

  九哥看在眼裡,就不動聲色地轉了話題。

  「都二十四、二十五了,還沒能見到姐夫!難不成真要到婚禮當天,才能見他一面嗎。」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咯咯地笑了起來。

  「你這次怕是見不到了,二姐夫也就是當天來迎親時,我們能隔著窗子偷看幾眼。」

  五娘子以下的幾個女兒家還小,可以隔著窗子看看熱鬧,認一認姐夫的長相。

  六娘子又歎了口氣,「咱們家兄弟少,喜事也辦得冷清,九哥起不來床,只好讓表少爺去擺攔門酒!」

  「若是表哥也不在,就連擺攔門酒的人都沒有了。」五娘子也道,「人少就是不熱鬧,上回李家嫁女兒,娘帶了我去吃喜酒,二十多個兄弟姐妹聚在一起擺攔門酒,把姑爺嚇得面色煞白,喝得東歪西倒。」

  江南風俗,不論貴賤,成婚時都要為新姑爺擺攔門酒,這擺酒也有講究,有的小舅子促狹,擺酒也是錯落有致,這碗甜那碗酸,這碗烈那碗淡,姑爺必須面不改色連盡若干碗,才算是誠心娶親。也有些人家高雅些,一邊飲酒,還要一邊吟詩作賦,顯露才華,種種不一而足。

  「大姐姐成親時,也是九哥攔門?」七娘子不由有些訝異。

  初娘子成親時九哥才五歲,恐怕無法勝任攔門的工作。

  「當時是從李家借了十郎、十一郎與十二郎,陪在九哥身邊!」五娘子咯咯地笑,「誰知道幾個小冤家,見了酒個個眼睛放光,趁人不注意,四個人倒是喝了七八碗,一個個紅了臉大著舌頭,也不知道是誰攔誰的門!」

  六娘子就笑嘻嘻地劃拉著臉羞九哥。

  九哥漲紅了臉,「這回我一定不偷喝酒!」

  「你臉上有疤呢,就算能吹風了,也未必能擺酒。」七娘子軟軟地勸九哥,「還是好生歇著吧!」

  九哥的傷已經大體收口,留了一道深紅的疤,據歐陽家的幾位少爺診斷,大約過了三四個月,也就看不出來了。大太太、七娘子都甚感慶幸。

  九哥就摸了摸臉,「哼,這回擺不了,還有好幾回呢!」

  眾人對視了幾眼,都不由得笑了起來,「這回還沒鬧完呢,就又惦記著下回了?」

  #

  到了十月三十一日早上,李太太早早地把幾位少爺送到了楊家。

  「人多熱鬧!」她笑著和大太太寒暄。

  「又要辛苦幾位小少爺了。」大太太客氣了一番,就讓幾個李家小少爺找許鳳佳去玩耍了。

  「怎麼不見九哥?」李太太難免要問。

  大太太便借口九哥受了風寒,搪塞了過去。

  李太太微微一笑,也沒有再追問,就問起了二娘子。「明兒就要出嫁,現在想必有些忐忑吧!」

  大太太也有幾分哭笑不得,「還是安詳得很!什麼捨不得啊……都沒有見到。」

  「是當家主母的料子!」李太太也不由得咋舌。「尋常那等沒見過世面的小娘子,到了出嫁的時節,哪個不是眼淚漣漣。」

  「唉,我們這樣的人家,也容不得她任性。」大太太不免也有些黯然,「比不得寒門小戶,一門心思地溺愛兒女。」

  臨了正日子,楊家反倒清靜了下來,大太太就請了許夫人與二太太來,四個太太坐下來談天。

  小娘子們也就出了堂屋,進幽篁裡找二娘子說話。

  二娘子現在也清閒了下來,嫁妝除了一套手繡的嫁衣陪在身邊,別的都送到了京城去,她也無須再動針線。

  幽篁裡中層層疊疊的書冊,也都被搬空了送上船。

  五娘子看了,就不由得悲從中來,落下了淚。

  七娘子心底也有些空落落的。

  二娘子雖然平時寡言少語,也不是一個能隨意親近的人,但有她在,就好像有了主心骨,知道關鍵時刻,會有二娘子出來做主。

  按理,二娘子在家,她反而少了能發揮的空間,應該盼著二娘子盡快遠嫁。

  但看到空蕩蕩的廂房,七娘子反而有了些悵惘。

  很快,正院的女眷就只剩下她與五娘子了。

  大太太的陰冷性子……五娘子的暴脾氣,七娘子怎麼想,都覺得前路艱難。

  旋即又警醒起來。

  人心不足!

  行得春風望夏雨,有了十分,就想著百分。

  怎麼不想想二娘子嫁到京城後,上有公婆,下有小姑,一大家子等著照應?

  當時在楊家村的時候,七娘子是做夢也沒想到有今天這樣富足的日子……

  哪有人是生下來就逍遙自在的?任誰,都要勤勤懇懇地在人生路上往前行走!就連許鳳佳、權仲白這樣出身高貴的男丁,還不是有自己的煩惱?

  「這有什麼好哭的。」二娘子哭笑不得,把手中的帕子遞到了五娘子跟前,「擦擦眼淚吧!」

  五娘子就嗚嗚咽咽地接過帕子,摀住了臉。「以後就不能常常和二姐在一塊了!」

  六娘子也被感染得紅了眼眶。

  三娘子、四娘子都露出了惻然之色。

  這群小娘子彼此之間又沒有深仇大恨,在一個屋簷底下一起生活了十幾年,也總有幾分情分。

  「好了好了,」二娘子罕見地露出了無奈之色,「將來到了京城,姐妹們再見的日子有的是!」

  說著,就沖小寒點了點頭。

  小寒便出了屋子,沒有多久,捧進了幾個盒子。

  「姐妹一場!」二娘子笑了笑,「沒有什麼好東西,不過是彼此做個留念!」

  古代通信不便,如大太太這樣出嫁二十多年才歸寧一次的情況,比比皆是。

  醫療條件又不好,往往生離就成了死別。

  在生死面前,幾個姐妹之間的那點不睦,忽然又顯得很渺小起來。

  二娘子為每個人準備的禮物都不一樣,給七娘子的,是一支狼毫小排碧玉管。

  「是我平素常用的!」二娘子笑著說。

  七娘子便珍重地收進了袖子裡。

  五娘子也得了一支名貴的毛筆,三娘子、四娘子得的都是首飾,六娘子卻得了一副上好的湘繡。

  幾姐妹略坐了坐,到了午飯時分,也都辭了去。

  二娘子就把五娘子與七娘子留下來陪她用午飯。

  午飯開得很簡單,不過是幾味菜蔬,和小香雪的菜色比,也不見得多豐盛。幾個人的心思也都不在飯上,隨意吃了幾口,都擱下了筷子。

  二娘子就給小寒使了個眼色。

  「七妹先隨便坐,」她起身帶著五娘子出了西廂。

  想必是要到正屋說話吧!

  白露進了九哥屋裡,立夏和上元暫時都還偏老實,七娘子身邊沒有帶丫鬟。

  小寒就陪著七娘子東拉西扯。

  「替你們小姐見過姑爺沒有?」七娘子就笑著問小寒。

  這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有時候姑爺上門來,小姐不方便出去相見,多半都會打發了貼身丫鬟出去相一相姑爺,或是斟茶,或是倒水,總之,都要到姑爺身邊打個轉,稱量稱量姑爺的人才。

  古代沒有攝影技術,閨中女兒只有靠這樣的眼線,才能稍微得知未來夫婿的長相。

  小寒笑著搖了搖頭,「二娘子要臉面……姑爺幾次上門,都不肯讓我們去看!說是我們陪嫁過去,被姑爺認了出來,那就太不好意思了。」

  七娘子就和她一起笑了起來。

  穩重若二娘子,也有女兒家的心思。

  「不過,在外院侍候的幾個茶水丫鬟,也有傳話進來,說是姑爺一表人才,生得比表少爺、九哥都要英武……」小寒很是為二娘子高興似的,「配得上我們家二娘子!」

  「那就好。」七娘子點了點頭。

  二娘子雖然不能說有沉魚落雁之姿,但也的確相當的秀麗,只是這股秀麗裡帶了些冷。

  兩個人正在說話,五娘子進了西廂。

  「二姐叫你進去!」五娘子的眼圈紅紅的。

  七娘子就孤身進了書房。

  二娘子坐在空蕩蕩的書案前,對著青花繪牡丹小茶鍾出神。

  「二姐。」七娘子柔聲招呼。

  二娘子一下回過神來,含笑讓,「坐吧!」

  書房裡雖然也燒了爐子,但空蕩蕩的四壁,就讓屋裡多了一股陰冷。

  七娘子小心地在二娘子跟前坐下。

  椅袱上還有餘溫,五娘子方才也是坐在這裡,聽二娘子的訓話吧。

  二娘子又出了一回神,才慢慢地開口。

  「封家的大少爺,是院試案首。」她的語氣簡潔明快。「這個好消息,你恐怕還不知道吧?」

  七娘子猶豫了一下。

  二娘子已是笑了起來。

  「原來你已知道了!」

  到底還是露了馬腳。

  七娘子心中感慨。

  她的這兩下子,在大太太面前還能賣弄,卻是糊弄不了二娘子。

  「是!」她爽快地承認了下來。「封太太給我報了信。」

  二娘子沒有露出不快。

  本來麼,以七娘子與封家的關係,若是封家有了好事,還不主動報喜,那就有些忘恩負義了。

  「想來是父親和學政趙大人提過了。」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不然,今年應試的世家子弟也有不少,封少爺的文采就是再好,案首也未必能落到他頭上。」

  七娘子旋即釋然,大老爺親自打過招呼……只要封錦的文章不是太差,中秀才都是穩穩的。

  不過就算有人打招呼,也要有些真本領,才能拿到案首,否則,江南士子也不是好惹的。

  看來封錦也是真有些聰明。

  「承蒙二姐照顧!」她難掩感激。

  二娘子一副知根知底的樣子,肯定不是沒有來由,就不知道在這事裡她到底發揮了多少作用而已。

  「父親久也有提拔封家的念頭,」二娘子不以為然,「我不過是提了兩三句而已。以後,還要看封公子是不是可堪造就。」

  若封錦是個人才,大老爺自然會繼續提拔。封家到底是九哥的生母,封錦能爭氣,對九哥有利無害。

  七娘子只是笑,沒有說話。

  心底卻有些驚訝。

  一貫只知道三娘子得寵,沒想到,二娘子在大老爺跟前,說話也這麼有份量。

  「唉,」二娘子又罕見地露出了愁緒。「這一大家子,能指望的人也只有你了!」

  大太太是那個性子,五娘子又是這個性子……初娘子、二娘子相繼出嫁後,靠譜的也就只有七娘子了。

  就算七娘子年紀還小,也只好寄望於她了,別人,根本連指望都指望不上!

  「你現在還小了些!只得了個穩字……」二娘子又彷彿自言自語地道,「深宅大院裡,都是人精……要和四姨娘鬥,你還沒那個本事。往後幾年,不要心急,四姨娘有什麼囂張的地方,你就勸著太太忍一忍,等到九哥大了,看她還能蹦躂到什麼時候。」

  七娘子不由得歎服。

  深宅大院裡,果然都是人精。

  她處處小心,殫精竭慮,在二娘子眼底,也不過是佔了個穩字。

  今日這一番對話,是在交代之後幾年的行事基調。

  要穩重,要低調。

  說的是七娘子,也是正院。

  二娘子就是這樣,一貫的光明正大,不近人情。

  「母親那裡,也要忍。」二娘子臉上飄過了一絲陰影。「雖然母親面上不說,但心底肯定不自在……唉,你就多擔待擔待,這點事,遲早也會過去。」

  還是那樣,沒有一句多餘的話。智商低點的人,說不定都聽不懂。

  二娘子這是在說九哥受傷的事。

  九哥忽然鬧出了這樣的事,不管出於什麼動機,是為了給七娘子出氣也好,是為了作弄誰也好,現在已經解釋不清楚了。

  很多事當時沒有問清楚,以後再問出來的答案,就少了說服力。

  以大太太的性子,心底肯定會留下疙瘩。七娘子也就要被猜忌了。

  不過,日久見人心,只要七娘子持續表現良好,這件事,終究是會過去的。

  二娘子當然是這麼想,不過七娘子卻不這麼認為。

  如果沒有拿出合理的解釋,懷疑的種子一旦發芽,很快就能長成大樹。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黯羽˙夜 發表於 2012-6-18 05:20 PM

57、婚禮

  兩人又談了一會。

  二娘子就露出了疲態。

  「一家子上上下下,多少的事。」她長出一口氣,有些失落,「我也做不了主,只能白囑咐你。以後,你就見機行事吧,我說的,你聽過就算了。」

  七娘子不禁鬆了口氣。

  二娘子將來無疑會是個精幹的當家主母。

  但楊家卻是大太太當家。

  二娘子最大的缺點,就是有些太想當然了。

  「二姐的話,我一定記在心底!」她認真地回答。

  不論怎麼說,二娘子的叮囑都值得牢記。

  二娘子搖了搖頭。「其實這些道理,母親也不是不懂!」她又歎了口氣。「很多時候,懂了,又能如何……」

  人畢竟是情緒的動物。

  兩姐妹就相對無言。

  二娘子環顧著空蕩蕩的屋子,眼底也現出了不捨。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在百芳園裡生活了這麼些年,面對別離,她也不是無動於衷。

  「這個家裡,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楊舞。」

  二娘子不是第一次說這話了。

  在聚八仙外頭的長椅上,她就說過,自己最不放心的就是五娘子。

  「性子又倔,脾氣又壞……嘴也不甜。我在家的時候,還有人能約束得了她,以後……」二娘子就搖了搖頭。

  「二姐,我自然會勸著五姐的!」七娘子就乖巧地表了決心。

  她也的確不討厭這個小姑娘。

  大宅門裡,城府深不見底的人很多。

  五娘子就好像一條小溪,儘管水流湍急,但一眼就能望到底。

  二娘子就看著她笑了笑。

  「那就看你的了。」她語調和緩,「將來……我不會虧待你的!」

  二娘子言出必行。

  說提拔封家,就在大老爺跟前進言,果真提拔了封家。

  如今她開口做了這樣的許諾,七娘子一時倒是心定了許多。

  就算大太太將來靠不住,還有二娘子,能給她一點助力……

  兩姐妹又談了一會,小寒就進屋傳話:李太太要見二娘子。

  長輩召見,二娘子不敢怠慢,帶著小寒匆匆離去。

  七娘子只好和五娘子結伴踱出了幽篁裡。

  兩個人都是一肚皮的心事。

  五娘子沒有取道長青樓,而是經過了小香雪。

  小香雪已有幾株梅樹含苞待放,六娘子咭咭咯咯的笑聲,清晰地從梅林裡傳了出來。

  七娘子不由得會心一笑。

  六娘子真是個開心果。

  五娘子臉上也現出了絲絲縷縷的笑意。

  「小香雪裡架了個鞦韆,就把這丫頭樂得無法無天了!」她和七娘子議論。

  「六姐性子很開朗。」

  兩個人就說起了百芳園裡的玩物。

  「除了小香雪裡的鞦韆能蕩,萬花流落裡的荷花、蓮蓬可以採了玩,園子裡就沒什麼好玩的了!」五娘子斷言。

  兩人一頭說,一頭就經過了冷清清的七里香。

  鬱鬱蔥蔥的桂樹,都開到了院牆外頭,幾株四季桂還開著花,淡淡的花香沁了過來。

  「八姨娘也去了小半年了!」五娘子感慨。

  七娘子想到八姨娘,也不禁有些唏噓。「都快忘了她長什麼樣。」

  「你來得晚。」五娘子就對七娘子說起了往事,「還記得我六歲那年,給父親過小生日,八姨娘親自吹了一曲洞簫,那晚月色很好,她在小舟上吹,外頭來來往往的船,堵了一河,都聽得沒有聲音了。一曲完了,才都喝起彩來,倒把娘嚇了一跳!」

  萬花流落拐出院牆,就是一條河道,想當年八姨娘的簫聲都能傳出院牆,吸引得來往船客泊船細聽,必定是技藝精絕。七娘子不由得悠然神往,五娘子卻沉默了一刻,才慢慢地道,「其實現在回頭想來,娘當時心底肯定不好受。」

  五娘子今年九歲,六歲那年七娘子、九哥不過四歲,那時大太太應該正和四姨娘爭權爭得如火如荼。八姨娘弄簫,怕是不無邀寵的意思,大太太心底怎麼會舒服?

  七娘子只是笑,卻沒有答話。

  「我倒是一直想問你。」五娘子也不在意,也扯開了話題。

  七娘子就嗯了一聲,望向了五娘子。

  「那晚在父親面前,你為什麼替我求情?」五娘子的神色有些古怪,「我也知道,我一向對你不怎麼好!」

  七娘子不禁莞爾。

  這樣的小事,若不是五娘子提起,她都快忘了。

  為五娘子求情,說起來,不過是看不過眼大老爺的無恥。

  只會窩裡橫,在自家人身上撒氣,算什麼男人。

  「因為你沒有做錯什麼。」她誠懇地回答。

  五娘子又沉默了下去。

  七娘子就望著萬花流落,似有意,似無意地歎了一口氣。

  「二姐出了門子,正院,就只剩我們姐妹倆了。」

  五娘子垂下頭,悶悶地道,「我還是不喜歡你!」

  她嬌艷如花朵的雙頰上,浮上了兩朵紅霞。

  要把這話說出口,也不大容易。

  畢竟七娘子和她遠無怨近無仇,除了她為難七娘子之外,七娘子是從不曾為難過她的。

  「像你們這樣的人,我見得不少。」五娘子的聲調悶悶的,臉上,又浮現出了熟悉的表情。

  那晚在大老爺跟前受了一巴掌後,她就是這副表情。

  「我是怎樣的人?」七娘子倒覺得很有趣。

  小女孩嘛,難免有些扭捏。

  會把不喜歡說出口,其實已經有三分喜歡了。

  「大姐姐和你都是這樣……從來不會犯錯!」五娘子遲疑地道,一邊說,一邊思索。「什麼話,都說得恰到好處,什麼人都不會輕易得罪!隨便一件事做出來,都有兩三重用意。」

  七娘子失笑,「五姐,你高看我了!」

  「我有沒有高看你,你自己心底清楚!」五娘子又露出了熟悉的潑辣。

  「處處小心,不過是因為沒有犯錯的資本,我一個庶女,在正院被太太撫育……做什麼事,當然都要三思,免得丟了太太的臉!」七娘子只好抬出了這個說法。

  這話也沒有錯。

  如果她是嫡女,又哪裡犯得著這樣小心翼翼。

  五娘子就不說話了。

  她緊抿著雙唇,大眼睛看來看去,就是不看七娘子。

  雖然未曾開口,但臉上已是寫滿了字。

  「是,五姐不喜歡我這樣瞻前顧後的性子。」七娘子看得好笑,索性為五娘子說出口。

  五娘子哎喲了一聲,倒是現出了笑意。

  「我可沒有這樣說。」她禁不住一個笑,「是你自己認的!」

  七娘子就笑著白了五娘子一眼。

  兩人倒是都有了些別樣的親近感。

  「不過。」五娘子又歎了口氣。「其實說是討厭,倒不如說是羨慕!」

  真是個喜怒無常的孩子!

  「這有什麼好羨慕的。」七娘子不以為然。「我羨慕五姐,還說得過去些。」

  五娘子剛要說話,就訝異地輕呼了起來。

  「表哥?你什麼時候進園子來的?」

  七娘子一怔。

  果然就看到許鳳佳從遠處慢慢地走了過來。

  #

  說起來,許鳳佳也有許久沒和七娘子照面了。

  雖然他還是時常過來給大太太請安,但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總是和幾個女兒岔開。幾次去西偏院探望九哥,七娘子也都有意迴避。

  雖說九哥受傷疑雲重重,未必是許鳳佳的錯,但她對許鳳佳就是有種見面不如不見的感覺。

  「表哥。」她強笑著招呼了一句。

  就躲到了五娘子身後。

  五娘子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瞧你嚇的。」她倒是沒有閃開,一副大姐的樣子,擋在了七娘子跟前,「表哥進園子來有事呀?」

  「明日就要上船了。」許鳳佳眼底也閃過了一絲笑意,「再進來逛逛。」

  又看了七娘子一眼,「七表妹。」

  他的聲調還是那樣緩慢。

  七娘子勉強笑了笑,對許鳳佳點了點頭。

  「噢,」五娘子也流露出了一絲不捨。「等明兒我去京城,再找你玩吧!」

  許鳳佳和七娘子不由同時露出一點笑意。

  這次分手,下次再見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到時候男女大防……就不像是小時候,說見面就見面了。

  許鳳佳就笑著舉手敲了敲五娘子的額角。

  和五娘子說話的時候,他的態度顯然要放鬆得多。

  「一邊去,我有話和七表妹說。」

  五娘子非但沒讓,還警覺地瞇起了眼。

  「可別是又要欺負她!這都要走了,就別鬧出事來了。」她的語氣隨意而親暱。

  許鳳佳不耐煩地彈了彈舌頭,歪頭睨了五娘子一眼。

  五娘子就只好拍了拍七娘子,低聲說了句,「別怕,有我在。」就讓到了一邊。

  七娘子就只好硬著頭皮和許鳳佳對視。

  許鳳佳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拖到了道邊。

  這條小路通向聚八仙,幾個月前,二娘子和七娘子還在這裡促膝談心。

  「別以為這事就這麼算了。」

  許鳳佳的聲音很低。

  幾乎就像是耳語。

  七娘子不得不微微傾前,才能聽懂他的話。

  「你們倒是姐弟情深……我不管,這筆賬,我就掛在你頭上了。」許鳳佳索性就在她耳邊低低地說,濕熱的氣息,吹拂得七娘子耳邊一片麻癢。「總有一日,我一定要討回來!」

  七娘子忍不住微微縮了縮肩膀。

  原來是來撂話的。

  「你最好小心些,這事,可沒那麼容易完。若是被我四姨查出了真相……你的日子,恐怕就要不好過了!」

  許鳳佳自顧自說完,也沒有等她回話,便鬆開手,退開了幾步。

  在午後和煦的陽光裡,他的臉就像是鍍了金,燦然之餘,更增了神秘。

  他張開口,似乎還想再說什麼。

  七娘子就不由得作出了傾聽的姿態。

  許鳳佳猶豫了片刻,又抿住唇,轉身快步離去。

  七娘子垂下眼望著自己的腳尖,一時也沒有說話。

  五娘子輕快的足音響進了小徑,「表哥沒有為難你吧?」

  說是不喜歡,話裡的關心,卻是顯而易見。

  七娘子抬起頭笑了笑,搖了搖頭。

  「頭搖得這麼用力,倒像是小狗甩耳朵!」五娘子一下笑開了,劃拉著臉嘲笑七娘子。

  七娘子白了五娘子一眼,「走吧!九哥一個人在西偏院,肯定寂寞死了。」

  #

  九哥倒不大寂寞,和李家的幾個少爺在屋內上躥下跳,不亦樂乎。

  立春親自勸了幾次,都沒有勸住……九哥臉上的疤痕已經開始落了,康復速度之快,令幾個郎中都咋舌不已。

  在床上躺了這麼久,就算是成年人也想活動筋骨,更何況是精力充沛的孩子?

  五娘子和七娘子才進西偏院,就聽到了他們在西裡間鬧騰。

  五娘子就一邊笑一邊進了西裡間。

  「十二郎,你又來逗引我們九哥!」

  十二郎顯然和五娘子很熟悉,笑嘻嘻地住了手,整頓衣冠向五娘子行禮,「五世姐!」

  七娘子也抿唇與十郎、十一郎行了禮。

  十郎還是第一次見,他面目方正,寡言少語,只是和七娘子對行了禮,就又站到書案前,翻看著九哥的藏書。

  十一郎長高了些,穿著銀鼠出鋒的袍子,笑瞇瞇地和七娘子行了禮,又問七娘子,「最近可好?」

  「很好,十一世兄好?」七娘子也只好微笑以對。

  十一郎笑著點了點頭。

  十二郎和七娘子見過禮,就又要回去和九哥上天入地的胡鬧。

  七娘子不禁暗暗皺眉。

  這屋裡有很多瓶瓶罐罐。

  萬一失手碰碎了幾個,不是鬧著玩的。

  天氣又冷,九哥抹了回春露,輕易還出不得屋子。

  「九哥!」她輕喝。

  九哥就面露怏怏之色,規規矩矩地走到了七娘子身邊。

  「大家好好地坐著喝茶,做什麼跑來跑去的。」七娘子軟語勸慰,又給五娘子打眼色。

  五娘子忙拉了九哥和十二郎。「姐姐拿泥人給你們玩。」

  十二郎就高興地拍起手來。

  幾個丫鬟都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十一郎看在眼底,暗自點頭。

  七娘子本來只打算打個招呼就回東裡間,現在也只好坐下來喝茶,看住九哥。

  十一郎就問五娘子、七娘子,「最近學到了哪裡?」

  「在上《世說新語》。」五娘子笑著說,「才讀到了容止。」

  女學教育,不同於男學,上世說新語,是開闊幾個小娘子的眼界。

  十一郎笑著說,「與君共坐,如珠玉在側,覺我形穢,說的是誰?」

  「是衛玠。」九哥搶答。

  十二郎就眨巴著眼,「這話好耳熟呀!」

  十一郎笑而不語,倒是十郎道,「是父親昨日誇獎新科案首。」

  九哥和五娘子都露出了注意的神色。「什麼新科案首?」

  官宦人家的子女,平時留心的也都是這些科舉啊、官場上的事。

  「據說今年的院試案首,生得和潘安、宋玉一樣。」十一郎解釋。「文采也好……幾個見過的主考官,都讚不絕口,說他才貌並舉,是將來的江南才子。」

  江南人就是這樣,好才重貌,但凡才子,總要有一副好相貌才對得起觀眾。

  五娘子就有些好奇,「真有那麼俊朗呀?叫什麼名字?」

  「封錦。」十郎回答。

  十郎說話,和十一郎、十二郎都不大一樣。

  十一郎是親切,十二郎是稚氣,十郎就是穩重。

  五娘子倒沒有覺得什麼,九哥卻已露出驚容。

  #

  第二日一早就下起了小雨,靡靡細雨,貫穿了二娘子的婚禮。

  幾個姐妹都在二娘子身邊陪伴,並沒有到前院偷看姐夫——有了雨,就不大方便在外院與百芳園之間躥來躥去。

  三娘子看著二娘子緩緩妝成,戴上珠冠時,眼中就放出了止不住的羨慕。

  身為侯府世子的正妻,二娘子有三品誥命在身,此時的禮服就要比平民家的百姓更華貴得多。

  御賜的松江織金大紅緞,赤金頭冠鑲了龍眼大的南珠……全福太太傾身為二娘子在唇上點了黃豆大小的胭脂,頰邊貼了花鈿,把二娘子妝點得嬌美無雙。

  在丫鬟的攙扶下,二娘子款款起身,拜別父母。

  大太太望著二娘子,已是珠淚滿腮,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二娘子垂下眼簾,睫毛也有微微的顫抖,旋即又抿了抿唇,抬起頭微微一笑,握住大太太的手,輕輕地拍了拍。

  又拜了大老爺。

  對父親,她沒有露出多少不捨。

  再環顧姐妹。

  眾姐妹有哭有笑,有欣羨,有驚歎,都一一上前與她道別。二娘子點頭歎笑,格外又握住了五娘子的手。

  五娘子也泣不成聲,直欲投進二娘子懷裡。七娘子忙拉了五娘子一把,又衝二娘子真心一笑。

  二娘子愣了愣,也就回了一個嬌美的笑容。

  窗外已響起了喜娘催請出閣的聲音。
二娘子於是轉身出閣。



58、伏筆

  二娘子被迎娶出門後,就直接上了運河碼頭的嫁船。

  陪嫁的幾房下人並八個丫鬟,都在身邊侍候,還有自京城遠道而來的喜娘、巧手的梳頭婆子、南邊的廚子……把披了紅布的嫁船,塞得滿滿噹噹的。

  孫姑爺帶著前來迎娶的隊伍,也裝了一艘船,一併還有兩三艘前後護衛的兵船,一道上了京城。

  陪嫁已是先發了船,這幾艘嫁船上裝的都是人,船輕——走得就快,恐怕半個多月後,就能追上裝了嫁妝的貨船。

  婚禮至此算是畫上了半個句號,餘下半個,就要等到臘月初一,京城那裡辦了酒席再說了。

  連頭帶尾一個多月的忙碌,讓大太太連著兩三天都免了姨娘、子女們的請安,又請了歐陽家的郎中來開了太平方子,兩副補藥喝下去,總算是緩過勁來了。

  因為二娘子的婚禮擱置下來的一些事,也到了解決的時候。

  眾人心底都是有數的。

  「今年冬至來得早!」這一早起來,大老爺就和大太太商議,「我看也別大辦了,太太平平地在家祠裡祭過祖宗,就算是過了節吧。」

  二娘子出嫁了,三娘子就是家中排行最長的女兒,當仁不讓地坐到了大太太下首。

  她就偏著頭專注地聽著大老爺的話,眼底流轉著一絲喜意。

  王家昨日又打發人上門給大太太請安。

  四姨娘唇角也含了笑意。

  她雖然打扮得很樸素,但嘴角的笑,臉上的光華,都不是樸素的打扮可以遮掩住的。

  大太太就看了看三娘子。

  她也露出了清淺的笑意。「老爺怎麼說,就怎麼辦吧,把二嬸也請來,好好地熱鬧一番。」

  大老爺就點了點頭。

  二太太沒有在九哥的傷勢上做什麼文章,那天來探望過後,幾次進楊家,都沒有提出要見九哥。

  大太太自然放心得多了。

  提到二太太時,語氣也多了一份親暱。

  兩夫妻又商議了幾句瑣事,大老爺就咳嗽了一聲,緩緩起身。

  五娘子不由得瑟縮了一下。

  九哥受傷,除了罪魁禍首許鳳佳,還有受害人並疑似策劃人九哥,脅從犯五娘子。

  大老爺沒有發作主犯,卻盯準了五娘子……雖然看在二娘子的婚事上,暫且按捺下了這件事。

  但到了今日,就未必還會讓這件事就這樣輕輕過去了。

  大老爺果然就看向了五娘子。

  「小五跟我走。」他沖五娘子點了點頭。

  五娘子面露驚容,求助似地望了大太太一眼,便跟在大老爺身後,出了屋子。

  眾人都不免露出了異色。

  三娘子雖然沒有說什麼,但臉上的笑意,卻濃厚得快要溢出來了。

  大太太就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旋即,又露出了笑意。

  「都散了吧!過了冬至,你們就要開始上學了,可別丟下了功課。」她和顏悅色地對幾個女兒開了口。

  眾人就依次退出了主屋。

  「四姨娘慢一步。」大太太又笑著對四姨娘點了點頭。

  四姨娘的腳步就是一滯。

  三娘子、四娘子也露出了憂色。

  七娘子沒有再看下去,她退出了主屋。

  和六娘子說了幾句話,七娘子便回了西偏院。

  九哥的疤痕已經快落光了,餘下一點點紅絲在臉上,就像是指甲劃出的淡淡血痕。

  不過,穩妥起見,大太太還是不讓他出門吹風,搬回主屋的事,也就這麼緩了下來。

  「七姐!」見七娘子回來了,九哥很高興,「有什麼好玩的事沒有?」

  七娘子就含笑搖了搖頭,「還不都是那些老話。」

  九哥頓時流露出幾分失望。

  幾個大丫環都笑著打趣九哥難耐寂寞。

  七娘子一邊說笑,一邊就趁勢給白露打了個眼色。

  白露眼珠一轉,就笑盈盈地去拉谷雨,「走,咱們去東偏院,給九哥尋摸些玩意兒。」

  五娘子屋裡,什麼木雕的貓兒像、天津的泥人兒,打的雙陸棋、玉雕的圍棋……都是應有盡有。

  谷雨就笑著和白露出了屋,她是五娘子身邊的丫鬟,去東偏院,自然是她來帶路。

  立冬昨晚值夜,現在回了自己屋裡休息。

  七娘子和九哥不約而同地望向了立春。

  自從接了照應九哥的差事,立春就很是上心。

  這一個月全心全意撲在九哥身上,人都消瘦了不少,九哥吃的用的,都是她親自把關。

  也因為如此,她和七娘子的默契也就越來越深。

  不等七娘子說什麼,立春就笑著出了東裡間,在堂屋裡侍弄起了花草。

  今時不同往日,還沒到冬至,已有早開的紅梅被送到了西偏院。

  七娘子就輕聲對九哥交代了大老爺的舉動。

  大老爺把五娘子帶去外院,總不是只為了和他說說笑笑,享天倫之樂吧?

  浣紗塢前的鬧劇被強行壓下了一個月有餘,現在,也到了翻出來算總賬的時候了。

  九哥聽了,卻並沒有露出驚惶。

  眼裡還閃爍著隱隱的興奮。「還以為是什麼事……父親是一定會找我問個清楚的!」

  這孩子實在是早熟得可怕了,七娘子不由得暗中扶額。

  在古代,人們的確要普遍比現代早熟些。

  十五六歲就要成親,三十來歲就能做祖父母、外祖父母……還沒過二十歲,或許父母就已經病故。

  短暫的生命歷程,就加速了古人的成熟速度,尤其是大戶人家,很少有孩子過了四歲,還會滿地打滾撒嬌放賴。

  自從懂事的那一刻起,禮儀教育就被灌輸到了他們腦中,而在這樣鉤心鬥角的環境下,也很少有人會懵懂到十五六歲——那幾乎可就是婚配的年紀了。

  雖說如此,但九哥也依然是太早慧了些。

  七八歲的孩子,如六娘子這樣已經算是聰明了,懂得藏住自己的小算盤,嘻嘻哈哈的,掩飾著心底的想法。

  不過就算如此,六娘子的心思在大人跟前,也就像是清澈見底的溪水,一眼就能望穿。

  三娘子這樣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尚且還時常露出馬腳。否則,也不會為眾人所厭。

  但九哥呢?

  恐怕誰都看不透他!

  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就像是個孩子……你知道他是真這麼稚氣,還是隱而不露,潛而未發?

  但到底年紀還小,沉不住氣。

  自己不過是被許鳳佳刁難了幾次,這孩子就出手了。

  七娘子忍不住就歎了口氣。

  「你總要指點指點你七姐,告訴我該怎麼說話吧?」

  九哥不以為然,「七姐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嗎?」

  就保持什麼都不知道的狀態,也不能說不對。畢竟七娘子本來也就是什麼都不知道。

  但以九哥這樣小小的年紀,能不能瞞得過大太太、大老爺這樣的人精。

  七娘子還是有些不放心。

  但卻也沒有多說什麼。

  九哥顯然對自己很有信心……

  就算是為了自己和許鳳佳作對,又如何?本來就是許鳳佳無理在先。

  大太太會為此和九哥生分,大老爺卻不會管那麼多。

  他只有九哥一個兒子。

  如果九哥能成功敷衍過去,固然好。

  可如果不能,也算是上了一課,日後行事,就會更加穩妥。

  有時候一味保護一個人,反而會限制他的成長。

  七娘子沒有再多說什麼。

  #

  到了下午,大太太遣了梁媽媽來,帶著丫鬟為九哥搬家。

  以梁媽媽的身份,當然不用親自做活,她進了東裡間給七娘子請安,「前些時候家裡人手不夠,倒叫七娘子這裡短人使了。」

  七娘子笑瞇瞇地和梁媽媽客氣了一番,又問,「太太早上把四姨娘留下,說的是什麼事啊?」

  以梁媽媽的身份,不會不知道七娘子和大太太的關係。

  七娘子這是沒有把梁媽媽當外人,所以才明目張膽地衝她打聽消息。

  梁媽媽瞥了屋外一眼。

  白露正依依不捨地與立冬拉著手說話。

  九哥要搬回主屋,臨時湊出來的養病編製自然也就跟著解散了,白露就回到了七娘子手下侍候。

  她就彎著眼,壓低了聲音,「太太把王家的事向四房挑明了。」

  七娘子一點都不訝異。

  也到了該明說的時候。

  王家人三番四次的打發人上門,估計也是興起了正式提親的念頭。

  之前托人上門說合的時候,大太太這個主母不在家,現在要正式上門下聘換帖了,自然要來人問過大太太的意思,是怎麼行事才更妥當。

  楊家就算架子再大,也不好等王家都派了媒婆持了庚帖上門提親了,再說拒絕的話。

  梁媽媽很有八卦的興致,「四房一聽,臉都白了!當下,手裡的茶杯就沒有拿穩,匡啷啷地落到了地上……」

  四姨娘還從來沒有失態成這個樣子!

  七娘子不免有些神往。

  「太太就有些不高興,就說了四房幾句,說她行動粗魯……沒有教養。」梁媽媽眉眼彎彎。

  大太太多少天來的一口惡氣,今日總算是得到了宣洩。

  「四姨娘怕是什麼都沒有說吧!」七娘子又問。

  想到了四姨娘試探她時那顯而易見的緊張,她心裡倒是有些不忍。

  天下父母心,四姨娘汲汲營營,機關算盡,為的還不就是給三娘子說上一門好親!

  「嗐,太太也是一開始就把話攤到了桌面上,連老爺都是這個意思……她還有什麼好說的?」梁媽媽不以為然。

  如果大老爺與大太太夫妻聯手,四姨娘就是能為再大,又怎能翻得了天?

  「想必是失魂落魄了!」七娘子也只好這麼說。

  「可不是?摔了那個茶碗,就只會應是……從頭到尾,魂不守舍,連笑都露不出來了。」

  梁媽媽也露出了三分高高在上的憐憫。「這做姨娘的,說到底還不都是奴……」

  說到一半,又連忙收住了,暗自責怪自己失言。

  這屋裡現坐著的少爺小姐,還不都是姨娘肚子裡爬出來的?

  七娘子卻不大在意。

  姨娘嘛,不管原來是什麼身份,進了門,都是半個奴才。梁媽媽說的也沒有錯。

  「想必後院能安穩上一段日子了!」她長出了一口氣。

  四姨娘搞風搞雨,一向是目標明確。

  如今……她的盤算落到了空處,一下又要從頭開始。

  就算四姨娘的心性再堅強,恐怕也要消沉上好一陣吧。

  梁媽媽也笑了起來。

  知道敵人會被打擊,與眼見敵人被打擊得失魂落魄,其中的快感當然差很多。

  「太太這會子正是高興的時候,臉上的笑就沒有斷過!」她和七娘子感慨,「這麼多年來,太太也少有這樣開心的時候!」

  「五姐回來了吧!」七娘子就想到了五娘子。

  五娘子估計是沒有吃太大的苦頭。

  「嗯,去了不一會就回來了,說是老爺也沒有問什麼,反而還溫言撫慰了幾句。恰好外頭又來了什麼新案首拜見老爺,五娘子就迴避出來了。」梁媽媽看了看堂屋。

  九哥此來只是暫住,東西並不多,這麼一會工夫,也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

  七娘子就起身將梁媽媽與九哥一行人送出了院子。

  九哥被人高馬大的奶媽子抱在懷裡,臉上圍得密不透風,猶自沖七娘子揮手。

  七娘子不禁莞爾。

  站在台階下看著他們漸漸都轉出了西偏院,才轉身回屋。

  「這個年,應該能過得太平點了!」

  她自言自語地感慨。

  白露和立夏對視一眼,也都露出了笑容。

  「這年過得舒坦不舒坦,還得看九哥那頭,能不能把事兒糊弄過去。」立夏一邊把玩物器具往西裡間倒騰,一邊念叨。

  七娘子倒沒有太多的擔心。

  「九哥的身份擺在那裡……又怎麼會糊弄不過去?許家的表少爺,還不是糊弄過去了?」

  她在書案前坐下,整頓起了許久未動的文房四寶。

  「表少爺也真古怪!」白露抱起白瓷觀音尊,放到了多寶格上。「咱們家的這幾個姑娘,也就是七娘子性子最好……偏偏就和您卯上了。」

  「你這話說得我可臉紅了。」七娘子格格的笑,「西偏院的人說我好,不算什麼,別屋的丫鬟說我性子好,才是真的好!」

  「五娘子身邊的谷雨、六娘子身邊的大雪,哪個不說您是個好性子?」白露不以為然。她尋常跟著七娘子出屋,交遊也廣。

  中元端著小小的雞心寶石杯進了屋子,「姑娘,聽說二娘子從前都接了花瓣上的露水來泡茶,昨兒下雨,我也接了一小杯!」

  中元這丫頭老實是老實,有時候卻和六娘子一樣,有些異想天開的妙主意。

  七娘子就笑著說,「擺在那兒吧,這麼一點,夠做什麼用,下回下雨,你拿個盆子去接。」

  中元頓時高興起來,「我也這麼想!上回太太賞的梅花盅,拿來接雨水就正好……」

  眾人不約而同,都笑了起來。

  屋內的氣氛一片和睦。

  外頭又傳來了立春的聲音。

  「說什麼這麼開心!」立春笑著掀了簾子,進了西裡間。「小祖宗把隨身的幾本書落在了床架上,如今床倒是拆出去了,書卻不知去了哪裡!」

  只是來暫住,九哥睡的便是尋常樟木拼湊的架子床,回主屋後,架子床就拆卸出來歸進了小庫房。

  大家就都放下手裡的活,幫著立春找書。

  立春就悄悄拉了拉七娘子的袖子。

  七娘子就起身與立春一道站到了屋角。

  「也不知道九哥與大太太說了什麼……太太倒是沒有生氣!反而讓王媽媽領了幾個心腹的媳婦進了百芳園,還要了輕紅閣的鑰匙!」立春有些不解,「……就是來和您說一聲。」

  七娘子也很驚奇。

  怎麼又扯到了已去世的三姨娘?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頁: 1 [2] 3 4 5 6 7 8 9 10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