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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4 09:48 PM

清歌一片 -【雲鬢鳳釵】《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5-3 01:25 AM 編輯

【書名】:雲鬢鳳釵 (古代宅女幸福札記)

【作者】:清歌一片

【內容簡介】:

  重生了,踢開劇本,自己導演花好月滿人生。

  阮明瑜給自己訂的十年計劃裡,只有兩件事:

  第一,讓天下首富的爹藏富啊藏富,低調啊做人;

  第二,讓阮家和未來的皇帝搞好關係,再也不要落得個當肥羊被痛宰的下場。

  至於男人……,算了,姐前世受夠了這種生物,今世很忙,沒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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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4 09:59 P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一章

  「姑娘,姑爺再幾日就要回了,到時必定會有消息。姑娘你再等等……」

  嫁入靖勇侯府已經四年,跟前無人的時候,春鳶總還習慣地稱她為「姑娘」。見她恍若未聞,眼睛只是直直地盯著頂上的天青織金帳,一隻手露在月白色金魚戲藻錦被面下,被襯得越發枯瘦蒼白,手背青筋清晰可辨,心中一酸,面上卻極力忍住了,握了放回被中,觸手只覺冰冷僵硬。

  「春鳶,我爹娘……」

  明瑜微微翕唇,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掙出這幾個字,轉眼卻如斷弦的箏,消了聲氣。

  「姑娘把身子養好,就比什麼都強,老爺太太天上有靈,若是知道了你這般作踐自己,心裡也定是難過。」

  明瑜不答,只微微闔上了眼皮。

  春鳶見她聲息漸悄,輕輕籠了下被頭,放下帳子,屏聲斂氣到了門外,撞見小丫頭尋露立在廊上發怔,手上卻是空空,扯著走了幾步,這才低聲斥道:「不是叫你去熬藥嗎,立在這裡做什麼?」

  尋露被她責,眼圈泛紅,辯解道:「我去廚中,李媽媽卻說梅姨娘前幾日被診出有喜,聞不得異味,小爐上要熬軟軟的燕窩粥,怕被奶奶熬的藥味沖了。叫我遲些再去。」

  春鳶氣得手都微微抖動,罵道:「什麼沒心肝的人,這般的無情無義。才多久,一個個就這樣地往死裡踩,我找大太太去……」

  「我的姑奶奶,你就消停下吧!大太太如今自己身子也不妥,你去尋了,被責幾句就罷了,不定還要拖累姑娘,道是她吵鬧的……」

  春鳶回頭,見發話的是方媽媽。

  方媽媽和她一樣,從前是隨了明瑜從江南江州一道陪嫁來的。

  「媽媽,姑娘她身子眼見是越發弱了。今日那廚房叫拖一拖,明日後日必定也要如此。藥令再這般耽誤下去……」

  方媽媽歎了口氣,眼睛瞧了下十幾步外的緊閉的門扉,歎道:「千想萬想,也沒想到榮蔭堂遭此大禍,聽說連地底也被起出,挖了三尺尋埋銀……牆倒眾人推,姑娘嫁過來幾年,姑爺對姑娘淡,連這府裡的人背後也說姑娘高攀,如今沒了娘家依靠,寬厚些的太太去歲底又病沒了,如今還有誰知冷知暖?不過是我們幾個從前的老人放不下老爺太太的恩情守著罷了。你也別去尋大太太了,我這就吩咐我家旺生出去抱個筒子爐進來,就搭在這院落裡專門給姑娘熬藥,也省去那裡擠來擠去,多了許多閒氣。」

  春鳶緊咬唇,一臉的不甘,半日卻也不過只道出個好。方媽媽轉身匆匆離去。

  院子裡幾個人說話聲雖輕,只這般靜謐的午後,連走廊上懸掛的那只黑頭鷯哥扇動翅膀的聲音都清晰可聞,自然斷斷續續落入了還未睡去的明瑜耳中。

  她略微掙扎了下,卻覺連翻個身也難,身上的力氣彷彿那繭絲,一縷縷地被抽剝了個盡,如今已是不留半分了。

  ***

  上有老蒼天,下有榮蔭堂,三年不下雨,陳糧過萬石,說的就是大昭國江南阮家。

  阮家五代營商,據說第一代阮厚德,本是個家中不過數畝薄田的農人,偶然進山刨得前朝匪首被剿逃離之時匆忙埋藏在山中的銀稞,偷偷搬運了一個多月,這才開始發家致富,到了第四代,明瑜的祖父掌管家業之時,家產更是大增,商鋪開遍南北各地。

  明瑜記得清楚,她小時候最深的印象,就是每年春三月,各地商鋪的掌櫃和經紀人齊齊到了江州來報賬。東廂裡燃了上好的銀炭,暖氣團團襲人,祖父在僕從的服侍下斜靠在東廂的臥榻上看賬冊,父親一邊立著協從,賬房登記造冊,按照花名冊依次叫點,一人進一人出,往往要小半個月才完成。而這小半個月中,家中就熱鬧非凡,她的屋子裡也會堆滿各地搜羅而來的珍巧玩意,如同過年般的快活。

  阮家世代營商有道,從曾祖開始,當家人喜驕奢擺闊的風氣卻一直沿襲了下來。祖宅榮蔭堂幾經擴建,池館園林,幽深曲折,要進入中堂就要過五六道門,裡面佈置奢華極致。儀門口的八座獅子不是石雕,而是曾祖照了風水先生的授意用銀坨鑄成,說能定住風水,保阮家世代福澤綿延,到明瑜父親阮洪天時,銀獅積塵晦暗,上面密佈苔蘚,不知道的人也就以為是石頭了。

  從明瑜十一歲起到她十六歲出嫁的幾年間,正德皇帝數次駕游江南江州,都是入住榮蔭堂的意園中。為了討好正德,演一齣京中流行的折子戲,父親特意重金得了京中最富盛名的戲班,大辦行頭器具,花了十萬錢才排練好。等皇帝駕臨之時大開宴席,一番招待下來,又費了十萬,等恭送走皇帝,掃出的香灰燭淚要用石計,一時天下富豪之名,遠播京畿。正德厚賞阮家,賜諸多服物,叫江南之人欣羨不已。父親也把皇帝所賜之物當寶一般地供在中堂,欣喜不已,卻哪裡知道,象齒焚身,樹大招風,因為富可敵國卻又不知收斂,這才招致了後來的禍端。

  兩年之前,正德皇帝薨,風雲突變,繼位的竟不是太子,而是原本一直不被人注目的三皇子。當時正逢邊境戰禍,數省旱災,國庫捉襟見肘,新皇打算從貪官身上刮油水,一心腹大臣知曉了他心思,怕殃及自己,就把阮家推到了新皇面前。也該是阮家氣數已盡,從前正德帝數次攜帶皇子駕巡江南時,照應了皇帝和太子,對這三皇子雖也敬,卻沒如照拂太子那般地殷勤,或許當時心中就落下了病根。知道阮家是塊大肥肉,如今自然被說動。只是阮家世代行善積德,開粥鋪育嬰堂,這次旱災就捐出萬兩白銀,民望極好,一時無處下手,便納了計策,以阮家行善為由,破格賞了阮洪生一個太守的官職。

  阮家行商,照了高曾祖阮厚德的祖訓,子孫不得入仕為官。百年下來,享盡人間繁華,唯獨沒嘗過做官的滋味,平日有時甚至要看官員臉色。阮洪天一番猶豫,在一些族人和江州一個皇族的誘導之下,終於接受官職,舉家慶賀。過了一年,為邊境戰事又捐了大筆鉅款充軍餉,被提升為江南道台。

  江南河工鹽務從來都是個虧空的無底洞,官商勾結,阮洪天明知其中利害,卻抵不過升官的誘惑,欣然上任,半年不到,御史彈劾阮洪天貪財昏愚,對人妄言與天子相交密切,穿戴御賜之物誇耀與人,又扯出他任上貪贓等等罪名。新皇大怒,親筆朱批將他革職查辦收入獄中,於是呼啦啦大廈一夜傾倒。

  明瑜有些痛苦地蒙住了自己的眼。

  半年前,她的父親被斬首,母親自縊於中堂,才十歲不到的幼弟被發配邊疆,家中女眷僕從一概被沒入官府為奴。世人傳榮蔭堂建築夾層中藏有銀塊,地下更是深挖銀窖,於是被毀後還掘地三尺。經營了五世的江南阮家,就這樣徹底傾覆了。

  這些消息,都是她後來零零碎碎從各房人口中聽來的。靖勇侯府天子腳下,與江南千山萬水。她一個徹底失了倚靠,又不得丈夫歡心的弱女子,就算嫁過來時十里紅妝,在這深似海的侯門之中,現在又有什麼用處?

  眼睛被硌得生疼,她吃力地抬起手,見枯瘦如柴,指甲蒙了層彷彿將死的灰敗之氣。

  ***

  明瑜再次睜開了眼,一陣茫然。

  她最後的記憶就停留在耳邊春鳶那撕心裂肺的哭聲,而她覺得前所未有的放鬆,另一個自己好像飄離了身體,正在一片虛無縹緲中升騰。

  她當時以為自己死了。沒想到還能再次醒過來。

  她長長呼出一口氣,眼睛習慣性地望著自己頭頂的帳子。

  這不是她望了四年的那頂天青織金帳,而是一架桃粉的水紋輕羅帳,正中懸了一束團錦結。

  這不可能。就算她在昏睡中被人移了床,靖勇侯府的三房中也不可能出現這樣顏色的帳子。三太太安氏,她的婆婆,去年底去的,她這個媳婦還在孝期,不會有人給她架這樣的帳子。

  她動了下脖子,有些驚訝地發現自己這一覺醒來,力氣彷彿竟恢復了,再沒從前那種瀕臨將死的虛浮無力。

  明瑜慢慢坐了起來,身下一片滑涼,低頭看去,榻上鋪了龍鬚草編織的灰湖綠涼席,軟滑如春波。環顧四周,南牆六道楹窗,蒙上了水藍軟紗簾,看去縹緲如輕煙,正中掛了幅春行圖,地上鋪就紫黃竹絲編就梅花紋涼地衣。牆角豎了楠木花架,白石花盆上養著素心蘭。

  這分明就是她出閣前江南榮蔭堂裡的閨房漪綠樓。那幅瀟湘圖,還是她自己在十歲的時候,臨摹當朝山水大家董瑞原畫所繪,覺得滿意,這才裱了掛起來的。她一眼就認了出來。

  她如在夢中,心劇烈跳動,不由自主掀開羅被下榻,俯身看見踏腳上一雙杏色孩童繡鞋,下意識地瞟了眼自己的腳,這才驚呆了。

  她的腳縮得不到半掌長度。伸出手,也是女童的手,白白嫩嫩,手背處幾個小小的漩渦。

  明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赤腳朝梳粧檯上立著的那枚半身鏡跑了過去,鏡裡映出了一張女童的臉。齊眉劉海,鳳眼桃腮。

  她呆呆望著鏡中女孩,鏡中女孩也呆呆回望她。

  ***

  時光為她而倒流了。

  從醒過來開始,明瑜就把自己關在漪綠樓的屋子裡,沒有下去一步。夜晚,當小樓周遭一切都靜了下來,近身服侍的大丫頭春鳶和喬琴也在外間睡了下去,她耳邊只剩窗外夏蟲鳴吟聲時,她流淚,淚斷,再流淚,再斷。不知道反復幾次,黑暗中,最後她終於無聲地笑了起來。

  上蒼憫人,給了她重來一次的機會,回到了十年之前。

  這一世,她既然已經知道了從前的諸多未知之事,便定要用盡全力,讓父親隱斂光芒,讓榮蔭堂不被掘地三尺,讓母親安養終老,讓弟妹各有其所。這一世,她再不要吟風弄雪,也不要才女之名,更不會為一個薄情男子而輕易交心。

  江南採蓮,魚戲蓮田。她只要歲月平凡靜好,如江州虹河上每日遊蕩而過的畫舫所發的欸乃聲一般,閒散綿長。

  她還有十年的時間,但與榮蔭堂幾百年傳承相比,這十年太過急促短暫了。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二章

  第二日一早,明瑜再次醒來,耳邊聽見窗外鳥雀嘰啾,滿室充盈了朝陽。剛睜開眼,就看到自己的母親江氏正坐在床榻之側,小聲向伺候她飲食的春鳶詢問她昨晚的進食。

  「姑娘用了碗香粳米粥、燴斑魚肝,香小菜,杏茶一盞……」

  春鳶小心地回答著。

  明瑜已經想起來了。這一年她確實正十歲,弟弟安墨還沒出生,家中只有她和一個庶出的妹妹阮明珮。前幾天江氏到江州城外普濟寺裡燒香求子,回來走水路之時,她趁了江氏不備,自己跑到船頭眺望觀景,結果不慎落水,幸好被及時尋了過來的丫頭看見,大聲呼叫給撈了起來,吸水入喉,又受了驚嚇,一直養了大半個月才好。

  她一動不動,凝視著身邊的江氏,極力忍住了才沒有再次落淚。

  母親這年才二十五六,黛眉杏眼,膚白潤澤,說話帶了江南的軟音,極是動聽。

  明瑜的外祖江夔是江南名士之首,一手畫筆絕天下。朝廷幾次邀他入京供職翰林,卻被他屢拒。明瑜的祖父慕其名,三次上門為兒子阮洪天求親,她這才嫁入了阮家。

  這樣的母親,卻會在十年後不堪家滅之辱,用一根白綢把自己懸掛在了榮蔭堂中堂的高高房梁之上。

  「娘……」

  她吸了口氣,終於叫了出聲。

  江氏聽見女兒叫喚,急忙回頭,伸出手撩開她額髮探了下額頭,笑了起來:「阿瑜,可好些了?」

  被母親溫潤的手碰觸,彷彿聞到了她身上的淡淡蘭香。這是多久之前的記憶?

  明瑜終於忍不住,一下從榻上爬了起來,猛地撲到了她的懷中,緊緊摟住她脖頸不放。

  女兒自小雖就和自己親,只隨了年紀漸長,已經許久沒有這樣親熱過了。突然被她這樣抱住不放,以為是還沒從落水的驚嚇中恢復過來,感覺到懷中溫溫軟軟的身子貼靠過來,江氏心中頓時湧出了柔情,任她抱著,輕撫她垂到腰際的髮絲。

  「阿瑜乖,莫怕。都是娘不好,往後再不會出這樣的事了。」

  明瑜的眼淚已是撲簌簌掉了下來,濺在江氏身上湖藍緞的衣領之上。

  「爹還好吧?」明瑜哽咽著問道。

  「你爹昨日來看過你,你還在睡,這才沒見著。老太太下個月就六十大壽,他今日忙著意園修繕收尾的雜事了。只怪娘不好,這些時日想自己的事多了些,竟疏忽了你,這才害你掉下水去。幸而老天有眼……」

  江氏把明瑜扶正又靠在了個枕墊上,一邊拿塊帕子擦她面上還沾著的淚,一邊低聲說道。

  明瑜怔怔望著母親一雙彷彿略微含愁的美目,沖口而出道:「娘,不要給爹納妾。娘明年就會給我添個弟弟的。」

  她話剛說出口,自己就覺得不對。那都是以後的事情,她現在卻這樣失口,江氏只怕會生疑。只是話已經說出了口,也不好改了,只好閉上了嘴,略微有些不安地看了過去。

  江氏果然一怔。心想原來自己近日這心思竟是如此外露,連十歲的女兒都看了出來,旁人只怕就更不用說了。只是既然已是提了起來,女兒也這般年歲了,叫她曉得其中道理也好。便苦笑了下,道:「阿瑜,娘曉得你心疼我。只是我嫁到阮家十年,你爹待我極好,我卻只生了個你。前頭那去了的劉姨娘也只留下個二丫頭。阮家這般家業,沒個男丁,莫說你祖母心急催促,就是我自個心裡也極其不安。只是奇了,你怎的就曉得我心思?」

  明瑜掩飾道:「我見娘這些時日心思重,自個胡亂猜的。」

  江氏不疑有他,微微歎道:「老太太如今催逼得越發狠了,三天兩頭說要早早閉上眼睛去了,免得添堵。你爹又是個孝子,叫他這般夾在中間為難,娘也於心不忍。我倒是看上了個人,知書達理,人也寡言少語,更不似那些見了爺們就直丟眼風的狐媚子們。這幾日我正尋思著這個事,等過幾天你爹略微空些就跟他提下,挑個日子辦了,也算是了了樁官司。」

  江氏雖沒提那人名字,明瑜卻是曉得,就是前世裡的那個杜姨娘。這杜姨娘名若秋,父親杜秀才是阮家所辦的從珍館裡養著的一個文人。從珍館館藏天下書籍,不少江南仕子聞名,紛紛前來投靠。杜秀才空讀滿腹詩書,卻是屢考不中,家中窮得揭不開鍋。聽聞江州阮家廣養仕子,所謂人窮氣短,只得厚著臉皮托熟人找上了門。阮洪天見他籍籍無名,也沒放心上。只他素來大方,自然不會在乎多養一人,手一揮,道正在編纂一部書,過去幫忙就是。杜秀才解了燃眉之急,感激戴德,就把女兒杜若秋送入了阮家說伺候夫人。

  江氏哪會隨意往自己屋裡放人,正想隨便打發出去,突然想到婆婆一直在敲打自己,如今瞧著就是要往自己房裡塞人的意思。胳膊擰不過大腿,與其到最後被塞個不知道根底的人進來,還不如自己挑一個能彈壓得住的。見這杜若秋識文斷字,帶了幾分清冷之美,這才留了下來,細心看了半年多,見她寡言少語,不似那種爭強好勝之人。又故意試探了幾回。逢阮洪天在家時,叫她送茶點到書房去,讓從自己娘家跟了過來的乳母周媽媽跟去悄悄查看。周媽媽回來報說,她把茶點送了去就低頭離去,並無多說一句話。這才有些滿意,心中就存了把她抬上來做妾的念頭。

  明瑜知道祖母下月六十大壽後,母親就會給父親納了杜若秋做姨娘。只是那杜姨娘此後一直鬱鬱寡歡,更沒生出個一兒半女。倒是江氏自己,沒兩個月後竟是察覺有喜了,生了明瑜的弟弟安墨。

  後來榮蔭堂敗落,江氏懸樑自盡,杜姨娘不願受辱也吞金自盡。昔日門人親眷唯恐被牽連,一夕間散去無蹤,甚至不乏出來指認阮洪生罪名的,連個收屍的人也沒有。據說還是杜秀才和那個打造了意園奇景的顧姓匠人感念父親當年的知遇之恩,一道出了銀錢奔走打通關系,這才將江氏連杜姨娘收屍下葬,免遭被棄亂葬崗。

  前世的明瑜無能為力,也就罷了。如今既然曉得了,又明知母親是抵不過祖母的施壓,這才違心給父親張羅妾室,且那杜若秋也抑鬱沒了善終,她又怎會坐視不理?

  「娘,你前次去佛前就是求拜子嗣。我雖回來落水了,只昨夜睡著之時,夢見娘給我生了個弟弟。娘再耐心等三兩個月,不定我這夢就靈了呢。」

  明瑜想了下,又補了一句。

  江氏見女兒一張小臉上神色鄭重,還道她只是在安慰自己。心中微微有些納罕,這個從前一向只醉心吟詩作對風花雪月的女兒一夕間竟似長大了不少,心中寬慰,伸手撫了下她額頭散髮,笑道:「好,好。就聽阿瑜的,阿瑜的夢一定靈光……」

  「太太,姑娘的早膳送來了,用了歇片刻還要吃藥。」

  母女兩個正說著話,春鳶帶了個小丫頭進來。

  這一年的春鳶也才十四歲,父母都是阮家下人。父親周大在外院是雜役小管事,她娘在灶間幫工。江氏從前給明瑜挑大丫頭的時候,先送了自己身邊的喬琴過來,又見她年歲雖小些,人卻老成,生得也周正,站在一堆丫頭裡就她顯得穩重,這才也把她從外院奉茶調到了漪綠樓。她自過來就用心服侍,等到了明瑜十六歲出閣時,她已是二十。按了規矩是要配人的。

  她娘給她相了個阮家香料鋪子掌櫃的侄子,那侄子在鋪子裡幫忙,明瑜有一次去自家鋪子時見過,人很忠厚,也能幹。正要向主家求告之時,江氏卻看中她對明瑜的忠心,想著女兒嫁去千里之外的京城,雖是遂了她的心願,且以明瑜的美貌聰慧,想來丈夫也不會虧待她。只身邊有個知根知底的人跟著,總比臨時換人要好,心裡就存了讓她跟過去做通房的打算。

  明瑜知道母親安排,當時心裡雖有些梗,只曉得男人三妻四妾本是世之常理,她自然也不敢奢望丈夫會獨寵,也就違心應了,活生生拆了一樁善緣。後來嫁入靖遠侯府,自己零落到了任人碾壓的地步,春鳶卻仍是不離不棄,連自己最後聽到的聲音也是她的。春鳶對她的好,她要牢牢記在心上。這一世,再不會讓她如前世那般隨了自己飄零如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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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4 10:09 P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三章

  「娘,我身子已經好了,不必再送飯食到屋子裡來。」

  明瑜掀開了被要下去,卻被江氏又壓住了。

  「瞧著氣色倒是比昨天好了許多。只既然送過來了,先就用了罷。」

  明瑜點頭。

  春鳶忙遞了個精巧的哥窯紫口鐵足罐過來,裡面盛了淨口的竹鹽。

  阮家大富,日常所用也是無不講求奢美到極致,連這淨口的竹鹽,也極有講究。據說是祖父行商到東海之外時從一廟宇高僧處習得。將淨鹽裝入自家所植竹園中的竹筒中。竹需長在水流西岸之畔三年生的,以高山黃土封口,放入同樣用高山黃土所打的窯爐,以松木煆燒五個時辰。竹筒燒盡後,只留下紫色的鹽棒。粉碎後再次煆燒,如此反復八次,待第九次煆燒時,往窯中撒入松脂提火,此時鹽被燒成液狀。如此不多不少的九次,才得到清香的竹鹽。

  猶記得到明年,她十一歲的春夏時,正德皇帝第一次入住榮蔭堂的意園。起早洗漱過後,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贊了句「宮中所用也及不上阮家之物。」阮洪生聽聞,從此年年的進貢單上就多了樣自家所出的竹鹽。明瑜從前渾然未覺,如今才知道,這從前叫父親有些自得的一句金口誇讚,只怕也是個埋下禍根的引子。

  江氏見她怔怔盯著瓷罐中的竹鹽不動,叫了聲。明瑜這才驚覺,笑了下,伸指蘸些淨了口,邊上另個丫頭雨青遞過了個黃燦燦的銅盆,明瑜漱了口。江氏又親自擰了絨巾給她擦了下臉和手,這才看著明瑜把早飯用了。

  丫頭們收拾掉了器具,江氏又陪著說了會話,直到春鳶送了藥汁過來。明瑜接了過來,一口氣就喝了下去,連眉頭也未皺下,倒是把邊上的江氏和一干丫頭都看呆了,直到她遞回了碗,江氏這才笑了起來:「我的兒啊,你竟是一夜就真成了個小大人呢。剛昨日一早叫你喝藥,娘還費了不知多少口舌。」

  明瑜一怔,也跟著笑了起來:「娘不喜歡我成大人?」

  「喜歡,喜歡。巴不得我家阿瑜早些成大姑娘,嫁妝娘都已經替你開始預備了呢。」

  丫頭們都吃吃笑了起來,明瑜裝作嬌羞的樣子低下了頭:「母親取笑我了。」

  前世的她,讀多了風花雪月,一見檀郎誤終身。這一世,她阮明瑜再也不要夜夜倚窗對明月,直到心如燃盡的香,灰了,空了,散了,委頓在案台,被風吹得魂消魄散。

  江氏不知她心思,笑著拍了下她手,又叮囑春鳶喬琴帶著小丫頭們好生服侍,這才起身離去。

  江氏走後,明瑜被春鳶壓著一直到睡過了午覺,這才起了身梳頭。她年歲尚小,所以管她梳頭衣飾的丹藍給梳了個雙丫垂髻。如今正是入夏,等梳好了頭,身上穿了件櫻草黃梅紋提花綢的夏衫,隨意照了下鏡子,見裡面的自己兩頰生暈,眸光盈盈,一雙鳳目眼角微微上挑,眼睫濃翹。雖才十歲,只顧盼之間,隱隱已帶了種說不出的嫋娜嫵媚之態。

  明瑜前世對自己容貌極是自負,縱是曉得那男人對自己無意,卻仍一心戀慕,帶了十分憧憬地嫁了過去,當時總以為憑了自己的容貌才氣和小心服侍,不愁男人家不動心。如今死過一回才知道,做女子的要一世好過,容貌才氣都在其次,為自個守護自己的心才是正道。

  明瑜對這個從前曾夢回了無數次的家充滿了新鮮和興奮之感。整整一個下午,她就在身後丫頭們的驚訝目光之中,在榮蔭堂後宅的園子裡閒逛。踏過用文石鋪成冰裂梅花圖案的行道,摸下玲瓏嵌空的假山湖石,走過深遠曲折的廊廡,最後停在了那個占地四五畝大小的池畔。不過初夏時分,已經有荷花紅白相間地吐露在碧波之上,繞堤種滿了垂柳,盡頭是一座船形的雙層水閣。

  漫長午後閒暇無事,明瑜記得從前她常會在這裡臨了荷香讀書作畫。那時不知道這辰光的美好,有時還會抱怨煩悶無趣。現在才知道,就算是這樣靜靜坐在岸邊憑風觀荷,也是一種安寧的幸福。

  晚膳時分。

  阮家分支眾多。除去同個祖公的堂叔伯各家,阮老太太自己親生的就只阮洪天一個,所以一直都住在榮蔭堂的隨禧園中。阮洪天是個出名的孝子,對母親百般孝敬。老太太年歲漸高,每日也不大出來,只隔幾日會一道用頓晚膳,平時身邊有從前陪嫁過來的容媽媽帶著冬梅冬雪幾個丫頭跟著。

  明瑜到了飯堂之時,見裡面已經站滿了伺候用飯的丫頭婆子,比自己小兩歲的庶出妹妹阮明珮也已經到了,一雙眼睛正四處亂轉,看見明瑜,立刻笑嘻嘻迎了過來,叫了聲「阿姐」。

  明珮是已經沒了的劉姨娘生的,相貌隨了她娘,杏核眼,櫻桃嘴,身量雖小,只已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那劉姨娘是江氏嫁過來前就有的一個通房,後來生了明珮,就被抬成了妾。只是命薄,生了後身子就一直不好,靠了藥一直熬到明珮六歲之時,這才病去了。這兩年明珮就一直就跟著江氏過。

  江氏出身書香門第,為人溫婉,對這個庶出的女兒也極是用心,吃穿用度教養與明瑜都一般無二。只是明珮從前也不知是不是被劉姨娘教過什麼,頗有心計。曉得自己是庶出身份,總覺得家中下人看待自己與那個姐姐有些不同,且父親又偏愛姐姐,心中更是存了個疙瘩。

  只不過面上沒顯出來,平日看見明瑜反而滿口奉承。

  明瑜記得前世自己出嫁後的第二年,從江州來信中知道明珮也嫁給了本城一個官員家的兒子做正房。那時阮洪天已經受了太守官職,再配以這樣的家財,所以對方非但沒有嫌棄明珮的庶出身份,反倒是他先上門來求親的。及至再幾年後父親獲罪,沒了榮蔭堂這方高瓦的覆蔽,連自己這個嫁入侯府的嫡女也落得這般下場,她想來更不會好到哪裡去。

  明瑜從前不待見她這性子,所以姐妹兩個關係也只一般。如今重活一世,再看明珮卻大不一樣了,在她眼裡,明珮不過是個孩子而已,便是那些摩擦,現在想起來,也都並非你死我活的緣由。自己一個死過一回的大人,若連這點心思也放不開,那就真的白活一回了。思及此,便朝她點頭微微笑了下,應了聲「妹妹」。

  明珮不過是應景叫她而已,見這姐姐不似從前那般對自己態度冷淡,心中有些納罕,站到了她身邊時還不住偷眼打量幾下。

  明瑜安靜等了片刻,聽見前堂珠簾被撥動的聲音,傳來一陣和著拐杖拄地的走路聲。曉得是人過來了,精神一振,壓下心中的微微緊張,看了過去,見穿一身菘藍團福紋、鬢髮灰白的阮老太太正柱了拐杖被簇擁了過來,身邊左右是江氏和自己的父親阮洪天,身後跟了冬梅冬雪及另些隨禧園裡的小丫頭。

  阮洪天此時三十左右,正當壯年。明瑜記得自己小時一直覺得父親是這世上最英偉的男子。再次打量,也是如此。現在的父親,年輕又英俊,舉手投足間都帶了豪邁之風。自己前世之所以會中意那個錯看的人,求了父母用了千方百計把自己嫁了過去,只怕也不過是在那人的身上依稀看到了父親的影子吧?記得早幾年自己還小時,經常會撲到他懷裡,他也把自己舉得高高,用有鬍渣的臉去刺她的臉蛋,父女倆嬉笑不停。後來漸大了些,這才改了沒這樣親熱。如今想起,心中竟是極度懷念。

  明瑜心中激動,朝前走了半步,先叫了聲「祖母」,正要再叫爹,阮洪天已是看見明瑜,疾走幾步到她跟前,打量了下笑道:「阿瑜可好全了?若還腳軟,再休息幾日。」

  「瑜丫頭是隨她娘去做善落水的,有她娘的這善心,佛祖自然保佑。」

  明瑜還沒回答,老太太已是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

  當年老太太有心把自己的一個遠房侄女嫁給兒子,不想明瑜祖父卻求了門這樣的親。且江氏入門後不過只生了個明瑜,阮洪天自前頭那個妾沒了後,也並無再納妾的意思。所以這麼多年,任是江氏百般用心侍奉,老太太對她就是隔了層紗,對明瑜自然也不喜。

  「已經全好了。爹放心。」

  明瑜見江氏神色有些黯然,心中也是難過,只作沒看見,朝阮洪天點頭笑道。

  阮洪天笑了下,拍拍她肩道:「上去坐吧。」

  明瑜等老太太坐在了主位,父母兩個分坐左右,這才坐了,明珮也坐在了她下手。

  阮家人吃飯之時,講究不說話。菜一道道魚貫送了上來,不過略微嘗了幾筷,有些連動都沒動過就原樣撤了下去。明瑜吃了半碗香稻飯,兩個瓤雞卷,肚子也就飽了。

  「這鴨掌煨得酥爛,倒能入口。」

  老太太突然說了一句。門口立著伺候的管廚陳媽媽聽見,一喜,立刻說道:「是用桑柴火細細熬出來的,比尋常柴火更能叫肉爛,且可消解穢毒。」

  老太太微微點了下頭:「有心了。」

  「好。回頭去賬房支賞錢。」

  阮洪天立刻朝陳媽媽道。陳媽媽喜不自勝,連連鞠躬道謝。

  明瑜悄悄打量了下自己的祖母,見她從坐下後到現在,臉色就一直沉著。下個月十五就是她六十大壽,一向孝順的父親會大操大辦,不止本城,連臨近幾個城的人也被驚動,直到大半年後,那場後來父親獲罪後被指逾越了太后壽制的阮家老太太六十大壽的壽筵才漸漸不被人或豔羨,或妒忌地當成茶餘飯後的談資。如今各種事項都必定已是安排得差不多了,她就算此刻想勸父親稍微收斂些也晚了,而且一時也想不出用什麼適當的藉口勸阻父親去行孝。

  明瑜正怔怔想著前事,桌上各人也都各自用完了飯,丫頭們撤去盤盞,送上了淨口用的臘月早梅製成的暗香茶。

  「洪天,下月我的壽日,隨意擺幾桌請些本家故交就可,不必太過鋪張。我知道你素來愛甩大袖,我從前勸著你,你便收了些。我不說你又照舊。如今我年歲大了也管不動你。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到如今還沒見著孫輩的面,你弄再大的排場我也不稀罕。」

  老太太喝了口茶,吐在丫頭遞過來的銅盆裡,拿個帕子壓了下嘴,慢慢道。

  明瑜見祖母又借機敲打母親,心中有些難過。看向了父親,見阮洪天神色自若,笑道:「母親的心思做兒子的自然知道。母親放心,並無什麼大排場。不過略微應景備置了下。太過寒酸,兒子怕被人背後說道我不孝。」

  老太太嗯了一聲道:「這就好。我回了。」話說著,慢慢要站起來的樣子。江氏急忙過去扶,手都探過去了,老太太卻是看都不看,接過身後冬梅伸出的手,這才起來。江氏立著,微微有些尷尬地收回了手。

  眾人散了去後,明瑜帶著自己丫頭回了漪綠樓,洗漱換了衣服,坐在楹窗前就著燈火看書,只心卻一直靜不下來。

  離榮蔭堂坍塌還有十年。十年對有些人來說很漫長,但對明瑜而言,卻彷彿明天就要到來。阮家的禍不是一朝一夕間招致而來的。她想未雨綢繆,防微杜漸,面臨的第一件事就是祖母的這場壽筵。儘管已是籌備完全,但是如果可以,她還是想努力下。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四章

  明瑜一直怔怔坐著,直到聽見傳來輕巧的腳步聲,春鳶到她身後道:「姑娘身子剛好,莫太費神,還是歇了吧,已是戌時一刻了。」

  明瑜抬眼朝楹窗外看去,見一輪金黃望月正掛在東南的桂枝上,這才驚覺,伸個懶腰站了起來,除鞋爬上了床。

  春鳶給她理了書,放下帳子,往熏筒裡新添了兩塊芸香掛好,這才吹熄燈,輕手輕腳地合門出去了。

  明瑜又輾轉了良久,這才在帶了幾分甜蜜的芸香氣息中慢慢睡了過去。

  第二日一家人用早飯時,聽方才父母的偶爾幾句對話,明瑜知道那用來宴貴客的意園已整葺完畢,父親今日要和一些本家以及門下的文人一道去游驗。

  老太太下月壽筵招待貴客時自然輪不到她出場,後來只是從家人口中聽到了些描述。知道一場下來,意園裡排場之闊大就不必說,光是在外擺出的流水席就叫人為之咋舌。有句俏皮話說的就是那日江州城裡大小酒家的廚子俱是被阮家雇了,關門閉客,要吃酒的只管去阮家。如今曉得父親要過去,心中一動,便朝他甜甜笑了下道:「爹,我也想去看下。」

  江氏搖了搖頭:「今日過去的都是男人家,你一個女孩去了做什麼。」

  明瑜朝父親看去,嘴微微一扁,做出委屈的樣子,阮洪天看見了,便道:「倒也無妨。一來阿瑜年歲還小,二來今日去的都是些本家的人。若有生面孔,叫阿瑜帶了下人自己閒逛便是。是自家園子,還怕走丟了不成?」

  江氏笑道:「自古雲慈母多敗兒,我瞧倒是慈父多敗女了。沒見過像你這般寵著女兒的。」

  明瑜見坐下首的明珮眼巴巴望著,一臉欣羨的樣子,便道:「爹,娘,我一人帶丫頭逛也沒意思。索性把妹妹也一道帶去。我瞧今日天色正好,就當仲夏遊園。」

  阮洪生喜愛明瑜,一則是她占了家中老大,男人家對自己的第一個孩子總是傾注了多些的情感和注意,二便是喜她才氣。這個庶出的女兒雖日常用度都與明瑜一般無二,但情感上卻沒這般待遇了。只他也有些曉得這姐妹兩個平日不是很投緣的,今日聽明瑜竟主動開口替明珮求出門的機會,倒是有些驚訝,看了一眼,便含笑應了下來。

  江氏也是略微有些意外,想了下,便笑道:「罷了,既然她兩姐妹都去,我便也去。你和男人們一撥,我自帶她們姐兩個閒逛下便是。」

  一家人議定了,便各自散了做出門準備。

  雖則是遊自家的園子,那榮蔭堂相距也不是很遠,明瑜見春鳶帶了丫頭們還是忙活了好一會。團扇油傘吃食備換的衣衫都帶了,連香露也沒落下,說那裡草木蔭盛,如今又入夏,萬一被不長眼的蚊蟲叮咬了不好。明瑜笑了下,也就隨她們了。想必明珮處也是如此,等出了自己的漪綠樓,在通往停放馬車的偏門垂花門前,正巧遇見她從自個的問翠樓裡也過來了,身後丫頭的手上也抱了不少東西,彷彿要出遠門一般,略感好笑。

  「阿姐身上的衣服真當好看,襯得阿姐跟花一樣。」

  明珮看見明瑜,立刻過來,笑嘻嘻道。

  明瑜今日穿的不過是件普通的藕紅衫子,知道她素來活絡,嘴巴也會說,不過是在恭維自己,便笑了下:「妹妹才好看。」

  明珠身上是件簇新的海水綠大袖衫子,外面罩了條鑲珠披帛,她人本就白,陽光下被這一身綠映得皮膚更是鮮亮。

  明珮被贊,臉上微微現出得色,又湊到明瑜身邊低聲道:「方才多謝姐姐給我說話。」

  明瑜點了下頭道:「你是我的妹妹,不過是我當阿姐的本分而已。」

  明珮未料到她會這樣應答,愣了下,腳步一緩,見她說完這話,已是朝前走去了。

  她方才回了自己住的問翠樓準備出門,她那奶娘,也是從前過來投靠劉姨娘的一個王姓表姐便悄悄說道:「你那姐姐,今日不知打的什麼主意,竟會替你在你爹面前說話。不怕萬一,就怕一萬,你跟過去後須得仔細小心些,千萬莫出什麼岔子被抓到錯處。面上卻不好顯露出來,見了她要高興著道謝,能討她歡喜就儘量討她歡喜,總歸是對自己沒壞處的。」

  明珮心中本也有些不解明瑜態度的突然改變,又被王奶娘這樣一說,自然就記了下來。此時見明瑜已經走在前頭了,急忙趕了上去。

  明珮再伶俐,也不過是個八歲女孩,這點心思明瑜自然一眼就看透。微微笑了下牽住她手,姐妹兩個便並排朝偏門去,把身後跟著的一群丫頭看得目瞪口呆。何時見過這樣的景象?

  明瑜明珮到了偏門之時,阮洪天和江氏已經在等她幾個,久久未見過來,正要打發人去瞧下,突然遠遠瞧見兩姐妹竟牽手過來,夫妻倆自然有些吃驚。吃驚過後,阮洪天便覺歡喜,覺著這大姑娘真當是懂事了,這般愛護妹妹,心中對她更喜了兩分。眾人分坐了馬車,阮洪生和幾個家丁騎馬在側護著,一行人便往園子裡去了。

  江氏帶了明瑜兩姐妹一道坐個車子,明瑜話不多,反倒是明珮一路在說個不停,江氏偶也應幾句,很快那意園便到了。

  明瑜下了馬車,遠遠就看到自己的本家叔伯兄弟和父親辦的從珍館裡的一些文人立在園子門口等著,以叔公阮洪錦為首。一個家丁飛快跑了過去,大約是說女眷也一併過來了,叫先避讓下。那群人便呼啦啦地退開了。江氏這才在一個領路婆子的指引下,帶了明瑜姐妹兩個和跟來的下人往園子大門過去。

  明瑜抬頭,見一扇五間占地的大門,上面蓋著圓桶琉璃瓦的屋脊,陽光下閃閃發亮,門欄窗槅皆是推光朱漆,門口玉石臺階,雕鑿出祥鳥瑞花紋樣,兩邊高牆隨了地勢一路圍砌下去,望不到邊,門楣上黑底金漆「意園」兩個大字,氣勢奪人。

  這景象她從前見過無數次,出嫁前的兩年,全家人一年裡有半年是住這裡面的。從前絲毫未覺得不妥,如今看到,竟覺著華美得有些刺目。聽身後人一片讚歎,有個聲音還說「竟似見了天宮大門」,極是刺耳,回頭望去,見是明珮那個王姓奶娘,忍不住微微皺眉道:「王嫂子這話說的。不過是個園子罷了,什麼天宮地宮的。傳了出去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家這般妄自尊大,連下人都敢誇口到了這樣的地步!把自己事情做好就是,斷不會因了你沒說話就少了你的半分應得!」

  奶娘一張臉羞臊得通紅,心中卻有些不解,怎的從前行事說話一向帶了幾分仙氣兒的大姑娘突然變成了這般,吃吃應了下來。明珮嫌她丟了自己臉面,也狠狠瞪她一眼。

  江氏嫁來多年,早習慣了阮家奢華,本也沒在意那王嫂子的話,聽明瑜一說才被提醒,便板了臉道:「大姑娘的話都聽見了?往後都留心管著嘴些!」

  眾丫頭婆子見平日一向溫和的夫人也這樣發話了,心中各自一驚,齊齊應了下來。江氏這才領著眾人進去,見裡面嶂翠巒疊,藤蘿掩映,佳木蔥蘢,奇花遍地。選了條小徑一路下去,忽而平坦寬豁,飛樓繡欄,忽而曲徑通幽,露出一角廊簷,澆藥階、兩明軒、七峰堂、清響閣、藤花書屋……竟是一步一景。江氏起先還興致勃勃,漸漸就有些腳乏起來。明瑜本就無獵奇之心,見明珮也有些疲累卻不敢說的樣子,便朝領路婆子道:「不如帶去主樓歇下吧。」

  婆子急忙應了,又一番曲曲折折,面前豁然開朗,見是一片千葉荷花池,比榮蔭堂家中的那個池子大了兩三倍還不止,荷葉連天,一眼望去只見波光粼粼,池邊閑閑停了幾艘畫舫,觀之叫人心曠神怡。

  主樓名為看山樓,依水而建,占地極廣,高及三層,雕樑畫棟。門口立了兩排下人,見主家女眷過來,被一管事領著,齊齊躬身。

  明瑜入了內堂,見裡面還是自己印象中的軒闊富麗,陳設也極盡堂皇奢侈,正中擺了那張用楠木和紫檀木鑲嵌珠寶做成的寶椅,極是醒目。明瑜看著這椅子,心中有些感慨,只因這把椅也被牽扯到了後來的官司中。緣由就是有人彈劾,道正德皇帝駕臨意園觀山樓,坐過了這椅子,那便是寶座。阮洪天不敬而拜之,反而繼續用作自己的大座在此大宴賓客,實為犯上之罪。椅本無罪,罪就在於太過奢侈招人側目。

  管事姓陳,是江氏的一個遠房親戚,見江氏環顧四周,也有些讚歎的意思,便討好賣弄道:「太太也知道,咱們江州千百年來風調雨順,稻香魚美,修建了這般豪宅園林的富豪之家比比皆是,只任憑別家再好,也壓不下這望山樓,只因此地有兩妙處。」

  江氏哦了一聲。陳管事這才道:「太太不知,這樓裡的兩妙處,俱是老爺費了鉅資請能工巧匠打造出來的,一曰冷香扇,二曰龍吐珠。」

  江氏被他話引出了興趣,笑道:「有話就說,吞一半吐一半的最是可恨。」

  陳管事這才笑嘻嘻指著兩邊雕鏤了人物山水的紫檀木牆道:「太太瞧著這可有異樣?」見江氏搖頭,才得意道:「外面看不出,裡面卻各有個夾室,堆放了許多香花香料,頂上排裝了五輪大扇,叫人在夾室裡轉動輪軸,香風就會從各鏤空處徐徐出來。到了下月老太太大壽之日,正是暑熱,再往裡面添了窖藏的冰塊,那風出來可不就是冷香風了。」

  眾人驚歎,江氏搖頭笑道:「倒也是費了番心思。那龍吐珠又是什麼?」

  「太太姑娘稍候就知道。」

  陳管事匆匆出去,沒片刻,只見窗外雨珠突然飛濺,暑意頓消。眾人俱又都驚歎,嘖嘖稱奇,紛紛圍了過去看個究竟。明瑜見江氏回頭招手叫自己,便也過去。見外面池面上圍著觀山樓有一排石螭,正昂首從嘴裡環屋噴水,那水柱或高或低,或緊或散,或急或緩,奇巧異常。

  這個倒真的是前所未見了,莫說明珮和那些丫頭婆子,連江氏也是滿臉驚歎,觀賞了片刻,這才問道:「這是如何做出來的?」

  陳管事道:「每座石螭下都有人力操控的壓水排,方才小的出去就是命人開動起來。若是停了手,這水柱便會消了。」說著大聲呼喝,也不知那些操控的人在哪裡,果然見剛才還在噴吐的水柱便緩緩歇了下去,水面最後只剩幾些微波。

  「這樣的精巧機關也想得出來,真是難為了。」

  江氏贊道。

  「那做出此機關的人名顧選,年紀輕輕,家中世代卻都是能工巧匠。從前他家老子不小心惹上了官司,老爺助了一臂之力。他便挖空心思,做出這機關回報老爺。如今天下只怕只有這意園才有此奇景。」

  江氏點頭含笑,明珠和身後丫頭婆子大多也是面有得色,唯獨明瑜心情更加沉重了些。

  下月老太太大壽,照了父親的性格,必定要在人前展示一番。加上明年若無意外,正德皇帝巡遊江南之時也會到此處停駐。這樣連皇家也沒有的奇巧之景,恐怕不是福氣,反而是件禍事了。

  眾人盡興,江氏便帶著一雙女兒回了榮蔭堂。阮洪天仍在外應酬,她娘幾個自己用過晚膳,又議論了片刻今日白天所見之景,這才各自回了房去。

  轉眼就是七八天過去,老太太壽日眼看就要到了。阮洪天和榮蔭堂裡大小管事忙得腳不沾地。江氏早兩個月前就發出了給江州城裡各家平日有往來的女眷的請帖,如今日子快到,又數點了好幾回,見並無遺漏,這才放下了心。那些平日關係密切或是城中幾個主官府上的女眷,照了禮節,如今再上門拜訪一番,以示誠心,所以這些日子也忙得很,有時也會攜帶了明瑜一道過去。

  父母忙得似陀螺轉,明瑜沒隨江氏出去之時,也就沒什麼事。她早間不過是叫了明珮一道讀一個時辰的書,午後做些針黹活,日子過得倒也快。只是一直想不出什麼好辦法,更不能用「今日之壽筵,明日之禍因」這樣的話去規勸,否則恐怕父親不但不會聽,反而會責怪她胡言亂語。

  明瑜有些氣餒,信心也遭到了些打擊。原來即便知道將要發生什麼,有些事情僅憑自己的能力也並非想避就能避開的。心中鬱鬱了兩日,漸漸也就想開了,是自己太過心急了,慢慢來吧。壽筵對現在的她而言確實太過急促了。有機會能扭轉那是最好,真無法改變,那就儘量籌謀往後的日子,幸好她還有十年的時間。

  江氏這幾日忙了起來,自然也沒怎麼注意明瑜的情緒。再過幾日,榮蔭堂裡卻是出了樁不大不小的意外。原來老太太並非南地之人,而是從前京城裡嫁過來的。一時嘴淡,忽然念想起小時吃過的北地油墩丸子。廚房自然用心去做。老太太多吃了幾個,當夜又貪涼開了門窗睡,不小心吹了風,到了第二日一早便起不了身。

  老太太身子本來一向健朗,只越平日健朗的人,病起來卻越是兇猛,更何況還是上了年紀?所以阮洪天和江氏這日一大早地聽冬梅過來敲門,說老太太上吐下瀉,都是嚇了一跳,立時就忙了起來,打發了人去請郎中後,連洗漱也不顧,急匆匆就往隨禧園裡去。

  請來的郎中姓李,家中世代行醫,祖上還曾供職太醫院,在江州極有名氣,富貴之家若是有個頭疼腦熱的,必定會請他過去診治。明瑜前些時候落水之後,也是他給瞧的。李郎中醫術雖高,醫德卻是平平。江州富人多,漸漸養成了只去富貴之家,不看貧寒中人的毛病。

  今日聽得榮蔭堂老太太身子不適,心中一喜,曉得又有大進賬了,急忙叫醫館裡的小子代他背了藥箱子就上了阮家的馬車。等見到了老太太,望聞問切下來,對著阮洪天道:「老太太食了油膩不化,兼之吹了風,熱邪侵體。本也不是什麼大症狀,只是平日身子金貴,略虛浮了些,須得好生歇息,用心調養才是正理。」

  阮洪天聞言,頓時說不出話了:「再過些日子就是老太太壽誕,這……」

  李郎中咳了下,笑道:「老爺勿要焦躁。我曉得老太太本月十五是大壽之日,今日初四。照我的方子調理,我保管壽筵前老太太停停當當,斷不會誤了大事。」

  阮洪天這才放下了心,叫只管開藥出來。

  李郎中中了下懷,慢吞吞提筆寫方子。其實若是照了他正常方子,似阮老太太這尋常之病,幾日便差不多下榻了。他也開了三日的方子,卻將幾味主藥減了一半藥令,餘下輔藥則照常。如此等藥服完,身子是有所起色,卻未好全,到時阮家人心焦,必定還會再請他來。到時他再開幾貼,藥到病除,既不耽誤功夫,又能收取兩次不菲的診金,何樂不為?

  阮洪天命管事封了厚銀致謝。李郎中假意推辭一番,便也納了心滿意足離去。

  隨禧園大清早的這一番折騰,自然把明瑜姐妹都招了過來,明瑜立著,人微微地出了神。

  她雖獲了新生,只是畢竟是隔了十年,除了一些過去印象深刻或是大些的事情,平常的也不大可能都一一記得起來。老太太這場病症,雖然現在弄得全家雞犬不寧,只是仔細一回想,隱約記起來彷彿確實如這李郎中說的,過些日便調養了回來,並未影響十天后的壽日,自己這才一時沒想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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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4 10:24 P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五章

  「你們都出去。我還沒死,一個個杵這裡看著愁苦著臉,心裡還不知道怎麼著呢……」

  老太太有氣沒力地說了一句,把臉朝裡向了過去。

  江氏知道婆婆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只是這麼多年早已有些習慣,只當作聽不懂,回頭對明瑜明珮道:「你們都下去吧。」

  明瑜心裡代母親難過,應了一聲,轉身慢慢出了隨禧園,沒走兩步,一個大膽的念頭突然鑽進她腦海裡,心猛地跳了一下。

  不不,這太過不孝了。明瑜立時便否定掉了。

  但是……自己明明知道這場壽筵往後也會成為父親遭人彈劾越禮的一個把柄,現在突然有了機會,若是不試一下,又豈會甘心?

  明瑜心中如海潮澎湃,再也無法平息。剛才那念頭就彷彿在心裡生了根,任她怎樣努力也無法拔除出去。

  試想一下,如果祖母的病到了壽日還是沒好,就算父親不會徹底取消那場壽筵,但排場至少必定會受影響。自己到時候提前再拿話提點下母親,叫他在父親耳邊吹下風,與其大擺筵席宴客,還不如將那銀錢用作善事給老太太積福,不定還會有新的轉機。現在她只要想個法子,把煎藥的事攬過來,藥材入鍋一半,拖延住老太太的病勢就好。唯一躊躇的是,這樣的做法終究有違人倫。若是從前,甚至連想一下就覺得是罪過。

  明瑜心思重重,一抬頭才見到了漪綠樓。上去沒多久,江氏身邊的小丫頭雪南就跟著春鳶上來,見了個禮,口齒伶俐地道:「姑娘,太太派了我來說聲,她今日就在老太太那裡伺候了。原本今日要帶姑娘去的謝府也暫緩,叫姑娘不用預備。」

  明瑜早料到江氏會脫不開身,嗯了一聲。雪南稟完了話就和春鳶一道下去了。她兩個年歲相仿,所以平日很是合得來。

  明瑜聽著她們下樓時輕聲說話的聲音,抬眼從窗外見樓下遠處花道兩旁種著的幾株垂枝海棠。如今雖過了繁盛花期,只枝頭還是留了不少粉紅垂花,遠望去猶如紅霞點綴,美豔無比。忽地一陣風過,柔蔓迎風,飄飄蕩蕩,花瓔無力攀附枝萼,紛紛隨風委地,情狀勘憐。

  明瑜怔怔望了片刻,想了下,轉身也下了樓去,迎面碰到送了雪南回來的春鳶,問道:「姑娘去哪裡?」

  明瑜笑道:「去那邊看下能幫下我娘不。」

  春鳶急忙喚了丹藍一道跟了過去。

  明瑜進了隨禧園,到大屋前時,一眼便瞧見廊廡盡頭的那間靜室,停了腳步。那是老太太記念亡夫,特意在家中闢設了明瑜祖父的牌位,香火供著,每日進去總要坐個片刻。

  「姑娘看什麼呢?」

  身後春鳶見她不走了,輕聲問道。

  明瑜回頭道:「祖母身子不妥,我代她到祖父面前拜求下,你們不用跟進來。」

  春鳶哦了一聲,果然與丹藍停了下來。

  明瑜推開兩扇門,聞見檀香撲鼻。見裡面一塵不染,神龕前立了祖父的牌位,上書「先夫阮公諱忠顯君生西之蓮位」,案桌上供著時令鮮果,爐鼎中插了正燃點著的香。

  明瑜在地上的蒲團上跪了下來,恭恭敬敬磕頭,雙手合十默默念道:「祖父在上,今日不孝孫女有這樣的想法,也實在是迫不得已。列祖列宗若是有靈,想必也不願看到阮家這樣收場。不孝孫女知道祖母還有後福綿延,過了這次,往後一定用心侍奉,以補罪過……」

  明瑜反復念了幾遍,又磕了個頭,這才覺得稍稍心安了些。起身站了起來正要邁步出去,心中突然又想:「從我腳下到跨出大門門檻,若是正合了二數,那就是祖父不怪我的意思。若是一數,那就打消了這念頭。」想定了抬腳慢慢數著出去,眼看到了門檻邊,心中正數到了九,還剩一步多的路,提起了裙幅,稍稍一個大步就邁出了門檻。

  「十!正合二數。」

  明瑜對自己重重說道,回頭再看了眼祖父的靈牌,終於伸手關上了門。一轉身,見春鳶丹藍正站廊上和老太太身邊的容媽媽在說話。

  容媽媽原是阮老太太年輕過門時帶過來的陪房家的。年紀和老太太差不多,身子卻健實。當家的早幾年沒了,如今兩個兒子都在阮家的鋪子裡做事。照理說她是老太太的心腹,和明瑜母女應當也沒什麼交情。只她卻是個聰明的,榮蔭堂裡的情勢看得很清楚。老太太雖不待見太太,只老爺對太太卻是極好。江州莫說阮家這樣的人家,便是不及阮家一半門面的,哪家裡出來不是五六七八房的姨太太?唯獨自家老爺卻仍遵了當年求親之時應下的諾,再不往家裡搬妾室,自兩年前劉姨娘沒了後,到如今就只守著太太一人。

  知道等老太太萬一哪天千秋了,這個如今還要時時受婆婆氣的太太在家裡就真正是說一不二的。若是一味順了老太太的心思,就是平白給自己豎了個敵,如今還看不出來,等往後老太太沒了,必定是討不了好。所以平日在老太太面前聽她埋怨江氏之時,雖有時也會順了她應和幾句,出去了對江氏卻極其恭謹,甚至有時還會給她透點老太太的口風什麼的,對明瑜自然也一口一個「姑娘」叫得親熱。

  「方才容媽媽路過,問了一聲,我就說姑娘在替老太太拜求安康。」

  春鳶見明瑜過來,說道。

  容媽媽賠笑道:「姑娘有這般孝心,老太太曉得了,那病也會鬆快一半。」

  明瑜微微笑了下:「我過來想瞧下可有什麼好搭手的地方。路過了就順便進去拜下祖父。」

  「太太還在老太太跟前呢。姑娘若是有事只管回去,有老身在,保管不會誤事。」

  明瑜搖頭道:「既過來了,我便過去瞧瞧。媽媽自便就是。」

  容媽媽應了,曉得她娘兩個不定有體己話要說,陪著一道往正屋裡去,到了門邊便道:「姑娘自去,老身去瞧瞧跟了郎中抓藥的人回來沒。」

  明瑜進去,見阮洪天已是離去,老太太躺在榻上還哼哼個不停,邊上江氏手上正端了個小碗,細聲勸道:「媳婦曉得娘沒胃口,只好歹吃兩口……」被老太太擋開,轉頭見明瑜進來了,便問道:「可有事?」

  明瑜心中一動,靠近了些,叫了聲祖母,見她眼皮也未抬,只鼻孔裡略微嗯了一聲,也不在意,道:「祖母染恙,吃不下東西。我從前偶在書上所見,道藿香葉粥芳香化瘀醒脾開胃,後來有次也問過了李郎中,道確實有這功效。我這就給祖母做去。」

  江氏略有些驚訝,看了老太太一眼,見她並未吱聲,便道:「我們這等人家,雖不用你親下庖廚,只女孩家懂些庖廚之事卻也要的。正好前幾個月也教過你一些,今日為你祖母盡些孝道自然應該。你自去吧。」

  明瑜應了一聲,轉身出去了,剛到廊上,卻聽身後腳步聲傳來,回頭見是江氏。

  江氏叫春鳶幾個停下,自己將明瑜帶著到了廊簷拐角處,見左右無人,這才壓低了聲道:「阿瑜,娘曉得你心疼娘。只老太太的心思你恐怕還沒摸透。她雖不待見我,比如方才,那麼多人跟前給我難看。只是我方才若真照了她話,不想惹她厭煩避了去,只怕她心裡更不痛快。我在她那裡受臉子,你爹雖不能說,卻都看在眼裡,心中自有一桿秤的。便是家中那些下人,但凡有點腦子為往後著想的,也斷不敢因了老太太輕看了我去。女兒,娘怕你心裡有疙瘩,這才教你曉得這個理,這點委屈娘並未放心上,你也莫要怪老太太,實在是我沒生養兒子在先。」

  明瑜略有些驚訝。她從前每次見祖母擠兌母親,心中就難過一回。如今自己經歷過前世這一回,更清楚人最怕的就是憂思鬱結,沒想到她自己並未放心上,如此則最好,鬆了口氣。

  「那粥你去看下就可,叫廚房裡的人熬了,再領著送過來就是。」

  江氏伸手撫了下她被風吹得略有些散亂的鬢髮,笑道。

  明瑜心中一暖,點頭應了下來,這才帶了春鳶丹藍往小廚房去。

  小廚房管事的張婆子聽說是大姑娘要親自給老太太熬粥,一疊聲地贊她孝心。

  「不過是要半兩藿香葉加少許金銀花,煎出色後撈出葉,再放香稻米,小火煮半個時辰,加少許糖霜便是。」

  明瑜笑道。

  「姑娘坐了等就是。這就叫人去稱。」

  張婆子拿塊布,搬了張椅擦了又擦,叫明瑜坐了,自己急忙出去,差人去庫房要藿香葉和金銀花。

  明瑜略坐了下,問個跟前的粗使丫頭道:「祖母的藥在哪裡熬的,怎的不見?」

  「就邊上茶水房裡。只是郎中的方子上有兩味藥自家庫房裡沒備。老爺叫人跟了郎中去外面藥鋪裡抓,應也快回了……」

  那丫頭正說著,容媽媽帶了個婆子急急從外進來,手上提了幾服用灰赭薄牛皮紙包起來的藥。見明瑜帶了丫頭也坐著,急忙過來見禮,嘴裡道:「姑娘怎的到了這裡?」

  「老太太吃不下飯,姑娘孝心,親自過來給熬粥。」

  春鳶已是接口道。

  容媽媽贊了一番,指揮著人要去煎藥,明瑜道:「容媽媽,既然已經來了,這藥也由我親手煎吧。從前學過些藥膳調理,曉得該如何。」

  「姑娘金貴,怎好做這粗活?還是叫丫頭來……」

  容媽媽念叨了一句,見明瑜未說話,只是含笑看著自己,心中已是明白過來了,想是大姑娘想趁這機會在老太太跟前表孝心討好,立時便改了口,笑嘻嘻道:「好好。姑娘一片孝心,真當是老太太的福氣。」

  明瑜到了邊上茶房,打發丫頭去燒煎藥的爐子。春鳶拿了個卷夾夾住明瑜衣袖。明瑜拆了一包,裡面有自己認識的蟬衣牛蒡子生甘草,也有不認識的,雜七雜八一堆。叫春鳶去取水。回頭看了下,容媽媽正在門口和張婆子說著話,眼睛並未望向自己這裡,便微微側過了身,從袖中抽出預先備好的一塊帕子。

  本是想揀去一半的,猶豫了下,終還只撮了一小半飛快包了起來攏進袖中,這才把剩下的都倒進砂鍋中。等春鳶取了水過來,加水稍稍沒過藥材,蓋上蓋子正要端過去,身後容媽媽已是急忙過來搶了過去端到小爐子上,嘴裡道:「仔細手滑,姑娘心意到了就是。」

  沒片刻,那去取藿香葉金銀花的婆子也回了,照明瑜方才所說的也在邊上小廚房的鍋子裡燒煮了起來。直到各自熬好了,這才用個託盤裝了送過去。

  此後接連三天,江氏一直在老太太跟前伺候,明瑜也是跟著親手煎了三天的藥。阮洪天曉得了,心中極是欣慰。只是眼見那藥吃下去,老太太病勢雖沒壞下去,卻也幾乎沒見怎麼好轉,仍是躺榻上哼哼唧唧,心中有些焦躁起來,再把那李郎中給叫了過來。

  這也是在那李郎中的意料之內,所以一路上過來時也不驚慌。等親見了老太太並未如自己料得那般有了好轉,瞧著竟是毫無起色,心中這才有些驚慌起來,只道自己這回失手錯估了老太太病情,做夢也想不到他減一半藥力在先,阮家大姑娘又減一小半,剩下那幾分藥力能勉強維持現狀就不錯了。

  知道剩下日子沒幾天了,這回不敢再托大,仔細又開了張方子。不想再兩日被叫過去,見阮洪天已是怒氣滿面,拍了桌子道:「原先你說壽日前幾日必定會好,如今剩下沒幾日了,老太太還是這樣。到了十五再這樣,小心我叫人端了你家鋪子!」

  李郎中知道他和江州謝知府私下往來叢密,不是在嚇唬自己。他起先居心不良,暗中做了些貓膩,此刻心中自然戰戰兢兢。曉得再按尋常藥令的話,剩下也沒幾日了,老太太的病情到了壽日只怕難以有大起色,左右已經是出了事了,斟酌了一番,就往方子裡加了幾味重藥,盼著能叫老太太立竿見影地好起來,好叫他過了這一關。

  明瑜不曉得郎中動了手腳在先,如今見老太太這副樣子,還道都是自己抽掉了一部分藥劑所致。雖則和她平日不親,心中終究是有些愧疚,見離壽日沒幾日了,也就打消了繼續減藥的念頭。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自己既然已經努力過了,到底能否如己所願,也就交給上天了。只是接下來的藥,仍是不要別人動手,還是自己熬了,然後送去給老太太服用。

  阮老太太雖病得懨懨的,腦子卻還清楚。見這些時日自己病倒,那江氏倒罷了,婆婆身體不適,她這個做媳婦的自然要在跟前服侍。連這不過十歲的孫女也是這般用心,每服藥都是親手煎了端送過來,心中也是微微有些動容,瞧見明瑜也不再像往常那樣只用鼻孔應聲了。

  明瑜心中對她本就有愧,見老太太肯和自己說話,自然也是用心陪著,祖孫兩個這些天裡說過的話倒比過去十年加起來還要多些。只是新吃了李郎中開的藥,老太太那精神非常沒被提起來,反倒更嚴重了。原本每日午後還能被丫頭扶著靠坐在榻上聽明瑜念佛經。吃了新開的藥,到了第二天人就坐不起來了,面色如蠟,冷汗出個不停。阮洪天這才覺到有異,也不去叫原來的李郎中,另請了個孫郎中過來。

  那孫郎中也是世代行醫之家出身的,與李郎中不同,卻是醫者仁心,尋常窮苦百姓過來看病,拿不出銀錢的,隨意用把自家種的菜或養的雞子當酬謝都可,所以在江州富豪人家中,名頭反倒沒李郎中那麼響。此刻被阮家請了過來,一眼見到老太太面如金紙,不敢怠慢,細細地診了脈,又要了前幾次的方子看了一遍,那頭已是搖了起來。

  「到底如何?」

  阮洪天急忙問道。

  孫郎中摸了把自己的鬍鬚,歎道:「阮老爺,並非我往同道中人身上潑污水,只是老夫人這病情,確實是被先頭的郎中給耽誤了。這第一張方子,幾味主藥用量俱是減半,應是想拖著老夫人病情的。到了後面這方子,大約是瞧著情形不對,時間又緊急,改下麻黃石膏枳實。此乃狼虎之藥,老夫人年事已高,如何禁得住這般折騰?如今照我看來,這壽筵怕是要耽誤了。老夫人再不可折騰,須得臥床靜養,用我的方子細細調理個至少半月才可見好。」

  阮洪天被一番話驚得目瞪口呆,等送走了孫郎中,怒火中燒親自騎馬到了李郎中醫館裡興師問罪。李郎中抵賴不過,面紅耳赤下跪求饒,氣得阮洪天抬腳重重將他踹到在地,命人捆了給扭送到府衙裡去。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六章

  江州知府謝姓,字如春。就是老太太病發那日江氏本欲要帶明瑜過去拜訪的那家。這謝家算是江州的第一名門望族了。祖上逢亂世離了故地江州,追隨太祖南征北戰開國立了大功。太祖賜世襲一等昭武將軍的榮封,封地一縣。到了這輩時,大房襲了封爵仍留在京中,謝家二房的謝如春謀了個知府之職,舉家遷回了江州。

  阮家雖白身,在江州卻經營了數代,樂施好善,聲望也是極高,且如今這知府府上的掌家夫人恰是明瑜外祖江夔的表侄女,和江氏論起來也是遠房的表姐妹。所以兩家門第雖有些差異,這幾年卻也時常互有往來。謝如春聽到這李郎中竟為了多收診金故意拖延阮老太太病情以致到了如今這地步,哪裡還會客氣,命人重重打了板子收監。

  不提李郎中因一時小利壞了名聲吃苦頭,卻說榮蔭堂阮家卻為了這一場突然變故大亂陣腳。後日就是十五,請帖俱都早早發散了出去,各種預備也早妥當,只等日子一到,阮老太太身著萬壽團福子禮袍坐那大堂之中受小輩恭賀跪拜就可。如今這壽星卻偏偏病成了這樣,怎不叫人亂了分寸?

  明瑜早聽說李郎中暗中先減了藥量,後又施了藥性峻猛的虎狼之藥,加上自己頭幾日的行事,這才叫老太太這般起不了身。雖是陰差陽錯地達成了初始心願,只心中卻毫無歡喜之意,只覺沉重。若非一場重生,知道榮蔭堂十年後的淒慘收場,她又怎會把這樣的主意動到自己祖母的頭上?

  午後,明瑜隨江氏在隨禧園裡服侍老太太完了,見她吃了藥,藥性發作沉沉睡了過去,母女二人這才被容媽媽送到了園子大門外。

  「阿瑜,這些日子辛苦你了,瞧你累得,下巴頦都尖了,娘送你回去,晚上早點歇了,明日不用過來。」

  江氏有些愛憐地摸了下明瑜的頭髮,柔聲道。

  明瑜嗯了一聲,趁勢挽住了江氏的手,一邊慢慢走在通往漪綠樓的路上,一邊說道:「娘,看祖母如今這個樣子,後日的大壽必定是露不了面了。過壽本就是為了福氣喜慶,壽星都起不了身了,爹若是還照原來安排,只怕背後被人非議。」

  江氏歎了口氣:「你說的爹娘也不是沒想過。只是事出突然,如今又箭在弦上。看你爹的意思是以老太太身體為重。只是你的一些本家叔伯卻說老太太起不了身也無妨。到了後日,外面照舊,阮家後輩子孫齊齊到老太太屋子前,隔著門朝她跪拜賀壽就是。正有些拿不定主意。」

  明瑜搖頭道:「娘,孫郎中都說了,祖母須得靜臥養病。一大堆人這般鬧哄哄到她門外,祖母被擾到了,何來安神定氣?爹以祖母身體為重的想法才是正理。娘也不是不曉得,這些年有些本家人依仗了榮蔭堂這大樹,背地裡做了不知多少被人說道的事,不過是因了爹的緣故,這才沒被扯到臺面上去。如今他們這般攛掇,十之八九也不過是想借了祖母的大壽從中撈好處而已,哪裡真的有為咱家考慮過半分?女兒倒是有個想法,不曉得該不該說。」

  前一世阮洪生遭難,這些依附了榮蔭堂才珠玳裘馬的本家人唯恐遭了牽連,一個個都躲得不見蹤影,恨不得把阮姓從自己頭上抹去了才好。皇帝不過是盯著阮洪生和他的榮蔭堂,對這些人並未看在眼裡,所以阮家遭難,他們最後卻都各自安好。雖則樹倒猢猴散,人求自保是常理,只是親歷過那一番心死如灰,想叫如今的明瑜對他們如從前那般親善,卻真的是做不到了。

  「說來聽聽。」

  「祖母身子不妥,這已是傳了出去。索性就再發次帖並具了歉禮,告知那些原本收到帖的人家,說取消後日在意園的賀壽。祖母身體為重,想來也不會有人為此怪罪我家。只這逢六十的大壽,一世也就一次,不好就這麼過去。何不叫爹當日在育嬰堂裡設鋪子,為祖母積德祈福,把原本用作壽筵的預算折成錢米,城中凡願意的,都可過來領取米糧和錢,這豈不是比不顧祖母身體大擺筵席的要好?。」

  明瑜說完,便小心看向江氏。見她眼微微一亮,沉吟片刻道:「倒也是個好主意。晚上等你爹回來,我與他商議一番。」

  明瑜心一寬,笑嘻嘻道:「娘若是覺得好,只需跟爹說幾句,爹必定也就覺得好了。」

  江氏伸出指尖輕輕點了下她額頭,笑道:「你這丫頭,從前瞧不出來,如今看著倒越發鬼了,連娘也敢拿來逗趣。過兩年就要尋人家了,人前趁早給我端莊著些。」

  明瑜雖實際已是二十,上世若命好,早也是孩子的娘了,只如今做回自己母親身邊的嬌嬌女兒,那種如真孩子般的殷殷慕孺之情竟比前世之時來得愈發濃烈,此時被江氏笑怪了幾句,反而將她臂膀摟得更緊,抿嘴一笑:「我不要嫁人,只要一輩子陪著爹娘就好。」

  明瑜這話並非矯情,乃是她如今心中的真願。江氏卻哪裡知道,搖頭笑道:「傻阿瑜,哪裡有不嫁人的姑娘?只怕再幾年,等阿瑜出落成大姑娘,娘想多留你些日子你都不願了呢……」

  江氏不過是隨口玩笑,卻恰恰道中了明瑜前世時的情景。被勾出前塵舊事,如今想來,只奇怪自己當初何以竟會有那般飛蛾撲火般的勇氣。暗歎口氣,不欲再多想這些,急忙轉了話題,與江氏說說笑笑間,不覺那漪綠樓就已到了,江氏親自送她回了樓上,這才帶了丫頭離去。

  晚間阮洪天到了江氏房裡來。也不用丫頭動手,江氏親自給他脫去了外面衣服,換了套他穿慣的軟羅圓領便服,又送上了釅得濃濃的武林龍井蓮心茶。阮洪天坐下喝了一口,見江氏只穿了家常的淺紫繡花薄棉衫子,戴副碧玉銀絲耳串,露出的一截脖頸上貼了幾縷從髮髻中垂掛下的烏髮,愈發襯出雪膩凝脂。想起自老太太得病,她就一直在隨禧園用心服侍,受了自家老娘不少冷話,順勢便將她扯到了自己懷裡,強迫按她坐在了膝上。

  江氏略微掙扎了下,見丈夫不鬆手,嘴裡便埋怨道:「這是做什麼?女兒都這般大了,叫人撞見了笑話。」

  「誰敢笑話,我就讓他捲舖蓋走路……」

  阮洪天順她話調笑了一句,略微低頭,見她臉頰已是飛上了淡淡紅暈,眉眼水潤似要滴出水,一雙手越發緊緊抱住她柔軟的腰身,迫她貼在了自己身上,聞下她頸間散出的幽幽之香,這才微微歎了口氣:「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曉得你受了不少委屈。早就說親自帶你去五靈山求佛,路雖遠了些,只聽說那裡極是靈驗。卻是拖了這許久還沒得空,待這陣子亂糟糟的過去了,一定帶你去。心誠則靈,早求來個兒子,你也不用這般受我娘的氣。」

  江氏被他說中心事,眼睛微微一熱,發酸道:「我生不出兒子,自然也沒道理攔著你不讓納妾。等過了這陣子,你看上誰只管抬進家來,我……」

  她本也不過是在丈夫面前說氣話,誰知說到此處,卻真的是被勾起了心酸,後面的話便說不出來了,眼淚已經撲簌簌掉了下來。

  阮洪天見妻子梨花帶雨的模樣,有些心疼,急忙伸手去擦,在她耳邊低聲哄了道:「咱倆做了十年夫妻,只我如今見你,總還覺著是洞房裡第一回挑開你紅蓋頭時見著的十五六歲時的模樣。我在外面應酬之時,難免也有幾個粉頭坐身邊,只你何曾見我胡來過?你也不是不能生了,前次請了個太醫來瞧,不是說你都好,只是肝火鬱躁了些。你且寬了心,還怕往後生不出兒子……」

  江氏聽丈夫如此軟語相勸,心中這才略微舒坦了些。卻也曉得他並非不急著想要個兒子,且被老太太這樣日日催逼敲打,也實在是為難。從前自己不開口,他便體貼自己,從未在她面前提過一句納妾的話。如今自己若是鬆口了,想來他也不會真的拒絕。

  一咬牙,正想提自己看中的杜若秋,突然又想起了女兒那日跟自己說過的那夢。雖則也不敢以為就是真的,只心中總是存了絲僥倖。若是天見可憐真的如女兒所夢的那樣得個兒子,往後老太太想必就會消停些了。就算還存了往這房裡塞人的心思,只要丈夫的心在自己這裡,任怎麼折騰,到時候自己的底氣也會足些。

  江氏這般躊躇了片刻,終是不願開口提納妾的事。阮洪天哪裡曉得她心中的彎彎繞繞,見她發怔,便輕輕拍了下她臉,江氏回過神,便急忙轉了話題道:「後日娘的壽辰,到底怎生辦,你定了沒有?」

  阮洪天被問及煩心事,皺眉道:「族中幾個輩分高些的叔伯,說的全是同一句話,你也曉得的。我尋思著要麼照他們意思。左右都已經是預備妥了的。」

  江氏搖頭道:「娘今日要起身方便,剛下榻卻是暈眩了過去,要不是我和容媽媽手快扶住就摔地上了,躺下去才好些。」

  阮洪天一驚,江氏又道:「依我看,還是以娘身子為重。左右娘自己那日也說了,不要這臺面上的東西。咱家在江州一百多年,誰不知道榮蔭堂的名號,也無需用這些繁文縟節來裝點門面。」

  「只是這六十終是大壽,若就這樣過去了……」

  阮洪天瞧著仍是有些躊躇。

  「阿瑜提了個主意,我覺著倒不錯。」見丈夫揚眉望著自己,江氏便把明瑜的提議重複了一遍,又添了句道,「除了這個,再用娘的名義往各大小寺廟裡捐奉香火錢,更是一樁祈福積德的好事。佛祖有靈,必定也會護佑我們阮家。總比不顧娘的身子大辦筵席,叫人背後說道的好。且那些嚷著辦壽筵,叫得最響的人,難免不是想借機從中撈好處。我曉得你一來不計較那麼點銀錢,二來都是同個祖公下來的本家人,你也拉不下那面子。銀錢倒是小事,只怕那些人撈了油水,不說你不與他們計較,背地裡反倒笑話我們愚鈍還指不定呢。」

  阮洪天沉吟片刻,終是展眉笑道:「你說的我又何嘗沒想過。如此也好。沒想到你娘兩個竟是給我出了個好主意。老太太這般過壽,既沒落了我阮家的體面,又是樁積德的好事。沒兩天了,既這般定了,我這就吩咐管家去準備。」

  江氏見丈夫聽了自己的話,心中也是歡喜,從他腿上站了起來道:「如此我便也要給原先收到過帖的夫人們再寫個帖道下原委,順道再備歉禮,晚間只怕有的忙了。」

  「辛苦夫人了。」阮洪天笑著說了句,順手摸了下她滑膩的臉,被躲開了去。見她雖生過一個女兒了,眉梢眼角處卻猶存了如十七八女孩般的嬌羞,心中一動,便附耳過去低聲說了句,江氏臉上泛起微微紅暈,輕輕啐了他一口。阮洪天得意,哈哈笑了下,這才急匆匆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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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4 10:40 P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七章

  明瑜用過了晚飯,又去了趟隨禧園,見老太太吃過了藥已沉沉睡了過去,呼吸聽著還平穩,這才回了自己漪綠樓。心中一直掛念著母親到底有無跟父親提那事,春鳶喬琴過來催了好幾回,這才懶洋洋預備著要歇息了。送水的新來打雜丫頭進來,把紅漆描金的湯盥盆放地上,笑嘻嘻道:「方才聽灶廚裡的媽媽說,今夜只怕有得忙了,宵夜都不知道要做多少。說後日老太太大壽,老爺要廣布善米善錢,這就開始要備了。這可真是好事,明日緊趕著叫我娘早些過去排隊。」

  正給明瑜拆髮髻的丹藍聞言,「噗」一聲笑駡道:「沒見過世面的小蹄子,只知道佔便宜。那是老爺給外面的人發放的。到了那日,你還怕老爺不給自家裡的人得好處?」

  她兩個自顧鬥嘴,明瑜聽見卻是心花怒放,曉得必定是父親被母親說動改主意了,哪裡還肯睡,急忙叫丹藍把自己剛拆了一半的髮髻隨意再梳回去,立時就要往父母的院子裡去。春鳶幾個不敢攔,只得跟了過來。

  明瑜到了院子前,見門還開著,看門的說老爺剛出了去前堂,便放心徑直入了江氏的屋子。剛繞過擺放著的丈高四聯梅雀屏風,就見裡面銀燈挑得通明,江氏正穿了件家常繡襖坐在案幾前寫著什麼東西。

  「不是叫你早些歇了嗎?」

  江氏抬頭見是她,笑著嗔了一句。

  「娘在寫什麼呢……」

  明瑜爬到了她手邊的椅上,瞄了一眼。

  「你那主意好,你爹照辦了。須得儘早叫那些原先收了我邀帖的夫人們曉得,趕著明日一早送出去,免得耽誤了。」

  「娘何不叫人代寫,這般辛勞……」

  「尋常往來人家的帖已分派下去了。只這些素日往來叢密的,須得我親自寫了才好顯誠意。」

  「我幫娘寫。」明瑜說著,已經坐到了另張椅上,順手拈了只斑竹管花毫筆,「娘的字跡,我從前仿過,連外祖也要細辨才認出來。」

  江氏擰不過,只得分派了些給她,娘兩個對坐,丫頭送上了茶點便退下。江氏看她提筆蘸墨寫了一行,搖頭笑道:「你這鬼丫頭,果然連我自個瞧了都覺著像。」

  明瑜嘻嘻一笑,低頭用心繼續。此刻滿室寂靜,只聞燈花偶爾劈啪爆裂和筆落泥金信筏的輕微沙沙聲,等琉璃沙漏刻著的時辰到了亥時末,尚有幾家的還沒寫好。

  明瑜雖是大人的意識,只這個身體畢竟還是個十歲女童,熬到這時已是十分睏倦了。江氏擱下筆,見她滿面倦容,有些心疼道:「到娘床上去歇下,等娘寫好剩下的便送你回去。」

  明瑜熬不住睏,點了下頭。江氏牽她到了自己榻邊,鋪展開了臥衾,叫她和衣躺了上去,親自替她除了鞋,這才放下帳子,自己回去繼續寫。

  明瑜聞著母親帳子裡流淌著的細細甜香,心裡出奇地安寧,打了個呵欠,一下便沉入了黑甜鄉。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一陣說話聲驚醒。

  「……再歪纏,仔細吵醒了阿瑜。她晚間過來幫我寫了不少帖,睏了正躺床上呢……」

  是江氏壓低了的聲音,聽起來卻似乎有些氣息不勻。

  明瑜自然曉得個中緣由,臉一下熱了起來。父母這般親昵,她心裡自然極是高興,卻怕被他們知道自己醒著尷尬,急忙又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

  沒片刻,她便覺著帳子似是被掀了起來,「還睡著呢。你先歇了等我回來,我抱她回去。」

  耳邊聽見父親對母親這樣低聲說了一句。身子一輕,父親已是連被衾一道將她抱了起來,朝外走去。

  明瑜縮在父親寬厚的懷裡,鼻端聞到了父親身上帶著的一股摻了龍馨茶香的男人味道,心裡一暖,眼眶卻是有些發熱,恨不得到漪綠樓的路越長越好。

  阮洪天抱了女兒回她屋子放下,吩咐跟著的春鳶喬琴伺候好姑娘,這才離去。

  第二日阮家眾多本家曉得了阮洪天的決定,那些原本指著靠那日從中撈一把的人極是失望。因了原本排場越大,他們能撈的油水也就越多,阮洪天又素來大方,也從不去計較這些賬目。眼見到手的肥鴨子就這麼飛了,不死心又勸了起來。見他態度果決,這才沒奈何悻悻歇了口。

  到了十五這日,外面那善事做得如火如荼,滿城百姓稱道不已,榮蔭堂裡也是客來客往,喧囂非常。城中那些平日往來密切的人家雖曉得阮家老太太的大壽日因了身體緣故,取消原本擺在意園的壽筵改成做善,只出於禮節,也仍是攜帶了壽禮上門探望,連知府也親自登門。阮洪天和江氏忙了一日,陪話宴客不停,接下來幾日又照各府所送的壽禮重新另備了份加重的回禮,或親自登門道謝,或派了大管家送出去,如此一直忙忙碌碌了大半個月,這才漸漸消停了下來。

  祖母那場原本被指逾越了禮制的壽筵終於如自己所願的那樣安然度過,明瑜心中終於鬆了口氣。且待這大半月過去,孫郎中被請來日日診看,老太太的病情也已是好得差不離了。前世之事,明瑜因了祖母對自己冷淡,又有些不滿她對江氏的態度,平日自然也不會刻意去接近,到了幾年後老太太去時,祖孫兩個也還是淡淡的。到了如今,卻因了這一個契機,老太太見這孫女幾乎日日陪在己側用心侍奉,人心終是肉長,待明瑜已是好了許多,只是對江氏,那態度仍是照舊。

  明瑜記得從前就是在老太太這六十大壽後,母親就會張羅給父親納妾了。心中有些不安,恨不得把父母就關在屋子裡不讓出來,早一刻有孕了才好,偏偏自己一個小女孩家又不好摻和這些,也只能暗自心急。這日午後無事,和春鳶喬琴一道帶了小丫頭在樓下臨水的閣子裡做針黹活,聽她們低聲說著閒話,耳邊不時聽到幾聲清脆鳥鳴,本該是個閒適的午後,只自己心裡卻始終有些浮躁不定。手上拿了一面圓繃子在繡早半個月前便開始的貓撲彩蝶,那貓眼的挑絲,返工了好幾次卻仍不滿意,惹得春鳶不解地看了她好幾次,終是忍不住勸道:「姑娘若是手不順,先歇了片刻,回來不定就又好了。」

  明瑜笑了下,丟下手上的繃子和針線,正要起身,突然想到杜若秋正是個女紅好手。自己隱約記得前世她成了父親的妾後,父親對她也並無多少寵愛,且她自己瞧著也是終日鬱鬱寡歡,並沒想爭寵的樣子。如今既這樣了,何不先探下她的口風再做定奪?想妥了,便又拿回了自己方才丟下的那繡繃子,往繡房裡去,身邊只帶了春鳶。

  杜若秋自被送進了阮家,江氏既未讓她近身服侍,也沒派去做什麼粗活,見她針線好,一直放在繡房裡,不過是給府中的下人們做四季衣衫而已。

  杜若秋正埋頭在做手上的一件青布袍子,忽聽邊上眾多嫂子在叫「大姑娘」,抬頭看去,見是府上的大小姐明瑜過來了,急忙跟著人站了起來。本以為沒自己什麼事,不想她卻直直到了自己跟前站定看了過來,便有些不安地把手上的那件袍子往身後掖了下。

  明瑜注意到了她這動作,卻當沒看見,只是順手撩了那衣角,看了一眼,笑道:「我聽說你針線功夫好。這針腳果然細密齊整。我繡的這貓眼,幾回都覺著不滿意,你幫我瞧下。」

  杜若秋這才鬆了口氣,急忙把手上的袍子胡亂捲了下,塞進腳邊的一個衣物簍裡,接了明瑜的繡繃子,略微端詳了下,道:「我用滾針試試。」

  那滾針以針針逼緊而繡,後針插入前針中部偏前些,將針腳藏於線下,第三針接第一針針尾偏前,適宜繡走獸飛禽的鬚眉發眼等處。明瑜從前也跟繡娘學過。此時見她飛針走線起來,針法比自己不知道靈活了多少。沒片刻便已是好了。

  明瑜贊道:「果然好針法。我那裡還有個繡樣,不如勞煩你一道跟去看看?」

  杜若秋急忙應了,跟著明瑜一道往漪綠樓去。到了園子口的海棠叢前,明瑜示意春鳶停下,自己往邊上甬道盡頭的亭子過去,杜若秋雖有些不解,只也跟了過去。

  「杜家姐姐,你也過來坐。」

  明瑜坐在了個鼓墩上,側頭看著她,笑道。

  杜若秋大是意外,急忙搖頭:「大姑娘折殺我了,叫我名便是,怎敢當姐姐之稱……」

  前世自己母親的屍身最後還是杜秀才和匠人顧選給收的,且杜若秋最後也陪了母親自盡,明瑜記念這情分,心中對杜若秋也是存了幾分親切,笑了下道:「我見了你親切,叫一聲姐姐也無妨。」

  杜若秋心中極是不解。她入了榮蔭堂半年多,和這大姑娘統共不過只打了幾回照面,從前也未覺她如何留心自己,怎地突然說見了她親切?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八章

  「對了,你方才手上那衣衫,我瞧著比邊上大嫂們做得格外精緻些,可是要特特做給誰的?」

  明瑜話問完了,卻細細留心她的神色。果然見她臉色微變,心中已是大概有數了。

  杜若秋比明瑜大了整六,只不知為何,站在這不過十歲的阮家大姑娘面前,總覺得她便似比自己還要老到,一雙眼雖也溫溫潤潤,卻透出了絲說不出的味道,竟不敢與她對視,低了頭訥訥說不出話來。

  阮家雖不像官道上的人家那樣有諸多規矩,家主對下人也一向寬待,只私相授受的事卻也不容許的。方才那件衣衫,明瑜雖只隨手撩了下,只也瞧了出來那樣式,必定是做給年輕男子穿的,這杜若秋家中又不曾聽說有兄弟。

  「你爹在我家從珍館編書,可是做給你爹的吧?」

  明瑜又道。

  杜若秋正有些慌張,被這話點醒,忙不迭點頭。

  明瑜笑了下,見她立著臉微微發紅,知道時候也差不多了,便道:「你爹送了你進我家,我娘又留下你。你若是聰明的,想必也知道個中緣由了吧?這可真當是美事呢,多少人眼巴巴地盼都盼不來。」

  杜若秋剛剛臉上起了的紅暈一下退散了去,臉色有些發白,眼睛直直地盯著明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不曉得你自個是什麼心思……」明瑜作未見,笑著又似隨口道。

  「我娘生病,家中值錢的都變賣了抓藥。待她過世,我爹變賣了家中兩間草屋才把她下葬,還欠了債。親眷避之不及,若不是阮老爺收容了我父女二人,我如今不定流落到哪裡去了。太太如今看得起我,那就是抬舉我了,我哪裡還會有什麼自個的心思。」

  杜若秋兩隻手攥得緊緊,半晌才這般低聲說道。

  「我那裡正好還缺個人,你針線好,要是把你要了過來到我那裡去,你去不去?」

  明瑜閑閑說道。她已瞧出來幾分了,這杜若秋十之七八已是有意中之人,所以並無飛上高枝的念頭。其實便是她存了想做自己父親妾室的心思,明瑜也定會想法子不讓事成。如此則最好了,兩相歡喜。

  果然那杜若秋聞言,眼睛一亮,猛地抬頭看著明瑜,嘴巴略微張了下,神色間微微帶出了喜色。她若是被阮家大姑娘看中,到她園子裡去了,哪裡會有把女兒身邊的丫頭要過來當父親妾室的理?

  「你要是不願,那就算了……」

  明瑜站了起來,拂了下裙角,作勢欲走。

  「我願意,願意。」杜若秋急忙扯住她衣角,已是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姑娘的恩德,我做牛做馬也一定回報。」

  明瑜這才笑著叫她起來,點頭道:「你放心,到了我那裡,以後我自會替你做主。」

  她兩個在這裡說話,正此時江氏從隨禧園裡問了老太太的安,被容媽媽送了出來。

  江氏見容媽媽擠眉弄眼,知道她有話要說,出了園子門叫谷香幾個停下,自己和容媽媽又走了幾步,容媽媽回頭,見左右並無隨禧園裡的丫頭了,這才壓低聲道:「太太,好叫你曉得。昨日老太太叫了她跟前的冬梅過去,兩人關在屋裡。我在門外仔細聽了下,隱約彷彿聽見提到了老爺,又什麼『好生伺候』,冬梅那蹄子出來時,我瞧她滿臉都飛了桃花。」

  江氏心裡一個咯噔,曉得老太太身子剛好了些,便終是熬不住要往自己屋裡塞人了,壓住心煩意亂,嗯了一聲,隨手褪下個腕上的纏金絲鐲子遞過去,容媽媽推拒了幾下,便接了過來,千恩萬謝地笑眯眯去了。

  江氏一路揣著心思回了自己屋子,卻聽雪南說大姑娘過來有片刻了。收拾好心情,抬頭見明瑜已是掀了簾子迎了出來。江氏牽住她手一同進去,問了幾句話,明瑜便道:「娘,女兒過來是想要個人到我那裡去。」

  江氏笑道:「你看中誰?」

  「便是那繡房裡的杜若秋,」明瑜話說完,見江氏果然一怔,裝作沒見到,繼續道,「娘平日不是叫我要多習女紅嗎,我聽說杜若秋的娘從前是外面繡坊裡一等一的好手,只是後來眼睛壞了,這才沒了生計。我今日見了,她的針法不比從前娘請來的教習娘子差,女兒心中很是喜歡,這才想把她要了過來,往後帶我園子裡的一班子丫頭們。」

  江氏猶豫了下,半晌說不出話來。若是尋常的人,十個她也應了。只是這杜若秋卻是她看了許久方相中的,這節骨眼上,若是被女兒要去了……

  「娘莫非也看中了她?娘就莫和女兒爭了,讓給女兒就是。」

  明瑜裝作不曉得,扯住江氏的手,扭了下身子撒嬌,連自己都覺著有些惡寒。

  江氏沉吟了下,心中突然另外有了個計較,笑道:「也好。哪有爹娘跟女兒爭的道理。你既看中了她,那也是她的造化,叫她往後到你院子裡就是。」

  明瑜本以為還要再費些口舌,沒想到江氏這麼痛快就應了,倒也是意外,當下謝過了。起身要走時,又忍不住伸手圈住江氏的腰身,仰頭笑道:「娘,我那夢一定靈驗,弟弟如今不定就已經在娘肚子裡了呢。」

  江氏心中雖被方才那消息弄得有些愁煩,只見女兒這般貼心,也是感動,撫了下她額髮笑了起來,「好,好,娘就信你的吉利夢。」

  ***

  阮洪天這日在外應酬回來,比平日要早了些,還只是戌時中。江氏聞見他一身酒氣,推去沐浴。待更衣後,一抬眼見妻子鴉鬢黛眉,櫻唇微點,燈火下照得嬌媚動人,借了酒意順手一攬,便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往床榻上去。

  若是平時這個時辰,江氏必定會嫌早,要推三阻四,今日卻不似往常,只不過略微嗔了句便順了他。

  她早幾年有一回隨了阮洪天外出停留之時,看到個庵,便順腳進去捐了香火許願求子。裡面的姑子偷偷給了個秘方,江氏回來研讀,才發現竟是關於女子玄圃之處的保養之法,教得都是些叫皮膚悅澤、姿如處子的秘方。江氏初時大窘,本是想悄悄銷毀了的,只女人家終究是敵不過好奇之心,偷偷照著習補,幾年下來,倒也確實覺著有些效用。

  如今襯著張雨潤桃花面與那柔若無骨身,加上又刻意迎合,阮洪天只覺銷魂蝕骨,一番折騰,待盡興靜了下來,卻覺肩膀一陣涼意,低頭看去,這才見她竟靠著自己在默默垂淚,急忙翻身抱住了問緣由。江氏起先不說,見他問得有些發狠了,這才悶悶道:「娘雖還沒提,只我也瞧出來了,她大約想把她身邊伺候了多年的冬梅開了臉給你做妾,好開枝散葉。我自然沒話說的,只是一想到往後你也會這般抱別的女子,我心裡就難過……」

  話說著,又是一串眼淚滾了下來,襯著方才濃情過後臉頰上未消的紅暈,別樣一番悽楚動人。

  阮洪天這才曉得她是吃了飛醋,心中又是疼惜,又有些微微得意,急忙伸手擦了下她淚,又把她抱緊了些,這才湊到她耳邊低聲道:「我前次不是對你說過麼,等過段時日我得了空,就帶你出去拜佛。離了這裡,你心裡鬆快了,不定就有了呢。那個冬梅伺候了娘多年,娘少了她也必定不慣。娘不提則已,她若是提了,你不必說話,我自會回了去。」

  江氏心中舒坦了些,只是想到自己若真命中無子,如今還好,再過些年,別說丈夫會不會還這麼想,就算自己這關也是過不去的,壓下心中難過,微歎口氣,這才道:「從珍館裡杜秀才家的女兒,你可知道?」

  「哪個?」

  「從前你在家,我打發過往你書房裡送茶點,去過了幾次的那個丫頭。」

  江氏見阮洪天費解,便提了下。

  阮洪天略想了下,這才道:「彷似有些印象,走路眼睛看著地的。」

  江氏依偎著他,慢慢道:「我本來是看中了她的。人長得清俊不說,性子也嫺靜,又識文斷字的。前些天本來想跟你提的,只是被娘的事給耽誤了。不想今日瑜丫頭卻跟我說看中了她,要了過去。女兒難得開口要什麼,我也不好拂了她的意思。只是你這裡卻又耽誤了。雖說只是個妾,只人才樣貌也是要過得去才不算委屈了你,你若等得,我再慢慢物色了。」

  阮洪天笑了起來:「不過是個丫頭,阿瑜看中了,給她就是,跟我說這麼多做什麼。當年我慕你名,跟了我爹去你家三次求親,我記著當時還另有個官面人家也同求。我允了往後絕不再另納妾,你這才委委屈屈地上了我家花轎。我雖是個滿身銅臭的,只說出的話也還能壓秤。若要我說,你也別整日裡琢磨這些沒用的,無端加重心思,早些把心放寬了才是。」

  江氏心中這才定了下來,曉得只要自己能得個兒子,丈夫這裡十之八九是不會生變了。男人家都這麼說了,她若再做出那小性樣,只怕反倒要生出不快,便嗯了一聲,舒臂抱住了他頸項,錦帳裡一片喁喁細語,柔情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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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4 10:47 P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九章

  沒兩日老太太果然就把江氏叫了過去,提了挑個日子把冬梅抬了做妾的話。江氏應了下來,只說回去準備。不想第二日一早卻又回來,訴苦昨夜跟丈夫提了這事,反被他教訓了一頓,說冬梅是老太太身邊用慣了的得力人,她這做媳婦的自己不想著好生侍奉,反倒把老太太身邊的人要走,實在是沒道理。

  「娘,洪天教訓得極是。媳婦昨夜想了一宿,很是惶恐。這才一早過來向娘稟告。阮家子嗣是個大事,只怪媳婦愚鈍,到了如今竟要娘割出身邊的人,實在是萬分不該。媳婦今日起就用心留意,若是有合適的出身好人家的,不用娘說,媳婦自己也知道該如何。」

  老太太還半靠在榻上沒起身,自然不信江氏的話,心中雖不快,卻也不好發作,只是哼了一聲道:「我自個跟洪天說去。」

  江氏不語,低頭告退了出來。到了晚間,阮洪天前腳剛回,後腳果然就有隨禧園裡的老嬤嬤來請。阮洪天見江氏有些怔忪不安,趁老嬤嬤背過了身,悄悄捏了下她袖中的手,一笑而去。江氏這才放下了心。

  也不知阮洪天如何在老太太面前說的話,此後一個多月過去了,老太太雖看見了江氏仍沒好臉色,只也沒再提把冬梅送過來的話由,倒是那冬梅白歡喜了一場,有段時日沒出來見人。

  明瑜如今沒事就日日盯著江氏肚子,期待傳出她有喜的消息,記著前世應該就是差不多這時候被診出喜脈的,偏偏就是不見動靜,心中不禁有些忐忑起來。難道從自己出手開始干預祖母壽筵的那一刻起,接下來要發生的所有事就都偏離了原先的路徑,變得面目全非了?

  一轉眼就是中秋過去,到了九月初,已是老太太大壽後兩個月了,江氏那裡仍沒動靜。明瑜有些沮喪,連江氏都看了出來,過來問了幾遍,見問不出什麼,便笑道:「你爹好容易總算是在這裡騰出了空,要去梧州有些事,順道就是五靈山,娘也跟了他一道過去。瞧你在家中有些悶,要不一道去了?左右走水路的多,想來也不會很累。」

  明瑜曉得父親這是要帶母親去五靈山禮佛求子。家大業大,一家之主的父親一年當中有大半年是在外面跑的,從前哪裡有這樣的空帶母親出去散心?如今應允許久的的事好容易兌現了,自己哪裡還會這般沒眼色地跟過去?只巴不得他們能停留久些,在外好好相處,不定回來就有喜訊了呢,自然搖頭。

  再兩日,阮洪天把家中和商鋪之事交代給了大管家,就要預備出門了。那大管家姓柳名勝河,幾代都替阮家做事。從前明瑜祖父還在時,柳管家就已經是左右手了,為人老成能幹,又極是忠心,所以阮洪天也放心。

  阮洪天夫婦一道去隨禧園給老太太拜別。老太太雖對江氏「用心留意」了這許久還沒個動靜有些不滿,只曉得這回是去五靈山禮佛求子,也不好攔著,拉了張臉應了下來。明瑜和明珮送了父母一直到了二門,江氏叮囑身後跟了出來的丫頭媽媽們用心伺候,這才道別了去。

  父母離了榮蔭堂,明瑜一下就覺著心裡有些空落落的。好在她日子安排得很是條理。早上去隨禧園給祖母念經片刻,回來或督促明珮一道讀書習字,或撫琴作畫,午後歇個覺,向新過來的杜若秋學刺繡做針線,一日光陰也就過去。從前她偏專於詩書琴畫一類,對女紅刺繡有些忽略,如今揀了起來,漸漸倒也覺出了些興味。

  過了幾日,早間明瑜帶了明珮,照舊到老太太跟前陪著說話。老太太靠坐在南閣裡一張鋪了彈裘墊子的方椅上聽明瑜念了幾頁經。邊上的明珮漸漸有些不耐煩起來,眼睛東張西望,老太太突然咳嗽一聲,嚇了她一跳,急忙又坐穩了。

  「聽說前次我那壽日的主意是你出的?」

  老太太做了個手勢,明瑜便停了下來,應了聲是,沒聽她開聲,有些惴惴地抬眼望去,見她半睜半閉著眼,望著南窗外的一叢棣棠,彷彿微微發怔。

  「日中則移,月滿則虧。阮家在江南顯達了幾輩,是該收斂著些才好。我這一病,不定倒是天意了。」

  半晌,終於聽她這麼說了一句,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在與明瑜念叨。

  明瑜略微有些吃驚。

  前世的她和這個祖母實在稱不上有什麼感情,記得再過幾年她也就過世了。如今因了自己前次的暗中手腳,心中對她愧疚,如今這才慢慢有些親近了起來。卻萬萬沒想到連父母都還渾然未覺的時候,這個她以為只會怨怪江氏不生兒子的祖母如今竟已經有了這般的想頭,真正是與自己不謀而合了。心中一陣激動,強壓住了,這才接口道:「爹最聽祖母的話,祖母往後多提點些就好。」

  老太太哼了一聲道:「你那個爹,何曾來的真的聽我的話?不過都是陽奉陰違,拿我當糊塗蟲哄著罷了。」

  明瑜曉得她意思,有些想笑,卻又不敢,急忙低下了頭。

  老太太停了片刻,又問道:「白日裡都忙些什麼?」

  「帶著妹妹學女紅刺繡居多。」

  明瑜乖巧應道。

  「這樣才好。女孩家的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把人都讀糊塗了。趁早把該學的都學好,往後嫁個好人家安穩過一世才是正理。我瞧你倒是一下沉穩了不少,說話走路也都有模有樣,只你這個妹妹卻是沒個莊重樣,你有空多帶著些,免得往後出去了被人笑話。」

  明珮聽自己被貶損,有些不快,卻也不敢說什麼,只是委委屈屈地低下了頭。

  明瑜看她一眼,正想打圓場說幾句,突然外面廊子裡傳來陣又急又碎的腳步聲,回頭望去,見是隨禧園裡一個小丫頭氣喘吁吁進來,邊上伺立著的容媽媽正要張嘴罵,卻見那丫頭手扶著門框笑嘻嘻道:「老夫人姑娘,老爺太太竟回來了,正著急了打發人去請郎中呢。」

  明瑜一驚,老太太也是有些意外,坐直了身子,容媽媽罵道:「你個蹄子,既請郎中了,你還笑得出來。」

  「說夫人像是害喜了,這才急著回來請郎中細瞧。」

  那丫頭被罵,急忙又補了一句。

  「死丫頭,說句話也裁兩截……」

  容媽媽又罵,只明瑜已是大喜過望,猛地站了起來就走,誰知邊上老太太動作比她更快,既不用人扶,連拐杖也沒拿就飛快越過了明瑜朝門邊去,唬得容媽媽急忙幾步上來一把攙住,冬梅冬青和另些丫頭嬤嬤們也呼啦啦跟了上來,一行人這才簇擁著老太太急急過去。

  明瑜心怦怦直跳,知道江氏十之八九應該是真的有喜了,卻沒想到要這般曲折,竟是到了外面幾日才害喜回來。恨不得立刻就見到她看個究竟。等跟著老太太到了江氏屋子,見眾多丫頭婆子們還在抱著剛前幾日收拾了搬出去的箱籠進來,正房門口站著的丫頭遠遠見人來了,急忙挑開簾子,明瑜隨了老太太進去,一眼就看見江氏還穿著外出的衣衫未換下來,正坐在椅上,邊上阮洪天面上帶了急切,聽見腳步聲,抬頭就道:「郎中來了沒?」等見到是自己老娘,急忙迎了過來要見禮。

  「去去,少來這些了。方才聽說你媳婦害喜才回來了,可是真的?」

  老太太張口就問,聲音有些發顫。

  江氏也已經到了她跟前,臉上略微帶了些紅暈,低聲道:「前日上船,不想連著幾個早上聞著東西就吐,洪天停船靠岸,叫了個郎中上船看,卻說是有喜了,這才折了回來,想再請相熟的郎中看個仔細,怕萬一瞧錯了……」

  她說著話,老太太那千年沉著的一張臉終於露出了絲笑,唔了一聲道:「你坐回去等郎中吧。」自己也是到了張椅上坐下。

  沒片刻,便聽外面有婆子喊郎中到了。明瑜拉了明珠站到屋角的一扇屏風後避了。因了阮家行商,素來大氣,不像一些官宦人家那般講究諸多規矩,且江氏已是人婦,故而並未拿帳幔遮住,只是阮洪天站她身側擋了一半。

  明瑜透過碧紗,見還是上次那個看好了老太太病的孫郎中。

  孫郎中見裡面一屋子丫頭嬤嬤,前次瞧過病的阮家老太太正端坐著,哪裡敢亂看,低了頭盯著腳尖,上前問好。老太太心急道:「快給我媳婦看看。」

  孫郎中諾諾應了,略微抬頭,這才瞧見一美貌少婦坐對面椅子上,身側長身而立的那英偉男子正是阮老爺,急忙問了好,斜斜坐在了張丫頭搬過來的墩子上,兩指搭在被絲帕覆住的那婦人手腕上,閉目診了下,睜眼便笑道:「恭喜老爺。夫人正是喜脈,絕無錯了。」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十章

  此言一出,老太太一聲「阿彌陀佛」,江氏抬眼,見丈夫正低頭望著自己,眼中閃閃發亮,曉得他心中極是快活,心中一甜,朝他微微笑了下。

  明瑜心中雖比旁人都篤定,只曉得確實無誤了,也還是鬆了口氣。無意側頭,見老太太身後的冬梅卻有些悵然若失的樣子,也估摸出了她心思,只是笑了下,當沒看見。

  孫郎中叮囑了各項小心事宜,開了張補氣養神的方子,被阮洪天送了出去。明瑜這才從屏風後出來,見老太太已經一疊聲地叫人照方子抓去,又命丫頭嬤嬤們好生服侍著,這才急匆匆往自己那靜室裡去,要把這大事叫明瑜祖父曉得。

  屋子裡眾人七嘴八舌恭賀了一番,便各司其職漸漸散去。江氏也換了身常服靠坐在軟榻上,明瑜坐了過去,伸手輕輕撫了下她還扁平的小腹,眉眼笑得彎彎道:「弟弟乖乖聽話,不要再叫娘難受了。」

  江氏心情大好,聽了這話,噗一聲笑了出來:「是男是女還不曉得呢,就你滿口弟弟弟弟了。」

  明瑜歪頭靠在江氏腿上,笑道:「我曉得必定是弟弟,娘你就信我。」

  江氏心中一動。她從前心中憂著丈夫專寵,自己卻遲遲不孕。如今時隔十年竟再次有喜了,自然歡喜。只歡喜過後,卻又開始犯愁是男是女。想起前幾個月女兒說過的那夢,原先還道她只是給自己寬心,不想竟真的一語道中。幸好自己起初懷了僥倖之心,又拖延了過去,沒給丈夫納妾。此刻聽她又這樣篤定道自己腹中的是弟弟,心中也是高興,伸手輕輕捏了下她秀氣的鼻頭,輕笑道:「娘曉得你就是娘的小福星。」

  「你兩個說什麼呢,這麼高興。」

  明瑜正要說話,聽見身後起了聲音,回頭一看,見是父親過來了,便坐直了身子笑道:「爹,我叫娘肚子裡的弟弟聽話,娘便說我是小福星。」

  阮洪天大步過來,伸手揉了下明瑜的頭,笑道:「我昨夜剛聽你娘跟我說你前次做的那夢,竟真應驗了。你娘說得沒錯,阿瑜真當是爹娘的小福星。」

  明瑜躲了下,卻躲不過父親的一隻大手,假意跺了下腳,翹嘴道:「娘,你瞧爹一來就把我髮辮弄亂了。」

  江氏掩嘴笑了起來,睨了眼丈夫,阮洪天亦是哈哈大笑,自己打了下手,朝明瑜道:「是,都是爹不好。忘了阿瑜已經是大姑娘了,往後再不動你頭髮。想要什麼只管跟爹說,就當爹謝你這小福星的鐵口直斷。」

  明瑜眨了下眼睛道:「如今還沒想起來,等想到了再說,爹也不許耍賴。」阮洪天自然滿口應了。

  明瑜又陪了一會,見父親到了母親身邊,曉得他兩個有體己話要說,便悄悄退了出去,掀開簾子隱約聽見身後母親在道:「……不要,吃了就想吐……」聽著彷彿帶了些撒嬌的意思,抿嘴一笑,順手給帶上了門。

  第二日,整個榮蔭堂上上下下的人都如過年般興奮。原來阮老爺高興,闔府幾百人,上從大小管事,下到燒火門房,個個便都得了套新的當季衣衫另額外一個月的月錢。到了巳時,阮家同個太公下來的叔公幾支的女眷們便也都紛紛攜了賀禮過來探望江氏,高矮胖瘦七八個女人中,其中便以阮洪天的堂兄阮洪海家的張氏最為出挑,三十左右的年紀,中等身材,平日極會打扮,此時只聽見她笑聲不斷,驚得畫堂窗前停著的幾隻鳥雀都撲棱棱展翅飛去。

  阮洪海是阮家二叔公阮忠錦的長子。從前明瑜祖父年輕時,有次與這二叔公一道外出營商,不想路上遇到劫匪,多虧他擋了一刀,從此明瑜祖父便記住自家二弟這擋刀之恩,有求必應。到了阮洪天時,不止對阮忠錦敬若親父,對這堂兄更不忘照顧,把連江州在內附近幾個縣郡裡最來錢的綢緞和香料鋪子都交給他這一房打理,收支也不用報上公帳。娶妻張氏,也是本城的一戶大商之女。張氏自己生了一兒一女,兒子安俊十五,女兒明芳與明瑜同歲。家中有妾三個,只不知是張氏手段好還是那三個妾真不會生養,幾年了肚子也不見個動靜,倒也相安無事。

  阮洪海是榮蔭堂的偏支,張氏自然不敢指望榮蔭堂當家的位子,只心中難免有些不平。這麼多年唯一叫她心中痛快的就是江氏占盡丈夫獨寵,卻偏偏生不出兒子。不想今日一早竟得了消息,說東府裡喜氣洋洋,太太竟是有喜了,心中頓時一陣失落,卻也不敢怠慢,收拾了下便急忙攜了賀禮過來,到了才見原來自己不是最早,早有別房的人過來了。

  江氏時隔十年再度有喜,且聽那孫郎中又說起頭三月最是要慎重,自然不敢隨意,半靠在榻上與眾多本家婦人們說話,明瑜和明珮坐她腳邊相陪。明瑜眼見自己母親漸漸面有乏色,偏張氏和另些婦人們都還在聒噪奉承個不停,曉得江氏臉皮薄不會趕人,自己若是開口,因為年歲的緣故又有些扎眼,便看向了站一邊的周媽媽。

  周媽媽會意,立刻拍了下額頭,佯道:「哎喲瞧我這記性。郎中說了早間太太要服一道補氣固本湯的,我只顧聽太太和眾位太太們說話,竟給忘了,耽誤了時辰,真當該死!」說著便一疊聲地催小丫頭去茶水房看下。

  張氏諸人對望一眼,這才告退要離去。江氏本就有些倦了,巴不得她們早開口離去,假意挽留了幾下,便對明瑜笑道:「阿瑜,替娘送下諸位伯娘嬸母們。」

  明瑜應了,朝邊上的春鳶微微丟了個眼色,便起身送張氏諸人和一道隨行而來的丫頭們出了江氏所住的院子,拐過曲折的幾重回廊,到了甬道之時,卻見張氏腳步忽然慢下來,像是想起了什麼,哎喲了聲,對望了過來的眾人笑道:「瞧我這記性,竟把帕子丟屋裡了。你們先走吧,我回去取了帕子先。」

  眾人不疑有他,紛紛要離去。張氏轉身,卻愣了下,見明瑜正立在跟前,從身邊春鳶的手上接過一方金棕縐綢帕子,正對自己笑道:「伯母落下的可是這方帕子?方才春鳶瞧見了,見不像是我娘屋裡的,曉得是諸位伯母嬸娘中哪個不慎落下的,便順手給帶了出來。正好,省去伯母又多走一趟路。」

  張氏面上那笑僵了片刻,心中有些失望,哦了一聲,只得接了過來,這才慢慢又隨了眾人朝外去。

  張氏滿臉失望,明瑜只作不見,送一行人出了那洞花門,便止住腳,朝江氏屋子裡折回去。

  「姑娘比起從前真是細緻不少,連這小處都瞧得見。」回去路上,春鳶贊道。

  明瑜笑而不語。張氏今日過來想做什麼,她早就一清二楚。原來前世江氏傳出有喜後,這掌家之事就要找人分擔,張氏便自己毛遂自薦。其時江氏害喜嚴重,見張氏平日伶俐能幹,又是她自個主動開口說要過來幫忙,不好回絕,且一時也沒有更合適的人,便應了下來。

  這張氏若真能管好偌大一個榮蔭堂的內務,便是讓她順手撇些油水,明瑜也不會計較,偏記得清楚,當時這張氏管賬之後,與賬房裡發放銀錢的她婆婆的侄兒楊二寶勾在一處,自己大撈,對闔府下人卻是嚴苛至極,算到了錙銖必較的地步。別的不提,就拿府中日常之用來說,照了常例,一般都是給下人現錢到外面採買。下人們會利用利市上的價格浮動去賺些小零頭,這已是諸多大戶人家中慣常有的事了。

  輪到張氏管賬之時,不但一分銀子也不多給,且買了東西必須經她一一過目報賬,弄得下人們每次去見她都跟過鬼門關似地,怨聲載道,到了後來竟無人肯做這從前搶著去爭的差事了,直把個榮蔭堂弄得雞飛狗跳,上下不寧。原來她早就羨慕江氏這榮蔭堂當家主母的位子,從前只能暗中肖想下,如今終於輪到自己掌管,自然要擺夠主人威風了。

  江氏慢慢曉得這些,拿話勸了她幾句,張氏反倒不喜,說自個是在幫著整肅下人,免得奴才們無法無天爬上了主人家的頭。江氏雖有些後悔,只礙於二叔公的情面,也不好立時就收回管事的權,直到三個月後身子漸漸穩妥了下來,這才尋了個由頭,備了份謝禮將她送了回去,闔府的人都鬆了口氣。

  到最後一合賬,賬目上三個月竟虧了兩千兩銀子之多。去了何處,江氏自然心知肚明,心中雖不快,只也不好拿這說事,馬馬虎虎也就過去了。此後待產的數月和月子期間,一直都是由周媽媽和大管家家裡的柳嫂子協助著理事。此事過後,那張氏在榮蔭堂下人的口中便悄悄多了個綽號叫「漏子」,乃是笑她大口吞入,小口擠出的意思。

  明瑜從前素來不管雜事,如今卻不一樣了。明曉得這張氏非善類,哪裡還會由著她胡來?所以剛才就一直留意著她。見她臨走前把袖中的一方帕子悄悄丟在了椅墩上,便曉得她過後必定會以此為藉口折回尋江氏開口,這才示意春鳶揀了過來還她,把她直接給堵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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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4 10:57 P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十一章

  不提張氏怏怏而歸,心中盤算著過兩日再尋個由頭過來找江氏開口,且說明瑜回了江氏屋子,見她面前卻立著幾個管事的媽媽,一個在詢知府府上謝夫人生辰的備禮,一個在回報此次闔府下人新制衣衫的事,後面還排著兩個等著開口。待被江氏一一打發走了,周媽媽見她面有倦容,皺眉道:「太太如今好容易有喜了,自要珍重萬分。如今不比往日,哪裡有那麼多精神過問這家中的大小事情,須得分出去些,有個幫手才好。」

  江氏微歎了口氣道:「我也正尋思著這事。只是偌大的一個家,時刻都要有個能做主的人,一時尋不到合適的。方才看見那邊的嫂子,她平日倒是個精幹的……」

  「娘,你若信得過,女兒幫著你看段日子,你瞧如何?」

  一直靜坐著的明瑜突然插口。

  江氏一怔,和周媽媽對望一眼,啞然失笑。

  明瑜認真道:「娘莫以為我在玩笑。我也不小了,從前看娘怎麼做,心中也有數。若真遇到自個不懂的,我再過來向娘討教,且家中不是還有周媽媽和柳嫂子嗎?她兩個都跟了娘多年,有她們幫著,娘還有什麼不放心。」

  江氏見明瑜說話時神色鄭重,這才曉得她是說真的,沉吟了片刻,還沒定下主意,便聽周媽媽贊同道:「姑娘說的有理。姑娘再幾年就好尋人家出閣了,如今正該早早學著當家理事,日後到了夫家才能順順當當,不叫人小瞧了去。」

  江氏本從來沒想過讓明瑜代自己管事,且也確實不放心。此時聽了周媽媽的話,卻又覺著有理,想了下,便命人去把柳嫂子叫了過來。柳嫂子急匆匆趕來,待聽到是要協助大姑娘管家,自然一口應了下來。

  晚間江氏把此事與阮洪天提了下,阮洪天對內宅之事本就從不大在意的,聽到明瑜竟自己請纓,哈哈笑了起來道:「這丫頭從前只想著吟詩作畫的,你跟她多說幾句家務之道,她便有些不耐,怎的如今自個要攬了上身?許是真要成大姑娘了呢。也罷,她要替你分憂,也是她一番孝心。你只要幫著把下和別家往來之時的禮節,別萬一短少了叫人笑話,別的都由她折騰去,只要叫我娘曉得下便是。」

  江氏笑道:「娘那裡自然會說。」

  第二日老太太曉得了此事,也不過略微嗯了聲,對陪著明瑜一道過來的周媽媽和柳嫂子道:「也該叫瑜丫頭歷練下。只是你兩個都是老人了,要多提點著點,免得鬧了笑話還不自知。」周媽媽二人自然連聲應了下來。

  ***

  卻說張氏回了之後,心中總記掛著榮蔭堂那事,晚上做夢也在往自己懷裡摟白花花的銀子,醒來更是心癢難耐。原來在她看來,這榮蔭堂就是個摟住了能啃多少就啃多少的大玉米棒子,前些時日老太太壽筵已經錯失了一次下手的機會,突然又逢了這樣的好事,哪裡還熬得住。好容易過了一夜,第二日大早耐不住便又悄悄去了榮蔭堂。

  江氏剛起身,聽丫頭說二叔公家的張氏又來了,便叫讓進來。張氏入了內室,恭維了幾句,笑道:「弟妹,曉得你有喜了,我竟比自個當年生養安俊之時還要來得歡喜。昨夜回去高興得睡不著,和我那當家的說了幾句,當家的便罵了我,說如今弟妹有喜,我卻只曉得動嘴皮子,也不知道幫些實在的。我被罵醒,這才特意一早又過來了。弟妹如今身子金貴,往後愈發沉重,裡裡外外諸多繁雜之事,若有我能幫得到的,只管開口,我必定代你分憂,辦得妥妥當當。」

  江氏笑道:「多謝嫂子熱心。只是恰巧老太太昨日剛說過,瑜丫頭也不小了,該叫她學著些理家之事,這不,我這才叫她代我管些雜七雜八的事。嫂子莫見笑,往後若是真忙不過來了,便是你不說,我厚著臉皮也要辛苦你了。」

  張氏大是意外,萬沒想到自己昨日被明瑜那般一個打岔,不過一夜之間,算計好的這事便成了泡影,心中又是失望又是不甘,想了下道:「俗話說當家三年狗也嫌。瑜丫頭是個聰明伶俐的,只是年歲小了些,只怕壓不下眾多刁奴。」

  江氏不以為然,略微搖頭:「連老太太都那般說了,我便放手讓她去學著管事一回,左右有我身邊的周媽媽和柳嫂子幫著,她們都是老人了,我也放心。」

  張氏張了下口,曉得再說下去就顯得自己沒趣了,訕訕收了這話頭,又隨意說了幾句別的,便告辭了離開,心中卻越想越是不平,回了家,正好見自家女兒明芳說要去找明瑜要個繡花樣子,氣不打一處來,罵道:「什麼自家人,你把她當自家人,她卻沒當你自家人!往後沒我的話,不許再一趟趟往那邊跑,省得人家背地裡笑話你腿勤!」

  明芳無端被責駡,眼圈一紅,頓了下腳便跑回了房。那張氏卻是意難平,越想越惱,晚間待阮洪海回來,便劈裡啪啦道:「呸!什麼自家人!那邊的一個個從老到小,都是忘恩負義,眼中哪裡還有我們半分?他們也不想想,要不是當年你爹替老太爺擋了一刀,現在哪裡有他們的這般好日子?如今竟是防賊般地防著我們,果然是人情淡薄,叫人寒心!」

  阮洪海不明所以,待聽清楚今日之事,猶豫了下,這才道:「洪天和弟妹應都不是那樣的人吧。瑜丫頭也大了,幫著管些事也沒什麼,再說,我們家靠著那些鋪子,每年不是也白白有上萬兩的進賬……」

  「我呸!瞧你那點淺眼皮子,」阮洪海話沒說完,就被張氏打斷了,「這點銀子夠什麼用?安俊明年就好做親,明芳的嫁妝如今都不知道在哪裡,還有你那個幾個好姨娘,今天要做衣服,明日要打首飾,天天的就見是個無底坑!我為的什麼,還不是為著你家的這個門面?你倒不領情了。那個瑜丫頭,整日的就知道賣弄自己會念幾首詩,跟個天上仙姑似的,怕是連雞蛋鴨蛋都分不清,會管什麼事?你那好兄弟夫妻可是賊精賊精,分明就是不認你這個本家兄弟,這才把這小仙姑搬出來堵我!」

  阮洪海被念得心煩,拔腿就走,張氏眼見盼了好幾日才過來的丈夫又要走,急忙一把拉住,瞪著眼睛道:「你去哪?」

  「煩。我走了,你自個念叨個痛快去!」

  阮洪海說完,頭也不回便拂袖而去。張氏氣惱,叫丫頭迎荷去看睡在哪裡。迎荷很快就回報,說老爺去了小姨娘羅桃子處。張氏心中大恨,只又抹不開面子去把阮洪海從妾的院子裡拎回來,只得悻悻自己更衣睡了下去。

  ***

  明瑜之所以開口把這擔子接來,一是不願張氏過來作怪,二也確實是想替母親分下擔子。她從前還在娘家之時,到了出嫁前的一年,江氏才手把手教了些掌家的理。嫁入三代同堂的靖勇侯府後,自然也輪不到她這個不得寵三房孫媳婦去管家。按說並無什麼實際經驗可言,只是人隨勢變,前世是她心思不在這上頭,如今脫胎換骨的一個人,實際年齡也有二十,自然與從前不可同日而語。第二日早早起身坐在江氏平日理事的芙芷小花廳中,待底下黑壓壓一群管事媳婦嫂子們見過了禮,也沒刻意擺出威風,只說了幾句叫用心做事的話就叫散了,只留下些有事要稟的人。

  江氏平日為人寬和,府中下人們未免也就鬆泛了些,又倚老賣老,自然不把明瑜放在眼裡。不想這大姑娘如今竟似換了個人,說話井井有條,處理各事項也是利索得很,心中各自有些納罕。待過了兩日,出了個事,眾人這才徹底收起了輕視的心思,各自打起了精神做事。

  這事就出在小賬房裡一杆稱銀子用的黃楊等子上。

  榮蔭堂闔府上下幾百人,每日銀錢進出絡繹不絕。小賬房裡有個規矩,下人們用到,過來支取現銀的時候,必定要先在一杆等子上過重,核對無誤了才發放下去。管這銀錢發放的便是二叔婆李氏那邊的一個遠房外甥楊二寶。從前被介紹過來做事。江氏見他能寫會算,人也靈活,又聽說自小身子弱,受不得奔波,正好小賬房裡空出個管賬的位子,就給增補了進去,已經做了兩三年。

  不想這日隨禧園小廚房裡管事的那個張婆子卻將他捅到了明瑜的面前,說自己今日照常去小賬房裡支現銀五兩要出去採買,看那楊二寶用等子過重時也是足重的,自己拿到手去街面上無意再過秤時,卻不到五兩,才四兩八錢,整整少了二錢的銀子,於是東西也不買了,急忙趕回來就要討個說法。

  明瑜帶了張婆子和周媽媽柳嫂子等人一道過去問詢,那楊二寶初時百般抵賴,只說出去時是足重的,定是這張婆子自己克扣了,如今反倒反咬他一口。明瑜也不多說,只是叫人在楊二寶的那杆等子上稱了塊一兩的銀錠,再在另一杆新的等子上過重,竟只有九錢六分,差了四分銀子。

  楊二寶面紅耳赤,這才無奈承認了下來。原來這幾年裡,每逢有府中下人來支領小額現銀用於採買時,他便用這杆等子來賺差重,幾年的時間裡,日日這般,竟也克扣下了數千兩之多。

  明瑜命人將闔府管著各處採買的人都叫了過來,把等子之事說一遍,眾人皆是譁然,面有不忿之色。也難怪他們如此不平,要知道連老太太江氏身邊的一等丫鬟,月銀也才二兩,這楊二寶用這做過手腳的等子輕輕鬆鬆卻黑了這等數目的銀錢,自然惹起公憤。

  明瑜看了眼眾人面色,微微笑道:「我倒是奇怪了,楊二寶在等子上做手腳,你們日日從他那處接手銀錢,恁多的人,數年之中竟都無一人發覺?若不是今日張媽媽告知,也不知道要被欺瞞到何時!」

  張婆子被贊,臉色卻有些忸怩,老臉微微發熱。

  楊二寶眼見單單自己被捉了出來,心有不甘,朝明瑜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訴道:「好叫姑娘曉得,我雖不乾淨,只站這裡的人,哪一個又敢拍著胸脯說自己乾淨的?銀錢過了她們手,也是被刮去了一層油水,這才明知我這等子有異還不吱聲,都是心裡有鬼!」

  楊二寶此話一出,眾人啞口無言。見這當家的大姑娘一雙明澄的眼朝自己一一望了過來,皆不敢對視,紛紛垂下了眼去。

  明瑜臉色端肅下來,沉聲慢慢道:「我雖年紀小了些,只也知道水至清則無魚的理,更不會死揪著那幾個小錢不放。錢是小事,規矩卻是大頭。你們都是在我家多年的人了,信你們,讓你們拿錢去買東西,不是讓你們揀便宜的買,更不是光讓你們省錢,而是要實在買了好東西來。還有,記著往後私下也少落點兒,省得下次再被抓出來,那就沒這次這麼好看了。」

  這也是話到禮到,下人們自然明白這個理。本以為這次被捅出了個窟窿,定要自己把從前私下克扣了去的數目都交代出來,沒想到最後竟這樣輕描淡寫地就放了過去,一個個都鬆了口氣,唯唯諾諾地應了下來。

  張婆子跟著眾人退下後,立時就有幾個素日相熟的圍了上來責問為何要把這事扯到大姑娘面前,弄得大家都不好看。張婆子忙不迭叫屈:「冤死我了。我就是發了羊角風也不會自己把這事抖摟出來,實在是姑娘昨日找了我過去,說查到賬房的那柄黃楊杆子有鬼,要我今日幫著這般行事的。姑娘的吩咐,我不敢不聽啊。」

  這話一出,眾人都是嚇了一跳。本還以為今日不過是意外湊巧才把自己一干人都扯了出來,沒想到竟是大姑娘預先安排的,這才明白是要敲山震虎了,個個咋舌不已,道這大姑娘原來是真人不露相,從前竟沒發覺有這般精明,今日實在是給了眾人面子了。這事傳開了去,自此闔府下人再也無敢對明瑜不敬者了。

  其實這楊二寶的黃楊等子有貓膩,也是前世那張氏管賬後才給捅出來的。原因便是張氏苛刻,掐得下人們分毫便宜也沒得占,時間一長,心中怨氣,一狀便給告到了江氏面前,說難聽些也算是狗咬狗,才咬出了一嘴毛的。明瑜既知曉這些,如今又代母親管事,自然不願讓這楊二寶再這般糊弄下去,這才借了張婆子的嘴把那層窗紙給捅破,既立了威,又敲打了下人們,連帶著把楊二寶這根蛀蘿蔔給拔了出來,可謂是一舉三得。

  明瑜向江氏稟了楊二寶多年來一直用動過手腳的等子克扣銀錢的事,江氏大為驚訝。

  若是尋常人家遇到這般的賬房,叫他吐出幾年間吃下去的,再加一頓板子,嚴苛些的便要送官了。只是這楊二寶卻是二叔婆李氏的遠房侄兒,李氏與自己婆婆是兩妯娌,輩分高,江氏躊躇了下,便叫周媽媽悄悄代自己過去,把這原委交代了一番。李氏一張老臉羞得通紅,恨聲罵個不停,直說這楊二寶給自己丟臉。

  「老太太別氣壞了身子。老太太德高望重,我們太太對老太太一向敬重有加。二寶做事也是個好的,只是年輕,難免一時想錯,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改過了便是。只是既出了這樣的事,再留在賬房,只怕旁人會不服……」

  容媽媽咳了一聲道。

  「自然,自然,我這就叫人把二寶領回來,從前差了多少的,必要他一分一厘給補回去!」

  李氏耳根仍發熱,急忙說道。

  容媽媽搖頭道:「這倒不用了。我們太太說,二寶做了這麼些年也辛苦。那些差了的銀錢,就當是給他往後另謀營生的本錢,也算盡到了太太的一點心意。」說完茶也未喝一口,面上帶笑地離去了。

  李氏知道這是江氏在給自己臉面,也不多說,急急地就派人去把自己那侄兒給帶了回來,狠狠教訓一頓,過了一夜就給打發回老家,此事就算揭過,只不過被張氏曉得,又嘀咕了開來,無非是說明瑜小小年紀,竟成了只鐵公雞,見人就啄之類的話。李氏與阮老太太年輕時就不大投合,如今本也覺著是自己侄兒理虧,聽媳婦這般嘀咕,聽得多了,竟也覺得是榮蔭堂那邊過於苛刻,心中漸漸生出了些嫌隙。

  再過半個月,阮洪天見江氏身子漸漸穩了下來,明瑜管事也有模有樣,雖不捨離開,只梧州那邊確實有事,且又是與人約好的,不好再拖延下去,這日再次拜了老太太,與江氏依依話別,便又離了榮蔭堂,估摸著最快也要兩三個月後才能回了。

  日子過得飛快,阮洪天離家後一個多月,江州知府府上謝夫人的生辰便到了。因了謝家門第高貴,謝夫人與江氏又沾點遠親,所以這生辰之禮,江氏自然不敢怠慢,早早就已經備辦妥了。除了常備的各色物件,又有漢玉和翡翠觀音各一尊,漢玉和金如意各兩柄,各色寶石一匣,還添了件極好的紫貂皮衣料。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十二章

  明瑜記得前世謝夫人過這生辰時,江氏因了丈夫無端被自己多納了一房妾的緣故,心情鬱滯,人一直懨懨的,害喜也嚴重,故而並未親自過府慶賀,只是命大管家送去了賀禮。如今卻不一樣,她兩頰紅潤,看著精神極好,四五個月的身子,小腹略微隆起,正值初冬時節,穿厚實些便看不出來。所以這日由大管家柳勝河安排了頂寬大的軟轎,明瑜與明珮陪她左右一起坐了,家丁前後左後護道,一行人往南門的知府府上去了。

  江氏去得早,別客還未到。到了南門謝家,謝夫人親自迎了江氏進去,攙住了慢慢往待客的花廳去,面上帶笑埋怨道:「前幾日不是特特派了人到府上說了嘛,妹妹你如今身子沉,在家安養便是,我這勞什子的日子,哪裡還要勞動你這麼親自過來。」

  江氏笑道:「我又不是泥捏的人,如今一切都好,日日在家悶著也無趣,好容易有姐姐這喜慶日子來湊趣,自然要過來的。」說話間已是到了花廳落座。

  明瑜帶著明珮到了謝夫人面前,端端正正見過禮,面帶微笑獻上賀辭道:「恭賀表姨母王母長生,星輝寶婺。」

  謝夫人喜笑顏開,端詳了下明瑜,點頭贊道:「有些時日不見,瑜丫頭瞧著出落得更穩重標誌了,站出來比我家的那瘋丫頭不知道要強多少。」

  江氏聽女兒被贊,心中也是高興,嘴上卻道:「哪裡。你府上的姑娘才真的是大家氣派,我家阿瑜怎能相比。」

  二人客氣了幾句,江氏笑道:「曉得姐姐從金京回來了,早幾個月前就想過來探下,只是家中雜七雜八的事多,好容易如今才清靜了些過來。」

  金京便是大昭國的帝都,謝夫人早幾個月前過去,只因得訊將軍府上的將軍夫人因病故去了,這才急匆匆前去奔喪,兼著幫料理些事。

  謝夫人歎氣道:「我這伯娘也是個命薄的,身子一向不好,年前來信時只說病又發了。我雖路遠自己沒過去,卻也打發著人送去了各色補品,還道春暖便能好起來,哪想這一病就撒手去了。真當是世事無常啊……」一邊說著,抽出塊帕子按了下眼角。

  江氏未料自己無心一語竟引出了謝夫人的傷心,急忙勸道:「人事自有天註定,姐姐莫傷心了。只怪我不好,大喜的日子提這話頭,倒是惹你難過了。」

  謝夫人吸口氣,轉悲為喜道:「也是,不提不提了。幸好我那侄兒醉橋十分爭氣,年方十六就已被選拔為皇上身邊的御前侍衛,這一場事下來,我瞧他雖年紀輕輕,竟極其穩重能幹,頗有幾分當年我謝家老爺子的氣派。剛小半個月前自己一路扶靈南下,把他母親安在了祖地,剛這幾日才忙完諸多事……」

  謝夫人說著,一抬頭瞧見明瑜兩姐妹還立在邊上,這才想了起來道,「瞧我只顧和你娘說話,把你兩個都忘了。銘柔曉得你們今日要過來,在等著呢。正好大房家的靜竹和靖勇侯府三房裡的裴小姐也一道過來了,如今正住我家,你們過去認識了,一道玩耍下。」

  「靖勇侯府的裴小姐?」

  江氏知道京中將軍府的謝靜竹,卻頭一回從謝夫人口中聽她提著京中的這侯府,所以順口問了一句。

  「可不是嘛,從前沒跟你提過。侯府三房裡的夫人和我那去了的伯娘正是嫡親的姐妹,也是憐惜這個外甥女,怕靜竹難過,這才放自個的女兒過來陪她些日子,兩表姐妹一道也算有個伴。要說這侯府裡出來的就是不一樣,連隨同的丫頭嬤嬤們,那氣派都抵得上我們江州尋常大家裡出來的小姐了……」

  謝夫人和江氏說著,正待退下的明瑜卻是停住了腳,臉色微微一變。

  靖勇侯府……這個她今生今世再也不願聽到與之有關的任何的這四個字,現在卻冷不丁從謝夫人的口中蹦了出來,彷彿一柄木魚棰,敲得她心頭立時生出一陣煩悶。

  「姑娘請這邊走。」

  帶路的謝府丫頭見她頓住,輕聲提醒。

  明瑜見自己母親和謝夫人都望了過來,急忙收拾起心情,隨了丫頭往後堂去,只是一路之上,思緒卻有些飄忽。

  靖勇侯府三房的小姐裴文瑩,她前世的小姑……現在應該也只有八歲。

  前世裡,明瑜與這小姑在她出嫁前處了一年多的時間。許是自小被教習了諸多規矩,裴文瑩性子沉靜拘謹,有些孤傲,一開始兩人也並無多交往,待漸漸熟了後,對明瑜的才華極是欽佩,時常過來一道談詩論詞,大有相見恨晚之感,也算是明瑜在侯府那些灰暗日子中的一抹溫暖亮色了。

  只可惜好景不長,第二年她就被侯府老太君做主嫁了個門當戶對的高門子弟,紅顏命薄,次年生孩子時竟逢了難產,連同腹中未生出的胎兒一道香消玉殞,當時不過十七歲。消息傳來,明瑜為此還哀痛了許久,哪裡會想到再一年多,自己也會步她的後塵,被碾落成泥?

  本以為今生再也不會牽上瓜葛的前世之人,如今卻又這樣突然這樣出現在面前……

  前世已是場舊夢,舊夢而已。

  明瑜這樣對自己這樣說道。

  ***

  謝銘柔正在廊上翹首等著,瞧見明瑜過來了,立刻迎上來,親親熱熱挽住了手笑道:「姐姐可來了。好幾個月沒見,怪想的。」

  銘柔是謝夫人的嫡出女兒,比明瑜小兩個月,兩人因了母親相交,所以這幾年時常一起。她性子直爽,明瑜一直與她處得不錯,也算是手帕之交了。

  明瑜一笑,應了幾句便與明珮一道隨她進去屋子裡。定了下心神,抬眼果然瞧見裡面已經有另兩個女孩了,年紀比自己小些,與明珮相仿。一個有些瘦弱,臉色蒼白,烏黑的一雙大眼睛,尖尖的下巴,穿一身象牙白襖,領口袖口繡了幾朵銀白色雲霏紋樣,全身素淨,只頭上戴了朵白色小絨花,知道是將軍府上的小姐謝靜竹。

  明瑜前世嫁入金京後,大多時間都是深居簡出,所以這將軍府與侯府雖有親眷關係,只那邊的人她並不熟,偶爾聽聞一些消息而已,與謝靜竹自然更談不上有往來,差不多算是陌生人。裴文瑩卻不一樣,定睛望去,見此時的她穿身鵝黃襖裙,額前覆了束整齊劉海,項上掛一個金色玲瓏瓔珞圈,更映得膚如凝脂,眼眸晶燦。此時嘴唇微微抿起,年紀雖還小,眉目間卻已帶了些傲氣。

  這神情,與她的兄長、自己前世的丈夫裴泰之,果然像是同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一般。

  明瑜暗歎口氣,面上卻是現出了笑,隨了謝銘柔站定,聽她為自己和明珮向這兩位京中來的出自將侯之門的小姐作介紹。

  「她就是我前些日裡時常給你們提起的阮家姐姐。文瑩,前幾日你讀到的極喜歡的那幾首詩,就是阮家姐姐從前在菱舟詩社聚會時作的。她可是我們江南有名的才女,可巧今天就來了,大家正好可以討教下。」

  謝靜竹那張小臉上起先還帶了絲淡淡哀愁的神色,被謝銘柔這麼一說,睜著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好奇地看了下她,叫了聲「阮姐姐」,裴文瑩卻不說話,坐著也不動,只是抬眼稍稍打量了下明瑜。

  榮蔭堂雖富甲天下,只並無功名在身,在官宦人家眼中,地位也不過是比尋常百姓稍好些而已。以裴文瑩的出身和那孤傲的性子,對第一次見面的富商之女存這般態度也是在所難免。明瑜自然不會在意,只是見明珮在她兩個面前有些唯唯諾諾的樣子,便微微拉了下她袖子,示意她坐到邊上一張空椅上,這才朝那兩個女孩微微點頭,笑道:「不要信銘柔,她是在往我面上貼金。不過都是絞盡腦汁才勉力拼湊出來的,如今恨不得都銷了去,自己更不忍再看了。」

  謝銘柔咯咯笑了起來道:「阮姐姐你自謙做什麼,好就是好,若是不好,脖子上架了刀我也不會說你好的。」

  明瑜從前與謝銘柔到對方家中做客時,都有互相贈送閨中小禮物的習慣。今日過來之時,不知道多出了兩個小姐,所以只預備了一個荷包。那荷包是她從自己從前做好的裡面精心挑選出來的,松石綠的緞子上繡了兩隻嵌了五色珠片的蝴蝶,裡面放了枚從前廣州地的掌櫃過年報賬時捎來的用南洋產頂級粉紅珍珠做成的壓發簪子,極是精緻。

  現在見人有三位,荷包只備了一個,便也沒有拿出來,更不想讓話題再圍著自己打轉,便轉向了謝靜竹,問起她在這裡要留多久。見她說到因了母親病去,自己要和兄長一道在此守孝三年,眼圈便紅了起來,心中也是一陣惻隱。這女孩雖是將軍府上的貴女,只這般年紀便沒了母親,也實在是可憐。

  謝銘柔笑道:「巴不得你們住久些,我也好多些伴。這江州城大了,各色各樣的人和事都有,你住久了就曉得,保管不比你京裡沒趣。我就曉得城北有個人,明明是個老爺,卻偏偏慳吝無比。每天下飯喜用油煎豆。他到全城賣這豆子的鋪子都買了個遍,買過來一顆一顆地數。買了幾次,曉得有個鋪子賣出的一文錢豆子比人家要多那麼幾顆,於是每天專門叫家奴走大老遠的路去那鋪子裡買。你說好笑不好笑?剛上個月,他家靠河邊的一溜十多家鋪面遭了火災,燒個精光,心痛得他要跳河。這可真是怕什麼老天偏偏就給你來什麼……」

  謝銘柔嘰嘰咕咕地說著,樂不可支。謝靜竹從前沒聽過這樣的掌故,被吸引了注意力,不時插問幾句,面上的悲戚之色漸漸淡了些,連邊上本一直端著小臉的裴文瑩也聽得有些入神,笑了好幾次。

  「叫阮姐姐說故事吧,她看的書多,什麼都知道,比我講得更有趣。」

  謝銘柔講完了這油煎豆的掌故,又挖空心思說了另個本地笑話,見謝靜竹嚷著還要聽,急忙把明瑜拉了出來,明瑜見推不過,空坐著也是大眼瞪小眼地甚是無趣,便講了幾個從家中從珍館藏書中的一本海外風物志上所讀到的見聞。

  謝靜竹與裴文瑩雖出身於高貴門第,自小在家也跟從先生讀書習字,所學的卻大多是些女誡女命孝女經之類的,裴文瑩有些才氣,只也多讀了幾本詩詞賦論而已。不像明瑜,因了阮父寵愛不拘著她,前世裡養成了浪漫自由的個性,從識字起到出嫁前的十幾年間,從珍館裡的藏書任由她翻看,見識自然比尋常人高出了一等。她口齒清楚,嗓音又動聽,講得惟妙惟肖,直把幾個小姑娘聽得津津有味,連邊上的丫鬟們也捨不得離開,漸漸圍了過來豎著耳朵在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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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4 11:06 P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十三章

  待外面來的客人齊了,江州城裡有頭有臉人家中的小姐們漸漸便也都聚到了謝銘柔的屋裡。明瑜早止了口,見屋子裡十幾個少女,個個打扮得鮮豔奪目,笑聲不斷。通判府的蘇晴南,千總家的吳香蓉,都監府的冷幼筠……還有幾個本地頭等大商之家的女兒。女孩們最大不過十三四歲,都是從前與明瑜相熟的,相互見過了禮後,謝銘柔自然為眾人引見自己的堂妹和裴文瑩。

  眾女孩聽得這兩位京中來的小姐,一個出自昭武將軍府,一個出自靖勇侯府。紛紛咋舌驚羨,一一過去見禮。沒片刻,屋子裡的人便明顯分成了兩堆。一堆都是官家之女,圍在京裡來的兩位小姐身側,另幾個就是和明瑜一般的商家小姐了,聚在她兩姐妹身邊,拿眼瞧著那邊,面上神色有不服的,也有豔羨的。

  「平日那頭都翹得像鵲兒鳥,如今在京裡來的貴小姐面前,還不是跟叭兒狗似的。」

  低聲說話的是李守才家的千金李茂兒,前世裡日後明瑜的堂妹明芳便正是嫁入了她家。這李茂兒平日處處總愛拔尖,性子有些尖酸,明瑜一向就與她不大說話,此時更是不開口,只微微一笑,順手拿了桌上的幾張葉子牌,細細看著上面繪出的美人。

  謝銘柔見屋裡的人這般劃成兩撥,她又是今日的主人,自覺有些對不住明瑜,怕她尷尬,見她手上在玩葉子牌,靈機一動,急忙便打圓場道:「大夥來玩牌好了,下個小注,有輸有贏,豈不是比光說話來得有趣?」

  此言一出,眾小姐們便紛紛贊同。謝銘柔急忙叫丫頭們另抬了幾張小桌進來擺好,上了各色茶點。

  因了方才那裴文瑩不大搭理人,好幾個本欲討好的女孩討了個沒趣,如今分桌時便不敢再湊過去,只各自與平日相投的一道搭夥了。十三個人,到最後四人一桌,湊成三桌還多一人。明瑜本想自己讓出的,只是裴文瑩卻只坐著不動。知道自己這前世的小姑子倒未必是出於輕視旁人的緣故,只是性子天生孤僻了些,沒那麼容易便能與人打成一片而已,也不推讓了,便自己坐下去,與明珮、謝銘柔和謝靜竹一桌。

  這葉子牌全副有四十張,分四種花色,文錢、百子、萬貫和十萬貫,四人打,每人先摸八張牌,剩餘八張放在桌子中間。四人輪流出牌、取牌,出牌以大擊小。因了有些憐惜謝靜竹,想哄她高興些,明瑜便放了些水,十圈下來,謝銘柔和明珮各贏兩局,剩下都是謝靜竹贏了,唯獨明瑜竟是次次都輸。明珮看她不停,謝銘柔哈哈大笑,一疊聲地叫明瑜回去了趕緊要用柚葉水灑身去去黴氣,否則何以竟會把把輸錢。謝靜竹終是個孩子,做了大贏家,漸漸有些喜笑顏開起來。

  明瑜見裴文瑩慢慢過來坐在邊上看,眼神中也有些躍躍欲試的樣子,又輸了一把後,對謝銘柔笑道:「再輸我便真要被押在你家了。罷了不玩了。」把牌一丟,看向裴文瑩道,「你來玩罷?」

  裴文瑩這回終是坐了下來,明瑜便起身坐她原來的位置,看著她四人玩牌。時辰一下過得飛快,待又玩了十幾圈,外面便有謝家的丫頭來傳話,說正午宴時已到,夫人特意為小姐們也設了張大桌,叫一併過去樂呵下。眾小姐這才結束了牌局,紛紛洗了手,相攜著往宴廳過去。

  因了方才的一場牌局,裴文瑩謝靜竹與明瑜兩姐妹也漸漸有些熟了起來。裴文瑩仍是淡淡的沒多話,坐那圓桌上時,只是偶爾望向明瑜看幾眼,謝靜竹卻是對明瑜極是親近,特意和謝銘柔換了位置要挨她邊上,話也多了起來,明瑜耐心一一應答。

  明瑜眼中,這幾個前世裡與自己多少有些瓜葛的女孩就像後輩,其實跟江氏看她時的感覺也差不多了。只是謝靜竹卻不作如此想。她失了慈母,家中父親對她稱不上喜愛,兄長雖疼她,如今又有表姐裴文瑩相陪,只一個是男人家,難免粗枝大葉,另一個是比自己不過大了數月的表姐,生性有些冷淡,故而幾個月來心中一直淒淒惶惶。今日驟見明瑜,見她談吐新奇,溫柔可親,恍惚竟有自己從前與亡母相處時的那種舒心之感,心中一下竟生出了幾分依戀之意,一頓飯下來,只恨不得能和明珮換個身份跟了她回家去才好。

  謝靜竹對明瑜這般態度,自然也落入了桌上其餘小姐們的眼中。那幾個商家之女倒罷了,官家的幾位小姐,見自己百般奉承,來自京中的兩位貴女都不大領情的樣子,不過半天過去,對這出身低於自己的榮蔭堂大小姐卻這般看重,心中難免又羨又妒,酒席中氣氛一下便有些怪異起來,再無人舉箸,十幾雙眼睛齊刷刷望向了明瑜。

  明珮素來就是個機靈的,自然看出了其中門道,自覺面上有光,今日總算在這些官家小姐們面前揚眉吐氣了一回,面上難免便現出了得意之色。明瑜暗中輕輕踢了下她腳,見她有些茫然地轉頭看向自己,心中不禁暗歎口氣。

  待到壽筵結束,眾小姐們紛紛都散了,明瑜叫了明珮正要過去尋江氏,忽見謝銘柔過來道:「阮姐姐,我堂妹往後要在這裡長住,閒暇著甚是無趣。聽說你家從珍館裡藏書極豐,姐姐哪日有空,我帶過去尋些書來消遣,你瞧可好?」

  明瑜順她眼風望去,見謝靜竹和裴文瑩兩個正立在謝銘柔身後不遠處。謝靜竹朝自己甜甜笑了下,那裴文瑩表情卻有些不自然,見自己望了過去,眼睛便立時改為盯著邊上的一架雲母山水屏風,一動不動。心中已是有數,想來有這念頭應該不是謝靜竹,而是裴文瑩。只是小女孩端習慣了,臉皮薄不好意思開口,這才假託了謝靜竹的名頭而已。

  那謝靜竹倒罷了,這裴家的人,今日在此相遇也不過是機緣巧合,明瑜心中並不願往後再有任何往來。只是謝銘柔既這般開口了,自己哪裡能推脫了去?便朝那兩位小姐點頭致意,這才應道:「我方才還正想著邀了你和兩位小姐一道到我家做客呢,只是怕唐突,這才未提及。我日日在家也是無事,隨時恭候。」

  謝銘柔笑嘻嘻握了下明瑜的手,恰此時謝府丫頭過來,說江氏要告辭離去了,明瑜便借機道別,攜了明珮一道離去,謝銘柔親自給送到了內宅的垂花門前。

  江氏如今身子雖穩妥,只應酬了大半日,終究有些疲乏了,回去路上坐轎中便半闔著眼養神。明珮卻與她不停說著今日之見聞,把將軍府和侯府裡的兩位小姐誇得如天人下凡。江氏漸漸也聽出了些興味,間或插問幾句,明珮更是興奮,忙道:「娘,我從前只曉得謝家的將軍府,今日才真開了眼,聽人說這侯府裡的老太君竟是當今太后胞姐,滿門榮華。本以為京中高門中的小姐必定自視甚高,今日一見才曉得是我想多了。娘你不知道,那兩位小姐竟是極其謙和,滿屋子的人,她們都撇了下去,就一直在與我說話,末了還說要到我們家做客呢。」

  江氏有些訝然,看向了明瑜。明瑜看了眼明珮,便略微提了下謝銘柔最後時的話。江氏笑道:「這樣瞧來,珮丫頭倒也不全是在說白話,許是真投了她們緣也不定。只是那樣人家裡出來的小姐,必定更重規矩。哪天若真要過來,須得好生招待,你們姐妹也要盡到待客之道,斷不可怠慢了去。若真能結段善緣,對你們姐妹終究也是沒害處的。」

  明瑜與明珮齊聲應了,江氏含笑點頭。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十四章

  母女幾個回了榮蔭堂,待江氏換了衣物躺下去消乏後,明瑜與明珮便一道歸自己的院子,走到那漪綠樓和問翠樓的分岔之處時,明瑜叫丫頭們都停了腳,自己牽住明珮的手到了邊上水池的一道曲廊旁。其時初冬的暖陽斜斜照來,在幽綠水面上鋪灑開半池的金光,幾尾肥碩錦鱗正簇擁著浮上水面,張口爭相吞吐漂著的一片菊瓣,攪得水面啵啵有聲。

  「阿姐……」

  明珮見明瑜似是有話要說的樣子,低低叫了聲她,略微不安地望了過去。原來她方才一時興起,收不住口,在江氏面前賣弄,說得彷彿那兩位小姐全是因了自己的臉面才這般的緣故,雖滿足了虛榮心,只心中終究還是有些忐忑,以為她此時終於要教訓自己了。

  明瑜嗯了一聲,望著被那幾尾錦鱗攪出的水紋,道:「今早在那邊的時候,你可注意到千總家的吳小姐了嗎?」

  明珮聽她開口,說的只是這個,暗自鬆了口氣,「嗤」一聲笑起來道:「自然。滿屋子的人,就數她最會奉承,我瞧她在那兩位小姐面前,竟是一副恨不得拿臉去貼屁股的樣子。」

  明珮說完,突又覺得自己這話有些不雅,急忙閉了口。

  明瑜微微一笑,眼睛轉向了明珮道:「你瞧那兩位小姐可有領情?」

  明珮嘴唇一翹,譏道:「將軍府的小姐倒還罷了,我瞧那侯府裡的裴小姐,到了後來吳香蓉與她說話之時,她卻連眼角風都不掃她一下,丟下她一人怪沒趣的。」

  明瑜點頭道:「極是。可見一味把別人看得高,非但達不到討好的目的,不定在對方眼裡,反倒憑空添了幾分厭惡輕視。我們家行商,門第雖不及那些官家,講求的也是和氣生財,只與人相交之時,也用不著妄自菲薄,自覺在那些人面前低人一等。旁人若已存了門第之見,瞧你不起,你便是把自己看成泥般地小意討好,他也絕不會因了你的態度而多看你一眼;旁人若是個以人論友的,見了這等只會逢迎的人,他又會作何想法?只怕原本就算有交好之心,也會興趣全無。所以與人相交,貴在既不曲意奉承,也不自高自大,而是放開心懷,盡到自己的禮節,不卑不亢,如此就算交友不成,也不會叫人輕看了去。」

  明珮立刻就曉得明瑜說這一番話的意思了,想起自己今日在那兩個貴小姐面前確實有些刻意放低身段的舉動,臉微微發熱,雙手絞著身前的一條裙帶,低頭不語。

  明瑜伸手輕輕撫了下她被風吹得有些散亂的額髮,笑道:「姐姐突然跟你說這些,並無它意,只是看了早上吳家小姐沒趣的樣子,心有感觸,這才想了起來跟你說下,就當是我們姐妹的共勉。」

  明珮微微抬頭,見明瑜含笑望著自己,眼眸誠摯,並無半分譏嘲的意思。她本也是個機靈的人,只是平日性子浮躁小氣了些,今日乍見京中來的貴族之女,一時欣羨,這才刻意想要逢迎。此時被明瑜點醒,自己今日若非恰好有這姐姐的緣故,只怕也早被人在背地裡恥笑了去。如此一想,臉更增了幾分熱,低聲道:「多謝阿姐指點,我曉得了。」

  明瑜點了下頭,這才回頭揚聲叫明珮身邊的大丫頭又春帶了她回去歇息,自己也往漪綠樓去。

  她方才那一番話,說與明珮一道共勉,其實也並非全只是為了顧她顏面才口頭這般說說而已。人若目中無你,你又何必為求對方一顧而曲己迎合。這個道理,實在是她耗了從前的一生年華,到了最後才悟出來的,便說是錐心泣血也不為過。只盼如今的明珮能真曉得這道理,往後的路也走得多些順當。

  明瑜回了漪綠樓,換去做客的衣裳,剛喝口茶,忽聽見耳邊傳來吱扭一聲,仿似木門打開,接著便是三聲「蓬蓬」擊鼓。回頭循聲望去,見靠北牆的鐵梨多寶格上竟多了座一尺見高的嶄新琉璃沙鐘,底部紅漆木座上精雕著纏枝芙蓉,剛此時正申時,上壺中的沙被漏盡,木座上方的匣盒處竟彈開了兩扇小門,從裡面邁出個木雕的胖娃娃,腰間懸了一鼓,方才那擊鼓之聲便是木娃娃揮動手中棒槌擊打所發。待鼓聲歇後,木娃娃退回匣中,木門隨之而閉,而那琉璃漏也不用人翻,竟自個倒了個個,均勻地又漏起了細沙,整個機括精巧異常。

  明瑜咦了聲,聽見響動的春鳶喬琴也進了房,與明瑜一道到了近前細看,嘖嘖稱歎不已。明瑜端詳片刻,笑問早間未跟出去的小丫頭丹藍和雨青道:「剛一早出去還不見這東西,這會兒哪裡冒出來的?」

  丹藍笑嘻嘻道:「新來的杜若秋送過來的。這東西可有趣了,竟會照著辰點自個開門讓那胖娃娃敲鼓。我一早就數著,見每個辰點敲的點數都各不相同。方才正申時,敲了三下。有了這寶貝,往後不用看刻點,光聽聲就曉得是什麼時辰了。晚間怕吵的話,只要扳下底座後的那橫條,小人便不動了。」

  明瑜哦了一聲,笑道:「果然有趣。不知道是什麼人想出這等妙物。」

  「叫她過來問下不就知道了。」

  丹藍一邊說著,一邊已是往出了房門往樓下去了。沒片刻,見杜若秋匆匆跟了她進來,看見明瑜,急忙見禮。

  「這沙鐘倒是有趣得緊,不但自個能翻漏,連門都能打開,還會從裡面蹦出個能打鼓的小人。」

  明瑜贊道。

  杜若秋笑道:「昨天蒙姑娘准了我出去看我爹,正巧遇到我爹的一個故交來探他,送了這沙鐘。雖不值錢,卻勝在有幾分新奇,這才斗膽帶了過來,給姑娘湊個樂解個悶,姑娘莫要嫌棄就好。」

  明瑜搖頭道:「這般有趣的東西,我怎會嫌棄。只既是旁人贈你家的,我怎好奪人所愛。有幸見識過便好,你下回捎帶回去吧。」

  杜若秋急忙道:「姑娘折殺我了。我便實說了吧。我感激姑娘的厚待,無以為報。正好我爹的那個故交擅於此奇巧機關之術,這才央他趁空閒之時造出這東西,特意是為姑娘造的。姑娘千萬莫嫌棄。」

  明瑜心中一動,隱隱覺著想到了什麼,只也不過電光一閃間便過去了。見杜若秋神色誠摯,便也不再推卻,笑道:「那也好,我便收下你這禮了。代我謝過那造了這巧件的人。」

  杜若秋見明瑜肯收了,這才歡喜退下。沒半日,後院裡的丫頭便都曉得明瑜房裡有個能自個敲鼓提醒辰點的鐘漏,紛紛尋了由子來看一眼,明珮自然也曉得了,到了晚間特意過來看,一直等到整時,見那小木門果然按時打開,跳出來個敲鼓的小人,睜大了眼睛盯著看,滿臉豔羨之色,不肯離去。明瑜曉得她心思,便讓丫頭抱了放她那問翠樓中去。喜得明珮連連道謝,這才心滿意足離去。

  ***

  轉眼到了十一月中,離謝夫人的壽日過去了大半月,阮洪天尚未回,這日榮蔭堂裡卻迎來了一撥貴客,卻是那謝夫人親自帶了謝銘柔兩姐妹和裴文瑩一道過來了。

  江氏自昨日得了消息起便命明瑜開始準備,容媽媽和柳嫂子帶著闔府下人把個榮蔭堂收拾得整整齊齊。曉得幾位小姐過來的目的,因了那從珍館如今已經搬遷到新的意園中,便又派人去那裡灑掃一番,花瓶中供了從暖房中新剪下的鮮花,還特意命柳大管家過去,一一告知裡頭暫居著的文人,明日暫時避讓,萬萬不可衝撞了小姐們。萬事都備妥了,就只等著迎客。

  晌午過去約莫兩刻鐘,便有丫頭過來傳話,說謝夫人一行的馬車已經到了榮蔭堂大門前,早在中堂坐候著的江氏便帶了明瑜等人便到了照壁前迎接,果然瞧見謝夫人帶了謝銘柔和另兩個稍小些的女孩進來,身後跟著七八個有些面生的丫頭嬤嬤們,就曉得是京中來的兩位貴女了。掃過一眼,見這二人年紀雖小,只穿著打扮卻自有氣度,身後跟著的丫頭嬤嬤們,人雖多,卻都肅肅無聲,連走路落地時也聽不出半分腳步聲。

  江氏心中雖有些嘆服,面上卻也未顯出什麼異色,只是迎了上去,對著謝夫人笑容滿面道:「自打前次從姐姐府上回來到如今,天天的就聽瑜丫頭在我面前不停念叨你家柔丫頭和兩位京中來的妹妹,我就尋思著該是怎樣的妹妹才會叫我家瑜丫頭這般上心。此時一見,方知果然和你家柔丫頭一樣,個個都像觀音身邊的玉雪人兒。姐姐你真當是個有福的。只是怎的不早些帶了孩子們過來玩耍?莫說瑜丫頭,便是我也日日盼著呢。」

  江氏這話,既褒了那侯府和將軍府的小姐,又抬了謝銘柔,謝夫人自然樂意聽,命僕婦遞上隨禮,二人寒暄了幾句,這才當先往裡面去。到了待客花廳坐定,上過茶盞,謝銘柔帶了謝靜竹和裴文瑩向江氏見禮。初次見面,江氏自然精心備了見面之禮,都是溫潤美玉。因了謝靜竹在守孝,故而荷包裡的是塊作掛件用的白玉圓璧,通體瑩潤,璧上淺浮雕了只雲中蘆雁,翔浮欲飛,栩栩如生;裴小姐的是塊鏤空鳳穿花璧,璧面鏤刻了只展翅翔鳳,襯以纏枝牡丹,葳蕤生光。謝銘柔亦得了個裝有描金玉佩的荷包。

  三人齊聲道了謝。應了謝夫人之請,一行人又去隨禧園裡探了阮老太太,出來後江氏便陪著謝夫人繼續閒話,明瑜領了謝銘柔三個往自己的漪綠樓去。明珮早整裝等候在那裡,一道賞玩了些瓷器書畫,明瑜見裴文瑩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曉得她必定是想去從珍館了,正要開口,不想一邊明珮卻與謝靜竹正在提剛前幾日從自己那裡剛得去的那沙鐘。

  「……一到整點,匣子的門就會自己彈開,出來個敲鼓的木娃娃,極是有趣……」

  明瑜見她說得洋洋自得,有些賣弄的意思,暗歎口氣,出聲阻道:「不過是尋常之物,謝家妹妹什麼東西沒見過,也值得這麼搬弄出來?沒得叫客人笑話了。」

  明珮這才收口。只謝靜竹卻是被勾出了興趣的樣子,連謝銘柔也嚷著定要去看,明瑜無奈,只得帶了往明珮的問翠樓去。剛步入屋子,恰逢了整時,果然如明珮方才所言那樣,匣裡的門彈開,出來個打鼓的小人,鼓畢又退回閉門,連裴文瑩也看得目不轉睛,遑論謝靜竹,謝銘柔更是連聲贊妙。

  「姐姐若覺著尚可入眼,叫個丫頭抱去了便是。」

  明珮極是大方道。

  明瑜躊躇了下。

  這東西若是自家本就有的,送人自然無礙,只卻是杜若秋的一番心意。從她的漪綠樓挪到問翠樓倒無大礙,如今這般大喇喇送人,卻有些不妥。只明珮已然說出了口,卻不好再阻攔。見謝銘柔已是笑嘻嘻拍手道:「好極,好極。我正喜歡得緊。只是我比你年長,怎好意思白要你的東西。下回你去我那裡,看中什麼只管開口,也算禮尚往來。」

  謝銘柔性子爛漫直爽,與明瑜姐妹又熟,故而不似一般小姐那般扭捏,想什麼便是什麼。明瑜見她都這般開口了,只好叫明珮屋裡的丫頭把東西收了,抱到謝家停在大門外的馬車上去。

  「正好一道過去了。今日來,本就是要去你家從珍館的。再不去,我堂哥怕是要等得不耐煩了。」

  謝銘柔性急,說完已是風風火火當先朝外而去。明瑜聽到她最後一句,有些驚訝,看向了謝靜竹。謝靜竹點了下頭,低聲道:「哥哥曉得我們姐妹幾個今日跟了嬸娘出門,特意一路護送過來的。方才曉得你迎出來,為避嫌這才沒隨了我們一道進來。想來此刻已是見過你母親了,如今應還正在那裡等著吧。」

  謝醉橋,昭武將軍府的嫡長子,裴泰之的表弟,十四歲就在皇家獵場射箭競技中奪魁,將門虎子,名揚金京。十六歲被正德皇帝欽點為御前侍衛,恰這一年他母親病去,守孝三年。三年後回歸,次年二十歲時被提為侍衛統領,正德帝親自賜婚滎靖王小女穀城郡主,本該少年英雄,意氣風發,偏這年秋,正德帝微服出巡,路上突遇刺客,謝醉橋奮勇護駕,手臂不慎被餵了劇毒的箭弩擦破,路上救治不及,竟致殞命。正德帝哀慟不已,回金京後追封為英烈上將軍,諡忠武,叫人扼腕歎息。

  明瑜的腦海中迅速閃出了前世裡關於這個人的所有印象。他被諡為忠武的那一年,明瑜才十四歲,那時尚未嫁入靖勇侯府,所以這些浮光掠影般的消息,都是後來她嫁到裴家後偶然聽來的一鱗半爪。對自己丈夫的這個英年不幸早逝的將軍府表弟,當時她除了喟歎幾聲外,並無別的任何感觸。但是現在,明瑜突然有了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

  她清楚自己以後的命運,所以現在開始要努力改變。她也清楚這個叫謝醉橋的人以後的命運,但他自己卻不知道。現在,這個人就等在外面,等著護送他的妹妹們去她家的從珍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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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4 11:18 P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十五章

  「阮姐姐?」

  謝靜竹見她有些發怔,輕輕叫了聲。

  明瑜回過了神,哦了一聲,急忙撇去了方才的思緒。不過是個八竿子打不到一處的旁人而已,何須她多想。

  明瑜一邊隨了前頭幾人下樓去,一邊命人去知會一聲江氏和謝夫人。沒一會,就見谷香過來笑道:「謝家太太叫我給兩位姑娘傳個話,說有你們哥哥護送,她就放心不跟去了,和我家太太正在興頭上呢,叫姑娘們自己小心,早去早回。謝家公子如今就在南門外的馬車邊候著呢。」

  一行人被丫頭僕婦簇擁著到了南門,江氏早命人特意備了輛大馬車,裡面茶架書格一應齊全,十分舒適,謝銘柔三個上去,同坐了位裴府裡出來的看護嬤嬤。明瑜依稀還認得這嬤嬤,姓丁,是侯府王老太君身邊的得力人,從前與自己並無多大來往。

  跟去的丫頭們分坐在後面的兩輛上。明瑜兩姐妹也自己坐了一輛,待都妥了,要隨行過去的柳大管家吆喝了一聲,駕車的揮動馬鞭,一排車子在家僕的護衛之下,緩緩朝意園駛去。

  方才谷香說那謝醉橋就在南門候著,只明瑜出來時,並未見到邊上有陌生男子,想是又避讓了去。一路之上,明瑜穩坐在馬車中,只明珮卻有些心不在焉,不時悄悄掀開罩著的窗帷朝外東張西望。明瑜隱約猜到她大約是想看下那謝家公子什麼模樣。第三回見她扒開窗帷,又把頭湊過去的時候,重重咳嗽了一聲,明珮嚇了一跳,回頭見明瑜正皺眉盯著自己,訕訕笑了下,終於坐直身子不再張望。

  兩刻鐘不到的功夫,意園便到了。大門前旁人都已被肅清,立了早安排好迎接的兩排僕婦。謝家姐妹和裴文瑩各自被扶下馬車,明瑜便帶了幾位小姐入內,到了當照壁用的那座高大假山旁時,忽聽身後隱隱傳來柳管家的說話聲,回頭遠望去,見幾十步開外的大門旁,柳管家正和一人說話。那人只見個背影,黑髮束玉帶,手牽馬韁,長身而立,披著的大黑氅正鼓滿了風,帶得袍角獵獵拂動。

  不過只一瞥之間,明瑜已猜到這少年應是謝靜竹的兄長謝醉橋了,也沒多看,回過頭拐過了假山,便往從珍館的方向過去。

  此時初冬季節,入目所見並無盛夏那般濃翠,只遠眺望去,視線比起草木繁盛之時卻要空闊不少。亭台疊著樓榭,曲廊搭通飛橋,這一步還是開得綺麗的碧紫色荷蓮菊,下一步卻見金黃落葉隨風蕭蕭;道旁園圃裡踱著毛色亮澤的仙鶴,橋底水面下遊蕩了交頸的雪白天鵝,一路所見,別有一番意趣。

  從珍館裡前後二樓,藏書百櫥,不下萬冊,分門別類一架架排設,經史子集、詩歌詞賦、天工農醫畫譜,古時流傳而下的各類珍本善本,甚至連梵文典籍也有。因了如今佛教大盛,連當今太后也潛心禮佛,因而大昭國與西域之地往來不斷,如今館裡就供了位從西域遊歷而歸的人,致力於翻譯帶回的梵經,明瑜從前還跟著學過些梵文。

  謝銘柔對書典興趣不大,不過隨意走動看下而已,裴文瑩卻是流連許久,挑了不少的書,直到那丁嬤嬤過來催了,這才依依不捨地停了下來。明瑜看了眼她挑的書,很是散雜,有詩詞,也有筆記和畫譜,便叫丫頭收拾了帶走,卻被丁嬤嬤攔住了丫頭,笑道:「還是讓老奴來吧。」一邊說著,一邊已是自己動手一本本地裝進了邊上的書簍裡。裴文瑩冷著臉站一邊不動,神色間有些不滿,卻也未說什麼。

  明瑜頓悟。知道靖勇侯府規矩大,雖放裴文瑩離京,身邊卻還時刻要跟著個教養嬤嬤。這丁嬤嬤想必是怕裴文瑩看不當的書,這才假託收拾的名義,自己一本本地先查看,難道裴文瑩會滿臉不快。

  丁嬤嬤全看過一遍,見並無什麼不合宜的,這才都放了進去,笑道:「收拾好了,叫櫻梨提去吧。」立時便有個紫衣丫頭來拿。

  裴文瑩冷笑道:「丁嬤嬤好仔細,回去了不如你一本一本念了給我聽,如此豈不是更周全。」

  丁嬤嬤被諷,神色卻是如常,只是笑道:「姑娘在外,不比家中。老太君既命老奴仔細照看姑娘,老奴自然不敢辜負,萬事求個穩妥。」

  裴文瑩哼了一聲,當先朝外而去。謝銘柔和謝靜竹對望一眼,又看向了明瑜。明瑜略笑了下,一行人出了從珍館,仍是照老路出去,到了門前對著的那大假山前,丁嬤嬤朝明瑜微微打了個躬,笑道:「今日實在叨擾姑娘。幾位姑娘過來也有些時候了,這就該回了。方才出來時,老奴已經與謝家夫人提過,不回姑娘府上了,徑直叫謝公子護送回去便可,姑娘請止步。」

  明瑜曉得這丁嬤嬤有王老太君傍身,只怕連謝夫人也要讓她幾分,自然不多說什麼,含笑應了,與謝銘柔幾個道了別,目送她幾個人被丁嬤嬤和一干丫頭們簇擁著登上了停在大門外的馬車,直到馬車粼粼而去,這才長長籲了口氣。

  「阿姐,這丁嬤嬤不過是個下人,竟也敢對裴小姐這般無禮,偏那裴小姐竟也忍了下來。若換作是我,早發作出來了。」

  二人坐上馬車回榮蔭堂的路上,明珮嘖嘖道。

  明瑜看她一眼,心中再次暗歎一聲。

  她經歷過前世的種種悲苦,如今在心中,把自己的至親之人看得極重。明珮雖不是她胞妹,卻也是自己父親的女兒,自然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只會與她劃清界限以求個清靜。曉得她浮躁淺薄了些,前世裡後來因為這性子,也幾番惹出了些是非,差點帶累了自家的名聲。

  本是想慢慢勸導過來的。如今一想,對她這樣的性子,一味懷柔只怕未必全有用,趁她年紀還小,適當的管教也是該有的。見正好提到了今日那丁嬤嬤,便道:「你當裴小姐這般,是因了畏懼丁嬤嬤的緣故?那丁嬤嬤地位確實遠不及裴小姐,只她身後的人卻是侯府老太君。這樣的人家最講規矩,裴小姐再高貴,也斷不敢跟規矩作對。」

  頓了下,又正色道,「說到規矩,祖母前些天又在我面前提了下,叫我要好生帶著你些。我們家雖不及她們那般的門第,只該有的規矩也是不能少的。前些時日我顧著家中雜事,沒怎麼顧你。明日起你跟我每日練一個時辰的字。慢慢練字,有助靜心定神,脫去些浮躁之氣。」

  「我哪裡浮躁了?你前次教我的道理,我都還牢記在心呢。」

  明珮嘀咕了句,瞧著有些不大樂意的樣子。

  明瑜微微皺眉,再開口時,語氣已是有些嚴厲起來。

  「過來馬車上時,你數次往窗外瞧來瞧去,當我不曉得你心思嗎?女孩家這般窺探一個陌生男子,若是落入人眼,只會說我們家出來的女孩少了規矩,連帶爹娘也遭人恥笑。」

  明珮的臉微微一紅,低聲辯解道:「我沒見過京中高門子弟,這才好奇了些……」

  「爹娘對我們姐妹一向寬坦,只我們自己更不可鬆懈。回去我稟下母親,去訪個好的教習嬤嬤過來,慢慢教你些規矩。」見明珮驚訝地抬眼,彷彿還想爭辯,擺了下手,「就這樣定了。往後你就曉得這是為你好。」

  明珮曉得這個姐姐如今在家中說話有些分量,見她態度堅決,曉得已無寰轉餘地,心中雖有些不願,也只好怏怏應了下來。

  明瑜回了榮蔭堂時,江氏正剛送走謝夫人,便對江氏略提了下幾個人去從珍館時的事,只說一切都好。末了又道:「娘,明珮如今也慢慢大了。我想著托人尋個教習嬤嬤過來,教導她一些規矩。你瞧可好?」

  江氏有些驚訝地看她一眼,道:「珮丫頭也是個聰明的,只是性子散漫了些,我從前也疏於管教。難為你竟想得周全,多學些規矩自然是好的。」沉吟了下,笑道,「少不得又只能麻煩謝夫人。明日我修書一封叫人送去,托她尋訪下有無從前宮中出來的人。」

  明瑜笑道:「我也正這般想。若有宮中出來的老人最好。」

  江氏第二日果然叫人往謝府送去了書信,謝夫人閱後,當即回了信,一口應承了下來。此後一段日子,明瑜照舊幫著料理家事,每日裡不忘抽空督導明珮習字,日子倒也過得飛快,轉眼便是十一月底,江氏也有五六個月的身子了,小腹處一日日大起來。這日收到阮洪天命人帶回的家書,說梧州的事已畢,因了快年底,順道又去了趟臨近的蒙州,再小半個月就能回,這趟回來後,年前年後就再不出去了,定會在家陪著江氏到她生產。

  阮洪天一去數月,江氏本有些思念丈夫,收到了信,心中自然歡喜,打發了人給隨禧園裡傳去口訊,自己便拿著信看了又看。明瑜陪在一邊,也是歡喜。只是心中卻總有些恍惚,隱約覺著家中彷彿要出什麼事,一時卻又想不起來。加上快年底了,榮蔭堂事情更多,這個人找了,又下個人過來,每日裡忙得如陀螺轉,慢慢地也就放了下去。

  再幾日,明瑜大早醒來,見春鳶進來,手上拿了個湯婆子捂到她腳端,又呵了下手,從個十屜櫃裡拿出件去年制的大紅厚緞銀貂褂,笑道:「前幾日天色驟寒,我就想著今年不定會比往年早下雪。今日起身之時凍得慌,一看外面果然竟真飄起雪,雖小了些,只地上也積得踩下去一個腳印呢。老太爺年年都要到西嶺山梅峰畫梅,今年怕是要早了……」

  明瑜一驚,披了件衣服便到窗前推開窗格,見一夜之間,遠近青灰的瓦棱屋脊之上都已積白,空中還飄著細碎的雪絮,迎面一陣寒風吹來,禁不住打了個冷戰。

  「姑娘仔細凍了。」春鳶急忙過來閉上窗格,轉頭見明瑜立著不動,目光有些呆滯,嚇了一跳,急忙輕輕推了下她,「姑娘怎麼了?」

  明瑜回過神兒來,終於想起了前些時候困擾了自己幾日的那件事情。

  外祖江夔膝下只有江氏一女,如今已年過五十,獨自居於毗鄰江州的孟城祖宅中。阮洪天與江氏早幾年怕他一人孤寂,時常提起要將他接來江州一道過老,只他性子頗為古怪,竟不願與女兒女婿同住。明瑜早幾年常去孟城小住,跟他學畫,與外祖感情很深,江夔對這外孫女也極是喜愛,時常贊她畫有靈氣,祖孫二人相處之時,每每怡然自得。

  前世裡就是年前這段日子傳來了兇信。緣由是個意外。原來今年雪下得早,孟城西嶺山梅峰之上的梅花提早綻放,江夔應了山中寒清寺住持了因和尚之邀,過去暫住畫雪梅。不想探梅回來途中,山道雪厚,一時腳滑,邊上僕從拉扯不及,跌入了澗坑之中,重創出血。待要送去救治,偏又逢了積雪擁住出山的山道,如此耽擱了下來,待第二日出山時,已是遲了,溘然辭世。

  消息傳來,那時正是臘月中,榮蔭堂上下因了這意外的喪事無心過年倒是小事,江氏因了傷心至極,奔喪回來後身子便有些不穩,臥床養了一個月多才見好,當時情況極是兇險,現在想起,還有些後怕。

  雖天寒地凍的,明瑜後背卻登時綻出了層冷汗,顧不得多說什麼,匆忙穿了衣服洗漱完畢便往江氏那裡去,心中暗罵自己竟會如此糊塗,這樣的大事都沒早早想起。

  明瑜過去之時,江氏剛起身,屋裡的蕉葉三足火盆裡籠了銀炭,丫頭正往她房裡送早點,江氏急忙叫另添副碗筷。

  「外面天寒地凍的,怎不多睡一會?正好過來一道用些熱粥,暖下身子。」

  明瑜坐江氏對面,見桌上擺了一小鍋熱氣騰騰的玉糝羹,一碟玉蘭片,一碟香芃絲襯著魚片卷火腿,又一屜碧綠的裙邊翡翠鬼蓬頭。

  「這些日子累到你了,下巴頦都尖了。這鬼蓬頭的皮摻了綠豆粉,擀得極薄,餡料也是你愛吃的蝦仁香米,澆了鴨筍熬的鮮汁,味道還不錯。正想叫人往你和明珮屋裡送過去一些,你自個過來了最好,快趁熱吃。」

  江氏夾了個放明瑜碗裡。

  明瑜咬一口,果然皮薄餡美,汁水滿溢,卻哪裡還有胃口,不過吃了兩個,便放下筷子,看著江氏道:「娘,長久沒去外祖家了,我有些念外祖,今日想過去探望下。」

  江氏未料她突然開口會提這個,有些驚訝道:「快年底了,你外祖家是要走一趟的,前些天我自個早備妥了年禮,正想等你爹回來後,叫他過去一趟。你要麼再等幾日,等你爹回來後再與他一道過去。」

  明瑜急忙搖頭:「娘,我昨夜突然夢見外祖,他老人家說極想念我,說有話要說。我醒來竟覺彷彿真的一般,這才大早地就過來稟。」

  江氏想起自己前次與老父通信還是小半年前了。他身子雖一向安康,只上了年紀的人逢了這乍寒天,變數極大,指不定就會有變。又見女兒說得嚴肅,心中便有些惴惴起來,躊躇了下道:「本來放你去看下也沒什麼,只是今日正逢了雪……」

  「娘,現在出門緊趕的話,傍晚就能到了。這雪也不大,多套匹馬就可,不礙事。看了外祖,我才放心。」

  明瑜急忙道。

  江氏沉吟片刻,終究也是放心不下自己老父,終於歎道:「你這孩子,被你說得我也有些虛了,恨不得自己立時就過去看下。罷了,叫柳管家送你過去,多挑幾個家人跟著,順便把年禮也捎去。見了你外祖,就說我一切都好,待你爹外面回來後,他再親自過去拜望他老人家。」

  明瑜見江氏鬆口,籲了口氣,急忙站起來。江氏也無心再用早飯了,叫人把柳勝河請了來,細細交待了一番。柳勝河聽得是要送大姑娘到孟城老太爺那裡,雖有些意外,卻也忙一口應了下來道:「太太放心,必定把姑娘早早送到,再早早回。」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十六章

  明瑜上馬車之時,雪本來已經漸止。只是往北出了城門後沒過片刻,便又紛紛揚揚下了起來,官道之上積雪越來越厚。車廂裡燃了暖爐,明瑜與跟了出來的春鳶和周媽媽同坐,除了有些顛簸,倒也不是很冷,心中卻焦急萬分,恨不得立馬便插翅飛到孟城,好拖住外祖不讓他上山。到天擦黑時,一行人終於趕到了江夔所居的白鹿齋,門扉卻緊閉,柳勝河用力拍打,半晌才見門被打開,余大有些不耐煩地探出了頭。

  余大是江夔身邊用了幾十年的老人,大約是伺候主人久了,性子也被傳染得有些古怪,除了老主人一家,平素不大愛理人。此時原本正窩在屋子裡一碟花生米一口老酒地逍遙著,忽然聽見外面大門口隱隱又傳來拍門聲。因了傍晚已經接待過一個訪客,還安排住了下來,此時便有些不耐煩了。

  本想不理,只門口的人非但不走,拍門聲反而更急促,沒奈何這才起身披了件皮襖,挑了燈籠咯吱咯吱地踩著雪,晃晃悠悠穿過竹叢甬道去開門。見門口停了兩輛馬車,七八個人牽馬而立,頭上肩上積滿了雪,老眼昏花地也看不清,正要張口詢問,忽見前頭那輛大馬車上被扶著下來個人,個子有些小,湊頭正要再看仔細,那人已經匆匆到了自己面前,隨即聽到個清脆的女孩聲音:「余老爹,我外祖可在家?」

  「大姑娘!」

  余大立刻認出了這聲音,酒意也一下去了不少。稍稍打高了燈籠看去,見這女孩一雙明亮的眼睛正緊緊盯著自己,仿似有些緊張的樣子,果然便是阮家的瑜大丫頭,一下又驚又喜,急忙大開了門,一疊聲地不住念叨:「許久未見大姑娘了,老太爺這幾日正在念呢。不想竟然就過來了。可是巧了!」

  「余老爹,我外祖在家嗎?」

  明瑜見他念叨不停,若從前,自會陪他說幾句話,只此時卻沒這心情,忙打斷了他,再問一句。

  余大這才笑眯眯道:「說來又真不巧了。老太爺見下雪,說從前與寒清寺了因和尚約過逢雪便上山探梅,一早就叫半青背了畫箱上山去,不曉得要住多久才回來。」

  「糟了!」明瑜臉色微微一變,輕輕跺了下腳,「這就快上山去!」

  邊上柳勝河和余大都望著她不動,有些不解的樣子。

  「姑娘你這是……」柳勝河猶豫了下,終於開口勸道,「天色已經黑了,便是現在照著燈籠出發,只怕也要到半夜才能到西嶺山腳,烏漆漆一片又下著雪,如何上山?姑娘便是有急事,也須得等明日才好。」

  明瑜抬頭望了下昏黑的天際,面前雪此時便如扯出的棉絮般亂舞,曉得柳勝河說得有理,歎了口氣:「也好。只能明日一早再去了。大家今日趕了一天的路,想必又冷又餓,余老爹,煩請你叫廚娘燒些熱飯菜熱水,吃飽了早些歇下消乏,把馬也餵下。」

  柳勝河急忙道謝,余大閂了門,進去呼喊廚娘不提。

  明瑜今夜就住在她從前過來慣住的江氏舊日閨房中,春鳶與周媽媽一道擦掃了屋子,燃起火盆,又鋪了帶來的衾蓋,草草吃了些送來的飯,雖則也是滿身疲乏,卻毫無睡意。獨自對著的燈火出神片刻,便叫粗使丫頭將余大喚來。「余老爹,這附近可有好些的跌打郎中?」

  余大道:「姑娘也曉得老太爺是個喜清靜的,這地離城中有些路。離此二十餘里倒住著個跌打土郎中,附近鄉鄰有個摔打都叫他給瞧,倒也沒聽過醫死人。」

  「我叫車夫套馬,你喚個識路的小廝帶路過去將他請來,明日一道上山。」明瑜道。

  余大愣住,嘴巴微微張著道:「這……姑娘連夜請郎中上山做什麼?且天黑雪大,怕那郎中不願來。」

  「銀錢多多地給他,定要請他過來。記得叫他務必要備好跌打藥再來。」

  余大雖不解,只也去喚小廝了。明瑜叫周媽媽尋了柳勝河讓套車送那小廝去請郎中。周媽媽回來後道馬車已經出去了,說完便瞧著明瑜上下打量。

  明瑜曉得自己這舉動有些叫人費解,想了下,便笑道:「雪大路滑,山中道更難行。叫跌打郎中來一道去,不過是求個有備無患。」周媽媽這才釋然。

  明瑜未睡,一直等著小廝到了亥時。不想那小廝回時卻只帶了一包金創止血藥,說今日路滑,時有人跌倒,郎中從午後就被人叫去未歸,那小廝等了片刻不見人,怕這邊等得急,便包了些藥回來先交差。

  「姑娘莫急,明日一早我再去看下,若他還無,小的就去城裡請。」

  那小廝也是個機靈的,見明瑜面露失望之色,雖覺著她這舉動有些小題大作,只也急忙又這般一口應承道。

  明瑜無奈。出來時急了些,只盼著外祖還在家中能及時攔住他,一時未想到將跌打郎中一道帶去,如今也只能這樣了。春鳶遞了些賞錢給小廝,因夜實在已是深了,便叫人都歇了去。

  周媽媽與春鳶一道服侍明瑜睡了下去,自己兩個到了外間鋪子上也躺下了,低聲對春鳶道:「我總覺著大姑娘自打前次落水撈回來後,就跟從前不大一樣了,心思彷彿沉了不少,好些事竟比我想得還要周全,且有些叫人看不明白。就比如此次過來探望老太爺,我總覺著有些非比尋常。要說你是日日跟她身邊的,你自該比我更靈清。」

  春鳶打了個呵欠,含糊道:「是比從前穩重了。只這不是好事嗎?姑娘本就是數一數二聰慧的人,從前不過心思散漫了些,如今經那大難,曉得事理罷了。我倒更喜如今的姑娘。」

  周媽媽點頭稱是,二人又念了幾句別的,倦意襲來,很快睡了過去。

  明瑜躺在裡間,模模糊糊聽外面周媽媽和春鳶叨咕了幾句,四周很快就安靜了下來,靜得彷彿連窗外雪打竹枝的輕微撲簌聲也能聽到。

  前世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了,任她再怎麼想,也無法確定外祖出事到底是哪一日,只曉得就是這第一場雪落後從梅峰下來時失足出事的。今日是他上山第一日,到那半山的寒清寺時應該也是午後了,想來應當在與了因和尚煮茶論道,便是去梅峰,應也是明日一早的事,外祖此刻應該還是安全無虞的……

  明瑜睡意全無,在榻上翻來覆去,恨不得立時便天明。眼睛望了窗櫺不知道多少次,好容易挨到五更天,點了燈起身。

  柳勝河雖不曉得自家姑娘何以這般火燒火燎地要請了郎中上山去找老太爺,只也照她意思行事,悉心安排一切。一陣忙亂後,明瑜已坐在了馬車之上,眾人聚在門前,牽馬待要出發。柳勝河不放心,又回身去叮囑那被打發去請郎中的小廝。小廝拍著胸脯打包票,道:「管家放心,小的從前跟老太爺上過幾回山,閉著眼睛也曉得路。請了跌打郎中就早早過去,定不會耽誤。」

  「大管家,我雖非國醫妙手,只尋常些的跌打挫傷救治卻也曉得一二。不若就與你們順道上山。」

  小廝剛打完包票,聽到身後有人說話,回頭看去,見是昨日冒雪過來的那位訪客。

  柳勝河看了眼說話的人,吃了一驚。他早聽余大說昨夜有位比他們早到的訪客被安排住了下來,卻萬沒想到竟會是將軍府的少公子謝醉橋,真當是萬分湊巧了。不敢怠慢,急忙上前見過禮,回頭看了下明瑜馬車的方向,略有些躊躇道:「只怕唐突少公子了。」

  謝醉橋展眉一笑,道:「我離京之時,奉了一故人之托過來拜望老太爺。昨日才得空閒過來,不巧空遇一場。又聽說老太爺若是來了興致,便是十天半月也未必肯下山。正躊躇著是不是今日上山拜訪。方才聽余老爹說你們正要去尋江老太爺。如此則正好,我不識路,隨了你們一道過去,倒也方便。」

  柳勝河聽罷,急忙到了明瑜車前,敲了下門。周媽媽探頭出來詢問,一眼便看到柳勝河身後多出的那少年。有些驚訝,再多看一眼,心中已是不禁暗自喝彩一聲。

  她在榮蔭堂多年,自然練就了一雙看人的利眼。見這少年十六七歲模樣,肩寬腿長,手背骨節崢嶸突兀,一看就知道是常年習武所致。膚色微黑,一張面龐卻生得極是俊秀,此刻唇角微微帶笑,眉目間滿是說不出的灑脫俊朗。身上罩件黑色滾白狐裘邊大氅,隱約露出裡面的素色緙絲袍角。站那裡,滿身華貴,英氣勃勃,映得燈籠光暈中照出的四面白雪都像是模糊了起來。

  明瑜坐車中,方才隱約就聽到外面兩人的對話。此時聽柳勝河一說,才知道外面這人竟是謝靜竹的兄長。雖有些驚訝這巧遇,只對方既然正好是順道要去拜訪外祖,且又能充當郎中,自然不會推拒,點了下頭。周媽媽傳話,柳勝河便急忙對謝醉橋道:「如此煩勞公子了。」

  「該是我擾了貴府才對。」

  謝醉橋略微一笑,叫隨從去將自己的馬牽來。

  一行十幾個人往西嶺山疾馳過去。天色漸漸透亮了起來,下了一天一夜的雪也終於停了。那周媽媽像是得了魔障,路上竟不住念叨方才見到的謝醉橋,嘖嘖歎道:「老婆子也算見過不少俊秀人物了,只今日見了這謝公子,才曉得從前所見的都是些魚目死珠。不過這般年紀就如此招人,日後更了不得。」絮絮叨叨念了數次,惹得春鳶好奇心起,便要學明珮的樣偷偷扒開窗帷去看,被周媽媽一巴掌拍了下來道:「越大越沒規矩!」

  春鳶不滿,看向明瑜道:「姑娘,你倒是說說,到底哪個沒規矩在先?是她不住口地贊著那什麼謝公子,我被撩撥了,這才想看下而已,她又罵我沒規矩。」

  她兩個人在車上順口扯皮,明瑜此刻心中卻是忐忑萬分,只面上沒有太過顯露出來而已,見春鳶問自己,不過略微笑了下。周媽媽看她一眼,這才歎道:「打昨日出門起就見姑娘恨不得插翅飛到老太爺身邊的樣子。雖不曉得姑娘為何這般著急,只老太爺就在山上,再片刻就能見著了,姑娘要放鬆些才好。」

  明瑜正要說話,忽然覺得馬車緩了下來,漸漸竟是停住,只聽見車夫不住揮鞭驅馬的聲音。周媽媽探頭出去問,柳勝河跑來道:「車輪大半被雪埋住,怕過不去了。」

  「那就下來走路上去。」

  明瑜立時道,一邊說著,已是拿過頂帷帽戴在頭上。

  周媽媽和春鳶對望一眼,只好開了車廂門,三人依次下去。

  越近山腳,雪積得越發厚,路也被埋,馬匹一腳踩下便陷至大半,時常打滑。謝醉橋索性棄馬步行。聽見身後有響動,回頭便看見馬車裡下來了幾個阮家女眷。一個是上了年紀的媽媽,一個是丫頭打扮的少女,中間那女孩想來便應該是榮蔭堂的那位大小姐了。

  想起自家妹子數次在自己面前提起這位阮家大小姐,把她贊得簡直是天上少有,地下全無,恨不得就投胎阮家當她親妹妹才好,心中難免便生出了了幾分好奇,此時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見這女孩頭戴一頂女子們外出慣用的帷笠,擋住了容顏。身材嬌小,穿件大紅色裘領披風,腳蹬黑色鹿皮靴子,立在皚皚雪地中,耀目得似團鮮豔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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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4 11:30 P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十七章

  明瑜下了馬車,一腳踩下,「咯吱」一聲,積雪便沒到了她膝蓋下幾寸處。邊上柳勝河看見,急忙道:「山道難行,姑娘就留在此處,我與謝公子上山去見老太爺就是。老太爺曉得是姑娘過來,必定就會下山了。」

  明瑜搖頭道:「留在此處也是空等,我與你們一道上去,大管家放心,我能走的。」

  柳勝河雖見不到她神情,只從聲音裡也聽出了堅決之意,只得應了下來,埋怨自己道:「怪我考慮不周,該攜副軟轎讓姑娘坐著上山的……」

  「姑娘小,我來背著走。」

  邊上周媽媽搶著道,已是矮身蹲到了明瑜面前。

  明瑜心中感動,拉起了周媽媽笑道:「我雖小了幾歲,只也不是嬌滴滴走不動路的人,何至於要媽媽背我。大家緊趕著上山,早些見到我外祖才好。」說著已從雪地裡拔腳,抬頭卻正和前面正側對著自己而立的謝醉橋打了個照面。透過覆面的那層紫色薄紗,依稀看到大半張少年的臉廓。雖朦朦朧朧不大清楚,只這一個照面間,倒也確實覺著有些亮眼,難怪周媽媽見過了便不停念叨。

  謝醉橋方才已轉過了頭去,遠眺著前方的西嶺山,滿目儘是千丈雪雲,萬枝瓊樹。耳邊忽又聽她與柳勝河和那周媽媽說話,聲音嬌軟,入耳極是動聽,便似被根絲線牽引了般,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下,不想卻與她對望到了一處去。

  這阮大小姐雖面覆紫紗,只謝醉橋卻覺著她此刻彷彿也正在那層紗下在打量著自己。正要避開目光,她已是先低頭了,伸出戴著黑色軟皮手套的手,扶住邊上的春鳶,當先朝著山腳入口方向去。到了自己身側之時,見她停了下來,稍稍轉過身斂衽一禮,道:「問少公子安。前次與令妹別過,至今念想。煩請少公子回去後,轉托我對令妹的問安。」

  謝醉橋看不到她臉容,聽她說話也如方才那般嬌聲軟語。只不知為何,此刻卻突然覺得自己面前這女孩從頭到腳地透出絲與她這年紀不大相符的疏遠和沉穩,略微一怔間,見她已是重新扶了邊上那丫頭的胳膊往前走去,因了個子嬌小,踏雪而行時,背影瞧著有幾分吃力,再多看幾眼那白雪地中的火紅背影,竟生出了絲恨不得抱她走路的念頭,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心中起了種極其彆扭的怪異之感,急忙收回了目光,大步朝山腳而去,踏得腳下積雪紛紛隨他腳步飛濺不停。

  山中的雪比平地積得更厚,上山之路極是艱難。柳勝河與隨行跟了出來的僕從在前,逢了積雪阻路,就用帶來的鍬剷除雪開道,如此直到大半日後,才終於行到了寒清寺。此時已是將近傍晚,天色又有些灰暗了下來。

  寒清寺山門緊閉,四周寂靜無聲。門口一株積滿了雪的老槐樹上停著只寒鴉,被來人的腳步聲驚動,側頭看了一眼,怪啼一聲,撲棱棱展翅騰空而去,帶得枯枝上的積雪紛紛墜濺。

  柳勝河上前叩響門環,片刻,寺中小和尚聞聲而出,合十見禮。聽到詢問江老太爺,笑道:「老太爺過了晌午,就與書童一道往梅峰而去,尚未歸來。」

  柳勝河聞言,回頭看向了明瑜。

  明瑜方才因了爬山行路,極是辛苦,此刻正全身發熱,氣喘未定。一聽到外祖果然竟真的已經去了梅峰,瞬間心中一陣狂跳,顫聲道:「快,這就上梅峰去!」

  柳勝河被她緊張的聲音嚇了一跳,不自覺看了眼邊上的謝醉橋,見他也正望著自家小姐,神色間彷彿帶了絲迷惑。

  明瑜惶急萬分,甩開了春鳶的手轉身就往梅峰方向跑去。柳勝河這才回過了神,急忙朝隨從們喝了一聲,叫人都跟上來,自己也急匆匆趕了上去。

  明瑜本已經累得不行,只想坐下去緩口氣才好,此刻卻只恨自己腿短跑不快,只想立時就能趕到梅峰之上。忽然腿一軟,腳下被一團積雪所絆,收不住勢,整個人便撲著摔到了雪地之上,連那頂帷帽也骨碌碌滾出了山道,掛到邊上澗中的一杆樹枝上,晃晃悠悠不停。

  周媽媽和春鳶驚叫一聲,急忙搶上一步將她扶了起來。

  「姑娘何至於這麼心急!」

  周媽媽心疼,一邊拍著她身上沾來的雪,一邊埋怨道。

  明瑜此刻也顧不得別的了,轉頭看向柳勝河和謝醉橋,有些急促道:「大管家,謝公子,我走不快,還是煩請你們快些趕到梅峰,將我外祖接下來!」

  謝醉橋此時才看到她的一張臉。許是爬過山的緣故,雙頰微染桃暈,秀目中如有波光流動,眼角微微上挑,睫翹濃密,眉上還殘留了幾點方才因了跌跤沾上的晶瑩白雪,憑空多出了幾分嬌俏。雖還只是張小女孩的臉,卻如……明珠生暈,美玉盈華。

  謝醉橋腦中忽然冒出來這幾個從前不曉得哪裡看來的詞,只覺得用這女孩身上最是恰當。一時竟有些挪不開眼去。直到見她一雙仿似帶了些驚惶的明眸望向了自己,這才驚覺過來,暗笑自己何以竟會對個只比自己妹妹大不了幾歲的小女孩如此失態,立刻便點頭應了下來。

  明瑜見柳勝河和謝醉橋帶了幾人沿著山道上行,身影很快消失在岩壁的一道拐角處,這才微微籲了口氣,與周媽媽和春鳶繼續往峰上而行。

  謝醉橋回頭,已看不到阮家大小姐那火紅的身影了,只是心中的一點疑團卻始終有些不解,一邊繼續上行,一邊便順口問身邊的柳勝河道:「江老太爺畫技出神,逢雪探梅入畫也是件常事。只不知為何,我總覺你家大小姐的舉動有些不同尋常,彷彿曉得老太爺……」他說了一半,便停了下來,畢竟不是什麼好話,轉問道,「你家大小姐可有說什麼?」

  柳勝河自然明白他意思,其實莫說是謝醉橋,便是他自己也有這感覺,只是不敢說出口而已。搖了搖頭,道:「大姑娘這次並未提什麼,只說要早些見到老太爺。她極是能幹,心思也細密,既這樣著急,想來總有理由……」

  謝醉橋默然片刻,又問道:「到梅峰還有多少路?」

  柳勝河正要答話,突然停住腳步,手指著前方道:「有人!莫非是老太爺他們下山了?」

  謝醉橋抬頭,果然見遠處山道頂處彷彿有人影在晃動,再仔細看一眼,語氣已是有些凝重:「不妙,出事了!」

  柳勝河見他丟下這句話,人已經跨上了幾道山階之外,急忙叫身後的人緊跟上來,追趕著前面那將軍府少公子的步伐。等漸漸近了,看得清楚,臉色一下大變。

  對面山道之上,書童半青正腳步踉蹌地背負著一老者匆匆下山,那被負的老者頭耷在半青肩上,滿面血污,正是自家的江老太爺。

  「老太爺!」

  柳勝河大驚,失聲大叫,對面半青聽見聲音,猛地抬頭,看見了柳勝河諸人,彷彿一下失去了力氣般跌坐在山道之上。

  柳勝河三步並作兩步地趕到近前,顫抖著手將江夔扶住,見他雙目緊閉,已然昏迷不醒,側額處一個小指長的破口,血還在不斷湧出,頓腳大罵:「蠢材,蠢材!老太爺好好地,怎麼成這樣了!」

  半青這才哇一聲,咧嘴大哭起來,斷斷續續道:「老太爺上了梅峰,見梅花開得好,來了興致就在上面亭子裡作畫。我見天色暗了下來,就勸老太爺下去,他卻不聽我勸,一口氣作了七八幅才放下筆來。方才下峰之時,我背了畫箱在前,老太爺拄杖在後,聽見一聲響動,回頭看去,見老太爺已經跌倒滾下了邊上的澗坑之中,頭破血流,當場就不省人事……」

  「把老太爺放平!」

  謝醉橋打斷了半青的話,接過江夔,從自己身上脫下毛氅,將他整個人包裹了起來放平在山階上,雙指搭在脈搏上探了片刻。

  柳勝河屏住呼吸看著他。

  「你們出來時可帶了藥?」

  謝醉橋回頭問道。

  柳勝河急忙點頭:「帶了的。昨夜那小廝沒請回郎中,只帶了些藥回來。幸好聽了大姑娘的,今早出門時把藥帶了過來!」一邊說著,一邊急忙從那攜藥的隨從手上接過藥囊,遞了過去。

  謝醉橋打開看了一眼,見是幾種治跌打出血的尋常草藥,囊袋裡還備了臼杵。揀了仙鶴草和白芨出來,搗碎敷在了破口之上,又用力從自己衣角處撕下布條,縛住了傷口。

  「暫時只能先這樣止血。快些下山再行救治。」

  謝醉橋背起江夔,匆匆往峰下而去。柳勝河急忙跟上,沒多久便碰到了還在往峰上趕的明瑜幾個人。

  「外祖!」

  雖早已經做過最壞打算,只真見到頭破血流不省人事的老人家,明瑜仍是一陣心驚肉跳,叫過一聲後,眼圈發紅,喉嚨已是哽咽了起來。

  「老太爺脈搏還健,方才止了下血。快些下山到醫館中再施救治,應當無礙。」

  謝醉橋看她一眼,出聲安慰道,腳步並未停下。

  冬日白晝短,下到山腳時,天色已經黑透了。江夔被放在馬車上,一行人匆匆往孟城趕去。

  明瑜坐在外祖身邊,用條被茶水打濕的布巾輕輕擦拭他面上已經凍結的血污,心急如焚。見他雙唇乾裂,又從春鳶手上接過茶盞,與周媽媽合力將他頭扶了起來,慢慢餵他喝水。馬車一個顛簸,茶水大半潑灑出去,濡濕了蓋在他身上的那件大氅裘邊。見老人家始終雙目緊閉,燈下面色慘白,明瑜終於忍不住,淚珠子一顆顆滴了下來。

  「姑娘快別這樣了。老太爺吉人天相,必定會好起來的。」

  周媽媽見了不忍,急忙安慰。

  明瑜伸手胡亂擦了下眼睛,心中實在是對自己自責到了極點。為什麼沒有早想到這事?就算早一天過來,外祖也不至於遭這樣的難。

  到亥時初,馬車終於進了孟城,停在了杏林醫館的門口。那郎中本已是關門歇息了,聽到有人拍門,過去打開,曉得竟是江夔在山中摔傷,急忙給讓了進來,上下診察一番,歎道:「老太爺傷得不輕,額角跌破,脛骨骨折,幸而吉人天相,止血在先,送來又及時。若是耽誤,怕就難說了。」說完便忙著處置。

  柳勝河長籲一口氣,擦了把額頭的冷汗,看了眼明瑜,心中卻禁不住又起了絲納罕。暗道莫非冥冥中自有天意,這祖孫兩個心意相通,這才會有今日的機緣巧合救下了老太爺?

  那郎中動作十分嫺熟,清洗了額角傷處,敷了藥餅,再紮好繃帶,又忙著處置腿上的傷。

  「姑娘快看,老太爺要醒了!」

  春鳶突然叫了起來。

  明瑜急忙靠近,見外祖眼皮微微跳動,彷彿努力要睜開的樣子,驚喜不已,急忙伸手拍他臉頰,輕聲叫道:「外祖,我是明瑜,我來看你了……」

  江夔終於睜開眼,短暫的茫然過後,眼前模模糊糊看見一張女孩明秀的臉,一下清醒了過來。

  「瑜丫頭……你怎麼來了……」江夔掙扎著問道,說話之時,只覺全身上下都在抽痛,這才記起了之前的一幕,「我……摔到山澗裡去了?」

  明瑜悲喜交加,若非邊上有人在,恨不得立刻就撲到他懷中去,眼睛又有些熱了起來。

  「老太爺你醒了就好,」周媽媽也是喜極,嘴裡絮叨個不停,「幸好姑娘定要過來看老太爺,這才免了這一場禍事。老太爺果然是個命大福大的。定是老天有眼,這才叫姑娘和老太爺心意相通……」

  「周媽媽,外祖剛醒,怕是精神還弱,先讓他歇息。」

  明瑜抬頭之時,正又對上了對面謝醉橋那一雙點漆般的墨黑雙眸,見他看著自己的目光中彷彿帶了絲好奇的探究之意,心中略微有些不安,急忙出聲攔住了周媽媽的話。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十八章

  郎中將江夔折了的腿骨也紮裹完畢,幸而冬日衣物穿得厚實,身上別處倒沒什麼擦傷,開了活血化瘀的藥,處置才算告一段落。因了江夔乃是名士,榮蔭堂又名滿江南,郎中自然也格外殷勤,自己主動開口說隔日必會上門過去復診。

  這些場面上的事自有柳勝河出面,明瑜此刻便又做回了小女孩,只是陪在外祖身邊,直到返回白鹿齋。此時已是深夜,熬出了第一副湯劑,待他喝了下去,臉色方見好了些。周媽媽從前本就是江家的丫頭,後來隨江氏陪嫁到了阮家,如今自告留下服侍老太爺,與江夔一道催著明瑜去歇息。明瑜這才依依不捨地回了昨夜住過的屋子。除去靴子和襪,露出的一雙腳已是凍得僵硬,按下去都沒知覺了。原來雪早從靴口處灌進去,融化了一直泡著腳所致。

  春鳶替她洗乾淨了,用塊軟布擦乾,拿了自己常用的防凍蛇油膏搽了,塞進被窩裡,自己也坐進去,用兩手不住替她揉著活血。

  「姑娘何曾吃過這般的苦……腳都凍成這樣,早該說一聲的……」

  春鳶心疼不已,一邊揉著,一邊低聲埋怨。

  明瑜此時整個人放鬆了下來,這才覺到了疲軟,一雙腳被春鳶揉得久了,漸漸回復了些知覺,卻是又痛又癢。

  「外祖無事便好,我的腳暖過來就沒事了。」

  明瑜微微一笑。

  春鳶端詳她片刻,忽然搖頭笑歎道:「剛昨夜周媽媽還和我說姑娘比起從前大不一樣了,還說太太私下裡笑稱姑娘是小福星。如今看來,這小福星三字,還真被太太說中了。說起來倒也有些奇了,姑娘何以會突然想著要過來尋老太爺?」

  「好姐姐,你搽了什麼頭油,聞著噴香?」

  明瑜不答,只是笑嘻嘻伸手撈過她垂在胸前的一束髮絲,坐起來要聞。春鳶一愣,道:「我嫌頭油膩,從不用的。」

  「那就是身上香了,晚上陪我一個被窩裡睡好了,這樣又香又暖的姐姐,再陪我兩年就要嫁男人了,我還真不情願呢……」

  春鳶呸了一聲,作勢要打她,明瑜急忙躲進被窩裡閃避,兩人笑鬧了一陣,春鳶才臉紅紅地道:「姑娘若是不嫌棄我笨,就算一輩子不嫁,我也樂意陪在姑娘身邊。男人有什麼好,當官有錢的娶了一房又一房,沒錢的便只會喝酒撒酒瘋,拿自家婆娘出氣,我早看得透了。」

  春鳶那當前院雜役管事的爹周大脾氣不好,從前喝醉了酒就打罵她娘出氣。她是長女,護著娘時也時常受累被打。後來她被挑中成了明瑜身邊的人,她那個爹才漸漸收斂了些,只平日的小打小罵卻仍是少不了的,她娘怕鬧出去被人笑話,也只忍氣吞聲地過日子。

  明瑜方才故意說那話,不過是想逗引她撇開話題,沒想到卻又惹出她這樣一番傷心事,心中也有些不舒服,問道:「你爹現在還時常打罵你娘?」

  春鳶急忙搖頭道:「比從前倒好許多了。」

  明瑜哼了一聲,皺眉道:「我如今最恨的便是薄幸的男子。你爹這般不長眼色,須得叫他曉得女人家也不是生來就任由他欺淩的。」

  春鳶見自家大姑娘臉色嚴肅,聽著不像是在說笑,嚇了一跳,定定地看著她。

  明瑜這才發覺自己話說得有些重,不像是個十歲女孩的口中之語,咳了一聲,轉為笑臉道:「男人家也並非都像你說的那般。你瞧我爹,對我娘就如珠如玉的。我便是想要姐姐陪我一輩子,也不敢咒你碰不到好姐夫。姐姐放心,日後定能嫁個好郎君。」

  春鳶笑歎口氣道:「老爺與夫人那是前世修出的緣分,我哪敢想這麼好。倒是姑娘這般的蕙質蘭心,日後不曉得哪家的人有福才能求去呢。」

  明瑜笑道:「瞧瞧,我才多大,你就敢拿這來打趣我了。話說回來,天下像我爹這般的男子只怕真當是獨一無二了。既無賽過他的,我又何必糟踐了自己?索性就自個兒過,往後再抱個姐姐你養的娃過來強認了做幹女兒乾兒子防老,如此逍遙一世,豈不是比委屈自己看那些糟汙男人的眼色行事要好許多?」

  春鳶睜大了眼罵道:「竟說出了這般的瘋話!瞧我不告訴太太罵你一頓!」

  「你敢告訴我娘,往後我就把你嫁給柳嫂子家中的呆二子!」

  明瑜說道。

  春鳶一怔,等看到明瑜滿臉促狹之色,這才臉漲得通紅,撲了上來就要抓她癢,嘴裡嚷道:「有這樣做小姐的嗎?竟這樣拿下人尋開心!」

  這呆二子便是柳勝河夫妻的兒子,大名柳向陽。這夫妻倆極是能幹,偏偏生出個兒子卻是呆頭呆腦,十五六歲的少年,站著人高馬大力大無窮,偏偏人極老實,說話又是個磕巴,見了府中的女孩更是磕巴得厲害,連句話都說不全,時常被些調皮的小丫頭暗地裡捉弄,他也只呵呵笑幾下,不告訴他娘。直到後來有一次,明珮身邊的小丫頭丹桃故意逗引他說話,叫他呆二子,又學他磕巴,湊巧被柳嫂子撞見了,氣得趕跑了丹桃,又一狀告到了江氏那裡。江氏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急忙拿話安慰柳嫂子,又罰了丹桃一個月的俸錢,還發下話,說下次再有哪個再敢這樣的定不輕饒,這才止住了這風氣。

  只是自打那以後,他那大名沒人叫了,背地裡「呆二子」綽號卻是傳開了去。柳勝河夫婦雖曉得,只也不好堵住眾人的口。回去教訓自己兒子,他卻渾不當回事,自己夫妻倆也只能暗地裡歎口氣罷了。曉得這兒子日後莫說接自己的班,便是尋常的商鋪夥計也做不好,見還有一身結實力氣,早早就送去武館裡學了拳腳刀槍,日後能當個老爺身邊的護衛也好。

  前幾個月明瑜剛掌家之時,有天叫春鳶去找柳嫂子問個事,柳嫂子不在,恰巧在他家院子裡碰到回來的柳向陽,便問了幾句話。這柳向陽一看見春鳶,臉就漲得通紅,吭吭哧哧了半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春鳶曉得他是個老實人,也不像別的丫頭那樣慣於拿人打趣,見問不出什麼,道了聲謝就回來了。

  不想這柳向陽頭回遇到見自己磕巴竟不發笑的女孩,人又長得青蔥,就此在心裡就落下了根,武館也不去了,逢春鳶有事被派出府就必定搶著替她趕車,次數多了幾回,漸漸就被人看出來傳開了話。嚇得柳嫂子急忙把兒子趕去了武館不讓他回榮蔭堂,又親自到江氏面前闢謠請罪。江氏安撫了幾句,事情也就過去了。

  江氏身邊的雪南素來與春鳶交好,忍不住又偷偷告訴了她。春鳶這才曉得原來自個兒之前竟讓人在背後這樣與那呆二子扯到了一處去,又羞又氣,哭了半天才被明瑜給勸了出來,賭咒說往後再也不去那柳嫂子家,姑娘若是有事就派別人去。明瑜應了,漸漸這才消停了下來。沒想到此刻卻又突然這樣被提起,春鳶自然惱羞翻臉。

  明瑜見過那柳向陽,濃眉大眼只覺得是個忠厚的人,倒並非真的傻裡傻氣,這才冒出這一句拿春鳶打趣。見她柳眉倒豎地撲了過來抓自己的癢,急忙又鑽進被窩裡躲避,卻哪裡躲得開春鳶的手,笑得差點沒斷了氣,討饒不已,春鳶這才歇了手,捋了下自己有些掉落下來的鬢髮,氣呼呼道:「下次再敢這樣口無遮攔,我就真生氣了。」

  「好姐姐,再也不敢有下回了!」明瑜極力忍住笑,又皺眉哎喲了一聲,「腳還疼……」

  春鳶急忙又捧住她腳揉了起來,明瑜舒服地歎了口氣,縮回腳道:「好了。晚上周媽媽也不在,你再鋪個臥鋪也麻煩,就睡我這裡吧,兩人更暖和些。」

  春鳶應了下來,下去自己洗了手腳,又換了個新熱的湯婆子,這才吹了燈,與明瑜一道睡了下去。

  ***

  明瑜第二日醒來,睜眼便見綿紙糊的窗外一片透亮,昨夜睡她外面的春鳶早不見人了,坐起身叫了一聲,見她從外進來笑道:「姑娘醒了?這一覺睡得長,都快午點了。」

  明瑜啊了一聲,急忙掀開被子要下榻,嘴裡問道:「我外祖好些了沒?」

  春鳶上前一邊幫她穿衣,一邊應道:「方才過去看過了,周媽媽說老太爺昨夜只嚷著頭疼腿骨疼,一早吃了藥,吃了粥點,精神卻一下好了起來,又恨不得立刻就要見你的樣子,打發周媽媽來看過了好幾回,曉得你還在睡,這才忍了下來……」

  明瑜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個外祖在旁人看來脾性古怪,只她卻曉得老人家不過是直心直性而已,如今年紀越大,愈發得不拘一格起來,怕他久等了心急,匆忙穿好了衣服,到套襪子時,才發覺一雙腳掌竟已腫了起來。

  春鳶看在眼中,急忙又去取那蛇油膏,心疼道:「我一入寒手腳就生凍瘡,這才帶了的,只是尋常藥膏而已,姑娘先湊合用著,我跟管家說聲,叫他去弄好的凍傷膏來。」

  明瑜笑道:「都是娘生肉長的,你能用,我就用不得了?不過些須小事,不必再弄得人盡皆知,仿似我有多嬌氣似的。先過兩天看看,若真不好再說。」

  春鳶無奈,只好作罷。搽好了藥膏,又替她小心套了襪子。昨日穿過的那雙靴子還濕淋著,自然不能再穿了,幸而過來時包袱裡有另備的一雙鞋,拿了過來。明瑜慢慢套了進去,許是腳腫脹的緣故,感覺鞋子繃緊了不少,踩下去就一陣疼。忍住走跳了幾步,也就習慣了。又匆匆洗漱用了口還熱著的早飯,立刻就往外祖的南屋裡去。

  外面一輪雪後豔陽正高照,映得積雪愈發白亮,簷廊黑色瓦當上不住往下滴著融化的雪水。明瑜到了江夔的南屋,門口遇見畫童半青。那半青大約昨日被柳勝河教訓狠了,此刻眼睛還有些發腫,看見明瑜過來,頭一低,哧溜就跑了。明瑜笑了下,推門而入,愣了一下,見外祖靠坐在榻上,頭包繃帶,腿纏架子,人卻正興致勃勃地盯著身前特意放置的一張紅木小几上的什麼東西,邊上卻立著那謝醉橋,此刻正觀著壁上的一幅畫軸。

  明瑜正要退出,江夔抬頭,眼睛一亮,立刻朝她招手,嘴裡道:「瑜丫頭,快過來,給你瞧個好東西!」

  明瑜曉得外祖性子偏悖,世人所持的男女之防觀念,在他看來卻是男娼女盜的遮羞布。既然已撞進了,那謝醉橋也扭頭看見自己,再退出倒顯小氣,索性便進去,朝謝醉橋見過禮,道:「昨日幸而有少公子相助,我外祖才平安無虞。多謝少公子。」

  謝醉橋笑著擺手道:「不過順手之勞而已。便是陌路,遇到這般的事情也須出手,何況是老太爺,阮小姐不必掛懷。且道謝的話昨晚起貴府大管家便已經說了不知多少,我如今都能倒背如流了。」

  明瑜一怔,倒沒想到這人還有幾分調侃的詼諧,正色道:「受人之助,道謝乃是禮節,自然要的。」

  「瑜丫頭,少在那裡酸腐了。我和醉橋相談雖不到半日,卻深以為知己。你少說句謝他也不會怪的。快些過來瞧這東西!」

  明瑜聽外祖又在叫自己,轉頭看了過去。

  她方才雖聽春鳶說他今早精神好了些,卻也沒想到會好到這般地步,瞧著只差沒手舞足蹈了,便走了過去,叫了聲「外祖」,這才道:「昨日剛出險情,今早應該好生歇息才是……」

  明瑜話沒說完,就被江夔打斷道:「傻丫頭,小半年不見,怎的你也學烏杏滿口大道理了?豈不知心胸舒暢才是最大良藥?我和醉橋相談甚歡,見了這東西高興,比乾躺在這裡與那烏杏大眼對小眼豈不是來得更好?」

  烏杏是周媽媽從前做丫頭時的名字。如今榮蔭堂裡除了老太太身邊的容媽媽,就數她最有臉面了。此刻聽到她被自己外祖這般叫出名字,心中一陣好笑,正要說話,聽見身後門被推開的聲音,回頭看去,見周媽媽虎著臉進來,手上託盤裡放了碗藥汁,忍著氣道:「老太爺,旁人都是愈老愈得人敬,你倒好,越發沒個老人樣了!哪有在客人面前這般說道人的道理,也不怕被人笑話!」

  明瑜忍住了笑,急忙過去要接她手中的盤,春鳶已是搶先端了送去。周媽媽眼角瞥了下謝醉橋,見他已轉過了身背對,彷彿在忍著笑的樣子,自覺大失顏面,急忙趁老太爺喝藥的功夫,偷偷拉明瑜出來,到了走廊上,這才低聲訴苦起來:「大姑娘,你倒是評評理,老太爺昨日摔得那般狠,昨夜嚷了一夜的疼,今早方好些,我叫他趁機多歇息才好。不想他曉得那將軍府的謝公子在,定要請了過來說話。謝公子帶了這竹坨塊過來,怕擾了他休息,說了會話要告辭離去,他卻拉住一個勁地說話,又把那竹根當寶貝似地左看右看,看了一早上都沒看夠,還幾次催著要我去把你叫醒過來同看。我不過略勸他幾句,他反倒嫌我聒噪。你說這東西就算出自將軍府,它也就是坨竹根,有什麼好看的……」

  周媽媽還在喋喋不休,明瑜已聽見裡面外祖又在叫自己,急忙拍了下周媽媽手,低聲道:「我曉得了,等下就勸他好生歇息。」

  「來來,瑜丫頭,你過來瞧瞧這東西。它雖是坨竹根,只經了名家之手,就變成造物之奇。今日考下你的眼力,可能說出它的來歷?我聽說你如今在家幫你娘管著家事,怕你一心要當管家婆,把從前的風雅靈氣都給磨掉了。」

  江夔已喝完藥,見明瑜進來,看著她笑眯眯道,眉毛一跳一跳,眼裡放出快活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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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4 11:41 P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十九章

  明瑜到他近前,見是把竹子根雕的小壺,看起來有些年頭了。壺身上利用竹節的褶紋依勢雕出兩個對弈的長衫高士,一人悠閒盤腿,另一人屈膝傾身,神情緊張,壺身和壺蓋極似一段古松,壺把壺流又做成松枝形狀,周身綴滿松葉,狀極流暢自然,再拿過來翻看幾眼,心中便已經有數了。

  竹一直被視作高潔的象徵,比起犀玉雕品,竹雕更為文人雅士所青睞,自古名家不斷,到兩百多年前朝的豐遠年間達到鼎盛,按地域分「北許」「南蒼」兩派。

  北許的名家代表人物許鶴本身就工於書畫,所以許氏雕竹,以畫為正法,又糅合筆法,創了透雕、浮雕、留青等技法,層次分明,佈局大氣,喜雕山水古松、青藤仙草、鶴鹿神仙,無不惟妙惟肖,神韻俱絕。而南蒼的代表人物陵州人氏蒼錯,字向正,他則喜利用竹根的盤根錯節,線刻加刮磨即卓然成器,如同寫意山水。這兩派代表人物的作品,因為年代長遠,傳世稀少,據說皇宮中也藏了幾件,連正德皇帝也時常把玩,可見其珍妙之處。

  這把高士松下對弈壺,觀其走勢刻法,顯然是南蒼的風格,刀法出類拔萃,且在底座的凹處有小篆體的「回」字印,正是蒼錯一向慣用的標記,再加上外祖這般的如獲至寶,想來就是蒼錯的傳世之作了。

  「怎麼樣,看出來沒有?」

  江夔催促明瑜,眼中滿是期待。

  「看樣子應該是南蒼一派的作品,只出自何人之手,卻實在是看不出來。」

  明瑜笑了下,把壺小心地放回了几上。

  江夔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嚷了起來:「你這丫頭,莫不是在逗我尋開心吧?這你怎會看不出來?我記著剛去年你還跟我說比起北許的工雕,你更喜蒼向正的意境,怎的如今那蒼向正的絕世佳作在你面前都說認不出來了?」

  明瑜啊了一聲,這才道:「竟是蒼向正的?怪道看起來不一般。實在是外孫女眼拙了,往後有空再向外祖多多討教。」

  江夔歎了口氣,一臉的惋惜:「我就說你那爹娘好生糊塗,好好的一個冰雪人兒硬要給捉去管什麼家務,人縱有七竅玲瓏之心,沾了那世俗之事,也難免要分心。等你爹過來,看我不好生教訓他一頓!」

  江夔上了年紀,心態愈發如童,有好東西就恨不得讓旁人都知道。方才故意考問明瑜,只不過是想在謝醉橋面前賣弄自己這外孫女的聰慧才學,不想卻被明瑜掃了個沒趣,偷偷看了眼謝醉橋,見他立在一邊面上始終帶笑,並沒什麼異色,這才急忙又對明瑜解釋道:「這把高士松下對弈壺本是醉橋的外祖翰林院安在松所藏。老頭子寶貝得緊,從前我欲拿前朝山水大家董瑞的真跡去與他交換都不肯。我一時氣不過,就與他立了個賭約,給他打個棋局,一年之內,他若能破,我輸他董瑞真跡,他若破不了,就輸我這對弈壺。他向來自負得緊,自然應賭。如今一年之約早過了,他果然破不了我的棋局,好在還是個知羞的人,這才托醉橋將這東西給我捎來。」

  江夔說到此處,得意至極,竟哈哈大笑起來,忽然又哎喲一聲捂了下頭,想是牽動額角傷處。

  明瑜聽到安在松的名字,略微怔了下。這安在松她前世裡也是曉得的,不僅是正德皇帝當年的太子太傅,更近的一層關係,便正好是她從前那婆婆,靖勇侯府三房裡的夫人安氏的父親。那安在松在翰林院掌天文星象,精通勾股數理,脾性與外祖截然不同,為人出名的方正刻板,奇怪的是,就是這樣天差地別的兩人,卻多年相交。

  明瑜自然曉得他兩個人的私交,卻不知道還有如此的一個賭約。正發怔間,聽到外祖痛叫一聲,急忙上前相扶,身後謝醉橋也已是搶步上前,見明瑜已扶住江夔,便又停住,後退了一步。

  「老太爺,小侄既將外祖的所托之物送到,這就告辭離去了。小侄離京之時,恰帶出了極好的傷藥,是宮中太醫院所出。到江城居所後,便派人送來,望老太爺保重身體,早日康健。」

  謝醉橋對江夔笑道。見江夔稱謝,想了下,又道:「小侄還有一事相求。便是外祖叮囑過,定要小侄從老太爺處求得破局之法。道一年來日思夜想,嘔心瀝血,竟仍敗北,雖有恨,卻甘願認輸,只盼老太爺告知破局之法,方可心安。」

  那謝醉橋轉述過安在松的話後,明瑜見外祖眉毛竟又跳動起來。她與他相處多年,自然曉得每逢極其得意之事時,他便會露出這表情。

  江夔咳嗽一聲,朝謝醉橋招了招手,道:「附耳過來。」

  謝醉橋依言靠了過去,俯下身子。

  明瑜見謝醉橋起先還滿臉鄭重,等聽到自己外祖說了幾句之後,先是神色一僵,再是眉頭高高挑起,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再片刻後,竟是變得哭笑不得的樣子了。

  明瑜莫名其妙,卻見外祖朝謝醉橋擠了下眼睛,得意道:「你照我的話,修書這麼跟他說就是。想到安老頭知曉後的樣子,我就恨不得插翅飛到京中親眼去看看,哈哈……」

  謝醉橋咳了一聲,朝江夔行禮道別,轉身待要離去,腳步微微一頓,看了眼明瑜,彷彿要說什麼,卻終是未開口,只是朝她含笑微微點了下頭。明瑜急忙回了個禮,謝醉橋這才大步而去。

  謝醉橋被候在庭中的柳勝河和余大等人送出了白鹿齋,與自己的隨從往江州返去的時候,耳邊彷彿還迴響著方才江老太爺的那一番話。

  「你外祖為人吝恪,又素來迂腐。我不過從那杏花泉棋譜中翻揀了幾個殘局出來,斬頭去尾拼接在一起,本就是隨性胡亂之局,何來破解之法?可笑他死腦筋不知變通,還真以為是我尋訪到的什麼珍謎之局,竟然苦苦對著這亂局研究了一載,末了還被我誆來了這竹雕壺。我從前好生誠心求他交換,他不理不睬,連讓我多看一眼都不捨,彷彿我會偷了去般,如今用一局亂棋,他反倒心甘情願地給送上了門,你說好笑不好笑?」

  謝醉橋雖明知江老太爺此舉有失厚道,被捉弄的又是自己的外祖,自己身為後輩實在不該發笑。只此刻人都在路上了,卻反而越想越覺好笑。想到平素那極為古板的外祖若是得知自己竟被這江老太爺的一局亂棋活生生給誆了一年,末了還搭進個愛若珍寶的竹雕壺,豈不是真要活活慪死?只怕怒火沖天地尋過來要幹仗拼老命也未必不可能了。這江老太爺的言行舉止雖大大出人意料,卻樸實滑稽,又不失赤子之心,叫人心中油然生出親近之意。

  謝醉橋嘴角笑意還未歇去,眼前忽然又浮現出阮家大小姐那一雙丹鳳睫翹的秀目,心中卻又禁不住有些迷惑起來。方才江老太爺考問她那竹雕壺時,他在一邊,明明見她端詳壺身時神情專注,片刻後睫翼微抬,目光閃動,瞧著便是已經了然於胸的樣子了,就在他期待她一語道破之時,她開口卻偏又說不知來歷,叫他差點以為自己方才看到的她那靈光瞬間只是錯了眼去而已。

  這個女娃娃,若是遠觀,嫺靜端莊,言行自持,與他見慣的京中大家閨秀其實並無多大區別。靠近些,卻總覺她似乎並沒面上現出來的那般簡單。昨日入山尋江夔,恰救下受傷的外祖,這舉動已是讓他有些費思量,而到之前被考問那竹雕壺時,……莫非因了他這個外人在場,故意斂芒藏拙?

  謝醉橋忽然搖了搖頭,自己也笑了起來,甩掉腦中那不合情理的臆測。不過是個比自己妹妹大個一兩年的女娃娃罷了,哪裡來的那麼多彎彎道道?倒是方才注意到她換了雙靴,走路時有些緊著的感覺。想來平日雙足嬌養,昨日驟然在冰雪地裡濘漬了一日,凍傷了也未必。

  「公子在想什麼呢?說出來讓大夥一道樂呵下。」

  邊上的將軍府尉護使高峻看見他搖頭自笑,忍不住好奇問道。

  謝醉橋呵呵一笑,抓緊馬韁猛地加速,迎著吹面的刺骨寒風縱馬向前而去。

  ***

  白鹿齋裡,江夔把那話又重述了一遍,明瑜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半晌才忍不住「嗤」一聲笑了出來。知道外祖脾性古怪,隨心所欲,卻萬沒想到竟會動出這樣的歪腦筋,居然還真讓他得逞了。這才明白為何方才那謝醉橋聽完耳語之後會那般失態了。

  明瑜笑得伏在江夔身邊直叫哎喲,好容易止住了笑,想到了個嚴重的問題:「安老大人曉得後,必定氣得七竅生煙,外祖你就不怕他過來尋你算賬?」

  「我這局亂棋,就算拿給粗通棋理的人看,也會曉得是個無解之局。偏生那安老兒自負之極,又是個死鑽牛角尖的性子,做夢也不會想到我來這一齣,所以我這亂棋就是為他量身定做。我就是那穩坐釣魚臺的姜太公,他就是那自願要咬鉤的魚,又能奈我何?」

  江夔得意洋洋,眉飛色舞。

  明瑜搖了搖頭,笑歎道:「話雖這般說,只這東西是他心頭之愛,外祖這般騙了過來,終歸有些不厚道。」

  江夔拿起那竹根雕壺賞玩片刻,這才笑嘻嘻道:「傻丫頭,你外祖又豈是貪圖小利之人?不過是看他不慣,捉弄下他罷了。我倒還真盼他過來問罪,再叫他解個棋局。這回不是蒙他的亂棋,而是你外祖我剛剛苦心推擺出來的一個新局。與他鬥鬥嘴,下下棋,灌他幾口我自個蒸出的老燒酒,再把這壺還給他,末了怕是趕他,他都捨不得走呢。」

  話說著,忽然像是又想起什麼,急忙轉口道,「對了瑜丫頭,方才我本還想借你讓我這張老臉再增點光,叫這京中過來的後生也見識下我江家女兒的眼力,不想你倒拆了我的台。回去了就趕緊把那管家的事給拋了,我可不願我這乖外孫女往後變得只曉得油鹽醬醋斤兩算盤,那豈不是太過無趣?」

  明瑜上前從他手上拿過根雕壺,連那小几一道搬到了一邊,這才笑道:「方才那謝公子在一邊,我一時拘束,竟然就想不起來了,過後心裡可都還明鏡似的。外祖若不放心,再一一考問我便是。只今日不行,定要等你養好了傷,我才讓你考。」

  江夔昨夜傷口疼痛沒怎麼睡,今日一個半早又在亢奮中過去,如今走了謝醉橋,方才喝下去的那藥令漸漸發了出來,倒也確實覺著有些疲累了,便嗯了一聲,春鳶急忙上前,與明瑜一道扶著他慢慢躺了下去,蓋好衾被,見他漸漸有些闔上眼睛,兩人這才輕手輕腳地出來關了門。

  柳勝河正在外面廊子上等著。見明瑜出來,急忙上前問道:「前日出來時,跟太太說是看過老太爺就回的。姑娘幾時回?」

  明瑜壓低了聲道:「外祖受了傷,我先不回。怕我娘等得心焦,大管家可帶人先回去,稟了我母親。」

  柳勝河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的。既這樣,我就先回去了,留幾個人在此供姑娘使喚。好在路也不遠,明日再來看姑娘和老太爺。」

  「大管家,我外祖的傷,稟我娘時說得輕些才好,要不我怕她過於擔憂。」

  柳勝河轉身待要走,明瑜急忙又吩咐道。

  「姑娘放心,便是姑娘不說,我也曉得分寸。」

  柳勝河笑道。

  ***

  謝醉橋與幾個隨從都是精於騎術的,一路縱馬飛奔,不過大半日功夫就趕回了江州南門,此時天色剛擦黑,入了知州府宅,見過叔叔謝如春和嬸子謝夫人,道了幾句江夔的事,只隱去了阮家大小姐,只說是湊巧,謝氏夫婦二人都是連呼萬幸,嗟歎不已。見謝醉橋一身寒氣,急忙叫回院裡用飯歇息。

  謝醉橋自幾個月前扶了亡母靈柩到此落葬祖墳後,與妹妹謝靜竹和表妹裴文瑩就一直暫住在叔父的這知州府宅中。知州府宅是官署,供家眷居住的後宅並不大。不過三進的院裡,住了他夫妻二人,兩個妾,堂弟謝翼麟,堂妹謝銘柔,庶出的一子一女,外加些下人,本就不寬敞,如今又多了三人。

  原來他每日忙碌,也沒空去想。如今漸漸空閒下來,想著要守孝賦閑二十七個月,自己不能再回侍衛營。在此地若是長住,總擠在叔父家中也不是長久之計,妹妹住何處再議,自己完全可以另找個房子搬出去,這樣進出也方便些。只是曉得自己現在若提,叔父嬸母二人必定不會同意,索性先瞞下來,等事情都妥當了再去稟告。

  謝醉橋打定主意,往自己住所去的腳步便也輕快了不少。忽然聽見身後謝夫人又在叫,回頭看去,見她追了上來,手上遞了封信,笑道:「瞧我這記性。昨日郵驛過來的公文裡有你的一封信,我怕小廝們粗心弄丟,特意收著,方才忘了遞給你。」

  謝醉橋接了信道謝,回了屋子到燈下一看,見封上大字鐵畫銀鉤,墨蹟酣暢淋漓,雖並未署名,卻也一下就認了出來。拆開取出信瓤飛快看了一遍,微微沉思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什麼,收了信便往謝靜竹的屋子方向去。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二十章

  謝靜竹與裴文瑩一道住在謝銘柔院中特意收拾出來的一間大屋內,格局開闊。靠牆一架黑漆嵌螺鈿山水花卉紋書架,邊上一座梨木侍女觀寶圖插屏,牆角立了個鬥彩花蝶寶瓶,佈置雅致。看得出來,謝夫人對這兩個京中來的侄女很是用心照應。因了時辰還早,謝銘柔沒回房,三姐妹正在燈下一處坐著,裴文瑩看書,謝銘柔與謝靜竹在鬥大小牌。聽自己的丫頭元蝶說謝醉橋過來了,急忙叫請進來。

  「哥哥來得正好。聽說你前兩日去孟城看了阮家姐姐的外祖?可有什麼新鮮事?說來聽聽,正好在家要悶死了。」

  謝銘柔迎了上去,笑嘻嘻說道。

  謝醉橋啞然失笑,道:「新鮮事倒沒有,只不過剛收到京中遞來的信。」又看向已經放下書的裴文瑩,「文瑩,是你哥哥寫來的,叫我問你們幾個的安。」

  「泰之表哥!」

  謝靜竹嚷了起來。

  裴文瑩翹了下嘴角,笑道:「他不是最忙嗎,我前次與靜竹隨表哥你離京之時,他都沒來得及過來送我們。如今又寫信過來問我們的安做什麼,我才不稀罕!」

  謝醉橋呵呵一笑:「小丫頭片子,小心我把你的話告訴他,他過來了要扯你腮幫子。」

  「哥哥也要過來?」

  裴文瑩這回顯得有些驚喜,眼睛一亮,叫了起來。

  「是,不過不是現在,年後再幾個月吧,還未定。他叫我問下你,說既在這裡過年,若缺什麼說一聲,他會派人給你送來。」

  「不缺什麼,只多了個人。要是哥哥能幫我把丁嬤嬤接回去,那我才記他人情。」

  裴文瑩彷彿有些失望,又靠回那張卷草紋藤心羅漢床上,懶洋洋道。

  她此話一出,謝靜竹和謝銘柔二人都是偷偷笑了起來。原來那丁嬤嬤甚是嚴厲,極講規矩,偏謝夫人看中,奉為上賓,托她順道也好生管教自家的女兒和侄女。謝靜竹倒罷了,謝銘柔平日本就是個大大咧咧的性子,暗地裡早叫苦連天,巴不得這嬤嬤早些回去才好。

  聽裴文瑩道出了自己的心聲,自然樂了,眨了下眼睛,道:「文瑩的哥哥我沒見過,只從前偶爾聽我娘提起。說自小就得萬歲爺的緣,被選入宮中與太子皇子們一道在上書房念書,萬歲爺還曾親自教他騎馬射箭,比哥哥你才不過大兩歲,如今就已是御前侍衛統領。我早就想見了。巴不得這位哥哥早些來,好叫我親眼看下到底是什麼樣子。對了文瑩,你哥哥既比我堂哥還大兩歲,想來你早該有嫂子了,怎從未聽你提過?」

  裴文瑩哦了一聲,道:「去年底我祖母和我娘被太后召入宮,說皇上保媒,把京畿總督龔海家的小姐指給我哥哥。本定了今年三月就成婚的,不想那龔小姐竟突然得病去了,這才被耽誤了。」

  謝銘柔啊了一聲,連呼可惜。八卦天性發作,又追問不停。

  謝醉橋摸了下自己下巴,丟下幾個女孩,自己到書架前望著擺放在上的那座沙鐘。恰此時,琉璃罩裡的沙漏盡,正戌時到了,小門彈開,走出打鼓木人擊鼓報時。

  謝醉橋仔細端詳片刻,回頭咳嗽了一聲,打斷身後幾個女孩的敘話,問道:「這沙鐘前次聽你們說是從榮蔭堂阮家抱過來的。可曉得出自何人之手?」

  謝銘柔看了一眼,得意洋洋道:「堂哥你莫不是也想要一個?若真想要,我去問問阮家姐姐,她想必知道,叫那人再做一個便是。」

  謝醉橋搖頭笑道:「我要這東西做什麼,不過是好奇那做東西的人。我曉得了,不用你問。你們幾個早些自己歇了,免得又被丁嬤嬤敲打,我先走了。」謝銘柔三人急忙送他到門口。

  謝醉橋剛回自己跨院,迎面就見丫頭玉簪在門口張望,見自己過來了,臉上露出了梨渦笑,輕聲埋怨道:「怎的連飯都不吃空著肚子就走了?幸好我一直叫人熱著,這就給你送過來。」

  玉簪從前是謝醉橋亡母身邊的大丫頭,比他還大兩歲,因為為人穩重,兩年前就被派到了他身邊伺候,一直十分用心。這次扶靈南下,他本也沒想著帶她過來,只她自個求了要跟過來,說好照顧公子和姑娘。謝醉橋曉得她細心,加上也用慣了她,從前平日裡大到銀錢往來,小到荷包衣巾都是她整飭的,乍少了也確實不慣,便叫跟了過來。此刻腦中還在想著剛才那機關,隨口應了聲。玉簪急忙出去端飯。片刻便與個小丫頭提了食盒過來,動作麻利地擺了起來。

  謝醉橋聞到飯菜香,這才覺著饑腸轆轆,風捲殘雲般等有了飽意,道:「出來時我叫你收拾了傷藥過來,可帶了?」

  「帶了。」

  「嗯,給我單獨包出來。」謝醉橋放下碗,說道。

  「行,」玉簪應得爽利。

  「對了,我記著靜竹那裡有護凍的玉福膏,你去要一盒過來,放一起包起來。」

  玉簪略微一怔,試探著問道:「不曉得送去給誰用的?」

  謝醉橋不語,只是望著她微微笑了下。玉簪立刻笑應道:「是,這就去管姑娘要。」

  待屋子裡人都走空,謝醉橋坐燈下把那信拿出來又迅速看了遍,燭火投照在他臉上,映出幾分凝重。

  這信就像他之前對幾個妹妹說的那樣,確實是靖勇侯府裴泰之寫來的。只不過信中除了末了問候幾個妹妹,前面還提了兩樁事。

  第一件,是叫他留意下江南諸地有無擅長機關製作的匠技。這樁事,其實早之前他就曉得的。裴泰之之所以要找匠技,無他,只是想用於軍器改進。

  謝醉橋出身將門,對軍器自然不陌生。裴泰之在成侍衛統領前,也曾任過軍器監的軍職。兩人從前無事之時,曾一道研究過一佚名巧匠所著的《武備志》中提到的諸多武器,其中不乏機關暗設,火炮火器。只是此書殘缺不全,且涉及機關暗設的敍述又語焉不詳,裴泰之這才一直在尋精於此道的匠人。知道謝醉橋到南方,曉得此地人傑地靈,這才托他暗中留意。謝醉橋立時就想到了前次在妹妹房中見到的那沙鐘。能設造出這等器具的人,想必能夠被大用。這才過去又問了幾句。

  至於這第二件事……裴泰之沒明說,只是略微提了下。說正德皇帝即位三十載,有明年登泰山封禪之意,順道駕幸江南。若成行,他便會隨皇帝南下,順道將裴文瑩接回京。

  謝醉橋與裴泰之自小一起長大,關係親近,他對這個比自己大了兩歲的表兄也是十分敬服。靖勇侯府王老太君生三子,老侯爺早幾年過去,大房襲了爵位。裴泰之雖不過是三房之子,只自小就受正德皇帝青眼,被召入宮中受教養,諸多待遇竟與皇子相差無幾,連帶著侯府的三房也極顯赫。裴泰之的父親裴世正官至一品大司寇,母親安氏被封誥命,三房風頭甚至隱隱蓋過大房。

  只不知為何,侯府掌家人王老太君對這給裴家帶來榮華的孫子卻有些疏遠,對安氏更是冷淡。謝醉橋記得小時,印象中自己這表兄意氣風發,甚至還帶了天成的跋扈,站哪裡都如光芒四射的太陽。只是漸漸大了之後,尤其是這兩年,性子卻轉得有些沉默冷肅起來,不大回侯府,更不提娶親的事,前一場婚事聽說也是因為皇帝保媒才做成的。

  謝醉橋記得有次自己與他縱馬京師大道之時,隨口玩笑說了句世人皆眼紅他少年得志。不想他卻猝然變色,回望正北那皇城的朱瓦高牆,淡淡道:「我倒想就此投身北塞邊營,永世不返。便是長聽胡角羌笛,也比這裡要好。」

  當時還以為他不過隨口說說,不想沒幾個月,就聽說他請辭侍衛一職,自願投身北地軍營。到了最後,卻被自己的姨父裴世正給壓制了下來。正巧原來的侍衛統領位置空缺了下來,皇帝反而命他遞補了上去,於是成了本朝開朝以來最年輕的禁衛軍統領。

  「公子,傷藥和玉福膏都包好了。」

  謝醉橋聽到身後玉簪過來的聲音,把手中的信折了起來,回頭看去,見她手上托了個用絨布包裹好的匣子。

  謝醉橋接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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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4 11:49 P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二十一章

  白鹿齋。

  孟城的郎中隔了一日,這日晌午便坐車趕了過來,從頭到腳把江夔複檢了一遍,道情形還好,又將額角傷處換了藥。明瑜道過謝,包了診金命人送出去。

  江夔雖救治得及時,只畢竟上了年紀,昨日早間是因了謝醉橋在此,又贏了賭局,這才情緒亢奮。待他離去後到現在,除了醒著時與明瑜說幾句話,大多時候便都是吃了藥在睡。至午後,明瑜服侍好外祖躺了下去,因了一雙腳在靴裡又漲又癢,正往自己屋裡去,到了房門前,見周媽媽喜孜孜過來道:「姑娘,將軍府的公子來了,說是給老太爺送藥的。如今人正在前堂。」

  明瑜這才記起昨日一早他說送藥的事。沒想到不但真送了藥,竟還是自己又親自過來一趟,心中也是有些驚訝。外祖剛睡去,柳勝河不在,自己年歲雖小了些,只在這白鹿齋了也就算是主人了。他是貴客,且又專程送藥而來的,若避而不見,總歸是說不過去。想了下,便帶了周媽媽與春鳶一道,到了前堂。

  謝醉橋本也沒打算自己親自過來,今早交代給高峻,臨了打開匣子看了眼,見到那瓶玉福膏,眼前忽然似又跳出了前日雪地裡的那個火紅嬌小身影,躊躇間,想起裴泰之信中提到的那樁事,終還是改了主意,自己重又策馬而來,費了大半日才到。等在前堂的功夫,忽聽見裡間有輕微的腳步落地聲傳來,心中竟莫名一緊,轉頭果然見那架屏楹後,周媽媽和幾個丫頭簇擁著中間的女孩走了出來。

  謝醉橋抬眼看去,見她今日打扮和昨天又有些不同。肩上披個粉紅小斗篷,映得一張小臉潔白如玉。按了大昭風俗,未出嫁的女孩們慣常佩戴項圈或金銀鎖,表吉祥如意。他前兩日並未見她佩,今日胸前卻懸了枚鏨花鏤空玉鎖,鎖下又掛兩個雕得極其精巧的黃玉小瓜,瓜上左右各攀一隻同是玉雕的蜻蜓和蝴蝶,須翅栩栩,再配上她梳的烏黑齊眉劉海,劉海下一雙明澈的眼,活脫脫一個天真不知愁的小女娃。

  謝醉橋這一瞬間心中竟滑過了一絲連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惘。忽然又覺著自己因那巧匠一事,竟特意用大半日的功夫冒著刺骨寒風縱馬來此向這小女娃打聽,有些過於費周折了。其實大可不必,派個人到榮蔭堂問聲便是。

  明瑜到了前堂站定,喚了聲「謝公子」,又按規矩見了禮,高峻便呈上那匣子。周媽媽急忙接了過來,明瑜複又謝了,這才歉然道:「多勞公子送來,本該由我外祖親自表謝。只他老人家剛睡下不久,還望公子勿怪。」

  謝醉橋早已攏了心神,心道既已經來了,那問下這小女娃便是。一笑,看向明瑜道:「阮小姐不必客氣。我今日過來,除了給老太爺送傷藥,還另有一事相問。前些天無意在我妹子那裡見到座有機關設置的沙鐘,曉得是從貴府裡出來的東西。這才冒昧打聽下,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明瑜萬沒想到他會問這個,略微一怔。謝醉橋看出她意外,又補道:「並無他意。只是想著能造出此物之人,必定精於機關設造,若能尋訪得到,還想請教些疑難之事。」

  明瑜心中雖還疑惑,只也不好多問,便笑道:「這沙鐘來自我身邊一個丫頭。只她也是旁人所贈。公子想尋那造鐘之人,也不難。若不急,待我回去後問那丫頭便是。」

  謝醉橋道:「確實不急。阮小姐若得便利了,再打聽下就是。」

  明瑜含笑頷首。謝醉橋知道應當告辭了,便道:「如此則有勞了,我靜候佳音。就這告辭了。」

  明瑜忙叫走好,又讓陪在堂中的余大相送。見謝醉橋轉身朝門廊方向走了幾步,忽然背影遲疑了下,已是回頭道:「方才忘了提醒。老太爺的傷藥用法已記在紙上,就在匣子中。匣中另一瓶玉福膏,是我妹子曉得我要過來,特意叫我轉給你的。說冬日手腳若有凍傷疼癢了,取藥擦抹揉壓,效果極好。」

  明瑜急忙又道謝。謝醉橋看她一眼,微微一笑,這才轉身真離去了,被余大送出白鹿堂。

  高峻見自家公子冒了大半日的寒風,親自快馬從江州到孟城,過來卻只是為這麼點小事,和個站著還不及自己腰高的小女娃說了幾句話而已,心中不解。他本是謝父身邊的人,自小看他長大,關係極親,心中便也拿他當兒子般看待,忍不住便埋怨道:「不過些許小事,公子何須又親自跑一趟。早叫人送來便是。」

  謝醉橋隨口道:「在江州也是無事,就當跑馬鬆散筋骨。」

  高峻笑了起來:「公子這話說的。下回要鬆散筋骨,何須這樣來回奔波,我陪你練刀槍便是。正好叫我瞧瞧你如今身手可有進益了。」

  謝醉橋亦是哈哈大笑起來:「極好。許久未和你切磋,我正想請教一二。」

  高峻見聽他笑聲爽朗,一騎在前,身後黑色大氅縱舞風中,背影儼然已是個大人樣了,心中也是略有感概。當年的小公子,如今一錯眼間,便已經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兒,十四歲時便以一手射騎名揚京都。若非正逢主母病去,如今這樣的年歲,也差不多好敘親了。只這一耽誤,就要三年後,那時尚不知京中還有哪家勘能配比的閨秀待字閣中?且少了親母的張羅,終歸是諸多不便,心中不禁暗歎了口氣。

  ***

  柳勝河回榮蔭堂稟了江氏,照明瑜起先吩咐過的,只說輕傷,只江氏也嚇了一跳,立刻便想自己過來探望老父。被柳勝河勸住,說姑娘說了,自己留在那裡盡孝,叫母親在家安心養胎才好。江氏因了身子也確實日益沉重,路上也顛簸,這才作罷。只急忙叫人收拾了燕窩人參等物,又讓柳勝河請了個跌打郎中一道再過去,就住那裡看護著。柳勝河一一應了,隔日便又過去孟城。

  玉福膏果然管用,明瑜拿了,晚間抹在腳上,熱熱地極是舒適,沒兩日那疼癢便也好了許多。如此在白鹿齋一連住了八九日,江夔的骨傷自然還未好全,只頭上傷處卻已是癒合,精神也好了許多。到了臘月中,離年底只剩半月不到,這日白鹿齋裡新來了人,卻是阮洪天已經回來,聽聞老丈人跌傷,女兒在那裡陪著,第一件事便是過來探望。見老丈人除了還不能行走,言笑自如,甚至還不忘教訓自己捉女兒去管家,也就放了心,便說接他去榮蔭堂過年,無奈又被江夔一口拒了。住了一夜,第二日留下周媽媽在此繼續伺候老太爺,明瑜辭別了外祖,這才隨了阮洪天一道回江州。

  雖只數月不見父親,明瑜卻如數年一般,極其歡喜。坐在馬車之中,數次掀開窗帷望向身畔父親騎馬的高大背影。阮洪天似有感應,回頭看了過來,父女相視而笑。明瑜心中一片溫暖,只漸漸卻又起了幾分愁煩。

  外祖一事,彷彿一個警鐘,叫明瑜在白鹿齋的這些夜裡都在不停思量著一件事。那就是明年的聖駕來臨。或許前世所有的惡果,直接的起源都來自於她十一歲這一年的這場江南盛事吧。榮蔭堂富豪之名傳至京畿、起嫌隙於三皇子、還有,也是這一次,她第一次遇到了那個叫做裴泰之的人。他把她從驚馬的踩踏之下扯了出來,卻未曾想就在那一刻開始,她也一步步開始將自己推入了深淵之中……

  明瑜最後看了一眼父親的青灰色背影,閉上窗帷,長籲了一口氣。

  關於裴泰之,這一世,她發誓必要敬而遠之如鬼神,這並不難。但是關於榮蔭堂,還有意園的那場接駕,該從哪裡開始下手,才能讓阮家再也不要重蹈覆轍?

  這真的是個問題,明瑜需要好好想想,趁著現在還有時間留給她。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二十二章

  明瑜重生後的第一個年在一片祥和中到來了。

  大年三十,各種事情都已經備好,給宗族各家的年禮也早早發了下去。榮蔭堂從大門起直到內院,換了對聯掛牌,新油桃符,到處張燈結綵。宗祠也早裡外打掃一番,收拾供器,請了神主。到了晚間,宗祠裡香燭輝燦,青煙繚繞。榮蔭堂阮家連宗族在內統共幾十口人齊齊聚了過來。

  按輩分排列,阮老太太居中,東邊以叔公阮忠錦居首,往下是當家人阮洪天,再阮洪海等諸多堂兄弟,最後是與明瑜同輩的阮安俊等子弟。西邊以李氏江氏為首,率了一干女眷依次序排列。待時辰到了,隨老太太拈香下拜,祭了祖先。闔府小輩又給阮老太太行禮,散了壓歲錢荷包,在大堂擺上年宴,到處歡聲笑語一片,守歲燃放爆竹之聲,經夜不息。

  過了這個年,明瑜十一歲。

  正月年初數日,榮蔭堂裡親友仍是絡繹不絕,廳上院內戲酒不斷。明瑜一直忙著幫江氏往來應酬,直到元宵後,這個年才算是過完了。明瑜剛歇了口氣,這日又收到謝銘柔的一封花筏請帖,說菱舟詩社久未聚會,正好趁了新年,她做東,起個「水仙」會,這日請各家小姐們都過去聚一聚,邀明瑜兩姐妹定要過去。

  這菱舟詩社是江州城裡大戶人家的小姐們私下建了起來的,也算是個閨中樂子。從前一年中約定起桃花、芙蕖、金菊、臘梅四會,若逢了哪家小姐芳誕,又有興致,也會臨時起一場。明瑜從前是這詩社中的拔尖人物,如今物是人非,去年的後兩場金菊和臘梅之會,都藉故未去,謝銘柔已經埋怨不已,這一回她親自做東,明瑜不好再推拒。到了日子,到江氏處稟告了下,便攜了明珮一道出門。

  年前謝夫人那裡就回了江氏從前的問訊,說丁嬤嬤正認得個早年從宮中退役的教習嬤嬤,熟知宮中規矩禮儀。本朝規制三年選秀一次,這嬤嬤如今就在金京以教習為業。阮家行商,並無參選資格,只月錢若出得高,想來那嬤嬤也會過來的,問江氏的意思。江氏自然中意,忙叫請過來。已經說好等教完如今的那家小姐,明年就過來。明珮見識過丁嬤嬤的風範,曉得很快就要有與她差不多的人過來敲打自己,心中發毛。這些時日在家中又閑悶得發慌,好容易得了個出門的機會,自然歡喜,打扮一番,高高興興跟著明瑜去了。

  明瑜到了南門謝家,見過謝夫人,被引到後院暖閣,見裡面已是聚了十來個小姐,加上裴文瑩和謝靜竹,熱鬧非凡。因了名為「水仙」會,屋子四角果然養著水仙,正放蕊吐香,滿室皆是隨身懸垂的金鈴玉佩隨了女孩們動作而發出的微微搖曳之聲。

  謝銘柔見明瑜過來,笑著迎了進去。待她與眾多相識的小姐們見了禮,便拉到一邊敘了幾句話,又埋怨道:「阮姐姐怎的如今都不大熱心我們這詩社了?閨中本就無趣,好容易有個消遣的事。年前那場臘梅會,你偏又沒來,不止我,便是靜竹文瑩也好生失望。」

  明瑜忙告罪,謝銘柔笑道:「算了,曉得你如今幫姨母管事,饒過你前回。今日過來就好,必定要你好生多做幾首才肯放你走。」

  明瑜笑了下,待她被別的小姐拖走說話,想起年前那玉福膏的事,便朝謝靜竹謝道:「靜竹妹妹,年前多謝你的玉福膏,極是好用。」

  「玉福膏?」

  謝靜竹仿似想不起來,邊上裴文瑩哦了一聲,對謝靜竹道:「玉簪過來拿,說表哥吩咐的。你那會正好不在房裡,我便叫你丫頭取了給她。」停了下,又道,「這玉福膏的方子還是宮中遞出來的,外面沒有。我還以為表哥自個用,原來是拿去給了姐姐?」

  明瑜眼前浮現出那日謝醉橋臨走卻又停住腳步,回頭特意對自己提這玉福膏時的神情,略微一怔,忽然見兩個女孩都還抬眼望著自己,忙笑道:「謝公子去孟城探望我外祖,隔日又送了傷藥和玉福膏過去。我外祖道好用。我方才想了起來,這才特意道了聲謝。」

  她二人這才恍然,齊齊哦了一聲。裴文瑩又笑道:「那藥膏確實好用。阮姐姐若要用的話,我這裡也有。」

  明瑜忙推辭了去。

  謝醉橋是注意到自己腳凍傷了,這才把玉福膏與外祖的傷藥一道捎了過來的吧,只是為何卻又假託謝靜竹的名義?

  「阮姐姐,我前幾日裡聽堂姐說你家儀門口的那八座祥獅,竟是老祖宗那會兒用銀子打出來的?我記著前次去你家進大門裡時看見過,灰撲撲地長了綠苔,我還道是尋常石頭獅子呢。竟真用銀子打的嗎?」

  明瑜忽又聽到謝靜竹這樣問自己,心咯噔跳了一下,見裴文瑩也正望了過來,兩人都是一臉好奇地樣子,便笑道:「哪裡有什麼銀獅,都不過是捕風捉影,以訛傳訛而已,只是幾塊石頭。若真是銀子,哪裡還會就放那裡風吹雨打?銘柔想來也不曉得從哪個說書人那裡聽來的,就當成新鮮事說了哄你們玩。」

  明瑜話說完,見邊上的明珮一臉不解,欲言又止的樣子,輕輕踢了下她腳,又丟去個噤聲的眼色。明珮只得忍了下來,好不辛苦的樣子。

  「我就說呢。京中便是再富貴的人家,也沒聽說過哪家會用銀子打獅子鎮宅門的,這訛傳倒真是有趣。」

  謝靜竹不疑有他,笑道。

  明瑜點頭稱是,只心情卻一下黯淡了下來。

  榮蔭堂大門內儀門外的這八座獅子,並非如她方才解釋的那般是石頭,而是千真萬確的銀坨。明瑜只曉得那還是曾祖之時,據說阮家諸多不順,便按了個風水先生的指點打了出來鎮宅定風水。也不知是真的還是巧合,自那後便果然順當起來,這才一直擺著未動過。雖阮家當時並未聲張,只世上沒不透風的牆,漸漸還是被傳了出去。直到如今,才不大有人提起這掌故,一些後生便是聽說了,也只當是在誇大其詞而已。

  明瑜記得清楚,數年之後,正德皇帝最後一次駕幸意園的時候,想是聽人提了此事,特意向父親求證。父親不敢隱瞞,如實上告,說是阮家祖上傳世的定風水銀塊。正德聽說後,次日過榮蔭堂大門裡時,還特意用手拍了下座獅的頭,表情莫測。

  再後來,新皇即位之後,就在榮蔭堂被抄的前一年,一道聖旨下來,說邊地戰事吃緊,缺少軍餉,叫將這八個銀坨溶成銀錠,充作軍銀,如此才是阮家祖上的圓滿功德。父親當時接旨後,雖萬般不願,卻也不敢違抗,當時的江南總督立馬將銀獅拖去熔煉,得銀錠整整四十萬兩。過後賜了個披紅掛彩的「忠君體國」的匾額掛在意園門口。人人都說連皇家都借榮蔭堂的祖銀,族人還紛紛以此為榮。

  明瑜袖中的手不自覺地緊緊捏了起來,指甲深深掐入手掌之中,卻絲毫覺不到痛,心中只一陣陣地發堵,連邊上人在說什麼都不大注意了,直到自己肩膀被人一拍,這才回過了神,見謝銘柔濃眉下一雙大眼正看著自己,在笑道:「阮姐姐想什麼呢,瞧著心不在焉的。今日既是詩會,又以水仙為名,照了規矩就都要以水仙聯句。你再發呆,對不出來,就罰你吃酒!」說著咳嗽一聲,又道:「今日我是主家,就由我開頭,大家依次對下去。取上平聲十四寒。第一句便是淩波起玉盤。」

  「金盞滿庭寒。」

  她邊上明珮立刻接道。

  再下去眾女孩紛紛接了,唯恐對不上來或對得不好被笑,輪到明瑜,隨口接了一句,並無出彩之處。對到兩輪之時,通判府的蘇晴南接錯了韻,被眾女孩拉著紛紛灌酒,笑聲一片。對完了句,又用水仙命題作詩。作好匿名了拿去叫謝家西席評判。到最後結果,裴文瑩第一,都監府的冷幼筠第二,明瑜才第三。

  從前逢了這般的詩會,明瑜從來都力壓群芳奪魁,今日竟被壓了下去。冷幼筠頗有些自得,謝銘柔驚訝,眾人都看向了她。明瑜倒是神色自若,不過笑了下而已。

  眾小姐又玩笑片刻,終於散了去。

  「阿姐,我們家的那幾個獅子,明明是銀坨,你方才為何硬要說是石頭?」

  回去路上,明珮想起方才明瑜不但阻攔自己,竟還睜眼說白話,把個明明可以在京中小姐面前誇耀的機會都給錯過了,心中極是不解,忍了幾次,終於還是問了出來。

  明瑜看她一眼,微微歎了口氣。

  如果不是自己經歷過那一場可怕的夢魘,她又怎會知道,這原本寄望著能讓阮家福澤綿延後代的八塊祖宗銀坨,到了最後會換來一面滿是諷刺意味的「忠君體國」牌匾?然後就在這面高高懸掛的牌匾之下,阮家百年大廈一朝轟然坍塌。

  她十一歲這年的四月,正德皇帝第一次到榮蔭堂,入住意園。父親深以為榮,耗費鉅資接駕,富豪之名,遠達京畿。

  父親天生豪爽,仗義疏財,所以交遊滿天下,卻也自小就習慣了巨奢,又被身邊的人眾星捧月了幾十年,連正德皇帝也對他屢屢嘉獎。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父親才從未對皇家有過任何戒備,甚至天真地像個孩子。當他明白過來的時候,卻已經晚了。

  前世的父親,只是缺少一個人,能夠提醒他皇家莫測,翻臉無情。現在她要當那個提醒父親的人。她要讓他意識到懷璧其罪,象齒焚身。

  她或許可以阻攔祖母的壽筵,讓母親不為父親納妾,甚至還救了外祖。但她明白,榮蔭堂是一艘巨船,她最多只是個夜間的瞭望人。僅憑她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改變這巨船的航向。唯有讓父親這個掌舵的船長與自己站在一起,這艘巨船才能避免撞礁的厄運。

  明瑜回了漪綠樓,插了門閂,命人不許打擾自己,從格屜裡取出繪了一半的圖頁,繼續用工筆細描起來。

  這事情從年前就開始做了。只是一直很忙,所以進度遲緩。今天謝靜竹的一番話,彷彿在她心中傾倒了盞燃著的油燈,那一瞬間,竟叫她有撕心裂肺般的焦躁,當時就恨不得撇下眾人立刻回來繼續這事情。

  她一筆筆地繪著,全神貫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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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5 12:02 A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二十三章

  漪綠樓中,軒窗寂寂,錦帳低垂。夜已深,銀燭高照,明瑜仍在燈下伏案未歇。

  同一時刻,江氏房裡,阮洪天剛從外歸來,見江氏扶著腰身要從榻上起來,急忙緊走幾步過去,按住了她,叫靠著便是。

  「躺了大半日,正好起來鬆泛下,」江氏朝丈夫一笑,起來趿了軟鞋,站到他面前替他更衣。

  「聽說你今日也去了南門府上?恰阿瑜也過去了,只早早便回來了。」

  江氏解開領扣,脫去丈夫外面罩著的毛氅,遞給邊上的谷香,隨口道,抬頭見他眉宇間隱隱似有興奮之意,便又笑問了一句:「天上掉了金元寶不成?這般高興做什麼?」

  阮洪天回頭看了眼谷香,叫下去便是。谷香忙帶了小丫頭退下去關了門。阮洪天這才突然一把抱起江氏,哈哈笑著往床榻上去,將她輕輕放了上去,低頭在她額上重重親了下,這才笑道:「夫人,天上掉元寶有什麼可高興的?今日曉得了一事,這才叫真的喜事。」說完便湊到江氏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江氏猛地睜大了眼睛,失聲道:「什麼?皇上駕遊江南,要入住我家的意園?」

  「皇上登基至今整三十載,出了正月便要攜諸多皇子一道赴泰山封禪。江南總督榮貢上折,說風調雨順民生安樂,伏請皇上駕遊江南,以昭皇恩。謝大人說昨日剛得總督府的公文,道皇上的江南之行已是定了下來,咱們這江州乃是重中之重。今日請我過去,商議的便是皇上過來時的駐蹕之事。道想來想去,就只咱家的意園最是適合。」

  阮洪天說道,話音裡帶了絲掩飾不住的驕傲之意。

  江氏乍聞這消息,心竟是噗通跳了好幾下,一下懸了起來,也分不清是喜還是憂,看著丈夫猶疑道:「這固然是好事。只凡事與皇家扯上關係,便事干重大。我怕萬一咱家侍待不好……」

  阮洪天伸手攬住妻子的肩,笑著安慰道:「瞧你說的。咱家若真能成皇上的駐蹕之地,那便是天大的榮耀,祖宗臉上也有光,自當竭盡全力,叫人挑不出錯處。況且謝大人說了,他還只是剛上報了過去,成與不成,尚需大禮部點頭,所以這事還未必呢。」

  江氏見丈夫說話時目光閃閃,容光煥發,顯見是信心滿滿的樣子,起先那不安也漸漸消了去,把頭靠他肩上,嗯了一聲道:「我方才不知怎的,心就亂跳。此刻聽你一說,這才定了些。若真能成,倒也確是件光宗耀祖的事。」

  她如今已是七個月的身子,阮洪天低頭,見她因了養胎的緣故,肌膚愈發豐澤,小腹高高隆起,忍不住笑道:「咱家若真能成駐蹕之地,恰那時你腹中這孩子也應當剛生出不久,他一落地,皇上便來我們家,這孩子還真是個有福氣的呢。」

  江氏聽丈夫提自己腹中胎兒,微歎道:「只盼這孩子是個男丁才好,若是女孩,莫說娘那裡,第一我自己這裡就……」

  「叫我瞧瞧你肚子。」

  阮洪天心情大約極好,忽然來了興致,打斷她話便要解開妻子衣襟,慌得江氏忙拍他手,嗔道:「醜死了,不許看。」卻終是敵不過丈夫的軟磨硬泡,只得含羞半推半拒,勉強被解開衣襟。見丈夫眼睛盯著自己滾圓的肚子不放,又往上落在脹大的胸乳之上,自覺醜得見不了人,急忙要掩上衣襟,卻被他攬住,附過來在耳邊輕聲笑道:「你這樣子我更喜歡看,竟覺比從前還要……」

  江氏臉漲得通紅,心中卻一下漾滿甜蜜,略微動了下,便也不再推拒。

  ***

  房門外又響起春鳶輕微叩門聲,想是見自己房中燈火未熄,不放心又過來催促。

  明瑜終於描完最後一筆,再看一眼,擱下筆長長伸個懶腰,起身去開了閂著的門。

  「姑娘再忙,也不好這般熬,又閂了門不叫人進來,熬壞了身子可怎生是好……」

  春鳶見她果然還未上榻,嘴裡埋怨著,急忙過去鋪展開衾被。

  明瑜依言上了榻躺下,見她轉身要去收拾桌上的東西,笑道:「那些放著便是,不用擺了。」

  春鳶瞄了一眼,見是一頁頁如書冊般大小的散紙,粗看一眼,上面細細描了些樓臺人物,只穿衣打扮卻甚是怪異,瞧著不像是自己見慣的樣子。只曉得自家姑娘自年前起得空便畫這些,到底是什麼,卻也沒細看過。此時又聽她這般吩咐,哦了一聲,便依言不動,正要吹燈,忽又聽明瑜道:「明日我要去青瓦巷,你早些叫我起來。」

  青瓦巷在城西,一條街以書肆畫鋪墨坊而出名。春鳶曉得她從前時常會過去那裡的書肆中淘些孤本舊書什麼的,只許久未去了,還道忽然又來了興致,便應了聲,這才滅燈退了出去。

  第二日明瑜稟了聲江氏。江氏也見慣不怪了,只命人備車,叫路上多跟兩個人,又吩咐春鳶小心看護,明瑜這才出了門。待到了那青瓦巷,車子停在一家明瑜從前常去的王記書肆前,便下了車,叫家人在門口守著,自己與春鳶進去。

  王掌櫃認得明瑜,見是榮蔭堂的大小姐過來了,雖還只是個女娃,卻也急忙迎了上來,殷勤招呼:「大姑娘許久未見了。鋪子裡正有好些新書,姑娘去瞧瞧?」

  明瑜笑道:「王掌櫃客氣了。今日過來不是買書,只是想托掌櫃的給我印一冊畫冊。」

  王掌櫃一怔,道:「不知道姑娘要印多少冊?」

  「一冊。」

  「一冊?」王掌櫃看著明瑜,神情驚訝,又躊躇道:「印坊我熟識,印畫冊也不難。只是每印書畫,須經臨摹、上板、刻板、打空修版,那模板才好,印刷之時,又要固版調色刷色,一頁頁如此,這才最後成冊,極是繁瑣,若單印一冊……」

  「王掌櫃,我偶見一畫稿,極是喜愛,便想刻印成書冊賞玩,不計工本,需費多少銀錢,你報來便是,越快越好。」

  王掌櫃起初聽說只要印一冊書,下意識地便當她玩笑。此時見她說得極是認真,一下便醒了過來,暗道只要這榮蔭堂的大小姐願意出錢,自然沒問題,忙面上堆出了笑,道:「還請將那畫稿給我過目下,估下價錢。」

  明瑜遞過去自己繪的一疊畫稿,王掌櫃掃一眼,便又是一怔,見畫稿上工筆細膩,人物栩栩,只看那臉模衣著卻非中土人士,看著倒像西域之民,且每頁畫稿下又有幾行扭來拐去的奇怪文字,再翻幾頁,都是如此。

  明瑜看出他神色,笑道:「正是些有關西域之地風土人情的畫稿,我覺著稀奇,這才特意想要印刻成書的。掌櫃的報個價目便是。」

  王掌櫃回過了神,數了下畫稿頁數,粗粗估計了個數,自己都覺著有些咋舌。

  明瑜從春鳶手上接過個荷包,倒出兩個十兩的銀錁子,道:「這是定金。若是能快些印好,我再另加錢。」

  王掌櫃接過了銀子,心中也是歡喜,忙一口應了下來。暗道莫說是刻印西域畫稿,只要錢給得夠,便是天書也成。當下說定了日子,這才親自將明瑜送了出來。

  春鳶見明瑜這般行事,心中也是訝異。登車回去的路上,見她神思有些恍惚,彷彿在想什麼,終是忍不住問道:「姑娘若真要刻印成書,跟老爺說聲便是,何須自己跑一趟?且既要印了,多印些便是,怎又只弄一冊?」

  明瑜看她一眼,慢慢道:「往後你便會曉得了。今日之事,回去了須得幫我守著口些,莫叫人曉得了。」

  春鳶搖了搖頭,雖仍滿頭霧水,卻也應了下來。

  ***

  謝醉橋今日被個牙人帶著看了處園子,說原本是個商人的閒居之所,一年裡也難得來兩回。如今周轉不靈,這才想要賤價出讓。那園子地處城西郊外,門前小橋流水。園子不大,因了長久無人打理,也有些衰敗,只園中軒堂井然,住家為二層閣樓,四周有廡,高爽玲瓏,且園子南角有片茂竹,竹旁臨水築亭,竹影瀟疏,若收拾一番,倒也不失是個清幽之所。

  謝醉橋本來並無置園的打算。他為人恣意隨性,但凡稍微過得去的地方,賃了住也無妨。看了這地方,見隱隱有翛然閒適之韻,心中就有些滿意了。出了園門無意回頭,見青石壘砌的月洞門上,那被殘草枯莖半遮的園名乃是「瑜園」二字,心中忽然一動,立時便道:「我買了。」

  江州人大多喜鬧,稍微有點閒錢的人,削尖了腦袋就往城中擠去,這園子地處偏僻,賣了幾次也未脫手。那牙人本也沒抱多大指望,沒想到這少年人一眼看了便開口說要,喜出望外。見他服色雖素,衣料卻是貴重的緙絲錦,連手上握的馬鞭也絞纏烏金絲,袍帶冠玉,英姿勃勃,身邊跟著的那隨從更是相貌威嚴,也不敢胡亂開價,報了個實數,謝醉橋應了下來,隨牙人一道去他鋪子裡寫了文書,見附近是青瓦街,想起裴文瑩前日嚷著缺了幾種作畫的顏料,便叫高峻帶他回去取銀,自己過去尋了家鋪子,買了顏料和畫筆,剛從裡出來,抬眼便見對面一家書肆裡出來兩個女孩。大些的那個是年前見過的阮家丫頭,小的便是明瑜了。

  謝醉橋自年前從謝銘柔那裡被轉告了沙鐘作匠的來歷後,就一直未再見過這阮家大小姐。前日聽說堂妹又在家起了個水仙會,邀了眾家小姐們過府,想來她也是到了的,只也不過如此而已。未想此刻卻會突然在此遇到,一怔之間,只瞥見她半張俏麗的側臉,長睫低垂,目光有些飄忽,眉間又仿似帶了絲與這年紀不符的凝重之色,全不似那日他過去送藥時見到的天真爛漫樣子。還沒閃過神,她已是被扶著登上了車,幕簾低垂,遮得嚴嚴實實,馬車緩緩駛動,很快便粼粼而去,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謝醉橋抬頭望去,見她方才出來的是間書肆,略一猶豫,便邁步跨了進去。

  王掌櫃剛送走個小財神,又見來了個一望便知是有來頭的少年人,忙再迎了過去。

  「方才那位小姐可是來買書?她買什麼,我也買一樣的。」

  謝醉橋張嘴,話就冒了出來。

  王掌櫃笑道:「方才那是榮蔭堂的大姑娘。若說從前,她過來確是買書,只今日卻是來印書冊的。一疊畫稿,只印一冊,費了好大本錢。也就她那樣的人家,才肯做這般耗錢的事體。」

  謝醉橋有些驚訝,終是按捺不住好奇之意,道:「稿子拿來給我瞧瞧。」見王掌櫃有些躊躇,便從腰間荷包裡摸出塊碎銀,丟了過去。

  王掌櫃不再猶豫,忙從櫃檯後取了方才的畫稿,一股腦兒遞了過去。

  謝醉橋一張張翻看,神色訝異,眉頭漸漸蹙了起來。

  「公子,阮大姑娘說是西域風情畫,故而這上面的人物服色與中土大不相同,連這文字也歪歪曲曲,小的方才看了幾眼,竟是如看天書。」

  王掌櫃眼尖,忙湊過去解釋。

  謝醉橋翻到最後一頁畫稿,定定凝視片刻,忽然抬眼道:「你印兩冊罷。多出的一冊我買。錢另付。另外,不要叫阮大小姐知道此事。」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二十四章

  正月轉眼便出,明瑜這日隨了阮洪天再去孟城白鹿齋探江夔。他已能拄著拐杖走路,精神也安健,住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回江州,順道將堆積了滿腹牢騷的周媽媽也帶了回來。一路聽她嘮叨著老太爺的種種,漸漸有些走神起來。

  那畫冊早兩日便已經拿了過來,薄薄的一冊,裝幀得極好,她給放在了父親書房桌案的顯眼處,便開始了等待。只父親這兩日卻又忙得腳不沾地,幾乎未見他進書房過。

  原來江州一干富室都曉得了再幾個月皇帝駕游江南要在此停留,駐蹕還未定下。自家園子雖不及榮蔭堂意園那般盛名,只也各具其妙,若僥倖能中選,那便是天大的榮耀。故而暗地裡都在奔走,有些長袖善舞的,甚至繞過江州府直接尋到了江南總督處。阮洪天不甘落後,各處打點自是少不了的。

  傍晚時分,馬車終於停在榮蔭堂氣派軒然的大門前。明瑜下了馬車,隨了阮洪天跨進高高的銅檻,行至儀門,寬道兩邊的各四座獅上正被夕陽抹上一層彤輝,反射點點碎金的光,照得人有些刺目。

  「爹。」

  明瑜緊走一步,叫了聲阮洪天。

  阮洪天回頭,朝明瑜笑了下,停住腳步,等女兒上前與自己並排。

  「爹,我前日特意放你書房桌上的那本梵書,你看了沒?女兒偶爾在書坊間看到,覺著極好。特意譯注了出來,爹你也去看下。」

  明瑜道,仰頭看著父親。

  阮洪天一怔,隨即輕輕拍了下自己額頭,笑道:「瞧爹,一忙起來就忘了。本來三月的各地掌櫃報賬要提前到這個月,那些遠的要派人過去通知延後。待空了些,爹再去看……」

  阮洪天話還未說完,迎面就見柳勝河匆匆迎了過來,道:「老爺,謝老爺今日派了人來,曉得老爺出去了,就叫回來過去一趟,道有事要議。」

  阮洪天應了一聲,回頭歉然看了下明瑜,輕拍了下她肩,回身又朝大門外去了。

  明瑜望著父親急匆匆消失的背影,怔怔蹙起了眉。聽身邊春鳶的輕聲催促,這才轉身,低頭慢慢往後堂裡去。

  自己之所以這般行事,也算是煞費苦心了。曾想過若是真開口將榮蔭堂傾覆,如今自己是重獲新生帶著前世記憶回到十年前的實情相告,父親是決計不會相信的,必定以為自己中了魔怔在胡說八道。想來想去,只能委婉點醒父親。這才費心費力將榮蔭堂的一部興衰史假託藩外之邦稗史細細描繪成冊。又怕印刷之時被人看去附會,有譭謗皇家嫌疑,索性用梵文,待拿到畫冊後,自己在旁加了注解,這才放在了父親的桌案之上,盼他能看到尋自己過去問話。不想卻事與願違,父親太過忙碌,一連幾日都未進書房。

  過了今日,父親若還不看那畫冊,明日便是堵,她也要將他堵住……

  「姑娘,冬青姐姐今日過來說,老太太曉得姑娘去看了老太爺,說許久沒老親家消息了,不曉得怎麼樣,叫姑娘回了的話去一趟。」

  明瑜回了漪綠樓,迎頭便聽丹藍這般說道。

  自打江氏有孕後,明瑜本還有些提防老太太又會以她身子不便伺候丈夫為藉口,將那個冬梅塞過來做妾,沒想到卻一直沒動靜。年前父親從外地回來後,她也只打發容媽媽過來,叮囑江氏房中小心而已。年底前柳嫂子核點府中到了年齡需婚配的下人時,將那冬梅也列了上去。老太太也沒說什麼,只親自給指配了個小管事,又送了嫁妝,將她風風光光地嫁了過去。

  有日明瑜陪江氏一道去給老太太問安時,江氏誠心道謝,老太太閉眼不語,半晌才睜開眼睛,只丟出一句「第一重要是子嗣,再是家和萬事興。我一把老骨頭了,從前不管事,如今也不想背後被人嫌。只盼你這回給我生個孫子就好。」明瑜自此對這祖母是死心塌地地孝順,此時聽她發話了,略微收拾了下便往隨禧園方向去,剛下樓,忽然想起件事,眼前一亮,忙改了方嚮往父親的書房方向去,拿了那本畫冊,這才急匆匆過去。

  暖閣裡神獸爐中香煙嫋嫋,老太太正坐著,手上撈了串碧璽佛珠在念經,邊上容媽媽冬青和幾個小丫頭相陪。見明瑜過來了,面上露出絲笑,朝她招手道:「你外祖身子可好些沒?一晃多少年沒碰,都只剩一把老骨頭了。」

  「哪裡的話,我瞧老太太卻是愈發地健如青松了,再過些時日,先抱大胖孫子,再不定皇上過來也住咱家,真當是雙喜臨門呢。」

  容媽媽湊過去打趣。

  老太太聽提到了孫子,面上笑便濃了些。明瑜忙把今日見了外祖的情況略微提了下,最後覷了眼祖母,笑道:「孫女前幾日無意間翻到本書,看了竟極有感觸,祖母若是不累,孫女便講來聽聽?」

  容媽媽忙道:「叫大姑娘看了也感觸的,必定是好詞話了,老婆子我都想聽。」

  明瑜見老太太唔了一聲,彷似也有些興趣,便朝邊上容媽媽幾個人笑道:「要說這詞話,第一個只能講給我祖母聽。媽媽還請帶她們都先下去。」

  容媽媽呵呵笑道:「姑娘要講什麼詞話,旁人竟聽不得?老婆子倒更心癢了。」

  明瑜笑而不答,只是看向老太太。

  老太太抬眼掃了下明瑜,忽然道:「秋月,你與小的們都下去。」

  秋月是容媽媽的名字,一怔,忙應了聲,帶著屋裡的人呼啦啦都出去了。

  「瑜丫頭,跟前沒人了,要說什麼,說吧。」

  老太太朝明瑜點了下頭,又微微闔上了眼皮。

  明瑜壓住有些亂了節拍的心跳,定了下神,從袖中摸出那本畫冊,坐到了老太太身邊靠過去,翻開了第一頁,輕聲道:「祖母,孫女今個兒要說的詞話,是發生在西域的一樁陳年往事兒。」

  「往西萬里之遙,有個藩國。那國中有個大富之家,照了祖宗定下的規矩,樂施好善,與人結緣,幾代下來,家財萬貫,本來日子也就這麼順當過下去了。只到了孫子輩時,卻與那國中的藩王扯上了關係。原來有一回藩王路經此處,那大富之家便傾其所能接待了藩王,一時天下富豪之名,人盡皆知……」

  明瑜說到此,見邊上老太太突然睜開了眼,驚異地盯了自己一眼,目光落在那畫冊上。

  明瑜面色不改,繼續翻了個頁,慢慢道:「咱們這有句古話,說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那裡雖是藩國,卻也是相同的道理。天下之富,又有誰敢富過藩王?偏這大富之家的家主卻忘了這道理,只想著將自己能拿出手的最珍最貴之物奉上,卻不知道自己這一番忠心示好反倒埋下了禍根。

  那藩王雖表面稱讚,只心中卻堵了個疙瘩。自己在王宮中都沒見過的稀罕之物,那人家裡卻有。他這王當得還有什麼意思?回去後,被身邊居心叵測的人一攛掇,再幾年,尋了個藉口,就將那大富之家的家主殺了頭,連屋宇都被掘地三尺地找藏銀。

  可憐這家族,一夕遭了滅門之禍,而緣由竟是當年對這藩王的一番忠心接待。又過去許多年,這家族中當年的一漏網之後人偷偷到了故地憑弔,見當年雕樑畫棟只剩廢墟殘瓦,荒草間狸兔出沒,感慨萬分,這才特意記錄了下來,以作為後人警醒之用。」

  明瑜說完,將那畫冊闔了,迎上老太太的目光。

  老太太定定地盯著明瑜,目光中神色忽明忽暗,忽然啪一聲,手上那念珠掉在了地上,朝明瑜伸手要那畫冊,手微微有些顫抖。明瑜急忙遞了過去,小聲道:「祖母,這掌故雖是那藩國的往事,只孫女讀了,深以為然。天下之理,人心之秤,無一不是相通。這才講給祖母聽的。若是有說錯的,還請祖母責罰。」

  「好孩子……」老太太歎了口氣,喃喃道,「我心裡有些亂,你先下去,容我想想。」

  明瑜心怦怦亂跳,探身撿起那串碧璽放回了老太太身邊,應了一聲,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

  明瑜這夜幾乎整宿未睡,第二日早早起身,有些忐忑地等待著。果然到了巳時,便見丫頭過來傳話,說老爺請姑娘到書房去。

  祖母必定已經把那本畫冊轉給了父親。看祖母的樣子,應該是有所觸動,只是父親,不知道他又如何做想?

  明瑜到了書房門前,深深吸了口氣,推開虛掩的門進去,見父親正坐在桌案之後,眼睛落在面前攤開的一本書冊之上。

  明瑜上前,喚了聲「爹」,便屏住呼吸立在一邊。

  阮洪天沒有應答,眼睛也未抬起,仍是盯著那畫冊,身影如凝滯了般,紋絲不動。

  書房裡靜悄悄一片,南窗的格子裡透進一片陽光,把空氣中舞動的細塵照得清晰可辨。

  過去良久,阮洪天終於抬頭看向了明瑜,眉頭微皺,神情凝重。

  「瑜丫頭,這書冊你從哪裡得來?」

  「爹,書冊是女兒在坊間偶然所得。女兒只是被這畫冊中的記載所觸,一時竟有兔死狐悲之感。這才斗膽轉到爹的面前。」

  阮洪天不語,只是細細地打量著明瑜,目光中帶了些驚詫和疑惑。

  「爹不覺得這畫冊中的前頭所記,與如今我家這情形竟十分相像嗎?」

  明瑜一咬牙,終是脫口問道。

  阮洪天目光一閃,忽然道:「阿瑜,你實話說,這畫冊是不是你弄出來的?」

  明瑜還未應答,便聽父親又道:「這畫冊聞著還有油墨新香,畫中人物工筆轉合與你一貫筆法極是相像。爹雖然是生意人,只自己女兒的落筆還是認得出來的。且皇上正要來的時候,你卻突然說搜到這樣一冊梵書,世上哪裡來的這般巧事?你是想借這畫冊來提醒爹,此番若是接駕,非但不是我榮蔭堂的福,反倒是禍根嗎?」說到後來,語氣已是有些轉重。

  明瑜一驚,轉念間已是跪了下去,道:「女兒不敢隱瞞。這畫冊確是女兒一筆筆繪出的。只這冊中所言之事,卻絕非心血來潮而戲弄爹的。祖母從前便對我言過,日中則移,月滿則虧。女兒從前也看過不少野史稗記。自古以來,帝王之心最是難測,今日臣子明日鬼,富可敵國者不為帝王所容,比比皆是,更何況是我家這樣毫無根基可依仗的商人?一榮一辱,都在帝王的轉念之間。

  江南多富豪,我家若僅是其中之一,日後小心經營,或許才可無礙。我曉得爹一心懷了忠君之念,若此番我家被選中,必定會傾力接駕。只若因了這接駕,叫我家的富豪之名直達天聽,日後讓人時時惦記,爹,你不覺得這便是禍端的起源嗎?恕女兒不孝,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圖冊中這藩國大富之家的結局,未必就不可能發生在我榮蔭堂的身上。」

  阮洪天霍然而立,手猛地抬起,似要重重拍在桌案之上,卻又忽然停在了半空,整個人僵立不動,只是臉色極其難看。

  明瑜胸中一酸,眼中熱淚已是滾了出來,哽咽道:「爹,女兒再說一句,說了這話,你若覺著我在胡言亂語,便是打死我,我也不怪你。實在是女兒有日做了一夢,竟夢到去了十年之後的榮蔭堂,玉堂金馬俱無,往昔繁華不再,滿目只剩廢墟殘瓦,荒敗一片,醒來那一刻,女兒竟分不清是莊生夢蝶,還是蝶夢莊生,心中悽惶萬分。爹在女兒心中,是天下最英偉的男子。爹掌管了幾百口人的榮蔭堂,成百上千的阮家商鋪。未雨綢繆,防患未然,這道理爹應該比女兒更明白。成皇家駐蹕固然是榮耀,只我家在江南早負盛名,爹如今哪裡還需要與人爭搶這事來為榮蔭堂裝點門面?」

  阮洪天定定望著明瑜,神色怪異,忽然大步到她面前蹲下,將她抱了起來坐自己膝上,如明瑜還幼時般伸手去擦她面上淚痕,歎道:「阿瑜真的大了。爹萬沒想到,你才這般年紀,竟想得如此深遠。你說的也有道理。爹從前確實沒想這麼多。只我家的意園已被報上,若是得中,斷不能推脫了去的。」

  明瑜有些驚喜,破涕為笑,猛地抬頭道:「爹,江州幾十座園林中,雖我家的意園最有名,只旁人家的也未必就做不了駐蹕之所。如今爹不用去爭,若被別家搶去,那最好不過。只萬一這事若還落在我家身上,女兒只擔心望山樓太過招搖,爹,裡面那些東西,只怕皇家也沒有,咱家卻大喇喇擺在那裡,落入有心之人的眼中,日後若說我家有心與皇家鬥富,那便真是百口莫辯了。女兒求爹這就去把那寶座搬了,香風扇和螭龍也拆了,別人家如何,我家也如何,這樣才最穩妥。」

  阮洪天神色已是如常,扶著明瑜站了起來,搖頭道:「你這丫頭,主意一個接一個的。那望山樓從前謝大人與州府中一干官員也見過,曉得什麼樣子。若意園真中選,卻突然改成尋常樣子,日後旁人問起,怕有個大不敬的嫌疑。此非小事,容爹細想想。」

  明瑜本還擔心父親會被榮華煙雲蔽目,一意孤行,如今瞧著竟像是有些被打動的樣子。雖不知聽進了多少,只畢竟是個好的開始。曉得他最後的話也有道理。本想再提那獅銀的,轉念一想,這事關係阮家風水,只怕比望山樓更難撼動。畢竟太過突然,自己此時再多說,反倒無益,日後徐徐圖之便是。便點頭應了聲,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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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5 12:12 A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二十五章

  謝醉橋從江州城外白塔寺的藏經閣中出來,信步停在了山道間一堵用青石砌出的欄杆後。

  欄杆很陳舊,青苔已經在經年的石塊罅隙間微微探出些綠,頭頂不時有山雀在樹冠間啾唧著一閃而過。他卻恍若未聞,整個人還沉浸在那一本薄薄畫冊給他帶來的震動中。

  那日在書肆中見到畫稿後,他覺得自己有些看明白了,卻又有些不敢肯定。他想弄清楚那個阮家女孩的心思,這欲望是如此強烈,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叫多印了一冊。前幾天他拿到了畫冊,幾經周折,終於在這白塔寺中尋到了個能讀梵文的僧人。心中的猜測終於也被證實了。

  他的第一反應是巧合,第二是不可置信,第三……

  沒有第三了。

  這樣的時候,印這樣一本畫冊。他想他大概已經能猜到這個名字帶「瑜」的榮蔭堂大小姐的幾分心思了。

  或許有些危言聳聽,但是……誰知道呢。

  旁人眼中,他還只是個昭武將軍府翼庇下的少年郎,只天威難測,皇室波詭,他早見得慣了。紆金佩紫的世家權貴也難免風雨飄搖的命運,更何況像榮蔭堂這樣毫無自保之力的白身富室?

  阮家這樣謹小慎微,他並不奇怪。奇怪的是,為什麼偏偏這畫冊會出自那個原本該與自己的妹妹們一般天真無二的小女孩之手?

  他的眼前又閃過那日在書肆門口的驚鴻一瞥。女孩翠眉略凝,眼睫低垂,潔白如玉的頸項之側垂了金絲綴綠松石的耳墜,隨她行路之時輕微搖曳,豔陽下寶石葳蕤生光……

  他忽然想到了件事,略微一驚,沿山道匆忙而下。

  ***

  青瓦巷王記書肆。

  掌櫃聽到謝醉橋的問話,急忙應道:「阮大姑娘之前吩咐過,取書時要連同畫稿雕版一道收去,所以如今俱都不在我手上了。就只印了兩冊,一冊給了阮大姑娘,另冊在公子這裡,再無別的。」

  謝醉橋注視那掌櫃的片刻,見他不像在撒謊,這才道:「此事就此打住。你就當從未有過此事,更不可向旁人提及,記住了。」

  「不敢,不敢,公子放心。」

  王掌櫃見這少年人說話之時,眉目間帶了絲凝重之色,隱隱感覺到彷如重壓,急忙應了下來。

  謝醉橋回了南門謝府,叫人在房中籠了個火盆,取出那本畫冊,一頁頁撕下,投了進去。

  紙片被火苗舔舐,慢慢燃卷起來,忽然搶躥出一片高高的紅色火苗,映得謝醉橋一張臉在火光中也帶了幾分明暗不定。

  ***

  自那日勸誡過父親後,忽忽又數日過去。明瑜見父親雖未再為駐蹕之事而奔走,只瞧他樣子,似乎對自己那日的建議並未放在心上。或者說,如今瞧著倒更像是在舉棋不定。

  父親會有這樣的反應,明瑜其實也不是很意外。無論是祖母還是父親,他們既沒自己那深入骨髓般的疼痛,就算有些認同她的這片苦心,又怎麼可能會像自己這樣迫切萬分?設身處地想一下,如果換作自己,只怕也需要些時日來慢慢度量。

  但是明瑜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再這樣等待父親最後做出尚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決定。這幾日裡,時刻糾纏著她的唯一念頭就是要讓意園落選。只有落選,才是目前看來能讓榮蔭堂這艘大船改變航向的唯一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該怎樣才能讓意園落選,就憑她自己,如今一個不過十一歲的女孩?

  白日裡,明瑜依然是那個嫺靜的阮家大小姐,侍奉上輩,管著家務,督促妹妹。但是入夜,緊張和焦躁卻叫人難以入眠,連春鳶也覺察到了。

  「姑娘到底怎麼了?我瞧你心思極重。若是不嫌我笨,說給我聽聽可好?」

  這日晚間,春鳶服侍明瑜睡了下去,卻並未如往日那般離去,而是坐她床榻之側,輕聲慢語問道。

  明瑜望著她看向自己的一雙秀麗眼眸,這眸中流出的神色,更像是個長姐在對自己妹妹時的那種關切,心中一熱,伸手握住了她正給自己攏被角的手,長長歎了口氣,喃喃道:「春鳶,我心中確實有很多事,卻悶著,誰也不能說。連爹娘也不能。說了,他們一定以為我在胡說八道。我要是對你說了,你是不是也會覺著我胡說八道?」

  春鳶探身過來輕捋了下她額頭的鬢髮,柔聲道:「姑娘心裡要是悶,無論什麼話,只管對我說就是。就算姑娘說自己遇到神仙,我也不會笑你胡說八道。說了出來,心裡才好過呢。」

  明瑜怔怔看她片刻,苦笑了下,搖了搖頭道:「若真有神仙就好了……我沒事,你早些去歇吧。我睡不著,幫我把燈檯架到床邊,我再看會子書,睏了再睡。」

  春鳶站了起來,一邊仔細地挪了燈檯過來,一邊道:「姑娘門別閂著,等下我好進來拾掇。天色還有些乾冷,用火小心著些才好。剛小半個月前,我爹喝了酒晚間睡過去,忘了滅燈,結果點著半拉子的帳子,幸好我妹子看見叫起來,撲得及時,人倒只灼了眉毛頭髮,一間房子瓦頂可是被燒得精光……」

  燒得精光……

  明瑜心一跳,幾天來一個一直有些模模糊糊的念頭此刻突然清晰了起來。

  火燒望山樓!

  沒有人會想到榮蔭堂的人會自己放火燒樓,只會以為這是場意外。而父親過後就算懷疑自己,最多也就責怪幾句。

  燒掉瞭望山樓,就算意園仍被點為駐蹕之地,少了那些惹眼的東西,意園也只不過比別的園林要更精緻些,大些而已。

  明瑜被自己的這個念頭激得全身一陣戰慄,連手都有些微微顫抖起來。

  春鳶端近了燭臺,把帳子勾得更高些。回頭無意瞧見明瑜眼睛發直的樣子,有些驚慌:「姑娘你怎麼……」

  「沒什麼……你下去吧。」

  明瑜道。

  春鳶不放心地看她一眼,終於還是出去了。

  明瑜猛地轉身趴在了枕上。

  燒掉!趁著還沒得到確定消息前,燒掉望山樓,燒掉裡面那些僭越了身份的所有金碧輝煌!

  ***

  「娘,我想去自家園子裡住兩天。」

  第二日明瑜見了江氏,纏住了笑著道。

  江氏有些訝異地看她一眼,道:「要過去,也等過些時日再春暖了些才好。如今那邊草木都還沒興發,比這也沒好多少。」

  「娘,女兒替你管了這許久的家,也有些悶呢。只是想過去偷懶兩日。許久沒去從珍館,正好去尋幾本書。過一夜就回來。」

  江氏拗不過明瑜,笑著點了下她額頭道:「也好,就讓你偷懶兩天,省得埋怨說我都拘著你。我叫人送你過去,只許住一夜,明日就給我回來。」

  ***

  明瑜坐馬車,被丫頭們和周媽媽陪著一道往意園去。

  望山樓的情況她早清楚的。因了那邊如今並沒住人,所以平日只那個陳管事帶了些人在那處做尋常的灑掃之活,夜間更無人守著。樓中錦幔彩屏,雕樑畫棟,俱是重漆濃彩,有火便極易燃點。夜半之時放把火,並不是件難事。

  陳管事曉得大姑娘要過來住一夜散心,自是用心接待。明瑜點名住在了紫錦閣中,與望山樓隔了道花牆。晚間叫人送上了一桌酒菜,把周媽媽和看門的婆子灌得爛醉,早早便去睡了,又叫眾丫頭們也散了,各自早早歇下。

  明瑜一直等到了約亥時,推開窗,見月正半鉤,園中烏沉沉一片,東北角的望山樓高高矗立,昏暗中的輪廓彷彿一隻沉沉的伏地巨獸,她輕手輕腳地開了門,往外而去。

  這屋子格局不像漪綠樓自己的閨房,外面有讓丫頭們睡的罩間。春鳶今晚本是要在她榻前打地鋪,被她阻攔了,叫與小丫頭們一道睡到邊上房裡去。

  明瑜握住袖中藏著的火摺子,沿著甬道往望山樓去。四周寂廖,夜風不知道吹動哪處屋脊上懸著的鑒鈴,隱隱有叮噹聲傳來,更顯萬籟俱寂。明瑜心中突然一陣亂跳,身後彷彿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自己。她知道其實沒有。

  她長呼一口氣,用力握了下衣袖中的手,手中是緊緊捏著的火摺子。

  靠近望山樓的那片平湖時,風驟然席捲而來,明瑜微微打了個冷戰,拉緊罩在外面的斗篷,加快了腳步。

  望山樓前空無一人,門是虛掩的。明瑜輕輕推開了條縫,走了進去。

  漆黑而空曠的廳堂,壓得人幾乎透不過氣。

  明瑜的心再次怦怦跳動,從袖中取出火摺子,顫抖著手,拔了幾次,才拉開筒蓋。輕輕吹了下,黃色的火苗一下就躥了出來。她把火苗朝面前那幅垂地的金絲帳幕湊了過去。

  火舌一下捲住了帳幕。

  明瑜又點了另一側的帳幕,火迅速往上蔓延而去,迎面已經傳來了一陣輕微的熱浪。

  明瑜迅速步出了了大門。

  她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藏到了附近幾十步外的一座假山之後,直到片刻之後,望山樓的火光開始沖出門窗,驅散了四周的大片黑暗,遠處傳來看園小廝的驚叫聲時,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很快會有人來撲救。但撲救也無濟於事了。

  她長長吸了口氣,彷彿卸下了滿身的重擔,轉身往紫錦閣的方向去。

  終於可以睡個安穩的覺了。

  「哪裡來的野丫頭,竟敢夜半放火燒樓!」

  身後突然有人低喝出聲,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卻低沉而威嚴,彷彿習慣了發號施令一般。

  明瑜彷彿遭了雷擊,整個人瞬間被抽剝掉了筋骨般地無法站立,全身血潮洶湧,這一瞬間竟痛楚不堪。

  她是在夢魘中嗎,為何竟會再次聽到這個她今生再也不想聽到的聲音。

  她猛地回頭,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中,看到了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這張臉的眉梢眼底,此刻正沾上了火光的金黃和跳躍,彷彿只要稍微的刀光劍影,瞬間就會火星四迸。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二十六章

  風卷塵香花落盡,事事休,事事早休。

  前塵中最後一刻的明瑜,最後浮絢在眼前的幻影,是父親寬闊的後背、母親溫婉的娥眉、幼弟天真的童顏……她渴望用手去鞠捧住這幾片幻影,哪怕再片刻也好。而那曾叫她無法自拔如魔般纏住心脈的相思,早已經化作了炬淚灰,她再也不願,也不曾想起過了。

  上蒼喜弄人,所以才會在這時候,用這樣的方式把這人再次送渡到她的面前嗎。

  明瑜這一刻,直是魂飛魄散。她僵硬地扭著脖子,睜大眼,死死盯著距她幾步之外的那個年輕男人,目光中帶了一種近乎淒厲的驚駭。

  「你是誰!為何夜半縱火?」

  那人微微朝她傾下身,壓低了聲再次喝道。

  湖心忽又卷來一陣急急狂風,撕扯著望山樓外織出的熊熊團焰,火星子如紅色流螢四下飄舞,又倏忽熄滅。風挾著熾氣,朝明瑜迎面撲打了來,也掠得那人衣角一陣狂舞。他盯著她,一動不動,唯有眼中兩點火光在跳躍不停。

  明瑜聽到了自己耳廓中每一根血管在劈啪爆裂的聲音。

  她猝然回身,用盡全力朝紫錦樓飛奔,卻忘了提起裙裾,腳下一絆,整個人如折斷的芽筍,重重撲跌了出去。

  明瑜感覺不到疼痛,幾乎就在跌倒的同一時刻,她已從地上爬了起來,彷彿見了鬼似地繼續奪路而去。

  那人「噫」了一聲,彷彿有些意外,幾個大步就跨到了她的身前,伸手攔住去路。

  「放了火就想跑?」

  這一回,他面朝烈火中的望山樓,整張臉被映上了一層彤輝。明瑜看得清楚,就是那一雙凹凸分明又舒展的眉峰。

  忽然,她一把揪住他攔在半空的那隻手,張嘴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這一口,實在不輕。她感覺到他手腕驟然緊繃,嘴裡已經嘗到了鮮血的那種濃腥之氣。

  那人做夢也沒想到她會扯住自己,咬上這樣一口,「嘶」了一聲,甩脫開她的嘴,眉皺了起來,帶了些不可置信。

  「滾開!」

  明瑜用盡全身力氣推開他,頭也不回地朝花牆飛奔而去。

  「不好了,快救火!」

  不遠處已經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和帶著驚慌的呼叫聲。他看著那女孩如受驚的鹿般從自己身畔奔逃而去,背影在彎折的甬道上迅速被昏暗吞沒。猶豫了下,並沒立刻追上去。正要轉身離開,忽然看見方才那女孩摔跤之處的地面之上有什麼物件,火光映照下,閃著瑩瑩的光,過去俯身揀了起來,見是枚玉鎖,翻了兩下,收在了掌心中。

  ***

  明瑜慌不擇路,沒命般地往前衝去,耳邊風聲呼嘯而過,直到心跳得幾乎要蹦出喉嚨,再也跑不動了,這才大口喘息著停歇下來。回頭望去,身後只剩黑漆漆的一片樹影,東北角火光沖天,染得半個天幕紅彤一片。四顧了下,認出這裡是兩明軒。想回紫錦閣,腿卻軟得在發抖,再也撐不住,慢慢蹲到了地上去,抱住膝蓋,把頭埋在臂彎之中,牙齒緊咬住,卻止不住格格發顫。

  前世的記憶彷彿沖刷開堤壩的海潮,呼嘯著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

  她被當成侯府王太君手上的棋,這才得償所願,十六歲成君婦。嬌蕊般的她願為絲蘿,滿懷戀慕,只他卻非她喬木。前兩年中,他自請離京,她見他的次數幾乎能用十指數出;後兩年,正德皇帝驟薨,三皇子上位,素與太子交好的他頓遭貶謫,靖勇侯府也失了往日勢力。就在她死前數月,這男人將他有孕的妾從西北邊陲送回了京,她才得以見到他的面。那時候,她哭著跪在他面前,請求他尋到她被發配邊陲的幼弟安墨。他應了。但她終究還是沒有等到安墨的消息……

  她曾因這男人,如風波中的菱枝,不堪摧折。她以為自己早已經沒有足夠的或多餘的心緒去恨。諸般苦難,只始於自己的多情,終於他的無情,如此而已。但現在,她忽然覺得她並未如自己以為的那樣大度。她其實在怨,怨他的薄情。這怨綿延未絕,只是一直被深深地掩藏。到了這一刻,便如被扯斷了線的斛珠,驟然四下迸濺,再不能收。

  明瑜閉著眼睛,直到面頰上一片濕冷,用手摸了下,才發覺竟在流淚。

  她用力擦去了面上的濕冷,慢慢站了起來。

  見了也好,不過如此。從今往後,蕭郎陌路。他自不識她,她更不識他。上天讓她重生一場,不是去復習那曾走過的路,而是叫她更好地為自己和家人而活。那重重留在他腕上的帶了血腥的一口,就是今世裡她對過往與他種種的終結。

  迎著夜風,她拉緊身上的斗篷,尋著路朝紫錦閣快步而去,到了花牆時,迎面見春鳶正和丹藍幾個小丫頭手挑燈籠,慌慌張張地分散了去,停下了腳步。

  春鳶猛抬頭,看見了明瑜,丟下燈籠就上前一把抱住,嘴裡念聲佛,拍了下自己胸口:「姑娘上哪去了。我一覺醒來,見東北竟有火光,姑娘人又不在房中,真嚇死個人了。」

  明瑜微微笑道:「並無事。夜半睡不過去,起身竟瞧見望山樓處有火光,這才過去看個究竟。見有人過去撲火,便回了。」

  明瑜正說著,忽聽身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回頭見陳管事正跑了過來,喘著粗氣道:「小的該死,竟叫望山樓走水了!已經在撲火了,必會撲掉!姑娘莫怕,也莫走動,在房中便可。」瞧著滿頭大汗,面上油光淋漓。

  明瑜回頭再看一眼那火光,轉身往裡而去。

  ***

  阮洪天睡夢之中被奔來報訊的人驚醒,聽聞望山樓竟夜半起火,驚出了身冷汗,第一句便抓住來人吼道:「大姑娘在那邊,可有事?」

  小廝忙道:「陳管事特意提過了,道大姑娘住紫錦閣,與火場相隔甚遠,並無事。」

  阮洪天鬆了口氣,忽然又想到這節骨眼上,望山樓竟會起火,心中極是懊惱,頓了下腳,轉身奔回內室,見妻子也被驚醒了,睜著尚帶幾分惺忪的眼望過來,怕嚇到她,安慰道:「方才那邊園子裡來了人,說望山樓著了火。好在阿瑜住得遠。你自管睡,我過去看下。」

  江氏也是大驚,便要起身一道過去,被阮洪天攔了下來,叫谷香幾個丫頭過來陪著,自己穿了衣服便匆匆過去。

  ***

  「下回可別這般自己一人悄聲出去了,手都凍得涼汪汪的……」

  春鳶一邊幫著明瑜脫去斗篷衣物,一邊輕聲埋怨,忽然咦了聲,訝道,「姑娘斗篷上掛著的那玉鎖墜子呢,怎的只剩個樁扣……」

  明瑜低頭,見原本懸著的那玉鎖已不見,只在與鏈子相連之處剩半片玉扣,瞧著像是斷了的樣子,一驚,轉身便往門外而去。春鳶攔不住,忙拿了外衣和燈籠,追了上去。

  明瑜急匆匆朝望山樓前方才跌跤的地方而去。

  望山樓高三層,俱是金絲楠木刷彩漆。楠木本生油,既已燃點,光靠園子裡留守的那些個人潑水,一時哪裡又能壓得住?稍近些,見火勢果然未減,反燃得更猛,一片沖天火光中,耳邊俱是嗶嗶啵啵的木頭盛燃之聲,空氣中隱隱彌散著混合了楠木油芳香的焦味,臨近望山樓的湖,也被照得紅了半幅,水面宛如鋪展開了一條巨大的金龍。陳管事正在那裡指揮手忙腳亂地指揮著人,亂哄哄一片。

  明瑜尋到方才摔跤之處,借了火光低頭細細地尋了一遍,竟未見著那玉鎖。

  看那玉扣的斷口,分明就是迸裂的。最大的可能便是方才自己跌倒之時砸破,遺落在這一塊兒了。如今遍尋不見,難道竟被那人揀了去了?他又為何會在夜半時分出現在此處?

  這個念頭叫明瑜全身起了陣寒戰。方才好容易才止下的心又是一陣狂跳,額頭後背已綻出層細密冷汗。抬頭,紛亂的人群中也未見著那人身影。正恍惚中,忽見對面甬道上自己的父親匆匆行來,忙轉身避了往紫錦閣去。

  阮洪天行色匆匆,並未瞧見明瑜幾個,待見到望山樓已陷入一片火海,回天無力,那陳管事滿面煙塵狼狽不堪,見了他來,又戰戰兢兢不停請罪,心中雖惱,卻無可奈何,罵了幾句也就作罷,想起女兒,急匆匆又往紫錦閣中去。

  「姑娘已歇了下去,想來未醒。」

  春鳶照了明瑜吩咐,小聲應道。

  阮洪天本想讓女兒回榮蔭堂,聽她未醒,又見這處與那火場也遠,想想便也作罷,只命人好生守著,自己又趕回火場。

  明瑜一夜無眠,臨天亮時才闔眼打了個盹,卻一直在做惡夢。

  她獨自行走在從金京回江南的路上,道路兩旁卻成了陌生的風景,遍佈黃蒿野草,連吹過來的風彷彿也帶了死氣。她止了步,恍惚間又見月殘如鉤,面前斷梁殘瓦,枯枝上昏鴉靜立,腳下的泥土下,隱約露出慘白的枯骨,天地間寂靜得可怕。

  這是前世裡十年後的榮蔭堂,她知道。她想大聲叫,喉嚨裡卻發不出聲音,彷彿被一隻手掐住。掙扎著醒來,這才見天已大亮,被角正纏絞住自己脖頸上。朝東的格窗上彤輝一片,點點刺目的金光撒在她的床榻之上,叫人有些睜不開眼睛。

  望山樓的火已熄,只整座樓燒得只剩殘垣斷瓦,連邊上遊廊一道被熏得漆黑。阮洪天昨夜未回,如今還正在指揮人善後。

  明瑜胡亂洗漱了下,立刻就沿昨夜行經過的路線,一路慢慢尋了過去。來回兩趟,那丟失的玉鎖蹤影全無。想來十之八九是被那人揀去了。

  春陽燦爛,明瑜心中卻陣陣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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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5 12:21 A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二十七章

  意園夜半的這場大火早驚動了人,連南門謝府也知道了消息,一早就派了人來問訊。阮洪天打發了人,與明瑜一道回榮蔭堂。

  裴泰之為什麼竟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意園中?父親是否知道這個人?

  「爹,園子裡這些時日可住進過外人?」

  明瑜終於忍不住,問道。

  「不曾有。」阮洪天腦子裡還停留在望山樓的一片煙火狼藉中,隨口應道,忽然又似想起了什麼,「年前將軍府的謝公子倒帶了個口訊,說聽聞顧選技造過人,他有個京中來的友人意欲造訪。知道顧選是我家門人,特先問過我的意思。我自然應了下來。陳管事前日派了人說,那謝公子的友人已到,我因了忙,只叫他迎進來奉為上賓,人倒還未見……」

  「你道這火與那人有關?」阮洪天一頓,有些驚訝地看了眼明瑜,微微搖頭,「望山樓這火雖起得蹊蹺,只與謝公子介紹的那人必定無關。你莫胡思亂想,免得傳出去得罪了謝家。」

  原來竟是如此……

  年前受謝醉橋之托,明瑜從孟城一回江州,就朝杜若秋打聽打聽沙鐘的來歷,這才曉得原來竟出自自家門人顧選之手。原來顧家與杜家從前同在鄰城祧縣的鄉下。他兩人也算自小青梅竹馬,本是要定親的。不想幾年前本村有一富戶看中杜若秋,意欲討了過來做妾,被杜家拒了。那富戶懷恨在心,雖不敢硬來,卻叫地痞無賴上門鬧事。廝打之中顧選無意打死一人,被拘入縣衙。

  杜秀才本就家徒四壁了,又怕那富戶再來尋事,這才乾脆帶了女兒投奔江州阮家,求個庇護,又托人求阮洪天出手助力。顧家世代雖以木工為業,只顧選之名,阮洪天也曾聽過。他一來惜才,二來本也是個熱腸之人,這才托了關係將顧選從死牢中解了出來。年前那顧選曉得阮家大姑娘解了杜若秋的困境,心中感激,曉得這大姑娘不過是個十歲女娃,這才費心思造了個奇巧有趣的沙鐘以表心意。

  明瑜當時才頓悟。怪不得前世裡這杜若秋成阮家姨娘後,錦衣玉食卻終日鬱鬱,且死後那顧選又與杜秀才一道去收屍,原來竟有個這樣的來龍去脈。既曉得了,她便寫信給了謝銘柔告知,也未多想什麼。萬萬也沒想到,他年前打聽這個竟是因為裴泰之的緣故。

  正德皇帝既要祭天巡江南,裴泰之身為侍衛,奉命,或者自己請命,預先過來安排探察,也在情理之中。他又從謝醉橋處得知了顧選,這才會出現在意園中?偏自己不走運,竟會這般撞到了一處。皇帝御駕就要到來,意園本是駐蹕之選。昨夜自己放火丟了玉鎖,裴泰之若查玉鎖,不難發現自己。他若心中生疑,別的不論,日後便是在御前提上個一言半句,只怕也會叫皇帝對榮蔭堂心生嫌隙。

  明瑜心中極是沮喪,止不住又一陣焦慮,自責至極,偏又一時想不出什麼補救的好法子。到時候若事情被捅了出來,只說那玉鎖是自己不小心丟在外面的,別的一概不認?又或者,想法設法托謝醉橋為自己向裴泰之開脫求情?只怕非但無用,反倒更授人以把柄。

  明瑜一回漪綠樓,就叫了杜若秋來,讓春鳶陪著一道去意園一趟。

  年前曉得了她與顧選的舊事後,明瑜便應了日後必定會助他二人。杜若秋自此對這大姑娘更是死心塌地。此時聽到是派自己去意園尋顧選打聽事,心中自是一百個願意。仔細聽了明瑜的叮囑,急忙便與春鳶一道坐了府中下人出去的馬車趕了過去,午後便回了,見了明瑜道:「他說昨日陳管事確是領了個京中姓裴的人過來,尋他問了諸多與造設有關的話。他曉得是將軍府謝公子的貴客,不敢怠慢,昨日一直陪著。那客人所問甚多,又拿出本書,與他一道研究書上所列的機關,直到晚間才歇,便被安排住在了客廂。不想昨夜望山樓裡失火,那客人一早便離去了。」

  明瑜叫人都下去了,自己獨個對窗默坐了片刻。之前的紛亂漸退,心中慢慢明晰了起來。再細細想過,起身便尋阮洪天去了。

  阮洪天在書房與柳勝河議完事,見女兒過來,便叫進來。見她眼皮子略有些腫,彷似昨夜沒睡好的樣子,有些心疼道:「昨夜必定被嚇住了沒睡好,還來來去去做什麼,你娘在歇覺,你也陪她一道睡便是。」

  明瑜到他面前,低頭慢慢跪了下去。

  阮洪天嚇了一跳,急忙過來要扶起她,明瑜搖頭道:「爹,女兒瞞著你做了件事,不想竟置榮蔭堂於險地,求爹責罰。」

  阮洪天一怔,蹲在了明瑜面前,狐疑地望著她。

  「爹,望山樓的火是我放的,你若生氣,只管打我便是!」

  阮洪天望著明瑜,忽然搖頭道:「阿瑜,你既自己認了,爹還打你做什麼?今早回來爹細細一想,原就覺著大約與你脫不了干係。望山樓裡絕無火源,從前都好好的不燒,你一過去,它就點了起來,這世上哪有這般巧的事?爹曉得你心思。你之前勸誡爹的話,爹也不是沒想過,確有幾分道理。你是怕爹掙不開那名利場,這才自己過去放火要斷了我的念頭?那樓燒了便燒了,不過都是些身外之物……」

  明瑜猛抬頭,睜大了眼望著阮洪天,極是驚訝,顫聲道:「爹,你真不怪女兒?」

  阮洪天歎了口氣,忽又皺起濃眉,聲音已是有些嚴厲:「只是這事,你太過膽大妄為。竟敢瞞著爹私自縱火!只怪我平日太縱容你,竟把你養得天不怕地不怕了!這回的事,過去就算。往後若敢再這般,爹絕不輕饒你!」

  明瑜急忙應了聲是,這才又低聲道:「只是爹……女兒還有事要說,這事比方才我放火還嚴重。」

  「比放火還嚴重?」阮洪天看著自己的女兒,心裡一下又敲起了鼓。

  明瑜點了下頭,把昨夜遭遇裴泰之,丟了玉鎖的事說了一遍,只沒提他御前侍衛統領的身份。

  阮洪天眉頭皺得緊緊:「竟會有這般的事!他可傷到你了?」

  「沒,」明瑜急忙搖頭,「爹,那人既是謝公子的朋友,想必也是京中大有來頭的人,如今不定就是藏著身份在行事。莫說他拿我放火的事大做文章,便是在有心人面前稍微提一句,我怕也會給我家招來罪名。這事雖可大可小,可有可無,只關係到我家安危,所以女兒不敢托大,這才叫爹曉得,好防患未然。」

  「這……」阮洪天站了起來,順手把明瑜也從地上拉了起來,想了下,道,「要麼爹去尋謝公子,請他從中斡旋下。」

  那裴泰之的性子,明瑜多少也有些知曉。就算他現在沒多想,若自己父親真過去尋他了,只怕生生反倒要多惹些猜忌和嫌惡。他又是天子身旁的近臣,與榮蔭堂素無交情,憑什麼為阮家著想?難免不生出些事端。如今天不作美,既出了意外,兩相權衡取其輕便是。

  忙道:「爹,這般反倒真把把柄坐實落人手上了。他萬一若對人言講,我榮蔭堂是不欲接駕,這才自己放火燒樓,那豈不是滔天大罪?女兒想來想去,如今唯有釜底抽薪。爹去尋謝大人,把接駕的事應承過來。這樣就算往後有人提我放火燒樓,你只說是我夜半臆病發作便可,絕不會牽扯到別的罪名上。皇上過來了,爹只要牢牢記住那畫冊上的事,照了規制好生接待,謹小慎微,叫皇上和諸多皇子都挑不出錯處,想來也不會有多大的事。」

  阮洪天細細一想,終是伸手摸下她頭,歎道:「想來想去,也就只你說的這法子了。只是阿瑜,爹再跟你說一遍,就只此一次,從今往後,再不許你這般瞞著胡來。你是爹的女兒,爹只想叫你像從前那般每日裡做做詩彈彈琴便可,別的事自有我。」

  明瑜心中感動。自己是何等有福,竟會有這樣一個一味護著短的爹。連放火燒了他的望山樓,不小心把事情弄得一團糟,他也不過就這樣不痛不癢地責備幾句。明瑜這一刻恨不得再撲到阮洪天懷裡抱住他,生生忍住了,急忙點頭應了。

  阮洪天想了下,叫人備馬,急匆匆便出了書房,往南門謝府趕去。

  明瑜望著父親消失在門口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終是長長歎了口氣。自己費盡心思,繞了一大圈,做夢也沒想到,如今竟又只能拐回原點了,福兮?禍兮?

  ***

  謝醉橋自買下瑜園後,叫了人修葺整理一番,這日聽高峻說差不多已妥,便縱馬過去看了一下。

  「公子瞧著可好?若是哪裡不妥,我叫人再修。」

  高峻陪著出了園子的門,問道。

  謝醉橋隨意道:「不必了,我瞧不錯。無需再多事。回去與叔父嬸母說下,過幾日便搬過來。」

  高峻曉得自家公子平日於這些也不大上心,笑了下,回頭再看一眼,見那園子門口上楣處浮雕了園名的石板上雖無枯草攀附了,只瞧著有些陳舊,且邊角也裂開,不甚美觀,便道:「前頭那人給這園子起了這名,我雖是個粗人,也覺著娘氣了些,且這石板也舊了。如今既已易主,公子何不換個園名,自己寫了,我叫人刻上去。」

  謝醉橋也回頭望了一眼,道:「不必。這名字好。」

  「公子覺著好,那放著就是。」

  謝醉橋一笑,縱馬過了門前河道上的拱橋,往州府衙門去,進了側門,剛把馬韁丟給迎了過來的小廝,便聽小廝道:「公子,京中靖勇侯府的裴公子來了,正與老爺在書房敘話。」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二十八章

  謝如春恭立在書房中,幾乎是有些屏住呼吸地望著此刻正坐在案後的裴泰之。

  朝中人人皆知,這個少年人是天子近臣,自小得皇帝青眼,年紀輕輕便成御前侍衛統領,行事以雷厲風行而聞名。只極少有人知道,他亦是七政堂的左軍都督。

  七政堂不被三司所轄,是先皇為私查舞弊、拱衛京師而設的一個直轄機構,分左右兩軍。左軍私查,右軍護京,所屬官員俱是皇帝親自選拔秘密任命。不止金京,全國各省也均派有左軍官僚,暗中勘察地方民事百官。謝如春便身兼二職,明裡是正四品知府,暗裡卻是從三品的左軍勘察使,負責江南數省的監察之任,定期直接向御前呈報。

  「不知裴大人到此,下官未出城相迎,望大人恕罪。」

  謝如春恭恭敬敬道。

  裴泰之擺手,略微笑道:「謝大人不必客氣,論輩分我也要稱大人叔父的。離京之前,皇上有口諭命我傳給大人。」

  謝如春心中一顫,急忙上前兩步,端正跪下。

  裴泰之站起身道:「江南乃國之重地。謝大人身兼重任,所行穩妥,朕心甚慰。擢升正三品勘察都監。望爾續力不怠,方不負朕之所托。欽此。」

  謝如春方才亂跳的心這才定了下來,急忙叩首謝恩,這才起了身,暗中長籲口氣,看向年輕的左軍都。見他傳完口諭並未坐下,一隻手按在桌案之上,目光望向南窗外探出的一枝早發春桃,似是若有所思,不敢打擾,只靜靜立在一邊等著。

  「聽說榮蔭堂的從珍館裡聚了不少江南文人,編撰書典,你可有留意?」

  謝如春聽他突然這般發問,竟提到了榮蔭堂,心又是一跳,忙道:「確有此事,下官亦派人暗中細細勘察過。三年中編撰二書,一為花間詩詞,不過都是些文人傷春感秋之作,已完冊,大人若要,下官此處便有。二為江南各地風物志考,如今尚在修編中。兩書均並無任何涉及朝政之言。且那風物志考一書,耗時數年,費工費力,集合了江南各處風土人情種種,有百益而無一害,勘配典藏。聽聞皇上正大舉文修,故而下官曾想著待此書編修完畢,便薦舉至內廷文瀾閣,也好叫我江南之地在皇上面前露臉一回。」

  裴泰之指尖在桌上敲擊數下,道:「有謝大人把著便好。我不過例行公事問下而已。此書若真如大人所言,那也算是一樁大善舉了,皇上曉得,必定龍顏大悅。」頓了下,忽又問道,「阮家意園中的望山樓失火,你可曉得了?」

  謝如春又是一驚,未想到這左軍都消息竟如此靈通,剛到便連這曉得了,忙道:「今早便聽聞了,派人過去問過,道昨半夜起的火,竟把個望山樓燒得精光,實是可惜。」

  裴泰之正欲再說,忽聽見門外響起謝醉橋與門邊守著的小廝說話聲,朝謝如春點了下頭,便自己過去開了門。兄弟二人小半年未見,驟然面對,臉上都帶了笑意。

  「你個傢伙,我還道你要過些時候才來,不想不聲不響便到了!」謝醉橋一拳砸到了裴泰之的肩膀之上,見謝如春望了過來,眉頭微皺,目光中彷似帶了不贊同之意,一笑,這才叫了聲「叔父」。

  裴泰之亦是笑了起來,看了下謝如春。謝如春曉得這兩人年歲相近,又是表兄弟,雖有些不大贊同自家侄兒這般隨意的舉動,只也不好多說,點頭應了聲,正要給他兩個自己說話,忽見府中小廝過來,站門邊擠眉弄眼的,曉得有事,便趁機離去。

  「何時到的,文瑩她們可見了?」

  謝醉橋打量了下裴泰之,見他一身暗繡盤錦的常服,瞧著並無風塵僕僕之色。

  「前日便到了,只徑直去了你前次提過的阮家意園,尋到那顧選處了一日。確是難得的人材,正尋思著哪日尋個空向阮家要人,日後必當大用。」裴泰之笑道,「一早才到此處,已見過文瑩幾個了。小丫頭見了我,本還叫了聲哥哥,一聽要帶她回京,竟立馬不給我好臉色了。」

  謝醉橋哈哈笑道:「她在此處有人作伴,自然樂得不回京中。我剛前些時日在此處置了個園子,正打算這幾日便搬過去。叔父想必給你安排了驛館,只皇上既還未到,何不一道住我園子去。許久未與你對酒鬥劍。前次敗在你手下,我還等著要扳回呢。」

  裴泰之側頭看去,見這表弟雖比自己小了兩歲,半年不見,個頭卻已拔得與自己一般無二了,一時也有些手癢,笑道:「極好。叫我瞧瞧你如今進益如何了。晚間便過去。」

  ***

  謝如春聽小廝附耳道是阮洪天求見,隱約也猜到是為何事,回頭看了眼書房裡還在敘話的那表兄弟二人,匆匆到了前堂,引入小書房中。

  阮洪天前些時日被明瑜所勸,舉棋不定,這才未繼續打點。如今既出了這般的事,自是又改了主意。一見謝如春便道:「阮某一心向聖,大人若能助我得此殊榮,阮某不勝感激。」

  謝如春眉頭略皺,歎道:「你家意園本是不二之選,只這節骨眼上望山樓竟會意外起火,只怕失了先機。到時皇上駐蹕,若連個好接見官紳的主樓也無,只怕說不過去。」

  阮洪天笑道:「大人放心。望山樓旁尚有蘊藻樓。離皇上聖駕還有兩月,大人若能在總督面前助力,蘊藻樓稍加改造便可……」一邊說著,一邊已是遞過了個裝了銀票的封函。

  謝如春忙推辭,阮洪天已是將封函推入了手邊一青玉臂擱下。謝如春搖頭笑道:「也罷。我本就屬意你家意園,且咱們兩家也是親眷,不幫你幫誰?總督那裡也需打點,我便暫且代收下了。你回去等我好消息便是。」

  阮洪天忙致謝,又坐著說了些話,正欲告退,謝如春忽附耳過去,將方才朝廷秘使問起榮蔭堂阮家編書一事提了下,阮洪天吃驚,後背一下冒出了層冷汗。

  「你放心便是。我已代你一一解釋過了,想來並無大礙。只自古文人多事,日後萬一惹出什麼是非,你便也難逃干係。既已被問起,我這才提醒下,日後須得愈發小心才好……」

  阮洪天道:「多謝大人庇護。從前是我大意了。回去就停了編書,把人也都散了去。」

  「那風物志乃是樁對地方有益的好事。耗時耗力,既已編到一半,停了也可惜,繼續編下去便是。當今聖上大舉文修,往後若說起,我便說是照了我的意思所辦,想來無大礙。」

  阮洪天略一沉吟,大約也有些猜到這謝如春的心思。只他能為自己在密使面前說話,可見也確是照應了幾分,這般借從珍館編書為己博取虛名之意,哪裡還會介意,立時便應道:「大人所言極是。那便等這套書編完再散。待成書了,拿來請大人勘校題跋,也算是風雅一樁。」

  謝如春推脫幾句,含笑點頭應了下來,這才端茶送客。

  ***

  半月懸空,雲層稀薄,撒下了一地銀光。瑜園一近水空地上,此刻正劍影翻飛,咻咻作聲,兩道銀光纏鬥在一處,難分難解。

  謝醉橋忽然撤劍後退,叮一聲丟下手中長劍,反身從一邊戟架上拔出兩柄厚背刀,朝裴泰之拋出一柄,道:「劍過輕飄,我素來不喜用。咱兩個既都是御前帶刀衛,索性拼刀便是!」

  裴泰之反手接過,一步踏前,兩刀相格,裴泰之覺到手臂一沉,自己的刀竟被稍稍壓了下去,有些吃驚,用力格開,咦了一聲:「半年不見,你竟有些長進了!」

  謝醉橋目光在月下閃閃發亮,額角處也水光淋淋,猛地又一刀襲來,這才笑道:「表哥,我說過我時時記著要扳回一局。你若怕了,認輸便是!」

  裴泰之也笑駡道:「你個臭小子,當我會怕你?等下瞧我不重重踢你屁股!」

  謝醉橋哈哈一笑:「那也看你有沒這本事!」

  刀身沉重,舞動虎虎生風。裴泰之漸漸占了上風,將謝醉橋逼至假山一角,正欲挑飛他手上彎刀,忽然吃了一驚,見他非但不避,反倒順勢斜迎了上來,猛地改翻刀背,一聲金鐵互撞之聲,虎口一麻,刀柄幾欲脫手而出,後退一步,剛穩住待要反擊,只先機已失,謝醉橋刀刀迅如閃電,一時竟被逼得手忙腳亂,擋了十幾刀的劈殺後,這才漸漸穩住。

  雖春寒料峭,只二人都已是汗濕後背,正殺得興起,忽聽邊上有聲音笑道:「二位公子,酒已溫好,先飲幾杯再鬥?」原來是玉簪,帶了個小丫頭輕輕巧巧過來,手上提了錫壺,俯身在石案上擺設酒盅碗碟。

  「鏘」一聲,最後一次刀柄相格,裴泰之與謝醉橋二人四目相對,同時縱聲大笑起來,撤刀插回戟架,這才並肩往亭子去。

  「醉橋,我真當小看了你,再鬥下去,只怕我真要輸也未必。」

  裴泰之順手從小丫頭手上接過布巾,一邊擦著額頭的汗一邊道。

  玉簪面上帶笑,也拿了塊布巾朝謝醉橋迎了上去,抬手欲要幫他擦。謝醉橋微避了下,順勢拿過她手上布巾,自己擦了下,丟回一邊漆盤中,這才回頭笑道:「倒也未必。你公務纏身,疏於習藝。我在此卻日日無事,摸刀的功夫自然比你要多,這才順手些罷了。」

  裴泰之本以為這表弟此番終與自己打成平手,必要大大得意一番,沒想到卻這般輕描淡寫帶過,倒有些意外。二人相對坐定,叫玉簪與那小丫頭都退下了,抬眼望去,見月光斑駁的照影下,謝醉橋隨意後靠在一張闊椅上,肩寬臂長,眉目舒展,神情怡然,忽然笑了起來,端起面前杯盞中酒飲盡,搖頭道:「我之前竟都覺著你還小,看來是我錯了。」

  謝醉橋笑而不語,只是傾身拿過錫壺給他杯中注酒,又往自己杯中倒滿。

  「意園昨夜失火,你必曉得了吧?我昨夜恰在那裡,倒是遇到了件蹊蹺之事。」

  裴泰之亦是靠在了椅上,隨口說道,見謝醉橋抬眉望了過來,似有興趣的樣子,便續道:「昨夜夜半睡不著。想起白日裡見那望山樓邊上池面甚是廣闊,月色也好,便揣了壺酒翻牆而入,獨個對著月影飲酒,倒也別有意趣。只沒片刻,無意竟見望山樓裡似有火光透來,便起身過去查看,你道我見到了什麼?」

  「縱火之人?」謝醉橋眉頭一揚,立刻接口。

  「雖未親眼瞧見那人縱火,只應也八九不離十了。」裴泰之又飲一口酒,面前浮現出了昨夜那小女娃回頭盯著自己時的那雙叫他說不上是什麼感覺的眼睛,手腕上被咬破了皮的傷處此刻彷彿還有些抽痛,「我若不說,你大約做夢也不會想到,那縱火的竟不過是個比文瑩大一兩歲的女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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