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清歌一片 -【雲鬢鳳釵】《全文完》
頁: 1 2 [3] 4

彤櫻 發表於 2012-7-5 03:49 P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五十九章

  這一晚阮洪天自拉了謝醉橋對酌至月高,待二人都喝得有七八分酒意了,這才肯放他去歇了。雖自己早已頭重腳輕,心中卻痛快得很,忍不住便去找明瑜,好把這消息讓她知道。

  他雖不曉得他二人從前的一些隱情,只料想以謝醉橋這般的人材,且前些日又出手救過她一回,能得如此郎君,想來女兒聽了也會歡喜異常的。被個小廝扶住了晃晃悠悠地去了明瑜的屋子,迎了出來的春鳶卻是面帶微微的愁色,小聲道姑娘昨日自京中回來後便飲食不振,到今日還是這般,瞧著倒像是身子有些不妥的樣子,只問她她卻都說好。

  阮洪天聞言,酒意一下散了幾分,忙進了屋去,見明瑜還未歇下,正坐在桌邊就著燈火在教安墨一筆一筆地寫字,走近了些,見她臉色比起昨日,果然仿似更差了些。

  「阿瑜,你身子可有不適?若有不妥,須得儘早請了郎中來看才好。」

  阮洪天叫春鳶帶了安墨回房歇息,坐到了明瑜身畔的一張椅上,看著她關切道。

  明瑜略微笑道:「女兒沒什麼,只是前幾日趕路急了些,還未歇回來罷了。爹放心便是。」頓了下,問道:「爹,我聽說謝公子來了?」

  「是啊,爹過來,就是想跟你說這個。」阮洪天笑道,「真是樁天大的喜事。爹真是做夢也沒想到。特意過來就是想讓你知曉的!」

  明瑜起先聽到春鳶說謝醉橋過來了,正與老爺一道在書房說話,後又被老爺請去對酌,二人狀似十分快活,心中便隱約猜到他過來所為何事了。此刻見父親這般喜笑顏開,不用他說,自己心中已明如澄鏡了。猶豫片刻,便命房裡的人都出去。

  「阿瑜,你曉得謝公子過來所為何事?他竟向你求親!叫爹許他半年的時間,待他父親歸京後,便要正式到我家提親!他那般的人既開口了,我哪裡還能拒得掉!爹如今只恨不得立刻能叫你娘也曉得這消息!」

  阮洪天對著明瑜大聲道,坐等看她現出驚喜的模樣,頗為自得。不料見她非但無喜,反倒緊緊抿著唇,燈火下照得臉色灰白,仿似蒙上了一層淡淡晦暗之色,卻是從來沒見過的模樣,有些驚訝,遲疑道:「阿瑜,你怎麼了?」

  明瑜吸了口氣,朝著阮洪天跪了下去,低聲道:「爹,明日一早,待謝公子酒醒,爹再去拒了他吧。」

  阮洪天瞪大了眼,半晌才難以置信道:「阿瑜,爹曉得你素來心高有主見。只謝公子這般的人材,你難道還不中意?」

  「謝公子極好,非他之緣故。」明瑜仰頭看著阮洪天,強壓下心中的一陣酸楚,慢慢道,「女兒昨日回來,其實還有一事沒有向爹稟告。」見阮洪天驚訝望著自己,便把自己被破格賞了秀女身份的事道了出來。

  阮洪天猛地站了起來,方才喝下去的酒此刻都化成了汗,淋淋地綻了出來,愣怔了半晌,皺眉道:「如此說來,竟是那三殿下意欲收了你,這才弄出了這許多事?」

  「爹,我聽嚴妃的口風,皇上已是被她說動。內廷那裡估摸著再幾日,就會傳下聖旨了。我既成了秀女,又如何能在這當口自己定下婚事?爹與謝公子的那半年之約,更是不可能了。」

  阮洪天一時心亂如麻。

  三皇子兆維鈞的身份固然比謝家更勝一籌,只女兒若真被要了過去,往後地位低下與人共侍一夫不說,他為人又陰厲,哪一點勘當自己女兒的終身良伴?

  「不行,爹不能叫你這般委屈。謝公子既鍾情於你,我這就去跟他說……」

  阮洪天抹了把汗,話未說完便匆匆要走,被明瑜攔住了。

  「爹,事既已至此,你叫謝公子又能如何?趕著與我定親娶了我?爹別忘了,他父親到現在還沒聽過我的名,便是知道了,許不許這一門親事還難說。沒有父母之命,你叫謝公子就這般將我娶進門去?且三皇子與嚴家如今聲勢扶搖,反倒顯得太子羸弱,再過數年,萬一皇上有個不測,世事難料,繼位者未必便是太子了。若叫謝公子如今因了我而開罪三皇子,這並非一件小事,而是關係到他謝家氣數的大事。爹,你如何能為了憐惜自家女兒,而讓謝公子冒這樣的天下之大不韙?」

  明瑜仿似憋著一口氣才說完,兩顴已是泛出了紅潮,咳嗽了幾聲,這才喘著歇了下來。

  阮洪天怔怔望著女兒,細細回味她方才之話,終是頹然跌坐到了身後的椅上,長歎一聲道:「爹真後悔。若是曉得會因了當初助謝知府護塘而得來這般的所謂恩賜,我寧願撒手不管!再則若是此趟北上未帶你過來叫你落入三皇子的眼,想來也不會有這般的事出來!難道竟都是天意如此!」

  明瑜忍住心中難過,面上反露出笑,勸道:「爹不必自責了。女兒如今已經大了,曉得輕重是非。日後如何,自會走一步看一步,總要努力往好處去過。只是謝公子那裡,還望爹拒了他,叫他斷了念才好,免得給他謝家惹禍。」

  阮洪天再次長歎一聲,道:「爹曉得了。只歎自己命中沒這般的女婿……」一邊說著,一邊扶著桌子站了起來,腳下卻是一個踉蹌,被明瑜眼疾手快扶住了,這才穩住身形,苦笑了下道:「你早些歇了吧,我先去了……」

  明瑜應了一聲,親自扶著送他出了房門,見他被小廝攙住去了,自己這才覺到亦是頭重,撐著到了榻邊,便軟軟躺倒了下去。

  ***

  阮洪天的心情便如從天上一下被踩落到了泥地裡去。他疼惜女兒的心若能少幾分,曉得女兒被皇家人看中要納了去,想來也會多高興幾分。只如今卻絲毫未覺歡喜,這一夜只長籲短歎地挨到了天亮,早早便起了身,聽人傳報說謝醉橋亦起了身欲告辭,揣了滿腹心事過去相送。

  謝醉橋昨夜表了心意被允,心中暢快,陪著未來的岳父對酌至散。雖有些遺憾仍是不得見佳人面,卻也是一夜酣眠。這日一大早地起了身,須得及早趕回去。見阮洪天來送別,卻是隱有愁容。到了門口,還欲言又止的模樣,終是忍不住道:「阮先生可有事?但說無妨。」

  阮洪天一咬牙,屏退了邊上眾人,這才道:「謝公子,蒙你重看,對我女兒許下半年之約,我亦應了下來,本該安心等著便是,只如今出了樁意外,不得不收回昨夜原本已應下的話,還請謝公子諒解,另結良緣才好。」

  謝醉橋一怔,萬沒想到一覺醒來竟成這般,隱約猜到昨夜他與自己散了後,必定又聽明瑜說了什麼這才改主意,倒也不慌,只是笑道:「驟聞阮先生此話,確實叫我有些驚訝。莫非令愛嫌惡於我,或其中另有什麼隱情?還望阮先生不吝告知。」

  阮洪天面有愧色,歎道:「並非我出爾反爾戲弄於謝公子。實在是有難言之隱。實不相瞞,前日我女兒亦剛從京中回來,乃是被嚴妃娘娘派車召了去的。我昨夜去看女兒,這才曉得皇上竟有意破格賞我女兒一個秀女身份,等著明年春的選配。你我兩家之前又非正式定過親,我女兒如今還無人家,如何能避過這秀女之選?且這也是皇家對我阮家一門的莫大恩典,我阮家不敢不從。阮某昨夜起先不曉得這一節,這才應下了公子。如今只得食言,還請謝公子萬勿見怪。」

  謝醉橋方才驟聽阮洪天改口,還只是驚詫。此時便真的可用震驚來形容了。出神片刻,忽然道:「令愛可有提皇上為何突然要賞她秀女身份?」

  阮洪天牢記女兒的叮囑,不敢提三皇子,只是道:「據說是念在我在八月中協助你伯父治水有功,這才賞了下來的。」

  謝醉橋沉吟片刻,道:「為何是嚴妃召她進宮?莫非竟和他有關……」

  阮洪天見他似在問自己,又似自言自語,雙眉微微皺起,神色間彷彿帶了絲冷意,一改平日自己印象中的溫和模樣,心中一跳,躊躇了下,勸道:「我家女兒不過蓬門……」

  「謝某這就告辭了!」

  他話未說完,忽然被謝醉橋打斷,抬眼見他已是扯過了馬韁,縱身而上,轉眼便已馳出了十數步外,怔怔立在原地,看著晨曦中漸漸遠去的一襲青色背影,終是再次無奈唏噓了一聲。

  ***

  昨夜的大霧還未散盡,正在路邊行走的早起去田頭的農人看到一騎快馬從自己身側飛馳而過,卷住一團空中飄蕩著的薄霧,轉瞬便消逝在了視線中,略微搖了搖頭。

  又一個只顧路上匆忙奔走之人!何如自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知足而常樂。

  濕涼的晨風卷了稀薄的白霾,在謝醉橋的耳邊呼呼而過。他將路邊一個個的村莊甩在了身後,一路往京城方向狂奔而去,腦海中反復的,都是那個剛剛才得知的消息。

  她竟會入了秀女之選。

  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沒有父母之命,他無法搶在聖旨到達之前與她定親。一旦她成秀女,便只能等到數月後秀選之時,他才能有機會得到她。但同時也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她被配給別人。

  他幾乎已經可以斷定那個覬覦她的人是誰了。現在他只想弄得更清楚一些。

  謀定而後動,這是他自小便熟讀的兵法裡教的。打仗如此,用到如何得到自己心儀之人上,亦是一樣。

  餘縣到金京,兩百多里的路,他在第二日下午時分就趕到了。連氣都沒來得及喘一口,徑直便入了外皇宮內廷所在的皋陶館,找到了負責此次選秀的大令官孟宮人。

  孟宮人見到這位新近崛起的年少新貴,不敢怠慢,待聽到是問及江州榮蔭堂阮家大小姐破格被提進入秀女之選的事,忙笑道:「確有此事。咱家前幾日便得了命,叫擬道文書,呈到了御前。等了幾日,剛巧方才便收到皇上的朱批下發。明日一早,咱家便會派人送去她府上了。」

  謝醉橋又問道:「這幾日除了我,可有誰到你這裡問起過阮家大小姐的事?」

  「今早瓊華宮貴妃娘娘身邊的宮人來問過詔書之事。聽說還未下發,也未說什麼就去了。別人倒沒有。」

  謝醉橋點頭,道了聲謝,轉身而去。

  「醉橋老弟!」

  謝醉橋步出皋陶館,快出皇宮正門時,忽聽身後有人在喚自己,回頭,遠遠見是三皇子兆維鈞過來了,身後跟了幾個隨從,看起來像是剛從內苑出來。當下站定,舉目遠望。

  兆維鈞笑容滿面過來,站到了謝醉橋對面,道:「聽聞老弟一回來,就被父皇提為守備大營衛將軍,這等手握重兵的高位,旁人盼都盼不到,委實叫人羨慕。恭喜。」

  謝醉橋道:「不過是盡心為皇上辦事而已,何來之喜。」

  兆維鈞一怔,回頭看了眼他方才出來的皋陶館,又上下打量了下他,笑道:「我看你風塵僕僕,莫非竟是趕了遠路,連行裝都未換便到了這皋陶館?不曉得有何要緊事,竟要你這般不辭勞苦?」

  謝醉橋淡淡一笑,道:「我還有事,就不陪三殿下敘話了,這就別過。」說罷也不待他回答,逕自轉身而去。剛走出四五步,忽然聽身後兆維鈞慢悠悠道:「醉橋,我如今倒時常想起你我年少之時,共聚校場演武時的場景,至今難忘。只可惜那般的日子已是一去不返。你我都已不是當初的人了。我之心思,我便是不說,你想必也知曉。不瞞你說,我對你曾極是看中,一直盼著你能助我成事。只可惜如今你我是越走越遠……」

  謝醉橋一頓,慢慢停了腳步,回頭看了眼兆維鈞,微微笑道:「如此你我便一直記著年少時的情景,日後共同輔佐君王,你仍喚我一聲醉橋老弟,我喚你一聲三王爺,這不是最好?」

  「可惜我投胎於皇家,有我的心思,也是天經地義了。」兆維鈞負手而立,凝視謝醉橋片刻,忽然笑道,「阮家的大小姐,我曉得你對她有情,我對她亦極是喜歡。數年前江州見過幾回,便至今難忘。她此番被提為秀女,全是因了我心存私心之故,我必定會納她入我府中。她從了我,你亦可放心。我對女子用情,雖不如你之馥綿,只似她那般的一個玲瓏女子,我絕不會虧待了她……」

  「三殿下,旨意雖已下,只她卻還不是你的人。我當日能發箭從你的逼迫下奪回她一條性命,自然便也能將她娶回我家中成我夫人。你方才那些話,說得未免早了些。我還有事,失陪了。」

  謝醉橋打斷他,冷冷道,轉身而去,直至出了宮門,胸中一腔熱血卻是沸騰不能自己。

  她成待選的秀女,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了。該如何,才能在與那個人的角力中,為自己爭得先機?

  他舉頭望向了皇宮高高西牆一側的秋日斜陽,金色的光芒投在了他線條分明的臉龐之上,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阮家,尤其是她的態度,現在對他而言至關重要。他必須要在聖旨到達之前,趕過去勸服那個看起來如貓般柔順,實則極其倔強的女孩。

  前兩日他離開時,她的父親拒了他。他直覺卻認為那些話,應都來自於她這個女兒。

  必須要讓她和自己一條心,這樣他才能安心在接下來的日子裡為自己和她爭一個他想要的未來。

  又是一個兩百里,只不過這一回,他是再次往餘縣而去。途中在一個驛站換了匹馬,終於在次日下半夜時分,趕到了高家。

  他有些意外。

  原本以為這樣的辰點,高家早應該是漆黑一片,人都歇下了。沒先到遠遠便見到大門敞開,門裡門外燈火通明,掛滿了白幡,門口不時有身上繫著白麻布繩的人進進出出。一下已是知曉,必定是高家的舅公沒了。

  謝醉橋停在了門口,牽馬過去,門口一個高家的下人認出了他,以為他是聽聞了消息又來問喪的,忙上前牽過他手中的馬韁,道:「謝公子快請進。我家老太爺今晚剛沒了,老爺和侄老爺一道出去請道士做法事,如今人來還沒回。府裡還有些亂,謝公子先請隨意了,莫要見怪。」

  老爺是高家阮洪天的表兄,侄老爺便是阮洪天了。謝醉橋應了一聲,隨手接過一條麻布纏在臂上,往大堂而去。見裡面已經設了靈堂,十來個披麻戴孝的高家婦人正伏地跪著,哭聲震天。隨了同行的人往香爐裡插了香,祭拜過後,轉頭看去,便見安墨頭戴了頂孝帽,正伏在一個婦人懷中呵欠連天,兩人目光對上,安墨忽然睜大了眼,朝他呲牙笑了起來。

  「你阿姐呢?」

  謝醉橋帶了安墨到個人少的角落,蹲下去問道。

  大堂內裡女人雖多,只他剛才遠遠看了一圈,並未見到她的身影。

  「我阿姐也病了,我爹叫我阿姐不用守在這裡去睡覺便是,她卻不肯,剛剛才被春鳶姐姐帶進去吃藥。」

  安墨抹了下眼睛,道。

  謝醉橋一驚,想也未想,便道:「帶我去找你阿姐,我叫她去睡覺,可好?」

  安墨急忙點頭,牽了謝醉橋的手便往裡去。

  若是平日,謝醉橋絕不會這般唐突往旁人家的內院裡去。只今日一來高家因了喪事紛亂,二來聽到她生病,剎時心急如焚,三則,這般日夜兼程又趕回來,就是為了見她一面,此時自然也顧不得許多了,跟了安墨便往裡去。

  明瑜方才掙扎著出去守了半夜的孝,耳邊儘是婦人們的哭號之聲,那頭越來越重,險些便要暈眩過去。此時被春鳶強行帶了回來,喝下一碗新煎出的藥,嘴裡含了顆梅,靠坐在了榻上,這才覺得略微好了些。正聽春鳶在絮絮叨叨責怪她,門口又傳來安墨的聲音,見他已是進來了,到了自己榻前道:「阿姐,謝家哥哥來了,他說有事,定要見下阿姐。」

  明瑜一怔。

  他不是剛數日前剛被拒了才走,怎的又回來了?

  「他在哪?」

  「就在院子門口,阿姐你不要怪他,是我帶他來的。」

  安墨道。

  明瑜低頭片刻,抬眼見春鳶面上似有喜意,正一臉期待地望著自己,忍不住暗歎口氣,對著春鳶道:「他既又來了,不把話說清,想必他也不走的。只這裡卻不好讓他進來,你帶他去外院的小花廳,我等下便過去。」

  春鳶急忙應了一聲,轉眼便出去了。

  明瑜慢慢坐了起來,到鏡前略微理了下鬢髮,見自己臉色蒼白,眼皮浮腫,連嘴唇也沒多少血色,盯著瞧了片刻。

  「哦對了,阿姐,方才謝家哥哥對我說,你要是不見他,他就讓我給你帶一句話。只你現在說見了,我還要不要說那話?」

  安墨歪著頭,忽然問道。

  「什麼話?」

  明瑜隨口問道。

  「謝家哥哥說,他離開江州前,又去找胡半仙給他算了一卦。原來前頭那卦算錯了。半仙說他的命定姻緣不是在京中,而是在江州。阿姐,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你聽了這個就會去見他?」

  明瑜手一抖,銅鏡噗一下從她手上滑落,扣在了梳粧檯上,腦門忽然一痛,耳邊那嗡嗡聲更大了,竟是支持不住,一下軟了過去。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六十章

  「阿姐,阿姐——」

  耳邊聽到了幾聲仿似有些遙遠的呼喚,感覺到有人在拖拉著自己的衣袖,明瑜茫然睜開了眼,發覺自己竟趴到了梳粧檯上,正壓在那面銅鏡上,若非身後正好有一把扶手椅圈住,整個人只怕已是溜到地上。安墨正站在自己身側不住叫喚,眼中滿是擔憂之色。這才明白過來,方才想是自己聽到安墨傳的那句話,急怒交加又兼病著,一時背過了氣去了。

  此時清醒了過來,只覺額頭微微有汗,兩個太陽穴仍似有根尖錐在刺般的疼,便順勢坐到了椅上,待那一陣不適過去了,這才起身牽了安墨的手到自己的床榻去,笑道:「阿姐沒事,方才只是沒站穩。一宿都沒睡,墨兒必定睏了,你在阿姐這裡睡吧。」

  「阿姐,你的手很涼……」

  安墨乖乖地坐到了榻上去,揚起的一張小臉看起來還是不大放心的樣子。

  明瑜笑道:「阿姐自會添衣裳的。你好生睡吧。」一邊說著,已是蹲下身去給安墨除去鞋,待他躺好蓋了被,又放下帳子,叫外面的值夜丫頭守好,這才往小花廳去。

  今夜高家初舉喪事,幾乎闔府的下人都被調到前堂去待客忙碌了,偌大的後院裡空空蕩蕩,走廊上只有懸著的糊白燈籠在夜風中搖晃。空中已降了層薄薄的夜霧,被風挾裹著朝明瑜撲了過來,她不禁微微打了個冷戰,加快了腳步。

  快到小花廳時,因了靠近外院,明瑜隱隱已能聽到些喧嘩之聲,拐過穿堂廊角,迎頭便見春鳶正過來了。

  「姑娘來了?謝公子已在廳裡。下人都被我打發了。我在此等著,姑娘過去便是。」

  明瑜笑了下,繼續朝著亮燈的廳子裡去,袖中的手卻不自覺地捏了起來,手心已是微微出了層汗,不覺步上花廳外的青石簷階,覺著面前似有道黑影,猛抬頭,見謝醉橋不知何時已是站到了那裡。簷階上高懸著的燈籠光暈灑落他寬舒的額角,在面龐之上投下了一道冥蒙的暗影。

  明瑜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唯獨覺他一雙湛黑至閃亮的眼在望著自己。

  「謝公子……」

  他原本就比她高出許多,又這般站在臺階之上,明瑜停了下來,微微仰臉看向他,低低喚了一聲,一張臉被燈籠光暈上了層淡淡的珍珠白。

  她原本人就長得美,此時一身素服,面不點半分胭脂,連唇色也有些褪白,整張臉上就兩道眉呈了黛黑色,卻更襯出了幾分帶著委頓的觸目驚心之美,立在那裡,俏生生便似一枝染了三月暮雪的梨棠。

  「墨兒說,你病了?」

  謝醉橋默默望她片刻,柔聲問道。

  「不小心染了風寒,歇了兩日,已是好許多了。」

  謝醉橋見她說話時,眼睛都只望著自己腳下的臺階,壓下心中翻滾著的扶住她的念頭,讓到了邊上,道:「外面秋涼,進來吧。」

  明瑜一笑,微微提了素服裙擺,往花廳裡去。

  這花廳在庭園西側一角,平日便不大有人來。三間的門面,靠園子的一排敞窗前懸了幾幅半卷的斑竹簾,邊上一架櫥格,擱置了些瓷器古董。

  明瑜先入了內,靠站在擦得一塵不染的桌案之側,謝醉橋跟了進來,停在了距她五六步之外的敞窗前。兩人都未說話,只燈架上燃著的幾支白燭靜靜吐著搖擺不定的火苗,照得裡面半明半暗,人影微晃,更顯滿室幽靜。

  謝醉橋望向對面的女孩。見她身畔燭臺的光斜斜照在一側臉頰之上,照出露在衣領外的半截潔白纖巧的頸項,連小巧的耳垂亦變得半是剔透,彷彿瓷牙打造出來的一般。此刻她雖仍半垂著眼眸,他卻一眼便發覺她的眼睫在微微顫動,默默凝視了片刻,已是癡了,胸中被滿出的一腔柔情漸漸地填滿。

  「你坐下吧,好鬆快些……」

  他終於開口道。

  明瑜並未坐下,反是抬起了頭,慢慢道:「謝公子,我如今已是秀女。莫說我自己,便是我爹也不能做我的主了。你已曉得,何苦還這般執念不放?」

  謝醉橋望著她,正色道,「我離江州前,曾有幸得胡半仙的一贈卦,說我命定姻緣在京城。我為求穩妥起見,請他開卦再次替我卜算一番。這回卻道前頭是他掐錯了紫薇斗數,江州才是我命定良緣之地。胡半仙之名,你也曉得。他既這樣說了,想來便是真的。江州之地,我唯獨屬意於你,你道我如何能放得開去?」

  明瑜起先聽了安墨的傳話,第一反應便是他已經知道了胡半仙的老底,甚至連自己也暴露,他在試探,急怒倉皇之下甚至一時背過了氣去。此時見他這般說話,偏又一臉正色,一時竟有些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了。

  難道是他真的在離去前又跑到胡半仙那裡叫他重新起卦,精於察言觀色的胡半仙便順了他的口風,給了他一道順心順意的新判詞?

  明瑜一顆心跳得咚咚直響,手扶住了身後的桌案一角,道:「所謂占卜,原本就是虛無縹緲,胡半仙前頭之名,十之八九想必也是誤打誤撞而來。似謝公子這般的人,怎也會信這些?」

  謝醉橋盯了她片刻,忽然笑道:「胡半仙既能料中八月中的那場大水,想來便有些門道。他的話,我自然信。」

  明瑜此時已是斷定,謝醉橋方才那話想必是真的了,心中這才大定,微微吐出口氣,不欲再繼續與他提這個叫自己渾身不安的胡半仙,改口道:「謝公子,我實話對你說了吧。前幾日我被嚴妃召進宮去,聽她口風,我被抬為秀女便是三殿下的意思了。你對我的一番心意,我從來都是感激的,只我真不欲叫你因了我而與三殿下生出……」

  「我已經與他生出嫌隙了!」

  明瑜話未說完,忽然被謝醉橋打斷,有些驚訝地抬眼看去,見他皺眉道:「那日在閘口埠頭前,他罔顧你生死。這我便不計較了,就當他亦是為了公務。只如今他卻又將主意動到了你身上。我亦實話對你說,你如今叫我再與他和好,那卻真的已是不可能之事了!」說著便將前日在皇宮皋陶館外與他相遇時的對話略微提了下。

  明瑜聽罷大驚,剎那間又心亂如麻,感激歉疚便似兩股麻繩,在她心中死死絞結到了一處,半晌才望著他顫聲道:「謝公子,你便從來不想想,將來若是有一日,萬一那三殿下成了萬人之上的人,你今日為了我這般開罪於他,值得嗎?到時你又該如何自處?」

  謝醉橋怔怔凝望她片刻,忽然道:「你在我心中如珠如玉,便是叫我拿自己的命去換你命,我亦在所不惜。他欲納你,卻並非真心對你。你叫我如何再與他共進退?我七尺男兒,若為了百般忌憚,縮頭縮尾,連自己的女人也不能護住,還有何面目立於天地間?且即便沒你的事,我與他決裂,也不過是早晚之事。

  我既入了朝廷,非左則右,斷沒有中立自保的道理,旁人也不會容我中立。太子儲君,我自然要效忠於他。他若有一日如你所言登上極位,則必定也是用了非常手段。我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便必定要隨了我心我性,做出一番事業,方不負我人世間走一趟!」

  她在他心中如珠如玉,便是叫他拿他的命去換她的命,也是在所不惜……

  他後面說了什麼,明瑜已是聽不大清了,心中只反復念著他的這一句。

  前世錯愛一人,獨孤絕望至死。今世本再也不願,亦不敢多想情感之事,惟願家人平安,便是自己的喜樂。哪想命運錯手,卻叫她結識了這上世本為一陌路的男子。數年若即若離之間,直到今日,方知道原來被人這般執著用心惦念著,竟也會是如此叫人難以自己。

  這樣的他,她還如何能再拒?莫若從此共進退,再無退路。

  明瑜腹中一下柔腸百結,不敢再抬頭,眼眶中已是微微發熱,用力忍了回去,心中那激蕩卻始終難平,一口氣提不上來,忽又覺胸悶頭暈,耳邊嗡嗡作響,身子剛微微晃了下,下一刻,已是被謝醉橋一把扶住了。

  「阮姑娘!」

  謝醉橋上前一把抱住了她,見她雙眼半合半閉,軟軟靠在自己臂上,心中大是焦急,忙一把抱了起來將她靠坐在張闊椅上,道:「都是我不好。你身子未好,我原不該這般性急喚你出來的。我這就叫春鳶過來,一道先送你回房休息……」說著匆匆轉身,卻覺衣袖被拉住,回頭,見竟是她的一隻手扯住了自己的袖,一怔,停住了腳步,慢慢轉身。

  明瑜靠在了椅上,扯住他衣袖的手卻沒有鬆開,反倒攥得更緊,仰頭望著,朝他慢慢露出了個淺笑。

  「謝公子,你待我好,我亦不是鐵石心腸。只是如今之局面,我真的怕你難做……」

  她說著,話音越來越輕,頭漸漸垂了下去,他站著,只看到她鴉黑的髮頂和光潔的額頭。

  謝醉橋一怔,忽然像是明白了過來,全身的血液便都似湧到了心房,便似要炸了開來。

  「你……真的……」

  謝醉橋小心翼翼地問道,一眨不眨地凝望著她。

  明瑜終於抬起臉,朝他微微點頭,這才鬆開了他衣袖,低聲道:「我前次還你的那玉環……」

  「我帶了!」謝醉橋如夢初醒,立時從腰間取了出來,托在掌中道:「這原本有一對,是我母親留下的。一隻在我妹子那裡,另隻是要留給她兒媳的。我前次未敢跟你提,是怕嚇到你……」

  他此刻只覺還有無數的話要說,卻再也說不出來了,只是嘿嘿笑了起來。

  明瑜臉微微有些緋紅,道:「你幫我戴起來,可好?」

  她潔白的雙手就搭在膝上,有些不安地握成了一對拳頭,他只要一隻手,就可以把這兩隻小肉拳完全包握住。

  謝醉橋慢慢蹲下身去,蹲在了她的身前,在她有些驚異的目光中,牽起她一隻手,把那隻玉環套到了她的腕上。皓白的腕,翠碧的環,在燭火中相映輝燦。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2-7-5 04:05 P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六十一章

  她的那隻手此刻還安靜地搭在他攤開的厚大掌心上,微微蜷縮著。像停了隻溫馴的白鴿。二人掌心相觸,正如他記憶中那般綿軟,卻又多了絲幽幽涼意。他捨不得抽開,忍不住一個反手,包住了她的那隻手。

  明瑜驟然覺到了來自於他掌心的熱度,暖暖地熨帖著她的肌膚,指尖彷彿被烙了般地微微一縮,想收回手,卻被他緊緊握住,抽不開去。她知道他現在一定在注視著自己,所以更不敢抬頭望他,只是盯著他的手。燭影搖曳中,他手背黝黑,骨節分明,握住她白皙瑩潤的一隻手,穩穩地彷彿便握住了滿滿一世界。

  她終於慢慢放鬆了下來,抬頭迎上他的目光。

  「謝公子,你離開江州前,胡半仙贈你的卦裡,除了你的姻緣,可還有說別的?」

  明瑜想了下,問道。

  謝醉橋心中雖已明瞭,只見她此時還這般裝作若無其事地問自己,雖心中極是好奇,只也不欲追問過急,怕嚇到了她,咳了一聲,便笑道:「除了這個,還道我升官,又給我起了個警醒,道明年皇上圍獵之時,或逢驚變,我可能有性命之憂。」

  明瑜見他說得輕鬆,全不似放在心上的模樣,皺眉道:「胡半仙的話,你一定要記住的,尤其是那性命關,萬萬不可當它兒戲。你既已將你母親的玉環贈了我,便一定要保重自己。你若萬一……」後面那話卻是說不出來了。

  謝醉橋對這警醒,原本倒確實不大放在心上。此時見她這般嚴肅,燭火下望著自己的一雙眼中滿是關切,雖仍不曉得她何以會有這般的擔憂,心中卻是一熱,改成雙手緊緊包握住她手,鄭重點頭道:「你放心。便是為了你,我也定要好好活到七老八十了,才肯被小鬼拘走。」

  明瑜忍不住噗一下輕笑了起來。燭火搖曳中,笑顏看去更是嬌俏動人,謝醉橋怔怔望著,一時竟有不知此身在何處之感。

  「你起頭說胡半仙第二卦改成你命定姻緣在江州,是真的,還是你胡說八道?」

  謝醉橋見她面上笑意已是消隱去了,正直直盯著自己,終是有些心虛,嘿嘿笑了下,便道:「既被你揪住不放,我實話說了便是。確實是我自己編的。」見她似要開口,又道,「我雖不曉得那個胡半仙據何才給我這般判命。就算是真的,又有何懼?他既然能改雁來灣決口之勢,我之天命,自然亦能改!」

  明瑜道:「我自然信你。只如今我就要成秀女,你想來亦很快要被……」頓了下,才輕歎道,「這般局面,如何解開才好?」

  謝醉橋見她秀眉微蹙,微微一笑,便俯身湊到她耳際,低聲說了幾句。

  明瑜大吃一驚,睜大了眼看著他,失聲道:「這……這太大膽了!」

  謝醉橋搖了搖頭,道:「先發者制人,後發者制於人。我之所以這麼緊趕著到這裡,就是想要搶在內廷旨意到達前與你爹議定,再各自去行事。」

  明瑜雖被他的話給鎮住了。只細細一想,若真這般成事,往後倒能省去不少麻煩。只是這法子委實太過匪夷所思了。遲疑了下,道:「我外祖那裡,想來是沒問題的,他本就對你很是中意。我只怕你外祖不願,還有你爹,他要是曉得了……」

  謝醉橋笑道:「我外祖那裡,以他和江老太爺的交情,必定是沒問題的。至於我爹,除非他願意他兒子被治個欺君之罪,否則也一定會順了我的話的。你放心,都交給我便是。」

  明瑜抬頭望著他,見他甚是篤定,終是吐出口氣,道:「也好。不管如何,我必定隨你一道努力便是。我爹那裡,要不我先代你去跟他說下?我怕他會被嚇住了……」

  謝醉橋搖頭笑道:「我等下送你回房去歇了。餘下的事,都交給我便是。你爹若是被這便嚇住了,還如何做得了榮蔭堂的主人?」

  他話音剛落,正像是應了說曹操,曹操便道,此時花廳外的走廊上忽然傳來了陣雜亂的腳步聲,隨即聽到春鳶咳嗽一聲,道:「老爺幾位怎的到了這裡?」

  ***

  「春鳶,你不跟著姑娘,怎的在此?」

  阮洪天與高老爺剛從外而回,便圍上了五六個府中管事的有事要報事。前頭太鬧不好說話,想到這花廳正是個好去處,便帶了人過來。沒想到廊子拐角處冷不丁出來個黑影,不防備間倒是嚇了一跳,待看清是春鳶,這才這般問道。

  「方才姑娘乏了,到此歇了片刻。我又送她回了房,這才發覺丟了個帕子在此,便過來拿帕子。」

  春鳶擋在了廊角處,大聲道。

  阮洪天不疑有他,哦了一聲,道:「你拿了便去吧,姑娘身子這幾日本就不好,好生照看著些。」

  「是。老爺!」

  腳步聲已是越來越近,明瑜又聽到春鳶刻意放大提醒的聲音。

  明瑜與他對視一眼,一下從椅上站了起來,壓低聲道:「我爹他們過來了。你先避下,莫讓他們撞到我們一道在此處。」

  謝醉橋四顧望了下,忽然沖她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目光閃閃發亮,神色間竟顯出了幾分頑皮之意。

  雖說他二人已是定下了心意,只這般被一大群人撞見夜間在此私會,總是樁不好的事。明瑜見他不動,有些急躁。正要伸手推他,不料他忽然站了起來,低頭湊到她耳邊耳語道:「春鳶方才不是說你在房中嗎。我們一道躲起來便是。」說著已是牽了她手,閃身便入了南牆櫥格之後的角落裡。堪堪站定,便聽門口起了陣紛遝的腳步聲,彷似一下進來了七八個人。

  春鳶方才雖大聲預警了,只心中還是有些忐忑,跟到花廳口,見幾位老爺已是坐定,與邊上的管事們議起了事,又有人送了茶水進來,探頭見裡面並不見自家姑娘和謝醉橋,想來已經聽到避開了去。這才鬆了口氣,卻也不敢走遠,只在附近徘徊等著。

  櫥格後的角落裡照不到燭火,光線有些昏暗。下人平日灑掃之時更不大會顧及此處,聞著甚至有些塵氣。明瑜屏聲斂氣地立著,聽自己父親與幾位表叔伯在說話。說的都不過是接下來數日的喪事安排,只聲音卻仿似就在自己面前,加之身側又有謝醉橋這般與自己一並立著。雖未覺到他貼靠過來,只自己後背卻已彷彿感覺到了來自於男子軀體的陣陣熱氣,心一下跳得飛快,只盼著外面的人快些議畢了事散去。

  這角落狹小,堪堪只容兩人並肩而立,謝醉橋儘量往後靠去不碰到她身體,鼻端卻聞到了那種熟悉的淡淡薄荷暖香,低頭看去,見她垂著頭一動不動,光線雖暗,只她露在衣領外的半截白皙後頸卻正在自己眼皮底下,聞到的那暖香便似正從衣領裡鑽出來,一陣陣撩他呼吸,禁不住心旌動搖,心中竟隱隱生出了絲念頭,恨不得外面正在說話的諸人停留得久一些才好。

  明瑜全身這般緊繃了片刻,因了更深露重,兼心情緊張,忍不住微微打了個顫,縮了下肩膀。忽然周身一熱,一件尚帶了暖意的外氅已是罩到了她肩上,將她整個人包裹了起來,下意識回頭之時,他亦正低頭,額頭恰擦過他的唇,明瑜嚇了一大跳,猛地回頭往前傾身而去,膝部甚至撞到了身前那櫥格的後擋板。好在前頭喧嘩聲大,這才掩了過去,只一顆心已是跳得幾乎要蹦出了喉嚨,被他唇擦過的額角,那異樣的溫熱之感久久不去,又不敢伸手去擦,更不敢去看身後謝醉橋此時的表情了,只僵立著動彈不得。

  阮洪天與高老爺等人議完了事,已是小半個時辰過去了。明瑜終於聽到外面起了陣椅腳挪動的聲音,眼前忽然一黑,原來離去的人已是順便吹熄了燈,漸漸又聽到腳步聲遠去,四周終於再次安靜了下來,靜得她甚至彷彿能聽到自己身畔之人那有些急促的呼吸之聲。

  她感覺到他沒有動,自己亦是不敢動,怕又撞到了他惹尷尬。

  「他們……已經走了……」

  半晌,她終於忍不住,低低說道。聽到他彷彿如夢初醒般地應了一聲,卻仍是沒動。

  「阮姑娘,方才……唐突你了。我不是有意的……」

  片刻後,他的聲音再次響起,彷彿帶了絲小心翼翼。

  她所有的緊張和不安在這一刻忽然煙消雲散了,抬頭望向身側那模模糊糊的高大黑影,輕聲道:「我爹娘都喚我阿瑜,你往後也這般叫我便是。」

  「阿瑜,阿瑜……」她聽到他低低地喚了兩遍自己的名,手一熱,原來已是被他再次握住了。

  她默默隨他牽引,出了櫥格後的牆角。

  「我送你回房去歇了吧,等下再去找你爹說話。」

  他鬆開手,回頭看著她柔聲道,目光閃閃。

  明瑜低低應了一聲,轉身往自己的住處而去,謝醉橋便陪在她身側,隔了半臂的距離,默默而行。春鳶此刻也已是回來,並未靠近,只遠遠地隨他二人在後。

  「謝大哥,前面就是我的住處了。」

  明瑜停在了自己住的院門前,看了眼自己身側的謝醉橋,示意他止步。

  謝醉橋一怔,這才意識到她已改口叫自己為謝大哥了,心中忽然湧出了一陣異樣的情緒,看著她轉身朝裡而去,快進那扇院門了,終於忍不住叫道:「阿瑜!」

  明瑜聽出他聲音裡帶了濃濃的不捨,心又是一跳,略一遲疑,停下了腳步,慢慢轉過了身,見他已是大步朝自己而來。

  「阿瑜,我方才聽你叫我謝大哥,極是好聽。你再叫幾聲,可好?」

  霧氣此時已經消散了些,月影在空中微微徘徊。他的聲音低柔,明瑜抬頭,見他正望著自己,兩點目光如星火般在跳躍。

  「謝大哥……」

  她剛叫出一聲,忽然腰身處一緊,竟已被他箍住,整個人也已是落入了他懷中。一陣年輕男人的醇爽氣息迎面襲來,額頭一熱,感覺到他的唇已經再次貼到了自己的額頭之上。

  「阿瑜……」

  他只親了下她額頭便鬆開了,耳邊卻又響起了他低低喚她名字的聲音,仿似帶了絲壓抑。

  一種陌生的被人當作珍寶般呵護的情愫在她心底裡慢慢爬了上來。她閉上了眼睛,把自己的臉頰貼在了他此刻如擂鼓般跳動的胸膛之上,柔聲道:「你若是喜歡,等日後我們成親了,我天天叫你謝大哥……」

  她的聲音輕軟如綿,謝醉橋一下血脈賁張,心中一下各種綺念飛躥,終是用力收緊了臂膀,重重抱了下她,這才放開了去,喑啞著聲音道:「我等著這一日。你如今先把身子養好了要緊。往後不要什麼事都悶在自己心裡。一切有我。你進去吧。」

  明瑜低低應了一聲,把肩上他的大氅脫下遞還給他,這才轉身往裡而去,到了房門前回頭,見他還立在那裡,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見,朝他笑了下,這才推門而入,見安墨正睡得香,邊上丫頭正靠坐著在打盹,聽到響動,一下跳了起來道:「姑娘回來了?姑娘臉怎的這般紅?可是又不舒服了?」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六十二章

  「姑娘好好的,哪隻眼睛看出來不舒服?小丫頭片子知道什麼,趁著離天亮還有個把時辰,回去眯下眼養養神,明日還有得你忙……」

  那小丫頭剛道完,明瑜便聽身後門又吱呀一聲開了,春鳶已是進來,面上帶了笑地輕聲斥著那丫頭。小丫頭正睏得緊,一聽可以去歇了,見明瑜也是點頭,忙應了聲,揉著眼睛便出去了。春鳶關了門進來,站著只望向明瑜,面上微微帶笑,卻不說話。

  明瑜估摸方才謝醉橋送她回來在院門口的那一幕,想必已是被她看了去,臉微微一熱,順勢抬手捋了下鬢髮,不想衣袖垂落下來,倒是露出了腕子上那綠瑩瑩的環,忙又放下了手,春鳶已是過來了,低聲道:「姑娘好福氣。方才我跟過來後,正撞上謝公子。他道你身子還弱病著,托我代他好生照料你。姑娘這就快去歇下吧,早些把病氣都去了,謝公子才好放心。」

  明瑜見她說得誠懇,並無取笑的意思,曉得她一貫穩重,自己那方才那絲忸怩便也消了去,笑了下到鏡前除去釵環,瞟了眼鏡中的自己,見此時兩頰還有些紅暈未褪盡,方才想必更濃,難怪那丫頭見了要吃驚。見離天亮也沒多久,便和衣躺到了安墨的外側。春鳶略收拾了下,吹熄燭火,自己也躺到了外間的通鋪上。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聲後,明瑜的耳邊再次安靜了下來。

  大半夜已過去了,她的身體現在很累。躺在柔軟的榻上,聽著身側弟弟熟睡時發出的均勻呼吸聲,她知道自己也應該立刻睡去,這樣才能早些養好精神。只一閉上眼,腦海中便不斷閃現出二人分開時的一幕。他的臂膀堅定有力,唇親過她額頭的時候,溫熱而柔軟,她到現在彷彿還能感覺到他呼吸噴灑過自己額頭時的那種灼熱。

  他現在,應該已經找到了自己的父親,在與他商議了吧?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會是如何反應……

  明瑜輕呼口氣,翻了個身,摸著給弟弟拉高了些被頭。

  ***

  阮洪天忙了大半夜,眼見靈堂起了,法事在做,諸事井井有條,與高表兄通了聲氣,正欲回房稍事歇息下,忽見柳向陽找了過來道:「老爺,謝家公子……來了。」

  阮洪天回頭,果然見謝醉橋正大步朝自己而來。以為他是過來弔喪的,心中不禁納罕。高府喪事不過昨夜新舉,他何以會這般快便曉得了消息?忙迎了上去,寒暄過後,受了他唁辭,道:「承蒙謝公子用心了。只我舅公亦乃是昨夜的事,謝公子何以這般快便曉得了消息趕了過來?」

  謝醉橋道:「實不相瞞,我乃是因了另樁事才趕來的,過來才曉得舅公已故去。不知可否讓個地,我有事想與阮老爺相議。」

  阮洪天聞言,忙將他請到了前次二人敘過話的那書房中。下人送過了茶水退下,待房中只剩他二人了,便道:「謝公子,前幾日之事,我如今想起還是覺著遺憾。只是不知道公子此番過來所為何事?」

  謝醉橋微微笑道:「實不相瞞,我此次趕來,仍是為了前次那事。我之心意,仍未更改。」

  阮洪天歎了一聲:「多謝公子這般用心。只你也曉得,我女兒如今的婚事,連我這個做爹的也做不得主了啊。」

  「阮老爺如今自然做不得主,只若是兩家的老人從前就議好了的呢?」

  阮洪天一怔,道:「不曉得謝公子此話作何解?」

  「我外祖與江老太爺乃是數十年的故交,他二老若是從前就許過秦晉之好呢?」

  阮洪天陡然眼一亮,猛地從椅上站了起來,只很快又搖頭,遲疑道:「這……這萬一要是被人曉得,豈不是欺君大罪?」

  謝醉橋道:「令愛成了待選秀女,明年春我雖亦可開口向皇上求將她許了我,只終究不敢保證一定能成。快刀方可斬亂麻,我倒有一想法。待內廷旨意下來時,阮老爺儘管謝恩接過,再對那內廷使提下這事,道兩家老人數年前便已議定我與令愛締親,兩家父母亦都曉得,只當時我尚在孝期,這才未正式過禮而已。我亦會到皇上面前證實,即便令愛秀女身份已定,我求皇上指了給我,有了這一層,想必皇上也不會掃我外祖的臉面。」

  說罷,見阮洪天仍在猶豫不決,曉得他的顧慮,立刻又道,「阮老爺放心。我外祖厭倦官場,剛前個月呈上告老折,欲還鄉頤享天年。他並非計較功利之人,與江老太爺又有這般的交情。他那裡我到此前已去求過了,應了下來。」

  「此事非同小可。安老大人雖應了,只日後你父親……」阮洪天仍是不放心。

  「我祖父母俱都故去多年,父親視我外祖便如生身之父。外祖既已應了,我父親又豈會不認?且他若是不認,我豈不是犯了欺君之罪?阮老爺放心,最多過後我被他責駡幾句膽大包天而已。」

  阮洪天見他竟已是考慮得面面俱到,足見對自家女兒的一片良苦用心。他這個做父親的若再推脫,反倒顯得惺惺作態了。雖覺著未通過謝父便這般定下來始終有些不當,只比起自家女兒的終身無靠,也就不算什麼了。且嫁過去後,公公不似婆婆,須得媳婦早晚伺立在旁做規矩,那謝父即便心中存了芥蒂,對兒媳想來也不至於會諸般刁難。只要女婿對女兒好,這便似一樁包賺不虧的買賣。當下一咬牙,點頭道:「那便這般行事了!拼著日後我厚著張臉皮親自登門向你父親賠罪便是!」

  謝醉橋見阮洪天終於敢從了自己,行這原本是「欺君」的事,心中大喜,也不多說,立時便到他面前,朝他跪了下去。阮洪天嚇一跳,正欲避讓,忽然明白了過來。果然見他恭恭敬敬道:「岳父大人在上,受小婿之拜。」說著已朝自己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這才直起身子。

  阮洪天剎那間心花怒放,忙將謝醉橋扶了起來,哈哈笑道:「不必多禮,不必多禮。往後就都是自己人了。」興奮地來回走了兩圈,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還是邊上謝醉橋提醒,這才一拍額頭,道:「看我糊塗的,這就趕緊派人回江州去,須得把這事悄悄叫阿瑜她娘和外祖曉得。」想了下,便命人將柳向陽傳了過來,自己親手寫了信,交他貼身藏好,即刻便收拾行裝南下,此時天還剛朦朦亮。

  謝醉橋見事已議妥,自己亦須得儘快趕回京中的守備大營中去,心中對明瑜百般牽掛,極想再見她一面,當著阮洪天的面卻是說不出口。

  阮洪天送他到了大門口,見自己這未來的女婿明明是要告辭了,腳步卻立著不動,眼睛望著門裡的方向。他是個過來人,自然曉得他的心思,只此時便放他去與自己女兒相會,卻是萬萬不可能之事。咳了一聲,道:「阿瑜這兩日想是累到了,身子有些不妥。只我會叫人好生照看的,你放心回京便是。」

  謝醉橋見自己心思被看破,赧然一笑。雖短時是不能再得見其面,只昨夜那如偷來般的短暫相處,也足夠他回味許久了。點了下頭,這才翻身上馬而去。

  謝醉橋離去後的第二日正午,內務處的那旨意便果然到了,且是大令官孟宮人親自送來的。阮洪天忙將人迎進早就備好的淨室,與高家人一道下跪迎旨。待謝過了恩,餘下諸人都退了出去,只剩那孟宮人了,先恭恭敬敬遞上了早封好的謝銀。

  孟宮人早聽聞過阮家在江南的富名,封裡的銀票金額雖未看到,只想來也不會少,這才不辭辛勞特意自己過來傳旨。不過稍微推拒了下,便接了過來笑容滿面納入袖中。

  「阮老爺真當是得天恩。似這般破格的榮寵,本朝從前雖不是沒有過,只自打咱家入皋陶館,幾十年裡也就那麼幾樁,手指頭都能數得出來。令愛貞靜淑懿,往後必得良配,滿門榮華,指日可待。恭喜阮老爺了。」

  似他這般的人精,光從前些時日裡瓊華宮宮人過來探問消息的舉動,便隱約猜到這阮家女兒此番被破格提為秀女必定是和嚴妃有干係了,日後十有八九會成三皇子的人,不啻是鯉魚躍龍門了。收了銀子,自然便也不吝好話,揀好聽的說了幾句。

  阮洪天忙道謝,這才作出為難道:「多些孟公公吉言。只如今我有一事,卻甚是為難。」見對方望了過來,便把之前與謝醉橋議好的話給說了出來。

  孟宮人驚訝道:「竟有這般的事!這倒真有些不好說了。若說已有婚約,其實不過是兩家口頭之言。若說無婚約,則又不儘然……」

  「正是,這才叫我極是為難,一時竟不曉得如何是好。」阮洪天忙道。

  孟宮人道:「安老大人德高望重,乃皇上的授業帝師,江州的江夔老太爺雖白身,卻亦是天下名儒,既有這般的約定……也罷,阮老爺接下旨意為先,咱家回去了,便向皇上稟明情況,到時如何,自有皇上定奪。」

  阮洪天忙又道謝,陪著再說了幾句,這才送走了孟宮人。

  ***

  「醉橋,可真有此事?」

  御書房中,正德與幾個臣子議完了事,特留下了謝醉橋,詢問昨日從皋陶館孟宮人處回報的事。

  謝醉橋下跪,正色道:「稟皇上,確有此事。兩家老人因了交好,數年前便有意叫我與那位阮家小姐定親。阮家父母與我父親也都是曉得的,不好駁了二老的臉面,私下亦是應了的。只因了當時我母孝在身,這才未過禮節,更未驚動旁人。本是要等到此番我父親回來,兩家再商議正是過媒定親的。不想皇上竟會如此恩待阮家,我方才聽到此消息,亦是十分驚訝。皇上若是有疑,可傳我外祖,問過便知。」

  正德心中雖有些疑慮何以會這般巧,自己的三兒子剛流露出想要這阮家女兒的意思,他便立刻說兩家之前已有口頭婚約。只光聽他的那番言辭,卻是尋不出半點錯處。安在松與江夔相交多年,也是人盡皆知的事,兩人一時興起真給孫輩定親,倒也不是不可能之事。且那安在松又是自己少年時的格致授業之師,如今怎麼可能因了質疑此事而將他喚了過來詢問?

  再往深一層想去,太子雖偏於疏懶平庸,只畢竟是嫡長子,又無大錯,他雖不是很喜,廢嫡另立卻非小事。且近年朝堂之上,大昭國名門嚴氏一族勢力漸長,朝臣紛紛倒去,便有反對之聲,也幾近被淹沒不可聞,不久前的宣正遇刺一案,那被捕的刺客最後查證,不過是民間一名為「飄馬」的幫會受雇於人派出的殺手。

  這飄馬會成員大多都是亡命之徒,收金買命。裴泰之這些時日,正照那刺客的口供,搗毀了京畿一帶隱伏的飄馬會據點,捉到了幾個頭目,順藤摸瓜查下去,最後線索卻斷在了死者宣正府上的一個昔日門人那裡。道是那門人對他暗懷不忿,這才買凶報復,那門人被抓前,已是懸樑自盡。

  這一番力氣花下來,雖並無確鑿實證便與那嚴黨有關,只他憑了自己身為帝王的本能,也不願看到朝堂上唯嚴家獨大。只不過自己身體不健,身邊可信賴的能臣屈指可數,寄予厚望的裴泰之又與自己刻意疏遠,這才愈發力不從心而已。

  前些日嚴妃纏著道看中阮家女兒的賢惠,要替三子納了過來,一時尋不到藉口推不過去便應了下來。只心中卻早已想好,若最後真將阮家女兒指給了三子,便暗地裡發令下去,命各地州縣尋些藉口,將阮家名下的商鋪或封或打壓,絕不會再叫嚴姓一族再憑空得一天下金庫錦上添花。

  此時竟突聞謝家與阮家有過這般的約定,管他真假,倒不如順水推舟成全了下來,一來彈壓下嚴家,二來正好籠絡住謝家,三來那阮家便也不必遭池魚之殃。至於自己侄女的事,到時再另指個堪配的大家子弟便可。

  正德主意打定,定睛看向謝醉橋。見他雖跪在自己龍案之前,卻神情從容,目光坦蕩,隱隱已有其父的大將之風,越看越是中意,哈哈笑道:「原來竟有此事。幸而朕知曉得早,否則豈不是要鬧出亂點鴛鴦譜的笑話,指不定還要被人背地裡埋怨了。」

  謝醉橋聽座上皇帝的口風,竟是要成全的意思,心裡隱約也有些知曉這帝王的心思,原來自己夢寐以求的這一場良緣,竟還得益於朝堂上的勢力之爭,便叩謝道:「多謝皇上成全。」

  正德笑道:「阮家女兒既得了秀女身份,也是樁榮耀,不好就這般除去。既與你從前有過口頭婚約,待明年春選之時,想必你父親亦已班師回朝。朕親自給你們二人賜婚便是,以昭顯我皇家恩德。」

  謝醉橋至此心中才大定,複又叩謝。正德叫平身,又好生勉勵了一番,這才叫退了下去。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2-7-5 04:18 P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六十三章

  謝醉橋剛退出御書房,便見裴泰之還站在白玉欄杆邊的那株烏柏樹旁,正在與正德身邊伺候的王公公在低聲說話,遠望去見他雙眉仿似微蹙,稍停了下腳步。

  裴泰之見謝醉橋出來了,便朝他笑了下。王公公忙朝他二人招呼一聲,便急忙往書房裡去。兄弟二人便一道並肩沿著甬道往出宮的雲台門而去。此時路上無人,遠遠不過幾個宮人在灑掃除徑而已。

  「方才你與王公公可是在說皇上的身體?我見你似有些憂心。」

  謝醉橋壓低了聲,問道。

  裴泰之方舒展開的眉又微微皺了起來,道:「皇上如今是愈發信那個李同福了,設了仙宮奉養那道人不算,每日裡必定還要去那裡打坐兩個時辰,又服用那些不知路數的丹藥。只我見他非但沒有養精益神,這一年裡氣色反倒敗了不少。」

  李同福從前是京郊仙霞觀裡的道士,自稱年過七旬,卻是齒健發黑,皮膚潤澤,不過四五十歲的模樣,被人傳為活神仙。正德數年前自覺身體不如從前,太醫院的養藥亦不大見效。大凡做皇帝的,最怕的就是年老體衰,有次偶爾從嚴妃口中聽聞此道人的名聲,便傳進了宮裡。

  一番覲見過後,見李同福一派仙風道骨,又自稱最擅養生之道,這才保有不老容顏,如獲至寶,當即便給留在了宮中。及至今年年初,沉寂多年的後宮中,竟又有個才人傳來懷了龍種的喜訊,雖數月後便因了先天不足流產收尾,只正德卻也足夠欣喜,自覺年輕了不下十歲,對那李同福更是寵信有加。

  謝醉橋自然亦知曉這個,道:「我記得從前有御史聯名彈過那李同福,道他從前在仙霞觀中有淫辱婦人之舉。只皇上壓下不動,這才無可奈何。表哥既擔憂皇上身體,何不多進言勸他幾句?」

  裴泰之臉色有些陰沉,半晌才道:「從前提過一回,被他駁了。他雖九五之尊,只生死有命,隨他去便是。」

  裴泰之雖是皇帝身邊近臣,只用這般的語氣提及當今皇帝,卻是極大的不恭。謝醉橋亦是第一次見他這樣,有些驚訝。心中忽然掠過一絲怪異的想法,想起從前隱隱聽到的傳聞,略微揚了下眉,默不作聲。

  裴泰之大約亦覺到自己失態,搖頭笑了下,轉了話題看向謝醉橋道:「你和那阮家小姐的事,皇上怎麼說?」

  謝醉橋聽他問這個,嘴角便忍不住浮出絲笑意,道:「皇上說等明年春便賜婚。」

  裴泰之看他一眼,笑歎道:「醉橋,你膽子愈發大了,竟連這樣的法子也敢用。幸而此次誤打誤撞成了事,外祖又是個一貫聽你糊弄的。只等到姨父回來知道了,我料想你小子沒好果子吃!」

  謝醉橋哈哈一笑,道:「大不了關了門被家法伺候打幾棒子而已,我爹還真能拎了我腦袋去御前請罪不成?」

  裴泰之見他說話間神采飛揚,顯見是愛極了那個榮蔭堂裡的女兒,才會行這般天下之大不韙,心中也不知哪裡來的觸動,忽然有些悵惘,只很快便壓了下去,笑道:「如此哥哥便恭賀你得償心願了。」又壓低了聲道,「三殿下性子執拗,不是這般容易服輸之人。一日未成婚事,你須得一日提防。」

  謝醉橋收了笑,點頭道:「我倒是恨不得立時便將她娶了過門才放心。只如今能這般,比我原先預料的已經順利了不少,也該當滿足了。便是沒你提醒,我自己也曉得。」

  二人說話間,已是出了宮門,這才各自分別,從宮門守衛那裡接過馬韁上馬而去。

  謝家的昭武將軍府在城東的應天門之側,曾祖時便由高祖賜下。南面臨街,高門邃宇,正門門楣上懸高祖欽賜的金字匾牌。雖因了多年未曾重刷油漆,看著有些陳舊,只氣派仍宛然在目。謝家祖輩和謝母俱已過世,謝家二房如今在江州,謝醉橋的父親又不在京中,如今偌大的一座宅邸中,也就不過住著謝醉橋兄妹二人和高崚等家人而已。

  謝醉橋一回府中,先便去見了妹子謝靜竹。找到她時,見正與乳母徐媽媽和幾個丫頭在做針線,屏退了人,只剩他兄妹兩個了,這才把明瑜已入京,如今就在餘縣的事提了下。

  謝靜竹歡喜過後,埋怨道:「好個哥哥,竟把我瞞得這麼緊。阮姐姐過來這麼多日了,如今才叫我曉得!」

  謝醉橋呵呵一笑,道:「我若是再告訴你,她往後就要成你嫂子了呢?」

  謝靜竹一怔,道:「我就你一個哥哥,哪裡來的另個哥哥……」忽然閉了口,驚喜望著自己面前的謝醉橋,有些不可置信道:「哥哥你說什麼,你和阮姐姐竟……」

  謝醉橋忍不住伸手揉了下她額髮,點頭道:「外祖已經應了下來,皇上也發了話。只等再過幾個月便會賜婚了。你從前不是恨不能盼著能成她妹子麼?如今她就要成你嫂子了。」

  謝靜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這個哥哥不聲不響間竟定下了這樣一樁喜事,忙道:「嫂子更好!哥哥快幫我備了車,我要過去看她,早早叫她一聲嫂子才好!」

  謝醉橋忙道:「她臉皮薄,怕要被你羞臊到了。等以後真過了門你再叫個夠吧,如今還是叫阮姐姐便是。她舅公府上如今正有喪事,你過去了不便,再過幾日出了喪,我便送你過去。」

  謝靜竹笑嘻嘻道:「好。都聽哥哥的!到時候我再叫文瑩一道去。她曉得了,也必定會歡喜。」

  ***

  餘縣高府中,七日之喪已過。明瑜身子也是好了起來。她起先不過是急怒攻心,這才一時撐不住病氣入體。如今心病去了大半,身子自然也就好得快。阮洪天再留了幾日,因掛念江州的妻母,便欲南下,只明瑜卻要留下了。

  因如今已是十月底,再三個多月後的明年春,便是宮中的秀女之選。此時若隨了阮洪天回江州,還是要回來的。除去路上來回的兩個多月,在家最多也不過停頓二十幾日,還不如留下等待,也省去了路上來回的舟車勞頓。這般定下之後,阮洪天擇了個日子,將女兒託付給了高家的當家主母顧氏,又與特意趕來相送的謝醉橋話別過後,便攜了安墨南下。

  父親和弟弟一走,明瑜心中便空落落了一陣。閑來無事,每日裡和高家兩個尚未出閣年紀相仿的姐妹一道做些針線,閒話幾句,或是自己看書作畫,身邊又有春鳶和北上時帶出的另兩個自家的小丫頭陪著,日子倒也過得飛快。

  「姑娘,京中的來信。」

  這日午後,春鳶又遞過來了一封信,抿著嘴笑個不停。

  阮洪天離開四五日,謝醉橋雖自己人未來,只信件卻是不斷,這已是差人送來的第三封了。

  明瑜接了過來,心中也微微泛出了絲甜蜜之意。

  他前頭的兩封信,其實並無什麼內容,只不過都是些日誌雜感類的流水賬。比如今天在大營裡操練過後,肚子很餓,吃了三大碗的飯;在街上看到一家新開的書鋪,你想要什麼書,抄個名錄過來,我給你找了買過來帶去好讓你空閒時做消遣等等諸如此類的閒話。

  今天的這封也是如此,先流水賬般地報告了他昨日一天的行蹤,比起前頭的兩封,末尾又加了一句,道昨夜忽然夢見了你,醒來卻不見你,翻來覆去睡不著了,乾脆起身就著燈火又寫了這封信,一大早地叫郵驛再快馬加鞭送去給你。等你收到後就是兩天後了,那時我大概已經在去餘縣的路上了,因為我家的妹子和表妹嚷著要過來看你,我這個做哥哥的推辭不了,只好送她們過來。

  他竟然要送謝靜竹和裴文瑩到此地來看望自己!

  明瑜有些歡喜,一時又有些緊張。也不知是因為那兩個小姐要過來,還是因為他也要過來。再看下信上的落款日期,是兩天前。想必他們便是當日出發,因了有女孩一道上路,晚間必定要落腳住宿,最快也是後天的事了。定了下心神,忙去告知了表嬸母顧氏。

  顧氏曉得明瑜如今身份不同一般,且很快便要成昭武將軍府的兒媳,攀好了這門親,對自家的幾個兒女往後自然大有裨益,這些日裡對明瑜更是噓寒問暖,照顧得極是周到。此時又聽說侯府和將軍府的小姐竟要親自登門,又是歡喜又是惶恐。想到客人來了自己的兩個女兒不定也要陪客,唯恐被京中的高門小姐輕看了去,當即便找了裁縫叫連夜趕做新衣,那見客的廳堂裡,更是擺滿了新搬過去的嶄新器具古董瓷器,好裝點門面。

  明瑜見一府的下人被她差遣得雞飛狗跳,兩個高家姐妹被她訓得誠惶誠恐,自己的閨房和客人能見到的各處,更是被她裝飾得似暴發戶,忍住了笑,道那兩位小姐都是隨和的人,斷不會以貌取人,請嬸母放心便是。顧氏這才稍稍定下了心,專門派個小廝到路口去守,叫一有人往自家方向來就立刻報告,自己好出去迎接。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六十四章

  明瑜收到信的次日晌午,用了飯後在自己房中,閑來無事正在焙芽茶,忽然聽見房門外有急促的細碎腳步聲傳來,側耳留意了下,便聽到被顧氏派過來伺候自己的小丫頭春兒與正在門口的春鳶低聲說話的聲音,很快,便見春鳶面上帶笑進來了,道:「春兒說客人已到了,老爺和兩位表少爺陪著謝公子,夫人正帶了兩位小姐在後堂大花廳,叫姑娘快去。」

  明瑜壓下心中的那絲細微跳躍,穩穩放下手上的那隻印花白甌杯,笑道:「曉得了。叫春兒看好泥爐裡的火,等下客人到我房中小坐之時正好煮茶。」這才快步往外而去。

  高家宅子裡除了那個靠近外堂,前次明瑜在那裡私下會過謝醉橋的西花廳,還有個更精緻些的大花廳。顧氏自然帶兩位小姐到那裡去。進去時,見裡面已經站了五六個面生的丫頭媽媽,應都是謝家和裴家裡跟過來的。謝靜竹和裴文瑩正坐在那裡。一個著了杏黃,一個穿了淡紫綢衫,裝扮中自顯出了一身貴氣。

  兩人正在聽顧氏在口沫橫飛地顯擺這廳子裡的古董擺設。謝靜竹倒罷了,雖有些心不在焉,卻還不時和著點頭幾下。裴文瑩卻顯見是不耐了,只大約看在她是明瑜嬸母的面上,這才忍住了,不時望向入口處。忽然看見了明瑜,眼睛一亮。

  數年未見,裴文瑩和謝靜竹一樣,如今也已是個十二歲的少女了,比明瑜印象中身量高了不少,出落得愈發好。

  「阮姐姐,可算又見到你了!」裴文瑩站了起來,面上露出了笑,朝她走了過來。

  明瑜忙迎了上去叫她坐下,與謝靜竹也招呼了,這才打量了裴文瑩幾眼,笑道:「我自個長了歲數都沒感覺,看著你們姐妹兩個卻似春筍拔尖般地,一下竟都成大姑娘了。」

  「阮姐姐越發好看了,我方才一眼見到,竟未能錯開了眼去。靜竹時常從前說想成你妹子,如今竟成真了。往後多了似姐姐這般的一個好嫂子,想必也不會日日嚷著悶了。」

  裴文瑩笑道,語氣裡略微有些羨慕之意。

  明瑜看了眼謝靜竹,見她正笑眯眯望了過來。曉得她兩個想必已是知道了那事,臉禁不住也是微微一熱。

  「我家表侄女和謝公子好事成雙,可不就應了句老話,叫千里姻緣一線牽麼。我見兩位姑娘也都是如花似玉,比我家表侄女更勝一籌,自有天定的大好姻緣在等著了。」

  一邊的顧氏起先對這兩位小姐有些敬畏,說了幾句話,見這二人都不似自己想像中的那般倨傲,尤其那謝家的姑娘,更是隨和,也就放開了去。見自己被冷落了,尋到個插話的間隙,忙打趣道,說完自己又咯咯笑了起來。

  這回卻輪到謝靜竹和裴文瑩被羞臊得臉發紅了。邊上的那兩個年長媽媽,一個是謝靜竹的乳母徐媽媽,一個是裴家安太太身邊的金媽媽。兩人本就對顧氏方才的一番顯擺有些看不上眼,此時對視一下,雖未開腔,嘴巴卻齊齊嘬了下。

  金媽媽咳嗽一聲,上前一步對明瑜道:「我家姑娘從前在江州之時,承姑娘有過救護之恩。我家太太一直記著不敢忘,時常提及,只恨路遠不便過去表謝。如今曉得姑娘竟過來了,十分歡喜。再半個月,便是我家老太君的壽日。太太稟了老太君,老太君便道邀了姑娘過府一道熱鬧下。還請姑娘勿要推辭。」

  明瑜一怔,看向了裴文瑩。

  「阮姐姐,我時常在我娘面前提你,她早就想見你一面了,且如今你和我表哥又有婚約,更是自己人了。到時你一定要去啊!」

  裴文瑩笑著朝她用力點頭。

  裴家的侯府,她這一世本再也不願踏入一步。不想如今卻突然有這樣的邀約。

  「多謝,到時我少不得厚著面皮登門拜過太太和老太君了。」

  明瑜略一沉吟,便笑著應了下來。

  她尋不到推拒的理由,且如今……她已不是前世的那個阮明瑜了。

  那個曾是她夢魘的地方,現在想起來,竟彷彿有些模糊了起來。

  「好,到時我也會去。我便在那裡等著阮姐姐!」

  謝靜竹見她應了,十分歡喜。

  明瑜見自己的嬸母陪在一邊,聞言一臉豔羨的樣子,怕她等下又亂說話,便道:「嬸娘,我房裡正有自家茶葉鋪子新送來的上好芽茶。我這就帶兩位妹妹過去煮茶試試味道如何了。」

  顧氏一怔,忙笑道:「好,好,我曉得你們有自己的體己話要說,嬸母這就叫人往你那裡送茶點過去。」

  明瑜笑著道了聲謝,便起身邀謝裴二人到自己閨房小坐。她兩個何曾見過似顧氏這般的婦人,鬆了口氣,忙點頭應了。

  「阿瑜……」

  顧氏跟了出去,輕聲叫了下明瑜,朝她擠眉弄眼。明瑜曉得她是想讓自己將兩個表妹引薦給這兩位京中的高門小姐。這些時日處下來,知道兩個表妹雖無出眾才貌,只都是文靜秀雅的女孩,便對她兩個笑道:「莫若叫我兩個表妹一起過來,大家年紀相仿,說話也熱鬧些。」

  顧氏見兩位小姐齊齊點頭,一下眉開眼笑,忙吩咐身邊的丫頭去請姑娘到表小姐房中陪客,又陪著一路親自將人送到了明瑜房前,見兩個女兒來了,扯到一邊又低聲吩咐了幾句,這才笑眯眯給放了進去,又請兩個媽媽下去吃茶歇息。那兩個媽媽在路上顛簸了兩天,兩把老骨頭早哢哢作響,見自家姑娘是入了後院的閨房,便也放心去歇腳了。

  明瑜的兩個表妹,一個名秀麗,一個名秀敏,都不過十二三歲,起頭被顧氏一番教育訓話,進來了陪坐著也是戰戰兢兢不大敢開口,等說了幾句話,見謝靜竹笑容甜美甚是隨和,裴文瑩雖話少了些,卻也沒她二人想像中的那麼倨傲,這才放鬆了下來。沒片刻春鳶帶人送來了精緻的茶點,皆是甘香芳潔,滿屋子茶香飄鼻,都是女孩的盈盈笑語一片。

  因了路有些遠,當夜謝靜竹與裴文瑩便留宿了下來,被安排在明瑜邊上的空房裡,所用各種器具鋪蓋俱無不嶄新精緻,那兩個媽媽察看了一番,也覺滿意。

  晚間用過了飯,明瑜從春鳶處也聽到了謝醉橋的行蹤。道高家宗房的老族長聽聞他來了,雖論起親疏,明瑜不過是高家一個出嫁了的姑奶奶的孫女,中間隔了好幾層了。只高家子弟中,大多都是布衣商人,最出息的一家子弟也不過在河道司做了個小吏,如今曉得竟憑空能攀上昭武將軍府這樣一門親,前面那些七拐八繞的關係自然一把撇開了去,直接就認成了孫女婿,在餘縣最好的一家酒樓裡訂了包房,顫巍巍要親自拄著拐杖過來。謝醉橋從明瑜表叔口中曉得了這事,敬重長者,不敢托大,忙親自上門去拜會了,如今大約正在與十來個高家族人在酒樓裡一道宴飲著。

  明瑜想著他此刻應正被自己那些祖母家的親戚在輪番敬酒。他本就性情直爽,又因了顧全自己面子,想必對那些敬來的酒也不會推脫了去,便有些擔心他喝多了會醉倒。待從謝靜竹和裴文瑩屋裡出來回房,準備著洗漱了歇下時,已是戌時末了,有些不放心,遲遲未睡。

  不用她說,春鳶也是看出了她心思,悄悄派了小丫頭過去男賓下榻的外院裡看個究竟。小丫頭回來,氣喘吁吁道:「說十幾個人輪番給他敬酒,謝公子早早便醉了,竟是被人架著回來的。」

  明瑜見謝醉橋果然被灌醉了,心中埋怨了表叔等人幾句。又聽說已是歇了下去在呼呼大睡,並無大礙,這才稍稍放下了心。見時辰也不早了,便叫春鳶等人都散了去歇息,自己也是滅了燈躺了下去。耳邊靜悄悄無聲,她卻睡不著覺,眼睛望著窗口處投進的一片月光,眼前便似慢慢又浮現出了他望著自己的含笑眼眸。

  明日一早,謝靜竹和裴文瑩便要離開,他也要護送她們而去了。自己和他,現在倒真的有些咫尺天涯的味道了。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下,翻了個身正要合眼睡去,耳邊忽然聽到西園花牆的方向傳來隱隱塤音。那塤音隨風送來,幾響便斷。若旁人聽到,也只會以為是誰家之人望月抒情而已。只她卻一下辨了出來,正是自己從前過生日時謝醉橋曾吹過為賀禮的那調子。

  明瑜豎著耳朵又聽,卻再也沒動靜了。心忽然怦怦直跳,再也沒有睡意。又等了片刻,終於忍不住起身披了衣服悄悄出去,往方才聽到塤音的那到西園花牆而去。

  明瑜與幾個表妹住的屋子就在西園裡,離那道分隔了內外院的花牆也不過一道架在小池上的回廊而已。就著月光到了回廊盡頭,抬眼見那道一人多高的花牆邊樹影婆娑,靜悄悄並無聲息,默默佇立片刻,剛轉身要回房,忽然又聽到一聲塤音,尚未成調便又斷了。這回聽得清清楚楚,就在自己幾步之外的那道花牆之側。

  「登徒子!」她壓下砰砰亂跳的心,輕聲斥道。

  「阿瑜,我睡不著,我只想聽下你說話的聲音……」牆那頭,慢慢傳來了一個仿似帶了些壓抑的,她熟悉的聲音。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2-7-5 04:28 P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六十五章

  「你不是醉了,在呼呼大睡?」她輕輕咬了下唇,聲音卻仍有些繃著。

  「我不裝醉,大約就真的會被灌醉了才抬回來。明早就要離開了,我想……」牆那邊的聲音停了下,又響了起來,不疾不徐,帶著絲柔和,「聽下你說話的聲音……」

  銀白的月光如水霧般傾瀉而下,夜風撩動了明瑜身上的那條細褶八幅裙,色淺淡如月華,質柔軟如水波,她的心此刻也像水波一樣,慢慢軟了下來。

  前世裡的她因了父親的極度寵溺,無憂無慮了十數年,直到遭遇了人生中最後幾年的暗色經歷,生命戛然而止。於是這一世的她時常提醒自己要心若止水。但骨子裡那或許天生的爛熳情懷此刻卻終於像只乳燕剪破了一池春水,漾出層層的漣漪。

  月光之下,她一語不發,像個真正的少女那樣慢慢沉醉在了牆外男子那熱烈卻又隱忍的告白之中。

  「我睡不著到這裡,本也沒指望你能聽到過來的。沒想到……」隔著牆,又傳來了他低聲說話的聲音。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從聲音裡,也能想像出他現在一臉興奮的樣子。果然……

  「方才聽到你的聲音,我真是歡喜得恨不得大叫幾聲才好。」

  明瑜的唇角微微翹了起來,終於道:「你不是說想聽我說話的聲音嗎?怎的我聽到的,都是你在不停說話?」

  牆外再次傳來了幾聲笑,笑聲低沉而爽朗。

  「你不肯說。只好我來說了……」

  他話雖如此,接下來卻也是靜默了。

  明瑜心裡彷彿有無數的話頭在蠢蠢欲動,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大約也是如此吧。

  她忽然有些慌張,忙隨口道:「過些日,就是裴家老太君的壽日,我大約會去……」

  「我也會去!」他立刻接了過來,很快又道,「只是大約……也沒機會和你說話。」聲音裡帶了絲憾意。

  接下來,又是一陣沉默。

  月影在雲霧中穿梭,時明時暗。一縷夜風卷了地上新落的枯葉沙沙而過,明瑜肩頭微微一縮,打了個噴嚏。

  「你回房歇了吧。方才和你說了那麼多話,我已心滿意足了。」

  她聽到他立刻這樣說道。

  「好……」

  她應了一聲,腳步卻沒挪動半分。

  半晌。

  「阿瑜,你還在嗎……」

  牆外忽然又傳來了一聲試探般的聲音,帶了些期待和小心翼翼。

  「在……」

  她低低應了一聲,心中卻微微一跳:「他要是說想翻牆頭過來見我,該應還是不應?」這個念頭一出,腦海中便一下又浮現出了前次也是月夜之下他擁自己入懷的一幕,一陣心跳耳熱。

  牆外,謝醉橋抬頭望了眼矗立在自己面前的那道一人多高的阻礙。她此刻就佇立在那頭。

  牆雖高,卻根本擋不住他,他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翻越過去。只要他過去了,就能見到那日思夜想的女孩,甚至把她再度擁入自己懷中。

  想到那叫他至今想念的溫香軟玉在懷之感,他就禁不住一陣口乾舌燥。只到了最後,終還是壓下了全身澎湃的血潮湧動,柔聲道:「夜深風大,你身子嬌弱,回吧。待你走了,我再走。」

  明瑜忽然為自己方才的那念頭感到羞臊難安,便似做了賊了般地,忙應了一聲,轉身便急急忙忙往遊廊而去,彷彿身後有一雙洞察的眼在注視著。

  謝醉橋側耳聽著牆裡踩著地上枯葉漸漸遠去的細碎腳步聲,便似在聽一清曲。良久,直到耳邊唯留捲動樹頂落葉飄旋而下的靡散夜風聲。

  他的塤曲只為她而頌,而她的梨渦,亦只為他一人而綻……

  他終於長長伸了個懶腰,往來路大步而去,腳步輕快異常。

  ***

  這場隔了堵牆的對話,叫明瑜這一夜都沒好睡,以致於第二日起身的時候還有些頭暈腦脹,直到梳洗過後,這才清醒了不少。與自己的兩個表妹一道,陪著謝靜竹和裴文瑩一道用了早飯,直到下人來報,說馬車已是準備妥當,謝公子亦在等候著了,便與顧氏和表妹一道送她二人到了大門照壁側。裴文瑩與她再三約定日子了,兩位小姐這才在丫頭媽媽的簇擁下,與明瑜依依惜別。

  謝醉橋這一趟護花行動,雖連美人裙角也未撈到,只隔了牆聽了聲音說了話,也沒算白來一趟。他人雖回去了,卻是給明瑜留了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原來從那日起,附近平日與高家有往來的人家便都曉得高家出嫁了的姑奶奶有個出身高門的孫女婿。那些女眷們曉得明瑜住在了高家,難免便起了親近的心思。於是三天兩頭不斷有婦人攜了女兒上門探訪,一撥接一撥地不斷,明瑜不勝其擾,到了最後乾脆託病不出。轉眼半個多月過去,高家門前的車馬這才稀疏了下來,那靖勇侯府王老太君的壽日也要到了。

  王老太君是當今太后的胞姐,又是侯府老夫人,地位自然尊貴。她前世在靖勇侯府停留了將近四年,對這位老太太的唯一印象就是嚴厲到近乎刻板。前世的自己每次隨了婆婆安氏過去侍奉,被埋在一堆侯府女人群中忐忑不安時,或許還曾想過怎樣儘量討她歡心的話,現在則已經恍若一殘夢了。

  現在的她於那座曾壓得人透不出氣的重樓深院的侯府,不過是個匆匆過客而已。顧氏精心準備的那些貴重賀禮,她一概沒帶,只準備了一副精緻的抹額——甚至那繡活還是出自春鳶的手,因她這些日裡忙於應付上門的女客,沒功夫做。

  這就夠了。即將到來的侯府盛宴中,她並不是什麼起眼的人物,更無需想著討誰歡心,所以只需送上符合她如今身份的賀禮便夠。事實上她也知道,這抹額和絕大部分的壽禮,大概永遠也不會出現在王老太君的面前,更遑論碰觸到她那高貴無比的額頭了。

  明瑜自家在京中有商鋪,高家也有。對她此次入京到侯府去拜夀,高家不敢怠慢,顧氏要自己親自陪著一道入京,早早就安排好了住處。明瑜辭不過她的熱心,只得應了下來。謝醉橋自前次離去後,仍是隔日有信送到——自然,都是以謝靜竹的名義寫來的。

  她並非每信都回,只隔幾天偶爾回一封。他如今也曉得了顧氏會陪她一道入京的安排,怕她到了那日一人登門之時,免不了形單影隻,便問了她京中落腳的地址,道到了那日,謝靜竹會到她住所,然後他送她們一道往侯府去。

  明瑜雖覺自己便是一人登門也無大礙,只也感激他為自己考慮得這般周到,便去信應了下來。

  王老太君的壽日在十一月初五。顧氏與明瑜在初四入了京,住到了高家的位於城東四井路上的一處宅子中,與謝家所在的應天門騎馬約一炷香的路。因了路上趕路辛苦,當夜早早歇下無話,第二日裝扮妥當,快到辰點之時,便照了先前所約,等著謝靜竹過來了。

  今日上這樣的侯府高門給老太太賀壽,不定還會被傳去說兩句話,裝扮自然不好太過隨意。只她如今也不過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出身在那些高門命婦眼中想必也是低微,太過惹眼也是不好。故而她今日的衣著打扮也是特意費了番心思的。一身瑪瑙紅的錦袍裙,外罩同色小斗篷,頸前掛了枚鏨花魚形翡翠佩,微微描了下眉,淡施了胭脂——整個裝扮既喜慶富貴,又都是時下富貴人家女子出門做客時的尋常裝扮,並無半點出挑。

  還沒到約定的申時,一直在外面等的顧氏便喜滋滋地來叫她了,道將軍府的馬車已經到了門口。明瑜覆了帷笠,帶了春鳶出去大門。透過薄紗,一眼便見謝醉橋正騎在馬上。一身明燦的寶藍錦服,繫一件滾繡了金絲雲霞翟紋的黑色披風,皂履玉帶,更襯得身形偉岸,氣勢不凡。極少見到他這般隆重裝扮,耀目便似要奪了人眼去,腳步不禁停了下,多看了兩眼。

  謝醉橋早看到她被顧氏和春鳶陪著出來了,雖看不到她容顏,卻也感覺到她的目光仿似落在了自己身上,按捺住心中的那絲異樣,朝她點頭微微笑了下。

  「阮姐姐!」

  他身邊那輛馬車飾了金玉彩繡的一側帷幄被掀開了個小角,露出謝靜竹的笑臉。

  明瑜忙收了目光,與顧氏道了別,踩著放下的杌子被扶著上了馬車,春鳶亦坐了後面隨從的馬車跟來,一行人便往靖勇侯府而去。

  謝靜竹如今已完全把她當家人看待了,她剛上馬車,便被挽住了手,向她說起等下要去的侯府裡的各房人。明瑜面上帶笑地聽著這些她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的種種,微微有些心不在焉。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六十六章

  靖勇侯府在承天門之側,與謝家所在的應天門正是兩相對,一個城東,一個城西。明瑜與謝靜竹穩穩坐在車中,行了約莫兩刻鐘,鼻端忽然聞到飄了過來的寺廟殿宇中的那種焚香之氣,心中微微一動。

  「快到了。阮姐姐方才可聞到焚香?邊上便是敕建普渡寺了,這寺離侯府不過就一條街。每年逢老太君壽日都會這般燒香祈福。這回逢了整壽,說連太后都替老太君加了香燭錢,故而比往年更熱鬧,這才連路過都能聞到。」

  邊上的謝靜竹也是聞到了,解釋道。

  明瑜笑著點了下頭。

  方才一聞到那焚香之氣,她便立時曉得來自何處了。畢竟還留有那一段歲月的記憶,就算來時路上,她對自己再三地暗示,這一世不過是個匆匆過客而已,心中還是難免微微緊了下。

  馬車慢慢停了下來。明瑜聽到外面車輪轆轆、駿馬嘶鳴,摻雜著男人們的寒暄之聲,知道已近侯府了。很快,有穩健的腳步聲傳了過來,已是聽到謝醉橋在車外對著自己和謝靜竹道:「今日上門客多人雜。方才侯府管家過來,道男客從此門入,女客一併都被引著入南門,我不便送你們過去了。」

  謝靜竹道了聲好。明瑜又聽到他壓低了聲,仿似繼續在與人說話。忍不住側耳聽去,原來那人是跟隨過來的乳母徐媽媽。

  「今日侯府裡人多,難免生亂。阮姑娘初來乍到面生,姑娘年歲又小,跟去的人裡,就媽媽你資歷最老,出入都要靠你,記著代我照看好她二人。」

  他的聲音低沉渾厚,卻又隱隱透出絲威嚴。入明瑜耳中,方才那一絲怔忪不安忽然便散了去。

  謝靜竹是侯府的熟人,又是三房安太太的外甥女,入一趟侯府,哪裡還要徐媽媽照看,分明便是因了她的緣故才特意這般吩咐的。莫非在他眼裡,自己如今便是個處處都要他伸手護著的鄉下小傻妞?他要是知道自己其實閉著眼睛都能出入這宅邸,不定連下巴都要掉下來吧?

  明瑜雖覺他過於謹慎了些,只嘴角忍不住還是微微翹了下。

  「哥哥愈發囉嗦了!這裡我閉著眼睛都能出入,他還這般不放心。」

  彷彿心有靈犀,謝靜竹湊到明瑜耳邊時輕聲嘀咕出來的,居然也是這一句。明瑜唇邊的笑意愈發濃了,再側耳聽去,徐媽媽已是恭聲應了下來。很快,便覺馬車調轉車頭被人引著往另個方向去,想來便是女客出入的南門了。

  馬車終於再次停了下來,車門打開,徐媽媽與春鳶等人扶了兩人下來。

  明瑜站定抬頭,見面前圍牆高聳,朱門釘金,門簷鎮壓蜈蚣木,上覆整齊的琉璃瓦,氣派非常。大開的南門兩邊,正整齊立了兩排年長些的嬤嬤在迎前頭的那撥女客,微微掃了眼,認出了幾張半生不熟的臉。

  「將軍府馬車到了!」

  一婦人認了出來,忙高聲唱道。隨即那門裡便閃出了安氏身邊的金媽媽,笑容滿面迎了上來,對著謝靜竹和明瑜道:「太太特意吩咐我在此迎了二位姑娘。」說著便往裡去,明瑜默默隨人而入。一路或見廳舍巍峨,或見步簷曲閣,仍便是自己記憶中的那座靖勇侯府。此時踩在路面之上,便有恍然隔世之感。行了段路,忽然看見往東那條甬道盡頭的枝木一角露出道烏沉沉的簷廊,腳步微微一頓。

  這便是侯府三房所住的西府了。她前世最後幾年的光陰,幾乎便都是在此度過。

  「前面便到。」

  金媽媽回頭道。

  明瑜暗中長長吐出口氣,回頭看了眼此刻正緊隨自己的春鳶,見她面上雖仍沉靜一片,只肩膀卻抬得僵硬,曉得她其實有些緊張,朝她露出個安撫的笑,這才繼續向前。

  春鳶略微一怔,見自己姑娘背影挺直,腳步穩當,方才對自己回眸一笑之時,便似閒庭信步,起先那絲緊張漸漸也消了去,忙跟上了她步伐。

  「阮姐姐,靜竹,你們可來了!」

  也是一身紅衣的裴文瑩早立在抱廈口的臺階上,遠遠看見人過來,面上露出歡快的笑,忙親自迎了上來,領著往上房去。到了門前,春鳶及另些丫頭都侯在了門外,只陪著進去了金徐兩個媽媽。

  明瑜一進去,就看見屋子裡坐了兩個婦人正在說話。都戴了金飾的命婦冠,身上也都是真紅色的命婦金繡袍,極是富麗炫目,一眼便認出了坐左手邊的正是自己從前的婆婆安氏。另個婦人亦是有些面熟,再晃一眼,已是想了起來,乃是與安氏相交多年的閨閣密友松陽公主。

  這松陽公主年歲比安氏小些,約莫三十左右,五官遠不及安氏,只皮膚雪白,一雙眼生得極美。明瑜此時看她之時,她亦正望了過來,唇邊還帶了絲方才未消盡的笑。並非什麼出色的美人,只這樣的一雙眼,加上這樣的笑,卻一下叫看到的人覺得麗色流轉,風致萬千。

  松陽公主乃是正德皇帝的妹妹,太后的最小女兒,五年前駙馬不幸病去成寡,她自己亦未有所出。本朝雖不鼓勵寡婦再嫁,只亦未明令禁止再婚。太后心疼女兒,一心想替她再重招個駙馬,只她卻仿似無心再嫁,一直孤身至今。

  明瑜見松陽公主的一雙眼自她出現後便一直望了過來,笑吟吟地透出了些叫人難言的興味,心中有些狐疑起來。忙低下了頭去。方才搜腸刮肚搜索著前世裡的記憶,對這位公主也就知道這麼多了,不曉得她現在這般看著自己到底什麼意思。

  裴文瑩此刻已是牽了明瑜的手到安氏近前。明瑜忙撇開了心中的怪異之感,朝著安氏見了個禮,道:「民女阮明瑜,今日有幸得夫人抬愛入府得以拜見,願夫人……」

  她話未說完,便見安氏從椅上起身,已是扶住了自己的手,笑道:「阮姑娘莫要多禮。這數年間我時刻記著從前裡你救護我女兒的義舉,早就想著親自朝你言個謝了。今日終見了面,極是喜歡。且我也聽說了宮裡傳出的話,道我爹不聲不響竟與你外祖一道,為你和我外甥醉橋定下過口頭婚約,如今只待明年春皇上的指婚了。你便是我未過門的外甥媳婦,都是自己人了……」一邊說著,一邊已是從邊上一個媽媽的手上接過了個有宮中標記的荷包,遞到了她手上。

  「阮家姑娘,明年你便要改口叫她姨母了,如今收她個見面荷包自是應該,接過便是!」

  明瑜還在推辭,松陽公主笑吟吟開口打趣,弄得明瑜有些羞臊,只得雙手接過,口中又稱謝。

  「阮姑娘,她是松陽公主。最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與我相交了多年,這才隨意了些,你莫被她嚇到。」

  明瑜雖自己認得這松陽公主,只自她進來後,安氏此時才介紹了下,忙作出該有的驚訝敬重模樣,到了公主面前,再次行了大禮,告罪道:「民女不曉得公主在此,方才若有冒犯,還望公主恕罪。」

  松陽公主伸出青蔥般的一隻手,掩嘴輕笑了下,這才道:「起來便是。今日不過是一道來給我姨母賀壽,用不著這麼講規矩。方才一見了你,我便和安姐姐一般,竟是越看越喜歡。這鐲子是我戴慣了的,這便賞了你,也算個緣分。」說著已是從腕上褪下了一個血玉鐲,遞了過來。

  明瑜略微有些吃驚。這松陽公主與自己不過初次見面。若說安氏對她親近是因了她曾救過裴文瑩,且往後又是她外甥媳婦的話,她這般放下身段對自己示恩,卻又到底為了什麼?見她那血玉鐲已到了自己面前,自然推卻不敢接下。

  「方才一見你,便覺你透了絲爽利之氣,甚合我眼緣,這才賞了的,扭扭捏捏,反倒沒意思了。」

  明瑜聽公主這般道,微微抬眼,見她正微側了頭望著自己,姿容裡帶了風情萬千,說出的話卻頗直爽,邊上安氏也開口叫她收下,這才接了過來,複又道謝。

  公主眼眸一轉,看向了謝靜竹,朝她亦招了下手,笑道:「聽說你前幾年一直留在江南?那邊果然好地方,不止阮家女孩,你也被那溫山軟水養得這般招人憐愛。」說著從自己腕上又褪下另個纏金玉鐲,也是遞了過去。

  謝靜竹不知為何,心中直覺地便有些排斥面前這個笑起來目光流轉如波光的公主,猶豫了下,偷偷望了眼明瑜,見她朝自己微微點頭,這才道謝接了過來。

  她方才投向明瑜的那下意識一瞥,早落入了對面松陽公主的眼,卻仍是笑吟吟不動聲色。

  「瞧瞧,今日老太君過壽,你倒搶著做散財天女了。若再來幾個俊俏的小姑娘,只怕連這身皮也要扒了去賞人了!」

  安氏與她熟稔,取笑了一句,滿屋子的人都笑了起來。明瑜亦隨眾笑了下,只心中對這個松陽公主,卻覺得愈發有些捉摸不透起來。

  她看起來對自己並無惡意,甚至有些籠絡親近的意思。只這樣做,究竟是何目的?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2-7-5 04:44 P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六十七章

  安氏性情溫和,平日深居簡出。前世裡明瑜還是裴家婦的時候,二人雖不是很親近,只也並無刁難薄待她這個兒媳婦。她似乎並不被王老太君所喜,與丈夫裴世正亦不過相敬如賓。人後之時,眉間便時常會浮上鬱色。如今明瑜換了身份,是她日後的外甥婦。她對失母的謝家兄妹都極是憐愛,所以愛屋及烏,此刻雖不過是第一次相見,待她卻很是親密。且大約身邊有那個不時妙語如珠的松陽公主的緣故,面上的笑倒也難得透出了幾分發自心底般的暢快。

  這偌大侯府裡,明瑜唯一還願憶及的便是安氏和裴文瑩這對母女了。偏這兩人都與前世的自已一樣,命比紙薄,再幾年先後便會故去。想起方才一路所見的侯府盛景,不可謂不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此刻又見眼前的裴文瑩依在她母親身邊,滿屋子的歡聲笑語,心頭卻忽然湧上了絲淡淡的傷感。

  「姑姑偏心,明明一道來的,卻躲到了這裡和文瑩她們說笑話,卻撇下我不理!」

  正笑著,門外忽然傳來了嬌脆的少女聲音,明瑜回頭,見門簾已被丫頭高高挑起,如旋風般進來了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杏眼桃腮,容貌嬌美,也是一身的紅色錦衣,打扮得極是富貴豔麗。眼睛也沒看別人,徑直往坐上的松陽公主身邊去。

  公主待她近了,摟住了她肩,這才對邊上安氏笑道:「瞧瞧,分明是她自己一轉眼撇下了我不見人影,如今倒怪起我來了。且在外做客,見了人也不招呼,只一味往我身邊鑽,也不怕被人笑話。」

  那少女這才站定,朝安氏見了禮。安氏笑著擺手道:「這裡就咱們幾個自己人,要那些虛禮做什麼。」

  少女輕聲笑了起來,這才與裴文瑩和謝靜竹一一打過招呼,幾個人姐姐妹妹地寒暄了幾句,想是從前都認識的,目光投到了明瑜身上,略微一怔,上下打量了幾眼。

  「方才忘了提,她便是江州榮蔭堂的阮家小姐。皇上數年前路過那地時,曾駐蹕過的那家,閨名喚明瑜。」安氏見她望著明瑜,便開口介紹,又朝明瑜笑道,「這位便是三王爺府上的穀城郡主了。」

  ***

  穀城郡主名懿柔,年底便滿十六,平日很得父親滎靖王的寵愛。數年前也是在這靖勇侯府中偶然見過一面還是少年時的謝醉橋,說了幾句話,便上了心頭。王妃曉得了女兒心思,見謝醉橋出身將門,文武兼備,更難得沒有京中高門子弟慣常帶著的浮浪之氣,心中也是滿意。只是還沒來得及與謝家夫人通氣,便逢她發病而去,謝醉橋服孝。王妃想到自己女兒年歲還小,謝父常年不在京中,短時裡大約也不會有替兒子定下婚事的念頭,便也不急,只在心裡早早就把他定成了自己的未來女婿。

  終於等到他三年出孝,曉得盯著他的人家不止自己一戶,怕被人搶先了去,所以早早就叫丈夫在正德面前遞了話。想來以自家的門第和女兒的郡主身份,這婚事必定穩穩當當了。沒想到前些時候卻從自己丈夫口中得到消息,道謝家與江南阮家兩個老人竟早早便立了口頭婚約,皇帝不欲強拆旁人好事,只得收回原先答應下來的話,且到時候要親自替那兩家賜婚。

  懿柔郡主聽聞,一顆芳心剎那間嘩啦啦破碎,自然不甘。出於矜持,自己不好找那個糊塗的皇伯父糾纏,只磨著母親讓父親再去說。滎靖王之前雖得了皇帝的安撫,又道此次京中適婚配的高門子弟中,除了謝醉橋,另有不少俊才翹楚,到時若再有合心意的,必定會給侄女再另賜一門上佳姻緣。

  滎靖王雖是個享清福的甩手王爺,只對朝局也不是全然不曉。隱約看出了皇帝正欲借了這事打壓下嚴家,哪裡還會由著女兒胡鬧。只慶倖自家有意於謝醉橋的事並未傳揚出去,不算落了臉面,板起臉教訓了懿柔一頓,命往後再不許提此事。懿柔在王妃面前哭鬧了幾回,王妃也已從丈夫口中曉得了輕重,早打消了當初的念頭,只拿好話細細勸著她而已。懿柔見父母俱都不由著自己了,這才無奈消停了下來。

  她雖一心想嫁謝醉橋,只全不過是憑了一腔少女的懷春心思。這幾年謝醉橋大多是在江南度過,她沒機會見他面,更遑論說話或瞭解了。眼見婚事是沒指望了,只心中始終不甘。曉得今日侯府王老太君過壽,謝醉橋必定也會來,早早便盤算好了定要看上一眼如今到底變成什麼模樣。盼到了這一日,王妃因了身體不適來不了,她便隨了自己姑母坐車過來。松陽公主見過王老太君後,便與安氏退下回房自己敘話。她留了下來,一張甜嘴哄得老太君眉開眼笑,心中想的便是等到謝醉橋來拜夀時見上一面。

  等了半晌,果然等到了一群青年男子來給老太君叩頭祝壽。當中裴泰之及裴家另兩房少年子弟,她大多認識。另有個一襲寶藍的華服青年,雖隔了扇碧紗櫥,只在一堆人裡,她竟仍一眼便認出了他。見當年的那個翩翩少年郎,如今更是挺拔軒昂,偏偏卻不是自己的,心中一下沮喪萬分。待人都退了下去,王老太君見她悶悶不語,便叫去找裴文瑩幾個說話,這才過來的。

  她自曉得阻了自己好事的便是江南榮蔭堂阮家的小姐,心中便似橫了根刺,卻做夢也沒想到竟會在此時此地見到。

  方才剛進來之時,她其實便已經一眼看到了明瑜,只覺她明豔過人。她平日對自己容貌很是自負,出於矜持和見到比自己還要出色的女孩時的微妙心思,這才忍住了沒多看。心中卻有些猜疑,不曉得這面生的貌美女孩是京中哪戶人家的親眷。

  此時震驚過後,上下又打量了明瑜幾眼,見她看起來年歲比自己還小些。屋子裡的幾個年輕女孩連上自己,都是一身紅色錦衣,她亦如此,裝扮甚至遠遠不及自己出挑,偏偏往那裡一站,卻叫人挪不開眼去的感覺。腦海中又浮現出了方才透過碧紗櫥見到的那高大身影,把這兩人想到了一處去,心中驟然便似被針刺了一下,臉色微變。

  明瑜早知道穀城郡主其人,家世顯赫,京中有名的美人。前世裡,到了明年春,便會由正德賜婚給謝醉橋。只可惜還未等到二人婚期,謝醉橋便意外身亡。至於她後來如何,明瑜便不知道了。這一世裡若非自己的緣故,想來她與謝醉橋也會沿循前世的老路發展下去,成一對未婚夫婦。此時聽說面前這少女便是穀城郡主,也是有些驚訝。見她打量著自己,臉色越來越陰沉,目光尖銳得便似恨不得在自己身上戳一個洞,立刻便曉得自己已成她死敵了。礙於她身份高貴,仍是面帶笑意朝她見了個禮,口中稱「郡主金安。」

  懿柔郡主忽然見屋子裡的人把目光都投到了自己身上,一下安靜了下來,也是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畢竟在的幾個女孩裡,就她年歲最大,地位也最高。對方雖身份低微,只今日與她一樣,都是侯府的客人。自己這般,傳了出去有八九分怕要惹人恥笑,這才勉強哼了一聲,重新到松陽公主身邊坐定,聽安氏與自己姑母說話。眼睛卻忍不住仍不時往明瑜方向瞟去,越看越覺得刺目。

  明瑜應著身邊的謝靜竹,偶爾低聲說幾句話,見那郡主抬著下巴,偶爾飄過來的目光中,厭憎之色顯而易見。心中暗歎口氣,打定了主意,等這回的壽筵結束,自己一回餘縣高家,便閉門不出,省得再似這般招惹是非。

  又過了片刻,忽然有丫頭急匆匆來,道筵席要開。安氏與松陽公主忙起身先行而出,懿柔郡主其次。明瑜鬆了口氣,這才隨了謝靜竹和裴文瑩一道過去。

  外面天色已微微擦黑,前頭身後都有丫頭手提牛皮燈籠照著路而行。宴客的大堂裡早按男女設了前後二廳,中間用十數面五彩鎏金櫊扇相隔區分。高堂南牆之上掛了個磨盤大小的金粉壽字,其上的點畫俱是由無數個小的壽字組成,數百個小壽字的字形竟無一同,想來便是百壽圖了。

  邊上又有瑤池王母的繡像,人物也是栩栩如生,下面設了劄桌香案、點了壽燭,上面高高壘了壽桃、壽糕,堂皇一片。擺了約莫十數桌的酒席,座上女賓無不金釵吉服,富麗耀目,那扇紫檀大屏風側的主桌上坐著的,便是今日的壽星王老太君,邊上陪坐了些德高望重的誥命老夫人。

  明瑜低了頭夾在一堆深深淺淺的紅衣服中,極力不引人注目,向王老太君磕頭祝壽後,便與謝靜竹裴文瑩一道退了出來,被安排在了邊上另個廳裡的酒席上。原來今日賓客盈門,似裴文瑩謝靜竹等小輩女孩,自然輪不到在大堂上座。同桌的都是裴家幾房裡出來的年齡相仿的女孩。

  今日能在此占一座位的的女客,家中最低也是四品出身的。同桌的幾個裴家女孩早曉得明瑜來歷,不時看她幾眼,神色各異。沒多久,邊上幾桌的女客也不時回頭看幾眼,竊竊私語幾句。明瑜安之若素,話更不多,只等著筵席畢了離開便是。

  筵席過了一半,明瑜正算著還要多久才宴畢,忽然看見過來了個嬤嬤,正是王老太君身邊的丁媽媽,幾年前陪著裴文瑩在江州住過一段時日的那位。見她眼睛望著自己而來,心裡咯噔一下。

  「阮家姑娘,方才筵席上你被人提到,老太君道沒注意到你是哪個,叫過去見下。」

  丁媽媽笑道。

  自己出身低微,卻偏偏被抬了秀女,且連皇帝也開口要親自為她和謝醉橋賜婚。這樣的高攀,才是叫旁人為之側目的原因吧。想來方才被人提到,十之八九也和這事脫不了干係。莫非被那王老太君被勾起了好奇之心,這才點名要叫自己過去再看個究竟?

  躲是躲不過去了,既被點名,過去拜見便是。好在前世裡一年中逢大節之時,她也會隨安氏進宮拜賀,這樣的場面想來也能應付。便含笑點頭,站了起來,隨丁媽媽過去。

  「可曉得應對禮儀?」

  丁媽媽陪她身側,壓低了聲問道。

  「從前我母親請過宮中出來的嬤嬤教授過禮儀,還是媽媽你介紹的。」明瑜應道。

  丁媽媽這才仿似想了起來,側臉看她一眼。記起從前在江州時,便覺這女孩年紀雖小,進退卻頗有度。如今再看,雖被老太君單獨傳喚,卻並無慌張之色,便微微點了下頭,帶她到了前堂那扇紫檀屏風前,笑道:「老太君,阮家姑娘來了。」

  此時偌大的華堂裡寂靜無聲,幾十雙貴婦的眼睛齊齊朝明瑜看了過來。

  明瑜心跳微微有些加快,暗吸口氣,朝坐上的老嫗磕頭,穩穩行了大禮,聽到叫起來,這才站了起來,垂手而立,微微低頭。

  「果然是個極清俊的孩子,年歲雖不大,倒也沒那一種小家子氣。」王老太君笑道,「阮家丫頭,方才我和幾個老姐妹閒話之時,說起皇上要替你和謝家那孩子賜婚,我想起你從前還救護過我家孫女,也算是有緣了,方才人黑壓壓一片也沒看見你,這才傳了過來看下的。你莫要怕。」

  明瑜忙又見過一禮,仍是低頭,恭恭敬敬道:「老太君活菩薩般的人,民女今日有幸能得見慈顏,竟還說上了話,那是做夢也不敢想的好事,歡喜還來及,哪裡會怕。」

  王老太君笑著微微點頭,道:「你這孩子,原來不止長得俊,話也說得好,可見你爹娘教養有功。」

  明瑜只好把臉垂得更低,低聲道:「老太君謬贊了,民女實在當不起。」

  「老太君,往後只怕京中滿街都是她家的鋪子了。我正犯愁著,往後見了她家的鋪子,該不該叫下人進去。若進了,怕掃將軍府顏面,若不去,又怕她娘家怪我們不照拂生意。商家自古便唯利是圖,最不好相與了。」

  明瑜話音剛落,便聽邊上響起了個清脆的聲音,望了過去,見開口說話的正是穀城郡主,此刻正笑眯眯望著自己,卻是一臉嘲諷之色。

  當今太后除了育有正德與松陽公主,還有滎靖王一子。這穀城郡主因了身份尊貴,且年歲也較大些,便隨了自己姑母松陽公主一道入座。方才見明瑜被傳喚過來,原本以為她不過一個南地的商家之女,沒見過什麼大場面,此刻必定戰戰兢兢,不想言行得當,心中更如油煎般不快,一時壓不住,忍不住便出言譏諷她家世。

  滿堂俱靜,眾貴婦們相互換著眼色。王老太君微微眯了下眼,一張臉如入定般,看不出什麼表情。安氏和松陽公主略微皺眉,旁人卻大多已是低聲笑了起來。

  明瑜臉色微微一變。

  若是從前,因了對方的身份,她不定也就忍了下去。只如今她與謝醉橋的婚約已是人人皆知,這穀城郡主這般挑釁,她若忍了下去,被打一巴掌的不止她阮家的榮蔭堂,還有要納她入門的昭武將軍府。

  明瑜暗中攥緊了袖中的手,緩緩轉身朝向穀城郡主,迎上了她目光。

  「商家重利,倒也未說錯。天下熙攘,皆為利一字。只商家雖重利,自古卻也不乏赤膽丹心之士。郡主見識廣博,想必也知曉《呂氏》所載的弦高奚施。他二人雖不過區區鄭國商人,卻大智大勇,用自己當做生意之本的肥牛玉璧擋住了秦國偷襲之師,教鄭國之民免了場兵災。

  我父親常說,天下各行,自有其道。兵有兵道,文有文道,佛有佛道,人有人道。行商之人,自然亦有商道。老子曾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商道便是教行商之人要有這能納百川之水般的胸襟,重利亦重道,利己亦不忘利人。我家世代行商,雖不敢自比古時的鄭國商人,卻也不敢如郡主所言的那般唯利是圖。

  從前的自不好再提,便是此次我被破格提為秀女,那皋陶館下來的聖旨中亦說得分明,乃是因了我父親八月中協助官府大力護住江堤有功,這才賞了這天恩下來的。日後我家的商鋪若真開遍了京中的街面,那也全仗當今皇上之聖明,治下萬民安居樂業,才教我家生意興隆。郡主往後若願照拂,我自然感激。入不了眼,我更不敢相怨。」

  這一番話一口氣說完,華堂裡再次鴉雀無聲。方才那些面露譏嘲之色的婦人們都是收了笑意,定定望著明瑜。穀城郡主張了下嘴,想再說話扳回,卻又不曉得該說什麼,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極是難看。

  忽然一聲輕笑,打破了凝固的氣氛。明瑜望了過去,見是松陽公主,望著自己笑吟吟道:「江南榮蔭堂從來還曾是我皇兄的駐蹕之地,天下誰人不知。穀城本不過是想贊下的,只不會說話,這才叫人誤會了。今日老太君大壽,我就厚著張臉皮先舉杯,在座的姑姑奶奶們都隨我再敬老太君一杯。」

  有她這一番話,眾貴婦們忙舉杯起身齊齊恭賀,方才那場面一下便圓了過去。明瑜略微一笑,也不去看穀城郡主的那張臉了,轉身與眾人一道恭賀。

  王老太君隨了眾人,待都重新坐定了,這才長長看了一眼明瑜,道:「謝家那孩子我也時常見的,將門虎子,往後想必也是國之棟樑。我本還有些奇怪,安老大人怎的不聲不響就替他孫兒訂了門這般遠的親事,如今親眼見了人,才曉得也是有緣由的,果然嫺靜貞惠,也算是對璧人了。」

  她本是當今太后的胞姐,又是一等國公夫人,連正德見了她也不敢怠慢,份位極高。這般開口說話,算是給了明瑜極大臉面了。明瑜自然曉得見好就收的理,忙又道謝,這才退了下去。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六十八章

  似這般的筵席,從來最是冗長無趣。好在謝醉橋身邊幾人素日都還算是投機,飲酒敘話之間,酒席便已過了大半。醉意漸起,邊上幾個又都是少年人,話題難免便又扯到了京中的花街豔幟之上。謝醉橋聽了片刻,眼前便浮現出了今日到四井路高宅去接明瑜時的一幕。

  她面覆薄紗,叫他看不到她臉,只見她往馬車而去時,身姿輕盈。也不知怎的,他當時忽然就又想起前次自己抱她入懷時,她的前額堪堪只抵到自己的下顎處,他要低頭才能親到她。等明年春定親了,照了時下禮俗,最快要半年後才好成親。等那半年再過去,她也滿了十五。那時自己再似前次那樣抱住她的話,也不曉得是怎樣一番光景。

  許是酒意上來的緣故,他有些耳熱心跳。生平第一回覺得,最難熬的其實便是等待了。聽耳邊那些話越說越是露骨,一陣血氣翻湧,忽地站了起來。

  「醉橋這是要去哪裡,來,來,再喝一杯……」

  邊上陳閣老府上的陳勳見他起身,伸手要拉。

  「我酒喝多了些,有些頭重腳輕,到外面站下,諸位自便。」謝醉橋應了句,便撇下了人往堂外而去。

  壽筵華堂用十數面丈高的鎏金槅扇分出東西二廳,中間一道走廊,男東女西,供男賓與女客各自進出。謝醉橋出了東廳,剛到走廊之上要往庭院去時,忽然聽到槅扇那頭的西廳裡,隱隱傳來個年輕女子的說話聲。四周雖嘈音不斷,只他常年習武自律,聽力較常人更為敏銳,略一凝神,便聽得清清楚楚。

  「……往後見了她家的鋪子,該不該叫下人進去。若進了,怕掃將軍府顏面,若不去,又怕她娘家怪我們不照拂生意……」

  朝中將軍數位,只論品階,唯昭武將軍最高。故而京中人若提及將軍府,前頭未言明封銜的話,便都指的是謝家。

  謝醉橋覺那發話的年輕女子聲音陌生,只話中之意,卻聽得清清楚楚,腳步驟然停下,雙眉微蹙。此時正好有個侯府丫頭手執托碟從西廳裡出來,謝醉橋攔了下來。

  「方才說話的是誰?出了何事?」

  那丫頭不認得謝醉橋,只見他服色,也曉得是侯府今日的貴客,低聲道:「老太君傳榮蔭堂阮家的小姐過來敘話。方才說話的,便是穀城郡主。」

  謝醉橋臉色登時沉了下來。

  穀城郡主之名,他也是略知一二。想到明瑜此時竟這般被她在眾貴婦面前羞辱,又是惱怒又是心疼。西廳裡一干女眷在座,他不好強闖進去,疾走幾步靠近,正要出聲喝止那無禮的郡主,已是聽到明瑜開口說話。越聽下去,越是驚訝,待她說完,他腳步也定在了那裡一動不動。愛慕之心、自豪之情,瞬間油然而發,一時竟不可遏制。

  他十六歲第一次見到十歲的她,到現在近四年,對她的印象便是溫婉、柔韌、神秘、雅致,他被她漸漸吸引住,以致無法自拔。卻未想到,她竟也會有這樣的機變和膽識……

  不不,她其實一直就有這樣的機變膽識。當年江州瑜園之中,她現身引開兆維鈞注意力的一幕,到現在他還歷歷在目。只是她的這種膽識,平日被她的溫婉所掩蓋,叫人難以覺察而已。

  這樣的一個女孩,以後會成為他的妻,與他攜手白頭……

  他側耳聽著王老太君的話,仔細捕捉著她漸漸離去的輕盈腳步聲,唇邊浮出了一絲笑意。轉身正要離開,一怔,看見身後竟負手立著裴泰之,神情有些古怪。看他樣子,應也是經過此地,聽到了西廳裡方才的動靜,這才停下腳步的。自己方才太過凝神,竟未覺察。

  謝醉橋立刻便捕捉到了他眼中的異樣神色,自己心中忽然竟也有些彆扭,彷彿珍藏的寶藏無意被人看去了般的感覺。自己也頗覺荒唐,立時撇開了去,笑道:「你這主人怎的也遁席而去?」

  裴泰之揚眉,道:「覺氣悶,覷了個空脫身出來,無意見你在此處,便過來了。不若一道到外面透口氣?」

  「正合我意。」

  兩人一道出去,竟似極有默契,誰都沒提方才聽到的西廳中那一幕女子間的你來我往。

  ***

  「阮姐姐,方才如何?」

  明瑜回來再度落座的時候,謝靜竹和裴文瑩小聲問道。其餘眾女客目光也齊刷刷望了過來。

  「老太君極是和善。方才傳我過去,不過問了幾句話而已。」

  明瑜含笑應道,若無其事。

  這裡是偏廳,華堂裡發出的響動傳不到此處。見她神情自若,眾人不疑有它,繼續宴飲。

  直到此時,明瑜方才一直緊緊攥著的手才終於慢慢鬆了開來。

  現在她還能對謝靜竹裴文瑩她們說沒事,但再沒多久,或許不用等筵席散後,她和穀城郡主方才的一幕想必便會傳到此處每一個人的耳朵裡,明天不定就連皇帝也會曉得了。

  她起初聽到挑釁之言的時候,想的是不能叫謝家因了自己,往後在背地遭人恥笑。此刻事情過去了,另個念頭卻慢慢又浮上了心頭。

  她方才直面應對,固然是扳回了局面,只想來已是得罪了滎靖王府,王府不定連謝家也會一道記恨。還沒嫁進謝家,因了她的緣故,就已經憑空就開罪了一門權貴。謝家人知道了,會是什麼想法?

  明瑜長長籲出一口氣,心底裡微微發澀。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2-7-5 04:57 P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六十九章

  他二人信步往東行到華堂側廂的庭院中,已近戌時末了,耳邊依稀仍能聽到那裡發出的盛宴歡聲。舉目望去,夜色之下的侯府更顯闊宇深軒,不遠處通往華堂的走廊上燈火亮如白晝,下人往來不絕遞送著盛宴饈饌。所謂人間極致繁盛,大約也就是如此了。

  「醉橋,不瞞你說,近來我時常想著辭官離京。只是自小與太子交好,眼見皇上被妖道所惑,有些放不下而已。」

  二人站定,閑說了幾句,裴泰之這般說道。

  謝醉橋略微一怔,側頭看去,見他正微微仰頭,目光投向夜空中的那輪明月,神情間帶了絲蕭瑟。

  數年前他便曾生過離京之意,只後來被壓下了,並未成行,謝醉橋知道這一點。沒想到時隔數年,他竟還有這般心思。

  謝醉橋知道一些關於他的傳言,只終歸是傳言而已,誰也不會傻到真拿去面上去說。他只是有些奇怪。以他對裴泰之的瞭解,就算在背後被人說道,這也完全不足以成為他離京遠遁的緣由。他不是那樣的人。莫非還有別的什麼他不知道的緣由?

  躊躇了下,終於道:「我雖未必能助你什麼,只你心中若煩悶,陪你說幾句話,排遣下還是可以的。辭京而去,這實在不是件小事,且我亦覺無此必要。」

  裴泰之轉頭定定看向謝醉橋,忽然道:「醉橋,我對你其實倒有幾分豔羨。所謂快意恩仇,鵬翔長空,說的也就是你這般了。且與那阮家的小姐又天成佳偶……」

  「為兄的先早祝你二人並蒂花開白頭偕老了。」

  頓了下,他又補上一句。

  謝醉橋笑道:「多謝。她確實極好。能得她為妻,是我三生有幸。」

  裴泰之微微一笑,轉頭對月出神片刻,忽然道:「你叔父八月間治水有功,我過些時日就要南下去江州代為傳旨封賞。」

  謝醉橋曉得自己叔父心迷於官道,這對他來說,也算是個大好消息了,笑道:「何必你自己南下?這樣的事,內廷派人下去,也是一樣。」

  「我南下還另有一樁要事……」裴泰之沉吟片刻,才緩緩道,「若是順利,待我回來之時,還有事請托於你,盼你勿要推卻才好。」

  謝醉橋一怔,隨即笑道:「但凡我之所能,必定全力以赴!」

  ***

  華堂中的筵席直到戌時末才散。明瑜隨了眾人到王老太君面前再次拜賀,遠遠見穀城郡主的目光又朝自己投了過來,不欲再生事端,只想儘早離去。謝過裴文瑩的挽留,與謝靜竹一道被送了出來。

  從華堂到南門的一段路上,不時遇到同要辭去的各府夫人們。正如明瑜之前所料,方才發生的一幕,現在正大約在被飛快傳開來,以致於連身邊的謝靜竹都覺察到了異樣,待登上了車剛坐定,便悄聲問道:「阮姐姐,我瞧那些人都在望你,神色古怪,出了什麼事?」

  她便是不說,謝靜竹早晚也會曉得,明瑜笑了下,便低聲把方才自己發生的事復述了一遍,見謝靜竹吃驚的模樣,拍了下她手,歉然道:「若是因我的緣故,叫你家與王府生出嫌隙……」

  謝靜竹回過神來,搖頭道:「本就該這般頂回去!且你那話說得又圓滿,就算到了御前也是占理。我爹和我哥哥是什麼人,豈會因了這個對你多心?阮姐姐,我真是佩服你,要是換了是我,只怕氣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我猜啊,我哥哥要是曉得了,只怕會對姐姐你更要上心幾分了呢……」說著已是低聲吃吃笑了起來。

  謝靜竹性子自小偏內向,如今才漸漸有些開朗起來,只明瑜也沒料到她竟會和自己開這般的玩笑,臉倒是微微有些發熱,忽然聽見站在外面的徐媽媽和謝醉橋說話的聲音,曉得他已是過來接自己和謝靜竹了,忙壓下了她的手,示意噤聲。

  謝醉橋聽到了車廂裡發出的女孩細碎笑聲,自己唇角也是跟著浮出了絲笑意,對著車夫說了句「走吧」,待馬車緩緩前行,自己便也隨護著一道而去。

  侯府距謝家要近些,先將謝靜竹送了回去,這才往四井路去。馬車到了高宅門前停下,早有等著的小廝進去通報顧氏了。謝醉橋見春鳶從後面的馬車裡下來,想是要過來扶下她,已是翻身下馬,疾步到了近前,道:「我來!」

  春鳶停下了腳步,呆呆望著。

  明瑜彎腰出了車廂的門,看見謝醉橋站一側朝自己伸出了手,略微一怔,終把手放進了他手心,一下被緊緊握住。

  「方才你說的那一番話,我正巧聽見了。說得極好,我與有榮焉!」

  他扶她下了馬車,在她耳畔用低得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音飛快說道,聲音裡含著無比的寵愛和驕傲。

  明瑜猛地抬頭,正對上了他一雙閃亮的眼眸。

  「侄女回來啦……」

  大門前顧氏匆匆現身,一抬眼看見面前的兩人,嘴巴張大了,立著一動不動。

  明瑜起先還略微有些窘,只見他神情從容,牽住自己的手厚實而有力,心中一暖,便朝他微微一笑,跟著往大門而去。

  「嬸母,阿瑜往後數月都還住在你家中,煩你多費心思了。」

  謝醉橋牽她手,將她送到顧氏面前,笑道。

  顧氏回過神兒來,心中嘀咕了下,道我這侄女還不是你家的人,怎的這話聽起來倒像倒了個個,面上卻忙笑嘻嘻道:「自然,自然,我侄女就跟我自個女兒一樣,謝公子放心便是。」

  明瑜側頭又瞟他一眼。已經送到了家門口,仗著天黑,他握住自己的手竟還沒鬆開的意思,幸好顧氏識眼色當沒看見,心中忽然起了個調皮的念頭,悄悄用小指在他手心裡勾劃了幾下,這才抽了出來,忍住了笑不去看他表情。

  顧氏眼角瞥見面前這一對小兒女總算是鬆開了手,暗地呼了口氣,忙一把搶過明瑜的手,笑道:「我這就帶侄女進去了,勞煩謝公子接送。」

  謝醉橋怔怔望著明瑜與顧氏往裡而去的纖娜背影,剛被她用指甲勾過的手心一陣陣發癢,忽然聽見身邊噗嗤一聲輕笑,見春鳶已是低頭入了門,匆匆追著明瑜而去,這才覺到自己失態,自嘲般笑了下。

  ***

  明瑜第二日就隨顧氏動身返了餘縣。到了高家後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謝醉橋雖不便過來,只兩人信件卻是時常往來,日子過得靜好無波,只等著明年春到來了。算了下自己父親的行程,此時也差不多應回到江州了。再過大半個月,時令進入十二月,離年底也就一個月了,前次被派了回去送信給江氏的柳向陽又回來了,帶來了幾個消息。

  一是阮洪天已經安然到了江州,江氏曉得了謝醉橋與明瑜的事,極是歡喜,老太爺自也一口應了下來。只是如今還不便聲張開來,只自家幾個人曉得而已,如今就只等明年春皇帝賜婚後,等著謝家上門來過禮了。這是好事。卻也有個壞消息,那便是時令轉寒,老太太本就不慎著涼,又得知了兄弟過世,心中悲慟,一下竟臥床不起。柳向陽遵了阮洪天之命離開江州重返明瑜身邊之時,老太太已是病勢嚴重了。

  照了前世記憶,若無意外,明瑜曉得明年便是祖母的大限。原本心中還存了些僥倖,希望老人家能倖免過去。沒想到年底還沒過,她便已經病倒了。這幾年裡她與祖母處得極好,感情日益深厚,自曉得消息後,心中便忐忑難安,恨不得自己早些能回江州。

  就算幫不上什麼,能多陪幾日也好,偏偏春選又將臨近,如何能自己做主在此時返回江州?心中有些愁煩,次日在給謝醉橋的信中便提了下。不想沒幾天,竟收到了他回信。說他已到御前代她陳情,皇帝體諒她一片孝心,准許南歸探病,她與謝醉橋既已有婚約,到了明年春時,由內廷下詔賜婚便可。

  明瑜驚喜不已。她在給他的信中,不過只略提了下自己祖母病重,並未多說什麼,沒想到他竟會不聲不響地替她求來了這樣一個便利。歸心似箭,立時便請顧氏準備車馬南下,不過一兩天便妥當了。

  顧氏前次在京中四井路宅子的門口,親見謝醉橋扶明瑜下馬車牽手送到自己面前的一幕,當時雖當作沒看見,只心中卻曉得自家這個侄女在他心中分量委實不輕。到了明瑜出發動身那日,見他果然又來相送,自然知情知趣,待到了埠頭,便指揮著人將箱籠運上船,撇下明瑜在車中,車邊只站了個春鳶。

  昨日起京畿一帶便開始下雪,一夜未停,此時地上積雪已深至腳踝,天空中仍有零星雪花落下。

  明瑜下了車,見白茫茫一片雪地上,謝醉橋站那裡凝望著自己,滿臉依依的樣子,髮頂眉梢還沾著零星的雪花,心中一下也是湧出諸般不捨,朝他走近了些站定,低聲道:「多謝你代我在皇上面前說話,我才得以南歸……」

  謝醉橋收起心中的離別悵惘,朝她笑道:「若非將近年底事務繁忙,我脫不開身,真想親自送你回去。你路上定要保重。」

  明瑜望了眼遠遠站在埠頭一側的高峻和另幾個謝家護衛,也是抿嘴笑了起來:「有高叔他們隨我一路,你放心便是。只是委屈高叔了。」頓了下,朝他又輕聲道:「醉橋,我到家後,便會等你過來。」

  謝醉橋見她一雙明眸望了過來,亮得彷彿能照出自己的投影,強忍住擁她入懷的念頭,點頭道:「我必定會去。你上船吧,風雪有些大了。」

  船沿著運河駛出埠頭,明瑜從舷艙中探頭望去,見那身影還立在岸邊一動不動,直到成一小點,仰頭看去,天空中彤雲低沉,竟似又有一場新雪要來。

  ***

  明瑜抵達江州之時,正是年底除夕的前一日。阮洪天做夢也沒想到女兒此時竟會回來,待問了緣由,喜不自勝。江氏拉住女兒的手,更是歡喜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安墨自不必說,便是連明珮也面上帶笑過來探聽她在京中的情景。明瑜略應對了幾句,便往老太太的隨禧園裡去探望。

  明瑜進去之時,老太太正躺在那裡半合著眼,似睡非睡的樣子,不敢驚擾了她,坐在身邊陪著。忽然見她睜開了眼,顫巍巍道:「誰啊?」聲音有氣無力的。

  「祖母,是我。」

  明瑜忙俯身握住了她的手,輕聲說道。

  老太太睜開了眼,眼睛一亮,用力抓了下明瑜的手,瞧著想坐起身的樣子,明瑜忙又坐近了些道:「祖母躺著便是,別起來了。」

  老太太凝視明瑜片刻,慢慢笑了起來:「瑜丫頭,你是個有福氣的。別擔心,祖母的命長,沒那麼容易就去的。謝家那孩子在江州也好幾年了,祖母卻還沒見長什麼樣子。只聽你娘說俊得不行。還沒見過我那乖乖孫女婿,便是熬,也定要熬到你們成親了,祖母才好安心去。」

  明瑜鼻子一酸,強忍住心頭湧上的難過,笑道:「祖母不止要看我成親,還要看墨兒成親。」

  老太太亦是笑了起來。冬青端了藥進來,明瑜忙與容媽媽一道將老太太扶了起來伺候著喝了藥,又陪了片刻,見她慢慢又睡了過去,這才起身離去。

  過了這個年,許是真應了阮老太太自己的話,有孫郎中盡心盡力,江氏和明瑜用心服侍,病雖無大好,倒漸漸穩了下來,全家這才鬆了口氣。

  謝銘柔與蘇、冷兩家的女兒年底前就已被家人護送著北上入京待選了。明瑜被提為秀女、與謝醉橋的婚事,雖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只阮洪天這些年謹慎慣了,沒到謝家登門求親那日,這個消息便不願傳出去。起先只江氏和江老太爺二人知曉,連明珮也不曉得。前些時候為叫老太太歡喜養病,這才叫江氏朝她透了個口風的。

  故而明瑜此次回來,待老太太病情穩了後,正月裡仍與往年一樣,陪著江氏去了幾戶人家拜訪過後,便一直留在家中,等著謝醉橋的消息。這日聽江氏身邊的丫頭來傳,說謝夫人登門來訪,江氏叫她過去陪著說話。忙收拾了下頭臉,換了件見客的衣裳,便往江氏房中去。見了謝夫人,朝她見了禮,便陪坐在一邊聽她二人說話。

  「聽聞皇上下了聖旨,對謝大人去年八月中的治水之功大加封賞,銘柔又以秀女身份入京了,真是雙喜臨門。」

  江氏笑著恭維了幾句。

  謝夫人也是一臉喜色,只很快便道:「再半年在此地就又任滿,只盼著入京候缺時能升個實位。至於銘柔那丫頭,一則年歲還小,二則她人也毛糙,不似你家瑜丫頭那般穩重。我在京中也托人打點了下,盼著她這回落選才好。只要我家老爺升遷了,女兒再養個兩年,我也不愁她嫁不到個知根知底的好人家。」

  江氏看了眼靜坐在一邊的明瑜,心道比起謝夫人,自己倒真的是前世修來的福了,竟會憑空得了那樣的一個好女婿,正要寬慰幾句,忽又聽她歎道:「說起來如今我倒在為另樁事愁煩,連老爺也是,連著幾日沒睡好覺了。」

  江氏驚訝,忙問道:「不知何事?」

  「便是那胡半仙,前幾日竟到處宣揚,說下個月本地又有場大禍,什麼禍卻不說,弄得百姓人心惶惶。老爺雖惱怒,卻也不好拿他怎樣,且又怕他說的萬一是真的,這些天愁得不行。」

  江氏哦了聲,道:「我也聽說過,我家老爺正打算這幾日去找他問個究竟呢。」

  明瑜這些日裡第一次聽到這消息,一下驚訝萬分。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七十章

  江氏與謝夫人議論了幾句胡半仙,便又轉到了別的話頭上。明瑜卻再無心聽她二人說話了,方才得知的那消息,實在叫她有些緩不過來。

  胡半仙的底子,旁人不曉得,她卻再清楚不過了。以前幾回打交道的經歷看,那胡半仙雖愛名聲,只看起來也不是個不惜命。去年八月的那場大水,他被逼說了出來後,甚至逃到了外地去避禍,如今卻為什麼一反常態公然嚷出了這樣的「卦象」?他又據何會做這樣的論斷?

  謝如春身為一地長官,若是從前,遇到有人這樣公然惑亂人心,必定抓了投牢,只這胡半仙卻有些棘手。謝如春如今必定當他活神仙看了。活神仙既然發話,他又怎敢貿然下手?這才會如謝夫人方才說的那樣,幾夜都睡不好覺了吧?

  謝夫人告辭離去,明瑜自己回房,叫春鳶向廚下裡幾個每日出去採買的人打聽,果然便似謝夫人說的那樣,如今市井間已是人心惶惶,酒樓茶肆裡,議論的最多的話題便是胡半仙了。再過兩日,因了官府並未出面闢謠,流言更盛,甚至據說有人已收拾行裝,打算先去別的地方躲過這陣子再回來,那些沒地兒去的。

  明瑜百思不解。難道那胡半仙被盛名沖昏了頭腦,真當自己是半仙,不甘寂寞這才故作玄虛?曉得阮洪天這一天去找過胡半仙了,待他回家入了書房,便尋了過去問個究竟。

  阮洪天這幾日也是被這消息弄得心思不定,見女兒特意過來問起,無奈歎道:「爹今日去找胡半仙,他卻閉門不見。聽說昨日連謝大人竟也吃了個閉門羹,只遞出句話,說正在潛心研究卦象,尋找破解之法。謝大人雖惱,對他卻也不敢如何。爹更沒辦法了。只以胡半仙之能,想來應不至於空口說白話。若江州真再有什麼天災大禍,爹少不得要先把你娘和姐弟幾個先送走再說。」

  明瑜見問不出什麼了,只得怏怏而返,心中卻越發不安。胡半仙有今日之名,便說全是因了她的緣故也不為過。他若只像平日那樣靠張嘴替人「趨吉避凶」斂財,她自然不會多問。只如今卻顯見是出格了,弄得一州百姓惶惶不可終日。想了半日,終是下了決心,叫春鳶去叫柳向陽到漪綠樓下的園子口。

  「他如今可是老爺重用的人,我怕叫不動他,叫入畫去便是。」

  春鳶笑道,已是出去喚小丫頭入畫了。過了片刻,柳勝河便跟了入畫到了園子口。明瑜細細叮囑了一番,又遞給他一封信。柳勝河將信納入懷中,點頭應了下來,鄭重道:「姑娘放心,今夜就去。」

  柳向陽過完年就十八了,雖仍是少言寡語,做事卻愈發穩重。事情交給他,明瑜也覺放心。說完了話,他本就該下去了,只見他眼睛望著站自己身側的春鳶,欲言又止的樣子。忽然想起春鳶方才說話舉動都有些反常,此時再看一眼,果然見她眼睛只盯著地上,一張臉有些繃著,心中一動,便笑道:「春鳶,你送他出去吧。」

  春鳶瞟了柳向陽一眼,仿似有些不願,終究還是應了聲是,便當先而去。柳向陽朝明瑜感激地望了一眼,忙轉身跟了過去,兩人中間隔了五六步的距離。路上不時遇到些修花剪草的小丫頭,看見春鳶紛紛叫姐姐,春鳶含糊應了幾聲,腳步卻未慢下來,眼見就快到二門盡頭了,左右無人,柳向陽幾步趕了上去,張口道:「春……春鳶,你都惱我大半個月了,到……到底為了何事?我都不明白。」

  春鳶仿似沒聽見,一直到了二門口,這才站定,道:「姑娘吩咐你的事,仔細做好了便是。去吧,我不送了。」

  柳向陽見她說話時,眼角風也沒掃向自己,對方才那些碰到的小丫頭比對自己還好,心中難過,呆呆地哦了一聲,垂著頭慢慢往二門去。

  春鳶心中本是有些惱他,只見他垂頭喪氣的背影,又有些不忍,終於哼了一聲道:「你家不是來了個投親的表妹?你腳上穿的鞋還是她給做的,是也不是?」

  柳向陽仿似被針刺了下,猛地回頭,搖手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樣。她……她……」

  他一急,說話就更結巴了。

  「我的手藝比她差,你把我的鞋拿來還給我便是!」

  春鳶搶白道。

  「她……她去年死了丈夫,我娘見她可憐,這才叫她過來尋活的,她見我穿鞋費,就做了雙鞋給我。你做的新鞋……我捨不得穿,藏了起來……」

  柳向陽一番話說完,望著春鳶,額頭已是冒出了汗。

  春鳶忽然覺得心情好了許多,嘴上卻不放鬆,盯著他道:「真的?」

  「真的!不信你去問我娘!我娘就是怕她被人輕看,只告訴了夫人,旁人都不曉得她是個寡婦……」

  「行了,我知道了!我不會說的。」春鳶打斷了他話,眼中已隱隱有笑意,嘴上卻仍埋怨道,「鞋子做給你本就是穿的,你藏起來做什麼!我曉得你穿鞋費,我那裡又快做完一雙新的了……」

  柳向陽摸了下頭,長長鬆了口氣,見她似嗔還笑的俏麗模樣,心頭一熱,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脫口道;「姑娘……就要定親了,你……你從前應我的話,可還當真?」話說完,連耳根子也是紅了起來。

  春鳶見他連脖子也紅了,一雙眼睛卻還緊緊望著自己,第一次遇到他這般大膽的注視,心一下噗通噗通跳得飛快,竟是應不出來了,頓了下腳,扭身便去,疾行了幾步,忽然又停了下來,轉身朝他笑了一下,這才急匆匆而去。

  「她不應我,卻又朝我笑……是當真呢,還是叫我再等……」

  春鳶身影早消失在了甬道一側早發的玉蘭樹叢畔中,那柳向陽一人卻仍呆立許久,在心裡翻來覆去地想著她方才回眸留下的一笑。

  ***

  夜半廟街胡半仙家中。柳向陽駕輕就熟,從牆頭攀爬而進。

  胡半仙如今手有餘錢,家中也養了兩個差遣的下人。柳向陽進去的時候,怕驚動人,也是十分小心。整個院落裡靜悄悄仿似個空籠子,大約夜深都各自去睡了,倒是一路無阻地到了他歇息的上房。

  因從前見過數回,這回倒也不怕他大聲呼叫。柳向陽伸手試著推了下門,不想門竟虛掩著應聲而開。借了窗邊的月光,看見床榻上正臥了個人,到了近前推了下他肩。那人仿似被驚醒,翻身而起道:「誰?」正是胡半仙的聲音。

  「是我!家主命我再帶信給你!」

  柳向陽壓低了聲道,見胡半仙坐那裡一動不動,身子竟似有些發抖,心中奇怪。忽然感覺身後似是有人,猛地回頭,見不知何時已多了個人影。昏暗中只聽火折聲響,桌上的燭臺點亮,看見一個年輕男子正立在那裡,昏黃的火光中,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彷彿在哪裡看見過。

  柳向陽忽然睜大了眼,差點沒跳起來。

  他想了起來!數年之前,他趕馬車送自家姑娘去瑜園的路上,碰到了一群人,還打了起來。這人便是後來出聲喝止過的那個華服男子!雖然多年過去,但他仍是認了出來。

  「竟會是你——」裴泰之也認出了眼前他,咦了一聲,皺眉道,「榮蔭堂裡柳家的小子?」

  ***

  明瑜第二日大早便起了身。

  昨夜叫柳向陽去找胡半仙探個究竟。柳向陽人是去了,她自己也幾乎一夜沒睡,若非園子的門下了鎖,進出不便,恨不得熬夜也要等到他的消息,所以此時早早起了身,便打發春鳶去打聽消息。不想春鳶卻遲遲不見回,直到她隨江氏去了隨禧園陪著老太太用早飯時,才見她尋了過來,臉色瞧著有些張皇,立在那裡朝自己丟眼色。

  便起身出了上房,兩人站到了簷廊中,春鳶這才壓低了聲道:「姑娘,柳嫂子說他昨夜一夜沒回,如今正急得不行,只還不敢驚動老爺夫人,只他們兩口子自己打發了人出去找。」話說著,聲音微微發抖。

  明瑜一驚,啊了一聲,低頭沉思片刻,伸手握了下她的手,道:「我這就叫我爹派人一道去找,先去胡半仙那裡。」阮洪天聽聞柳向陽走失,極是驚訝。聽明瑜建議說去胡半仙那裡看下,不疑有他,點頭道:「也對!請胡半仙占下他去了何方也好!」

  這一日直到日落西山,仍不見柳向陽回來,更沒有什麼好消息,待天黑透,派去的陸續回來,帶來的消息卻更叫人吃驚。胡半仙家中門扉緊閉,敲門半日無人應,終於破門而入,才發現人竟不知到哪裡去了。聞訊的附近居民都圍在了他家門口議論紛紛,道定是胡半仙想不出破解之法,自己避禍去了。人越聚越多,連謝如春也被驚動,正派了人在驅散百姓。

  「他這一走,人心更要惶惶。莫非江州真有大災要從天而降?」

  阮洪天有些焦頭爛額,皺眉自言自語道。邊上江氏臉色微微發白,忙叫丫頭帶安墨回房歇息。

  明瑜壓下心中焦躁,一直陪著江氏到了深夜,待出去尋柳向陽的人全部回來,卻一個也沒得到音訊,這才無奈各自先散了去。到了第二日,阮洪天不止派家人四處繼續尋找,又親自去見了謝如春。謝如春感激他去年八月時對自己的助力,聽聞大管家的兒子不見了,自然一口應了下來,下發公文叫各縣幫著留意。只次日仍是無果。

  夜已深,明瑜回了漪綠樓,卻哪裡有絲毫睡意?丹藍雨青與春鳶一道服侍她睡下時,那兩個丫頭曉得春鳶與柳向陽好,此時自然不敢多說什麼,怕惹她傷心。明瑜打發她兩個走了,屋子裡只剩自己和春鳶,叫她坐自己身邊,低聲撫慰道:「都怪我,要是不叫他去,也就沒事了。」

  春鳶心中難過,卻仍勉強笑道:「姑娘放心,他那麼大的人,拳腳不弱,又是在江州的地上,不過是去找胡半仙,還會出什麼事?許是他兩個臨時遇到什麼事而已,再等等,明日不定就回來了。」

  明瑜凝視她片刻,歎了口氣,道:「春鳶,我幾年間,數次叫柳向陽去找胡半仙送信,你可曉得為了何事?」

  春鳶面上閃過絲迷惘之色,終於道:「姑娘既問了我,我便照實說了。我實在不是很明白,只隱約有些曉得大約是和胡半仙卜的那幾個卦象有關。每次姑娘叫柳向陽送信給胡半仙後,他便能說出些事情。我猜想莫非是姑娘教他說的,只又覺得……」

  她停了下來,想是連自己也覺得這不大可能。

  明瑜道:「春鳶,我曉得你一直把我當最親的人,我也是。你方才猜的沒錯,胡半仙前頭的那幾樁事,確實是我教他說的。只是我又如何曉得那些……我也不知該如何對你說才好……」

  春鳶怔怔望她片刻,忽然道:「姑娘不必對我說。不管姑娘是如何曉得那些的,我也不想知道。我曉得你對我好,春鳶甘心一輩子伺候你便是。」

  明瑜微微一笑,點頭道:「方才我提起這個,只是想叫你知道我的想法。昨日我有些驚慌,也沒往深裡去想。今日我琢磨了一天,覺得此事絕不只是柳向陽和胡半仙一道失蹤這麼簡單。我猜……」

  她頓了下,握住了春鳶手,道:「胡半仙極是惜命的一個人,我猜他必定是被什麼人識破了,所謂的江州大禍,十有八九也是那人逼迫他放出的口風。我前幾日乍聞胡半仙的消息時,見滿城傳得沸沸揚揚,人心不定,一時沒想那麼多,竟入了套。柳向陽去找胡半仙沒回來,胡半仙又不見了,兩人必定都是被那人制住了。他這般費心思,想來就是要引出我,所以不會對柳向陽如何的。你放心。」

  春鳶愣住了,手一下轉為冰涼,驚慌道:「姑娘,那人是誰,會不會對你不利?想害了你?姑娘放心,柳向陽必定不會說出姑娘的!」

  明瑜出神片刻,搖頭道:「這人必定是有些來頭的,遲早會查到他是我家的人。他這般費勁心機要引我出來,想來不會是要害我這麼簡單。你且看著,這幾日便會有新動靜的,等著便是。事情既然是我惹出來的,總要我去解決。」

  明瑜這話,既像是說給春鳶,又像是說給自己聽。只說完這話時,她腦海中卻忽然浮出了謝醉橋的身影。

  不知道他正在做什麼。要是他現在就在自己身邊,那該多好。

  這一夜她躺在床榻上的時候,竟有些輾轉難眠,低低歎了一聲。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2-7-5 05:14 P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七十一章

  柳向陽的娘柳嫂子早把春鳶當兒媳婦看了,只盼著兩人能早成親而已。如今這麼大一個兒子憑空地丟了,整個人便也似丟了魂兒般,躺下去便起不來了。明瑜心中有些愧疚,便叫春鳶過去陪著柳嫂子,自己這裡暫時不用她。

  春鳶壓下心中愁煩,和柳向陽的那表妹一道,陪了柳嫂子大半日,好容易勸得她躺了下去,起身想回,剛出門,卻見個小廝找了過來,道側門有個人過來找她,自稱是看管瑜園的丁婆。看門的曉得春鳶在府中的臉面,既是個老嫗尋她,便將那丁婆讓到了門房中叫等著,差了小廝來叫。

  春鳶愣了片刻,這才想起幾年前在瑜園門口確實與個婆子打過照面,卻不知她現在為何忽然尋了過來。只既然與謝醉橋的瑜園有關,自然不敢怠慢,應了聲,便匆匆往門房去。

  丁婆等了半晌,看見個穿了紫衫的妙齡少女匆匆過來,慌忙從板凳上立起身來,迎了上去道:「姑娘可還記得老身?今日過來,是被個人差遣,叫我帶個口信給姑娘的。」說著四顧了下,又壓低聲道,「說柳家小子安好,他要見具信之人,叫到瑜園去,說有事相談。」

  春鳶吃驚,脫口問道:「不知是誰叫婆婆帶的口信?」

  丁婆道:「便是從前與謝公子一道在園子裡住過的那公子,他如今又回來了。」見她臉色大變,仿似還要問,忙又道:「那公子給了我些銀錢,叫老身找到姑娘傳這口信,別的什麼,老身就都不知了,還請姑娘行個方便。」說著彎了下腰身,匆匆離去。

  春鳶心慌意亂,夢遊般地回了漪綠樓,迎面撞上正要下去的明瑜。明瑜被她臉色嚇了一跳,待曉得竟是裴泰之叫看管瑜園的丁婆傳來了這口信,瞬間驚出了身冷汗。

  她一直以為裴泰之現在人在京中,卻萬萬沒想到他也到了江州,還設計弄出了這樣的事!

  「姑娘,那裴大人我一見就有些怕,你千萬別去。萬一被他抓著不放,毀了姑娘的名聲,謝公子那裡可怎麼交代……」

  春鳶臉色發白,顫聲道。

  明瑜眉頭微蹙,半晌,終於道:「春鳶,他既然曉得柳向陽是榮蔭堂的人,甚至查到你和他的關係,卻並沒有大喇喇地上門朝我爹逼問著交人,可見他亦不想把這事往明面上擺。如今他既存心要逼出胡半仙背後的人,且柳向陽又已經落他手中,我若不露面,如何能解這局?」

  「姑娘,柳向陽必定不會說出那信是你寫的,他未必就能想到你身上去。我去認了……」

  春鳶臉色漸漸有些恢復了,想了下,道。

  明瑜搖頭,苦笑道:「春鳶,裴泰之此人……,我多少也是有些曉得的。我雖不知道他何以會突然南下,只以他的心機和手段,既盯上了胡半仙,胡半仙被識破伎倆,我也並不驚訝,你去認了他未必會信。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他這般大費周折,到底是什麼目的?且你聽他叫丁婆傳來的口信,道有事相談。既如此,我去見下便是。」

  「姑娘!」

  春鳶仍要阻攔,被明瑜壓住了手,道:「是禍躲不過。既已被他盯上,躲是躲不過去了。我如今就要和謝公子定親,他二人平日還算親厚,就算看在謝公子的面上,想來也不會真對我有不利的。」

  略想了下,又道,「我過去瑜園不便,這就去跟我母親說,明日到白塔寺為祖母拜佛祈福,這幾日家中亂糟糟的事多,她必定脫不開身。你派個信得過的人到瑜園去找那婆子回個口信,叫明日午後到白塔寺積香院裡的積香崖邊等著。」

  ***

  江氏聽明瑜說要去白塔寺,不過猶豫了下,便應了。到了第二日大早,派了府中兩個家丁護著,叫周媽媽和老太太身邊的容媽媽跟去。那柳嫂子聽說了,也求著要跟去一道給兒子拜佛燒香,江氏自然應了,四五個人便坐了輛大馬車往白塔寺去。知客僧認出是榮蔭堂的女眷,乃本寺最大的捐奉了,各色香火供奉常年不斷,自然殷勤。燒完香已是正午,置備了一桌素齋相待。用完了飯,明瑜道要遊寺。

  兩個媽媽年歲大了懶怠走路,且飽腹又犯睏,明瑜便叫她二人到靜室裡歇著吃茶瞌睡,柳嫂子陪著明瑜和春鳶一道。路過後殿,明瑜對著柳嫂子道:「柳媽媽,我與春鳶就在這附近閒逛下,你不必跟著了,這佛堂裡香火旺,媽媽不如進去再燒幾柱香。我與春鳶逛完就到此叫你一道回。」

  柳嫂子丟了兒子,本就沒心思閒逛,這話正中下懷,反正阮家在此寺裡面子極大,也不怕她兩個會遇到什麼,忙應了一聲便進去佛堂跪在蒲團上,對著佛像叩拜,口中念念有詞。明瑜與春鳶對望一眼,往邊上的積香院裡去。

  這辰點人少,後殿旁的積香院靠近山崖,更是偏僻,春鳶留在了路口守著,明瑜便往裡面進去,轉個彎,便要到積香崖了。胸腔處一陣劇烈跳動,停住腳步微微閉了下眼,穩住了神,這才繼續往裡去。

  石崖側幾棵纏了老藤蘿的松柏數下立著一個常服男子,正是裴泰之。他看著明瑜從轉角處現身,朝自己緩緩行來。

  雖自前夜看到柳向陽的那一刻起,他就隱約已猜到具信給胡半仙的人會是阮家的她,這是一種直覺,所以見柳向陽拒不開口,也並未怎麼為難他,只是叫人看守住而已。只此刻,真見她這樣出現在了自己面前,心中卻仍像是掀起了一場驚濤駭浪,額角青筋又猛地抽緊,心中一凜,長呼了口氣,這才壓了下去。

  「果然是你。」

  裴泰之神色已沉沉如水,一字一字道。

  「是我。」明瑜站在了距他五六步外的石道上,望著他的目光筆直,神情端肅,「柳向陽呢?」

  裴泰之道:「今早我就已經放了他。他此刻想必已回榮蔭堂了。你……真的是你?」

  他終究是有些難以置信,末了,還是忍不住這樣問了一句。

  「是我。你逼胡半仙放出了那些謠言,不就是為了逼我現身?現在我過來了,你為什麼又不信?」

  裴泰之神色驟然帶了絲陰鬱,片刻後,終於道:「數年前的李家命案、去年八月中的大水,這些你都是如何曉得的?」聲音裡帶了些質疑之意。

  明瑜凝望他,指甲已深嵌入掌,卻不覺得痛,忽然冷笑道:「裴大人,我若是告訴你,我是個死過一回的人,只因不願忘記前世婆娑愁怨,避過了那碗孟婆湯而重生,所以才知道這些,你信嗎?你會不會給我安個妖言惑眾的罪名,將我投牢?」

  裴泰之定定望著她,彷彿要望進她的一雙眼睛裡,她直直相對,絲毫不讓。半晌,他忽然像是有些躲閃地垂下了眼,只很快,又抬眼望向了她,道:「你既假借那個胡半仙之口道非常之事,自然是不願見之於人,我又豈會叫你為難?只是……」,他的語氣驟然轉成了冷硬,「阮姑娘,我不管你如何曉得這些,只要你真是胡半仙背後的那人便可。我逼你出來,只是為了一個目的,我往後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裴大人,我並不以為我有什麼本事能助你,」明瑜冷冷道,「柳向陽既被你放了,你也說不欲為難於我,實在是感激不盡。我這就先告辭了。」說著已是轉身而去。

  裴泰之一怔,他覺察到了這女孩方才說話時目光中流露出的對自己強烈排斥,這叫他忽然有些憤怒。

  「站住!」

  他猛地朝她背影低聲吼道,看見她腳步一頓,正要趕上去,突然,那種叫他想起便為之膽寒的熟悉的痛又侵襲了過來,彷彿有一把利刃在他腦中一刀刀不停地剜肉。他臉色大變,張大了口想呼吸,呼吸卻變得像離水的魚那麼困難。他想抓住身畔的樹幹,手卻只撕下了一片樹皮,人已慢慢倒在了地上。

  明瑜聽見身後傳來他的喝止之聲,猶豫了下,忽然聽見一陣異動,忍不住回頭,整個人呆若木雞。

  裴泰之,竟然雙手抱住頭痛苦地蜷縮在地,整個人顫抖得像快要死去般,額頭上不住淌著冷汗。

  明瑜睜大了眼睛,驚駭地看著自己看到的一幕,簡直難以置信。她想跑,腳步卻像灌了鉛般沉重,直到他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她才猛地驚醒過來,到了他身邊蹲下,顫抖著道:「裴泰之,你怎麼了!」

  那個男人沒有回答,他只是像瀕死的蟲那般把自己縮起來,眼睛緊閉。明瑜感到了一絲前所未有的恐懼。

  「裴泰之!裴泰之!」

  明瑜又叫了兩句,正要起身去叫人過來,忽然手一緊,被他抓住了,觸手一片濕冷,像死人的手。

  「不許……去叫人……等下就好……」

  他斷斷續續道,彷彿用盡了全力才發出這幾個字,然後手就無力地鬆滑了下去。

  明瑜不敢再動,只是呆呆地看著他,片刻過後,他的顫抖終於停了下來,只眼睛仍閉著,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裴泰之……」

  明瑜試探著,低低叫了一聲。

  他終於睜開了眼,撐著手慢慢從地上坐了起來,又站了起來。

  「你剛才都看到了!」

  他慢慢道,看著她的目光裡有濃重的悲哀和狼狽。

  明瑜驚魂未定,下意識地點了下頭,問道:「你……剛才怎麼了?」

  他定定望著她,忽然笑了起來,只那笑卻極艱澀難看。

  「阮姑娘,你既看到了,我便索性告訴你。七年之前,有一次我與醉橋縱馬城外,我從馬上跌下,頭痛欲裂,醉橋扶我躺在了路邊,片刻後才緩了過去,就像方才你看到的那樣,只那時沒現在這樣厲害。當時我對他說,是偶然犯了急症,過去便好,叫他不要讓別人曉得。」

  裴泰之面上仍帶著絲笑,只極其僵硬。

  「其實我當時並未跟他說實情。那次頭痛之症,並非偶然。我之前就曾犯過,只不過一兩年才偶爾發作一次,那次又犯,恰被他看到而已。」

  明瑜怔怔望著他。

  「我這頭痛之疾,發作前毫無徵兆,只發作時,卻如有一把利刃在我腦中剜肉……」

  「太醫,太醫難道也沒辦法?」

  明瑜終於回過了神,脫口問道。

  「大約是無藥石可愈了。宮中最好的梅太醫也無計。我從前本還希望,這病日後自己會消了去。只是這幾年,發作得卻愈發頻繁起來。尤其這一年中,竟已兩次了。方才竟又發了一次,還被你撞到。阮姑娘,你能想像有一日朝堂眾目睽睽之下,我突然這般頭痛倒地的情景嗎?裴泰之,這個平日裡旁人眼中霸橫甚至不可一世的人,卻這般像死狗般地倒在地上,唯一能做的就是抱住他的頭……」

  他的聲音突然空洞冷漠了起來,彷彿他描述的是別人,而不是他自己。

  一瞬間,明瑜忽然像是有些明白了過來,前世的裴泰之,後來為什麼一直離京在外,甚至就連她這個妻子,數年間見過他的次數也寥寥可數。以他的性子,只怕寧願死在外,哪怕屍骨被野狼啃噬,也不想被人看到他變成那樣子吧?

  明瑜長長呼出口氣,對上了他的目光。他一側臉龐上還殘留著一滴方才迸出的汗,臉色仍有些蒼白。

  「為何會這樣?」

  她小心地開口問道。

  裴泰之暗中捏了下拳頭,終慢慢鬆開。

  「誰知道呢。連太醫都說許是胎氣所帶。或許我命該如此吧。」

  明瑜聽出了他話中的那絲冰冷意味,躊躇了片刻,終於道:「天下之大,或許終有一日,能尋到醫你這頑疾的良醫。」

  裴泰之看她一眼,忽然呵呵笑了起來,道:「借你吉言,若真有這一日,就是我的造化了。只是我方才跟你說這些,並不是想要聽你說好話。」他一頓,臉色又轉凝重起來,「我只是想叫你知道,我或許不能再久留京中了,皇上卻被個道人所惑,服丹練功,身子一年不如一年,且被挑唆著與太子更是離心。我若這般離去,委實放心不下。你既有非常之能,若助我一臂之力,叫皇上不再寵信那道人,改回用太醫的方子調養身體,鞏固太子之位,他日我才能放心離去……更何況,你這其實也是在為醉橋。他如今為了你,已與三殿下勢如水火。你幫了我和太子,就是在幫醉橋!」

  或許是剛從一陣瀕死般的痛苦中掙扎回來,他此刻的聲音比起平日少了些冷硬,聽起來有些低沉。

  明瑜想起了前世裡榮蔭堂被抄的結局,微微咬了下牙,終於抬眼,朝他點了下頭。

  她不止在幫他們,也是在幫自己和自己的家人。

  裴泰之彷彿鬆了口氣,朝她微微笑了起來,一貫冷硬的面龐線條一下柔和了不少。

  明瑜怔怔望了片刻,忽然問道:「裴大人,你聽說過梅朝雲這個名字嗎?」

  裴泰之一愣,仿似在回憶,終於搖頭道:「不曉得。阮姑娘為何突然問這個?」

  「沒什麼,不曉得便算了。」明瑜微微一笑,道,「我出來有些時候,這就該回去了。往後有事,你尋柳向陽便是。」看他一眼,略微一禮,轉身慢慢而去。

  梅朝雲,前世裡的那個妾,就是梅太醫的女兒。

  明瑜抬頭看了下天空中的雲,腳步微微加快,長長舒了一口氣。

  她知道自己的心結,到今天終於徹底解了。她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希望能見到謝醉橋。這一世,她會珍惜眼前人,好好做他的妻。

  「阮姑娘,我的事,不要叫人知道,包括醉橋!」

  裴泰之忽然道。

  明瑜停住了腳步,回頭朝他點頭,微微笑了下。

  裴泰之怔怔望著那纖娜背影從自己視線裡消失。

  或許她真的記住了前世?只是不知道前世裡的自己,在她的生命中扮演了怎樣的一個角色?

  他忽然有些悵惘,低頭看了下自己的手腕處,腦海裡浮現出了第一次在意園中見到她時的情景。那時她重重咬了自己一口,那清晰的疼痛之感,現在彷彿還殘留在他的手腕上。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七十二章

  「姑娘,他可有為難你?」

  春鳶終於遠遠看到明瑜回來,見她神色間一片平靜,雖猜不到方才二人到底說了什麼,卻也鬆了口氣,忙迎上來。

  「柳向陽被他放了,此時不定已到家中了。」

  春鳶聞言,輕輕啊了一聲,眼中露出驚喜之色。

  「他倒並未怎麼為難我,只是往後……盡力便是了。回去吧,出來有些時候了,怕媽媽們等急了。」

  明瑜又道。待她二人回到後殿,叫了還跪在佛像前念念有詞的柳嫂子出來,一道往靜室去,路上果然遇見兩個媽媽已尋了過來,便動身離寺返城。剛回榮蔭堂,門房過來相迎時,便報說柳向陽早間回來了。

  「大喜,大喜!竟說是與到了江州的欽差裴大人路上偶遇,被相中叫隨他入京。前頭兩日被帶去校營中在考校功夫來著!」

  門房說得一驚一乍,便似親眼看見了一般。

  柳嫂子一時沒反應過來,待聽清了那門房的話,人便一下活了過來,嘴裡念了聲佛,也顧不得明瑜了,撒開兩腿便往裡飛奔而去。方才一路過來還在絮絮叨叨安慰著柳嫂子的兩個媽媽俱是又驚又羨。

  明瑜方才只聽裴泰之說將柳向陽放了回來,卻未聽他提起過這個,也是有些驚訝,看了眼春鳶,見她也是睜大了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忙往裡而去。

  柳向陽此時正跪在阮洪天和柳勝河的面前,連連磕頭,結結巴巴道:「都怪我粗心,竟忘了傳個信回來報平安,叫闔府上下都被我攪得不寧!老爺只管責罰我便是!」

  阮洪天起初覺著有些蹊蹺。只又一想,柳向陽向來老實,這樣的大事怎麼可能會胡謅,何況還牽上了欽差裴大人,想來前兩日真是被他相中帶走了,年輕人一時激動,忘了給家中報個信也在常理。又見柳勝河一掃頹喪之氣,也代他父子高興,點頭叫他起來,笑道:「你能平安回來便好,更何況還遇到了這樣好事,不止是你柳家,更是我榮蔭堂的大喜事。何時要隨那裴大人入京了,我必定風風光光給你置辦一場酒席相送!」

  柳勝河感激,急忙拉了兒子正要再躬身道謝,不想柳向陽卻又道:「我……我給拒了!」

  此言一出,不止他爹,連阮洪天也是大驚,道:「為何?」

  「我本就是阮家的人……我只想留在府中當護衛,護著老爺一家平安便好。」

  柳向陽說話時,臉微微漲紅。

  柳勝河啊了一聲,大失所望,若非阮洪天也在,只怕就要扯他耳朵罵一頓不爭氣了。阮洪天又是驚訝,又有些感動。看了柳勝河一眼,見他立在一邊,神色複雜。

  他亦是人父,自然曉得望子成龍的道理,略想了下,便道:「你對我阮家這般忠肝義膽,我自然感激。只這樣的機會卻是千載難逢,豈可輕易放過?裴大人既到了江州,這兩日謝大人想必會設宴,若我能得見裴大人,必定會代你兒子再向他說明下。」後面一句話,卻是看著柳勝河說的了。

  柳勝河極是感激,要朝阮洪天下跪磕頭,被他攔了,笑道:「大管家不必多禮。向陽留在我家,日後再出息也不過是接替你的位置,或做個掌櫃。隨了裴大人入京,日後前途卻是無量。該當如何,我心中自有數。」

  柳勝河大喜,忙朝兒子道:「還不快謝過老爺的一番良苦用心!」

  柳向陽見阮洪天和父親說話間,已是代自己又做了決定,這回卻不好再反駁了,只得朝阮洪天又磕頭道謝,心中也不知是喜還是愁,卻不敢表露出來。

  事既罷,阮洪天叫人去官府那裡趕緊撤案,榮蔭堂一掃前幾日的不安,柳家住的那院子裡更是熱鬧,不斷有人過來賀喜,待聽到柳向陽自己竟拒了這機會,一個比一個吃驚。柳嫂子又是得意又是失望,背著人一遍遍罵兒子不爭氣,只盼著阮洪天真能見到那欽差,再幫兒子把那機會給要回來了。

  到了晚間,春鳶從外回來,見了明瑜,便跪了下來。倒把明瑜嚇了一跳,忙扯她起來。春鳶搖頭道:「姑娘,他叫我代他在姑娘面前磕頭賠罪。道是自己無用,這才累及姑娘。」

  明瑜這才明白過來,道:「你叫他無需多想,我並沒什麼。那個裴大人既教他回來這樣說,想必是真看中了他。我爹若能見到那個裴大人,再替他把機會求回的話,你叫他往後努力便是。他的心思,我多少也能猜到些,大約是不想離了你吧?」

  春鳶臉微微飛紅,忸怩道:「確是像姑娘說的。他倒是有些躍躍欲試,只是又不捨離了我獨個去京中。我說姑娘往後嫁了謝公子,我遲早也會跟了姑娘去京中的……他這才說自己笨,怎的沒想到這個。」

  明瑜笑了起來,春鳶又有些苦惱道:「只是姑娘,他太過老實了,我倒有點怕他真跟了裴大人去的話,日後會被人欺負……」

  明瑜搖頭道:「他雖老實,人卻不是真的愚笨。一直在我家的話,日後最多也就是個有些功夫和力氣的管家之子。他自己既有想法,正得這機會出去錘煉下。且那裴泰之……也算不上是卑劣之人。跟了他去,倒也未必是壞事。」

  春鳶方才那苦惱之色這才漸漸消了去,又說了幾句新得來的關於胡半仙也回家了的消息,這才叫了人進來服侍著明瑜歇了。

  第二日,江州的坊間又有新消息傳得飛快。胡半仙放出了話,說上蒼有好生之德,天象大變,原先的大災已消彌了去,叫人不必驚慌。江州百姓見他果然回了廟街,連官府衙門外也貼出了安撫民心的告示,一傳十,十傳百,籠罩了江州城小半個月的恐慌情緒才漸漸消散了去,滿城又恢復了原本的舊模樣。

  這幾日裡,江州城中最快活的人,當屬謝如春了;但最傷心的人,卻也出在了他府上,就是他家的公子謝翼麟。

  謝如春快活,是因為欽差裴泰之帶來了京中表彰他去年八月治水功績的聖旨,照這勢頭,下任高升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原本的江南總督正巧也是到任,他入京後再打點下,坐上這把夢想已久的椅子也不是不可能。自此對助了自己一臂之力的阮洪天更是另眼相看,二人於私下無人之時,俱以兄弟相稱。

  老子剛得意快活,便輪到兒子傷心了。謝翼麟傷心,卻是因為剛從得來的一個不啻於晴天霹靂的消息。

  他自去年八月中秋在王母廟前見過明瑜後,便一直都未再有機會碰面,卻是時刻留意她的消息。聽說她隨父親北上探望舅公,年前才回來的。前兩年入了正月,托自己妹子謝銘柔的福,因女孩間來往頻繁,運氣好的話尋些藉口,不定還能見上幾回面。今年謝銘柔入京春選了,弄得他至今都尋不到什麼機會靠近。

  所謂少年懷春,大約便是他這樣了。越見不到,竟越相思難耐。那日他與父親一道跪迎聖旨之後,見全家喜氣洋洋,母親又特意差人送了請帖到榮蔭堂,邀阮夫人過府吃酒慶賀,曉得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尋了個空溜到母親身邊,紅著臉磨了半日,卻說不出自己的心思,只不住朝她迂回打聽明瑜的消息。

  自家兒子對阮家的女兒有意,謝夫人又豈能看不出來?從前一來覺著年歲小,二來也確實因了阮家行商的緣故,有些猶豫不決。此時見兒子紅著臉到自己面前這般小心翼翼搖頭擺尾,又是好笑又是好氣,裝作不曉得,虎下張臉給打發走了,自己心裡卻暗暗盤算開來,細細想了下,覺得這門親倒也不是不可結。阮家雖是行商之家,卻有敵國之富,在江南也算名門,聲譽極好。若是娶了明瑜進門,往後雖少了個能在官場相互扶持的親家,只自家丈夫正值壯年,以他如今政績和交際人脈,再加上阮家的財富鋪道,未必就不如結一門官道上的親。

  即便是結了官道上的親,從來都是高嫁低娶,若多了個門第低過自己的親家,於丈夫的官道其實也沒什麼大的裨益。此其一;她與江氏是遠親,兩家關係本就親厚,知根知底,明瑜那女孩,她確實打心眼裡喜歡,有個這樣的媳婦,也是不錯。此其二;此番自家老爺能因治水得皇帝賞識封賞,去年八月裡阮家功不可沒,甚至若沒阮家出大力,只怕江州早也與別地一樣成洪澤了,她也不是不曉得,可見阮家不定就與自家投緣。此其三。

  謝夫人雖仍覺娶個商家之女入門有些勉強,只世事從來都無十全十美。既然兒子也有這心思,不如等江氏應邀過來了,問下她口風,想來是必定會歡喜應下的,到時要了明瑜的生辰八字,與自家兒子的一道送去叫胡半仙合下。若真是上上,兩家親上加親,倒也不失為一樁好事。

  謝夫人思量完畢,越想越覺有理,只等著江氏次日過府敘話了。不想待她過來,剛問及明瑜幾句,江氏卻實在忍不住多日來心頭的喜憂,先把自家女兒在餘縣時被抬為秀女,皇帝要賜婚給謝醉橋的事給道了出來。

  「……姐姐,我從前便是做夢也沒想過會有這般的好事。按說該放心了,只一天未等到你伯爺家來過大禮,我這心總懸著一日,如今應正是春選之時,路又遠,也不知皇上的婚賜下來了沒有。我如今一睜眼,一閉眼,滿腦子想的便都是這事,心頭便似揣了七八隻兔子,沒一刻是安寧的……」

  謝夫人目瞪口呆,片刻後才明白了過來。

  人的心理都很微妙。謝夫人起頭還覺著和阮家結親,自家是放低了姿態在屈就。如今曉得他家竟會和昭武將軍府結上了親,心裡竟十分惋惜,彷彿被搶走了個好兒媳,又止不住有些發酸,忙擠出笑,拿話寬慰江氏,說皇帝既應下賜婚,必定是金口玉言了。

  又恭賀道:「我一早就覺著我那侄兒與瑜丫頭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只從前也不過在心中想下而已,不想竟成了真,真當是恭喜了。」話說完,到了最後心中又暗呼僥倖。幸而自己方才沒搶過她開口在先。若是自己先挑了話頭,後才被告知這事,豈不是被掃了臉面?

  江氏哪裡曉得謝夫人那七拐八繞的心思,自己堵在心裡多日的話倒了出來,這才覺得舒心了許多,又得她寬慰,也覺有理。那謝醉橋看起來也不是個沒譜的人,如今自己只管放下心等著嫁女兒便是。興致一來,便扯住謝夫人談起了明瑜的嫁妝之事。

  謝夫人那酸楚的心思也不過轉瞬即逝。婦人家大多喜好談論這些,何況自家也有個女兒在,遲早有這一日。如今先練手,就當查漏補缺。當下便撇開了心思,與江氏一道說了起來。

  她二人在屋子裡說得興致勃勃,哪裡會想到此刻門外卻正貓了個人在偷聽,正是那謝翼麟。原來他曉得自己母親今日邀了江氏過來,實在想知道明瑜的近況,忍不住便摸了過來,叫門廊外的丫頭噤聲,自己躲了過去,想著她兩人說話時總會提起明瑜的。此刻話果然是偷聽到了,卻萬萬沒想到竟會是這樣一個消息,當下如遭了雷劈,臉色大變,也不管邊上丫頭們的詫異目光,失魂落魄地遊蕩回了自己屋子,迎面正撞上了出來的靈犀。

  「公子這是怎麼了?」

  靈犀見他目光發直,嚇了一跳,忙上前扶他,被他繞開了去,直登登到了桌前,嘩一聲拉開了抽屜,盯著匣子裡的那從自己堂哥處得來的軒轅銃,腦子還是在嗡嗡作響。

  自己的堂哥……明瑜……

  就是打死他,也不會想到這兩人怎的竟會被湊到了一塊!

  「公子,公子,你怎麼了?你別嚇我!」

  靈犀拿手到他面前晃了幾下,見他木然沒有反應,被嚇住了,慌忙轉身要去尋謝夫人,袖子卻被謝翼麟一把扯住了,聽見他絮絮叨叨道:「他……他以前還幫我朝堂妹打聽她喜歡什麼……,他……他還拍著我肩,說不必對女孩多費心思,日後我若出息了,女孩自然會看中我……,這如今……他和她,又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怎的就成了我堂嫂……」

  這一大堆的他她,繞得靈犀糊裡糊塗,只見他哭喪著臉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又不忍心,忙握住他手道:「公子莫非不舒服,要不我叫夫人來……」

  「不許叫夫人曉得了!你出去,我一人靜靜。」

  謝翼麟終於有些清醒了過來,心頭一陣煩躁,脫口道。

  靈犀見他臉色難看,雖還不放心,只也得出去了。

  「好你個親堂哥,好堂哥……原來我還在犯傻的時候,你就開始挖我的牆角。莫非從前我辛辛苦苦弄來的那中秋香囊,最後也是落到了你手上?……我……我……」

  謝翼麟又羞又惱,噌一把抽出那軒轅銃要摔地上,手都高高舉起了,卻還是無力地垂了下來,噗一聲丟回抽屜匣子裡。

  「我真當傻,明明處處都比不過他,卻回回要與他一道現在她面前,她會看中我才怪……」

  謝翼麟忽然像是明白了過來,臉一陣紅一陣白,只到了最後,終不過抱頭蹲在了地上,在心裡哀嚎一聲:原來最親的人,傷我最深!此仇不報,枉為堂弟!

  ***

  京西定武門外的桑榆官道上,昭武將軍謝南錦正帶了一行護衛,風塵僕僕往城門趕去。

  小半年前,正值朝廷與西廷邊境的武順又起異動,他奉召執印帶兵往西北趕去。因素有聲威,指揮得當,兩個月不到便平定了河西,將西廷軍隊打得潰不成軍,聞風喪膽,被逼得退回了河西三百里,形勢暫定,當地百姓無不歡欣鼓舞。他往朝中送去了初捷文書,等待後命而動。春暖花開之時,終接到正德的親手所書之嘉獎令,前頭那些洋洋灑灑的話都罷了,他只是被後面的一段給震驚到了。

  他的老泰山何時與江南名士江夔一道,將自己兒子和榮蔭堂阮家的女兒訂了口頭婚約?且看正德的意思,他的兒子到了御前說自己是知道並默許了這門親事的,所以皇帝甘當媒人,要給他個天大面子,金口大開,替他兩家賜婚!末了又道,河西既定,兒女婚事亦不可馬虎,作為恩賞,他若願意,命他將軍中事務暫交副帥梁夏,准他回京掌禮。

  河西確實已定,副帥梁夏亦隨他多年,乃是心腹悍將,他暫時離開並無大礙。這才按捺不住,簡裝而行,日夜兼程往京城趕回。

  江南榮蔭堂,他從前也聽過,只不大關心而已。這回竟突然冒出來成了他的親家,到底怎麼回事?

  謝南錦隱隱覺得自己被老泰山和兒子聯合起來給耍了。老泰山倒罷了,他奈何不得,只謝醉橋卻是他兒子。兒子竟耍到老子頭上,世上哪裡有這樣的道理!他脾氣本就火爆,越近京城,心頭那怒氣就愈發旺盛。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2-7-5 05:27 P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七十三章

  近午時分,謝南錦抵達定武門。守城官認出了他,忙到城門口迎接,一行人疾風驟雨般捲入城門往應天門而去。

  因他乃是輕裝簡行,不過只帶了謝家出來的十鐵衛,故而朝中同僚並不曉得他今日入城。徑直抵達了昭武將軍府,身後的鐵衛之一高弦下馬前去拍門。管家魯大聞聲,急忙前來迎接,看見老爺帶了十數騎風塵僕僕地停在門口,吃驚不已。

  「醉橋可在?」

  謝南錦翻身下馬,往裡大步而去,劈頭便問。

  魯大一邊跟著往裡,一邊道:「今日守備大營中事務繁忙,公子在那裡未回。」

  謝南錦停了下腳步,皺眉不語。

  魯大在謝家幾十年了,雖看慣他一向不苟言笑,只此刻見他面色不善,心中還是咯噔一下。他也算是看著謝醉橋長大的,對府中的這少公子極是愛護,眼瞅著老爺一回來,就仿似要找他茬子的模樣,忙又道:「稟老爺,公子自年前回京被皇上派到守備大營中後,除了休沐,每日早出晚歸,極是勤勉恪職……」

  謝南錦打斷了他話,不耐煩道:「你只看到他早出晚歸,哪裡曉得他背後在做什麼!」

  魯大聽出他話中含了怒意,隱約也猜到必是在為前些時候京中盛傳的將軍府與江南榮蔭堂結成兒女親家一事在惱怒。他在府中資格雖老,之前卻也從未聽說過有這麼一回事,更遑論得過老爺的默許,當下也不敢再作聲。

  謝南錦沉吟了下,又問道:「靜竹可好?自她南下我就一直東奔西走,竟尋不到空過去看下她。還有二房裡的柔丫頭,年前接到信,說她要入京待選,如今如何了?」

  魯大聽他岔開了話題,鬆了口氣,忙應道:「柔姑娘自到了京,便一直住在府中與姑娘一道,剛前日被接了入宮待選,此刻家中就餘姑娘一人了。姑娘如今身子都好,老爺放心。這辰點姑娘大約還在午覺,要麼我這就差人去喚她過來見老爺?只怕老爺如今看到她,都要認不得姑娘了。」

  謝南錦臉色稍緩,想了下,道:「叫她歇著便是。我既回來了,晚些見也無妨,先入宮要緊。」

  照了規制,外將甫回京,第一件事便要入宮覲見,魯大自然曉得,忙點頭應了。謝南錦換了朝服往皇宮去,此時早朝已散,在御書房候了片刻,便見正德身邊的大太監馮公公笑容滿面地過來,道皇上正在蓬萊宮打坐,命他過去相見。

  這蓬萊宮乃是數年前正德特意為李同福所修的,烏金鋪地,白玉為階,奢華自不必說。謝南錦到了又候片刻,才見宮門打開條縫,出來了個小道,道:「皇上請大將軍入內。」

  謝南錦一把推開厚重的朱門,一路往裡到了大殿。見兩邊佛橘帳幔墜地,牆廊上彩繪了靈芝仙八卦圖紋,南首牆供了三清塑像,大殿裡香煙嫋嫋,正德道人裝扮,正閉目盤膝坐在個高高蒲團之上,身側立了個年約五十開外的道人,穿玄色鑲金道服,手握拂塵,滿身仙風道骨模樣,正是李同福。見謝南錦朝自己看了過來,一甩手中拂塵,朝他稽首一禮,笑道:「謝將軍,貧道有禮了。」

  謝南錦略微皺眉,未加理睬,徑直到了正德面前下跪,行過君臣之禮稱聖安。正德睜開了眼叫平身,神色間顯得也有些歡喜,道:「未想謝卿這般快便入了京。前月接你捷報,朕心甚是寬慰。有謝卿這般的猛將鎮戍邊疆,朕的天下才得以平定。」

  謝南錦道:「不過是盡了臣子的本分而已。且這天下,真為皇上守住邊疆平定的,還是萬千的軍中將士。臣不敢當此盛讚。」

  正德笑道:「謝卿不必如此自謙……」頓了下,忽然又道,「今春正逢秀女之選,江南榮蔭堂阮家的女兒破格被提了秀女,朕的三子本對那女子有意,嚴妃亦在我面前提過數回。後竟曉得令郎醉橋與那女子從前被兩家老人訂了口頭婚約,還得過雙方父母的許可。可有此事?」

  謝南錦之前只曉得正德要替自己兒子和突然冒出的榮蔭堂阮家女兒賜婚,卻不曉得連三皇子也夾在其中,此時才聽說。見正德說話之時,望著自己雖面上帶笑,目光卻有些玩味的意思,心頭微微一跳,面上卻不敢顯露出來,道:「確有此事。」

  正德哦了一聲,沉默片刻。

  謝南錦今年正四十,正德近五十。他追隨座上的這個皇帝已二十年了。正德這幾年雖不顧朝中直臣的諫誡,沉迷仙道,不似從前那般勤於朝政,叫謝南錦有時也難免心生失望,但他卻仍記得他從前御臨天下的帝王風姿。壯年登基後,銳意改革,勵精圖治,不過短短二十多年的時間,便扭轉了大昭朝自先皇以來的幾十年的頹敗之勢,驅退鄰敵,奪回被西廷占了數十年的河西之地,國中民生穩定,創了大昭朝開國以來的一個新的盛世。

  就像病虎打盹,眼前的這位帝王雖沒了從前的銳殺之氣,但身為臣子的謝南錦,此刻卻仍感覺到了來自於坐上帝王目光中的壓迫之意,心頭怦怦直跳,後背已是出了層薄汗。

  他已經感覺到了,座上的這個皇帝其實應該知道些什麼。但現在他無退路。

  若不欲招來欺君之罪,他唯有與自己的兒子站一道欺君了,儘管他內心十分不願。

  一陣難耐的靜默,正德忽然笑了起來,點頭道:「朕曉得你謝家滿門忠勇,數十年來,謝卿更被朕視為左膀右臂,卿亦不負朕意,屢建奇功,朕早就想著好生獎賞一番了。你家既與榮蔭堂有婚約,趁此機會,朕便當回月老,賜婚你兩家,賞金千兩,明日內廷便會下達婚旨。」

  謝南錦見正德話說完,望著自己目光閃閃,立刻便明白他方才那番舉動的意思了。不過是說朕曉得你謝家人在合共欺君,只朕亦不追究,望你謝家父子好自為之,往後更要用十倍效忠來補過而已。

  謝南錦急忙再次伏地叩謝,又表了番忠心,聽正德哈哈笑了起來,這才長透一口氣,心中卻已把自家那膽大妄為的兒子又罵過了數回。

  正德話題一轉,又問了幾句河西之事。謝南錦據實一一道來,正德心情仿似不錯,又贊了幾句。此時一直立在邊上的那李同福忽然道:「皇上,吐納時辰已到。」

  謝南錦見正德朝自己微笑,曉得他意思,便行禮告退,正德點頭,忽然像是想了起來,笑道:「朕曉得你常年征戰在外,無暇顧家,此番河西局面既定,可在京中長留,令郎婚事亦是要緊之事,不可馬虎。那榮蔭堂雖是行商之家,門風卻也周正,朕數年前還曾駐蹕過那裡。」

  謝南錦再謝過天恩,這才退了出去。一出宮門,那張臉便虎了下來,拔腿便往將軍府去。

  ***

  謝醉橋在大營中早得了魯大派人送去的消息,道老爺抵京回府了,日盼夜盼,終盼來了自己的爹,哪裡還等得住,把手頭的事丟給了高峻,立時便要回城。

  高峻奉了他的命送明瑜南下後,剛回來不過七八天的功夫,見少公子此刻一臉興奮,有些不放心,偷偷拉了他到邊上角落,低聲道:「公子,可要我一道陪你回去?」

  謝醉橋一怔,很快便明白他用意,摸了下頭,苦笑道:「多謝高叔。我自己做下的事,還是我自己去應對的好,有你一道陪著,只怕我爹更是惱火。」

  高峻也曉得謝南錦的脾氣,一想也是有理,又道:「莫若叫魯大把安老大人請來。有他在,想必老爺也不會真拿你怎麼樣的。」

  謝醉橋搖頭道:「從前已經擾過我外祖一回了,此番怎好又驚動他?我自己有數。」

  高峻見他固執,這脾氣兩父子倒一模一樣,也是沒轍了,只好道:「既如此,公子自己小心。實在不行叫老爺笞幾下也就過去了,千萬莫和他頂嘴。」

  謝醉橋點頭應了下來,騎馬便匆匆返城而去,因了路遠,到將軍府時已是掌燈時刻了,等在門口的魯大挑了燈籠,幾步跑了過來,一把抓住他胳膊道:「公子,老爺從宮中回來就一直虎著臉,如今在宗房裡坐著,叫公子一回來就去見他。」

  謝家的祖墳雖在祖籍江州舊地,先人亡故後也都移靈過去,但京中宅邸裡也有宗房,將先祖靈位擺放進去,用以四時祭祀。

  謝醉橋見魯大神情擔憂,曉得他對自己一向好,朝他笑了下,把馬韁丟給小廝,便快步往裡而去。遠遠便見宗房裡燈火通明,雙扇門大開,進去一看,自己父親腕上卷了柄烏黑的皮鞭,一身常服,正肅立在祖宗牌位側,邊上南牆掛了一溜玉帶蟒袍的祖宗神像。

  謝醉橋叫了聲爹,見他朝自己怒目而視,還沒等他開口,已走到祖宗牌位前,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磕頭道:「不孝子孫醉橋,今日當著我爹的面向諸位祖宗認錯。我知錯了,往後再也不敢了!」

  謝南錦沒料到他一進來就是這一齣,怔了下,怒道:「你道你知錯了,你錯在哪裡?」

  謝醉橋眼睛直直望著祖宗像,大聲道:「第一不該瞞著父親,趁父親不在時自作主張;第二不該擾了外祖,厚顏求他老人家為我圓謊。」

  謝南錦怒極,一雙眼中精光暴盛,罵道:「小畜生!我還道你真曉得自己錯在哪裡!到了這一刻竟還嘴硬!我問你,天下女人何其多,那阮家的女子對你下了什麼迷藥,你為何竟大膽到與三殿下爭奪?甚至不惜搬出你外祖到御前捏造謊話!這等欺君之罪,聖上若是真要追究,你就算有十個我這樣的爹,也保不住你一顆人頭!萬幸聖上念在我謝家世代忠良,這才放過了你!你知不知罪?」

  謝醉橋道:「兒子知罪了,往後再也不敢了。只是爹,此事全是兒子的過錯。是我在江州之時對她偶遇一見傾心,這才厚著臉皮不顧她家再三推卻,定要求娶的,和阮家無關,爹不要錯怪了她。」

  謝南錦見這兒子話裡全在袒護那女家,說到最後,神情間非但全無懊悔,反倒一副坦蕩模樣,氣更不打一處來,點頭道:「好,好,我今日才算見識了你的本領!大了,翅膀硬了,全不把你老子放眼裡了!既如此,我就少不得請出家法來了,就不信治不了你!你自己說,這等忤逆之罪,照了家規第十條,該當如何處置?」

  謝醉橋道:「鞭笞一百。」

  「知道就好!脫下衣服!」

  謝南錦怒喝一聲,震得房梁瓦頂亦撲簌簌落下一陣粉塵。

  謝醉橋除了上衣,露出精赤的古銅色後背。

  「老爺!念在公子初犯,饒過這一回吧!如何禁得住一百鞭?」

  早趕了過來在門外的魯大嚇得熬不住了,慌忙撲了過來求情。

  謝南錦怒道:「你瞧他可有一絲後悔之意?今天我就是打死了他,想來列祖列宗也不會怪我!這等忤逆之子,留著也是後患!」話說著,已是「啪」一聲,一鞭重重抽在了謝醉橋後背之上,登時一道血紅的鞭痕。

  謝南錦心中怒極,下手自然不輕,鞭走如蛇,啪啪聲中,轉眼十幾下抽了下去,謝醉橋後背也交錯了十來條血痕,細小的血滴滲了出來,沿著後背起伏的肌理,慢慢滴下。

  魯大心疼得要命,也顧不得犯上了,一把抬住謝南錦的手腕,朝謝醉橋嚷道:「公子,公子,快些向老爺求饒認錯!再打下去,真要打壞了!」

  謝南錦本也有些猶豫了,心道他若真求饒了,再抽幾下也就算了。看了一眼兒子,見他仍跪在那裡,額頭已迸出了汗,卻咬緊了牙還一語不發,眼睛只直直望著身前的祖宗牌位,臉上竟毫無悔意,心頭怒火再次突突而起,握緊了皮鞭,冷哼一聲,手腕一抖,鞭子又狠狠抽在了謝醉橋後背之上,立時皮開肉綻,鮮血直流。

  「爹!饒了哥哥吧!」

  謝南錦抽到二三十下,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女孩的聲音,聽著有些陌生,猛地回頭,這才看見一個十幾歲模樣的女孩立在那裡,眼中噙了淚地看著自己,愣了下,剛要脫口問你是誰,忽然想起她方才喚自己爹,已是明白了過來,竟是自己的女兒來了。

  他對謝靜竹的印象,還停留在三四年前那個瘦弱的八九歲小女孩的模樣上。方才從宮中出來,憋了滿肚子的火,徑直便到了此處等著兒子送上門,驟然見自己的女兒出現,竟也亭亭玉立了宛如少女了,一時發怔,手便緩了下來。

  謝靜竹從前本對這聚少離多的父親很是敬畏,只方才躲在外面,見鞭子不停落在自己哥哥後背上,心如刀絞,忍不住便衝了進來,出聲求情。走到謝南錦面前跪下了,磕了個頭,道:「爹,不要打哥哥了。哥哥知道自己錯了,往後一定再也不會惹爹生氣了。阮家的姐姐極好,不止哥哥喜歡,我也極是喜歡,當初聽哥哥說她要成我嫂子,我歡喜得一夜都沒睡著。爹,我娘去了後,我在江州住了三年多。這三年裡爹沒來看過我一次。我曉得爹常年在外,也不敢怪爹。只是我每年的生日都是阮家姐姐陪我一道過的,和她一起,我便像小時娘還一樣的歡喜……阮家姐姐真的很好,求爹不要再責罰哥哥了……」話說著,已是哽咽了起來。

  謝南錦怔怔望著自己女兒,愧疚自責在心中一陣翻湧,又轉頭看了眼兒子,見他還是後背挺直地跪那裡,任憑背後鮮血流淌而下,竟比自己年輕時還要倔上三分,終於長歎一聲,拋了手上鞭子,上前扶起女兒往外而去。

  謝醉橋聽見他沉重的腳步聲往門口而去,忍住後背疼痛,急忙回頭問道:「爹,你何時動身南下去提親?」

  謝南錦停住腳步,看了眼女兒,見她正仰著頭眼巴巴望著自己,心中一軟,回頭怒道:「小畜生!等你傷好些了,我自會動身!」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七十四章

  照實了說,謝醉橋這一頓鞭子挨得實在不輕,只此刻終於從自己父親口中得到了這樣一句話,疼痛也顧不得了,脫口便道:「這麼點傷不礙事,明日……」

  他接下本是想說「明日動身也無妨」,忽然看見自己老爹立在那裡還橫眉豎目,他身邊的謝靜竹正在朝自己眨眼,後面的話立時便吞了回去。

  「明日什麼?」

  「明日……我陪爹痛飲一番,剛前些時候得了幾壇上好的琥珀光,特意留著等爹回來……」

  謝醉橋訕訕道。

  謝南錦掃了眼他後背,見鮮血淋漓成一片,連褲腰處都濡染上了血漬,皺眉哼了一聲,冷冷道:「我沒那好福氣,你往後陪你丈人喝便是!軍有軍規,家有家法。你本該受鞭一百,看在你妹子方才開口求情的面上,暫且記下。給我在列祖列宗面前再跪一個時辰,好生反省。若再敢犯,定責不饒!」說罷牽了謝靜竹的手,轉身揚長而去。

  謝醉橋苦笑一下,只得繼續跪在那裡,一動不動。繞是常年習武的出身,漸漸也覺雙膝發麻,後背更是陣陣火辣辣鑽心般的抽痛。只一想到很快就能南下去向阮家提親了,憶及明瑜的一張笑靨,心中卻止不住又陣陣甘甜,連面前那一溜灰撲撲看起來一色沉著臉的祖宗畫像也鮮明了許多。終於熬過那一個時辰了,早等在外的魯大和府中內院管事的安媽媽及謝醉橋在府中伺候的貼身小廝謝福等人飛奔而入,七手八腳將他扶了起來。

  這安媽媽從前是謝醉橋母親嫁過來時跟著的乳母,和安家還沾了點親,如今已是五十多了。因了謝母身子一直偏弱,她又利落,多年來便一直幫管著謝家內院的雜事,疼謝醉橋比自己的孫子還甚。前日她那在謝家城外農莊中管事的孫子新生了個娃,便喜孜孜過去看望了,剛片刻前才回府。哪想一回來就聽說老爺回來了,老爺鞭笞了公子一頓,老爺罰公子跪一夜,包袱一丟便趕了過來,見他果然赤著後背,一身是血地跪在那裡,心疼不已。

  待謝醉橋回了房趴在了榻上,安媽媽親自擰了布巾替他輕輕擦拭血污,又抹了下眼角,道:「老爺也太狠心了,竟真下得了手去,一回來就把個好好的人打成這樣!太太要是還在,哪裡由得老爺這般下狠手……」

  又忙叫人去請郎中來治傷,被謝醉橋攔住了,笑道:「多謝媽媽費心,只我被責的事,還是不要傳出去好。府中多有傷藥,拿來替我擦了便是。不過些許皮肉之傷,過兩日便好。」

  安媽媽有些明白了過來,只得叫謝福去取藥,想起今日之事,都是那阮家的女兒惹出的禍,忍不住歎了口氣,又念道:「公子,不是媽媽我倚老賣老說你。我自小看你長大的,一直都是個伶俐的孩子,這回怎的會做出這樣的糊塗事?為了個隔著山高水遠的人這般惹老爺生氣,也不知那阮家的女兒前世修來了什麼福分……」

  謝醉橋趴在那裡,聽她提起明瑜時語氣裡有絲不滿,便扭過頭道:「安媽媽,她是個極好的女孩。我能娶她為妻,不是她前世修來的福,是我前世修來的福來才對。」

  安媽媽見他說話時神情鄭重,愣了一下,一時倒不曉得該說什麼了。忽聽門被推開的聲音,原來是謝靜竹過來了,手上拿了傷藥。

  謝靜竹本已定下了心神,到了謝醉橋身邊,一見他後背的傷,皮肉綻開處血肉模糊,眼圈又有些泛紅起來,道:「哥哥,我方才都在陪著爹,記掛著你要過來,他便叫我把這傷藥帶給你,說是極好。你快些擦起來。」

  謝醉橋一怔,定定望著謝靜竹手上的藥膏。

  謝靜竹猶豫了下,終於鼓起勇氣,又低聲道,「哥哥,你莫要生爹的氣。他雖打了你,只我瞧他也很難過,坐那裡對著娘從前留下的一副字畫發呆,半天都沒說一句話,很是可憐……」

  謝醉橋心中也是有些難受,接過藥膏,便朝她笑道:「傻丫頭,我這麼大的人了,哪裡會不曉得爹的心思,又怎會生他的氣?方才倒是多謝妹子你了,替我在爹面前求情。做哥哥的今日出了醜,你莫笑話我。」

  謝靜竹微微搖頭道:「我心疼都來不及,哪裡會笑話哥哥。且阮姐姐要是曉得了……」

  「今日之事,不要叫她曉得,知道嗎?」

  謝醉橋道。

  謝靜竹見他雖趴那裡滿身血痕,說話間卻仍言笑晏晏,叮囑自己時,語氣雖輕柔,卻帶了絲叫她無法抗拒的命令之意,略咬了下唇,終於點了下頭。

  傷藥既拿來了,安媽媽急著要替他敷上,見這兄妹兩個話說個不停,忙對謝靜竹道:「公子傷得不輕,要早些上藥才好,姑娘先避下。」

  謝靜竹應了,忙退了出去。安媽媽這才挑了藥膏,往謝醉橋後背輕輕抹了上去。傷口觸藥,難免又是一陣火辣辣的疼。謝醉橋忍了下來不發一聲,那安媽媽倒是自己皺眉嘶嘶個不停,彷似疼在了她身上一般。待抹完了藥,見他褲腰上也浸染了血痕,便伸手過去要替他脫了換條乾淨的外褲,嚇得謝醉橋從榻上蹦坐了起來,連連擺手。

  安媽媽本有些傷感,只此刻見他坐那裡,一隻手緊緊抓著褲腰,臉有些發紅地望著自己,禁不住也是笑了起來,搖頭道:「公子小時都是我抱大的,七八歲時還是媽媽我伺候你洗澡,哪裡沒見過,方才不過是要替你換下外面髒了的褲子……」

  她自顧說著,謝醉橋一張臉漲得更紅,慌忙截住她話,道:「我自己來。」

  安媽媽道:「你自己不便擦洗。」

  「叫謝福過來便是。」

  安媽媽不滿道:「謝福粗手粗腳,平日裡還湊合著端茶倒水,如今你身上有傷,諸多不便,他如何能伺候得好?玉簪若還在,我自然不用多事,偏你又把她給打發走了。公子若是不願叫我伺候,我就另派個細心的丫頭過來。老大不小的人了,身邊沒個得力的人伺候著,叫我怎麼放心!」

  謝醉橋漸漸定下了神,坐直了腰身笑道:「大營中不能帶丫頭進去,我早習慣讓謝福伺候了。媽媽現在改派丫頭來,我反倒不慣。我不過是背上有傷,手腳卻沒壞,媽媽放心便是。」

  安媽媽見他這般固執,只好應了下來,對那謝福再三叮囑,這才歎氣而去。

  ***

  若按謝醉橋的心思,自然恨不得越早動身越好,他自己的那點皮肉傷全不在話下。只他也曉得提親過大禮的一關,必須要由他父親來執行。好容易得他一句話了,如今哪裡還敢催促惹他不快,只能壓下心中焦躁,苦苦等著便是。待到父親不慌不忙地與諸多同僚拜望完畢,已是五六日之後了。

  謝醉橋實在忍不住,自己不好去問,便托了謝靜竹去探口風。謝靜竹回來,歡喜道:「哥哥,爹說在備置上門提親的各色物件呢,不能短少了叫人背後裡說道。且哥哥的傷還沒好全,再等幾天便動身。」

  一轉眼又五六天過去,謝醉橋年輕體壯,傷處早結了口。見自己父親還是按兵不動,按捺不住再叫謝靜竹去問,這回謝靜竹回來又道:「哥哥,爹說外祖他老人家要告老辭官,正趁這機會也一道南下去會江老太爺,再等幾日。」

  傳說中的那幾日又過去了,這回改成要等宮中秀女春選名單放出來,好接謝銘柔一道下江州。林林總總大半個月過去,到了三月草長鶯飛之時,在將軍府和守備大營中來來去去、等得望眼欲穿的謝醉橋終於等到了自家老爹不緊不慢的一句:都妥了,明日好南下。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2-7-5 05:39 P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七十五章

  阮洪天一接到謝家一行人南下的消息,就用快馬信鴿遞信,發動水路沿岸各處商號迎候。謝家的船每到一地停靠,埠頭上時有阮家商號的掌櫃等候著拜迎,將船上所需補給一一送來。那些掌櫃待人接物本都自有一套,得了阮洪天的話,全無卑媚之態,禮數又做得足,叫謝南錦印象深刻。越靠近江南,他又不時聽到榮蔭堂多年各地行善的消息,心中對自己那未來的親家倒漸漸有些好奇了起來,不曉得養出怎樣的一個女兒,竟會把自己的兒子迷得這般神魂顛倒。

  到了三月底,這一日船終於靠近了江州大埠頭。還未靠岸,立於船頭的謝南錦便看到碼頭上等了一群人,其中正有自己多年未見的弟弟謝如春,邊上立了個三十五六年紀的中年男子,濃眉闊額,想來便是自己的親家阮洪天了。待靠岸後,兄弟敘了離情,謝如春引薦他二人相識。言談間見阮洪天舉止灑健,非但見不到半分市儈之氣,反頗有些儒雅風範,又想起自己一路過來時阮家的殷勤接待,心底那最後的一絲疙瘩也消散了去。

  他為人雖古板了些,卻也爽直,一旦心病去了,便拿阮洪天當親家看了,寒暄幾句,便上了埠頭。

  阮洪天曉得這門親當初結得有些倉促,如今雖順利過來了,又有皇帝的親口賜婚,只生怕謝父心中不滿,這才一路用心招待,既顯自己的誠意,又不至叫對方覺有諂媚之意。曉得謝家的船今日靠岸,自然與謝如春一道前來相迎。一番見面下來,見謝父形容威嚴,言談卻甚是爽直,對自己也看不出有什麼偏見,心中這才放下了一塊石頭。

  船上眾人依次跟著上岸,坐上早備好的車輿。謝醉橋最後上岸,一抬頭,忽然看見謝翼麟從人群後跳了出來,沖自己嘻嘻一笑,道:「堂哥,恭喜你心想事成,往後成了新郎官,千萬莫忘我從前還曾助過你一臂之力!」

  謝醉橋一怔,這才想起他所指何事。他一向只把謝翼麟當小孩看,如今自己又春風得意,哪裡還把當初這小堂弟也曾覬覦過明瑜的事放在心上,哈哈笑了起來,並肩便往岸上去。當夜一行人便住在了南門謝府。謝如春做東,宴請謝南錦和阮洪天,席間他二人商議了明日兩家的議親之事,賓主俱歡。

  阮洪天盡興返家,等著的江氏替他擦面換衣,又打聽了今日與謝南錦見面的事,見一切順利,末了丈夫又笑容滿面地稱讚那親家雖位高權重,卻是個直爽之人,並不難處,徹底鬆了口氣,笑道:「我本還有些擔心親家對這門婚事不滿,往後阿瑜嫁過去了要看人臉色。聽你這般說,我便放心了。只等明日我爹也到了,大家見過了面,定下婚期便是。」

  ***

  謝銘柔此次入京春選,到最後空放而歸,正合謝夫人的意,她自己更不在乎。在京中時便從謝靜竹口中得知了謝醉橋與明瑜的婚事,回到江州的次日,謝阮兩家的家長齊聚在榮蔭堂議親時,她便與謝靜竹一道在漪綠樓陪著明瑜。正說笑時,春鳶進來,明瑜見她面帶異色,似有話要說,尋了個空起身到了外面,一問,也是哭笑不得,竟是兩家的老頭方才在筵席上杠了起來。

  原來今日謝南錦登門,兩家家長議親,商討一番,把婚期定在了今年八月,便是明瑜十五及笄過後。議親完畢,兩家都是喜氣洋洋,便擺家宴慶賀。兩位老爺子勞苦功高,被請在了上座,謝南錦阮洪天和謝如春陪坐,謝醉橋謝翼麟忝列末席相陪。

  江夔安在山兩個人幾十年的舊交,長久沒見面,此番相見,話自然多。起頭還好好的,待酒過三巡,也不知怎的又扯出了從前那一場棋局的官司。一個笑對方直愚,一個怪對方狡獪,話不投機,席間便駁了起來。安在山說不過江夔,越想越惱,一拍桌子,吹鬍子道:「哼哼,以我外孫的人品樣貌,便說金枝玉葉相求於他也不為過。此番若非看在從前與你認識的份上,我又豈會胡亂應了這門親事?」

  江夔越老,好勝心便越強,哪裡能容這樣的話?一瞪眼睛,怒道:「你個老鬼,分明是你家的外孫求我家的瑜丫頭在先。我家瑜丫頭小仙女似的,我疼都來不及。要不是看在他誠心苦求的面上,你當我會應這門親事?」

  他二人為老不尊,你一言我一語,吵得面紅耳赤,只把同席的謝南錦阮洪天等人看得目瞪口呆,上前勸解,卻哪裡勸得住。謝醉橋暗暗叫苦,又見身畔的堂弟兩手抱胸,看得津津有味,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暗歎了口氣,正要自己上前再勸開他二人,卻見安在山已經拍案而起,道:「我家醉橋娶不起你家的孫女!我也記不起何時與你這老鬼有過口頭議婚!我明日就回京去面聖,叫皇上趁早收回這婚旨!」

  「收回才好!我家阿瑜就是成老姑娘了,我也不准她嫁入你謝家叫你一聲外祖!」江夔哪肯示弱,立時回敬道。二人睜大了眼瞪了對方片刻,哼了一聲,推開勸和的謝南錦阮洪天,各自拂袖揚長而去。

  這婚事皇帝既親口賜婚了,又哪裡能真的再改?眾人都曉得方才不過是那兩老頭的負氣之語而已,只好好的一場家宴被攪成這樣,也是掃興,不久便散了去。

  明瑜笑歎了口氣,回房把方才聽來的事朝謝靜竹和謝銘柔說了下,她二人也是驚訝不已,謝靜竹道:「阮姐姐放心,我這就回去勸我外祖。」

  這事不過是兩個長輩的一時較勁,明瑜也沒放在心上,只道過兩日氣消了便是。只是沒料到當晚,江氏找了過來,搖頭歎道:「阿瑜,你那個外祖,越老脾性竟越發古怪了。今晚便嚷著要回孟縣,他自己回便罷了,還定要帶你一道過去,被我好容易勸住了。他向來聽你的話,你明早代娘去勸下他。畢竟謝家的老爺子是客,不遠萬里而來,弄成這樣,怪沒意思的。」

  明瑜應了下來,到了第二日一早,與江氏一道坐馬車去了江夔暫居的意園。入了園子,江氏去了陳管事處有事,叫明瑜徑直去找住簌霜樓的外祖。明瑜應了,與春鳶丹藍幾個一道過去,繞過個廊角,忽然聽見前面傳來一陣哈哈笑聲,聽著像是自己外祖所發。抬眼看去,怔住了。謝醉橋竟然正陪著自己的外祖一道出來,不知道在說什麼,引得江夔快活大笑不已。春日的陽光正照在他一邊側臉上,愈發映得他眉目明朗,笑容颯爽。

  謝醉橋抬眼,看到了對面出現的明瑜。

  自年前他回京後,對她便說是日思夜想也不為過了。前幾日南下到此,兩家雖議定了親,他卻仍沒機會見到她。沒料到此刻竟會這樣突然地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小半年不見,她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阿瑜,只是看起來身量仿似又長了些。兩人四目相交,彼此停住了腳步。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七十六章

  明瑜看到他注視著自己的目光,熱烈、卻又帶了絲壓抑,就彷彿有無數的話要說,卻終究還是無法開口。

  她一下想到了昨日兩家父母為自己和他剛定下的婚期。再半年不到,她和他真的就要成夫妻了……

  她忽然又有一種還置身在夢的虛幻感。

  江夔終於看到了明瑜,眼睛一亮,朝她招手。

  看起來,謝醉橋已經比自己先一步勸回了外祖,倒也省了她一番口舌。

  明瑜暗吸一口氣,朝他二人慢慢走了過去。

  「瑜丫頭,你來得正好。我正要叫人去找你。」江夔道。

  明瑜停在了他二人面前幾步之外,向一直注視著自己的謝醉橋點頭微微致意,他這才彷彿驚覺了過來,有些倉促地微微側身避讓。明瑜立刻注意到他英挺的面龐上彷彿浮出了淡淡的紅暈,心中忽然又有些想發笑,忙忍住了,轉頭看向江夔,笑道:「外祖找我做什麼?」

  「還不是安老頭!」江夔到了明瑜近前,神情看起來還帶了那麼點不甘,「本來我是打死也不會退讓的,只是誰叫他有醉橋這麼一個中我心意的外孫!我一把年紀了,也不忍心看小輩這麼為難,索性大人大量,親自登門去哄那安老頭幾句。只須得叫那安老頭也曉得我江夔的外孫女到底如何,省得他以為是我厚著臉皮要倒貼著和他做親家!走,外祖帶你一道去會下那個安老頭!」

  明瑜有些為難,目光不自覺又投向了謝醉橋。他看起來已經恢復了平日的從容之色,只目光更亮了些而已。看到她轉向自己,心中便漾起了一絲漣漪,柔聲道:「我外祖想見你。你去下,可好?」

  他的聲音醇和而溫柔,又微微帶了絲請求的味道,明瑜一下心軟得一塌糊塗,再不敢看他眼睛,慌忙垂下眼瞼,低聲道:「我……須得先跟我娘說一聲。」

  「叫丫頭去說便是。外祖帶你去,還怕丟了不成!這就走。」

  江夔嚷了一句,便往前去。

  明瑜曉得他是個急性子,只好叫丹藍去找江氏說下,自己與春鳶跟了上去。

  ***

  安在山也住在南門謝府中。雖不過停留數日,只謝夫人也特意收拾出來一個帶了上房的幽靜小院。

  明瑜入了謝府,照了禮數,自己先去拜過謝夫人道明來意,這才隨江夔一道入了安在山的院子。謝醉橋雖與她已定親,卻也不好這麼一直大喇喇隨著她,避開了去。

  明瑜遠遠便聞到了一陣若有似無的茶香,繞過個葡萄架,赫然見一個布衫老者正靠坐在一張扶椅上,邊上的薑鑄銅風爐上架著湯瓶,瓶口微微冒著熱氣,他正微微眯著眼睛待水沸,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

  「你個老鬼,我還道你氣得茶飯不思,原來竟躲在此處這般逍遙自在!」

  江夔到了近前,睜大了眼睛道。

  安在山這才睜開了眼,瞥他一下,哼了聲道:「你當我和你一般小雞肚腸?」

  「我是瞧在你外孫尋到我,再三央浼的面上,這才過來留你的,你莫不識好歹。」

  安在山聞言,眉毛一挑,整個人直起了腰板。

  他兩個一見面,三句話沒說又要掐起來。明瑜也不理會,見茶壺裡水已燒到冒出了泡,便輕挽袖管徑直到了茶桌畔,取了兩隻尖足茶盞,放砂制茶洗裡滌過,再拿個茶瓢挑了些茶葉,見是岕茶,便照此茶的泡法制了,待湯水瀝出泛了碧黃之色,倒了兩杯,這才笑道:「兩位老人家想來也口乾舌燥了,先暫且停住滋潤下喉舌,再慢慢辯駁可好?」

  安在山這才仿似注意到了明瑜,扭頭看她一眼,遲疑道:「你……」

  「她就是我的外孫女!特意帶過來讓你瞧瞧!」

  江夔得意洋洋道。

  明瑜忙朝安在山見過了禮,又親自端了茶奉上去,笑道:「我外祖在孟縣居了多年,我自小陪他身側,從未聽他說服過什麼人,唯獨時常提起安老大人。說老大人精研格致,天下無雙。我從前也曾習過老大人所著的冊子,奈何資質有限,所悟不過皮毛。這回老大人親下江州,務必請多留些時日,我還想多多請教老大人。」

  安在山一怔,沒想到江夔背地裡竟會誇讚自己,斜眼瞥見他似有些尷尬,又見連這樣一個女娃也曉得自己的著作,心中難免得意,方才的不快一下消去了不少,朝明瑜露出個笑,道:「你這女娃,比你外祖還要明理!他鬍子一大把,卻只鑽研著著怎麼拿假棋去蒙人寶貝!」

  明瑜見江夔眼睛又瞪了起來,忙笑道:「那事說起來,原本確實是我外祖的不是。只我曉得他這些年又打出了不少棋譜,當中不乏精妙之局,時常歎息沒有對手,一直眼巴巴等著老大人告老來訪。如今老大人來了,何不到我外祖的白鹿齋中,你二人逢晴往西嶺山訪僧觀景,逢雨在廬舍中煮茶下棋,悶了再鬥鬥嘴,豈不有趣?」

  安在山撫了下鬚髯,呵呵笑了起來,點頭道:「不錯,不錯。你這女娃不但生得標緻,說話也有些意思。怪道我那個呆醉橋,竟會為了你不惜吃他爹的一頓皮鞭。」

  這回卻輪到明瑜驚訝了,遲疑道:「他……」後面那話,卻是說不出來了。

  「他爹剛回時,火氣大了些,罰他跪在宗房裡抽了一頓。我不在,若在的話,倒也可以攔下。」安在山隨口道,又轉向江夔,「江老兒,我看在你外孫女的面上,今日就不和你計較了。」

  江夔哼了一聲,逕自去倒茶。安在山心情仿似大好,看著明瑜笑眯眯道:「瑜丫頭,你方才一直叫我什麼?」

  明瑜臉微微一熱,朝他叫了聲「外祖」。安在山看了眼江夔,哈哈大笑起來。

  江夔不甘示弱,立刻道:「你那個外孫,早也不知道叫了我多少聲外祖了,我一樣沒虧!」

  兩個老友至此總算是化干戈為玉帛了。明瑜又陪著看他二人下了局棋,此時聽說她來了的謝銘柔和謝靜竹找了過來,明瑜拜別了兩老,到她房中。

  她心中還記掛從安在山口中聽來的那消息,方才有心想再問個清楚,卻又開不了口。此刻尋了個空,便悄悄朝謝靜竹再打聽。

  謝靜竹記起從前自己哥哥叫她不要對明瑜提起的,這才一直忍著不說。見她已經曉得了,便也把哥哥的話給拋開了,道:「我外祖說的確實,也就是一個半月前的事。爹一回家,就發了老大的脾氣,罰哥哥跪在了宗房裡,叫他自個脫了衣衫抽他後背。我爹氣極了,下手重,本是要抽一百下的,我躲在門外,眼見他後背便似被抽開了血花,他又是個倔強的,就是不開口求饒。

  那一鞭鞭便似抽在我心上,我都看得要哭了,實在受不住,這才衝了過去替他說了幾句話。幸好我爹聽了我的話放過了他,又罰他跪了一個時辰,養了好多日才好了些,如今大約疤痕還沒消去。要是真抽滿一百下,都不知道成什麼樣…………」謝靜竹想起當日一幕,還是心有餘悸。

  「對了阮姐姐,我哥哥還特意叮囑我,叫我不要告訴你,大約是怕你曉得了難過。我本也不說的,只看你既然已經曉得了,便跟你說下。我哥哥……他真的把阮姐姐你看得極重……」

  謝靜竹猶豫了下,終於補了最後一句。

  明瑜心中便如打翻了個五味瓶,想起今早在意園中見到他的時候,他滿臉驚喜,笑容燦爛,那時的她,真的做夢也沒想到他竟會為自己受過這樣的體罰,偏他還不願讓自己曉得。

  「你哥哥……真是……」

  她低聲喃喃道,卻不曉得該說他什麼好。

  謝靜竹歪頭看她一眼,忽然笑了起來,湊到她耳邊低聲道:「阮姐姐,我哥哥雖沒說,只我也曉得他心裡一定極想和你單獨處一下。從前我自然當不曉得。只如今你們都定親了,你和他尋個機會見下面可好?我猜他一定有好多話要和你說。要不然再過兩日,我們就又要回京。下回再見,可就是半年後了。阮姐姐,你就可憐下我哥哥吧……」

  謝靜竹抓住她手,撒嬌般地搖晃個不停。

  明瑜腦海中又浮現出他看著自己時那熱烈卻又壓抑的目光,被謝靜竹說得臉一下飛紅,心怦怦直跳,猶豫了片刻,終於微微點了下頭,低聲道:「我跟他道聲謝也好。」

  謝靜竹眉開眼笑,想了下道:「我哥哥這些天都還住瑜園裡。明日我們要隨爹去拜祭母親沒空,那就後日,我尋個由頭說要去瑜園玩,邀你一道過去。」

  二人說定後沒片刻,春鳶便過來道老太爺要走,明瑜起身告辭。被送出去的短暫功夫間,見謝醉橋口中在與自己外祖道別,眼睛卻一直望著自己,神色間的悵惘之意遮也遮不住,心中忽然感動,臨上馬車的時候,忍不住回頭朝他笑了下。被江夔眼尖發現,聽他咳嗽一聲,慌忙扭頭鑽進了馬車。

  馬車往阮家而去,江夔搖頭歎道:「真當是女大不中留。」

  明瑜前世雖有過一段往事,只似這般甜蜜的心境,卻實在是此刻才體驗到,臉禁不住漲得通紅,小女兒的嬌態一下便湧了出來,靠在了江夔身邊低頭不語。江夔哈哈大笑,拍了下她手,道:「莫羞,莫羞。醉橋實在是太合我心意。若非是他求親,外祖真還不願將你這般早便許人了呢。」

  ***

  謝醉橋目送阮家的馬車遠去,想到過兩日自己便又要隨父北上,自己雖已與她定親,成親卻是下半年的事。只怕方才別過,下回再見就是婚禮之時了。眼前又浮現出她方才的回眸一笑,心中一陣甜蜜,又有些悵惘,定定立了片刻,直到看不見馬車了,這才往裡而去。

  「哥哥。」

  他正要去尋外祖,忽然聽見身後傳來謝靜竹的聲音,回頭笑道:「有事?」

  「哥哥……」謝靜竹到他身邊,歪著頭笑眯眯道:「我若是幫了你個大忙,你該如何謝我?」

  謝醉橋見平日文靜的妹妹此刻也露出了俏皮樣,不禁笑道:「先說來聽聽,什麼樣的忙?」

  「附耳過來!」

  謝靜竹朝他招手。

  謝醉橋見她神神秘秘,忍住了笑意,果真俯身下去。

  「哥哥,我邀了阮姐姐後日陪我一道去瑜園,你到時記著要回避。」

  謝靜竹一本正經道。

  謝醉橋一怔,等看到謝靜竹眼中閃耀著笑意,一下已是明白了過來,怔怔立著不動,心跳一陣加速。

  謝靜竹當他真被自己嚇到了,忙又道:「方才沒跟你說實呢,哥哥別罵我。實在是我不忍叫哥哥又空走這一趟江南,這才求了阮姐姐後日陪我過去的。她應了我呢。哥哥到時候見了她,趕緊把要說的話都說了。」

  謝醉橋壓下心中的激動,終於伸手過去,輕輕揉了下她額髮,笑道:「鬼丫頭,哥哥記住你的情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2-7-5 06:23 P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七十七章

  自己和他從前就私下裡見過數面。現在已經定親了。她感動於他對自己的心意,尤其是從謝靜竹那裡聽到那一番話之後……

  回來的路上,她一遍遍對自己陳述著這些理由。到了最後,終於又低歎了口氣,一種含了溫暖的期待在她胸口間滿滿地溢了出來。

  其實……她不過也是想和他見面而已。

  這才是她應下那場私會的最大理由。

  想他,那就去見他吧。就這麼簡單。

  ***

  兩位外祖那日在席間的爭執終於平息了下來,謝阮兩家都是鬆了口氣。到了第二日送走了他兩個,謝南錦帶兒女去拜祭過祖先與亡妻的墳塋,便計劃著次日要啟程北歸。被阮洪天曉得,親自上門挽留,邀他到自家意園做客。

  河西局面雖暫穩,只邊境的小糾紛卻還時常不斷。西廷皇帝野心勃勃,兩國遲早還有一場決戰,謝南錦心中有些牽掛。只是見阮洪天一片誠心,一雙兒女曉得後,又都齊齊勸他留下。

  謝靜竹道:「爹,那園子裡景致極好,處處匠心,卻又不留斧鑿痕跡。你過去了與阮老爺到湖心眺望,便知道我所言不假了。」

  謝醉橋道:「妹妹說的是。且當年皇上還在蘊藻樓中接見過屬地官員,爹既到了這裡,不去參拜下皇上坐過的寶椅,總歸有些不敬。」

  謝南錦沉吟片刻,點頭道:「既如此,再留一日便是。」

  謝醉橋心中一喜,只嘴角笑意還沒出來,又聽自己父親道:「阮老爺如今也是你半個丈人了,既去他家,你明日也隨我一道吧。」

  謝醉橋一怔,眼睛忙看向一邊的妹妹。謝靜竹到了父親身前,攀住他胳膊仰頭笑道:「爹,我在此住了三年多,下回不知道何時才能再回,心中有些不捨。如今正入春,城外處處都是春景,聽說白塔寺山中桃花正盛,我想邀堂姐還有阮家的姐姐一道出去踏青遊玩,叫哥哥護著我們才好。」

  謝南錦見女兒一張笑臉綻得像花,哪裡還會說不,想了下,便點頭道:「也好。明日我自己過去便是,朝阮老爺說明下緣由。醉橋,你明日護好妹妹們。」

  謝醉橋暗鬆口氣,正色應了下來,等謝南錦背著手走了,見謝靜竹抿嘴朝自己笑,忽然覺到此刻的自己竟像小時盼過年那樣地在盼著明日早些到。

  ***

  江氏得知謝家姐妹相邀的事,自然不會阻攔,安墨聽到了,也嚷著要去。明瑜應了下來,又覺獨撇下明珮不好,便問她要不要去。明珮聽到是去白塔寺,不大有興趣,只說自己要在家彈琴刺繡。

  明珮如今也快十三了,這一年來,竟似卯足了力氣要把自己往大家閨秀的方向努力靠攏的意思,每日裡彈琴刺繡、習字作詩,儼然一個淑女模樣。明瑜雖覺她有些過了,只畢竟也是好事,哪裡有攔著的道理?此刻見她興趣缺缺,便也不勉強。到了第二日一早,自己起身準備完畢,便帶了安墨在家候著。日頭升上一人高時,便見江氏過來了,笑道:「謝家馬車來了,就在門口停著。醉橋和翼麟也一併過去。有他們兩個護著,更好。」

  明瑜心微微一跳,見安墨已歡呼著要走,便過去牽了他手出去,快到二門時,卻見身後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居然是明珮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不曉得她要幹什麼,忙停了腳步。

  「娘,阿姐,我改主意了,我也要去。待家裡怪悶的。」明珮停了下來,急急忙忙道。

  明瑜和江氏對望一眼,都有些奇怪,只她既然說要去,自然也好,便點頭笑道:「也好。如今春日正午日頭毒,你又最不願叫太陽曬,別忘了帶上涼帽。」

  「已經叫丹桃收拾了,等下她就趕來,我和阿姐一道先出去,免得她們等得心急。」

  明珮笑眯眯道,上前挽住了明瑜的手。

  江氏親自送了明瑜姐妹出去,見門口兩輛馬車,謝家姐妹一輛,丫頭們一輛,同行的果然有謝醉橋和謝翼麟兩個。

  謝醉橋瞧見江氏和戴了帷帽的明瑜兩姐妹被丫頭們擁著出來,急忙上前,朝江氏恭敬問安。江氏看他是越看越歡喜,笑吟吟攔住了他,又叮囑了幾句,這才目送一行車馬轆轆而去。

  城外白塔寺山中的桃花盛開正豔,一行人到了之時,遊客正眾,揀些清靜優美的景致之處遊逛,謝銘柔又興致勃勃提議再去後山遊玩,等幾個女孩腳步都有些緩了下來走不動時,謝靜竹便道到下山去瑜園小憩片刻再回。

  謝銘柔勁頭來時,處處衝在先,行了半日的山路,早又餓又累,聽到這話,立時贊同。

  「堂哥那地方就在山腳下過去沒多遠,我正累了,先去歇歇腳。」

  她都這麼說了,旁人更沒異議,於是一行人下了山,便往瑜園去。

  從謝府裡過來園子裡的下人早得了謝醉橋的吩咐,正預備著在等。一陣亂紛紛後,明瑜幾個女孩帶了安墨被迎進了竹軒之中用飯,南窗正開著,一陣風吹來,夾帶了芳草鮮花之味,叫人心曠神怡。

  「今日可累死我了,腿都要走斷了!」

  用完了飯,杯盤被撤走,謝銘柔就仰在了張香梨木椅上,接過丫頭遞來的茶水,咕咚咕咚又喝了個乾淨。

  明珮手上捏了塊帕子,斯斯文文地捂住嘴,望著謝銘柔吃吃笑道:「我家從前那從宮中出來的教養嬤嬤教過我少許規矩,我雖努力,卻也不過只學了些皮毛。原以為姐姐去過京中一趟,回來一舉一動都應要比旁人高出一等。正想著暗暗朝姐姐學下,免得日後行為不當被人笑。如今看姐姐這般,被教養嬤嬤瞧見了,小心要說。」

  謝銘柔本就一直對她有些看不慣,覺她太過喬裝拿捏,只看在明瑜的面上才沒怎麼樣,見明珮此刻竟拿自己取笑,言語中彷彿有自得之意,又想起今日遊山到了鐵檻峰時,自己與明瑜幾個都在前頭,獨她一個人落後,無意回頭,卻看見她正叫自己哥哥給她摘桃花的一幕,哪裡還忍得住,坐直了身子冷笑道:「我不過是在自己姐妹面前才這般,到了人前自然曉得該如何。我瞧你總這般端著,累不累?且我哥哥如今又不在這裡,你這樣到底做給誰看!」

  明珮一怔,一張臉隨即漲得通紅,委屈地看了明瑜一眼。

  安墨跟著謝醉橋玩鬧了大半日,此刻靜了下來,方又吃飽肚子,靠在明瑜懷裡,眼皮便有些耷拉下來,明瑜正摟著他哄著睡覺。謝銘柔看到的那一幕,她並未看到。見此刻明珮被謝銘柔弄了個沒趣,且聽她話裡意思,又彷彿和謝翼麟扯上了關係,略微有些不解,把安墨交給了奶娘叫帶著去小憩後,便替明珮解圍道:「方才聽你也嚷了聲累,這裡有空屋子,你也先下去歇會吧。」

  明珮正被謝銘柔掃了個沒臉,且聽她口風,仿似也瞧見了自己之前的那動作,心中有些發虛,正巴不得尋個由頭退出來,聽明瑜這般說,站了起來便低頭出去。

  謝銘柔看她背影消失了,這才看向明瑜,歉然道:「阮姐姐,我方才一時忍不住說了她一句,實在是她……」話說一半,停了下來,終於搖頭道,「算了,不提了。阮姐姐莫要怪我便好。」

  明瑜本就有些疑心她方才提到謝翼麟的話,此刻見她又這樣欲言又止,忽然想起明珮昨晚明明說不去,今早卻又突然改了主意的事,心中一動,彷彿有些明白了過來,沒想到她竟有這樣的念頭,心中有些驚訝。再一想,明珮已快十三了,謝翼麟在江州也算年少俊才,她早早就有為自己往後打算的念頭,也不奇怪。只不曉得她今日做了什麼,惹得謝銘柔這般不爽快,見她不說,便也不問,隨口岔開了話題。

  謝銘柔本就心直口快,方才那不滿發洩了去,一下便又快活了起來,說了片刻的話,因了今日爬山實在真有些累了,平日又有午覺的習慣,睏頭上來了,撐不住便也去歇息了,屋子裡只剩謝靜竹和明瑜二人。

  明瑜見謝靜竹正看著自己,心知肚明,想了下,終於低聲道:「我叫春鳶陪我去這裡的書房看下。」

  ***

  謝醉橋從謝靜竹那裡曉得明瑜在書房等著自己,急忙往書房而去。一想到片刻後就能單獨見到自己的心上之人,邊上再沒有別人夾著,心跳就止不住地加快。

  「堂哥!」

  冷不丁身後有人在叫。

  謝翼麟昨晚一曉得今日要游白塔寺,立刻就說要同去,自然一道過來了,方才彷似見他溜達出去了,沒想到此刻又冒了出來。

  謝醉橋頓了下,停住腳步,只好回頭,見他手上正甩著條柳枝,笑嘻嘻朝自己走了過來。

  「你剛才不是說吃得太飽,要去消食,怎的又回來了?」謝醉橋狀似隨口道。

  謝翼麟到他身側,左右張望了下,仿似在找人的樣子,見謝醉橋盯著自己,這才嘻嘻笑道:「是啊,我一人太過沒趣,這才想著找你一道。方才看你匆匆忙忙,這不是書房方向?可有事?我陪你一道去吧,正好我沒事。等你事完了,我還想向堂哥討教幾招。許久沒和你動過手了,前些時候剛練了一套刀法,想請堂哥指教下。」

  謝醉橋見他說話時目光閃閃,帶了些捉弄的意味,也有些明白了過來。莫非是這小子還在為自己和明瑜的事耿耿於懷?見他身形一動,似要往裡去了,哪裡容他過去,伸手攔住了,笑道:「你既沒趣,陪你過幾招便是。」說著已轉身往自己平日習武的場地去。

  謝翼麟嘻嘻一笑,跟了過來。兩人到了那地,各自取了把刀,便交手起來。

  謝醉橋心中只牽掛著還在書房裡等自己的明瑜,恨不得早些打發了謝翼麟,哪裡有心思真和他過招。這謝翼麟卻似使出了渾身的力氣,一柄刀舞得虎虎生風,不時怒吼出聲,謝醉橋險些被他劈中,這才勉強打起精神應對,過了幾十招,見他非但不鬆,反倒纏得更緊。兩刀相格之時,故意鬆了下手,刀一下被磕飛了出去,鏘一聲落到了地上。

  「翼麟,你精進不少,贏了。」

  謝醉橋笑道。

  「堂哥,你看不起我!你搶走了世妹便罷,世妹這般好,你愛慕她也是人之常情,我比不過你,輸得心服口服。但現在我叫你指教我刀法,你也這般敷衍,這算什麼意思!」

  謝翼麟握緊了手上的刀,臉漲得通紅,眼睛睜得如銅鈴大,額頭上汗一道道地淌了出來。

  謝醉橋一怔,仔細打量了下他,見他緊緊盯著自己,額角青筋都勃了出來,忽然有些觸動,過去撿起地上的刀,正色道:「多謝你能這般想。方才確是我不好,做哥哥的這就重新陪你練刀!」

  「我曉得你等下必定是要去見她的。做弟弟的我這就放出話,你若三招內能把我的刀磕飛,我就不跟著你。否則,嘿嘿,我今天就要跟著你。你去哪,我也去哪,你甩也甩不掉我!」

  謝翼麟突然咧嘴一笑,叉腰抱著刀,一副挑釁的樣子。

  謝醉橋倒抽口涼氣,笑駡道:「臭小子,我不但要奪掉你的刀,你信不信我還要剃你個瘌痢頭!」

  「那就看你有沒這個本事了!」

  謝翼麟大吼一聲,提刀撲了過來,勢如猛虎。第一回合,謝醉橋閃避而過,謝翼麟大是得意,第二招緊緊跟進,忽然眼前一花,對面的謝醉橋已經像遊魚般挪位到他身後。謝翼麟一驚,轉身剛要揮刀,只覺眼前一花,輕微的簌簌聲中,一縷髮絲已是飄落了下來,一下傻了眼。

  「去刀!」

  謝醉橋大喝一聲,攻了一刀,謝翼麟慌亂中舉刀抵擋,卻哪裡擋得住謝醉橋的傾力一刀,手臂一酸,刀已是飛了出去。

  「如何?」

  謝醉橋撿起他掉地上的刀,連同自己的一道插回了刀架上。

  謝翼麟頭髮早散亂了下來,盯著地上被削斷的一綹頭髮,哭喪著臉道:「堂哥,你真下得去手?我頭皮上少了一片頭髮,豈不是醜死了?叫我還怎麼出去見人?」

  謝醉橋哈哈大笑,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我又怎會真把你剃成瘌痢頭?不過是削了段髮尾,你自己摸摸看便知道了。」

  謝翼麟急忙伸手去摸,這才籲了口氣。

  「你刀法確實有所進步,只有些關頭之處還略嫌粗糙。我明日要走,等晚上有空再指點下你。」

  謝醉橋笑道,轉身而去。

  謝翼麟怔怔望著他背影,扯了下自己的頭髮,長歎一聲,沒精打采地離去。

  ***

  方才一番打鬥,又正值春暖,謝醉橋背後覺得有汗,只怕明瑜等得急了,也顧不得許多,匆忙往書房而去。快到路口時,果然瞧見春鳶正等在那裡,有些焦急的樣子,看見他過來了,臉上才露出了絲笑。

  謝醉橋正要解釋下,春鳶已是笑著小聲道:「公子來遲了,不用跟我說,等下跟姑娘說便是,她等你許久了。」

  謝醉橋心跳又是一陣加快,幾乎是跑著往書房去,幾步並作一步地登上石階,到了門前,這才停下腳步,長長呼了口氣,等心跳稍稍平緩,終於推開了門,一眼就見到她正立在書架前在翻書的側影,聽見響動,轉過了頭。

  兩人凝視對方片刻,明瑜終於放下了手上的書,略咬了下唇,朝他輕聲叫了「謝大哥」,臉頰上已經泛出了淡淡的桃暈。

  謝醉橋的心又控制不住地怦怦跳了起來,定定地望著她。

  明瑜臉龐上的桃暈更豔,人卻已是朝他緩緩走了過來,站在了離他兩步之外。

  謝醉橋的腦海中又跳出了許久之前在餘縣高家時的那個夜,他們也是相距得這麼近。他現在只要伸出手,就能再次把她抱進自己懷裡。想起她在懷中時的那種嬌軟感覺,他忽然一陣口乾舌燥。

  不行了,他必須要說點什麼。

  「今天……」

  兩人忽然同時開口,等發現對方也在說,又同時閉上了嘴,看著對方,然後齊齊笑了起來。

  這意外的小插曲彷彿一下叫人放鬆了下來,片刻前的那種緊張也消去了不少。

  「你想說什麼?」

  他看著她,微笑著問道。

  明瑜抿嘴一笑,雙手背在伸手,微微側頭打量了下他,道:「今天山中桃花開得很美,白塔寺上的遊客題詞也頗有趣。」

  謝醉橋摸了下自己的眉,小聲道:「我今早在山中游時,一半在陪墨兒玩耍,另一半心思……都在你身上,實在沒留意那些……」

  明瑜噗一聲輕笑起來,見他額頭微微有汗,朝他又走得近了些,他已經能聞到她身上散出的那薄荷香了,忽然想起自己還一身是汗,怕熏到她,忙後退了一步,有些尷尬道:「我方才出了一身汗……」

  明瑜從自己袖中摸出一塊絲帕,微微笑道:「我給你擦下。」說著已是到了他身前,抬手擦他額頭的汗。

  湖綠色的春衫袖口隨她上舉的手堆垂了下來,露出她皓白的半截臂膀,腕上套了隻翠綠的玉環,他一眼就認了出來,正是他送她的那隻。

  他的鼻息中滿是她動作時帶來的滿袖暗香,額頭的汗剛被擦去,下一刻立時便又沁出了一層,連她也終於發現了,笑歎了口氣,收回了手。

  謝醉橋忽然又有些失望。

  「你很熱嗎?把衣服脫掉,我給你擦下汗。」

  他聽見她對自己這樣輕聲說道,含著笑。

  他的心臟彷彿被錘子猛地擊了一下,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臉卻一下漲得通紅,又是驚喜,又是不可置信地望著她。

  「傻瓜,你想什麼呢?」明瑜笑得眉眼彎彎,又歎了口氣,終於認真道,「我其實……還想看下你背後的傷處。不看一眼,我心中始終難安呢。」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七十八章

  謝醉橋一怔,立時便明白了過來,略微有些窘,低聲道:「我叫靜竹不要說的。」

  「我是聽你外祖無意提到了,這才過去問她的。曉得了這事,我心中……」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

  兩人站得近,明瑜說話時,微微地仰著臉。其時有南風從半開的楹窗中徐徐湧入,拂動她鬢角垂落下來的一綹髮絲,髮絲彷彿有了生命,調皮地舔弄她的面頰,玉白肌膚上片刻前染上的那層桃花之色還未散盡。

  謝醉橋看得也起了絲毛毛的癢意,彷彿那髮絲也在掃弄他的臉龐,極力忍住了才沒伸手過去把它挑開,忽然聽她聲音漸消,一下醒悟過來,急忙道:「沒事,我皮糙肉厚,也不覺疼,早好了……」

  「給我瞧瞧吧,看過了,我才放心。」

  明瑜搖了下頭,看著他的目光中有一絲羞澀,更多的卻是堅決,謝醉橋又如何能抵擋?一寸寸敗退,強壓住已如擂鼓般的心跳,終於慢慢背過了身去,解下了上身的外衣。

  寬肩窄腰,後背的每一寸肌理中彷彿都隱藏了蓄勢待發的力量。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年輕身體的修復力極強,他後背的傷處早落疤癒合。只是當初的那一場鞭笞,現在卻仍不可避免地在他後背留下了道道深色痕跡,被邊上古銅色的肌膚映襯,看起來有些猙獰。

  感覺到自己後背在被身後那女孩的目光在溫柔地舔舐,謝醉橋忽然打了個激靈,全身的毛孔瞬間彷彿都大張開來,又一陣熱意湧了上來。

  汗水從他賁張的肩背上慢慢滲出,彙聚到中間的那道凹槽處,然後飛快地滾落下來,消失在腰際處的衣物中。

  「你看,我沒騙你,已經沒事了……」

  他喉嚨乾澀,有些困難地擠出了一句話。

  「別動。」

  正要回頭的時候,他聽到明瑜出聲阻攔,整個人隨即僵掉。

  她正用帕子在輕輕拭擦自己後背上的汗。

  明瑜望著眼前交錯的鞭痕,到現在看起來還是那樣觸目驚心。

  「真的不疼嗎?」

  她輕聲問道,聲音裡滿含了心疼和和不忍。見他立著一動不動,終於忍不住,抬手用指尖輕輕撫觸了下那道最刺目的傷痕。

  彷彿被烙鐵燙了下,又彷彿,被壓抑了許久的對她的渴望隨了她指尖的這個碰觸而尋到了一個爆發口,他猛地轉身。她被嚇了一跳,呆呆望著他,摸過他後背的手還保持著剛才的姿勢,而另隻手上的帕子已經掉落了下來,像一隻白色蝴蝶般地最後匐在了她的裙裾之側。

  謝醉橋不再猶豫,伸手握住了她那隻停留在半空的手,一扯,她站立不穩,撲到了他懷中,臉頰撞到了他的胸膛之上,鼻端立時被男人的氣息所縈繞。

  明瑜終於意識到了自己方才那舉動的意味,而他甚至還衣衫不整!

  她的臉漲得通紅,心慌意亂間,下意識地微扭了下身子想逃離,卻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腰肢已經被他的一隻臂膀給箍住了。來自於他年輕身體的火熱輕而易舉地透過她薄軟的春衫,滲入她的肌膚。她微微顫慄了下,再不敢動,更不敢抬頭看他。

  南窗中熏風仍一陣一陣地拂過,午後的春陽透過窗外的竹隙照了進來,如碎金般點點灑落在地,一隻雀鳥啾鳴著從竹叢中飛起,拖出一道歡快的餘音。

  時間凝固了,只剩她這樣閉著眼睛依在他的胸口,聽著他強健的心跳之聲,感受著肌膚相貼的親昵。

  「阿瑜……」

  謝醉橋低頭,在她耳畔輕聲喚了一句,覺不到她的回應,他鬆開一隻手,輕輕抬起她的尖巧的下巴,她被迫睜開眼,正對上一雙熾熱的眼眸。

  「阿瑜,我想親你。」

  他低啞著聲音,飛快說道。彷彿怕她拒絕,話音未落,明瑜只覺自己身子一輕,兩腳懸空,原來已經被他輕而易舉地抱起,放坐到了身後書架凸出的臺面上,他的身體微微俯了過來,雙臂撐在她身側。他的氣息再次將她包圍了起來。

  他的唇落在了她的唇上,像蜻蜓點水般輕輕拂過,帶了絲試探的味道。

  「別……」

  理智提醒著明瑜,他們這樣是不對的,他們還沒成親,她必須要把他推開。但是一雙手剛搭在他胸口,那火熱的觸感就彷彿烙鐵般燙得她飛快地縮了回來。

  「等成親了,你再……」

  她再次發出這樣低弱的嬌聲,氣喘吁吁。

  謝醉橋低頭凝視著被自己箍坐在書臺上的女孩,看著她酡紅的臉頰和微微顫動的睫毛,終於再次輕輕親了下她的唇,把沾在她面頰上的那一綹髮絲輕柔地捋到了耳後,站直了身子,長長呼吸了口氣,柔聲道:「好,我聽你的。」

  少了他的壓迫,明瑜的呼吸這才順暢了起來,忽然看見他還赤著膀子正對著自己,臉又一熱,小聲道:「你把衣服穿好。」

  謝醉橋低頭看了自己一眼,笑著搖了下頭,很快便整好了衣服,伸手將她從書架臺面上抱了下來站定,又俯身揀起了地上的那塊絲帕。

  「給我。」

  她向他伸出了手。

  他笑了下,搖頭。

  明瑜略微咬了下唇,伸手去搶,他急忙避開,兩人壓著聲笑鬧了幾下,忽然聽見外面響起了安墨和春鳶說話的聲音,原來是他已經睡醒了,到處找自己的姐姐。

  明瑜一怔,那帕子已經被他收了起來,又見他俯身過來,在自己耳邊低聲道:「阿瑜,我明日就要走了。我會想你的,你等著,我到時候親自到你家去,把你娶進我家的門。」

  一陣甜蜜之意從她心頭流過。

  「好。」她柔順地應了一句,「墨兒尋過來了,我先出去了。」

  他笑了下,微微點頭。

  ***

  第二日謝家人被送走,阮洪天親自送到了埠頭,回到家中,與江氏說了送別的情景,夫妻二人感歎了一番,只等著八月婚期到時嫁女了。

  謝醉橋離去前,還特意到隨禧園中拜望過阮老太太。或許是人逢喜事,老太太此後竟精神大好,念起自己那兄弟時雖還難免有些傷心,只身子卻一日日又好了起來,全家都鬆了口氣,明瑜更是高興。她更相信謝醉橋也一定能躲過前世的那場災禍了,既然自己的外祖、祖母都可以,他為什麼不行?

  皇帝十月秋獵,她那時已成他的妻。他的那一場劫數,就是她這一世能否與他白頭的第一場考驗。她有信心。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2-7-5 06:39 PM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七十九章

  芙蕖亭亭,木樨吐芳,轉眼便入八月。整個江州城的人談論最多的,不是下任知府到底是誰,也不是中秋佳節,而是榮蔭堂阮家嫁女的消息,隨著日子越近,這話題更是被議論得熱火朝天。

  八月十八,江州北城門外,阮洪天與謝如春等一行人在城門口處候人,邊上滿是聞訊而來圍觀的民眾。

  「聽說了沒?當初將軍府送來一百二十八抬聘禮,如今榮蔭堂的嫁妝也是一百二十八台,絲毫不遜王侯之家。且那箱子比尋常的還要大一倍,一色用紫檀所打,半人高,四尺橫、三尺寬,一抬就抵得上旁人的三四抬。聽說前頭幾抬裝滿金玉首飾的,兩個壯漢都抬不動,定要四人才行。」

  「阮家的大姑娘本就是阮老爺的掌上明珠,如今出嫁,嫁的又是將軍府公子,若非有這最高一百二十八抬的規制,便是再多一倍,阮老爺也出得起。」

  眾人聞言,發出一陣嘖嘖聲。

  「我家有個侄兒在州府衙門裡做事,前幾日我聽他說,西北如今不太平,謝將軍駐兵在外,趕不上這婚期,所以他兩家商議了,就在咱們江州先把這喜事辦了,新婚夫婦再一道北上。我只聽說過謝家公子的名聲,卻沒見過。聽說他今日要到,這不,我才趕了過來看熱鬧。」

  「將軍府祖上本就是我們江州的,在此地成婚更好!聽說到了二十一日的婚期,阮老爺在榮蔭堂設宴一百桌,還要廣散喜錢,真叫我們沾光了。」

  「來了,來了,快看!」

  眾人正低聲議論不停,忽然看見城門口處一陣騷動,阮洪天和謝如春都已迎出去,忙都閉口看了過去。遠遠見到一行車馬從官道上過來,旌旗飄展。待行得近了,見當先的那個騎馬青年,藍衫烏履,腰佩寶劍,神情軒朗,目光漆亮。他看到出城相迎的人,迅速翻身下馬,朝城門大步而來,風高高捲起他衣袂袍角,恣意瀟颯。江州民眾從前何嘗見過這般風采的人,一個個都看得目不轉睛,心中齊齊喝彩。

  ***

  謝醉橋大步到了阮洪天和謝如春面前,見過了禮,笑道:「有勞叔父和岳丈了。馮公公就在後面。」

  阮謝二人不敢怠慢,到了那架繪彩朱漆的馬車前,見兩個小太監扶著個著了宮服的富態宮人下了馬車,正是奉旨南下的正德身邊大太監馮公公。

  「小女出嫁,竟能得公公奉聖上之名主婚,實在是我阮家之幸,公公一路顛沛,阮某萬分過意不去。」

  阮洪天迎了上去,躬身道。

  當年正德駐蹕意園時,阮洪天對這馮公公自也結交打點過,馮公公此番代聖南下替謝阮兩家主婚,自然也是客氣,略微擺手,「好說好說,皇上體恤謝將軍為國奔波,這才有這恩賞,咱家不過是奉命行事而已。」看了謝醉橋一眼,又笑道,「這一路過來,若非顧著我這把老骨頭,醉橋怕早就已經到了!」

  謝醉橋被馮公公調侃,曉得自己這一路南下是急了些,也只笑而不語。馮公公與謝如春亦敘了幾句,重被請上馬車,一行人這才往城裡而去。路上兩邊民眾這才曉得還有個奉旨南下在婚禮上代今上為這兩家主婚的大太監,更是稱羨不已,直到前頭那一行車馬走得連影子都不見了,眾人這才議論著慢慢散了開來。

  ***

  八月二十,乃是明瑜十五歲的生辰之日。當初謝阮兩家定了八月二十一的婚期,也正有這樣的考慮。如今萬事俱已妥當,只等謝家明日前來迎娶了。

  照了本地的習俗,今日男家的迎親太太不但要過來送上婚禮所用的喜服蓋頭,且女孩不論年紀,也要在這一日方可由迎親太太為她上頭挽上婦人髻,戴上男家送來的一支首飾,表示已經備好嫁為人婦了。謝家沒有當家太太,且明日南門謝府被充作臨時的男家娶親之地,謝夫人自然擔起了這重任。到了吉時,謝夫人便準時過來,被迎進了阮家的大花廳中。

  明瑜披了一頭長及腰下的烏亮青絲,身著緋紅中衣,煙霞色羅裙,跪在廳中的軟墊上。身側矮几之上放有兩個鎏金雕花水盆,一邊的漆盤中盛了木梳和蜜油。

  謝夫人叫丫頭挽起袖子,伸手到一個盆中淨了手,用塊帕子擦乾,這才為明瑜梳起了個半高雲鬢,梳頭完畢,往髮髻正中端端正正簪了支帶來的赤金銜珠鳳釵,左右端詳了下,這才起身朝看著的江氏笑道:「一早就曉得瑜丫頭容貌出挑,這一裝扮,她若說江州第二,只怕再也沒哪家姑娘敢說第一了,和我家侄兒真真是天造地設的一雙。」

  她說著,一邊的春鳶已經將面鏡子舉到了明瑜面前,明瑜望著鏡中的自己,黑髮金釵,光耀灼灼,少了幾分少女的稚秀,多了女子的婉約與華貴,她定定望著,又有一陣做夢般的暈眩之感。

  上過了頭,便是開臉,江氏早請了江州城中一父母子女雙全的媽媽過來。那媽媽坐南朝北,朝明瑜面上塗了粉,咬住紅色雙線,拉成十字狀,一邊飛快絞著汗毛,一邊嘴裡笑嘻嘻念道:「左彈一線生貴子,右彈一線產嬌男,一邊三線彈得穩,小姐胎胎產麒麟……」

  明瑜閉上了眼睛,面龐之上傳來的些許刺痛之感驅散了方才的夢幻之感。

  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前世出嫁前的情景。她懷揣著激動和憧憬,與她的十里紅妝被侯府派來的迎親人和母家人一道送上了京,那個男子並沒有親自迎她北上。而這一世,一切都改變了。她遇到了謝醉橋,現在她要嫁他了。前次分別他在自己耳畔低語,叫她等著他親自來迎娶她的話,現在彷彿還縈繞不散。

  她的唇角微微揚了下。

  這一世的出嫁,她或許再不復前世的激動。但一想到那個名叫謝醉橋的男人,心中的憧憬和幸福感,卻更是滿滿登登,他彷彿帶了一種叫人內心能徹底安寧的力量。

  開臉媽媽收了封賞被送走了,江氏陪謝夫人,明瑜回了漪綠樓,明珮和安墨一直陪她身側。明珮一副豔羨的模樣,安墨卻不大快活,一直坐在明瑜身側,緊緊扒拉著她胳膊不放。闔府的人都曉得安墨不願這姐姐出嫁,如今眼見日子就是明天了,難怪愈發緊張,一邊的丫頭們都吃吃笑個不停。

  「小公子不喜歡謝家的姐夫?」

  春鳶忍不住,笑著打趣道。

  柳向陽早跟了裴泰之入京,明瑜出嫁後隨夫北上,她自然也會跟隨。所以與府中的小公子恰恰相反,婚期越近,她心情便也越好。

  安墨看了她一眼,把明瑜胳膊摟得更緊,撅著嘴巴道:「他要是把阿姐帶走,我就不喜歡他。」

  滿屋的人都笑了起來,明瑜也是啼笑皆非,忽見江氏進來,身後丫頭手上捧了個密蓋著的雕漆匣子,也不知道是什麼,笑著道:「墨兒不喜歡誰?」

  安墨立刻從明瑜身邊跳了下來,跑到江氏身邊拉住她手,不停搖晃,「娘,讓謝家哥哥往後也住到我們家,不要帶阿姐走好不好?」

  江氏伸手點了下他額頭,笑了起來,「你這傻孩子,姐姐大了,終是要嫁人的,哪能都在家被你纏著?記住明日起要改口叫姐夫了。」

  這般的話,安墨早聽過無數回,曉得這一次自己那個姐姐真的是留不住,終於怏怏地鬆了手,丟出一句「我往後不喜歡謝家哥哥了!」人便立著不動,眼中慢慢含了泡淚,看得明瑜心疼不已,忙過來蹲他面前,拿塊帕子替他擦了淚,笑著哄道:「阿姐最喜歡的人還是墨兒。待去了京中後,墨兒再到京中來,和阿姐住一道,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安墨抬頭,問江氏道:「娘,阿姐說的是真的?」

  江氏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想快些把他哄走,忙點了下頭。安墨方才一直翹著的嘴這才平了下來。江氏叫乳母帶走了他,明珮等人曉得她必定是有話要和明瑜說,也各自起身離去,屋子裡只剩她母女二人了。

  江氏上前牽住她手,帶她到了榻上坐下,這才歎道:「阿瑜我的女兒,你從前還小時,娘盼著你早日能長大,配個好男兒,這一世才算真圓滿;如今一晃眼,你真要成別人家的人了,娘心中卻又似被掏空了一般……」話說著,眼圈已是微微泛紅。

  明瑜被母親說得也是胸口一陣發酸,低頭不語。

  江氏抽出塊帕子,壓了下眼角,仔細端詳明瑜的臉,眼中漸漸現出了欣慰之色,又搖頭笑了起來,「瞧我,明日就是你大喜的日子,無端端的又難過什麼。雖說嫁得遠了些,只似醉橋這樣的女婿,我把你交給他,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上頭又只有公爹,也是個好相與的人,娘真放心了。娘曉得醉橋往後必定會待你好,只你過門後,也萬萬不可恃寵生驕,謹記謙卑恭讓,侍奉好夫君與公公,你可記住了?」

  明瑜聽著母親的字字教訓,想到往後再不能住在自己這閨房,也不能像從前那樣陪伴她左右了,方才胸中的那酸楚之意一下擴張了開來,點頭之時,眼淚已是奪眶而出,靠在了江氏懷中,悶悶道:「娘,我不想嫁人了,想一輩子陪你和爹。」

  江氏忙替她擦掉眼淚,笑駡道:「說什麼傻話,女兒大了,總是要成別人家的人的,當心被醉橋曉得了不痛快。」

  「他敢!」明瑜撒嬌道。

  江氏這幾年一直覺著這女兒穩重得似個大人,今日快要嫁作他人之婦了,反倒一下像是小了許多,想起她小時的天真爛漫,忍不住又抱住她安慰了幾句,待兩人情緒都有些穩了下來,這才笑道:「阿瑜,明日你就要成親了,有些男人家的事須得叫你曉得,免得到洞房時你兩眼摸黑。」說著便站起來去拿了方才帶來的匣子。

  明瑜臉微微一熱,已是曉得她要和自己說什麼了。前世裡她曾被江氏教導過一次,如今果然又來了,只能裝作不知,微微低頭。

  江氏坐回她身邊,把那匣子放自己的膝上打開,明瑜瞄了一眼,見裡面有條玉雕的角先生,賁張猙獰,栩栩如生,慌忙別過了眼去。

  江氏笑了起來,低聲道:「傻丫頭,女孩家總是要過這一關的。娘怕你明晚乍見了害怕,這才先叫你知道的,這便是男人家與女子的不同之處。匣子下面還有本冊子,男女之事,裡面都一一有詳述,你晚間自己關門了去看。」見女兒臉已經漲得通紅,便笑著蓋上了匣子,塞到她身後的枕頭之下。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八十章

  江氏見女兒面上紅潮漸退,從袖中取出張有些陳舊的紙,遞了過來。明瑜接過展開看了一眼,抬頭對著江氏笑了起來。

  遞過來的是春鳶的賣身契。

  「阿瑜,娘從前挑了春鳶伺候你,就是看中她穩妥,這麼年下來,那孩子也確實是個忠心的。娘之前本打算著往後你嫁了人,叫她跟了去成房中人。如今曉得她和柳管家的兒子堪配,自然也就打消這主意了。柳家乃是良籍,春鳶卻隨了她父母是我阮家的人。娘便尋思著把她的契紙給了你。到了京中後,你自己看著何時便宜,把這契紙還了給她,把她和柳向陽的婚事給辦了便是。」

  「娘和我想一處去了。我這兩日正想著向你開口。」

  明瑜接了過來,折了起來。

  江氏略微一笑,彷彿又想到了什麼,有些出神。明瑜問了句,這才拍了下她手,道:「阿瑜,娘在想個事,就是陪嫁的人。娘已經選了兩房人陪你一道過去,一房是你小時乳過你的方媽媽一家人,另房也是穩妥可靠的。至於陪嫁丫頭,春鳶不算,除了雨青丹藍和四個琴棋書畫,娘會再另加兩個湊成四雙,人也是差不多了。這麼多人裡,娘仔細看過,丹藍雖沒春鳶那般穩重,只也是個忠心的,伺候你多年……」

  江氏話沒說完,明瑜便猜到她的意思了,笑了下,「娘,我曉得你的意思。是怕萬一日後我房中缺人,與其弄進來個不知根底的,還不如抬了自己身邊人?」

  江氏看著她歎道:「醉橋自然是好的,且他父親既沒有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想來他也不會。娘只是怕萬一……」

  明瑜搖頭,笑了起來:「娘,你放心便是。與其你費心給我安排日後的房中人,還不如請娘多給我傳些御夫之道。我瞧爹不是也就你一人,卻被你抓得牢牢?」

  江氏被女兒打趣,忍不住笑了起來。轉念一想,以自家女兒的聰慧,又有女婿的一心傾慕相求,自己倒確實是多心了些。還不如趁著女兒出嫁前,多給她傳些為婦之道的好,這才撇開了前頭的心思,握住明瑜的手,又細聲低語地叮囑了起來。

  榮蔭堂阮家這邊為了明日的嫁女忙碌,南門謝家更是忙個不歇。新房雖不過暫時之用,新婚夫婦三日後便要啟程回京,只男家貴為將軍門第,女家本地巨富,自然不容馬虎。謝夫人挑了間上房,用阮家前些時候送妝過來的房內擺設一一佈置起來,大從衣箱立櫃、桌案床具、小到新婦梳頭所用的鏡箱瓶罐、插紅燭的錫銅燭阡、掛鏡插屏,無一不是精緻華美,俱都用紅綠絨線纏紮起來,以求喜慶吉利。萬事俱備,只等婚期吉時。

  二十二日,大婚之日。

  榮蔭堂中。

  明瑜早早就起了身,沐浴淨身過後,就規規矩矩地坐在鏡前,任由老太太身邊的容媽媽和江氏身邊的周媽媽一道給她上妝穿衣。兩位媽媽一左一右,往她面上先塗白粉,上一層輕油拍牢後,毫不手軟再刷了三道白粉,接著便是描眉擦脂,耳畔聽到那兩人不住口地誇著好看,明瑜略微張開了方才緊閉著的眼,看見鏡中一張紅紅白白的臉,哪裡還是自己的那張,嚇了一跳,更不忍再看,忙又閉上了眼。等臉折騰完了,就輪到頭髮。兩個媽媽手重,扭結之間扯動髮根,痛得明瑜嘶嘶了幾聲,小聲求道:「兩位媽媽,叫丹藍給我梳吧。」

  「不行,這新娘的頭有講究,須得盤扭十八結,越緊越好,小丫頭哪裡懂!」

  容媽媽果斷拒絕。

  明瑜無奈,只得又閉上眼,忍著扯頭皮的痛任由梳頭。好容易梳好了,頭一重,已是被戴上了頂金鑲珠石髮冠,左右垂下兩道金如意流蘇,足有幾斤,壓得明瑜連轉頭都不便。等頭面收拾好了,又被命站起來,從裡到外換大紅嫁衣,脖頸上掛了蓮花結子金鎖,兩手各套金鑲金累絲連環鐲,微微一動,金玉相撞,全身上下叮咚一陣亂響。

  「極好,極好!」

  兩位媽媽極其滿意,上下打量一番,這才攙著明瑜到正堂中來。阮老太太和阮洪天江氏早著了吉服坐在那裡等了,個個都是滿面笑容。

  「來了,新郎官快到了!」

  遠遠傳來炮仗鳴樂之聲,柳勝河急匆匆過來,一臉喜色。

  明瑜先到老太太面前,朝她叩拜行告別禮,老太太道:「嫁作人婦,謹遵婦禮。這些你母親應都教過你的。好孩子,祖母曉得你是個有福氣的。」

  一早梳妝之時,明瑜還並無什麼大難過,此刻真的事到臨頭了,聽到自己祖母的臨別贈語,心中那濃濃的不捨之意竟又湧了出來,強壓下去,這才恭恭敬敬應了聲是。等到了向阮洪天拜別,看到父親望著自己的目光,一半是欣慰,一半是不捨,又聽父親叫自己往後不必記掛家中,安心侍奉夫家,想到自己自小受他無盡寵愛,此去萬里之遙,往後一年中只怕也難見一兩回面,心中酸楚再難抑制,低頭間眼淚已是一顆顆掉了下來,慌得江氏忙用帕子替她輕輕拭壓掉,安慰不停。

  明瑜強忍住離別之愁,又和一邊的明珮安墨道別,這才被蒙上了蓋頭,朝喜神方向端坐,等著新郎過來。

  正堂外第二輪炮仗聲中,一身正服的謝醉橋與迎親隊伍準時到了榮蔭堂的大門前,入門過程便掠過不提,到了大堂中,遞過他父親親筆手書的大紅迎親簡帖,鄭重叩拜老太太和岳父母,明瑜便被叔公房中的堂哥背負著出門,送上了那頂紅緞平金大花轎。

  喜鑼聲中,三十二對牛角雙喜高架燈引導在前,後跟官吹鑼鼓細樂,新郎與隨行陪伴高坐於馬前,迎親隊伍便從阮家大門前出發。

  轎夫早早就得了紅包,自然不會故意顛簸得太過厲害。明瑜坐於轎中,耳邊聽到路邊圍觀之人的議論之聲,不是說女家的嫁妝豐厚,就是說馬上的新郎樣貌出眾,恍惚間想起了謝醉橋的笑容,方才離家之時的那絲惶恐不捨終於消了去,心也漸漸定了下來。

  轎子終於停住,到了南門謝府。阮家的送親人柳管家遞進了喜封啟門,又命人撒了滿天星的銅錢,轎子這才入內,過了火盆,停在了正堂的大院中間。明瑜被送親的全福喜娘攙扶著下了轎,只看見腳下鋪了道彷彿沒有盡頭的紅氈。被扶著走過紅氈,跨過馬鞍子,終於進了喜堂。

  明瑜頭上蒙了蓋頭,不辨南北,耳邊又儘是鼓樂喧鬧聲,簡直就像個木偶般地被身邊的喜娘提醒著跪下叩頭起來等等,直到聽到馮公公拉長聲調的一聲「夫妻對拜」,又被身邊的喜娘牽引著轉了方向,這才意識到對面的那男子就是謝醉橋,心微微一跳。

  終於儀式完畢,明瑜被牽著入了洞房,坐到了床上去,身邊照例有鬧房的婦人孩童把金錢彩豆紛紛灑在床上,歡聲笑語一片。片刻之後,聽見一小孩歡呼道:「新郎來了,要給新娘子掀蓋頭嘍!」

  周圍一下安靜了下來,明瑜忽然也緊張了起來,兩隻手有些不安地扭在了一起,忽然眼前一亮,遮蓋了她半天的那塊紅綢已經被人用喜秤挑了下來,立在她面前的人,正是謝醉橋。

  「好標緻的新娘子!」

  「新郎官福氣!」

  明瑜聽見滿屋子響起一片稱讚聲,想起自己之前在鏡中看到的那張只剩紅白兩色的粉臉,不敢抬頭與謝醉橋對視。

  「新娘子的臉好白,掉進麵粉缸一般!」

  都史夫人家的小侄兒忽然嚷了起來,滿室皆靜,接著是哄堂大笑,明瑜實在撐不住,也是笑了出來,一抬頭,便與謝醉橋對視上了。

  這還是前次瑜園中別過後,兩人再度相見。

  明瑜見慣了謝醉橋青衣藍衫的俊逸模樣,第一次見他著了猩紅喜袍,意想不到的英挺耀目,此刻他正含笑俯視著她,目光閃閃發亮。

  明瑜一想到自己還一臉白粉,十分不自在,慌忙垂下了眼眸。

  喜娘笑嘻嘻分開了圍觀的人,從個紅秞纏枝蓮碗裡舀了個煮得半生不熟的湯圓,餵進了她的嘴,問道:「生不生?」

  「生。」

  明瑜臉一陣發熱,老老實實低聲回答,然後等著眾人取笑。

  果然一陣哄堂大笑。饒是明瑜早有準備也臊得不行,低了頭不敢看謝醉橋的眼神。

  喜娘又端來一對用紅繩繫住的白玉盞,分送到兩人手上,起哄聲中,明瑜紅著臉與謝醉橋飲下了交杯酒。

  「早生貴子!富貴吉祥!」

  劈裡啪啦聲中,花生栗棗、金錢彩豆又如雨點般地朝明瑜和謝醉橋砸了過來,明瑜臉上被幾個棗栗砸到了,謝醉橋見她睫毛微顫,想躲又不敢躲的樣子,笑著起身,朝面前的婦人孩童遞上預先就備好的一個個紅包,眾人得了,這才笑嘻嘻住了手,又一陣嬉鬧過後,這才被喜娘哄了出去,屋子裡終於靜了下來。

  「阿瑜……」

  謝醉橋望著端坐在床沿低著頭的人兒,一想到她已經是自己的人了,恨不得抱起她轉幾圈,只身後門邊還站著個喜娘,不敢造次,吸了口氣,輕輕握住她手,叫了一聲。

  明瑜低低應了一聲,仍是低頭不動,覺到他高大的身影朝自己壓了下來,心再次怦怦直跳,連呼吸都不暢起來。

  「我還要出去應客,何時回房還不定。你肚子想必餓了,我叫你丫頭進來服侍。若累了,先自己躺下歇息,不必熬著等我。」

  他俯身湊到她耳邊低聲說話的時候,看到她佩了東珠耳墜的耳垂,小巧白嫩,忽然心癢難耐,實在忍不住,趁著背對喜娘,飛快地輕咬了下。

  明瑜嚇了一跳,一陣酥麻之感飛快傳遍了半個身子,抬頭時見他已直起了身子,朝門口的喜娘笑道:「媽媽辛苦了,賞封早備好了,媽媽領了去歇了,叫丫頭們進來服侍便可。」他說話時,她只見他側臉,一本正經,哪裡還有方才的半點調皮之樣?

  明瑜輕咬了下唇,心中溢出了陣陣甜蜜。喜娘笑呵呵道:「新郎官也莫捨不得出洞房,再巴著不走,只怕一會外面的人就都要打殺過來了。」

  謝醉橋回頭再看一眼明瑜,這才出了房門,喜娘隨即也退了出去。片刻過後,春鳶和雨青丹藍便笑容滿面地進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2-7-5 06:55 PM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八十一章

  屋子裡只剩了自己人,明瑜第一件事便叫取下壓得她脖子都要短一截的那頂金冠,退去了身上佩著的釵環首飾。春鳶用指頭挑了平日慣用的淨面茯苓芳膏塗到她臉上,洗去厚粉,待清爽了,又抹了層淡玫瑰露。丹藍拆去盤得緊結的髮髻,輕輕揉壓她被束得生疼的頭皮,改在腦後綰了個輕便的髮髻。

  時令已是八月中,晚間雖已涼爽,只白日的暑氣卻還未消盡,折騰了一天,身上自然有汗,明瑜脫去喜服,又沐浴一遍,剛被伺候著換了身大紅繚綾中衣,聽見門被推開,周媽媽帶了小丫頭,手上提了食盒進來,打開一一擺放出來,是幾碟精緻的小菜和點心。

  明瑜一早只吃了幾塊乾糕,折騰了一天,方才又吃了一口那半生不熟的湯圓,起先還忍著,此刻見到吃食,才感到又餓又渴,食指大動。剛吃了個半飽,周媽媽便催她起身,要收拾起碟子,見明瑜還有些戀戀不捨地盯著吃食,忍不住笑道:「我的姑娘,墊些底便好,吃得過飽,怕不方便。」

  「有什麼不便?姑娘起頭沒吃,是怕路上不便,如今入了洞房,還不興吃飽?」

  丹藍頂了一句。

  周媽媽笑著啐了她一口,「你個小丫頭,咋咋忽忽的知道什麼!聽媽媽我的就對了。」

  丹藍聽不懂,還要追問,明瑜已是有些明白了過來,臉微微一熱,嗯哼了一聲,算是應了下來,又喝了一盞蜜煉羊乳,漱過了口,這才站起身來,重新回去坐在了榻上。上面灑著的花生紅棗早被雨青揀了,周媽媽和春鳶收拾了東西退出,屋中便靜悄悄只剩明瑜一人了。

  明瑜坐在榻上,四顧打量著這間陌生的華美內室。緊張了一天,此刻才真正放鬆了下來,加上昨夜又睡不著,不過胡亂合了下眼皮,此刻安靜下來了,等了片刻,漸漸便覺到了絲倦意。

  謝醉橋叫她先去歇了,不用等他回來,明瑜卻不好真這麼托大,哪裡有新郎在外應付鬧酒的客人,新娘獨自先呼呼大睡的理?只枯坐在榻上靜靜等了許久,眼見那對龍鳳燭已經燃下了三四分,門外還是沒動靜,終於有些熬不住,心想趴在榻上先歇片刻也好。不想一碰到柔軟的錦榻,瞌睡蟲便似被喚了過來,打了兩個哈欠,眼皮忍不住墜下,有些模模糊糊了。

  ***

  這場喜事乃正德賜婚,連身邊的得力人馮公公也被派來主婚,別說江州,幾乎整個江南各地的知府道台連同江南總督都親自趕了過來喝喜酒。年長些的還好,年少些的被謝翼麟起哄,捉住新郎官不放,輪番灌酒,一直鬧到了亥時,酒席還未散,高峻忙代他告饒,眾人見謝醉橋果然醉得厲害,連說話也含糊不清了,又架住強行灌了幾杯,這才勉強放了他回去。

  高峻架著腳步踉蹌的謝醉橋往新房去,到了轉廊上,低聲笑了起來,「公子,後面沒人跟著了,別再裝了。」

  謝醉橋停住腳步,方才半合的眼睜開,一片清明,回頭看了下,撫了下額:「多謝高叔替我擋了!那幫臭小子,卯足了力氣非要把我灌趴下不可。」

  高峻呵呵笑了起來,放開了他。

  「快入洞房吧,莫讓新娘等急了。還有,記著高叔教過的,第一次莫太猴急,小心嚇到了人,往後都不給你好臉色。」

  他本就血氣方剛,方才被灌下去的一肚子酒此刻彷彿被這幾句話點著了,火氣直沖頭腦,長呼了口氣,點了下頭,轉身往簷廊下高懸著大紅燈籠的新房大步而去,腳步真有些輕飄飄起來。

  方媽媽和春鳶等都還候在門外,看見新郎來了,改口叫他姑爺,謝醉橋推門入了內室,看見著了鬆垮中衣的明瑜斜斜趴在榻側,蜷著身子像是睡了過去,裙幅下露出半截除去了羅襪的玉白腳掌,臉上起先的濃妝豔抹早除了去,紅燭高燒映照下,睡容嬌憨可愛。立在她身前默默看了片刻,只覺渾身血脈湧動,終於忍不住,躡手躡腳到她身前蹲下,握住了她搭在榻沿外垂下的一隻手,往白嫩的手背上親了下去。

  明瑜迷迷糊糊中覺到有東西在手背上爬,一下便醒了過來,睜開眼才發覺自己竟趴著睡了過去,一隻手正被不知何時進來的謝醉橋握住,他正蹲在榻前,仍是熟悉的笑,看著自己的目光中卻又多了絲陌生的熱烈和繾綣。她心知肚明,臉微微熱了起來,忙爬了起來坐好,舔了下有些發乾的唇,訥訥道:「你……」

  剛開了個頭,眼前一黑,只覺腰身處一緊,他竟已站起身,伸臂抱住她,不由分說便壓到了床榻中堆疊得高高的大紅喜被之上。被山被撞得傾覆了下來,喜床上頓時淩亂不堪。臉面處一熱,一股酒氣撲鼻而來,他已經低頭親上了她的唇,起先是一下一下地輕輕啜吻,很快就緊緊纏住她唇瓣不放。

  明瑜習慣了他從前一向的溫雅,本以為接下來也會如此,沒想到一上來就這樣,自己彷彿被座鐵塔壓住,動彈不得,頓時慌了手腳,起頭的心理建設轟然崩塌,嘴被他含住說不出話,只發出了唔唔兩聲,下意識地不住搖頭。

  謝醉橋感覺到此刻那具又香又軟的身體在他身下扭動,耳邊聽她發出的嬌軟唔唔之聲,真恨不得一口吞她入腹才好,緊緊抱著不放,忽然想起高峻的叮囑,說對女孩家第一次切不可粗魯,怕她真不給自己好臉色,這才鬆開她嘴,一邊追逐著輕咬她耳朵,一邊低聲笑道:「方才你要說什麼?」

  明瑜被他這一個餓虎撲食,嚇得早忘了剛才要說什麼。此刻好容易鬆開了嘴能透氣,又覺一陣熱氣吹著自己耳朵脖頸,登時皮膚緊緊崩起,忙側過了臉避讓開來,兩隻手握成拳頭抵住他的嘴,氣喘吁吁,「一股酒味……你先去洗洗……」

  謝醉橋這才覺到自己確實忒急了些,身上除了酒味,鬧了一天,難免還有些汗氣,應了一聲。見她眼睫撲閃顫動,臉頰通紅,心中只覺愛極,忍不住再次用力抱住了,也不管滿床的喜被,壓住了帶著她似孩子般地連著翻滾了好幾圈,直到抵住床頭才停下,這回改明瑜趴他胸膛上了,裙角被死死壓在他腿下,兩人緊緊相纏。

  「阿瑜,我心中快活極了……」

  他伸手捧住俯在自己眼前的那張臉龐,喃喃道。

  明瑜未料他還會這般舉動,滾了幾圈,髮髻早散亂了開來,心撲通撲通直跳,把臉埋在了他臂彎中,含含糊糊道:「我叫春鳶她們給你備水。」

  謝醉橋微微一笑,湊到她耳邊低聲道,「那我去了,你等我。」將她從自己身上抱下,一躍而起便往外去了。很快周媽媽便進來,見明瑜散亂著鬢髮坐在一堆被子中發呆,先也是嚇了一跳,撐不住便笑了起來,忙過來把多餘的喜被都一一折好,手腳麻利地抱到了個香樟木櫃裡放好,道:「姑爺竟是這麼個調皮的……」回到明瑜身邊,猶豫了下,又壓低了聲,「等下姑娘別一味只忍著,叫姑爺曉得你痛,他才會多疼些,姑娘也少受罪……」

  明瑜前世雖嫁過一次,只那個洞房夜,裴泰之卻未動過她一指,第二日那塊驗貞的帕子也不知是他用什麼血抹上遞出去的,自然不曉得到底如何個痛法,此刻聽周媽媽又這般提點,方才那羞窘之意一下去了,心中倒有些惴惴不安起來,含含糊糊應了一聲。聽見門又開動,抬頭望去,見謝醉橋已經進來了,換去之前的一身喜服,穿了件中衣。

  周媽媽朝明瑜丟了個眼色,這才出去了。謝醉橋把門閂上,轉眼便上了榻,跪坐到了明瑜對面。

  他身上散出檀皂的清香,混合了淡淡的酒氣,聞著並不難受,面前掠過一陣風,自己已落到了他的懷中,熾熱的吻便印上了她額頭。

  他的吻起先還很輕地遊移在她眉眼處,漸漸向下到了她脖頸下,帶了壓抑的力道,明瑜閉上了眼,腳趾緊緊縮了起來。忽然覺他一直握住自己腰後的手一扯,衣帶頓時鬆脫開來,衣襟從肩頭處滑落,露出了裡面的大紅褻衣。明瑜還沒來得及反應,那隻手又上移到她後背褻衣的繫帶處,輕輕一扯,她胸口處微涼,遮掩住身體的衣物便都退到了臀下,淩亂地堆疊在了一起。

  羊脂白的肌膚,花骨朵般隆起的胸,纖細的腰肢,被衣物堆疊著露出一半的嬌臀,少女的身體在紅燭光中閃著動人的光澤,美得叫人幾乎不忍眨眼。

  明瑜一直閉著眼,僵著動彈不得,直到感覺到他握住自己腰肢的手越來越重,手指像要嵌入她的身體,微微地疼,對面的呼吸聲也越發渾濁,一下下地鑽入她耳廓,終於忍不住,慢慢睜開了眼,看到他的臉近在咫尺,正緊緊地盯著自己的身體。漆黑的眼睛映照了兩點燭光,彷彿有火在瞳仁中燃燒。

  且他不知何時竟已褪去了身上的衣服,精壯的男人軀體與她迥然不同,在她面前毫無遮掩。眼睛再微微向下,恍惚瞄見個猙獰的影子,轟一聲大腦便一片空白,昨天江氏教導過的那些和書中看來的種種早丟到了九霄雲外,啊了一聲別過臉,手忙腳亂去扯自己腰際下的衣衫,能遮多少是多少。

  見她又羞又窘的模樣,謝醉橋再忍不住,兩手抱住她臀,輕巧將她抱起,裙衫便沿她腿腳無聲地滑了下去,迫她緊緊貼到了自己身上,兩人肌膚瞬間相觸,各自都低低呻吟了一聲。

  他不再猶豫,壓她倒在了榻上,親吻她形狀美好的胸口,用唇舌愛撫嬌嫩的蓓蕾。從未經過如此對待的少女身體瞬間起了反應,聽到她發出的斷斷續續的咿呀之聲,謝醉橋身下硬得發疼,迫切渴望來自於她的撫慰。

  只是,她看起來這麼嬌弱……

  他喘息著,試探將自己的一隻手慢慢探了下去,剛觸到那叫人神魂顛倒的嬌軟之地,便覺到她身體一僵,腿緊緊地並了起來,彷彿在抗拒他的親近,不禁有些苦惱。

  「阿瑜……,阿瑜……」

  他不停喚著她,低柔的聲音,彷彿帶了催眠的力量,明瑜終於鼓起勇氣,低低嗯了一聲。

  他感覺到了她肢體的放鬆,再次試探著輕輕撫觸,覺到她身體一陣戰慄,指尖處已滑膩成絲,再也忍耐不住,伸手略微抬高她臀,猛地壓了下去。

  明瑜知道會疼,只沒想到會這麼疼,這才明白周媽媽起先的那番叮囑了。身子一僵,發出了聲小貓被踩了尾巴般的嗚咽之聲。

  明瑜痛得幾乎想開口求他退出,施暴的人此刻其實也不好受。從未體驗過的快感緊緊包圍了他,他想繼續馳騁在他心愛女人的身體裡,卻被她發出的嗚咽聲給阻攔了,停了片刻,額頭已沁出汗水,一咬牙,俯身到她耳畔哄了道,「阿瑜乖,我出來了……」

  明瑜聽他說要退出,又果然覺那如榔頭般敲進自己身體的傢伙已經在慢慢退出,信以為真,繃著的身子這才緩了下來,只心中又有些愧疚,正想說句什麼安慰下他,不想他卻突然猛地發力,弓身一頂,這回比方才還要狠,徹底地到底了。彷彿知道她會開口呼痛,下一刻,嘴巴便又被他死死堵住了。

  明瑜嗚嗚了幾聲,曉得是上當了,嘴裡說不出話,手便握成拳頭用力捶了他後背好幾下,聽他似乎低聲笑了起來,心中羞惱更甚,忍不住張嘴咬他一口肩膀,聽他輕微絲了一聲,心中這才覺得平衡了些。幸好片刻之後那痛感終於漸漸淡了些,便閉上眼睛不動,承受著他的進攻。

  到底是初經人事,男方又體格強健,哪裡禁得住折騰,被卡在床角動彈不得,全身酸軟,見他還沒停歇的意思,忍不住連連低聲告饒,謝醉橋見她一張臉豔若芙蓉,眼眸半睜半閉,嬌聲瀝瀝不斷,哪裡還忍得住,抱住了狠狠最後衝撞,這才終於伏在她身上,歇了下來。

  明瑜像是歷了場風雨摧折的花,滿身滿頭的汗,嬌喘不停,聽緩過了氣,一睜眼看見他正側臥在自己身畔,面上帶了笑意,想起方才的一幕,心裡那惱羞又冒了上來,便要推開他起身,卻覺身子還被他一條腿壓住,動彈不得,哼了一聲,「身上膩膩的,都是你害的,難受死了。」

  謝醉橋愛極了她翹嘴的小模樣,也不怕她再惱,湊過來又親了一口,這才笑道:「我抱你過去再洗洗。」

  「不要,你洗你的,我叫春鳶進來……」

  「往後春鳶總要嫁人的,還是我服侍你一輩子的好……」

  謝醉橋調笑了一句,已是翻身下床,揀了自己的中衣套了回去,順手放下了帳子,開門叫人抬水進來。早備著的周媽媽立時便命人抬了大桶熱水進來。

  「我自己洗……」

  明瑜見他撩開了帳子,還不慣在他面前赤身,忙拿衣衫遮掩住胸口,搖手不停。

  謝醉橋俯身過來不由分說抱起了她放進浴桶裡,見她縮在水中,有些戒備地看著自己,一下又有些好笑,蹲到她身側,撫摸了下她頭髮,柔聲道:「我曉得你方才被我嚇到了,不會再動你了,放心。」

  他說話時的樣子,又像在哄孩子。明瑜一下想起方才在床上也是被他哄了一道,忍不住嘟囔了一聲:「我從前一直以為你那樣的,不想卻這樣……」

  謝醉橋大笑起來,「你如今後悔也晚了,已是我的夫人了。」

  明瑜啐了他一下,便不理睬,匆匆洗了下身體,待要從水裡起身,透過氤氳的水霧,見他還靠在一邊,一雙漆黑的眼凝視著自己,幾綹額髮鬆鬆地散了下來,臉一熱,命他背過身去不許看。

  謝醉橋顯見是有些不願,見她催得厲害,只得懶洋洋地轉了過去,明瑜站了起來,伸手去搆邊上的浴巾,他彷似腦後長眼,伸手撈了過來,回頭笑道:「我方才說了要代春鳶伺候你的。」把浴巾罩在了她身上,真的替她細細擦乾,又取了褻衣,重新替她穿了起來。

  兩人都收拾完畢,開門叫人抬走了水,周媽媽和春鳶進來,換過了被榻,謝醉橋摟著明瑜,小夫妻終於再次並頭躺在了榻上。

  新郎官大約真的是個體力活,加上酒意上來,謝醉橋很快便睡了過去。明瑜埋首在他頸窩,聽著他安詳又平穩的呼吸之聲,悄悄睜開了眼,望著他雋挺的側臉線條,嘴角慢慢浮出絲笑意,終於忍不住,用手肘慢慢支起身子,湊過去輕輕親了下他的下頜,忽然被嚇呆了,看見他竟倏然睜開了眼,望著自己笑了起來。

  彷彿做賊被抓到般,明瑜臉一熱,慌忙躺下去要往被子裡縮,謝醉橋哪裡容她躲閃,伸手箍住臉,懲罰般地重重親了下她唇,這才正色道:「夫人喚醒我,可是要我再來一回?」

  明瑜嚇得花容失色,連連搖頭。謝醉橋笑了起來,湊到她耳邊低聲道:「我曉得你經不起我再要,這才不動你的。你再不乖乖睡覺,小心我……」

  明瑜急忙閉上了眼,縮著一動不動。

  謝醉橋含笑凝視她片刻,輕輕親了下她額頭,這才真摟著她睡了過去。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八十二章

  喜燭光透過鏤金提花的紅綃帳透了進來,帳裡被暈得朦朦朧朧,氤氳著靡麗的暗香,明瑜彷彿墮入了一個無邊的明媚春夢。兩條腿酸得像行過場遠路,身體私密處還殘留著被驚擾過後的疼痛,但身畔男人那綿長又平和的呼吸之聲,卻讓她前所未有地覺到了安心。

  ……他已成這世上與她最親近的人了。

  她模模糊糊地想著,倦意襲來,很快便沉入了黑甜鄉,連夢都沒做一個,醒來的時候發覺已是翌日清晨了。借了帳中透入的淡淡晨光,看到他還安靜地閉著眼,長髮散在寬厚的肩背上,與她的靜靜纏織在一起,泛出黑玉般的光澤。

  昨夜承歡,被糾纏得狠了,雖歇了一覺,肢體卻還覺到了餘酸。下意識地剛動了下身子,摟在她腰上的臂立刻收緊了,她柔軟的肢體密密地貼在了他強健的身軀上。

  他醒著。

  明瑜慌忙閉上眼睛,臉卻不受控制地熱了起來。

  謝醉橋平日這時辰早起身了,不過是貪戀她臥於自己懷中,又怕驚醒了她的好眠,這才一直閉目假寐。覺到她身子一動,立時便睜開眼,見她仍埋首著,眼皮卻微微發顫。

  「阿瑜……」

  他輕聲喚她。她睫毛抖得更厲害,眼睛卻就是不肯睜開。想起昨夜做那消魂事時,她在自己身下嬌喘泣啼的模樣,身體便似張弓的弦,迅速緊繃了起來。她還裝睡,滿頭烏髮淩亂地散在大紅平綢繡枕上,襯得露在奢錦被外的脖頸和半片胸脯如雪堆玉砌,哪裡還忍得住,一個翻身便壓到了女孩的身上。

  明瑜陡覺身上一沉,他結實有力的腿已欺進她雙腿間,猝然睜開眼,對上他墨黑含了笑的眼,看出裡頭的意思,扭頭看了下帳外透進的隱隱天光,用力並住腿抵住了他,微微翹起了嘴嬌嗔,「你說過,不動我了……」

  謝醉橋呵呵笑了起來,抱住她帶著轉了個向,聲音已有些喑啞緊繃。

  「那是昨夜。如今早過了,你瞧外面天色……」

  就是天亮了,才不許你胡來。

  明瑜心裡念了句,嘴上卻說不出口,覺到兩人身體相貼時他緊緊抵住自己的緊繃,想起昨夜的事,臉滾燙了起來。鬥不過他的力氣,伸手便胡亂抓過了被角,把自己露在外的肩膀和胸口死死裹住。

  謝醉橋哄了片刻,見她臉愈發紅,豔得賽過五月丹榴,抓住被角的手卻死死不放,也不好真的再霸王硬上弓,暗歎一聲,只好忍住勃發的慾望,柔聲道:「你身上可還疼?實在是……想你太久了……好,我不動你了,你躺下我給你揉下背。」

  他終於鬆開她,將她輕放回了榻上,自己翻身而坐,寬袍的衣襟鬆鬆散了開來,露出深色的寬厚胸膛,看著她的目光,彷彿最珍貴的寶。

  明瑜聽他終於肯換了話頭,鬆了口氣,怕他再改主意,立刻乖乖趴了下去,把臉埋在柔軟的枕中。

  身上褻衣只遮住前胸,後背不過只繞繫了條細細的紅繩,線條柔美的背部和雪瑩樣的肌膚毫無遮掩地袒露在了男人的面前,明瑜不曉得,他卻苦笑了下,原來接下來對他又是一場定力的考校了。

  明瑜感覺到他手掌貼覆了上來,溫熱一片,不疾不徐地沿自己後背揉壓,力道恰好,全身骨子裡的酸意都似被牽引了出來,懶洋洋地極是舒適,連手指頭都不肯動彈一下了。忽然一陣刺癢傳來,竟是他俯身在親她。光潔的女孩皮膚被男人一夜過後冒出的鬍茬掃過,不禁起了陣戰慄,連腳趾都緊緊縮了起來,極力忍了一陣,覺他的親吻竟漸漸往下,愈加熾熱,手掌已探入褻褲包住了她臀,終於忍不住扭了下身子,以示抗拒。

  「不要……今日不是還有好多事……叔嬸在等著,你要送馮公公,還說好要一道去拜祭婆婆的,再鬧就晚了……」

  明瑜抓住了他手腕阻他,說話時氣息飄忽不定。

  謝醉橋已經聽見門外有人走動的腳步聲,想是來催起床的周媽媽幾個人,用力重重最後抱了下她,這才放開,笑著下榻去開門。

  周媽媽和春鳶等人早到了門外候著,等了半晌,見裡面沒動靜,天色又漸明,怕裡頭少年人貪歡不起誤了時辰,正要出聲敲門,見門已被新姑爺從裡開了,鬆了口氣,魚貫入內服侍。見帳子裡錦褥淩亂,自家姑娘蓬鬆著髮,面若桃李,眼眸瑩潤似要滴出水來了。周媽媽視若無物,春鳶和丹藍幾個卻有些不大自在,眼睛也不敢亂看,忙照了平日那般服侍明瑜起床穿衣。

  新婚翌日一早,一對新人仍著喜裝。明瑜梳妝完畢,從鏡中看見謝醉橋一攏猩紅錦袍,雲袖玄紋,肩背挺拔,整個人極是好看,見他也正朝自己望了過來,四目在鏡中相投,忽然想起他方才在榻上對自己的耐心誘哄和不可思議的溫柔,臉又有些熱了起來,急忙躲開了視線。

  「走吧。」

  謝醉橋微微一笑,過來牽住了小妻子的手。

  ***

  按照正常程序,洞房翌日,明瑜這個新婦自然要去拜會夫家的公婆和家人,如今這般情形,小夫妻兩個只到了堂前,齊齊拜謝過謝如春夫婦的照應,便回了房換上簇新常服,這才一道去用早飯。

  如意卷、櫻桃萵苣、火腿尖皮煨菌筍,就著白粥小點,香噴噴熱騰騰。明瑜昨天餓了一天,入晚又被周媽媽限著不讓吃飽,此刻把謝醉橋往自己碗裡夾來的東西吃了個乾乾淨淨。謝醉橋見她吃得香甜,自己也是胃口大開,把她吃剩下的東西全都掃進了腹中。邊上的周媽媽見這兩人連一頓早飯也吃得你來我往,濃情蜜意的,心中大喜,恨不得早點到那第三天的回門日,她好去稟了江氏叫她放心。

  那馮公公今日先便要動身返北,謝醉橋自要去送他。用完早飯,和明瑜說了一聲,叫她在家中等他回來,便與叔父一道去了。

  明瑜從前對這南門謝府雖很熟,謝家的人上下也都認識。只從前是客人,如今卻換成了新嫁娘的身份,免不了有些難為情,自然不肯多走一步,只留在新房中等著謝醉橋。沒一會,忽然見門口探進個頭,正是謝銘柔。

  「堂哥方才特意找了我,叫我來陪你說話,我這才敢過來。你瞧瞧,他連出門這麼一會兒都放不下你,就怕你一人悶壞了,我的好堂嫂——」

  她故意把「堂嫂」兩字咬得極重,笑個不停。

  明瑜臉一紅,丟下手上的書,上去擰她的臉,謝銘柔忙告饒,笑鬧了一陣,春鳶送上茶果,兩人這才一道坐了下來偶偶細語。說起年底她一家因了父親任到,要舉家遷往京中待來年春的放職,到時便會住到將軍府中去。明瑜笑道:「我巴不得你能來與我作伴,必定早早收拾好屋子等著。」

  兩人說說笑笑,時間過得也快,轉眼便到正午了。明瑜與謝銘柔一道陪著謝夫人用過了飯,這才各自散了回房午歇。

  吃飽了坐那裡一人無事,因了昨夜睡得晚,今早又醒得早,睏頭漸漸便又泛了上來。只她估摸著謝醉橋應快回了,只和衣倚著小憩,正朦朦朧朧間,聽見門被推開的聲音,一個激靈便醒了過來,見果然是他回來了,忙坐起身來。問了幾句,聽到馮公公已被送走。

  「阿瑜,你若睏,先歇一覺,城外祖陵那裡遲些去。」

  「拜祭婆婆要緊,我不睏。」

  他望她一眼,笑了起來,點頭道,「也好。等下出城到那裡還有些路,我陪你一道坐馬車,你靠在我身上再歇也好。」

  ***

  謝家的祖陵落在城北山麓的半山之間,高祖立朝之後,謝家祖先當年請了風水大師勘定修建的。一溜馬車停下來後,明瑜被謝醉橋抱了下來,站定仰望而去,見晴空之下,山林清寂,一條山路蜿蜒盤旋而上。

  謝醉橋命同來的人都等在山腳的石亭裡,與明瑜一道往上行。山麓略高處建有個書院,山道上偶爾有幾個僕從打扮的人上上下下。

  八月白日的日頭還有些毒辣,山路兩側茂樹吹綠,繁花墜粉,比下面陰涼一些。只山路有些陡,過了書院,明瑜再行了段路,便禁不住氣喘起來。

  「來,來,我背著媳婦去見我娘。」

  謝醉橋見她臉頰泛粉,鼻尖微微出汗,調笑了一句,停了下來矮身蹲到她面前。

  明瑜搖頭道:「不行,我自己上去便好。哪有這般去拜祭婆婆的道理?她在天有靈,曉得了也會不高興。」

  謝醉橋舉目望了下上頭,笑道,「當年老祖宗聽信了風水先生的話,把陵地建在山頂,這會小半的路還沒到。我母親真有在天之靈,曉得我新娶了媳婦,要去拜她,我這個當兒子的背她的兒媳婦,她只會歡喜,哪裡會不高興。」說著不由分說,便將她架上了自己後背。

  明瑜伏在他背上,掙扎了下,被他玩笑似地用手拍了下臀,嚇了一跳,臉一熱,只好扒住他肩頭不動了。

  謝醉橋負了她,腳步卻未緩下來,沿著山階往上,一口氣行至半山。明瑜有些過意不去,又開口叫他放下自己。謝醉橋見她態度甚是堅決,猶豫了下,終於還是拗不過,放了下來牽過她手,笑道:「那我拉著你手上去。」

  ***

  謝母陵墓前,今早已有謝家下人過來整葺過,香燭俱備妥。兩人整過衣飾,並排朝著刻有謝母尊銜的墓碑下跪。

  「婆母在上,明瑜有幸嫁與他為妻,此生必定敬他愛他。願婆母在天之靈能助我庇佑他躲過劫難,衍嗣白頭。」

  明瑜誠心祝禱,恭恭敬敬叩了三首。

  謝醉橋亦同拜,拜完側頭,見她一張小臉肅穆,嘴裡彷彿念念有詞,忍不住笑問道:「阿瑜,你對我母親在說什麼?」

  明瑜沖他一笑,「不告訴你。就我和婆婆兩人曉得。」

  謝醉橋見她笑容爛漫,心中一暖,忍不住開口道:「阿瑜,你知道我小時最怕什麼嗎?」

  「什麼?」

  明瑜被勾起了興致,有些好奇。

  「我謝家一姓的長子,世代既承昭武將軍的封,自小便受祖訓,須時刻不忘忠君報國。我小時,最怕聽到邊境不平的消息。因一有消息傳來,我母親就要收拾好父親的戰衣,等到了父親出征的那日,我就會被母親牽著送他到大門前。一年中難得見他幾回,已是家常便飯。我記得最長的一次,是整整兩年。我八歲的時候,他離家,回來時我十歲了,我母親見到他時,淚流滿面。所以我很小的時候就暗下決心,一定要苦練武功,研習兵法。等我長大了,必要代我父親出征,早日平定四域,叫我父母多些相守……」

  他的聲音低了下來,轉頭凝視那塊墓碑片刻。

  明瑜有些驚訝。

  謝醉橋轉頭朝她笑了下,望著她道,「我小時曾怪過我父親,總丟下我母親一人在家。阿瑜,你嫁了我,往後萬一若是像我父母那樣,我不能時常陪你身側,你也會怪我嗎?」

  明瑜伸手過去,輕輕握住他掌心微粗的一隻手,「我自然希望你能日日陪我。只是若真暫離,我等著你回便是,誰叫你也姓謝,我又已經嫁了你呢。」

  謝醉橋咧嘴一笑,緊緊反握住她手,將她從地上牽了起來,看了眼墓碑,鄭重道:「阿瑜,我們一定會一同到老。你給我生很多孩子,我教男孩騎馬射箭,你教女孩彈琴作畫,等老了,我還這樣牽你的手走路,你要是走不動,我像方才那樣背你。」

  太陽已經略微西斜,紅光照在山巔處,餘光映得他面龐生輝,笑容溫暖得叫人心醉。

  「你那時都老了,哪裡還背得動我。」

  明瑜呶了下嘴。

  「那我就命令兒子背你,我在一邊跟著。」

  他爆出了一陣大笑,伸手撫了下她被山風吹得掉落下來的鬢髮,眼中滿是笑意。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2-7-5 07:06 PM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八十三章

  天色漸昏,夕陽斑斕了一場火燒雲,把半邊天鍍得似錦如緞。遠方的秋原在視線中緩緩地蔓延鋪陳開來,盡頭是隱隱可見的江州灰色城郭,天際有歸巢的鳥雀成群列隊地振翅而過。

  「我在江州住了許多年,第一次見到這般的美景。」

  迎著山風,明瑜輕歎了一句。

  「走吧,風大了。」

  謝醉橋立她身側,望著她染了明豔霞光的一張臉,心中無限滿足,輕輕攬過她腰,二人踩著落滿紅葉的曲折山徑拾級而下。看一眼山景,說兩句私話,山腳轉眼便到。一行人回到城中南門時,已是戌時初。謝如春正有幾個私客,聽到謝醉橋回來,便將他請了去一道陪客,明瑜隨了謝夫人母女說了會話,先回房了。

  行了半日的山路,中途雖被他負了段路,明瑜覺這一日下來還是有些乏了。沐浴過後換了身桃紅軟緞的中衣,便靠在榻上懶懶翻著手上的一冊詞話。

  所謂新婚燕爾正當時,謝醉橋陪客之時,見謝如春經不住攛掇,又擺出自己素日收藏的一列印章,一幫人圍了過去對燈照賞,興致勃勃地論著所謂細錯金銀、青綠、金玉等諸質為章的優劣,頗有些心不在焉,恨不得自己先遁了去才好。偏偏那些人還要拉著他一道評賞,只得打起精神應付著。好容易等到送走了客,月影已高,與叔父道了聲別,腳底生風地便往自己新房去。漱洗換過衣裳,入了屋子,見明瑜已經上了榻,正朝裡側臥,輕手輕腳爬上了床榻,一下便鑽進了被窩。

  明瑜之前眼睛雖盯著手上那本詞話,只一會想著過兩日入京的事,一會想著片刻後他就要回房,難免又聯想到了昨夜床上的事,心中一陣緊張,又一陣羞澀,一直也沒睡過去。方才聽見他在門口與周媽媽說話的聲音,心猛地一跳,慌忙把手上的書一丟,扯了被子就躺下去。感覺到他入了被窩,朝自己貼靠了過來,這才裝作被吵醒,睜開了眼,見他身上只鬆鬆著了件月白的敞衣,披著髮,一邊臂膀支在枕上,正笑看著自己。

  「你今日背著我爬了許多山路,想是累了。我去吹燈,你早些歇了……」

  明瑜慌慌張張起身往外爬。

  謝醉橋一怔。見她動作竟敏捷得很,像隻小白兔般,一下已繞過自己爬到了床榻外側,露出纖巧的腳踝,心中一動,伸手便牢牢抓住了,微微一扯,便將她兩隻腳拉到了自己眼皮子低下,裙袂被捲到了大腿處,露出兩條雪白的腿,肌膚嫩得似水滑豆腐,叫人見了恨不能咬上一口。

  明瑜趴在褥上,回頭見他還抓著自己腳踝不放,羞紅了臉便要縮回,謝醉橋哪裡肯放,拉拉扯扯間,轉眼兩人衣衫都已是褪去,胡亂捲了堆在一邊。

  「你要做什麼……」

  糾纏間,明瑜見他托起自己腳掌,低頭竟親她腳背,駭然之下,一陣酥麻之感已經傳來,心中只覺十分羞恥,偏又有些興奮,縮了下腳,他還不放,自己全身已是先軟了下來。

  謝醉橋方才親她腳,不過是情動之下的無心之舉,愛極了她此刻含羞帶怯的樣子,忽然還覺不夠,興致大發,一下抱了她高高躺在枕上,弓起她一腿,又沿腿側慢慢繼續往上。明瑜緊緊閉上眼睛,覺那吻啃咬著她蜿蜒而上,到了大腿處,竟還沒停的意思,羞到極處,身子已控制不住地微微發顫,伸手胡亂抓住他肩抵著,極力縮起身子,不住搖頭。

  謝醉橋昨夜憐她初經人事,實在是克制住了,此刻見她橫陳在錦褥上不住搖頭,白日裡明豔端莊的一張臉龐,此刻滿是嫵媚的勘憐模樣,再也忍耐不住,俯身便貼上了她身子。

  初時的那陣不適很快便過去了。

  彷彿感覺到她的放鬆,謝醉橋再無顧忌,一手抱住她背,另一手緊緊托住她臀,讓她極力迎上自己。他是如此用力,以致於五指深深陷入她豐盈的臀,兩人肌膚散出的熱氣彷彿要將錦帳裡的空氣點燃。

  明瑜被他纏得連氣息都有些不暢,剛想張嘴緩下,下一刻又被他堵住。香汗淋漓中,隨了他的韻律,忽然覺到身體深處被帶出了一陣席捲她全身的暢快之感,彷彿是洶湧沖刷而來的月夜春潮。她被這陌生又奇妙的感覺緊緊抓住,終於忍不住扭擺著身子,嗚咽著出聲,用兩隻臂膀緊緊吊著他脖頸。他繃緊了,抵擋著這銷魂的美人之恩,覺她終於軟軟地鬆了下來,又抱緊了再度開始。

  明瑜本以為方才已到極致了,沒想到此時才算是見識了何為男人的索求,軟在他身下只能任他胡然而天,胡然而地,直到再度酸痛,經不住他要了,這才被他放過,早已是夜深燭盡,她滿身汗黏黏的,卻懶得動彈,抱住了他沉沉睡去。又不知過了多久,還在酣眠之中,再被胸口處遊移的一隻大手弄醒,拍之不去,雖還睏極,眼皮都似黏在了一處,卻抵不住他胡攪蠻纏,半睡半醒地又被弄了一回,直到東方泛出微微天青白時,身邊的男人才終是滿足,親她泛了桃花粉色、半睜半閉的眼皮,放她再睡了過去。

  明瑜這一覺睡得死沉,等醒來時,床上只剩她一人,一時還如沉在夢中,擁被躺著呆呆發怔。轉頭發覺滿室彤紅,掀開錦帳,見豔陽已從南窗照了進來。

  自己竟會睡得這般晚!

  雖不用早起侍奉公婆,只客居謝家叔嬸府上,起得這麼遲,總歸是不好,更怕被人猜想是昨夜貪歡才致晚醒。心中急了起來,暗怪那男人,明明自己醒了起身,為什麼偏不叫醒她!急忙扯過床角那堆成一團的衣物,胡亂套了便去開門,腳剛踩地,腿便一軟,想起昨夜他的胡天胡地,忍不住又怪一回。

  周媽媽和春鳶聽見動靜,捧了洗漱輿具進來。

  「姑爺早起隨謝老爺出去了。說姑娘昨日爬山回來累極,叫不要吵了你歇息。謝太太那裡也這麼說過了。姑娘放心便是,不必急著過去。」

  周媽媽笑眯眯道。

  這藉口有夠爛的,只也總好過沒有藉口,還算他知道替自己留點臉面。

  明瑜氣嘟嘟想道。

  等收拾好了,胡亂吃了幾口東西,明瑜急忙往謝夫人那裡去。謝夫人心知肚明,只她不是他二人的正頭長輩,也曉得小夫妻新婚,難免把持不住。她又是個會做人的,自然不多問一句,反順了那由頭,說起自己每每爬過一遍那祖陵的山,也要好幾日才能緩過來。明瑜見她話說得圓,這才漸漸丟開了去。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八十四章

  轉眼便到新婚第三天的歸寧日。

  歸寧這一禮儀自先秦便始,寄寓出嫁的女兒回家向父母報安,請雙親放心,亦表達往後再不能陪在身邊盡孝的依依之情。過了這歸寧日,女兒便再也不能隨意回娘家了。

  明瑜嫁得遠,明日便要離開故鄉隨謝醉橋北上,下回再見父母家人也不知是何時了,所以對這日子看得極重,一大早便醒了過來。剛動了下身子,身邊的男人含含糊糊唔了一聲,一條腿便毫不客氣地壓在了她身上,把她牢牢地箍住。

  新婚第三日,明瑜彷彿有些明白過來他那夜為什麼做出捧吻她腿的舉動了。實在是男人的腿和女子的生得太過不同。

  他的腿粗壯,捏去肌肉鼓實,現在壓住她的腹胯,沉甸甸的。

  明瑜側頭,見他的臉埋湊到了她髮鬢旁,眼睛卻還閉著,唇角若有似無地微微翹著個弧度。根據前幾次的經驗,知道他此時必定是醒著的,伸手便毫不客氣地捏住了他鼻子。

  謝醉橋睜開眼睛,爆出了聲短促的笑,因了晨起的緣故,一雙眼格外漆亮,抱住她一個翻身便又壓了上來,低頭時,被她伸手擋住,道,「今日有事,不許你再胡鬧。」

  對著這樣一張似喜似嗔的芙蓉面,他心中只覺一陣暖流緩緩熨過,握住她伸到了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一隻手,親了下纖嫩的指,笑眯眯道:「我聽夫人的便是。」翻身而起,順勢將她也拉了起來。

  ***

  歸寧的馬車停在榮蔭堂大門前時,正好巳時。早就翹首等著的阮家下人急忙進去通報,小夫妻二人被迎到了大堂,並肩下跪了,雙雙朝坐在福壽椅上的阮洪天和江氏叩頭。

  今天回門,明瑜自然用心妝扮了一番。大紅地織錦上衣,袂沿袖口翻滾了團花錦的雙喜百蝶,裙幅邊勾繡金絲線的鳳尾卷草,襯了一張明媚鮮豔的面龐,整個人便似一朵盛放的牡丹。

  女兒是娘的心頭肉,江氏雖自信這女婿會善待自家女兒,只自她被背上了喜轎,眼見那張大紅遮緞被放下遮住女兒纖巧身段的那一刻起,嫁女的傷感便壓過了歡喜。她不捨。

  南門謝府她很熟,閉著眼睛也能認路,但這幾日,因為成為新婦的女兒住了進去,她便是再想,也不能隨意上門了。

  洞房之夜,她的嬌嬌女兒在被男人摟住了百般憐愛的時候,她這個做母親的在自家榻上也被丈夫抱住了,只不過她是感傷垂淚,身邊的丈夫在安慰她而已。這兩天更是啥事沒幹,就等著女兒歸寧。此刻見她服彩鮮豔地過來,目光與身邊那英偉俊朗的男子偶遇之時,眉梢眼底便漾出遮也遮不住的嬌羞之色,顯見這幾日與他過得甚好,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

  午時,阮家設了待婿宴,謝醉橋陪了泰山與客人,明瑜娘兩個自然在一處用飯,邊上陪了明珮和安墨。

  桌上都是明瑜從前愛吃的。瓤柿肉小圓、松菌煨手撕鴨脯、醋烹脆骨,都是她平日喜歡吃的,擺了滿滿當當一桌。

  江氏往明瑜的碗裡舀了冰魚羹,望著她道:「阿瑜,趁著還在家,多吃些,只怕往後就難吃到這湯了。」

  一邊的周媽媽笑道:「太太不是早就包了一大箱叫帶去麼?到了京中,那裡的廚子不會做,我做給姑娘吃便是。」

  江氏微微歎道:「那些都是烘焙過的乾貨,哪裡有這鮮魚煮出的湯味肥美?」

  冰魚江南特產,鮮嫩肥美,又最嬌貴,北地哪裡養得住?明瑜聽出了母親話中的些許傷感,忙把她舀來的湯汁都喝了,朝她笑道:「娘放心,夫君應了我,說往後一年中若能得空,便會送我回來一趟,看望爹娘的。」又看了眼周媽媽,笑道,「只是周媽媽在我家多年了,這年歲本該好生安養,如今卻要隨我遠去京中,我心中真的過意不去。」

  周媽媽急忙搖頭道:「看姑娘這話說的。當初太太挑人的時候,本是沒要我的。是我捨不得自小看大的姑娘,這才求了要跟過去的。只要姑娘不嫌我沒用,我便阿彌陀佛了。我也不是一人,一家都跟去的。且姑娘方才不是說了,姑爺應了往後得空便會南下,姑娘哪裡來的那麼多過意不去?」

  此時女兒出嫁後,便似與母家割斷了關係。往後若無夫家首肯,便不能隨意回來,似明瑜這種遠嫁的,往後再不能見也可能。聽了這一番話,女兒身邊又有周媽媽這樣從前自己身邊的老人隨著,江氏這才真正放心了。席間又有安墨不停纏著明瑜,約定入京看她,明珮也說了些湊趣的好話,一頓飯下來,倒也樂融融的。

  照了習俗,新婚夫婦在午宴後便要辭別而去。謝醉橋想是體諒她想留久些的心願,遲遲未打發人來相請,明瑜便被江氏牽著入了內室,只剩她母女兩個。江氏眼見愛女要被人帶走,恨不得把幾年的話都堆作一塊說,先問了二人陰陽調和的閨闈之事。明瑜哪敢提他一入夜便化身虎狼,不到自己被剝皮噬骨便必不罷休的羞事,只紅了臉含含糊糊應付了過去。又聽她再次教導一些理家和為婦之道,半個下午眨眼便過,終到了離別之時,明瑜去拜別了祖母,被父母送了出來。

  一夜過去,次日大早,明瑜便隨了謝醉橋登上北上的船。大部分嫁妝裝了數十條三桅船,大婚次日便先被人看護著運往金京了。此時船上不過再了一些日常所用的箱籠器物而已,只這樣,連同一道北上的諸多下人等等,一行也是四五條船。

  明瑜立於大船的舷窗之側,望著岸上相送之人的身影漸漸縮小,直到再也看不到了,這才依依不捨地放下了帷簾,壓下心中感傷,把頭靠在了立她身側相陪的謝醉橋肩上,抬眼看著他,微微笑道:「往後,我只有你了。」

  「阿瑜,你是我的人,我必會護你一世。」

  謝醉橋凝視她,慢慢道。聲音低沉,卻含了金弓鐵角般的隱隱張力,一字字入她心底。

  ***

  九月底,一個高空爽遠的白日,一行車馬停在了應天門的昭武將軍府前。

  公子南下娶新婦,新婦的嫁妝早兩日便先到了,所以魯大知道公子和夫人一行不日便也會到,早早就在等著了。聽到門房來報,急忙帶了府中下人出來。

  明瑜從前曾路過一趟將軍府的家門,此刻被謝醉橋從馬車上扶下,抬頭仰望門楣上的黑底大字匾額時,心中難免有些感觸。

  上無婆母,跨進這門,這一刻起,她就成了這座宅邸的女主人。

  「到了,進去吧。」

  謝醉橋在她耳畔低聲道了一句。她朝他笑了下,隨他邁步穩穩跨進了高高的門檻。

  魯大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那位榮蔭堂阮家小姐。見她罩了淺杏色緞地斗篷,與自家公子一路進來,遠遠便似一對璧人,看得呆了去。

  公子被老爺責打,他心中難免本也是有些怪到她頭上,如今一見到人,也不知為何,只覺她那笑容入目極是舒心,原先的不滿便消去了不少,急忙迎了上去。

  明瑜看見對面匆匆來了個五十上下年紀的人,穿得體面,猜想便是謝醉橋路上跟她提過的管家。果然見他朝謝醉橋見禮後,便又朝自己彎腰,自稱姓魯,便微微笑道:「魯管家莫要多禮。我一路過來,聽夫君數次提起過你,道他是從小被你看大的,這些年府中諸事也多仰仗管家。我年輕不懂事,又剛來京中,往後還請魯管家多些指點才好。」

  魯管家聽到自家公子在少夫人面前這般給自己做臉,心中便有些歡喜起來。聽她說後面幾句話時,咬音清脆,目光誠摯,聽不出半分借說反話在府中老人面前給自己立威的意思,對這年輕美麗的少夫人好感大增,急忙道:「少夫人言重了,都是分內的事。往後少夫人有什麼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吩咐便是。路上辛苦,少夫人想必乏了,還是快些過去歇下腳。曉得少夫人和公子這兩日便會到,安媽媽早領了人照著我家姑娘的意思把屋子收拾了出來。」話說完,急忙讓到了一邊。

  謝醉橋見魯大對明瑜這般恭敬,心中也是高興,朝他點了下頭,帶著明瑜入內。一邊進去,一邊給她低聲說著路上所見的各處房廡。

  這昭武將軍府的內裡建築和當年被高祖賜下的京中諸多王侯府邸佈局相差無幾,方方正正,區別只是大小而已。前門五間,入了穿堂,左右是抄手遊廊,兩進大堂過去便是分出前後院的蕭牆。園中景致佈置,多木少花,雖沒明瑜自家的那種匠心鋪陳,卻自有一種世襲罔替將相府邸的巍巍大氣。

  謝靜竹等在垂花門的口子上,遠遠看見明瑜來了,歡歡喜喜地迎了上去,甜甜叫了聲「嫂嫂」,朝謝醉橋嘻嘻一笑,搶了明瑜的手便領著她往前,把謝醉橋丟在了後面。見她舉目四顧,彷彿怕她不習慣這裡,忙不迭又解釋道:「嫂嫂,後園裡也有個蓮池。雖比不過嫂嫂家的那池子大,四面也都是菡萏芷菱水紅菖蒲,金魚啊鴛鴦水鳥啊都有,池畔也栽了芙蓉樹,如今正花開如錦,我沒事便喜歡去那裡。等嫂嫂歇了下來,我帶你去。」

  明瑜感覺到了這小姑子的一片善意,含笑點頭。快到往後所居的正房時,看見前面抱廈門口出來個與周媽媽年歲相仿的媽媽,身後跟了幾個丫頭,看見自己,腳步一頓,只很快便繼續過來了,到了近前站定,略微見了個禮,道:「想必是江南過來的少夫人了。早幾天就一直在等,總算盼來了。屋子本早早就收拾好了,只我家姑娘前次過來看了一圈,卻說這裡不妥,那裡要換,怕委屈了少夫人,老婆子才曉得少夫人從前在娘家時極是金貴。故而前幾日少夫人嫁妝送到時,老婆子不過只揀了些大件歸置了,那些小處,乾脆便等少夫人到了後再自己定奪。少夫人千萬莫怪,不是老婆子敢怠慢,實在是不曉得少夫人的喜好,怕胡亂佈置了少夫人不喜,搬來換去的不便。」

  她一開口,便說了這一大串話,面上帶笑,語氣恭謹,只明瑜一下便聽出了她話裡的冷淡,猜到她便應是自己過世了的婆婆的乳母安媽媽,眼角風瞥見跟了上來的謝醉橋眉頭一皺,彷似要開口,搶了先笑道:「這位想必是安媽媽吧?我如今既嫁了夫君,便成了謝家的人,凡事自然都以謝家規矩為重。小姑從前若有說起什麼,想來也是玩笑居多,安媽媽信以為真,還拿我說笑,真叫人羞愧。房中佈置不過是小事,夫君能住慣,我自然也住得慣。」

  這安媽媽本是謝醉橋母親的乳母,又是遠親,連謝醉橋也是她帶大的,人又能幹,連魯大這個外院管家也要讓她三分。她不喜明瑜,一則是從來就覺得自家公子應娶個門當戶對的京中高門小姐,二來前次謝醉橋被他爹狠揍一頓,她心痛萬分,自然連帶著更厭那阮家的女兒,覺著她便是那戲文裡唱的勾了自己看大的公子魂的狐媚子。

  公子自小乖巧,又極懂事,從不用大人多分一寸心去管教,如今竟會為了個出身低下的女子做出這般的事,她不是狐媚子是什麼?

  方才她早就聽到小丫頭來報,說公子攜了少夫人到了,卻故意不去迎接,到了新房中等了片刻,這才裝作還在佈置屋子,出來本是想給她個沒臉的——她如今雖貴為少夫人,只自己在府中的資歷擺在那裡,少公子平日對自己又極是親近,諒他也不能拿自己如何。

  她原先想像中的阮家女兒,必定是個滿身帶了銅臭之氣的妖嬈女子。是啊,既會勾人,又出身商家,不是這模樣還能是什麼?沒想到見到一個如天仙般的玉人過來,正與謝靜竹攜手說笑,那舉止氣派,不啻她見過的任何一位公侯小姐,這才怔了下。

  等聽她說話,笑著一下把自己的話便暗暗給頂了回來,反倒顯得自己不明事理了,起先全無準備,沒料她這般牙尖嘴利,一張老臉難免有些發熱起來,咳了一聲,很快便恢復了,道:「少夫人說的是。這樣最好。房中陳設既不用改,便請少夫人進去先歇下腳。老婆子去瞧下廚下晚膳備得如何了。公子這一趟南下,回來一張臉竟都黑瘦了一圈。那些該打殺的下人,竟是路上沒伺候好不成?既到了家中,定要好生補回來才是,公子愛吃什麼,老婆子我最曉得了。」念了幾句,自顧嘖嘖搖頭去了。

  明瑜啼笑皆非,咬著唇盯了一邊的謝醉橋一眼。謝醉橋渾身汗毛一豎,陡然覺到不妙,正想朝她討好地笑下,卻見她已是扭頭撇下自己,牽著謝靜竹的手入了抱廈的門。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2-7-5 08:28 PM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八十五章

  抱廈進去,便是整五間的上房,乃是謝醉橋從前所居的住所。如今因新娶了妻,把邊上原本相連的左右耳房打通重新修繕過。明瑜進去,見開面軒闊,幾榻錯落,裡外都是簇新。起居所用的外室,靠南牆一排楹窗,開了窗子,庭院躍然入目,靠花牆滿是修幹巨葉的芭蕉,高出牆頭,碧綠欲滴,幾株老梅綴於數峰湖石之間,除此之外,別無花草。

  「瞧著是單調了些……你若是喜花草,我叫人把芭蕉都拔了去,你愛種什麼,就改種什麼。」

  謝醉橋見她眼睛望著芭蕉,忽然想到女孩都喜花花草草,自己從前沒留意,如今她既過來了,當隨她喜好才是,急忙湊了過去,這般說道。

  明瑜回頭看他一眼。

  「繞身無數青羅扇,風不來時也自涼。花有花神,芭蕉想來也有蕉仙。它們長得好好的,我一來你就要拔了去,當心惹惱了蕉仙。且你不心疼,我還不捨呢。」

  她彷似在怪他,偏眉眼裡又含了笑,說不出的嬌俏,謝醉橋看得目不轉睛,只剩傻笑了。一邊的謝靜竹見平日那個英明神武的哥哥在嫂嫂面前竟成了這般模樣,驚訝過後,腹內腸子都抽得差點要打結了。

  她如今也快豆蔻之年,於情事也有些懵懂了。盼了許久終於等到嫂嫂入門,送她入了新房,也是心滿意足,再跟進內室就不便了。想到往後來日方長,反正也不爭這一刻,便裝作沒看見,笑嘻嘻地告辭去了。

  周媽媽和春鳶正指揮著人往裡面抬運來的箱籠,大大小小疊了半堵牆高,因為天色漸晚,只將一些晚間用得到的箱篋打開把東西歸置了,餘下的都留到明日再慢慢收拾。明瑜親自和人一道佈置,見謝醉橋在一邊什麼忙都幫不上,反礙手礙腳,便趕他出去。

  謝醉橋有些沒趣地摸了下鼻,想起確實還有許多事要辦。除了公事,自己在江州辦了婚禮,回來逃不過還要再另辦一次酒席宴請故交舊友,諸事繁雜,想想就一個頭兩個大,還是早些托給高峻和魯大的好,這才出去不提。

  明瑜正忙得不可開交,見外面魚貫進來了六個丫頭朝自己見禮。前面兩個十四五歲,後面四個稍小些。周媽媽問了幾句,原來大的兩個,一個名香巧,一個名銀簪,本就是從前被安媽媽派了在這屋裡服侍的,那幾個小些的是在外面做粗實活計的。香巧臉圓圓,眼睛也如杏核。銀簪皮膚白皙,模樣甚俏,站那裡彷彿怯怯的,頭略微垂著。

  明瑜隨意點了下頭,叫起身都下去了。

  她過來時,江氏一口氣陪了八個丫頭,身邊人手自然足夠,也用不到那香巧和銀簪。本來男家若有婆婆坐鎮,陪嫁的丫頭數目也是門學問。少了,被對方看輕,多了又怕婆婆心中不快,道你嫁女兒過來還帶這麼多娘家人,莫非是怕自家出不起伺候的人,薄待了你家女兒不成?謝家沒有當家婆婆,想來也不敢有誰會對此說什麼,江氏這才放心照了自己意思陪嫁了這麼多人過來。

  周媽媽火眼金睛,剛才前頭兩個丫頭站那裡,她上下便掃個不停。待人一走,跟著明瑜到了內室,嘬了下嘴,道:「姑娘都是我們自家人服侍慣了的,也用不著她們伺候。且我瞧那安婆子仿似對姑娘有些不敬,她相中的人,我總有些不放心。只姑娘初來乍到,若這般就把原來的人都趕了去,倒顯得小家子氣,背後難免被人說道。只往後畢竟是近身的,卻不得不防著些。我方才留意了下,那個香巧倒還好,另個叫什麼簪子的,瞧著怯怯的,我看她眼角風卻都在瞟著你。姑娘你等著,我去打聽下這幾個人的底。」

  臥室裡原本的熏香氣味過濃,明瑜有些不慣,叫人撤了原本的香餅,自己在燃用慣的薄荷蝴蝶香。聽周媽媽這般嘀咕,笑道:「媽媽看著辦便是。」

  ***

  掌燈時分謝醉橋回來,安媽媽也派人來請,說晚膳備好,請公子和少夫人過去用飯。兩人一道去了,謝靜竹已經在等著。上首之位空著,明瑜和謝靜竹坐一起,謝醉橋坐對面。

  明瑜這一頓飯便是在安媽媽的注目之下吃完的,只她安之若素,夾菜,幫謝靜竹布菜,舉止無一不是得體雅致,竟叫那安媽媽挑不出半點錯處。用完了飯,謝醉橋被高峻找去書房有事,明瑜陪著謝靜竹回房,送了她一掛早備好的九兵金轡玉掛鎖。

  掛鎖本尋常,只這副掛鎖下面卻綴了九種用碧玉打磨而出的盾、戟、刀、劍、佛手及暗八仙之物,意寓消災辟邪,極是精巧少見,便是謝靜竹看了,也是愛不釋手,掛到了脖上連聲道謝。姑嫂兩個話便似說不完,轉眼更漏到了戌時末,屋子裡進來個人,原來是謝醉橋回房見不到明瑜,聽說還在姑娘這裡,也不用人去請,自己便找了過來,謝靜竹這才放了嫂嫂回去。

  這一路北上,雖大部分走的是水路,還算安逸,只在船上晃久了,難免也是有些厭倦。此刻終於安置了下來,明瑜回房洗了澡,換了身中衣,靠坐在軟椅上讓春鳶給她擦頭髮,感覺頗為舒適。從對面鏡中看見謝醉橋也換了寬袍進來,徑直到了自己身後,從春鳶手中接過絨巾。春鳶便與幾個小丫頭一道出去,闔上了門。

  「都這麼晚了,還洗頭髮做什麼,萬一著涼了頭疼。」

  謝醉橋一邊繼續幫她揉擦長髮,一邊道。

  明瑜仰頭看他一眼,見他頭髮也是濕漉漉的,眉間還沾了點剛滴下水,翹了下嘴,「你不是也是濕的?」

  「學會頂嘴了,真是不乖……」謝醉橋伸手,輕輕擰了下她柔滑的臉蛋,「你怎麼跟我比?我在守備大營裡,冬天還脫了用冷水沖澡,你行嗎?」

  明瑜聽他教訓自己,乾脆起身,從他手裡奪過絨巾,推他坐在了自己方才坐過的椅上,站到他身後解開了他長髮,「我的快乾了。換我來給你擦。瞧你髮尖還滴著水,不擦下,等下把枕面都打濕了。」

  她已經不是第一次替他擦頭髮了,動作熟稔。

  謝醉橋看著對面鏡子裡正忙著給自己擦濕髮的那個女孩,微微低頭,目光專注,唇角含著笑意。月白的軟緞衫子服服貼貼地穿在她身上,露出纖巧細緻的鎖骨,再往下……

  他的視線停留了片刻,忍不住反手將她拖了過來,按著坐到自己懷中。

  明瑜冷不丁沒防備,略微掙扎了下,拍了下胸口,嗔道:「沒個正經的,嚇我一跳!」

  謝醉橋笑了下,「是要跟你說正經事呢。」燭火裡,見她一雙眼睜大了,水潤潤霧濛濛地望了過來,瑩潤唇瓣微微張啟著,嬌豔動人,忍下了心中的蠢蠢欲動,接著道,「咱們的婚事是在江州辦的。如今回來了,不補筵席請京中的一些故交聚下,於理也說不過去,我接下來幾日怕是有些忙亂了。便是你,想來也難得安生。那些從前和我母親有往來的各府夫人命婦們曉得你到了,必定會發邀帖過來。那些人家裡出來的,別管面上多光鮮,實則都不大好相與。我曉得你喜歡清靜,如今嫁了我,往後卻要去應付這些……」

  明瑜聽他說的原來是這個,自己起頭也早預料到的,倒並不是很擔心,於是伸手勾住他脖子,仰著臉朝他甜蜜蜜笑道,「我便是再喜清靜,如今既成了你家的人,自然難免要與別家走動往來,這也是我分內的事。只盼你不要嫌我出去了給你丟臉才好。」

  謝醉橋聽她半在陳述,半在撒嬌,想起從前那次在靖勇侯府裡聽到的她與穀城郡主的那一番對話,笑道:「是我多想了。我原本是擔心你年歲小,應付不來那些人精。方才突然想起件舊事,倒是我杞人憂天了。」見她追問,便略提了下,打趣道,「我那時候才知道,原來你平日溫順乖巧,其實都在扮豬吃虎。怪不得我一見你就被你給綁住了,拼了一身剮地也要把你娶回來。」

  明瑜沒想到他當時竟會在外。見被他調侃,鬆開了吊住他脖頸的手,坐直身子瞪著他氣鼓鼓道:「你說自己是老虎,罵我是豬?」一邊說著,已是推開他摟住自己腰身的手,從他腿上跳了下去。剛走一步,已是被他又一把撈了回來抱住,起身便往床榻去,兩人便滾作了一堆去。

  「你不當小豬,咱倆換個個兒也好。我倒不在乎,只是怕你不樂意……」

  他一張臉湊得近,笑嘻嘻道。

  明瑜略一想,已是明白了過來,氣得用力捶他。

  剛罵她是豬,現在又成了母老虎!

  謝醉橋得意,哈哈大笑,笑完了伸過祿山之爪要剝她衣服,被明瑜不客氣地拍開了,一個翻身便緊緊卷了錦被過去。

  「夫君,我突然想起今日安媽媽的話,說你這一趟南下,黑瘦了許多。原是我粗心,一路都未發覺,被安媽媽提醒,越看倒越覺得是了,心中實在愧疚。俗話說吃飽睡好,想你一路辛苦剛回,我也不好再擾了你歇息,趕緊的躺下好生閉眼睡覺,早些養得白白胖胖才好,免得安媽媽心疼你,下回又拿我說事。」

  明瑜望著他,笑容甜美。

  謝醉橋想起之前最後時她咬唇盯自己時的神情,當時就覺著不妙。過了一晚上到現在,本以為她已經忘記了,沒想到原來是要留在關鍵時刻才提溜出來。苦笑了下,急忙趴到她身邊道:「阿瑜,你別生氣。安媽媽在我家多年,我便當她自己家人一般。今日她的舉動,確實叫我意想不到,你不痛快也是應該的。她年歲大了,身子也有些不好,兒子在下面田莊裡管事,去年就過來說了數次,想接她過去安養。她說我家少個當家的女主人,府中就靜竹一個,她放心不下才不肯去的。如今你過來了,靜竹也有了伴,我哪天尋個機會,送了她過去便是。」

  「不好不好。這種事要她自己開口才行。你說送她去和兒孫團聚安養,她卻不會這麼想。往後萬一被公公知道,還道我肚腹狹小,剛過來就要趕走你家的老人。」

  明瑜笑眯眯搖頭。

  「那……,我明日去找她說下,叫她往後不許再這般……」

  謝醉橋撓了下頭道。

  明瑜的頭又搖成了撥浪鼓,「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也糊塗起來?安媽媽被你說了,就算面上應了下來,心裡的刺不定還更大了。」

  「那……你說怎麼辦才好?」

  謝醉橋呆呆看著明瑜,心裡一聲哀號,女人家的事,怎麼就這麼麻煩,果然不是他能一手搞定的!

  明瑜道:「原先怎麼樣,就怎麼樣好了。我好歹是你夫人,安媽媽再不喜我,最多也就不給我好臉色。只要有你給我撐著,我還怕她不成?她是咱家的親戚,又自小看你長大,體面就擺在那裡。你從前如何敬她,我也會跟了你一樣地敬她。日久見人心,往後自見分曉。」

  謝醉橋沒想到她會這樣說話,頓時如釋重負,大喜過望,心中又有些感動,扳過她肩道,「阿瑜,你這麼好,安媽媽一定很快就會喜歡你的。」

  明瑜笑眯眯道:「我知道。不早了,歇了吧。明日有的你忙的。」說完打了個呵欠,長長伸了個懶腰,往裡翻身過去。

  兩人一路北上,在船上無事,謝醉橋又血氣方剛,對著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小美人,那檔子事難免多了些,每晚竟有些不做就不睡覺的意思。剛才不過是被安媽媽的話題給引了注意力,此刻躺下片刻,哪裡睡得著,終於忍不住試探著輕聲道:「阿瑜,你還生氣嗎?」

  「本來就沒生氣……」

  明瑜懶懶應了一句。

  謝醉橋大喜,瞬間來了精神,扳過了她身子,撲了上去便啃咬撕扯她身上的小衣。明瑜急忙擋住搖頭。謝醉橋垂頭喪氣道:「阿瑜,我大約真的黑了些,是路上被曬的,只哪裡有瘦了?不信你摸摸我。」

  明瑜果然伸手,摸了下他硬實的胸膛,點頭道:「確實。」

  「那……」他眼裡放出了光芒。

  明瑜實在忍不住了,伸手勾住他脖子帶了過來,附在他耳邊低聲嬌嗔道:「傻子,是我小日子快來了。腰有些酸,你不給我揉揉,還老想著這個!當心我真惱了。」

  謝醉橋這才恍然,再不敢有別的心思,抱住她,一隻大掌鑽進了褻衣裡,慢慢給她揉著腰。

  明瑜蜷在他懷中,舒服地嗯了幾聲,一陣睏意襲來,慢慢睡了過去。

  謝醉橋忽然想起數年之前自己在西嶺山寒清寺遇到她時的情景,正逢她遇到了少女的尷尬事。現在想起,他眼前彷彿還能跳出那個受驚了的女孩惱羞的樣子。淺黃夏衫,烏髮明眸。

  什麼時候起,她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印進了他的腦海,揮之不去?這一世能與她相遇,進而像此刻這般擁她在懷靜靜安眠,他真的是幸運足夠。

  他凝視她睡容片刻,輕輕親了下她散著幽香的鬆散鬢髮。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八十六章

  第二日謝醉橋帶了明瑜先去拜望過舅家長輩,此後便如謝醉橋說的那樣,接下來不時便收到邀帖,將軍府上亦賓客往來不絕。寂靜了數年的這個地方,隨了明瑜這個新女主人的到來,再次熱鬧了起來。

  京中頂級貴婦圈裡的那些太太夫人們,在去年靖勇侯府王太君壽日時都是見過她的。當時雖不過短暫片刻的功夫,只她與穀城郡主的一番舌辯交鋒,不可謂不驚動四座。如今見她果真成了將軍府的當家女主人,眾人好奇之心更甚。京中高門大戶多,沿皇城過去的承天門和應天門一帶,王侯將相府邸鱗次櫛比。人多,人情自然就多。

  將軍府自謝母去了,舊日與別家的紅白喜事人情往來,這幾年裡由安媽媽打點,該有的也沒斷過,只少了個當家女主人,門庭終歸是沉寂了些。如今既有了新的女主人,於是今日翰林府上孫子滿月,明日定遠侯府夫人擺酒聽戲,接連小半個月下來,明瑜竟忙得喘不過氣,人臉也漸漸有些熟了起來。

  明瑜清楚自己初來乍到,且娘家門第在這些貴婦人眼中又是不值一提的,如今這些邀約接踵而來,一來自然是恢復舊日人情,二來,多少也是帶了些旁觀她的意思。畢竟去年在靖勇侯府的出場過於叫人側目,且她嫁入謝家的方式又富有傳奇性,堪當鯉魚躍龍門了,別人對她好奇,也是在所難免。

  身份的變化,與前世極其相似,人生卻早已迥異。如今的明瑜對自己的位置很清楚,出去了就代表昭武將軍府。她姿容出眾,裝扮得體,言談舉止雅量大氣,幾日下來,眾人也難挑出她有什麼不當之處,便是再苛刻尖酸的婦人,背後私論起來,也就只剩下她高攀了謝家一項。

  這一日逢了安府上當家大太太余氏的生日,也沒大辦,不過是請了幾桌親戚和平日交好的夫人太太們過來一道吃酒聽戲而已。余氏乃是謝醉橋的嫡舅母,明瑜自然要過去慶賀。

  前次剛到京的次日,她便已經隨了謝醉橋來過安府,熱鬧了一天,此刻再來,也不算全然陌生。且余氏為人老道,說話也頗風趣,這一場飯吃得倒也順利。待筵席將散,安家下人進來說謝家公子過來了。

  這屋裡席面上坐著的,多是與余氏年紀相仿的太太們,謝醉橋是外甥輩,自然不用多避諱,余氏便叫人請他入內。謝醉橋朝余氏恭賀壽吉,又與座上的夫人們見禮。

  余氏嗔道:「就你小媳婦金貴,到我這裡椅子還沒坐熱,你便趕著過來要領走了。莫不是怕我這一夥人拉下了老臉子把她欺負了不成?」

  謝醉橋朝余氏作了個揖,笑嘻嘻道:「舅母哪裡的話。不過是在路上想起今日是舅母的好日子,這才特意過來道賀,順道接她回去而已。舅母數月未見,越發精神了。」

  余氏呵呵笑了起來道:「你一張嘴巴越會哄人了才是。今日我若不把你這小媳婦請來,你這忙人哪裡還能想到過來朝我這舅母道賀。也罷,既然來了,總要灌幾杯才好叫你領媳婦走。」一邊說著,已是命丫頭換了大角杯來,灌了他三杯,這才親自到了明瑜跟前,在眾太太們的笑聲中牽了她手交到謝醉橋手上,笑眯眯道,「你這媳婦可完璧歸趙了。這般的一個可人兒,誰見了不疼?又是自家人,舅母本還想著往後要多叫她過來走動。如今瞧你這寶貝勁,怕是要難了。」

  明瑜被打趣,臉已微微熱了起來,手縮了回來,沒想到謝醉橋卻真牽了她手緊握住,朝余氏笑道:「外甥成婚時,我爹軍務纏身雖未回,只也來信道盼著早回來能喝口媳婦茶的,還叮囑說舅家本就親近,如今我既娶了親,我媳婦便該時常過去走動才是,免得兩家生分了去。」見余氏連連點頭,這才告辭而去。

  明瑜沒回頭,只不用看也曉得身後之人必都盯著自己被他牽住的那雙手。待出了廳,這才掙脫了開來,紅了臉低聲埋怨道:「瞧你,過來接我也就罷了,人前還這般孟浪,惹人笑話。」

  謝醉橋呵呵笑了下,低聲道:「我前些日都一直忙著,今日從大營裡得了空,早些回來了,便順道接你回家。」頓了下,又道,「我自己的媳婦,怎麼疼都是我的事,誰敢說個不是?」

  守備大營在城外西南,安家卻在城北,反而是昭武將軍府在中間。他哪裡是順道,分明是特意繞了大半個城過來的。明瑜心中微微一動,隱隱有些明白了過來。

  自己娘家的門第就擺在那裡,如今出來應酬走動,面上自然沒哪個人再會像從前的穀城郡主那般為難她,只背後怎麼說卻難免了。他今日特意過來接自己,最後又在人前把自己父親搬了出來說那一段話,便是在示人,她這個將軍府的媳婦不但是兒子所喜的,更是老子認可的。謝家自己人都這般看重,旁人若再敢拿她娘家說事,便是在與謝家過不去了。能得丈夫如此維護,她又有何憾?

  兩人回了家沒片刻,便聽到裴泰之登門來訪的消息,柳向陽隨了他同來。謝醉橋叫明瑜吩咐人在西庭中擺宴,便匆匆出去相迎。

  春鳶與柳向陽許久未見,心中自然掛念。前些日剛到京中,便聽說他入了侍衛親兵營。此刻終於聽到他過來的消息,整個人便一下坐立不安起來。

  明瑜早就打算著把他兩個的婚事給辦了。只是一來自己剛到這裡,諸事還有些紛亂,二來,心中還牽絆著樁更重要的事。前世謝醉橋便是下月隨皇帝秋獵時遭逢意外的。如今雖諸事都慢慢改了軌跡,那事情也不曉得會不會到來,只心中一直還是吊著,便想著等定下後再辦喜事。如今聽下人說謝醉橋與裴泰之在西庭,柳向陽等在外院。因他是自家出來的人,便叫帶到前面的小廳中。

  大半年未見,柳向陽看起來歷練了不少,見明瑜帶了春鳶過來,眼睛也不敢多看,急忙便跪了下來。明瑜叫他起來,他這才站了起來,低頭望著自己腳背,臉膛微微發紅。

  明瑜問了幾句他在京中的事,見春鳶站在身側,兩隻手扭得快打成了結,便尋了個由頭帶著小丫頭一道下去,只留他二人說話。本以為這一對見面後應是無限歡喜,想必有說不完的話,還特意叮囑了人不要過去打擾,沒想到片刻後春鳶便回來了,瞧著眼圈有些紅,竟是哭過的樣子,急忙屏退了人問究竟。春鳶憋了片刻,這才悶悶道:「姑娘,他跟我說如今西北吃緊,朝廷就要徵兵過去,他說自己要投軍營。」

  明瑜吃了一驚。

  前世裡再接下去的一年裡,邊境確實開戰,戰事一拖數年,阮家還捐出了大筆銀錢充作軍餉。只當時她嫁入了侯府,深門高牆裡,對這些戰事並不上心。此刻聽到這話,心情微微一沉。

  「他愛去就去,我也不稀罕。姑娘我還是那一句話,我這一輩子就伺候姑娘到老,往後再不會提他一句!」

  明瑜曉得她是氣話,想了下,便道:「想必你方才也是惱了,沒聽他把話說完,你先去歇了,我再去問個清楚。」

  明瑜到了方才的前廳裡,見柳向陽還在那裡團團轉,一臉的焦急。看見她過來,急忙跑了過來,有些愧疚地低了頭。

  「方才春鳶說你要投軍,怎麼回事?在侍衛營不是好好的?」

  柳向陽猶豫了下,道:「我跟了裴大人入京,進了親兵營,只背後總有人嘲笑我的出身,又說是靠了裴大人的提攜才進去的……我聽說如今西北要起戰事,這侍衛營裡平日也沒什麼事。與其這般混下去,還不如投了軍。我跟裴大人說過了,他也是贊同的……」

  他這樣一說,明瑜便明白了過來。柳向陽年輕,有這心氣,自然是好的。只是……

  「春鳶年歲也不小了,我本來是打算過些時候就把你們的婚事給辦了。你若此時投軍,她該如何?」

  柳向陽臉漲得通紅,忽然跪了下去道:「我從前在江州時,什麼都不太懂,到了這裡,才慢慢懂得了些道理。我若一直就這麼過下去,她跟了我,別人說起來,也就是個管家兒子的媳婦。我要等掙出了軍功,讓她有朝一日也能被人叫夫人,我才好堂堂正正地過來向姑娘求,把她許了給我……」

  「我不稀罕這個!」

  春鳶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了,突然從外面跨了進來,哼了一聲,又徑直到了明瑜面前,跪在了柳向陽邊上,叩了個頭道:「姑娘,我就厚著臉皮,求姑娘做主,趁他還在京中,把我和他的婚事給辦了。」

  柳向陽呆住了,明瑜也是有些驚訝。

  「春鳶,你……你……」

  柳向陽一激動,又成了結巴。

  春鳶側頭,皺眉看他。

  「你當我不曉得你?從前在江州時就最愛溜去茶館聽說書的講上戰場殺敵建功的,大約做夢也想著自己有朝一日能這樣吧?你有這樣的志向,我不攔你,只我年歲大了,等不到你立功了再回來娶我,趁現在辦了便是。刀劍無眼,等你日後想著立功的時候,別忘了家中還有個媳婦在等著你回來便是!」

  「我……我……」

  柳向陽已是說不出話了,也不顧明瑜還在,伸手便緊緊握住了春鳶的手,見她目中淚光隱隱,慌忙用袖子去擦,被她呸了一聲,擋開了去。

  明瑜暗歎了一聲,已是明白春鳶的一番苦心,笑道:「那便這樣說定了。我挑個好日子,就把你們的喜事辦了,左右嫁妝都早備好了。」

  春鳶自己擦了下眼睛,笑著道了謝。

  ***

  裴泰之離去時,已是亥時中,謝醉橋回房,見明瑜換了衣衫,還坐在燈下看書,曉得她在等著自己,壓下心中的紛亂,到她身後抱住,低頭輕輕親了下她髮頂。

  明瑜放下手上的書,回頭笑道:「回來了?水都備好了。」

  謝醉橋抱起他,自己坐到了位置上,埋頭在她頸間深深吸口沐浴後的芬芳,半晌不語。

  明瑜覺出了他的異樣,小聲道:「方才你表哥可跟你說了什麼?我瞧你彷似有心事。」

  謝醉橋沉吟了片刻,才道:「阿瑜,他說自己已經上呈,除了七政堂外,辭了所有官職,這次皇上終於准了。他往後暫時還會留在京中,只不會再上朝。我問他緣由,他卻不說。如今西北不是很穩,一兩年內,必定會有一場戰事,他只玩笑般地說日後定會赴邊聽憑我爹差遣。我勸了他很多,只他心意堅決,瞧著是不會改了。且……還有一事,」

  他握住她一隻手,用拇指慢慢揉她手心,「我要被調任成御前侍衛統領。皇上每年十月都要去滕茨圍場秋狩,一兩個月才能回。我若真接了這職位,自然要跟隨過去。你剛嫁我沒幾天,放你一人在家這麼久,我還真有些不捨。」

  明瑜的心咚地跳了一下。

  大半年過去了,難道裴泰之的頭疾加重,這才不得不辭官?而前世的謝醉橋,就是死於這個職位的。

  謝醉橋感覺到她的手陡然變涼,呵了下氣,抱她起來放到了床榻上,替她蓋了被,笑道:「入秋了,夜裡涼,不用等我回來才上榻。」

  他去洗漱,等他的功夫,明瑜的牙齒都有些微微打顫起來。

  本來她還一直懷了些僥倖心理。既然這一世許多事情都已改變,說不定他也不會成為侍衛統領,那就不用為皇帝出行的安全負責。沒想到該來的還是來了……

  謝醉橋換了中衣上榻,抱住她,覺她身子還是發涼,歎道:「你摸著很冷。要不叫人在屋子裡起個暖爐。」說著便要翻身下榻。

  「不用,你抱著我便是……」明瑜伸手拉住他衣袖,低聲道,「我有話要跟你說。」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2-7-5 08:46 PM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八十七章

  「嗯?」

  他讓她貼靠在自己懷裡,片刻不見她開口,伸手抬起她下巴頦,眉略微揚了下。

  明瑜望著他。

  燭火的光從低垂著的寶石紅羅地蹙金錦帳中艱難地透進,他的臉龐被染上了一層珊瑚色的暈光。修眉星目。等了片刻,見她還不說話,於是笑了起來,連錦帳裡本來厚重的光線在這一刻彷彿都突然亮了起來——好看得叫她透不出氣。

  她從錦被裡伸出手,指尖輕爬過他的臉龐,有點酥癢,更像是搔在他的心裡。他忍了片刻,終於拿住她的手,翻身支起身體,仔細地俯視著仰在枕上的她。

  烏黑的髮散在紅羅枕畔,比花還要鮮豔明媚的一張臉,眼眸凝視著他,眨了下,睫翼微微顫動。

  「你怎麼了?」

  他有些遲疑地問道。

  明瑜一隻手攬住他的腰,臉貼觸在他散著溫熱的胸膛上,終於說道:「你還記得從前江州胡半仙給你卜過的卦嗎?」

  謝醉橋一怔。

  他方才覺出了她心思沉重,卻沒想到說的竟是這個。

  胡半仙……

  關於胡半仙,自從他隱約猜到那個遞信之人是柳向陽後,他心中便早認定指點胡半仙的人,十有八九就是明瑜了。

  他第一次與她相遇,她尋郎中,趕著上西嶺山去找江夔;正德駐蹕榮蔭堂,她不惜工本刻了那樣一本隱含借喻之意的畫冊,縱火燒了至奢的望山樓……

  種種的巧合。不是她,又會是誰?

  換作是別人,他可能會追根究底。但是從猜到是她的那一刻起,保護她的想法就迅速壓過了好奇之心。就像現在,他能這樣擁有她,他很滿足了。別的……其實並不是很重要。

  「記得。他說我回京後有雙喜一憂。你是在擔心下個月天子秋狩,真的會遇到危險?」

  明瑜搖頭,翻身趴在了他的胸膛上,看著他認真道:「不是天子,是你有危險。胡半仙的話,你一定要放在心上。現在侍衛統領的職位還沒下來,你去面聖,尋個理由把這個職位推掉,好不好?除了你,別人也可以做的。」

  謝醉橋微笑道:「阿瑜,不是職位的緣故。如果真的像你……胡半仙說的那樣,天子秋狩時會遇刺,即便我不在這個職位,我也一定會跟去排查保護陛下的。這事關國之根基,不是我一個人的安危所能比擬的。」

  明瑜有些氣餒,與他對望片刻,悶悶道:「如果你真的去了,答應我,相信胡半仙的話。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等閒視之。一定要防著暗箭,小心箭上有毒……」

  她忽然一骨碌坐了起來,翻身撩開帳子就要下去,被謝醉橋一把拉住,「你要做什麼?」

  「我忽然想起來,一定要給你做一套護身軟甲貼身穿著,我的嫁妝裡就有一卷金絲軟甲,是我從前央我爹請了工匠織出的。我去找出來……」

  謝醉橋莞爾,攔住她腰將她拖了回來抱住,「就算真要給我做這軟甲,也不急這一時。」

  明瑜被他提醒,自己也是有些赧然,慢慢躺了下去。

  謝醉橋替她重蓋好了衾被,這才道:「阿瑜,胡半仙當初給我的卦詞,雙喜之中,一為官職,二為姻緣。我守孝滿三年,他料中我回京獲職並不難。至於姻緣……我記得你當時還用這個由頭推拒了我,說我命定的姻緣在京中。可是現在你看,我不是娶到了你嗎?所以事在人為,天命也並非不能改,就像……」

  他抬起她的臉,與她對望片刻,慢慢道,「就像你小時候不顧一切趕去西嶺山。要是沒你的舉動,或許你外祖當時就遭遇危險了。所以現在,既然有這樣的提醒,我也不是莽撞聽不進話的人,不說別的,便是為了你,也絕不會拿自己的性命玩笑。」

  明瑜忽然覺到眼眶一陣發熱,怕他發覺,埋首在他頸間,一動不動。

  謝醉橋輕撫她的長髮,手心滿是柔軟,忍不住道:「阿瑜,我第一次在西嶺山和你見面時,你還是個小丫頭。只不知為何,我卻覺得你與別的女孩有些不同。譬如我堂妹,她年紀與你一般,我在她的眼睛裡看到的,只是小女孩的天真坦率。但你卻不是這樣。你讓我覺得……你彷彿在負重,心中總有隱憂。就算到了現在,我有時還是有這種感覺。阿瑜,你如今已經成了我的人。你有什麼難解的心事,交托給我便是,不用再這樣自己一人擔著。」

  明瑜方才漸消的眼中熱意,隨他這一番話再次迸了出來,低聲道:「我的心事……」

  「第一花好,不教萬葉恨蕭蕭,第二月圓,不叫蕭郎負嬋娟。最要家好人相歡,此生此夜永長安。你心中念想的,便是這個嗎?」

  謝醉橋沖口而出。

  方才的情緒一下煙消雲散,明瑜猛地抬頭,驚訝地看著他,舌頭都有些打結了。

  「你……你怎麼知道這個!」

  謝醉橋話出口了,才醒悟過來自己是說錯了話,只是想收回也來不及了。

  「我去年中秋送到王母廟裡的那個香囊,被你怎麼著了?」

  明瑜沉下臉逼問。

  謝醉橋暗怪自己糊塗。怎麼想都沒想,就一字不落地把她那塊絲帕上的繡字都背了出來。支吾了幾下,見她整個人撲了過來,像隻小老虎般地瞪著自己,賴是賴不過去了,苦笑了下,翻身下了榻,到了那架紫檀櫃格前,拉開最上面的櫥門,摸索出了一塊帕子,捧到她面前。

  明瑜一把奪了過來,解開帕子,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

  帕子裡包著的是,不正是自己去年用心做的蝠形香囊?連下面綴著的沉香瓔鬚也還在,只是原本用絲線封住的口被拆開了,她扯出了一條繡帕,抖了下,果然是自己的。

  這東西,不是應該早在王母廟裡的大鼎中化為香煙?怎的竟會落到他的手上!

  明瑜抬眼望去,見他望著自己面有慚色,一下便已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必定是他那時就存了心思,所以在人後弄到了自己的這香囊。

  她本該惱怒的,因照了大昭的風俗,這香囊只有在王母廟中化為香煙,才能叫她的心願上達神明。如今曉得被他順了去,又見他一臉討好地沖著自己笑,竟是氣不起來,只板著臉道:「好啊,那時候我見你還有模有樣的,沒想到一轉身竟然做出這樣沒臉皮的事。你說,要不要現在把你扭送回江州官府,請謝大人重重打你幾板子?」

  謝醉橋不願道出這香囊是先經了堂弟的手才到他這裡的,乾脆認了下來,一把抱住了她便強行親了過去,堵住她嘴巴,明瑜手腳並用捶打了他幾下,只哪裡敵得過他的力氣,沒片刻便被壓在枕上動彈不得。

  「你做錯了事在先,現在還欺負我!」

  好容易得了開口的機會,明瑜兩頰酡紅地瞪著他,氣喘吁吁道。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都是為夫的錯。我這就鬆開你,只要不把我扭到江州衙門去,任你責罰!」

  他說著,真的鬆了她的手,從她身上翻身滾了下來,雙手交叉於腦後,仰面躺在那裡,笑嘻嘻望著她。

  明瑜見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還真有些拿他沒辦法了。哼了一聲便扭身躺了下去,朝裡而臥,不再理睬他。

  「阿瑜……」

  片刻後,聽見身後傳來他的輕喚聲。當沒聽見。

  一隻臂膀伸了過來,攬住了她的腰,把她拖了過來,兩人背腹緊緊相貼。

  「阿瑜,你的心願雖然沒有上達天庭,只已入了我的心中。我定不會負你。你帕子上繡了最要家好人歡……」他腦海裡浮現出了那本畫冊,頓了下,繼續道,「我雖不敢妄斷你到底為何會有這般的執著之念,但你放心,只要有我在的一日,你我夫妻同心,你娘家便是有再大的不順,咱們也一定能渡過去的。你信我!」

  明瑜心口一酸,數年來一直壓在心底的恐懼和鬱結此刻彷彿被他的話都勾了出來,翻身過來,伸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脖頸,把自己的臉貼靠在他的胸口,感覺著他強健而穩重的心脈跳動。

  感覺到她在流淚,謝醉橋一怔,只是很快抱她更緊,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像在哄孩子般地低聲道:「阿瑜,你要是心裡難過,只管哭出來便是。」

  明瑜哽咽得更是厲害。

  從十歲後醒來的那年開始到現在,她無時不刻不在告訴自己,這一次她會過得很好,榮蔭堂的命運也會徹底改變。但是無論她做什麼,心底裡的那絲隱憂卻一直不曾被打消過。甚至在她嫁了謝醉橋這個丈夫後,她越覺得自己過得幸福,那絲隱憂便更如毒蛇般地盤踞在她心底,不時冒出頭來,讓她在夜半夢醒時驚醒。

  三皇子只要一日還有可能登基,她的恐懼便永遠不會被徹底打消。

  她抱住身邊的男人,流淚不停,直到他再次吻住了她的唇。他的味道讓她終於沉迷在了其中,漸漸停止了哽咽。

  她快透不過氣的時候,他放開了她,拿了塊帕子擦去她面上猶沾著的淚痕,一張臉粉光融滑,我見猶憐。

  明瑜忽然有些害羞起來,為自己方才孩子氣的舉動,奪過他手上的帕子,自己擦了下,猶豫了下,終於道:「我有件事,想對你說。」

  謝醉橋的心猛地一跳,血液瞬間在身體裡奔湧不停。

  她……可是終於要把他當成最親密的另一半,要和他分享她的秘密?

  他強壓住心中的激動,用力點頭。

  明瑜歎了口氣,靠在了他的肩上,慢慢道:「我從十歲時候開始,便一直做一個夢。夢見了將來的一些事。最可怕的一件事情……」她一咬牙,終於道,「就是將來登基的,不是太子,而是三皇子。」



卷三:春深富貴花如此,一笑尊前醉眼看 第八十八章

  謝醉橋有些驚訝,略微揚眉,卻沒打斷,只是繼續仔細聽她再說下去。

  「我家從前曾開罪於他,又或者,是我家氣數已盡。一道聖旨下來,江南榮蔭堂被官府抄了,甚至被掘地三尺,我家一夕間家破人亡。」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帶了絲壓抑著的悲涼,「在那個夢裡,我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我也在經歷著自己的人生,直到止於我的死。然後我就夢醒,發現夢中的一切都是那樣的清晰。我不願意照著我的夢重來一遍,所以我要盡我之力去改變……」

  她說著,忽然有些恍惚。或者真的就像她方才說的,那個遙遠的前世,真的只是她的一場夢境而已。

  「你相信嗎?」

  她翻身扒住了他的臂膀,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帶了些許的惶恐和期待。等她注意到他的眉頭是蹙起來的,惶恐漸漸地強烈了起來。

  她忽然有些不自信了,握住他臂膀的手慢慢地鬆了開來。

  他會不會覺得她是腦子壞了,甚至視她為妖異?

  「你要是不信,就當我是在說夢話……」

  她朝他勉強笑了下,笑容裡帶了絲遲疑。

  她的手被他握住了,就在她帶了些怯怯,想要收回時。

  「你的夢裡有我,而我很快就會因為護駕而遭到不測,所以很久以前開始,你就借了胡半仙來提醒我,對嗎?」

  謝醉橋緩緩問道。

  明瑜的心一下又活泛了起來,微微點了下頭。

  「你……你真的相信我?」

  謝醉橋凝視她片刻,忽然把她攏到了自己胸口,親了下她額頭,低低唔了一聲,「阿瑜,我為何不信你?這世上本就有許多造化之奇妙,安知你的這個離奇夢境也不是如此?有你陪我身側,你又願把你最重的心事告訴我,我便心滿意足了。往後你只記住一事……」見她抬頭,便微微笑了下,「你只管安安心心做我的夫人便是,別的一切,都自有我擔著。」

  明瑜終於長長呼出了一口氣,全身彷彿真的卸去了牢籠般的暢快。

  「我不曉得那場刺殺的詳情,只知道你會遇到危險。好些年過去了,許多人與事也都與夢中之境有了偏差。我盼著最好平安無虞,只你一定還是要小心……」

  明瑜依偎在他身側,細語不停。她說一聲,他便應一聲。終於笑道:「阿瑜,這不是件小事,不管會不會發生,防備著些自是沒錯。我心中有數。」

  ***

  明瑜知道他第二日便去尋了裴泰之,與他商議這件事。裴泰之面前,他自然只說是從前從胡半仙那裡得知的。至於裴泰之怎麼想,明瑜倒並不怎麼關心。事實上他也必定知道出自自己這裡。

  此後幾日,他一直早出晚歸,明瑜自己則忙著準備春鳶的婚事。轉眼九月將末,草黃鷹肥,謝醉橋終於還是接替了御前侍衛統領一職,而正德到滕茨圍場的秋狩御駕,也終於定了下來,就在十月初六那日開拔離京。

  春鳶是明瑜的心腹,她的出嫁,明瑜自然盡心盡力。派了人往江州送信,把從前從江氏那裡得來的契紙還了她,備置了三十二抬的嫁妝,還覺不夠,特意添了一套赤金頭面。

  當初江氏給她備嫁妝時,在京郊也買了三個帶了田地的莊子。明瑜把其中一個帶了兩百畝地的莊子送了她。春鳶死活不要。

  「姑娘把我當自家人看,我厚著臉皮收了三十二抬的嫁妝,已是誠惶誠恐了,哪裡還敢再要別的。且與他成了婚,他不日便要赴邊,我照舊還是在姑娘身邊伺候,要那個做什麼。」

  明瑜把地契塞到了她手上,見四下無人,笑道:「傻姐姐,女人家要自己手裡有房有地,心中才踏實,留著又不會張嘴咬你,下面自有人會替你們打點。你跟隨我多年,柳家的爹娘這些年也助力我父母無數,如今你們要大喜,這點東西我還覺著太少,拿不出手呢。」

  見她還推拒,又道,「實話對你說了吧,這不是我給的,是我娘當初給我買莊子時特意多備的一處,就是留著叮囑我給你做嫁妝的。你推拒了不要,我日後回去了對我娘也不好交代。」

  春鳶見她這樣說,只得接了過來,說話時已經略有些哽咽了,「我命好,這才攤上了姑娘這樣好的主子。往後再無別的,這一輩子都只跟著姑娘,侍奉好姑娘便是。」

  明瑜拍了下她手,笑道:「說什麼傻話。往後等柳家的小子掙了軍功回來,你就是堂堂正正的夫人了,這一輩子跟牢他才對,只跟著我有什麼出息。婚姻大事,本是該等到你家爹娘都過來的,只如今時間緊,等他們得了信過來,最快也是兩個月後,黃花菜都涼了,且柳向陽也是說走就要走的,周媽媽查了黃曆,說最快的黃道吉日是下月初五,我便大膽做個主,就在那天把你風風光光地從將軍府嫁出去。往後這裡就是你娘家,什麼事都有將軍府給你撐腰!」

  春鳶臉已經羞紅,低著頭,半晌才低聲道:「一切都聽憑姑娘做主便是。」

  春鳶得嫁良人,明瑜自然高興。晚間待謝醉橋回房,迎了過去替他寬衣,順口把這定了的日子提了下,謝醉橋笑道:「正好,趕得上討他們一杯喜酒喝,喝完我便要隨駕去滕茨圍場了。」

  明瑜被他勾出心事,衣服換了一半,手搭在他肩上停住,問道:「這些日光見你忙碌,可是為那事在操持?到底如何了?若真有人暗中策劃這舉動,想必也有蛛絲馬跡留下,你和裴泰之查出了些眉目沒?」

  謝醉橋玩笑道:「有你這樣一個天師在,自然無往不利。你放心便是。」

  明瑜啐了他一口,微微蹙眉道:「我跟你說正經的,你倒只顧臊我了。」

  謝醉橋呵呵一笑,攬住了她肩道:「阿瑜,我實話跟你說,確實是查到了些動靜。只是按捺著先,只抓幾個刺客沒意思,要玩,就來大的。」

  明瑜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謝醉橋遲疑了下,終於附耳到她耳邊,壓低了聲說了一番話,見她臉色驟然發白,顯見是又驚又駭,急忙安慰道:「你莫怕。只要聖上首肯了,這個套便一定能叫那幕後之人自己鑽進去。到時候便一勞永逸。」

  明瑜心怦怦亂跳,萬沒想到他與裴泰之竟會設出這樣一場便說驚天也不為過的局。若是成功,那自己日夜擔心的滅家之禍便真的煙消雲散了。

  她忽然有些心慌氣短,閉上眼把頭靠在他懷中。

  「如今就看我表哥能否說動皇上了。」

  謝醉橋攬住她腰,輕拍了下她後背。

  ***

  裴泰之一向是個冷靜的人,但是數日前,當他從謝醉橋的口中聽到那個消息時,還是大吃一驚。

  謝醉橋對他說,他之所以知道,是離開江州前,胡半仙再三叮囑過他的緣故,但他自然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他們是夫妻,彼此不相疑。他隱隱有些暗羨,只很快便把這情緒壓了下去。

  「胡半仙既這麼說,防著些總是必要的。到時候你自己小心。我著我的人這就去查。」

  自己的這個表弟,出身將門,早已獨當一面。所謂暗箭難防。既然曉得了有這樣的可能,他對他完全放心。

  消息很快就傳了過來。並沒叫他和謝醉橋有多大的吃驚。其實他們一開始就隱隱料到了。

  皇帝雖然沉溺仙道,於民生國事懈怠,對於自己的寶座卻仍極是看中。嚴家勢力日漲,尤其是鎮守西南藩禹的總督嚴燎,兵力極盛,據說除了造冊的,暗中還養了兵馬。只是天高皇帝遠,朝廷無可奈何而已。西北不穩,朝廷本欲調嚴燎的兵力過去增補,歸謝南錦指揮,卻被他尋了各種由頭推脫,道相鄰的山越、僚儷兩國亦蠢蠢欲動,最後不過只派了一支不過一千的羸弱人馬過去。正德惱怒,據傳已經數月沒去過嚴妃的寢宮。

  「陛下的滕茨之行,太子乃是總領,刺殺的目的自然在陛下。陛下若有不測,太子難逃其咎。加上有心之人的興風作浪,一場腥風血雨自然難免。其實我倒想到了個法子,雖然魯莽了些,只若是成了,往後便可一勞永逸。」

  不得不說,那個計策簡直是冒險。只他骨子裡的那種彷彿獵人般的天生敏銳,卻讓他幾乎未多加思索,立刻就接受了這個計劃。

  誠如謝醉橋說的,若是成了,一勞永逸。這個局,值得設。唯一的阻力就是皇帝。所以現在他要去說服他。

  蓬萊宮裡終日香煙彌散,陽光投在宮門上的琉璃碧瓦上,反射出一片刺目的金光。

  這個時候,皇帝自然是與李同福一起的。

  裴泰之進去側殿的時候,聽見李同福正在對皇帝道:「貧道夜觀星象,北方木肝之象,肝屬陽魂,故而此次陛下北行,於修行大有裨益……」

  裴泰之靜立片刻,一邊的馮公公輕聲道:「皇上,裴大人求見。」

  李同福看了下正德的臉色,躬身退了下去。

  靜室裡只剩正德和裴泰之。

  「陛下,臣得到消息,有逆賊欲趁此次滕茨秋狩,對陛下行謀逆之事。」

  裴泰之行過禮被叫平身後,徑直這般開口。

  正德面上閃過訝色,咦了一聲,沉吟片刻,皺眉道:「滕茨秋狩自高祖起便成慣例,朕本停了兩年,此次也是李道長說北上對朕的修行大有裨益。你既有這樣的消息,想必也是有根據的……」猶豫了片刻,目光一閃,冷了臉又問道,「你可查到幕後之人?」

  「逆賊陰謀若是僥倖得逞,朝堂必亂,有得有失。得最多者,幕後之人十有八九便與他脫不了干係。」

  裴泰之淡淡道。

  正德想起剛前些時候西南嚴僚的舉動,臉色漸漸難看起來,哼了一聲,看著裴泰之道:「你的意思如何?叫朕取消這次北上?」

  「不但不能取消,臣反求陛下要有壯士斷腕之心志,如此才能永絕後患!」

  ***

  側殿外,李同福喝退了小道人,屏住聲氣,潛行到了殿口,隱身在一道門廊後,側耳努力聽著裡面的說話聲。聽不大清楚,他正要挪到更近些的那座大鼎後,冷不丁一隻手拍到了他的後肩,整個人嚇得差點沒跳起來,霍然回頭,看見新上任的御前侍衛統領正站在自己身後,一派悠閒的模樣。

  「李道長,聽聞你精研養生,我早就仰慕,正趁了這會有空,向道長討教一二?」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頁: 1 2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