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清歌一片 -【雲鬢鳳釵】《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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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5 12:31 A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二十九章

  「比文瑩不過大一兩歲的女娃?莫不是你酒喝多,看花了眼?」

  謝醉橋果然有些驚訝。

  「千真萬確。我攔她的時候,還被咬了一口。年歲雖小,牙口竟利得很,被她跑掉了。」

  裴泰之隨意扯起左袖,把手腕上還未消去的那個牙印朝了過去。

  謝醉橋看了一眼,竟哈哈大笑起來:「有趣,有趣!堂堂的御前侍衛統領,被個小女娃這般咬一口,說了出去只怕都沒人信!小小年紀,又放火又咬人的,也真夠野。必定是這園子裡哪個伺候人的小丫頭被薄待了,心中不平,這才放火報復主家?」

  「衣著打扮,俱都不似下人模樣。且不知為何,那野丫頭被我喝住轉頭看過來之時,我竟覺她看著我的眼神便似與我從前相識一般,透著些詭異。且那一口下去,更似與我有深仇大恨……」

  裴泰之說著,搖了搖頭,自己也是有些不解。

  謝醉橋一怔,道:「聽你這般說,倒也確實有些奇。可惜叫她跑了。要不然捉住問下,不就一清二楚了。」

  「她人雖跑掉,只逃時跌了一跤,摔了個身上的玉鎖,叫我揀了。玉鎖下懸了瓜蟲掛件,雕工自不必說,極是精緻,連那玉也是極品,若非大富大貴,尋常人家也用不起。這才有些費解那女娃的身份,又到底為何縱火。今早離去時,本想順手遞給阮家之人,一查便知。只再一想,昨夜我是從客廂翻了道花牆才過去那邊的,有些不好說,這才作罷……」

  謝醉橋手上握了酒盞在旋,本漫不經心地聽著,忽地停了手,神色微微一凝,看了眼裴泰之,道:「那玉鎖可還在?拿來叫我瞧瞧。」

  「在我房裡,你要看,等下過去便是。」

  謝醉橋心裡確是有幾分急切,恨不得立時就過去看個究竟。只怕裴泰之起疑,終是按捺住了,二人又敘了些別的話,待月影漸移至頭頂,這才起身往住閣過去。

  謝醉橋一見那枚玉鎖,眉便微微皺了下。

  距前次見面也過去近兩個月了,本早已淡忘。方才聽裴泰之描述那玉鎖之時,腦海中卻倏然又跳出年前在孟城白鹿齋再見榮蔭堂大小姐時的一幕,一下便與那時她身前佩著的那塊玉鎖重合了起來。此時見到,心中更是確定了無疑了,再聯想到那本被自己燒掉的畫冊,謝醉橋彷彿明白了些什麼,只又不敢肯定。

  若真如自己所想的那般,那阮家女孩的膽子也太大了!

  「你認得這玉鎖?」

  忽聽耳邊響起問聲,抬眼望去,見一邊的裴泰之正望著自己,目光炯炯如電。便略微一笑,搖頭道:「這種女孩家掛的東西,我怎會認得?見雕工質地倒果然不錯。」

  裴泰之接了過去,拿在手上對著燭火又翻照了下,忽然道:「那女娃若不是下人,那便是阮家之人。聽聞阮家的園子極有可能要成皇上過來時的駐嗶之地。這時候阮家自己人卻去放火燒掉那主樓,你若是我,會作何想法?」

  謝醉橋看去,見裴泰之眉頭微皺,若有所思的樣子,心中便明白他十有八九必定也是往那上頭想去了。

  這本與自己毫不相干。只不知為何,想到那女孩乃至她的家族會因裴泰之的這般猜測而遭到可能的不利,哪怕是一點點的不利,心中竟也是十分不願,略一遲疑,便笑道:「我曉得你的想法,方才我也那般想了。只再一想,也太過匪夷所思了。

  阮家在此聲望一向極高,且迎接聖駕入住又是往自己臉面上貼金的榮耀,巴都巴不來,哪裡會做這般自毀長城之事?此其一;即便是像你所猜的那般,阮家不欲與皇家靠得過近這才燒樓,這般大事,也該由大人自己暗中行事,或隨意派個心腹便是,何至於要一個小女娃半夜過去縱火?此其二;住在意園之中,未必一定是阮家之人。昨夜你不是也住那裡?或許是他家客人也不定。此其三。有此三點,便足可見,這縱火燒樓與阮家自己應無干係。

  若叫我說,那麼丁點大的女娃曉得什麼?不定是有夜遊之症,下人貪睡未看牢也未必。年前本地就有個男子被刀砍脖頸而死,叔父最後才查明,竟是那家的婆娘患了夜遊症才操刀殺了親夫的,第二日醒來渾然不知,還道是被旁人殺了,哭天搶地地去報了官。」

  裴泰之聽罷,搖頭道:「倒也有幾分理,不過是個小女娃而已,倒是我真想得過了。」說罷,便把手中那玉鎖順手丟在了桌案的一疊紙筏之上。

  謝醉橋看了一眼玉鎖,又道:「這東西既是女孩的,留在咱們大男人手上也不妥當,終究有損那女孩的閨譽。阮家既壓下了這縱火之事未報官去查,想必也曉得個中緣由了。銘柔正好與他家幾個姑娘相識,叫她拿去還了便是。」

  「也好。留著也無用。」

  裴泰之隨口道,看了眼謝醉橋,忽又笑道,「我莫非是方才酒喝多了?怎的覺著你說話之時,竟處處有維護那阮家的意思?」

  謝醉橋一怔,隨即也呵呵一笑:「阮家的岳丈江夔老太爺是外祖的老友,頗有幾分古時名仕的意趣,我對他甚是敬重。阮家家主雖營商,為人卻極豪爽。這才多說了幾句吧。不早了,早些歇了,明日我帶你這位表哥到城外山中遊覽下。」見裴泰之點頭,便將那玉鎖拿了過來,這才開門而去。

  謝醉橋回了自己房中,浸在浴桶中時,忽然嘩啦一聲,探手從一邊矮案上又拿過那玉鎖,舉到面前端詳起來。

  望山樓的火必定是她放的,緣由他也能猜得到,不止他猜到,連自己的表兄也猜到了。只是這樣小小年歲的一個女孩,何以竟會對九五之尊的皇家如此排斥,甚至於做出了這般舉動?便稱膽大包天也不為過了。

  謝醉橋把頭往後靠在壁桶上閉目,腦海中便似又浮現出那一雙湛如秋水般的眼眸。榮蔭堂的大小姐,那個名字中帶了個「瑜」,人也如美玉般溫文秀雅的女孩,她其實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夜半縱火,遭遇自己的表哥裴泰之,偏還丟了玉鎖。她雖不知自己表哥身份,只現在必定也是寢食不安,焦慮萬分吧?這玉鎖,如今既到了自己手上,到底該如何處置?

  謝醉橋手指微微撫了下玉鎖的璧身,觸手溫潤。

  明瑜一直忐忑不安,既怕得來消息說意園落選,更怕父親被謝如春傳去質問那玉鎖的事,茶飯不下地過了幾日,自覺頗有些似那驚弓之鳥。母親也快生了,更不敢叫她曉得。這日正陪在她身邊說話,忽聽下人來報,說謝銘柔過來了,忙起身過去迎進了漪綠樓。待丫頭們送上精緻茶點,兩人便在南楹窗前坐了下來。

  明瑜陪著說了幾句話,忽見謝銘柔低頭從她腰間荷包裡摸出樣什麼東西藏在了兩手掌心之間,探到自己面前笑嘻嘻道:「阮姐姐,我手裡是什麼,你若能猜中,便歸你。你若猜不中,那就歸我了。」

  明瑜啞然失笑,雖有些沒心緒的,只也打起精神,胡亂猜了幾下,見謝銘柔頭搖得似撥浪鼓,便笑道:「我實在是猜不出了。歸你便是。」

  謝銘柔哈哈笑了起來,忽然攤開掌心,道:「你瞧,是個玉鎖!你猜不出,如今歸我了!」

  明瑜早看見她掌心之上,赫然竟是那枚自己擔憂了數日的玉鎖,心猛地一跳,脫口道:「這怎到了你手上?」

  謝銘柔笑嘻嘻道:「說來就巧了。我堂哥年前不是問過你府中那顧選的事嗎?他是給他一個京中的親戚問的。那人前幾日過來,去了你家意園中尋到顧選問了事,晚間便住了下去。不想園子裡起了火,他便告辭回來,住在了我家中。昨日那親戚尋到我,說那夜他在你家園子裡揀到了這東西,怕丟了的人心急。曉得我從前與你家有走動,這才叫我拿過來問下,不曉得是那園子裡誰丟的,若有人丟了,還了便是。我這才過來問你。」

  明瑜驚得目瞪口呆,只直直望著那玉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阮姐姐,我跟你說著玩呢。這玉鎖極是精緻,也不曉得你家誰丟的,想必此刻一定很急,我哪裡會要,轉給你便是。你過後問下便知了。」

  謝銘柔見她發呆,以為被自己的玩笑嚇了,忙把玉鎖推了過來。

  「真是你那親戚叫你還的?他沒說別的了?」

  明瑜回過了神,看向謝銘柔,顫聲問道。

  謝銘柔猶豫了下,終於點頭嗯了一聲。

  明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裴泰之,他竟然會當什麼都沒發生,就這樣叫謝銘柔把這本可以致她全家於險地的玉鎖還了過來?

  明瑜一下心亂如麻,強按捺住了,又陪著謝銘柔說了會子的話,直到她盡興要告辭了,終於忍不住道:「妹妹,回去見了你家那親戚,別忘了代為致謝,就說我極是感激。」

  謝銘柔回頭看了眼明瑜,臉色有些怪,張了下嘴,忽然「哎」了一聲,頓了下腳,回身湊到她耳邊低聲道:「阮姐姐,我實在是個藏不住話的人,還是實話對你說了吧。其實是我堂哥叫我把這東西給你的,方才那話也是他教的。只他叮囑了不許叫我提到他。我也不曉得這其中有什麼官司,反正不想騙你就是。你曉得也就當不知道好了,更莫要在他面前提。要不然他定要罵我。」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三十章

  「你堂哥……」

  明瑜再次意外,堪堪只道出這三個字,便卡在了那裡,再說不出別話。

  「是啊,是醉橋哥哥。」謝銘柔吐了下舌頭,「明明是他拿來叫我遞給你的,偏又教我說那麼多饒舌的話,還不許我提他。方才可沒把我憋死,這下才舒服了些。」

  謝醉橋,竟然會是他……

  明瑜面前忽然又閃現出了年前在孟城碰到那少年時的場景。本漸已有些模糊的記憶,此刻也一下清晰了起來。那個將軍府的少年,身姿英挺如劍,笑時,潔白的齒映著身後的雪,那是一張彷彿足以驅散掉一切闃暗的年輕臉龐。

  「多謝妹妹為了這事特意跑一趟。煩請妹妹回去了,也代我謝過你堂哥。」

  明瑜送她至停馬車的偏門口,誠摯道謝。

  「謝我的,我就不客氣收了,下回我過生日,你好生備賀禮便是。醉橋哥哥的就免了,我可不敢叫他曉得我說漏了嘴。」

  謝銘柔咯咯笑了起來,揮手和明瑜道別。

  明瑜目送她登上了馬車離去,轉身慢慢往漪綠樓去。

  這要人命的東西會這般離奇地回到了自己手上,按說她也好鬆口氣了。只實際上,明瑜心情卻仍是有些沉。

  對謝醉橋感激是不言而喻的,但就是這樣一個不過只見了兩面的人,他到底是如何插進自己與裴泰之的中間,從裴手上拿到這塊玉鎖,並且叫謝銘柔用這般的方式還了過來?

  他懷了什麼目的?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立刻就被明瑜打消了去。

  如果那個謝醉橋真有什麼目的,絕不會教謝銘柔說那一通話。更何況,即便他真的有目的,至少目前看來,對自己和阮家並無惡意。她寧可自己欠他一個天大的人情,也好過欠裴泰之的。

  只要不是欠裴泰之的,誰的人情,日後她都可以慢慢地償還。

  ***

  二月底了,春意已經遍佈江南,一場春雨過後,長空如洗,對燕在新發的柳枝間穿梭呢喃。榮蔭堂裡這幾日客來客往,熱鬧非凡。只因接連出了兩件喜事。第一便是意園被擇為皇帝過來時的駐蹕之地,這第二,便是榮蔭堂的主母前兩日順利產下了一子。

  明瑜趴在了江氏的床榻上,看著已經睜開一雙烏溜溜眼睛的弟弟,滿心歡喜,怎麼也看不夠的樣子。江氏額上覆了暖箍,躺在裡面,也是一臉笑意。

  「娘,你看弟弟在打哈欠,還把手放進嘴裡咬。」

  明瑜伸手輕輕撫觸了下小嬰兒柔軟的耳垂,笑著輕聲道,心中漲滿了因幸福的感動。

  上天何其厚待她,讓她在痛失親人之後,還能有機會再次來過。

  「怕是餓了,我抱他過來些餵奶。」

  邊上周媽媽忙幫著扶了下,也是面上帶笑,嘴裡卻忍不住埋怨了句道:「咱們這般的人家,哪個不是乳母餵孩子的,太太偏要自己來,怕累著呢。」

  江氏極愛這來之不易的兒,家中雖已經雇了兩個極好的乳母,這幾日卻都是自己親自哺乳。

  「我先自個餵,奶水也足。待過些時日再說。」

  江氏笑道。

  明瑜又陪了片刻才離去,問了小丫頭,曉得老爺在書房,便轉了過去。

  阮洪天剛送走了一撥來道賀的賓客,聽到女兒在門外的聲音,便叫進來。他這幾日雖累,只人逢喜事的緣故,看起來精神卻極好,榮光煥發的。見明瑜進來,便笑道:「聽說你與明珮一道在學規矩?學得如何了?」

  原來不止那駐蹕之地已定,也傳了消息來,說宮中一貴妃亦會隨駕而來,怕到時會召見江州一干富貴之家的千金,恰年前提過的那教養嬤嬤如今已經過來,不止明珮,明瑜自己也跟著學了些規矩。本來以為明珮會不大樂意,沒想到她卻一反常態,竟學得十分刻苦。

  「還在學。」明瑜應了句,猶豫了下,問道:「爹,皇上要過來住我家裡,爹可想好怎生接駕?」

  阮洪天看她一眼,對她會問這些,如今倒也不是很驚訝了,只笑道:「正巧方才你幾個本家叔伯過來,在與我議著此事。都說乃是祖宗面上有光的大喜事,要傾力得聖上歡心才好。你堂叔還說,聽聞當今聖上喜聽戲,叫我把此事交托給他,他去把京中最好的班子給搬過來到此。」

  「爹!」

  明瑜心中暗暗叫苦,叫了一聲,還在想著如何開口勸阻,卻見阮洪天已是道:「爹曉得你要說什麼。從前或許還會想著怎生奢極,好在皇家面前露臉。如今卻有些被點醒了。剛昨日你祖母還叫了我過去,道過猶不及。該如何,爹心中有數。」

  明瑜這才放心下來,只心中仍牽掛那八隻銀獅,猶豫了下,又試探道:「爹,咱家儀門邊的八隻銀獅,女兒總覺有些不妥……」

  阮洪天這回顯得極其驚訝,看她一眼,道:「你說這銀獅?這是祖上傳下定風水用的,豈可隨意處置?且這幾隻從外看起來,就與石頭一般無二了,想來也無大礙。你這丫頭,叫爹小心些自然是好,只也無需太過。」

  明瑜一早就料到父親會這般反應,這幾隻獅子,莫說父親,便是祖母,想必也不敢隨意搬動,心中雖有些失望,只曉得再多說也是無用,只得閉嘴不語。

  記得這幾隻銀獅是在這邊榮蔭堂裡,並不在意園中。記得此次皇帝一行過來,並未到過榮蔭堂,是幾年後為示皇恩才擺駕過去入了其眼的。這一回若無大變數,想必應該不會惹事。日子還長,只能日後再慢慢籌劃了。想畢,便打起精神又道:「爹,女兒那便再說一句,爹莫嫌我多嘴。似我家用的竹鹽,旁人家並無,宮中雖不曉得如何,只女兒覺著還是撤了的好。別的富家用什麼,咱家便也用什麼,如此才穩妥。」

  阮洪天眉頭微微一抬,許是未料到她會提這個,想了下,道:「這等瑣碎小事,爹倒確實未曾注意。如今你既幫你娘管著家,爹瞧著也有模有樣的,待那邊預備妥當了,爹還會親自過去查看下,你也一道去便是。若覺哪裡不妥,說了出來換也好。皇家入住是天大的事,萬萬不可有所疏忽。」

  明瑜等的就是這一句話,忙應了下來。

  ***

  小兒滿月之時,阮洪天果然將他起名為「安墨」。安是按輩分排列,墨,大約就是他盼著自己這兒子日後能靠讀書進入官道的心思表露了。因了聖駕即臨,也未大加慶賀,不過請了些親友一道吃了頓酒而已。

  這日柳勝河過來報,說那邊迎接聖駕的諸事都已經準備妥當,請阮洪天過去檢視一番,明瑜果然被帶去了,又多了個心眼,將那教養嬤嬤也一併請了過去。

  那嬤嬤從前是宮中老人,對宮中所用及諸般擺設自然清楚。阮家雖不是官家,只自請了她之後,待她比從前做過的那些人家更是禮遇。她如今年歲大了,一心只想囤錢防老,心中滿意。如今又曉得是皇家要來,自然不敢怠慢。隨了明瑜一道過去,細細察看,大到房室格局,小到衾具鋪設,一一看過,有覺得不妥便叫撤換,一直忙了兩日,最後才算大功告成,只等皇家下月之行了。

  這些時日,不止阮家忙碌,知府謝如春也是忙得焦頭爛額。聖駕出了京,裴泰之早先就去了泰山封禪之所迎駕。四月初八正是佛誕會,江州的燒香看會在江南最享有盛名,往年甚至有金州的名門望族長途跋涉而來。如今聖駕就在那幾日裡到,他自然不敢怠慢,沿著虹河安排到時的船燈,務求到時要讓皇帝見到這江南的繁華錦繡。

  ***

  四月初五,謝如春帶了一干本地官員與豪紳富戶,衣冠一新,早早就等在了江州北城門外。聖駕明日才到,今日乃是先遣的衛隊過來,卻也不敢有絲毫怠慢。接近午時,傳來節奏的馬蹄之聲,眾人精神一振,齊齊引頸望了過去。

  阮洪天也在列,遠遠看見城外官道之上出現了一眾鎧甲騎兵,簇擁著當先一人疾馳而來,很快,馬隊就近了。見當先的馬上之人,不過十八九歲模樣,目光端凝,金甲正裝,外罩的大紅猩猩氈氅被風卷起,在身後獵獵舞動,身姿英挺如天神。

  馬隊如疾風驟雨般地卷到了城門口,戛然而止。幾日未下雨了,地上被馬蹄踏起一陣漫漫黃塵。謝如春認出當先的裴泰之,急忙迎了上去。

  裴泰之下馬,寒暄了幾句,道:「多謝大人用心。皇上一路過來之時,聽聞江州佛誕看燈會極是有名,可有此事?」

  謝如春本就已經暗地預備了,聽到問起,正中下懷,忙應道:「正是。江州看燈會,乃是本地一大盛事。家家戶戶都會插香擺燈,在佛前乞菩薩保佑我大昭國泰民安,皇上萬壽無疆。」

  裴泰之略微點頭,目光掠過城門口黑壓壓一片人頭,並未見到謝醉橋。曉得他是因孝在身,故而避了未過來。忽想起那阮家,便又問道:「聽說意園乃駐蹕之地。家主可有過來?」

  謝如春忙朝阮洪天看去。阮洪天正要過去,卻見那裴大人已朝自己大步而來,不敢怠慢,忙出列迎上要見禮。

  「不必多禮。久聞意園名冠江南。此番既被定為聖上駐蹕之所,難免要與往日有所不同。」裴泰之伸手端住阮洪天的胳膊,阻他下跪。

  阮洪天略有些驚訝。方才乍一眼,覺著這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的裴大人應是個倨傲之人,沒想到會阻自己下跪見禮,還這般說話。他自然明白那話中意思,忙道:「大人放心。園中閒雜人等一概已清散,只等皇上大駕。請大人親自過去察看,若有不合規制之處,大人儘管開口。」

  裴泰之點了下頭,回身上馬,一騎當先,率著騎隊捲進了城門。謝如春忙和眾人隨之上馬,浩浩蕩蕩跟隨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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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5 12:43 A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三十一章

  第二日聖駕到來。滿城百姓沿街頂禮膜拜。正德見這江州城裡物阜民豐,沿街處處茶坊酒肆,高樓畫閣密佈,羅綺飄香,簫鼓喧空,一派太平盛世景象,龍顏大悅。入了意園,在蘊藻樓中接見了特意趕來的江南總督和本地及鄰近州府官員。到了晚間,大舉樂宴,整個意園中燈火通明,亮如白晝,說不盡的繁華糜麗,笙歌風流。筵席間歇,正德皇帝破格召見阮洪天。

  阮洪天與本地的富戶們早等在外面,聽到皇帝欽點他進去,壓下心中的不安,在身後眾人豔羨的目光之中低頭進入了蘊藻樓的大堂,待三叩九拜之後,聽到執事宮人略帶了些尖細的「平身」之聲,這才屏住呼吸,站了起來,微微抬頭看去。

  坐於正中的正德皇帝身著龍紋黃袍,年約四旬,頜下飄鬚,目光炯炯。只不知為何,一眼看去便覺有些面熟,彷彿哪裡見過一般。也不敢細看,又瞥見正德身邊坐了兩個華服男子。一個二十五六,也穿黃袍,想來應是當朝太子兆維世。此刻正閑閑靠在椅背上,一手搭在桌案之上,和著樓外高高搭出的戲臺上的絲竹之聲,微微打著節拍,一派閒散儒雅模樣,只是臉色有些蒼白,彷彿元氣不足。另一個不過十八九歲,眉似刀裁,目若點漆,寬額挺鼻,唇色鮮豔,極是俊俏的一個少年郎。曉得是此次隨扈的三皇子兆維鈞。

  正德看向阮洪天,問了幾句話。阮洪天小心一一應了,不過都是些預先照謝如春編排好的歌功頌德的話。正德略點了下頭,笑道:「方才聽謝大人說,你為朕此番駐蹕,費了不少心思。連麼兒的滿月之禮都沒有好生備辦。朕此番過來,不過是與民同樂,叫你這般,倒是有些過意不去。你那孩兒,可起了名?」

  阮洪天見邊上謝如春朝自己打眼色,他也不是個蠢笨之人,自然曉得皇帝的意思,哪裡會掃他的興,忙道:「並未起大名,只是起了個乳名在喚而已。」

  正德撚鬚片刻,問了輩字,曉得是安,便點頭道:「如此朕便賜他一個顯字,望這孩兒日後為你阮家光耀門楣。再賞如意一柄。」

  此話一出,滿座皆是豔羨一片。阮洪天也是歡喜,急忙又下拜謝恩。

  榮蔭堂裡此刻也是燈火通明,雖已夜深,卻並無去睡。今日那隨行的嚴貴妃亦是召見了本地的一干命婦與小姐們。江氏和明瑜明珮姐妹因了主家的緣故,也破格列位其中。明瑜帶著明珮,叮囑一番,只是遠遠站在最後,低頭一語不發,最後照了常例,與謝銘柔等一干官家小姐們被賞了幾朵新制的宮花而已。只這樣也足以叫明珮興奮了,此刻伴在江氏身邊,說著今日那貴妃娘娘的嚴妝錦裙與雍容做派,引得邊上的丫頭們豔羨不已。

  正說著話,忽聽人來傳,說皇上為阮家小公子賜名安顯並一柄玉如意,執事宮人正要過來,命出去迎接。幸而回來時妝面穿戴都還未卸去,匆匆整理一番,江氏便忙帶著明瑜兩姐妹出去迎接宮人,謝過了恩,又照例給了荷包。待宮人離去,闔府上下歡欣鼓舞,直到夜深阮洪天回了,這才歇了下去。

  明瑜這一夜卻睡不著。其實從榮蔭堂預備迎接聖駕開始,她就一直睡不大好。如今事情終於臨到了頭,一根弦始終有些繃著。此刻又被這皇帝賜名的意外給拉得更緊了。

  一切都是照著前世的軌跡而來,但又有些不同。現在自己的弟弟,墨兒只能是小名,伴隨他一生的將是皇帝所賜的大名「安顯」,這是不是意味著一切都將如己心願,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第二日天亮,明瑜就起了身,正在對鏡梳頭,見春鳶進來,臉色有些發白,欲言又止的樣子,曉得自己母親院裡的雪南方才來叫過她。一陣不安突然襲上了心頭。

  「出了什麼事?」

  春鳶咬了下唇,猶豫了片刻。明瑜叫屋子裡的人都出去了,她這才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道:「姑娘,想個法子救救杜姐姐吧!」

  杜若秋,她出什麼事了?

  「她爹身子不好,我不是放她假回去照顧他爹了嗎?出了什麼事?」

  明瑜心中一跳。

  「方才雪南偷偷跑過來說,一大早的杜秀才就找了柳管家,說若秋姐姐昨日出去給他抓藥,到現在也未回。已經找了一夜,蹤跡全無。去問過藥鋪的人,說她抓了藥便走了。今早在她家巷子口的陰溝裡找到了那幾包藥。問了邊上的住家,有一人說彷彿曾聽到一聲女子叫聲,出門一看卻並無異常。杜秀才昨夜不敢打攪,熬了一夜,今早才過來,說求老爺幫著報官找找看。」

  明瑜大驚失色,急匆匆便往父母的院中去。阮洪天已經不在,房內只剩江氏,頭髮還有些蓬亂,瞧著臉色有些難看。見明瑜過來,這才擠出絲笑。

  「娘,爹可去報官了?快些將杜若秋找回!」

  明瑜不等江氏說話,立刻就開口道。

  江氏眉頭微皺道:「一定又是雪南那丫頭多嘴!這事與你無關,大人自會處置。」

  明瑜有些訝然。看自己母親的樣子,彷彿有什麼事情還在隱瞞自己,哪裡會就這樣退下,上前纏住江氏追問。江氏架不住,屏退了下人,這才道:「阿瑜,杜若秋如今人還好,並無性命之憂,你不必過於擔心。」

  「娘,她到底在哪!」

  一種不祥的預感再次襲了上來,明瑜有些焦躁起來。

  江氏歎了口氣,這才壓低聲道:「昨日晚間,意園陳管事就悄悄遣了人來說,三皇子所住的淩軒閣裡傳來過幾聲女子呼聲,隨後就沒了聲息,彷似不像宮中帶出的女子。那些都是皇家之人,我們哪裡能多問什麼,當不曉得便是。只一大早地杜秀才就與顧選一道過來了,說他家女兒被人擄走。你爹便起了疑心,趕過去叫陳管事向裡面伺候的下人問個清楚,這才曉得……」

  明瑜一顆心已是怦怦亂跳,幾欲爆裂開來。

  「她……她可已經被糟蹋了?」

  「噓……」江氏急忙命她噤聲,搖頭歎道,「也是造孽。怎的正好就會逢了這般的事情!隱約聽下人傳出了話,說昨夜彷彿她並未提是我們家的丫頭,只拿了頭上的銀釵要自盡,這才沒怎麼樣,卻是被關了起來,造孽啊……」

  見明瑜臉色發白,慌忙道,「阿瑜,我曉得她是你的丫頭。你也素來待她好。只此事干係重大,你斷不可胡來。那三皇子是皇室貴胄,我們如何能得罪得起?這可關係我阮家一家安危!我也是剛今日才曉得顧選與那杜若秋從前的事,怕他性起衝撞了,只能暫且叫管家將他拘了起來。今日娘還要隨眾夫人陪著貴妃,你帶了妹妹在家好生歇著。她往後如何,也只能看她造化了……」

  明瑜回了漪綠樓,一顆心沉得彷彿墜入冰底。

  杜若秋因為自己,改變了成為自己父親姨娘的命運,本還想著待今年尋個機會,便找母親稟了放她出去,叫她與顧選有情人終成眷屬,萬萬也沒想到,最後竟會變成如今這樣的局面。那三皇子她從前瞭解並不多,只曉得正德帝突駕崩後,他取了太子的位代之,想來是個心機陰沉的人。

  兩位皇子隨扈,身邊並未攜帶宮眷,她也曉得謝如春與父親為了這兩位皇子,特意在江州城的花樓中挑了數名色藝俱佳的清倌花魁,悄悄送進了意園裡去。怎的這三皇子竟還會做出這般私擄民間女子的荒唐惡舉?莫說被那三皇子始亂終棄,便是被帶進了宮,以杜若秋的出身,日後又怎麼可能得好?只怕命運之悲慘,比之前世有過之而無不及。更何況聽方才自己母親的話,那杜若秋彷似在抗爭,若真惹惱了那個人,下場就只有一個了。

  若是別的女子,牽扯上皇家和自家的安危,情狀就算再勘憐,她也只能當視而不見。但現在這個受害的女子不是旁人,而是杜若秋。前世裡自己母親自縊身亡,全仗杜秀才與顧選仗義收屍。這樣的大恩,再怎樣回報也不為過。坐視不理,她接下來的這一輩子就算得享天年,也定會遭受良心譴責。但若出手相救,勢必又會得罪三皇子,這個日後會成為皇帝,現在本來只該儘量討好的貴人!

  該怎麼辦?

  明瑜心亂如麻。

  「姑娘,方才是我胡言亂語,姑娘還是莫多想了。」

  春鳶也有些後悔自己方才多嘴,見她坐那裡雙眼發直,臉色難看,心中雖對那杜若秋極其同情,卻也這般勸解了起來。

  明瑜恍若未聞,腦海中只不停閃現著杜若秋的笑顏。那樣一個溫婉的女子,該是怎樣的堅定心念,才會在這般的情況下,用她唯一能做得到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抗爭?

  來日還很長。這一次得罪了三皇子,日後榮蔭堂或許還可以用別的方法來彌補,但是杜若秋如果就這樣遭受了侮辱而死,她阮明瑜這一輩子也不會活得安心!

  她猛地站了起來,對著春鳶道:「你幫我尋到柳向陽,打聽下顧選被關在哪裡,不要叫柳管家知道了!」

  春鳶臉色微微一變,顫聲道:「姑娘……」

  明瑜微笑道:「春鳶,如果今天那個被擄的人是你,我也一定會去救你的。」

  春鳶一咬牙,轉身下了樓。

  謝醉橋,裴泰之,還有裴泰之欲要重用的顧選。

  這是她現在唯一想得到的方法了。或許沒用。但她只能盡力賭一次。

  ***

  瑜園外的橋頭,謝醉橋身穿青衫,頭戴草笠,高坐石端操了魚竿在釣魚。半日不見魚上鉤,卻極有耐性,仍是慢慢等著。身後幾個等著的鄉野孩童也屏住呼吸看著。終於見懸標處微微抖動,漾出了幾圈波紋,急忙一把拉起釣竿,水珠飛甩,卻見鉤子處不過是一團隨了河水漂浮過來而觸鉤的水草,自己也覺好笑,搖頭歎了下,在身後幾個哈哈不停的頑童笑聲中,複又遠遠拋出了鉤線。

  聖駕到江州,只他因一年熱孝期還未滿,故而這兩日並未隨眾過去接駕。只托裴泰之轉呈了自己的折章。正德待他甚厚,昨日特意命人到此,賜了幾樣精美饈饌,傳話好生勉勵了一番。

  城中此刻應正歌舞昇平,四方同慶。此處卻唯一座經年石橋,一道緩緩東流的碧水。

  正當風華之年,本該建功立業,叱吒沙場,卻只能因為守孝而淡出皇城,少年人的心中,不是沒有微微的遺憾。

  身後的村童們見久等沒有收穫,不耐煩起來,噓聲一片中散了。

  春日的陽光照得人後背暖洋洋地,謝醉橋乾脆仰身躺在了石塊上,摘下草笠覆在了面上,剛閉上眼睛,耳邊聽見一陣馬蹄踏著青石板橋急促而過的聲音,卻並未動。片刻之後,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匆匆踏來,到自己近前停住,有年輕男人的聲音傳來道:「打擾先生了。可曉得瑜園主人去了何處?」

  這聲音不是很高,但聽得出來,帶了絲壓抑不住的焦急之意。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三十二章

  謝醉橋拿開草笠,坐起身看了過去,見身後五六步外站了個與自己年歲相仿的少年,臉膛寬闊,一雙手骨節粗大,看衣著打扮,彷彿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下人。此刻一雙眼睛裡滿是焦慮。

  「我便是。」

  謝醉橋應了一句,拽回魚竿,將釣繩慢慢卷了回去。

  這少年便是顧選。

  昨夜他被杜秀才驚醒,心急火燎找了一夜也不見杜若秋的蹤影,今日一早就過來請求家主阮洪天幫忙報官尋找。不想過後卻被柳勝河帶進了間屋子,只說已經報了官,叫他安心等著便是。他哪裡等得住,恨不得立刻出去再去尋。欲要離開時,卻被鎖在了房裡。雖不曉得到底出了何事,卻也隱隱知道必定不妙。正心急如焚一籌莫展之時,門卻被打開了,見大姑娘站在了門口,遞給他一封信,叫他去南門謝府尋一個叫謝醉橋的人,務必把信當面轉給他。他若願意出手,杜若秋或許還能找回來。

  顧選本惶急如無頭的蒼蠅,聽到這樣的話,如獲救星,跟著柳向陽出了後門,打馬就往南門謝府裡去。從門房處聽得那謝醉橋在西郊瑜園,急忙又飛奔而來,卻撲了個空,園子裡空寂寂並無人。只得回頭沿著河邊一路尋人想問,見到橋頭石塊上有人面覆草笠躺著,急忙便過來相詢。

  起先見他穿了青衫,還道是附近村塾裡的夫子。待對方回頭,見竟是個與自己年歲相仿的俊逸少年,臉容與大姑娘描述得有些相似,知道是找對了人。雖心中還不大敢相信這樣一個少年何以能幫自己找回杜若秋,卻也是如今唯一能抓得到的救命稻草了,心中一個激動,已是跪了下來伏地道:「求謝公子救小人一命!」

  謝醉橋微微一怔,回頭看他一眼,搖頭道:「我不過一閒散村人,能救你什麼命?你找錯了人吧。」

  「是大姑娘叫小人來找謝公子的!求謝公子救小人!」

  「大姑娘?」

  謝醉橋眉微微一皺。

  「榮蔭堂大姑娘,還給了小的一封信!」

  謝醉橋眉微揚起,有些驚訝,站了起來道:「把信給我。你起來。」

  顧選急忙從懷中掏出貼身藏著的信,遞了過去,卻不肯起來。

  極其普通的牛皮紙封,封上空白一片。不過薄薄的一封信,捏在指尖,謝醉橋竟脈搏彷彿有些微微加快。轉過了個身,撕開封口,取出裡面的一張信紙。

  紙是月白的素筏,隱隱散了出絲幽香。她的字雋秀圓潤,轉承處卻又隱含風骨,就彷彿她的人一樣。

  「謝君台鑒。數月之前承蒙高義轉回玉鎖,闔家感君之情意,無以為報,時常思起,深感羞慚。本應唯有祝禱君安,奈何又生事端……」

  「……思前想後,唯有君一人可拜託。冒昧唐突,惟望幸許。我亦深知此事極難,非常力所能及。若君有所顧慮,請將此函轉回送信之人便可。還望代守秘辛,我亦感念君之德,非片言隻語所能鳴謝。」

  信末並無署名,只濃墨的「頓首」二字。

  謝醉橋一目十行,很快就把信看完了,神色一下端凝起來。

  三皇子兆維鈞乃是宮中嚴貴妃所生,此番聖駕出京,留王皇后在宮中坐鎮,她隨扈同行。嚴貴妃母家顯貴,父親當朝右丞,其兄是掌實權的外派大員。三皇子年歲雖與裴泰之相仿,二人自小亦一道在宮中進學,只或許出於正德對裴泰之厚愛的緣故,兩人並無什麼私交。待這幾年,裴泰之與太子走得近了些,便更只剩下了表面關係的維持。

  謝醉橋早幾年與三皇子也時常有在皇家校場競武,二人私交還算不錯。這幾年年歲漸長後,感覺到他有意拉攏自己。他本不欲加入這皇家的派系之爭,恰好去年逢了母孝,便到了江南,二人自此再無往來。

  太子為人敦儒。這三皇子雖略覺陰沉,只從前也未聽聞有過這般的荒唐。何以竟會一到江州,便做出私下擄掠民間女子的舉動?

  那被擄的女子,照阮家大姑娘的說法,是顧選未過門的妻子。而顧選恰又是裴泰之日後意欲重用的人。聯想到這兩年三皇子暗地裡的一些舉動,謝醉橋忽然有所頓悟。

  「謝公子……」

  顧選心中如有貓抓,見身前這青衫背影一動不動,終於忍耐不住,還是低聲叫了一句。

  謝醉橋回過身,把信疊裝回去,一邊往瑜園走去,一邊道:「你回去就說,我必定傾力相助!」

  數月前叫堂妹那般迂回地把玉鎖送回,不過是不欲再多添加她的猜疑和不安而已。畢竟,那樣的秘密,沒有誰會願意再讓第三個人知曉。卻沒想到她竟已知曉。想必是謝銘柔一時嘴快道出了自己。現在那個女孩,她對他說,她視為姐妹的親人遭難,更開口向自己求救。想像著她寫這封信時提筆凝眉,想到自己的樣子,他驟然覺得胸中開闊了許多,一掃連日的微微悶氣。

  他忽然覺得,或許只有自己真正強大起來,到那一天,才能真正隨心所欲,保護自己想要呵護的人吧……

  顧選望著那個漸漸遠去的暗青色挺拔背影,連連磕頭,這才急忙從地上爬了起來,翻身上馬往城裡方向去。

  ***

  「他暗中盯上了我的舉動,猜到我這幾天就會要走顧選。直接擄走顧選,怕引我注目,這才暗中弄走他女人,往後伺機要挾?」

  裴泰之微微皺眉,臉色不是很好。

  「以我對他瞭解,決不是那種荒唐之人。想來想去,唯有此解。」

  謝醉橋沉聲道。

  裴泰之來回踱了幾步,佩刀之上的金色索環隨他腳步微微作響。

  「表哥,此事全因你而起。咱們不知道便罷,既已知道,此番便不能裝聾作啞。三皇子素來也是個心思縝密的,昨夜將那女子擄了進去,絕不會長時間留在他居所之中,不定已經連夜轉了出去。就算昨夜未送走,今夜也必定會想法轉出去。再猶豫不決,只怕過去了也尋不到人。」

  「這般的局面,唯有請出太子。你既意欲重用顧選,這便是個收他人心的絕佳機會。此番若能救他心愛女子一回,他感恩戴德,日後必定唯你是從。」

  謝醉橋又加了一句。

  裴泰之抬頭望了眼軒窗之外的天色,忽然回頭盯了謝醉橋片刻,終於微微笑了下:「意園外各門守備都是我的人,進出車馬俱有搜檢,只有昨夜戌時末,貴妃身邊的宮人從外而入的車未檢,莫非竟是這般混進去的?既這樣,就只好請求太子今夜過去淩軒閣敲打下了。」

  ***

  夜色暗了下來,江州卻因為皇室的到來而成了徹底的不夜之城。

  意園的淩軒閣裡,雲紋織錦的帷帳一層又一層,光線半浮半沉,神獸香爐裡吐著嫋嫋的白煙,杜若秋被那香氣熏得幾乎無法呼吸。這個此刻正負手立在她身前的華服俊美少年,臉上帶著燦爛的笑,但看著她時的目光卻叫她發自內心地恐懼。

  昨天她幫父親去不遠的藥鋪抓藥,突然頭被用袋子罩住,捂住了嘴巴被帶上一輛馬車。暈暈沉沉間,最後清醒過來時,就在這裡了。她一開始沒認出這地方,所以高聲叫了起來。但很快就被幾個衝了進來的宮人堵住了嘴。看到宮人的一刻,她也終於知道了這是什麼地方。

  主家榮蔭堂雖富傾一方,只在這樣的滔天權勢之下,就算報出自己是榮蔭堂下人的身份,只怕非但無用,反而會因為自己的反抗而給阮家帶來災禍。所以她選擇了沉默。在這個人靠近過來,她以為他要凌辱自己的時候,拔出頭上釵子,抵在了咽喉上。

  那俊美少年卻並未動她,反而朝她露出了笑容,問一些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的問題。當他提到顧選的時候,她本能地選擇了搖頭和沉默。他重複了幾次,笑容漸漸消失,開始顯得不耐。身邊的一個宮人擄起袖子,上前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她撲倒在地。那宮人還要再動手的時候,被那個少年阻止了,起身離去。於是她就一直一個人被關在這裡,手腳捆住,嘴巴也被牢牢堵住,除了中間有宮人送過一次飯,再也沒有人來過,直到現在,那華服少年再次進來。

  「你以後對我會有用。有用的人,我一定不會虧待的。我會讓你和你的男人過得很好。」

  他的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漂亮的唇角微微翹了起來,眼神看起來像一個天真而快活的孩子。

  但他其實不是。

  杜若秋躲避他涼滑的手,卻甩不掉,微微打了個寒顫。

  門突然被推開,進來一個宮人,湊到了那少年的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麼。杜若秋看見他臉色微微一變,又搖頭歎了一句:「是我性急了,還是太小看了他們?」說完,便從袖中摸出一塊雪白的帕子,擦了下方才捏過自己下巴的手,隨手丟在了地上,這才負手慢慢出去了。

  那宮人上前,惡狠狠將她嘴又塞了起來。杜若秋只知道自己被裝進個大袋子,接著有人扛著她在走動。

  ***

  一輛香車緩緩朝意園北門口駛去。

  意園頗大,所以裡面有宮車往來。

  「站住!」

  門口的守衛交戟攔住了香車的去路。

  「娘娘派我出去辦事,你們也敢攔?」

  車裡傳來一聲輕叱。

  守衛認出是貴妃身邊宮女的聲音,忙讓開了條道。車子轆轆駛了出去,消失在燈火迷離的夜色之中。

  這一夜,城裡的妓館鬥芳樓失了場火,好在撲救及時,倒也沒惹出什麼人命,也只不過燒了幾間房而已。只老鴇過後發現,自己收了重金被命令好生看押著的一個姑娘卻趁機跑掉了。

  ***

  杜若秋再次醒來時,發現這是個陌生的房間,佈置清雅。早間的晨光從映了竹影的窗格中照了進來,耳邊是幾聲啾啾的歡快鳥鳴之聲。

  她如在夢裡,慢慢坐起了身,試探著叫了聲人,半天卻沒動靜。扶了下還有些疼的頭,終於慢慢走了出去。沿著一條兩邊夾竹的卵石小道,拐過個彎,她的耳邊忽然聽到了劍鋒破空走動的聲音。精神一振,急忙循聲而去。

  竹從邊的一塊空地上,一個青衫少年正迎著初升的晨曦在舞劍。劍花翻飛中,少年矯健的身姿宛若游龍。涼風掠過,一片竹葉從竿頭飄旋而下,少年忽然挽起一陣炫目的劍花,待停下來,劍刃上正穩穩歇著那一片青色的竹葉。

  杜若秋看得有些發呆,直到那少年收了劍,朝自己走了過來,這才驚覺,急忙後退了幾步。

  「你不必害怕。阮大姑娘托我救你,所以你現在在我這裡。這裡現在只有我一個人,你很安全。」

  那少年停在她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微微笑道。他的額頭有一層細密而晶瑩的汗,凝聚在漆黑的眉睫上,映得目光更加明亮。

  他的身上彷彿帶了一種叫人安穩而信服的力量,杜若秋的慌亂漸漸消失,急忙要朝他叩謝。

  「不必謝我。我不過是應了阮大姑娘的話而已。」

  她叩謝下去的時候,他已經擦過她身畔,朝竹徑深處的房舍而去。

  「姑娘會來嗎?我想見她!」

  她忍不住大聲問道。

  謝醉橋停下了腳步,想了下,回頭笑道:「我已經傳信過去了。她來不來此處見你,我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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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5 12:52 A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三十三章

  「姐姐,春鳶姐姐。」

  午後,春鳶正和幾個小丫頭在空地上趁了春陽在翻曬衣物褥衾,聽花牆外有人在叫,回頭見是園子裡的一個灑掃小丫頭正在探頭探腦,便走了過去。

  「姐姐,方才呆……柳家的柳向陽叫我傳個話,說他在垂花門外候著姐姐,有事。」

  小丫頭壓低了聲,笑嘻嘻道。

  春鳶隱約猜到十有八九應與那事有關,精神一振,也顧不得那小丫頭一副曖昧的樣子,丟下手上的雞毛撣子便匆匆過去。

  垂花門是分隔內外院的一道門。平日外面男僕小廝若無帶領,斷不能私自進去的。春鳶一路到了門邊,見只有個看門小廝正抱著胸靠在抄手遊廊的柱子上不住瞌睡點頭,左右看了下,並不見柳向陽,便上前扯了下小廝的耳朵。那小廝猛被驚醒,跳了起來,嘴裡口水便垂掛下來,也顧不得擦,慌忙叫道:「春鳶姐姐!」

  春鳶本有些懊惱,見他這狼狽樣,禁不住也是「噗」一聲笑了起來,叉腰道:「輪你守門,你倒瞌睡起來了!小心我告到柳嫂子處扣你月錢!」

  小廝忙苦著臉求饒,春鳶也不過嚇唬下他而已,正要問柳向陽,忽聽身後響起陣「春……,春……」的聲音,冷不丁嚇了一跳,回頭才見是柳向陽,正站在廊子口,臉有些紅紅地看著自己。

  「哪裡鑽出來的,嚇死個人!」

  春鳶拍了下胸口,有些沒好氣地朝柳向陽走了過去。

  「我方才……在……在廊子角,你一來就……就看到了。」

  柳向陽眼睛看著地,結結巴巴道。一道陽光正從廊角的十字海棠角格中射了進來,照得他額頭上都仿似隱隱生出了霧氣。

  春鳶忽然有些心軟了下來,嗯了一聲,放緩了聲調道:「你找我什麼事。」

  「方才……有人找到我,說謝府姑娘叫……叫帶個信給大姑娘。」

  柳向陽急忙從懷裡掏出封信遞了過去。

  春鳶接過來,忽瞥見他脖頸處有幾道淡淡青紫淤痕,仿似被板條類的東西抽出來的,脫口道:「誰打你了?」

  柳向陽見她眼睛盯著自己脖子,伸手捂了下,轉身匆匆便要走。

  春鳶忽然有些明白了過來,輕聲叱道:「站住!」

  柳向陽停住了腳,卻是側著脖子。

  「你幫姑娘放顧選出去,被你爹曉得了?」

  「我爹不不不……曉得!」柳向陽急忙擺手,臉漲得通紅,許是心急,一時連結巴也忘了,「我守在門外等他回來時,卻被我娘撞見了。我娘不敢叫我爹曉得,只抽了我幾下。姑娘放心,就只有我娘知道,不敢說出去的……」

  春鳶這才微微籲了口氣,看他一眼,轉身而去。

  「害你挨打,你心裡是不是在後悔?」

  春鳶走了幾步,忽然回頭問道。

  「不……不悔。我皮厚,不痛。往後再有……,還叫我!」

  柳向陽脫口道。

  春鳶忍不住笑了起來,又搖頭歎道:「真是個呆……竟還說往後。這一回若能渡過去,就是菩薩保佑了……」這才轉身離去,只剩身後那柳向陽呆呆望著她背影一動不動。

  ***

  這兩日江氏因與眾夫人一道隨伺著貴妃,老太太不放心孫子,又捨不得抱他到自己隨禧園裡,怕路上閃了風,便親自過去那邊督著,明瑜無事之時自然也在一邊相陪。此刻老太太聽乳母說著小公子的各種乖巧可愛,笑得合不攏嘴,她坐在一邊,不自覺又想起了那糟心事。

  到了今日,就已兩夜了。再好的一朵花,此刻只怕也早凋了。

  她雖送了求助信出去給謝醉橋,他也應了下來要幫,只心中終究沒抱什麼大希望。若是一般富貴中人也就罷了,偏那人是滔天富貴。自己想救那杜若秋,是為了報恩。他捲進去,又圖什麼?這兩日想來想去,終究還是覺著自己寫信之時太過衝動……

  明瑜正有些走神,忽見春鳶打簾進來,到了自己身邊,俯身低聲道:「謝府小姐來了信。」

  明瑜看了眼老太太,見正在逗弄孫子,忙起身出去接過了信,低頭掃了一眼,心便略微一跳,曉得不是出自謝銘柔了。她從前的信件都愛用冷金團花封,且必定署名。這信封之上卻空白一片,如自己前日送出的一般。趕不及回自己房裡再拆,四顧看了下,見前面遊廊側的一處玉蘭花樹下空蕩無人,急忙過去,這才拆開了封,竟有些不敢看,閉上眼睛長呼口氣,這才睜眼,一下掃完,簡直不敢相信。

  他竟果然救出了杜若秋!

  「幸不辱命。伊暫居於我西郊園中,有驚無險。」

  不過寥寥一行,明瑜捧住卻連讀數遍,心中慢慢湧上一陣暖意,便如春日裡綻開了花。折回了信收好,默默想了片刻,心中已是打定主意。

  「姑娘,可是有好消息?」

  春鳶陪她回漪綠樓,走在身側見她唇角彎彎,忍不住問道,見她略微點了下頭,這才鬆了口氣。

  「趁我爹娘今日不在,你叫柳向陽去備車,我要出去看下杜若秋,順便……」明瑜說了一半,停了下來。

  春鳶倒並未注意,聽提起柳向陽,忍不住道:「怪不得人家背地都叫他呆二子,前日他幫著放了顧選,守門時被柳嫂子瞧見,打了他。這麼大的人,竟不曉得躲,方才見他脖頸處還幾道淤痕,問他悔不悔,竟說下次再有的話還叫他……」

  明瑜道:「他是個老實人,說起來還是我帶累他。你等下過去時,順便帶盒消淤藥膏給他。」見春鳶似是有些不願地應了,忍不住微微笑了下。

  自己早過了懷春的年紀,如今見到這般的少男少女春心,倒覺十分有趣。這春鳶嘴頭上這般,心裡只怕是已是有些注意起那柳向陽了,不定自己也還未發覺便是。

  「對了,等下見到他,再叫他過去悄悄跟顧選說下,杜姑娘已安全,只這幾日還不好叫人知道。待過幾日就叫他們見面。」明瑜突然想起,又吩咐了一聲。

  那顧選前日沒命似地過去送信求告後,曉得全仗大姑娘瞞著父母相助,心中雖恨不得就此不回再去找杜若秋,卻怕連累了她受責,匆忙又趕了回去。阮洪天見他不再鬧了,且心中也確實覺著有些對不住那杜若秋,便也未再關起來,只叫人留意著他。如今只怕天天在盼消息。

  春鳶應了一聲,主僕兩個已是回了院子。

  ***

  明瑜出去時,也未帶旁人,只與春鳶一道上了馬車從偏門出。柳向陽親自趕車,他已從顧選處問到那謝公子的西郊住處,甩開鞭子便徑直放馬趕去。

  明瑜坐於車中,耳邊漸漸聞不到鬧市的喧囂之聲,耳邊聽到幾聲舟槳劃過水面撩起的水聲,便微微拉開窗帷看出去,見自己的馬車正行在一條黃泥路上,一側是緩緩東流的虹河,一側是汪汪的水田,遠處幾隻白鷺在田間滑翔。正是春播時節,到處可見高挽著褲腳彎腰在插秧的農人農婦。

  自己這趟出來,一是實在想見下杜若秋,問個清楚。那謝醉橋的信不過寥寥幾句,只說她有驚無險,別話全無。她卻不大相信。女孩家這般被擄去過了兩夜,怎麼可能「無險」?唯恐是謝醉橋胡謅了在哄她安心而已。不管好壞,不見到她本人看個究竟,一顆心終是放不下去。二來,也是實在想對這將軍府的公子表下謝意。

  前次那玉鎖便已幫了她一次大忙,此番更甚,只怕他為此已得罪三皇子也未必。這般高情,自己若不親自言謝,實在是說不過去。雖則這般瞞了大人去見一男子的舉動有些荒悖,只前次既已私下遞信過,此番若說因了禮法而拘泥,反倒顯得自己過河拆橋矯揉造作了,索性過去親自道謝,方顯誠意。

  馬車顛簸了下,聽到輪子碾過青石板的轆轆之聲,又有水聲傳來,想是過了座橋,須臾,馬車便緩緩停了下來,聽見前頭柳向陽聲音傳了過來:「姑娘,到了呢。」

  明瑜被春鳶扶下馬車,抬頭望去,幾十步外一條青石道盡頭有座園子,待走得近了些,抬頭赫然便見浮凸在門楣上的「瑜園」二子,心裡忽然掠過一絲怪異之感。春鳶也見到了,低聲笑道:「可巧了,這園子的名,竟與姑娘的名有個字一樣。」

  「瑾瑜美玉,世上用到這字的地兒多了去了,哪裡來的巧。」明瑜不緊不慢道。春鳶吐了下舌,不再說話。待到了門前,見園門緊閉,便捉起獸首門簪叩擊了幾下。片刻後見門打開,探出一老嫗的頭,忙道:「這位媽媽,我過來拜訪此處主人,他可在?我姓阮。」

  那老嫗姓丁,乃是附近村人,死了兒子,媳婦改嫁,只丟下八九歲的孫女。見這久無人住的園子新易了主,人也住了進來,便自己尋過來求個灑掃做飯的活計,好蹭些錢貼補家用。謝醉橋憐她生計不易,便雇傭了來。昨夜預先叫人埋伏在了意園幾個邊門之外,等到那香車出來,暗中跟了過去,又放了把火,趁亂劫走杜若秋。因了此事隱秘,這才將玉簪和幾個原來一道在的丫頭都給送到了謝府去,連高峻也瞞著。

  這丁婆婆方才正在掃地,聽見門外有響動,便拖了笤帚過去開門,見門口立著開口說話的不過是個半大女孩,皮膚玉白,眼眸漆黑,一身碧綠春衫,身前垂下兩條烏黑麻花辮,辮中絞編了串小顆碧璽珠子的瓔珞,穗子與髮梢一道垂下,皓白手腕上也戴了串翠珠手串。何嘗曾見過這般出挑的女孩?愣愣看了片刻,見那女孩又面上帶笑地再問了一遍,這才慌忙把手上笤帚丟掉,開了門道:「公子在的。老婆子這就去通報。」說著便急急忙忙往裡去了。

  明瑜順著鵝卵甬道往屋舍處慢慢行進。見裡面靜悄悄無聲,兩邊修竹夾道,階前石畔雨漬苔生,湖石邊鑿了一小池,池中蓄朱魚翠藻。角落裡有棵金黃棣棠,正值花期,柔枝垂條,引來幾隻蜜蜂嗡嗡舞動,大約就是此刻這園子裡的唯一聲響了。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三十四章

  午後無事,謝醉橋手執一卷,正閑坐在竹亭裡煮茶待沸,忽見丁婆急急過來道:「公子,來了個跟畫裡走出來般的姑娘,說要見你!」

  謝醉橋一怔,那丁婆已是自顧在從頭到腳比劃起來了:「粉白的臉,紅滴滴的一張小嘴兒,眼睛水靈靈就跟會說話似的。不過是個半大姑娘就這般了,這往後成大姑娘了還不成天仙……」

  「說姓阮!」

  丁婆一拍額頭,最後補了一句。

  謝醉橋心微微一跳,本還面上帶笑在聽,此刻卻猛地把手上書卷丟在椅上,掉在地上也未來得及揀,幾步便從亭階上跨下,匆匆迎了上去,心中漸漸浮上了絲喜悅。

  他叫人借銘柔的名給明瑜送去那信,本是怕她久等心焦,報個平安而已,當時也未多想別的。只今早被杜若秋的一句話提醒,心底裡竟也忽然彷彿多了絲什麼,自早到此刻便都未離開過瑜園一步。

  謝醉橋剛繞過那一叢竹,便見到一碧翠側影,她正微微俯身在池邊看魚,聽見自己腳步聲,站直了身子轉過來。還是記憶中的那雙明亮的眼,烏黑的髮鬢之上不小心沾了一片棣棠上飄下的金黃花瓣。綠腰纖纖,笑容淺淺,人正如她頭頂的那棣棠,在殷殷綻放。

  謝醉橋這一刻忽然有些心跳的感覺,遲疑了下,停在她十幾步之外的甬道上。

  明瑜朝他走了幾步,待靠近些,端端正正見禮。謝醉橋看見沾髮鬢上的那片金瓣隨她低頭悄悄滑落,跌到她一側肩上,又飄落在地。

  明瑜道:「今早收到了消息,實在萬分歡欣,若不親自過來道謝,心中委實難安。前次就蒙公子相助,此次公子涉險相助,更是高情厚義,便是大恩也不為過,我卻無以為報,唯願公子福禧雙全,歲歲祺安。」說著又是深深一禮。

  她說這話的時候,心中早已是下了決心。既然外祖的壽緣可以扭轉,那麼此刻眼前這個或許會英年早逝的年輕人,只要能夠,她也一定會盡己所能地去幫助他扭轉命運,就如同她希望榮蔭堂可以免於傾覆的願望一樣。

  謝醉橋未料到她會這般鄭重其事,反倒有些發窘,一時不曉得說什麼才好,微微咳了一聲,這才道:「前次不過是舉手之勞,此次也非我的功勞,都是借了旁人之力,只是個中詳情不便對阮姑娘透漏而已,阮姑娘千萬莫要掛懷。」

  明瑜曉得他說的那人是誰,聽他說不便透漏,自然更不會追問,便看向他笑道:「畢竟是謝公子願意出手在先,此恩我必會銘記在心。」

  一陣風過,掠起謝醉橋青衫袍角微微拂動,耳邊是竹葉過風發出的輕微沙沙響聲,更覺四周空寧一片。明瑜見他望著自己默然不語,停了下,又道,「我那杜姐姐……」

  「她就在後閣中,早上還說想見你。我帶你去。」

  謝醉橋猝然轉身,往杜若秋所住的屋子去,就在竹叢盡頭的後罩房中。

  杜若秋曉得自己不宜露面,一步路也不敢多走,一直留在房中。忽見明瑜被謝醉橋帶了過來,驚喜萬分,上前便要下跪,被明瑜扶住起來。謝醉橋悄悄退了出去。

  杜若秋情緒一時失控,哽咽不成言。明瑜勸住了,漸漸問清了那夜發生的事,心中又是慶倖,又是驚疑。慶倖的是她並未如自己所料的那般橫遭折辱,驚疑的卻是那三皇子的居心。原本自己以為的一場荒淫無恥,如今卻發現透出些詭譎疑雲。她雖也不是很明白其中的緣由,只也隱隱曉得必定與皇家紛爭脫不了干係。

  前世之慘痛,她如今想起還是心驚肉跳。這一世最大的願,就是自己一家人平安過老;最大的不願,就是與這些皇家之人扯上干係。偏偏老天不從人願,來了這麼一場意外。本不願得罪該當求好的人,如今卻不知道是否因了這場暗地紛爭而將榮蔭堂入了心?自己之前雖百般用心避免,只那三皇子若真知道了此事乃是因自己的一封信而起,只怕比起前世因了接待不慎招致的得罪更要嚴重百倍。

  「姑娘放心,我起先存了拼死之意,怕連累老爺,從頭到尾都未提及榮蔭堂一字。」

  杜若秋見她眉尖略蹙,急忙道。

  罷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從自己決定要瞞著父母向謝醉橋求助的那一刻起,就已經預料到了或許會開罪未來皇帝的這一後果。

  「我曉得。杜姐姐高風亮節,我極是欽佩。顧選已經曉得姐姐平安,托我傳話給姐姐,說不管姐姐如何了,他都必定不會辜負。」

  明瑜展顏笑道,想那顧選說這話時,大約也與自己想法一樣,以為杜若秋必已遭了摧折,說話卻仍這般擲地有聲,也算是真心難得了。

  杜若秋果然極是激動,眼中又泫然欲滴。明瑜忙又好生勸了幾句,叫她暫且先在此安心過幾日,待風聲過去再另行安排。杜若秋道:「多謝姑娘。謝公子亦是極寬厚的人。恩情無以為報,惟願來世結草銜環。」

  明瑜笑而不語,叫她不用相送,自己沿著來時之路慢慢踱出。

  前世今生,今生來世。自己之所以這般涉險救她,又何嘗不是因為前世裡她父女對自己母親所結下的那樁善緣?此生不望來世,惟願良善之人俱能平安過老,這便足夠。

  謝醉橋一直候在門外幾十步外的甬道之上。聽大不清屋裡人在說什麼,只偶爾聽到幾聲隨風送來的女子說話之聲,如金鈴搖曳,玉佩叮咚,忽見她從沿階處現身,四目相視,明瑜已是笑道:「多謝公子仗義收容杜姐姐,明瑜不勝感激。叨擾多時,這就告辭離去了。」

  謝醉橋心中忽然掠過一絲自己也不曉得是什麼的感緒,哦了一聲,道:「我送你。」

  二人仍是一前一後,一路再無說話,待到了方才那棣棠邊,門口也快到了,謝醉橋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笑道:「前次聽江老太爺提起,說阮姑娘於書畫之道頗有見地。我前些時候無事,去舊市搜了幾幅古畫,其一據說還是前朝名家董瑞畫作散佚於民間,藏畫人逼於生計才無奈出賣。我曉得此話十有八九不可信,只見那絹素顏色古舊,像是有些年頭,且畫中佈局也大氣,便買了下來。如今你既在,若是不急,可替我去看下,興許運道好,揀了漏也不定呢。」

  明瑜抬眼見他望著自己,目光中隱隱似有期待之意,略一躊躇,便道:「謝公子莫聽我外祖誇口。我哪裡有什麼見地,不過就是從前胡亂畫幾筆而已。公子若是不怕被我錯看,過去看下也好。」

  謝醉橋方才話剛出口,心中其實已是有些後悔,也不曉得自己怎的竟會冒出這想法。此刻見她笑盈盈應了,心中一鬆,道:「就在書房中,阮姑娘隨我來。」

  書房三面環窗,光線通透。明瑜見謝醉橋從一杉木匣子中取出一卷畫軸,攤平放置在了桌上,走進仔細端詳了片刻,心中已是有數,抬眼問道:「不知謝公子為此畫費了幾許銀錢?」

  「五百兩。」

  明瑜笑了下,道:「方才聽你說這畫佈局大氣,此話確是不錯。董瑞喜好山水,曾雲若是入畫,山水第一,竹樹蘭石次之,人物鳥獸又次之。這畫面佈局與董瑞確實極像,山勢崔嵬,泉流灑落,雲煙出沒,野徑迂回,落款印章也是精妙。只你看這絹素。古畫絹色墨氣,有一種自然古香可愛。此絹幅色雖黃,卻不精采。且古絹自然破者,必定有鯽魚口,斷處連三四絲。此幅絹底斷處卻是直裂。故而若我未看錯,應是贗畫做舊。」

  謝醉橋呵呵笑了起來,自嘲道:「本想撿漏,不想還是被人當了漏子。我果然裝不得風雅,一裝就露底。」

  明瑜本以為他花了大價收到幅贗品,即便不惱羞,難免也會失望,不想卻只這般笑著自嘲而已,頗有幾分雅量,忍不住也是捂嘴笑了起來,安慰道:「這畫雖大約不是董瑞真跡,只也必定出自妙手。又或者是我看錯了也未必。」

  謝醉橋笑了下,正要再開口,忽聽外面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隱隱彷彿有人高聲說話。因了園中寂靜,便顯清楚,聽著是男子的聲音,再凝神細聽,臉色已是微變,急促道:「我這裡偏僻,今日並無預約訪客。來者必定不善,十有八九與杜姑娘有關。我先過去,你叫她躲藏起來。」

  明瑜大吃一驚,見他已大步而出,不敢怠慢,急忙往後面的罩房跑去。

  ***

  明瑜方才進來,留了春鳶和柳勝河等在瑜園外。柳向陽見她望向自己,有些手腳沒地兒放的局促,便藉故蹲下身去檢看車輪。不想卻真發現車彀的榫頭處有些鬆了,倒是嚇了一跳。怕回去時萬一脫了就麻煩了,便朝瑜園裡的丁婆借榔頭釘子。丁婆說此處沒有,指點他去村裡的一戶木匠家裡借,見他說話磕磕巴巴的,笑道:「那木匠是個急性子,還是叫這位姑娘與你一道去的好。」倒是臊得他滿臉通紅。

  春鳶又是好笑又氣,問了路,曉得也就前面不遠處,過了板橋再半里便到,這邊望去都能看見。怕明瑜出來時見不到人,托那丁婆轉告一聲,便坐上馬車,陪著柳向陽一道過去了。

  柳向陽心裡美滋滋的,坐車前趕著馬過了橋,快到丁婆指點之地時,忽見前面小路上飛騎過來了一群人,七八個的樣子,揚起一陣塵土,轉眼便到了跟前。因了路窄,自己這馬車占了大半的地,正想再往邊上讓一些,對面一人揚手便一鞭抽了過來,猝不及防,脖頸處火辣辣一片,用手一摸,已是有了血跡,心頭大怒,大聲道:「你這人好……好生蠻橫,我……我正要讓路,你竟竟竟還還打人!」因了急怒攻心,說話更是磕巴。引得對面前頭幾人哄堂大笑起來。

  「打你怎麼了!結巴佬,再不讓開,叫你再嘗嘗鞭子的滋味!」方才那人大笑道。

  柳向陽怒火沖天,倔勁便犯了上來,怒道:「我……我偏不讓,看……看你如何!」

  「臭小子活膩了!」

  那人臉色一變,揚手又是一鞭抽來,被柳向陽一把握住鞭梢,用力一扯,那人坐立不穩,整個人竟從馬背上被扯下,骨碌碌滾下了道邊溝渠裡。渠底都是稀泥,手忙腳亂站穩身子時,已是半身和了污泥,狼狽不堪。

  「找死!」

  邊上幾個相同打扮的人破口大駡,下馬齊齊湧了上來,柳向陽早從踏板邊抽出條扁擔,舞得霍霍起風,竟叫那些人靠近不得,紛紛跳腳大罵,拔出了腰間佩刀。柳向陽避過第一個砍來的人,回身將他攔腰高高舉起,大吼一聲,一個壯漢竟被他似布袋般地遠遠丟到了邊上水田之中,仰面四劈八叉,濺起大灘的泥水。

  持刀的人被他的神勇嚇到,呆愣片刻。

  春鳶坐在車中,見到這般情形,嚇得心噗噗亂跳,看到那幾個持刀人回過神,相互做了個眼色,彷彿要群毆了,怕柳向陽再鬥下去吃虧,此刻也顧不得許多了,正要叫他退回搬出瑜園主人息事寧人,忽見對面馬隊呼啦啦分開了條道,出現了兩個騎馬的年輕男人,都是十八九歲,衣袍華美,一個臉容端凝,一個面若桃芙,此刻正齊齊望著柳向陽,二人神色都有些怪異。

  「三公子,不過是些許小事。這小兄弟瞧著倒有些意思。得饒人處且饒人便是。傳了出去也不好聽。」

  左邊那男子嘴角略微一扯,轉向邊上那美貌少年道,聲音低沉。

  春鳶屏住呼吸從馬車門縫裡看去,見那美貌少年眉頭微皺,打馬向前,抬手一鞭便朝那幾個還持刀欲要撲過去的人夾頭夾腦抽了下去,低聲喝道:「沒用的東西,還在丟人現眼!給我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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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5 01:05 A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三十五章

  「你是哪家的,力氣倒不小。」

  春鳶見那被稱作三公子的華服少年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盯了柳向陽片刻,忽然這樣問了一句,心一下又提了起來。出來時大姑娘為不引人注目,並未坐大車,只安排了輛平日府中媽媽下人們出去坐的青氈車子,極其普通。此刻唯恐那柳向陽不知輕重,牽出了大姑娘。

  「我……我是柳家的,車……車輪鬆了,要趕去修。」

  柳向陽甕聲甕氣地應了一句。

  三公子哧一聲笑了起來,話說著,已是拋了塊銀子到他腳下:「我就看中有本事的人。拿去壓壓驚。」

  柳向陽道:「我不要!」

  春鳶急得差點沒跳下馬車要揪他耳朵。所幸那三公子倒是沒發怒,只是咦了一聲,回頭對身後驅馬上來的方才那男子道:「原來是個夯貨!」說著一扯馬韁,當先便從馬車邊上過去了。

  那男子也看了柳向陽一眼,目光又掠過馬車車廂,正貼在門縫裡往外看的春鳶驟然覺到他目光似乎與自己對視了片刻,一驚,還沒閃過神,就見他一下已縱馬從自己身側掠了過去。方才那兩個掉泥水裡的人此刻也已是爬了上來,惡狠狠盯了柳向陽一眼,不敢再停留,與同伴一道匆匆趕了上去。

  待那一行人離去了,春鳶這才急忙推開廂門,見柳向陽脖頸處一道鞭痕,傷處還透出些血絲,急忙拿出帕子輕輕拭擦,道:「疼不疼?那些人這般蠻不講理,真是該死!」

  柳向陽見她靠近這般對自己,心中一熱,昂首道:「不疼!」

  春鳶看他一眼,搖頭歎了口氣:「你還真是呆,又呆又強!他們人多,要不是那個人開口說了句話,還不知道如何收場呢。下回再不可這般強自逞能了!」眼睛看見地上那塊銀子,又皺眉道,「這錢你若要,揀了起來便是。」

  柳向陽飛起一腳就把那銀塊踢到了邊上水渠裡,「啵」一聲便沉下去,這才呸道:「誰稀罕這個!」

  春鳶一怔,忽然笑道:「咱們快些去修車吧,莫叫姑娘等。」

  ***

  謝醉橋疾步而出,見門外七八個人,當先一人裴泰之,這便罷了,邊上那個竟是三皇子兆維鈞,此刻正看著自己,笑容滿面。心中略微一沉,腳步卻未停下,迎了上去笑道:「今日一早便聞鵲音,原來真有貴客過來。京中一別已是半載多,三殿下別來無恙?」一邊說著,已是要見禮。

  兆維鈞從馬上一躍而下,扶住了謝醉橋,哈哈笑道:「謝老弟自離京後,我憶往昔交遊,不勝唏噓。前日隨了父皇御駕到此,本早就要來探望,只因瑣事纏身,好容易今日才得了空閒,豈有錯過之理?」

  裴泰之亦從馬上下來,看著謝醉橋慢慢道:「三殿下百忙之中仍對你念及不忘,我自當要效犬馬之勞,自告奮勇帶路而來。醉橋你要好生盡到地主之誼。」

  謝醉橋哈哈笑了起來:「貴客臨門,哪敢托大。請。」一邊說著,一邊已是領路而進。帶至他起先煮茶的竹亭之處,笑道:「此處乃是鄉野荒所,比不得三殿下見慣的赤錦金琉。只這亭子處三面環竹,還有幾分爽致,三殿下若不嫌棄,在此稍坐片刻,我親自煮茶待君,如何?」

  兆維鈞一眼便見亭中那本掉地上的書卷,俯身揀了起來看一眼,笑道:「謝老弟好生悠閒。焙茗品書,樂得逍遙,連我都忍不住想過幾天這般的日子了。」說完四處遠望幾眼,又道:「偌大的園子,何以靜悄悄的,連個下人都見不到?」

  方才那一壺茶水被謝醉橋撇下,此時仍架在泥爐上滾沸,壺中水已燒得快乾。謝醉橋從邊上水罐中汲水重新注入茶壺,這才笑道:「原本有幾個丫頭,只我喜清靜,都打發到南門去了,只留一個臨近村中雇來的灑掃老嫗。」

  兆維鈞搖頭道:「可惜,可惜。謝老弟雖說是在守孝,隻身側若連個紅袖添香之人都沒有,豈不是太過無趣了些?」

  謝醉橋笑而不語,只是提了茶壺重新架回爐子上,三人圍坐下來敍談片刻,說起帝駕過了今夜的看燈會明日便要起駕離去,正談著,忽聽遠處傳來一聲驚呼。呼聲雖極其短暫便消了去,只亭中三人卻都聽得清楚,分明是個年輕女子所發。

  三人倏然齊齊回頭,赫然見園子盡頭被竹從掩映的一排房舍處有陣陣濃煙升起,隱隱還夾雜了火光。

  謝醉橋臉色微微一變,裴泰之目中亦帶了幾分驚怒。兆維鈞訝然道:「好好的怎會起火!」說著飛身奔跑而去。

  謝醉橋與裴泰之對視一眼,二人霍然起身,已是趕了上去。到了火源,見靠園子後圍牆的那一排三間竹木罩房竟真燃起了火苗。身後又傳來一陣雜亂腳步聲,原來其中幾個留在園門口的隨從和那丁婆看見煙火升騰,都衝了進來救火。好在火勢並不大,只點著了廊子頂的細木檁子,很快便控制住了。

  「方才彷似還聽到聲驚叫,若有不測那可如何是好。快去察看下!」

  兆維鈞不待火滅便入了左手邊第一間房,俄而退了出來。

  謝醉橋明知這火蹊蹺,只心中記掛明瑜,此刻也顧不得別的了,一腳踢開右手邊杜若秋住的那屋子,見屋子裡微微彌漫了煙霧之氣,四下飛快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略微鬆了口氣,開窗出來。

  兆維鈞跟進也出來,站在院前空地上,環顧了下,奇道:「醉橋,方才你說此間只你與一灑掃老嫗,只我卻明明聽見這方向有年輕女子的驚叫聲。莫非你竟暗地裡金屋藏嬌卻不欲為人所知?這可不似你平日之所為。」哈哈笑了數聲,突語氣一轉,又道,「只這也罷了。怕只怕有外人潛入。雖只是個女子,只如今父皇聖駕尚在城中,晚間還要觀燈與民同樂,也須得萬分小心,好生搜下才能叫人放心。」

  「三殿下,護衛皇上乃是我的職責,三殿下這般謹慎,莫不是在怪罪我與我那幫兄弟前些時日都在懈怠?」

  一直默不作聲的裴泰之忽然插道,語氣雖仍恭謹,只已透出了一絲冷意。

  兆維鈞一怔,回頭盯他一眼,這才道:「裴大人鐵腕雷厲,天下誰人不知。只事關父皇安危,再小的事也不好鬆懈。且方才那女子叫聲實在有些可疑……」轉頭看向謝醉橋,臉上已是帶了笑,「便是醉橋,想來也能體諒。」

  「三殿下,此處乃是我之瑜園。殿下過來,若與醉橋敍舊,醉橋倒履相迎。若是來此搜拿所謂疑犯,恕難從命。便是鬧到御前,我也就這一句!」話音斷處,鏗鏘有聲。

  笑容漸漸從兆維鈞的嘴角邊褪去,他盯著謝醉橋,慢慢道:「醉橋,你這般推脫,反倒叫我更是不解了。莫非竟真有見不得光的隱情?不妨說來聽聽,若真是為難。看在咱兩個的舊日交遊份上,我在父皇面前自會代你隱瞞。」

  謝醉橋嘴角緊緊抿起,一拳緊握,額角微微迸出青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兆維鈞。

  這一刻,這三個年輕的男子驟然僵在了一處,兩兩對視,神情各異。

  風過竹梢,仍是沙沙作響,只空氣卻漸漸凝固了起來,彷彿只要略加火星,立刻就要劍拔弩張。

  ***

  「謝公子,我既已將外祖的畫帶到,這便該告退了。」

  忽然,一聲清瀝的聲音傳了過來,打破了這凝固。三人俱是一驚,抬眼望去,見幾十步外一座假山側的竹叢後繞出來一個著了綠衫的人,正朝這方向慢慢行來。

  兆維鈞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半晌不能動彈。

  今早鬥芳樓裡傳來消息,昨夜失火人被劫走。知道太子忽然過來,必定是因了裴泰之的緣故,自己的失手也與他脫不了干係。他本是個高傲之人,哪裡肯這般輕易認輸。不過半日就探到謝醉橋在城外有個園子,深居簡出,心中便起了過來試探一番的念頭。皇帝出巡,皇子本該時刻伴駕,不得擅離。他便在正德面前上言,道要過去探訪謝醉橋。正德應了下來,這才有了這一趟出城。

  他起先對謝醉橋處到底是否藏了人,並無多大把握,只為試探,便效仿昨夜鬥芳樓失火,預先安排人繞到最有可能藏人的園子深處後罩房處,從牆外丟進火種點火,打算趁亂過去查看究竟。事情果然順利,還出乎意料地叫他聽到了女子的驚叫聲,心中這才篤定。

  謝醉橋方才既說此間並無別的女子,若是叫他找到,隨便安個什麼理由都能帶走。這女子再度落自己手上,那個裴泰之本意欲起用之人必定會有所顧忌。如此既重重打了太子和裴泰之一耳光,扳回一局,於謝醉橋,也是一次警告。自然他過後也會叫他知道他若意欲投靠,自己必定既往不咎。主意打定了,這才步步追進,一心只想逼出那女子。萬萬沒有想到,最後人是被逼出來了,卻根本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個!

  ***

  謝醉橋聽到明瑜聲音的那一刻起,心中忽然百味雜生。

  這女孩這般現身,他知道是此刻唯一能破局的玲瓏匙了。他佩服她的膽色和聰敏,只是她的名節……

  他有些自責。忽然又見兆維鈞正盯著她,連自己的表兄裴泰之,他一貫難現波瀾的一雙眼,此刻也正一眨不眨地望著她,帶了難掩的驚詫。他知道他一定已經認出了她,就是那個數月前在望山樓前咬過他一口的女孩。

  謝醉橋暗歎口氣,順了自己身側兩人的目光也望了過去,碎金般的陽光下,她的裙擺被風搖曳捲動,一路走來,腳下一路綻開了朵朵碧蓮。待走得近了些,停在十幾步外時,瞧得於是更分明了。玉膚明眸,不過還是個半大女孩,卻如早春枝頭杏梅將熟未紅時,眉宇間已帶了絲別樣的豔鬱。

  「謝公子,方才我見起火,一時被嚇到,這才驚叫了一聲,又跑到那裡躲了起來避火,實在慚愧。外祖的所托既已帶到,不敢再打擾,這就告辭了。」

  明瑜對著謝醉橋道,面上帶了些許的笑。言罷,又眼睛落地,朝他身邊的另兩人也微微見了一禮,轉身便往園子大門去。

  謝醉橋急忙對早已聽到動靜趕了過來一直在邊上發愣的丁婆道:「快送下阮姑娘。」

  丁婆回過神來,急忙應了一聲,陪著明瑜出去。

  明瑜沿著卵石路,一直走到拐角處,直到感覺不到投在自己背上的那幾束驚訝目光,腿這才微微有些打顫起來。

  ***

  她方才從書房奔至此處,把情形與杜若秋提了下。雖料想來人不至於搜到這最裡的內屋,只為防萬一,還是把屋裡的一些女子用物收卷起來,兩人便匆匆藏到了罩房後的一排竹籬後。不想沒片刻,聽到頭頂有異,抬頭才見身後高牆外竟丟進了幾個火團,幾點火星還濺落到了杜若秋的肩上,杜若秋失聲叫了下,這才驚覺不對,立時閉了口。

  明瑜從未有過這般經歷,一時也有些慌亂,心撲通亂跳了一陣,極力定下了神。見邊上幾十步外一處假山後有叢翠竹,是個藏身之所,兩人便急忙跑了過去躲在那裡。沒片刻,便聽到罩房前傳來亂哄哄一片撲火之聲。

  有年輕男子說話的聲音響起。杜若秋一聽到,臉色驟然發白,附在明瑜耳邊輕聲道:「擄我的就是他。」

  明瑜屏住呼吸,悄悄從石縫間看了出去。看到說話的那個年輕男子,當朝的三皇子。他正在笑話謝醉橋金屋藏嬌,高傲的頭微微揚起,身上繡了暗金寶相花紋的錦袍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然後……裴泰之……他也在。她只看到他的側臉,金烈的陽光正射過來,映得他半張側臉線條猶如刀削斧鑿,他正蹙眉對著三皇子說話。

  那一刻的明瑜沒有心思去體味再度見到這個人時自己到底是何心緒。她的所有注意力都已經被三皇子和謝醉橋接下來的對話給緊緊抓住了。一個綿裡藏針,一個毫不退讓。顯然這三皇子是有備而來,又恰被他聽到了方才杜若秋的叫聲,強行搬出皇帝安危的藉口,今日若不叫他搜一下,怕是難以干休。與其到最後叫她二人齊齊被發現,倒不如她自己先現身出來,求個出其不意,但願能蒙混過關。

  閨中女孩私會孤身少年,不管什麼緣由,若是傳了出去,她的閨名便盡數毀去,今生只怕難再嫁好。只那時情形下,她曉得並無選擇,只能冒這樣的險。……何況,即便這世真的無人可嫁,她深心裡其實也未覺有多大遺憾。歷過曾經的芳菲褪色,韶華凋零,她胸中那顆男歡女愛的心,早已薄涼。

  園門就在前方,明瑜加快了腳步打開門,一眼看見大門被兩個滿身污泥的大漢守住。春鳶和柳向陽被攔在了外面。春鳶臉色有些驚慌,而柳向陽正和這兩個大漢在怒目而視。

  看見她出來,春鳶彷彿終於鬆了口氣,急忙上前,叫了聲姑娘。那兩個大漢想攔,明瑜冷冷道:「你家主人都未曾攔我,你們倒這般托大。」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三十六章

  那道綠影消失在拐角處了。謝醉橋回頭,見裴泰之眼中訝色已消,神色凝重,只是略微皺著眉看向自己。兆維鈞卻是另外一種神情,說不出的怪異,定定望了自己片刻,臉上終於現出帶了幾分勉強的笑意:「這……是誰?怎的會在你的園子裡?」

  「不過一故交家的女孩。我與她外祖相熟,曾論過書畫。前些時日我收了幅古畫,自己難辨真偽,便拿去請教。今日她代我將畫帶回而已。」

  謝醉橋淡淡道。

  兆維鈞目光閃爍,顯見是不信,略一想,道:「若方便,帶我也去瞧一眼可好?近日正巧也對書畫上心。」

  謝醉橋曉得杜若秋此刻應正藏身在附近,正欲帶他離開此處,此話倒正合心意,便略微一笑,道:「有何不可。可惜不過是贗畫,不值一看。」一邊說著,一邊已是轉身帶路往書房去。

  方才那畫還攤在桌案之上,兆維鈞掃了幾眼,心裡終於止不住地浮上了幾分沮喪。原本滿心以為自己能抓個先行,卻萬沒想到會是這般情景。原來不過是個與謝醉橋私下相會的女孩,怪不得他之前聽到自己要搜屋時極力阻攔,想是怕被發現這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秘之事。

  心中暗暗又有些納罕。從前在京中便極少聽到過這謝醉橋的風流韻事,沒想到他原來偏好異於常人,竟對半大女孩上心。眼前忽然又閃過方才那女孩的臉容身影,雖還未成人,卻也自有一番動人之處。便笑道:「原來是謝老弟有心護花。早說不就結了。郎情妾意乃是人之常倫,我若曉得,哪裡還會為難她。」

  謝醉橋正色道:「我與這位姑娘並無私交,今日不過是她湊巧路過幫我帶回了那畫而已。且她比我妹子也大不了多少,我再不堪也不會做出三殿下所想的那般事體。若是因了我之緣故令她蒙羞,醉橋真當是萬死不足以抵罪。」

  他說話之時,一身坦坦蕩蕩。兆維鈞一怔,上前拍了下他肩,回頭對著裴泰之笑道:「果然是我多想了!方才也是我太過謹慎而為之。想來醉橋老弟也不會放在心上。」

  裴泰之略微笑了下,看了一眼謝醉橋道:「三殿下所作所為,不過是出於忠君二字。醉橋若是怪罪,我第一個便不答應。」

  他平日在人前冷肅,說話更是惜字如金,似這般帶了玩笑似的口氣,倒真難得一聞。兆維鈞看他一眼,三人便齊聲笑了起來,場面極是融洽。

  兆維鈞略再留了片刻,便起身告辭,裴泰之亦同行離去,上馬後,只是回頭盯了眼謝醉橋。

  謝醉橋自然明瞭。曉得自己這表兄素來心思沉密,此刻雖不便說話,過後必定會來追問。自己原本不欲在他面前將阮家女孩亦牽扯出來,此番卻怕是難以遮瞞了。

  兆維鈞看了眼門口草地上車輪碾壓過的痕跡,又舉目望了下遠處隱隱可見的城郭,縱馬而去。

  ***

  明瑜坐在馬車之上一路緊趕回去,整個人還緊緊繃住。

  剛才的舉動,實在並未多想。不過是情勢緊急,轉念之間,人便已經站了起來走出去。如今再回想方才一幕,才覺到了後怕。若再發生一遍,她不曉得自己到底還有沒有這般的勇氣……

  過了今夜,只要過了今夜,明日正德就會離去,所有的紛擾也都會隨聖駕而去,包括……裴泰之,這個前世自己與他糾葛了短暫一生的人。以致於後來有段時間,每每想起,便如在心尖上澆了一壺滾燙沸水。

  這一世,不過是個旁人,旁人而已。他方才看著自己的神情,完全的震驚。她知道這只不過是因為他認出了她就是前次那個咬過他一口的人。如此而已。前事種種,於她或許一時仍無法徹底抹平,於他,卻真正是完全的一張白紙。

  若是他們曾是一對傾心的愛人,她想她此刻一定會痛楚萬分,為了這世的相見卻不相識。幸好他們不是。所以這很好。

  她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

  手心忽然一陣暖意,明瑜望去,見邊上的春鳶探手過來握住她手,眼睛正望著自己。

  「姑娘,你手這般涼,方才是不是受了驚嚇?我們本待要進去的,卻被人攔住。」

  春鳶道。

  明瑜握住她手,略微搖了下頭,忽然想起方才仿似看到柳向陽脖頸處有傷痕,開口詢問。春鳶恨恨道:「謝公子怎會有這般可惡的朋友!」便把方才的衝突略微提了下。

  明瑜本已紛亂的心裡更添幾分沉重。沒想到竟會如此湊巧,諸多的事情都蜂擁著擠到了一處發生。如今別的也只能暫放一邊,只盼自己方才的突然出現能轉移那三皇子的注意力,化險為夷,那麼自己的拋頭露面也算值了。

  ***

  這夜,正德皇帝登上御船,與江州萬民一道燒香看會。

  薄暮過後,知府謝如春便已將燈船集攏,沿著虹河一路停開,又有法師在船上擺了經壇,頌經揚法。待到天色暗了下來,無數蓮花燈漂浮在虹河水面,如繁花盛開,沿河的楊柳之上懸滿彩燈,七八裡蜿蜒不絕,光耀若如白晝。兩岸的遊人香客摩肩擦掌,川流不息。

  待遠遠見到一座巨大的雕龍畫舫遊蕩而來,璀璨燈火之下,船頭香霧繚繞,黃蓋寶扇,燈影幢幢,州縣官員在兩邊的小畫船上恭迎聖駕,知道是皇帝的寶船過來,早在知府預先排好的諸人帶領下,高呼萬歲,一時間聲如海嘯,鼓鈸之聲不絕於耳。

  明瑜姐妹一道隨了江氏與諸人在龍船側的一艘小畫船上隨伺嚴貴妃。說是隨伺,其實連貴妃的面也沒見到。不過是與未被傳召的夫人小姐們一道待在個艙房中而已。衣香鬢影,濃烈的脂粉混了熏爐中的龍腦香味,熏得人微微有些暈眩。

  謝靜竹因孝身未來,裴文瑩一直在龍船上。明瑜看見謝銘柔朝自己望了過來,有些百無聊賴的樣子,便朝她微微點頭笑了下。她母親謝夫人方才與總督夫人剛被召上了大船。

  身處艙中,看不到龍船船頭的錦繡堆簇。只光聽耳畔傳來的一浪接一浪的巨大響聲,也可以想像此刻該是如何的一場盛世繁景。

  這一場接駕,父親謹小慎微,做足了場面,卻絕無半分逾越。如果不是發生了杜若秋的這樁意外,本來也該會如自己所願的那樣。但是現在,她不知道三皇子到底知道了多少。想到前世裡就是那個看起來俊美無比的華服少年最後抄刀屠了榮蔭堂……

  她原只想小心侍奉以求好。但是今日親眼見到了這個前世裡未曾謀面的劊子手,一絲恨意竟還如毒舌吐信般不可遏制地在她心底蔓延了開來。儘管她知道這不應該。這一世裡,和裴泰之一樣,他現在也還只是個皇子,並沒有對榮蔭堂怎麼樣。

  明瑜忽然覺到一陣氣短,耳邊嘶鳴有聲,急忙閉了下眼睛,靠在身畔江氏的肩上。江氏側頭,見她臉色難看,急忙扶住了小聲道:「阿瑜,怎麼了?」

  明瑜睜開眼,那一陣不適已是緩了過去。見她面上雖敷了脂粉,卻也遮不住滿臉疲乏,曉得她這幾日辛苦,心裡又在掛念安墨,便搖了下頭,低聲道:「艙裡有些悶。」

  江氏自己也覺氣悶,看了下,便道:「雖不會傳我們上去,只也不好擅離。到窗邊坐過去,稍微開點窗,想來也不打緊。」

  明瑜嗯了一聲,正要隨江氏過去,忽見艙門打開,下來一個身著紫服的宮人,笑容滿面道:「貴妃娘娘聽聞阮家大姑娘素有才名。娘娘說,生平最喜的便是聰慧女孩,不記得是什麼模樣,特開恩召上大船敘話。」

  明瑜大吃一驚,抬頭見艙中諸多婦人小姐齊齊看向了自己,俱是又羨又妒的模樣,一顆心便緊了起來。

  嚴貴妃好端端的怎會突然點名要見自己?她又從何曉得自己的「才名」?難道竟是龍船上一直陪在側的裴文瑩在她面前提起過?若是如此也罷,怕的卻是這一場傳召與自己今日在瑜園的露面有關。

  明瑜還在怔忪間,覺被人輕輕推了下,定睛看去,見江氏正有些憂心地望著自己,曉得她不放心,又見那宮人還等著,不敢怠慢,急忙壓低了聲道:「娘放心,我沒事了。」

  江氏抬手替她整了下衣領,明瑜朝她笑了下,跟著宮人出了艙門,一陣涼風迎面而來,帶了些許水腥之氣,卻比艙中不知舒透了多少。

  明瑜長長呼吸了口氣,看著從高高龍船上放下搭過來的一道弦梯,定了下心神,跟著那宮人小心登了上去,見龍船上燈火通明,沿著甲板之側幾步就是一個執戟的衛兵,刀鋒鐵甲在燈火映照之下,閃閃綻著寒光。

  ***

  艙室大而華美,船行走緩慢,幾乎感覺不到這是在船中。鏤空的熏香爐裡疊煙熏散,明燈的淺色黃暈徘徊在一身緋紅鳳紋宮裝的貴妃身上,照得她猶如神妃仙子。雖兒子也已十八九歲,她看起來卻不過三十出頭,極是明媚。此刻身邊恭立了一排的宮女宮人,謝夫人與總督府的夫人正陪坐在側,裴文瑩也在。

  明瑜不敢多看,被宮人帶入後,就朝嚴貴妃下跪行過大禮。貴妃待她見完禮,命平身,這才笑吟吟道:「你便是阮家的女兒?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啊?」

  「回貴妃的話,民女名明瑜,十一歲。」

  明瑜屏聲斂氣答道。

  「過來近些,好叫我看仔細。」嚴貴妃朝她招了下手,笑道。

  明瑜前日那回隨眾人遠遠瞧了眼她,只覺渾身凜然貴氣。此刻見她卻這般親切,強自壓住心底不安,低頭靠近了些。貴妃執住她手,叫抬起頭來,細細看了一眼,這才對著邊上二位夫人笑道:「果然是人如其名,長得仿似尊玉雕的人,渾身透著玲瓏氣,我一見便歡喜。」一邊說著,一邊已從自己腕上摘下一串金托珊瑚手釧,戴到了她腕上。

  手釧戴明瑜腕上嫌大,有些垂下來,明瑜不敢叫它滑落,用手托住了,就勢跪了下去道:「多謝貴妃賞賜。只是太過貴重,民女愧不敢受。」

  嚴貴妃笑而不語,邊上謝夫人忙道:「貴妃賞了你,便如賞你全家。那是天大的恩賜。侄女你快謝恩便是。」

  明瑜急忙謝恩。嚴貴妃點頭命她起來。明瑜這才站了起來,小心等在一邊。

  那宮人方才傳喚之時,分明是說貴妃聽聞她「才名」,此刻過來了,卻是絲毫未提及此,又隨意問了幾句別的話,便叫退下。

  明瑜如墜雲裡霧裡,卻又鬆了口氣,忙拜過,仍是跟著那帶她來的宮人退出了艙室。剛轉過個拐角,經過看見前面那宮人停住了腳步,躬身喚了聲「三殿下」,一驚,抬眼望去,見今日在瑜園見過的那三皇子此刻正站那裡,朱袍玉帶,端的是玉樹臨風的模樣,一顆心已是怦怦亂跳起來,急忙垂了下頭,拜讓到一邊,只盼他是無意路過。偏那錦繡朱袍卻是不偏不倚,停在了她的面前,耳邊已聽他問道:「你外祖便是江夔?」

  明瑜暗吐一口氣,眼睛仍是盯著他飛繡龍紋的袍角,恭敬應道:「正是。」

  「久聞江南鐘秀毓靈,到過方知所言不虛。江老太爺我神交已久,不想他的外孫女竟別具一格。若非親眼所見,委實難以置信。」

  明瑜聽出他話裡微微帶了譏諷之意,微微抬眼,見他正居高望著自己,嘴角微微揚起,似笑非笑,說不出的一種怪異神情,急忙又低下了頭,一語不發。

  「我聽說你家在江南極有名氣,幾代營商,生意竟做到了邊城,可有此事?」

  兆維鈞盯著對面那女孩,慢慢問道。見她低垂著頭,看不到臉,只見烏黑的鬢邊插著的一支雕翠蝴蝶簪,在燈下閃著暈光。

  明瑜心中一緊,斟詞酌句道:「回三殿下的話,江南魚米之鄉,地本豐饒,我家雖在本地略有些商名,只實在算不了個中拔尖。」

  兆維鈞嗯了一聲,忽然道:「方才是我母妃傳了你吧?既湊巧遇到了,回去見到你爹,代我傳個話,就說這幾日承他費心了。連父皇也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贊他忠心。」

  明瑜未料他竟突然會這般說話,尚在愣怔間,忽聽身後起了腳步聲,回頭見裴文瑩竟正被個宮人陪著朝自己過來,面上帶了笑,上前朝兆維鈞見了個禮,叫了聲三哥哥。她祖母王太君與太后是姐妹,故而私下都這般稱呼。

  兆維鈞笑道:「聽說你過幾日就要被你哥哥送回京中了,要與小姐妹道別,想必滿肚子的話,做哥哥的就不打擾了。」說著又瞥明瑜一眼,轉身而去。

  明瑜望著他背影離去,心中仍在為他最後對自己說的那話費解不已。若是自己沒有會錯意,他這難道竟是在拉攏自己的父親?父親雖只是個白身商人,手上卻有通天下的商鋪和實實在在的真金白銀。再往深一層想,莫非前世裡因了自己嫁入裴家,父親也捲進了這場紛爭,最後選擇把身家押在了太子身上,這才真正得罪了這三皇子,招致了最後的滅門之禍?而那時候,就算父親有所動作,自己也絕不會留意到的。

  明瑜被這個從前想也未曾想過的念頭驚得後背出了層冷汗。

  「阮姐姐,我送你下船。過幾日我便要走了,真有些捨不得呢。」

  兩人沿著金碧輝煌的通道,向方才的舷梯口走去的時候,裴文瑩歎了口氣。明瑜勸解了幾句,想了下,又問道:「方才不知貴妃何故突然召我?莫非妹妹在貴妃前提過我?」

  「未曾提過。反是貴妃自己問及你,我才說了幾句。」

  明瑜心中已是了然,想來這一場召見、恩賞,甚至後來的偶遇,都應是預先安排好了。只不曉得那三皇子是如何曉得自己身份的。若非是離去後被謝醉橋道出,便是自己出了瑜園,馬車被他的人跟蹤。

  明瑜幾次叫裴文瑩止步,她卻執意要送,小聲道:「坐那裡怪無趣的。」兩人隨了宮人一直走出船艙,登上了甲板。這才發覺龍船已停下。正要叫她再止步,忽四周香霧齊噴,鼓聲大作,見橋頭與散佈在龍船四周的小花船之上驟然升起了一片絢麗煙花,剎那間半個夜空開遍了火樹銀花,照得河面金光璀璨,兩岸俱是遊人百姓的齊聲高呼,震耳欲聾。

  裴文瑩被這景象吸引,停住了腳步仰望。隨行的宮人也抬頭望去,嘖嘖稱歎。江州雖除夕元宵也齊放煙花,只此次的煙花卻是謝知府特意聘了人做出的,自然比平常的更勝一籌。

  「阮姐姐,快看那個!真美!」

  裴文瑩畢竟是個孩子,看的入神,扯住明瑜的袖子指著前方正騰空而起的一束煙花。明瑜順她所指看去,眼角餘光忽瞥見一團火球從龍船下方的一艘小花船上斜斜而來,伴著尖銳的鳴聲,穿過甲板上兩個衛兵中間的空隙,直直朝著她身側的裴文瑩彈射過來。裴文瑩這才發覺,極度驚嚇之下,竟只呆立不動。宮人和附近的衛兵也看到了,大驚失色,齊齊撲了過來,卻哪裡趕得上那火球的速度,轉眼便到她臉面之前幾尺之處。

  明瑜離她最近,幾乎想都未想,猛地傾身將她推開,那火球彈射到了她的肩頸之上,砰一聲爆開,立時一陣灼滾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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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5 01:15 AM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三十七章

  「不好了,裴小姐被煙火炸到……」

  短暫的愣怔過後,近旁的幾個宮人驚恐尖叫著朝裴文瑩圍撲了過來,明瑜被一個宮人搡到,本就站立不穩的她一下往後仰了下去。

  「文瑩——」

  她歪倒下去的時候,耳邊彷彿聽到有人這樣驚怒地大吼出聲,一個帶了風的絳紫身影從她面前閃過,抱住了她邊上那個還被嚇得沒反應過來的小姑娘。

  頸間處傳來一陣鑽骨般的痛,她甚至聞到了一股焦糊的味道。是灼了頭髮,還是燒了衣服,甚至皮肉?

  明瑜仰在甲板上,望著頭頂尚漫天仍在綻放的煙花,努力不讓自己的眼睛閉上。但是之前在小畫舫艙中的那種氣悶耳鳴之感再次襲了過來。她的意識漸漸散漫,周圍的聲音開始遠去,整個人彷彿被一陣無聲無息的海潮淹沒,只覺自己身側頭頂有無數人影在晃動。

  「不是我!是阮姐姐——」

  裴文瑩忽然尖厲大叫,哇一聲哭了出來。明瑜被這聲音激醒,用力睜開眼睛,眼前卻有些模糊,依稀只看到有個人蹲在自己身畔。

  「啪」一聲,橋頭升起了今夜最後,也是最高潮的一枚四海升平煙花,流金幻彩照亮了龍船的每一個角落,剎那間也照亮了正蹲自自己身側的那個人的一張臉。

  裴泰之望著仰躺在艙板上的那女孩。一片姹紫嫣紅的流光中,她正睜著眼,彷彿在定定地望著自己,卻又不像在看自己。

  他感覺有些彆扭。

  「哥哥!阮姐姐推開我,我才沒被炸到!她流血了,她會死嗎——」

  裴文瑩撲了過來,一張小臉上沾滿了涕淚。

  裴泰之一驚,回過了神。低頭迅速看了眼她的傷處,伸手抱起了明瑜,大步便往舷側而去。御駕隨行有太醫,只此刻並未在船上,留在了意園中。

  他的衣袍浸了淡淡的樟香,隨他走動,她的臉甚至感覺到了來自他身體的些許溫度……朦朦朧朧中,明瑜依稀想了起來,這一幕彷彿在遙遠的從前裡曾經發生過。那一回她周圍也縈繞了這種溫暖的氣味,甚至感覺到便似父親在抱著自己……

  她心中忽然起了種強烈的排斥,忍不住掙扎了起來。

  裴泰之知道她傷得不輕。肩襟處的蠶綢衣物焦黑扭結,因了火球彈到她身上後才爆開,半邊脖頸染了血跡。她方才並未如他料想般地哭泣,此刻覺她掙扎,還以為忍不住疼痛所致,急忙低聲哄道:「忍不住哭出來便是。哭出來就不痛了。莫怕,我已叫人去通知你爹了。這就帶你叫太醫醫治,等下便好。」聲音低柔萬分,腳步卻未停下,轉眼便到龍船舷側,招手命邊上一小舫劃了過來,縱身躍下,叫船夫撐篙近岸。

  明瑜被他帶著縱身躍下,感覺到驟然吃重的小舫在水面左右晃蕩,拍出低沉的水波聲時,忽然有些頭暈目眩,整個人彷彿漂在了半空之中。

  ……前世裡,她用自己最芳菲的韶華也換不來他這樣的一聲溫柔。算來算去,其實唯一的錯,就是自己迷戀上了這個本不屬於自己的男人,最後還冠上他的姓氏。

  感覺到懷中女孩終於安靜了下來,裴泰之上岸的時候,低頭借了柳梢上高懸的燈籠的光看去,見她臉容蒼白,雙眼緊閉,蜷縮在自己懷中一動不動,以為痛得暈了過去,心中一下有些焦急。

  岸邊留守的小吏見到方才動靜,早驅開岸邊圍觀的人,攔了車馬。裴泰之放她在車上,急匆匆命往意園去。

  ***

  明瑜傷得不輕,被裴泰之放在榻上之時,楊太醫一見傷處,神色便有些凝重。待聽完經過,忙叫人都退了出去,只留兩個小藥童在側。輕輕扯開她左肩衣物,見本雪白的肩頭一片灼燒紅痕,且被炸傷出血,觸目驚心,急忙著手處置。拭擦傷處時,見這女孩年紀雖不大,此刻面色蒼白,連額頭迸出了層冷汗,卻始終未嚷一聲疼痛,心中也是有些佩服,待敷了藥膏包紮完畢,扶她躺下叫歇息片刻,想到那送了人來的裴大人還在外等著,急忙出去複命。

  「怎樣?」

  裴泰之劈頭便道。

  「裴大人放心,老朽已處置了傷處,往後再細心護理,想來無大礙。」太醫忙道。

  「可會留疤?」

  裴泰之想了下,問道。

  「若是成人,被這般炸傷,日後十有八九便會留痕。幸而這女孩年歲小,尚在長身子,若再用上宮中秘制藥膏,再過個幾年,想來也就差不多了。」太醫忙應了。

  裴泰之鬆了口氣。忽聽太醫又道:「這傷了的女孩可是裴大人的什麼人?實在叫老朽刮目相看。小小年紀,傷成這般,竟未見她嚷一聲痛。」

  裴泰之眼前閃過這女孩方才緊閉雙目的一張臉,微微皺眉道:「她便是這意園主家的女兒。方才為護著我妹子才受的傷。」

  太醫訝然,忽聽廊道上傳來腳步聲,抬眼望去,見一個侍衛過來了道:「裴大人,阮洪天在側門外,道要進來瞧他家的女兒。」

  裴泰之道:「我過去接他進來。」說著已是大步而去。侍衛有些驚訝,頓了下,急忙也跟了過去。

  原來阮洪天方才正與一干未能上龍船的本地官員和大商等在龍船側的一艘小舫上,忽見一著了暗紅侍衛服的侍衛上船到了他身側,低聲報說他家女兒被煙火誤射,裴大人送去意園叫太醫看去了。便如五雷轟頂,只覺心都如被摘去了般。見這看燈會也近尾聲,再顧不得別的,跟邊上人道了句,急忙便駕了小舟上岸,心急火燎地往意園趕去。

  待到了側門,卻被衛兵攔住不叫進。分明是自家的地,如今卻連自己這主人也不得進入,心中又是著急又是無奈,正四處張望不停,忽見那裴大人出來,情急之下也顧不得禮節,迎了上去便道:「裴大人,我方才聽說我家女兒受傷被送了過來。她好好的與她娘一道在畫舫上,如何會受傷?莫非是認錯了人?」

  裴泰之見這漢子一臉的焦慮,想起自己方才湊巧路過正見到那團火球往自己妹子臉門飛過去時的驚恐之感,曉得他這當父親的此刻聽聞女兒出事時的心情該當如何,一邊引他進去,一邊道:「實在是過意不去。令愛被貴妃召上龍船,出來時與我妹子一道正在甲板上看煙火,不想有道煙火朝我妹子誤射過來,令愛替我妹子擋了,這才負了傷。」

  阮洪天大驚失色道:「我女兒如今如何了?」

  裴泰之聽他聲音都有些發顫,忙道:「太醫已經紮好傷處。方才我正問過了,道慢慢調養,日後想來也不大會留痕。」

  阮洪天這才微微鬆了口氣,一路緊走到了那太醫所在的日清閣。父女相見,見自己一個本活蹦亂跳的女兒此刻卻成這模樣,心中一陣難過,只身後那太醫和裴泰之都在,也不敢多表露出來,問了幾句,見明瑜都說好,暗歎口氣,回身對著裴泰之道:「多謝裴大人出手相助。此處如今乃是皇家駐蹕之地,我女兒也不好多留,我這就帶她回去。」

  裴泰之看了眼臥著臉色仍有些蒼白的明瑜,道:「也好。」

  阮洪天又謝過太醫,上前抱起明瑜便走,裴泰之一直送到側門外,直到那馬車消失在視線裡,自己這才趕回龍船。

  明瑜見到了父親,直到此時才真正放鬆下來,縮在他懷中,微微閉上了眼睛。

  阮洪天心疼女兒,一路坐在馬車上陪她,終是忍不住道:「你這傻囡囡,救人雖該,只也不能這般搭上自己。若是有個不好,你是要活活疼死你娘麼?」

  明瑜睜開眼,道:「裴妹妹年歲小些,那火球往她飛來時,她只愣著一動不動。我也不過只推了下她而已,卻未料到會這般。爹放心,我往後會小心的。」

  阮洪天搖了搖頭,歎了一聲,也不再多說。徑直回了榮蔭堂,將明瑜安置好。怕老太太曉得了擔心,嚴令下人們不得傳話過去。再晚些,一直等不到女兒回船的江氏聽聞了消息,也趕了回來,見女兒成這般模樣,心疼萬分,一直守著她到了亥時,還是明瑜極力勸她回去,直到亥時這才終於下來歇了下來。



卷一:珍重芳姿晝掩門 第三十八章

  灼傷之痛其實極是難熬,明瑜只是不想父母擔憂,這才一直強忍著未現出來。待人都去了,屋子裡只剩自己,終是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聲,恨不能把那燒痛的皮肉給連根挖去才好。春鳶不肯留她一人,和衣躺她外面陪著隨時伺候。直到夜半,吃下的藥力發作,明瑜才終抵不過睏意,朦朦朧朧合上了眼。卻又夢見自己身體裡彷彿有一把火在燃燒,燒得她幾乎要化為齏粉,她不停掙扎,終於有幽涼的水無聲地灌湧了過來,把她從頭到腳地包圍了起來,她在水中浮浮蕩蕩,宛如回到了最初的母體之中,無拘無束。

  就這樣永遠飄蕩下去,舒舒服服地睡下去,多好。彷彿有人這樣跟她說話。

  「可是不行啊,弟弟那麼小,我還要看著他長大,等著他成人……」又一個聲音說道。

  明瑜猛地睜開了眼睛。聽到軒窗外雨打枝葉的聲音,窸窸窣窣。雨竟也不知道何時起下了起來。帶了濕氣的南風從窗隙裡鑽了進來,掠得將盡的燭火不住晃動,燈影下彩屏垂帳影影綽綽。春鳶正和衣側臥在自己身外。

  原來不過是短短一夢。

  明瑜長長歎息一聲,輕輕幫春鳶往上扯了下被角。看著殘燭爆出了最後一個燈花,屋子裡驟然一亮,終於徹底又暗了下去。

  ***

  「阿姐,昨夜我睡得早。今早才聽說你的事,嚇得我腿都軟了,立時便跑了過來。幸好未傷到臉。若是傷了臉,那可怎生是好……」第二日一早,明珮過來探望明瑜,坐在她身側道。雖有丫頭打了大傘,只繡鞋卻仍濕漉一片。

  「並無大礙。你鞋子都濕了,拿我的先換下來吧。」明瑜半靠在榻上道。丹藍忙取了鞋襪過來。明珮換掉了,又端詳她片刻,忽然壓低了聲道:「阿姐,你真聰明。你這般擋在裴小姐的身前護住她,那裴家不是欠你個天大的人情?侯府這般高貴的門第,阿姐往後若是和他們牽上了線,千萬記得要照應下我。」

  明瑜見她說得鄭重,恨不得當時怎麼不是她在場的遺憾樣子,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正要說話,忽見周媽媽上了樓來,連髮尖被雨水打濕都來不及擦下,笑容滿面地道:「恭喜姑娘了。方才竟有宮人過來,傳了皇上的話,贊了姑娘。還賞下藥材,並命太醫在此多停幾日,待姑娘傷情穩後再走。」

  明瑜一怔,道:「人呢?這可是要我過去叩謝皇恩?」

  「不用不用。那傳話的宮人說了,這才是皇家的體恤,曉得姑娘要養傷。那宮人剛被老爺夫人送走,我這不是特意過來傳個話,好叫姑娘高興麼。」

  一屋子的人都笑容滿面,明珮看向明瑜,滿臉的「被我說中了的吧」的表情。明瑜應景地隨眾人笑,叫春鳶送了周媽媽出去。不想片刻後竟又來了消息,說貴妃也派了人來賞了些物件,好生安慰了明瑜一番。這下闔府之人更是喜笑顏開,連老太太那裡也遮瞞不住了,打發了容媽媽過來瞧了究竟。

  明瑜救人本是出於無心,未想卻弄出了這般大的動靜。待人都散去了,忽然想起之前明珮的話,心裡便似被一團布堵住了般,獨自愣了片刻。

  ***

  過了正午,雨停了下來。聖駕終浩浩蕩蕩離了江州返北。當日知府謝如春便攜了妻女,連謝靜竹和裴文瑩一道到了榮蔭堂來探視。

  本為哄皇帝高興的看燈會上竟出了這般的意外。雖當時未驚動聖駕,只謝如春也是出了一身冷汗。當時便叫人去查,聽到是邊上一艘放煙花的小船上點火之人一時失誤,炮筒斜翻下去,這才誤射飛上龍船,氣惱萬分,立時便叫將那人捉了投牢。

  又聽說那火球本是朝侯府裴小姐的臉面射來,卻被邊上榮蔭堂大小姐擋了,心中暗叫了聲萬幸。所幸傷到的是榮蔭堂的小姐,若是侯府小姐被傷了容顏,事情只怕便真不知該如何了結了。心中感激阮家替自己擋掉個大麻煩。且又聽聞明瑜得了皇帝和貴妃的恩賞,一俟得空,第一件事自然便要登門撫慰。

  明瑜傷處還有些灼痛,且因了情緒低落,也不大想見人,只聽到那幾個小丫頭來探望自己了,自然打起精神接待。

  裴文瑩一見明瑜,本還有些腫的眼圈便又泛紅起來。謝銘柔也不復往日大大咧咧的性子,小心道:「阮姐姐,文瑩昨夜被她哥哥送回我家後就一直在掉淚。說都是她害的你成了這般。」

  明瑜笑道:「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再過些日便會好了。再說太醫還留在我家呢。」

  謝靜竹也坐到了明瑜邊上道:「阮姐姐,文瑩說要再陪你幾日,待見你真好些她才肯走。表哥也已經答應了,還特意在皇上面前求了話留下,說過幾日再一道帶文瑩回京。」

  明瑜心咯噔一跳,現在最不願的就是和她口中的這位「表哥」扯上關係,忙道:「文瑩妹妹真的不必這般。我確實無甚大礙。怎好叫你們為了我這小事耽誤了行程。」

  裴文瑩搖頭道:「若非姐姐護了我,如今我的臉都不曉得成怎樣了。我哥哥說今日太過倉促,等明日他還要親自上門向你爹道謝。」

  明瑜曉得再怎麼說也是徒費口舌了,苦笑了下,轉了話頭。

  皇帝來了,皇帝去了。不過短短數日,在明瑜卻彷彿經歷了一場大仗。杜若秋被擄、瑜園中自己被迫現身、貴妃的召見、三皇子的示恩、還有昨夜的那一幕驚魂……

  如果說之前她多少還有些信心,以為能夠憑自己的先見之明扭轉後來,就像之前扭轉外祖命運的話。經過了這幾天,連她自己都明白,她現在其實有些茫然和無助。

  她迫切想要找個人傾訴下,身邊卻沒有這樣的人。

  身側的謝銘柔還在對著謝靜竹繪聲繪色地描述昨夜那驚險的一幕,就彷彿她親眼目睹了一般,明瑜微微有些失神。

  ***

  掌燈時分,奉旨留下的太醫在阮洪天的陪同下,過來替明瑜換了藥。

  「阿瑜,你娘被墨兒纏住了,晚間還會過來看你。」

  阮洪天送了太醫,又返回,安慰女兒道。

  「爹娘這幾日辛苦了,不必總顧著我。」

  阮洪天仔細看了眼明瑜,唔了一聲,躊躇了下,終於歎道:「阿瑜,我曉得你還掛念你院裡的杜若秋。今日意園裡一騰空,爹就叫了大管家過去細細問過前幾日留在淩軒閣裡伺候的下人,卻全無消息。也不曉得那杜姑娘如今到底被三皇子如何了。爹記著你之前還對我說,萬萬不可怠慢了三皇子。莫說你這麼說,便是沒說,爹也不敢如何啊。一想到他爹現在以為我真報官了,還在等消息,我這心裡就……」

  明瑜猶豫了片刻,叫父親靠近了些,這才壓低聲把個中經過提了下,只略過了自己先去信給謝醉橋的事。

  阮洪天極是吃驚,定定望了明瑜片刻。

  「竟是那裴大人與太子從三皇子手上把人弄了回來?只是阿瑜,聽你這麼一說,爹就更糊塗了。杜若秋什麼人,何以會讓這些大人物這般上心?且你又是如何曉得這些?」

  「爹,我今日收到了謝家妹子轉的一封杜若秋的信,這才曉得了這些。個中再詳細的,你問我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大約和我們家的顧選有關。仿似是那姓裴的人看中顧選要用他,三皇子欲插一手,這才惹出了這些麻煩。」

  明瑜道,忽然又想起昨夜遭遇三皇子的一幕,想了下,終是吞吞吐吐又道:「爹,昨夜我被貴妃召見。那貴妃就是三皇子的親娘。出來時竟遇到三皇子,他說了幾句話……」見阮洪天看過來,便照記憶,重複了一遍。

  阮洪天神色一下凝重起來,皺眉不語。明瑜也沒出聲,只靜靜看著父親。半晌,見阮洪天歎了口氣:「罷了,只要是皇家的人,都不是咱們能得罪得起的,小心伺候就是。爹之前還有些患得患失,接了這一回的駕,咱家雖得了些風光恩賞,只不過幾日裡竟出了這麼多的事,差點還害了你。爹越想越是後怕,阿瑜你之前勸爹的話確有道理。好在總算是過去了。有此一遭,往後爹自會更加小心。」

  明瑜雖極不喜那三皇子,只明明就曉得他往後便是九五之尊,自己又能如何?本該正好借這機會勸父親順勢爬竿,與三皇子交好。忽然卻又覺得以那三皇子的陰鷙,即便父親現在傾力投靠於他,誰又能保證到了最後,他不會因了榮蔭堂的金山銀山而翻臉不認人?一陣迷茫,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阮洪天不曉得明瑜的心思,見她默默,還道是疲累所致,叫春鳶諸人好生伺候,自己便起身欲待離去。明瑜忽然想起白日裡裴文瑩說過的話,便提了下明日裴泰之可能會來,又補了句道:「爹,那裴大人過來,我猜他不止是為道謝那麼簡單。估計還會提顧選的事。」

  阮洪天笑道:「他既看中了人,顧選又願意的話,爹豈有不放之理,跟了他過去,前途自比在我家要強不知多少。爹順道將他與杜若秋的婚事也辦了,算是盡到主僕之情分。」

  明瑜笑著點頭。

  這或許就是阮家為這一雙在前世結緣的人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了。以後的路,需要他們自己走下去。

  其實不止這一雙有情人,就連明瑜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

  重生的她彷彿知道自己該如何走。但事實上,這條明明看起來已知的道路,卻也不乏雲霧繚繞。她不知道接下來的每一步中,出現在她面前的會是山重水複還是柳暗花明。

  她只要一直努力走下去。為自己,更為她深愛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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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5 01:28 A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三十九章

  七月下旬,接連多日盛夏的驕陽烤炙,南下一條官道的黃泥路面一俟有車馬過,立時便卷起滿目塵土。兩邊農田中的稻葉青綠中開始泛黃,稻穗打苞下壓。再過些時候,只要天公作美,便又是個收穫的年成了。

  這日到了傍晚,逼人的暑氣消退了些,官道上的南北來往車馬比起正午反倒多了。江州北城的城門之外,知府府上的彭大管家與公子謝翼麟及一干下人正候在那裡。已經等了些時候,謝翼麟顯得有些焦躁,不住手搭涼棚北望。

  「彭叔,我堂哥是說今日到麼?莫不是看錯了信?都等了這許久。」

  路上遠遠行來一群人,謝翼麟再次張望,待近了,見不是自己在等的,有些失望地看向了彭管家。

  他比謝銘柔大兩歲,到年底就十六整。少年人長得頗有一股虎氣,性子與他妹子謝銘柔也是有些相似,大大咧咧的。

  「公子稍安勿躁,若是累了,去邊上先坐。」

  彭大管家性子四平八穩,雙手背後,慢吞吞道。

  「誰要坐!我等不住了,我自個迎上去看看。」

  謝翼麟按捺不住,牽過一匹馬,剛要翻身上去,忽然看見正北方向的路盡頭出現了一排黑點,再近些,一路馬蹄翻飛揚起的塵土中,引頸看得分明,正是自己在等的人過來了。

  「公子,將軍府長公子來了!」

  彭大管家面露喜色,忙轉頭道,卻見謝翼麟已是上了馬背,一拍馬臀,一騎就已經衝了出去,阻攔不急,搖頭苦笑了下。

  謝翼麟一路駕馬過去,遠遠便揚手呼道:「堂哥!」

  對面七八騎來勢稍緩。當先一個十八九歲,滿面英氣的勁裝青年抬眼看到了他,一提馬韁,轉眼便到謝翼麟的跟前,雙馬交錯,伸手親熱地拍了下他的肩,笑道:「一年多不見,你個子大了不少!你怎到了此處?」

  謝翼麟在等的這人便是謝家京中將軍府上的堂哥謝醉橋了。他自去年回京,轉眼一年多過去,如今再次回來,乃是下月便是他二十七個月的守孝期滿,故此番特意再次南下,下月待祭拜出孝後,便將一直留在叔父家中的妹妹謝靜竹也一道帶回金京。

  「我爹曉得堂哥你今日到,特意叫我與管家出城迎接。我等了許久都不見你到,正要再過去,不想就遇到了。真是湊巧!」

  謝翼麟喜笑顏開。

  謝醉橋道:「行啊好小子!我曉得你記掛我許過你的軒轅銃。東西我是給你帶來了。只上月收到靜竹的信,提起你進學偷懶,剛被叔父好生責罰了一頓……」

  「哥哥放心!我一定把銃藏得穩穩妥妥,絕不會叫我爹看見!」

  謝翼麟被戳破心事,嘻嘻笑了下,急忙保證,聲音倒是鏗鏘有力,惹得謝醉橋哈哈大笑起來:「看來叔父那頓打還是沒叫你長記性。我是叫你要用心讀書,你倒好,只曉得藏東西!」

  謝翼麟有些難為情,眼睛卻仍不住看向自己堂兄的身後。謝醉橋朝身後的高峻揮了下手,高峻便從自己馬背上的一條囊帶中抽出柄長約二尺看起來有些怪異的武器,笑著朝謝翼麟拋了過去道:「公子接住了!」

  謝翼麟一把接過,雙眼放光,愛不釋手地撫摸不停。

  「這東西一發而去,鳥雀遇於二十步之內者,羽肉皆傷。你拿去的話,只准作行獵之用,若是被我曉得你用作傷人,立時就收回,往後休想再碰一下。」

  謝醉橋正色叮囑道。

  「哥哥放心!我曉得輕重!絕對不會給你惹麻煩!」

  謝翼麟急忙抱緊不放。

  謝醉橋呵呵笑了下道:「我曉得你性子寬善,這才給你弄了一把的。回去有空了哥哥再教你要領。」

  謝翼麟點頭,回馬與謝醉橋並騎,一行人一道往城門而去。

  ***

  謝如春等了半日,直到酉時初才見侄兒過來。闊別一年多,見這侄兒英姿勃勃,如今已完全大人模樣了,心中歡喜,晚間自是少不了一番接待敘話。因都是自家人不用避諱,謝銘柔、謝靜竹也一道落座。謝靜竹一年多未見兄長,早就盼著他來,此刻兄妹兩個坐一道,席間極是歡洽。

  飲了幾杯酒,謝夫人忽然想起一事,對著謝醉橋笑道:「過幾日便是孟城叔祖公的壽日。我與阮家夫人約好過去賀壽,連孩子們也一道帶去熱鬧下。阮夫人剛前些日還跟我提起,說他老人家問起過你好幾回。你既湊巧來了,若是得空,一道過去便是。」

  謝醉橋一怔,這才曉得她說的是江夔。與這江老太爺雖數年未見了,只印象卻還極好,眼前彷彿出現他一臉頑童般的模樣,急忙應了下來。待飯畢謝夫人要安排住處,謝醉橋道:「多謝嬸母費心。只是我從前那園子還在,此趟跟來的人也不少,一併與我都過去住那裡,反倒更便宜些。」

  謝夫人又勸留了幾句,見他還是那話,便笑道:「前兩年我叫你一道隨我們住你就不聽,如今自然更是留不住了。也罷,嬸娘也曉得你脾氣,故而前幾日便叫留下的玉簪帶了幾個人預先過去那邊都收拾好了,你過去便是。只若有個大事小事的,還須叫嬸娘知道才好,要時常過來吃飯。」

  謝醉橋急忙道謝了,又與叔父謝如春道別,見妹子一直望著自己在笑,心中一暖,朝她亦是笑了下。

  ***

  謝醉橋將自己從京中帶出的禮物分送給了謝銘柔與謝靜竹。

  謝銘柔已是十三,過年便要十四。謝靜竹十一,兩人比起他前次看到時都大了不少,謝銘柔更已是完全的少女模樣,只性子卻還和從前差不多,圍在謝醉橋身邊打聽些京中的事,屋子裡笑聲不斷。

  一年多不見,自己的堂妹竟這般大了,按了大昭風俗,明年就能定親了,連自己印象中彷彿還很小的妹妹也一下長開,眉目間已是帶了少女的溫婉。謝醉橋忽然有些恍惚,眼前閃過了另外一個女孩的模樣。

  那個女孩,他現在對她的最後印象,其實還是停留在兩年多年她到瑜園中拜謝自己時的模樣。一個半大女孩,著了碧如湖水的春衫,金黃棣棠瓣從她烏黑髮梢上飄落。此後儘管他在此還住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偶爾也能從自己的兩個妹妹口中聽到一些關於她的隻言片語,卻再也沒有機會見過她的面。

  兩年多過去了,不知道她現在如何,變成了什麼模樣?記著以前聽謝銘柔提過,說她比自己大了數月,那麼現在,她應該也是個快十四歲的亭亭少女了……

  謝銘柔回房了,謝靜竹送自己的哥哥到門口。謝醉橋猶豫了下,終於問道:「妹子,阮家那位從前護過文瑩的大姑娘……」

  「阮姐姐!是表姐有信要你傳遞嗎?」

  謝靜竹眼睛一亮,已是接道。

  「是啊,」謝醉橋忽然鬆了口氣,笑了下,順勢道,「文瑩一直記掛她的傷情,叫我問下,不曉得她如今如何了?」

  「哥哥你也知道的,表姐這兩年一直有遞送宮中太醫調製的藥膏過來。我剛上月去信告訴過她阮姐姐的事,她怎麼又叫你問?」謝靜竹有些奇怪的樣子。

  謝醉橋咳了一下:「她興許一時忘了也不定。」

  「阮姐姐的疤痕已好得差不多了,若不細看,沒什麼痕跡。」

  謝靜竹不疑有他,應道。

  謝醉橋心中的什麼東西好像終於落在了地,伸手撫了下謝靜竹的頭,笑道:「這就好。哥哥先走了。你早些歇了吧。」

  ***

  闊別一年多的瑜園仍是記憶中的樣子。謝醉橋抬頭望了眼溶溶月光下泛了水色的門上「瑜園」二字,眼前再一次浮現了停留在自己腦海中的關於那女孩的最後一個畫面。

  就在這個地方的那個午後,她在燦爛陽光中,在自己和另兩雙注視的目光下一路而來。那時她還沒現在的靜竹大,腳步卻穩健得叫他直到現在還難以忘記。幾天後,他從裴泰之的口中聽到她被煙火炸傷的消息。乍聞這消息時,當時自己到底是什麼感覺,他現在已經有些不想去回憶了。

  銘柔靜竹都是他的妹妹,這個出自阮家的有些與眾不同的女孩,他想他也一直把她當妹妹。所以這幾年裡,儘管他再也沒見過她的面,卻很奇怪地從未忘記過她。直到現在,當他再次踏入瑜園這個地方,她當年的樣貌愈發清晰地在他面前浮現了出來。

  他忽然有些期盼起接下來的孟城之行。她應該也會去的吧?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四十章

  豔陽高照之下的意園,望山池中粼粼波光一片,放眼望去,半池的碧綠蓮葉,亭亭蓋蓋,立起來有半人之高。

  三年前毀於一場大火的湖畔望山樓早已重建。如今這新樓雖名仍為望山,也是飛簷翹角,卻不似舊日那般金碧輝煌,而是座一底一樓的敞軒。風穿軒窗,夏日比起別處,多了幾分爽致。

  平日裡四下安靜的此處,今日卻熱鬧非凡。湖邊幾乎處處可見阮家的下人,歡聲笑語一片。湖面上遊蕩著七八條撒網漁舟,管家柳勝河全無平日的莊重模樣,卷著褲管站在高處在大聲呼喝指揮,連家主阮洪天也饒有興味地在一邊背著手觀看。

  原來這池水引自虹河,虹河又與江海口相連,故而當年築壩之後,湖中便蓄養了魚蝦。如今多年下來,除了偶爾湖邊垂釣,也不大去捕撈,水質豐沃,魚又生魚,如今竟有些過滿。陳管事聽了護養人的進言,便對柳勝河道要起網清魚一次,如此才有利水清。

  柳勝河轉話到阮洪天面前,阮洪天一時興起,便定下了今日來個大撒網大捕撈。因了這等景象平日難得一見,故而幾乎闔府出動,連江氏都帶著兒女一道過來,站在望山樓上興致勃勃往下望去。

  明瑜如今已是十三,過年便要十四,身量漸長,已是亭亭少女的模樣。此刻與江氏和明珮一道靠在窗前的半幅涼幕之後,看向樓下池中的一片繁忙景象,也覺十分新鮮有趣。忽然聽見身後響起噔噔上樓的腳步,回頭看去,見弟弟安墨頭上頂了個用蓮蓬圈成的遮涼帽正衝進來,懷裡抱了幾隻蓮蓬,身後是三四個緊緊跟著的丫頭奶媽。

  安墨四虛歲了,蓮蓬帽的中間翹出一束沖天辮,肥嘟嘟一張圓臉,烏溜溜的眼,紅衫綠褲,極是可愛。

  「大姐,二姐,娘!我自己摘的蓮蓬,爹叫我拿過來給你們剝蓮子吃!」

  安墨一進來,立刻就揮舞著蓮蓬衝了過來。等見到一邊的桌上已經剝出了半盤蓮子,一下有些失望,眨了下眼睛,微微撅起了嘴。

  江氏和一屋子的丫頭婆子們都笑了起來。明瑜從他懷中接過蓮蓬,抱了起來一道坐在了張椅上,笑道:「阿姐剛才沒吃那些,就等著吃墨兒摘的。阿姐剝出來,咱們一塊吃。」說著剝了幾顆出來,抽掉了中間那綠芯,放一顆在自己嘴裡,又餵安墨吃。安墨這才笑了起來,露出了兩顆小小的虎牙,看得明瑜恨不得抱住弟弟親幾口才好。

  一顆蓮蓬剛剝完,忽然聽見樓下響起了一陣喧囂,眾人都到窗邊去看,安墨自然不甘落後,擠到了窗邊,見竟是數十人一道在岸邊拖拉一張大網,連自己父親也一道在拉。網漸漸收緊,待拖出水面,見大網中無數各色大小不一的魚競相淩空跳躍,魚身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這等景象,看得人目瞪口呆,安墨更是拍手不停。

  到了收活之時,清點了下,網上各色大小湖魚不計尾數,蝦蟹數簍,又收穫一船蓮藕,最叫人驚訝不已的,竟是那大網裡網到了一隻足有水缸口大小的老鱉,稱重達百斤。也不知是不是從前引水之時,湊巧從江海口中隨流渡入的。只府中一個從前做過漁夫的下人卻道此鱉該有百年之壽。

  阮洪天不敢輕慢,道此物乃是意園之寶,立時便命人放回湖中放生。又從所獲中精心挑了些出來裝簍,團了水草保鮮,命人往平日交好的各府中送去。到了晚間,舉家上下大啖湖鮮,個個說起今日都是意猶未盡。

  飯罷,明瑜再理了下後日要去孟城的禮單,其中有樣牙雕富貴壽考鎮尺想再與江氏商量下。見時辰還早,便去了她房中找,人卻不在,雪南說夫人去了老爺書房。明瑜便一路過去。到了書房門口,見未關嚴實的門縫中透出一片燈光,剛要敲門,聽見裡面傳來父母說話聲,彷似還提到了自己,便停了下來。

  江氏到書房找丈夫,此刻說的正是女兒漸大被人提親的煩惱。

  「……上月我剛尋了個由頭,回掉下面通縣吳縣丞家的求親,前幾日又有媒人上門,聽那口風,說把司漕家的二兒子做給我們家女兒。我真是越想越氣。咱們阿瑜論才論貌,哪樣不是拔尖的?說句大話,便是進宮做娘娘我還捨不得她受委屈。他們倒好,仗著不過有個芝麻的官身,竟都替自家那些不入流的庶子打起了我們家阿瑜的主意!庶出的人品若是好,我也覺著心裡舒坦些,可那兩家的兩個兒子,一個是病歪歪的身子,一個剛死了個婆娘,年歲還比阿瑜大出一輪!你說我好好一個女兒被人這麼慢待,我心裡氣不氣?不就門第比我家稍好了那麼丁點嗎?以為我家會上趕著貼上去?」

  江氏越想越氣,忍不住埋怨道。

  阮洪天聞言,也是有些不大樂意,皺眉道:「阿瑜還小,我還想多養幾年呢。往後再有媒人過來,別管是誰家,你尋個由頭,一概都推了去就是。」

  江氏心中本是不快,這才趁給丈夫送茶點之時,順道抱怨幾句,此時聽他這般說,反倒有些忍俊不禁,笑歎了口氣道:「話也不是這麼說。論起來似阿瑜這般年歲,也該早早留意起好人家了。打去年起,我就曉得謝夫人給她家的銘柔留意周圍了。她家門第好,且京中的本家又是將軍府,自然不愁。只是咱們這樣的人家,高不成低不就,實在是有些難。官家的嫡子正妻,咱們門第堪配不上。過來求親的那些歪瓜裂棗,咱們又不願委屈了女兒。且我也捨不得女兒嫁遠,還是只能在臨近與我家相匹的幾家大戶中留意。只數來數去,竟沒一個看入眼的!」

  這回是阮洪天笑了起來,伸手抱住妻子肩,安慰道:「夫人莫急。阿瑜還小呢。緣分未到,緣分一到,女婿自然就跳出來了。若要我說,只要人品端正,也不一定非要與我家門戶相當。便是家貧也無妨,咱家又不缺金銀。」

  江氏負氣道:「不若找個女婿入贅上門!女兒不用離家,日後還不用看婆家臉色!」

  阮洪天哈哈大笑起來,點頭道:「隨你,隨你便是。」

  明瑜終是沒有進入,而是悄悄退下了臺階,一路穿花拂柳回了自己的院子。

  從前的另個大丫頭喬琴去年嫁了人,如今除了原來的春鳶和丹藍雨青,又增了四個名中帶琴棋書畫的小丫頭。夏日夜裡悶熱睡得晚,如今閑了無事,一堆人正坐在涼亭裡搖扇說笑,銀鈴般的笑聲不斷。

  明瑜沒驚動人,徑直上了樓。春鳶正坐在燈下在納一雙鞋底,見她回來,抬頭訝道:「姑娘方才不叫我跟,怎這麼快便回了?」說著放下手上的鞋底,過去往鎏金雙耳熏爐裡添了塊明瑜喜歡的薄荷香,聽見隨風傳來的小丫頭們的嬉笑聲,回頭又笑道:「今日那邊園子裡好一場熱鬧,小丫頭們估摸著有幾日的話頭好扯了。」

  薄荷香漸漸氤氳開來,明瑜迎著夜風靠在窗前,想著父母方才的對話,心中微微有些感觸。

  彷彿不過轉眼間,自己竟已經快十四歲,連父母都開始背著她談論她的終身了。

  自前次接駕過後,兩年多的平靜日子就這樣度過。前世裡這時候的自己,現在在做什麼?她正沉陷在那段狂熱而虛幻的戀慕之中,正滿心期待著下一次的聖駕來臨。因為只有這樣,她才有機會再次靠近自己那個朝思暮想的人。其實也可以說,那時的她完全只是為了那段春思而存在。

  樓下的庭院裡突然又發出了一陣笑聲。春鳶側耳聽去,隱隱竟聽到了小丫頭們似乎正把自己和柳向陽的名字扯到了一處在說話,臉一下有些漲紅,站了起來恨恨道:「不早了,這就趕了碎嘴的小蹄子們去睡覺,省得吵到了姑娘。」說著便急匆匆下樓去了,沒片刻,果然就聽到她的話聲和小丫頭們四散開來的腳步聲。

  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平靜,她喜歡這樣的生活。

  從十歲那年夏天睜開眼,她就給自己展望了之後的十年。現在她快十四了。十四歲的她還不敢對自己說,六年後她和她的家仍一定還會像現在這樣美好。但她知道一定不會像從前那樣愴然收場。至少現在,她就是為了父母親人而重活了這一遭,她一直在努力。

  莫怕,佛說,果滿菩提圓,華開世界起。

  她對自己道。

  ***

  江夔壽日乃是七月二十。因了他性子偏怪,不喜那些繁縟禮節,又最怕人多,所以前頭幾年都只是阮洪天夫婦帶了幾個子女過去一道拜個禮而已。今年卻是他逢六十整,夫妻二人都覺似往年那般太過輕慢,無論如何要好生慶賀下。只曉得他脾氣,並未打算太過鋪張,除了阮家的本家,只給平日往來密切些的人家發了帖子。只這樣算下來,也有七八家之多。自然包括南門謝家。

  柳勝河早幾日前就被派去做準備了,阮洪天夫妻也特意提早兩日,在十八這日一大早便帶了明瑜明珮和安墨一道往孟城去,傍晚時分,一行人到了白鹿齋外,柳勝河和余大急忙出來迎接。見問起了老太爺,柳勝河道:「今日那將軍府謝家的公子就過來了,老太爺歡喜得緊,帶他一道上了山,說如今梅峰雖沒梅花,卻有淩霄,緣崖數丈,藤大如杯,如今正是花期,邀謝公子一道過去觀賞。兩人便去了。」

  謝家將軍府上的侄兒前幾日剛回來,江氏已是從謝夫人處曉得,故而也未驚訝,只是問道:「可說什麼時候回?我爹最是隨性,若是興起不肯回來,後日便是大壽之日,那便麻煩了。」

  柳勝河忙道:「夫人放心,我特意叮囑過謝公子。謝公子道最晚明日晚間,定會將老太爺帶回。」

  江氏這才點頭,一家人都安頓了下來。晚間用飯之時,明瑜聽父母對話間提到了謝醉橋的名字,怔了一下,腦海中一下又浮現出了兩年前瑜園中最後見過那人時的模樣。

  這個少年給明瑜的感覺有些微妙,那是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說熟悉,幾年之間,她與他見面卻不過寥寥數次,如今更是一晃兩年多過去,連他模樣都有些模糊了起來,只剩那一雙漆黑有神的眼眸,至今還記憶深刻;說陌生,他從前卻不計得失地數次對自己出手相助,這番情分,前世今生,或許也就只從他一人處得到過。

  想起上個月與謝家姐妹相會時,謝銘柔提到他下月出孝後,便要重任當年的御前侍衛一職。如果一切還照原樣,那麼明年,裴泰之會因為某個連她至今也不敢確定的原因而離京,他被提為侍衛統領,接著皇帝賜婚,然後就是他的意外亡故……

  「……客人要後日才到。乾脆明日我們帶孩子們一道上山。我放心不下我爹,須得親自看著他跟我回來才放心……」

  明瑜忽然被自己母親的話給扯回了思緒,見安墨已是拍掌歡呼道:「好好,我要去!」

  阮洪天笑道:「也好。這裡有管家留下便是。我陪你們一道上山。長久未曾遊山,借機去鬆泛下筋骨也好。想必如今山色應是極好,比下面也要涼爽。」議定這才各自散了去。

  第二日仍是個大晴天,一家人趁了早間陰涼,早早地便起身出發了。

  明瑜今日身上也不過是件淺黃的湖縐衫子。這種料子不但著身涼爽,日光映照下還顯暗紋的海棠,素雅中又帶富貴。是阮洪天特意叫巧手織工織造出來給女兒做夏衫的。頭上斜插一支玲瓏花簪,打扮得極是爽利宜人。

  安墨也算是第一回遊山玩水,一路十分興奮,坐在明瑜身邊嘰嘰喳喳不停。待到了西嶺山腳,竟自己拉著明瑜的手,一口氣爬了近百步臺階,這才蹲了下來說累,改由阮洪天抱著上去。

  一家人與帶出的下人走走停停,等日頭升到頭頂,便到了寒清寺,卻不見老太爺與謝醉橋。小和尚說師傅與他們早間一道遊山而去,估摸還要過些時候才回。

  江氏自有孕生了兒子,便更篤信佛理,要去大殿偏殿一一拜佛,阮洪天自然陪著。明珮爬了山路,早累得氣喘吁吁花容失色,坐下了便不肯起來。唯獨安墨卻嚷著要遊寺。明瑜便自請帶著他四處逛下。

  江氏曉得她素來穩重,且又是在寺裡遊玩,也是放心。吩咐了幾聲不要走遠,便應了下來。又命春鳶雪南一道陪著,大家便各自散開了。

  山中涼爽,寺中更是處處濃蔭蔽日。因了這寺院乃是依山而建,不時也要上下爬階,明瑜牽著安墨爬上最高的松香院,瞻仰了裡面的一株百年老柏後,也是有些心跳氣喘,見春鳶雪南也與自己差不多了,便對安墨笑道:「墨兒,阿姐走不動了,坐這裡歇片刻可好?」

  安墨道:「阿姐坐這裡歇息,我再去抱那顆樹。」

  老柏枝幹極粗,要幾人合圍才攏,明瑜曉得安墨好奇,且那老柏就在自己數十步之外,一眼能望得到,便笑道:「去吧。別亂跑。」

  安墨應了,一蹦一跳過去抱那樹幹。春鳶拿出塊帕子墊在了塊平整的石面上讓明瑜坐,她與雪南二人也在旁坐了,三人看著安墨圍著那老柏一圈圈奔跑,又把自己藏在樹幹那頭,探頭與明瑜捉迷藏,笑聲不斷。再片刻,等他又隱身在樹幹另一側,明瑜等著他再探頭出來,等了片刻卻不見動靜。急忙和春鳶雪南過去,卻見樹幹那頭空無一人。三人霍然變色,急忙四處尋找,卻不見他人影。

  大樹邊上草木蔥蘢,一左一右分岔成兩條僧人行走的青石小道,岔口從明瑜幾個方才坐的位置看去,正被樹幹遮住了。明瑜估計安墨是往這裡走下去了,急忙叫雪南回去告知自己父母,自己往左,叫春鳶往右,兩人分頭找下去。

  山寺一面依山,三面築了圍牆,雖也封閉,只地方極大,又有錯落山階。安墨年歲幼小,人又調皮,這般一下拋開,自然叫人擔心。明瑜沿著小道急匆匆下去,一邊走一邊叫著安墨的名字。饒是山中陰涼,沒片刻,額頭也已是迸出了冷汗。正著急萬分,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熟悉的咯咯的笑,心中猛地一跳,回頭看去,見一塊山石後探出個小腦袋,眼睛滴溜溜得意亂轉,不是安墨還是誰!

  明瑜一顆心這才落地,急忙跑了過去一把握住他胳膊,作勢便要打。安墨卻不怕,一把抱住了她腰身,撒嬌道:「我跟阿姐躲貓貓玩。一直等著阿姐來找我呢。」

  明瑜有是好氣又是好笑,那手終究是落不下去,只仍虎了臉道:「往後再不可這般不聲不響躲起來。方才差點嚇死阿姐了!」

  安墨笑嘻嘻點頭。明瑜怕父母焦急,牽了他手正要回去,安墨忽然抬手指著路邊那顆野梨樹道:「阿姐,我要。」

  明瑜抬頭,見雖是棵野梨樹,只枝頭上的果子結得卻也甚是喜人。自己估摸了下,站到那塊石頭上,還是能搆得到矮枝上的那個梨的,便應了一聲站了上去,踮起腳尖使勁伸手去搆那顆梨。指尖堪堪碰到,忽然小腹一抽,身下覺到一陣熱流湧出,一怔,又一陣湧出,心一下便怦怦跳了起來。

  她來初潮了。

  明瑜早記不得前世來初潮的時候,自己在做什麼。但這一回,她的這個成人之禮卻來得叫她毫無防備,甚至一下有些傻眼了。

  「阿姐,你流血了!」

  身後的安墨忽然大叫了起來,聲音裡滿是驚懼。

  明瑜有點窘,扭頭看去,見薄薄的淺黃衣料敵不過那殷紅,後面已是漬出了一片痕跡,急忙爬下了石塊,蹲了下去,對著安墨小聲道:「阿姐沒事,蹲這裡就好。你別做聲!」

  安墨卻不信,眼中已是蓄了淺淺的淚,扭頭便往方才明瑜過來的路上跑去道:「阿姐,我叫人來幫你!」

  明瑜又羞又窘,想要趕上去攔他,站了起來又不敢走,怕被寺中的僧人遇到,只能連聲叫安墨道:「看見春鳶,帶她來就好!」也不知道他聽到沒有,已是邁著兩條肥肥的小短腿,一下就沒了人影。

  安墨慌裡慌張地跑了出去,到了方才的岔路口,忽然一頭撞到了個人,因了身子小,被撞得往後仰了出去,幸而那人眼疾手快,已是一把抱住了他,見他滿面驚惶,糊了一臉的鼻涕眼淚,忍不住便問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怎的一個人?你爹娘呢?」

  「我阿姐流血了,走不了路!」

  安墨揚起了臉,抽抽搭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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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5 01:37 A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四十一章

  安墨撞到的這人正是謝醉橋。

  他昨日便先過來拜訪了江夔。江夔一時興起,喚他同上西嶺山,他自欣然相隨。昨夜僧廬中聽松觀弈,今早結伴上峰而去。待到了梅峰,見滿崖野淩霄,攀援百尺而上崖頂,花開如赤玉杯盞,迎風密密盛放,蔚為壯觀。

  江夔道:「此花雖無梅之傲骨,須攀木援岩才上。只人生何曾都是如意,弱質也未必無淩天之志。」喟歎一番,一時手癢,便欲將此感喟寄於畫中,偏出來時未帶畫具,謝醉橋腿快,便自告到寺中去取了送上去。方才正剛抄了近道,從靠山一面的野徑下了松香院,正要去禪房中取畫具,恰卻在岔路口與安墨撞到一處。

  他頭尾雖在江州停留了將近兩年的時間,之前去從未見過安墨,此時自然認不得。一把扶住了這胖嘟嘟的小娃娃,見他一臉哭相,還道跟隨大人到寺中遊玩時走失迷路了,這才問了一句。不料他抽噎著這般回答,便以為是個比這娃娃大不了幾歲的小女娃此刻受傷了,立時便道:「你阿姐在哪裡,帶我過去看下。」

  安墨正心慌意亂,忽見有大人願意相助,似找著了主心骨,立時便拉住了謝醉橋的手,轉身往來路跑去,道:「我阿姐就在前面!」

  ***

  明瑜一個人蹲在那石塊後等了片刻,忽然又有些後悔就那麼放了安墨一個人跑開。他年歲小,這地方又陌生,萬一迷了路那才真當麻煩。方才應該留住他一道等在這裡,反正春鳶雪南她們遲早也會尋過來的。

  明瑜四顧了下,見空寂寂並無人影,耳邊只聞鳥鳴山澗的聲音。此刻身下雖濕漉有些難受,只猶豫了下,終於還是慢慢站起了身,欲往方才過來的路上去。安墨此刻應未走遠,想將他叫回。

  明瑜剛站起身,就聽見身前小路十幾步外的樹叢後傳來一陣孩童的腳步聲,立刻辨出是弟弟安墨的。心中一喜,正要張口叫他,只聽見安墨氣喘吁吁道:「到了,到了。就在前面!」話音剛落,便見樹叢後出現了一高一矮兩個人。矮的正是自己弟弟安墨,那個高的……是個年輕男子!

  雖已經兩年不見,只此刻明瑜仍一眼便認了出來,這人竟然是將軍府的謝醉橋!

  他一身茶青便衫,個子比從前更高大。膚色想是曬多了烈日的緣故,比從前也要黑了些,卻更顯目光炯亮,臉廓棱角分明,已完全脫盡了記憶中的那縷少年稚氣。

  「你阿姐……」

  謝醉橋停下了腳步,抬眼望去。

  他方才見安墨小,以為他姐姐應也是不過是個七八歲的小女娃。此刻驟抬頭,也沒仔細看臉容,見是個身著黃衫的少女立在自己十幾步外,一下有些意外。

  若是平日,這般撞見了避過便是。只記得方才那男童說她受傷不能走路,怕嚇到她,也沒靠近,只看了過去,微笑道:「我方才聽你弟弟說,你受傷不便行走……」

  謝醉橋話說一半,忽然停住了,望著這十幾步外的少女,一動不動。

  明瑜方才被他驟然出現給嚇住了。此刻見他定定望著自己,眼中先是有些迷茫之色,忽然間綻出了一絲驚喜之意,曉得他應該是認出了自己,臉一下漲得緋紅。顧不得別的了,猛地又蹲了下去,把自己藏在了那石塊後。

  謝醉橋確實已是認了出來,自己面前這女孩便是榮蔭堂的大姑娘阮明瑜。

  對她的印象本一直還停留在數年前的最後一次碰面。不想彷彿一夕之間,她竟已經長成了這樣的少女模樣。雪膚明眸,亭亭而立,依稀仍是自己腦海中的那臉容眉目,再看卻又彷彿有些不同,彷彿一枝破水而出的芙蕖,少女的嬌豔呼之欲出。但他還沒來得及想好此刻該說什麼,卻看見她突然飛快地蹲在了那石塊後,只露出半個身子。

  她的神情帶了些倉皇,彷彿在躲避他的目光。從臉到耳根卻又全是嫣紅一片,像染了層淡淡的輕薄煙霞。

  她的神情直直擊在了他的心臟之上。謝醉橋的心忽然「咚」一聲跳了下,這一刻竟有呼吸不暢的感覺。

  「阿姐,阿姐,我尋了他來幫你了!」

  安墨鬆開了謝醉橋的手,朝明瑜飛奔而去。

  「別,別過來!」

  明瑜慌忙抬頭,開口阻止他兩人的靠近,臉漲得更紅。

  她不是個真正什麼都未經歷過的少女,但這樣的事,便是叫平日親近的異性碰到了也足夠尷尬,更何況還是眼前這個已經許久未見,此刻卻突然冒出來的謝家男子。

  謝醉橋也終於發現她有些不對了,遲疑了下,停住了腳步。

  「阮姑娘,方才你弟弟說你流血不能走路,傷了何處,可需要我幫一把?」

  謝醉橋看著明瑜問道。

  明瑜見他終於停在自己七八步外的路上,這才稍稍鬆了口氣,眼睛盯著他腳前路邊石縫裡鑽出的一蓬蒿草道:「我真沒事。多謝謝公子。不敢再煩擾。」

  謝醉橋聽出她話裡的意思是不願自己再留在此處。雖覺她這藏身在石後的舉動實在怪異,與閨秀姿儀相悖。只看著人倒確實是未受傷的樣子,且又開口趕自己走了,雖心中掠過一絲淡淡的失望,只也曉得確實不該再留下,便頷首笑了下,正要轉身離去,又聽一邊的安墨著急嚷道:「阿姐,我明明瞧見你流血了,你動都不敢動,裙衫上還沾了一片……」

  「墨兒!」

  明瑜急忙出聲喝止,聲音有些重。

  謝醉橋一怔,再次看向明瑜,見她臉上方淡下去的紅暈又泛了上來,又羞又氣的一副模樣,忽然隱隱有些明白了過來。

  大昭國雖不禁納妾娶小,只也不乏終身只娶一妻的朝官或名士,如他父親,雖身居朝堂重位,卻只娶他母親一人,他亦自小就有非心愛女子不娶,非心愛女子不碰的意願,故而不似京中旁些高門子弟,十三四歲便與身側美婢廝混到一處去。這幾年為守母孝,更是潔身自好。女人身子對他而言實在是白紙一片,本也不曉得這其中關竅的。

  只是他十四五歲起便與皇家御林軍和御前侍衛們混在一起。男人多的地方,免不了私下就會談及女子,聽多了,這才算是受了些啟蒙。此時便似福至心靈,一下便想到了那上頭去,吃了一驚,渾身的血液都似趕著湧到了臉上,心跳得飛快。哪裡還敢再多看明瑜一眼,一下倉皇地轉過了身。

  明瑜見他突然背過了身去,也是明白他必定曉得其中緣故了。還沒來得及惱羞,見靠了過來的安墨睜大了眼,眼中又是淚光盈盈,嘴巴扁了起來,一副委屈至極的樣子。這才驚覺自己方才對他口氣太重,想是嚇到了他,心中一下有些後悔,也顧不得那人了,急忙朝安墨招了下手,柔聲道:「墨兒乖,方才阿姐不該凶你。」

  安墨這才破涕為笑,跑到了明瑜邊上抱住她脖子。明瑜低聲安慰了他幾句。安墨回頭看了過去,咦了一聲:「阿姐,那人呢?」

  明瑜望去,見前面路上他方才站過的地方已空了,只剩一件茶青色的外衫掛在路邊的枝葉上,衣角隨風拂動。

  「阿姐,他會變戲法嗎?怎的一眨眼就沒了?還脫了衣服掛那裡?」

  安墨好奇問道,又跑了過去,東張西望了下,有些失望。然後一把扯下了那件外衫,跑了回來,遞給了明瑜。

  明瑜伸手接了過來。桑絲的衣料光滑輕柔,流水般地從她指端淌泄下來。她慢慢站了起來,方才的那種羞窘和惱怒已經消散了去,取而代之的,反是一絲淡淡的溫暖,心彷彿被什麼東西輕輕熨帖了下。

  「阿瑜,墨兒!」

  「姑娘,墨小公子!」

  耳邊忽然傳來了母親江氏和春鳶的尋叫聲,聲音越來越近。

  「墨兒,阿姐和你做個遊戲。剛才碰到那個人的事,咱們以後誰都不說,更不要對爹娘說,就阿姐和你兩個人曉得,好不好?你要是做到了,回家阿姐給你做你最喜歡吃的蜜糕。」

  明瑜飛快地把那件衣服緊緊捲成一團,塞到了自己的袖中,俯身對安墨低聲說道。

  桑絲料極其輕薄,整件衣服緊團起來,不過也就男人拳頭大小。

  安墨一怔,忽然覺得好姐姐兩人保守這秘密極其好玩,立刻點頭:「好,我們誰都不說。說了就是狗狗!」

  「太太,姑娘和墨小公子找著了!」

  春鳶如釋重負地回頭大叫了起來,很快江氏與幾個小丫頭也過來了,看見明瑜正笑眯眯牽著安墨的手站在路邊一塊石頭後,拍了下胸口,一邊笑著過來,一邊埋怨道:「可嚇死人了,你姐兩個怎躲這裡!你爹還帶了人往那頭去尋了,快去叫他知道,免得著急。」說著已是回頭一疊聲地叫人去尋阮洪天。

  「娘……」明瑜微微有些忸怩,等江氏靠近了自己身邊,這才踮起腳尖湊到她耳邊低聲說了一句。

  江氏眼睛一亮,立刻俯身到她身後看了一眼,呵呵笑了起來,輕輕握住她柔軟光滑的手,歡喜道:「我家阿瑜原來已經成大姑娘了。」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四十二章

  江氏本是要等老爺子下峰了才一道回去的,見明瑜突然這般,再留在寺裡也不便。尋到了丈夫,推說安墨吵嚷著無趣要先回,讓他去梅峰上待老太爺盡興了一道回,自己便先帶兒女坐車回了白鹿齋。安頓好了明瑜,又細細吩咐了些要注意的事。明瑜雖其實都曉得,卻也一一應了下來。

  春鳶大了明瑜兩歲,此時更如個長姐一般對她細心照料,笑道:「女孩這幾日裡身子最是嬌弱,姑娘今日還走了山路,早些歇了才好。」

  明瑜此刻還在想著白日裡發生的那一幕,猶覺極是尷尬。那件他好意留下的外衫,悄悄丟掉自然不妥,如今還被自己藏在箱籠裡。忽然想到若是不趁他還在此處還了,等回了江州,只怕就沒機會了。

  這兩年裡下來,春鳶早成她心腹之人。此事雖叫人尷尬,只也沒打算瞞她。本就想讓她把衣服拿去還給謝醉橋的,便朝她招了下手,叫坐到了自己身邊,低聲把今日發生的事簡單提了下。

  春鳶嚇了一大跳,臉「騰」一下熱了起來,捂住嘴,睜大了眼睛,驚異萬分道:「竟會這般的巧!這不是活活羞死人了麼!」

  明瑜低聲道:「好在過去了。只他這衣衫留我這裡卻有些不便。方才我問了下人,說我爹他們幾個都還未回。這衣衫我也沒動過,還是乾淨的。你拿去,趁沒人看見,悄悄幫我放回他客房裡便是。」

  春鳶急忙應了,起身從箱籠裡翻出了那件折疊得方方正正的茶青衣衫,攏到了自己的衣袖之中,一路到了謝醉橋住的西廂客房,見四下無人,推門進去放在了床榻的裡側,這才急忙出來往回走。

  「沒碰到人吧?」

  明瑜見她推門而入,劈頭便問道。

  「姑娘放心,自然沒人看見。」

  春鳶急忙道。

  明瑜這才鬆了口氣,微微點了下頭。還了他的外衫,往後想來也不大會再有碰面的機會。今日的尷尬,慢慢也就化解了去。但願那人也和自己一樣,早些把今日忘記才好。

  天色暗沉下來,到了掌燈時分,阮洪天江夔與謝醉橋一行人終於回來了。晚間用過了飯,明瑜與明珮帶了安墨在院中搖扇乘涼。待明月漸漸升高,江氏打發了人接安墨過去睡覺,兩姐妹便也各自散了回房。春鳶服侍她歇了下去,撚亮燭火,因明瑜照往日習慣,臨睡前總還要靠在榻上看一會子的書。

  明瑜翻了一頁過去,忽聽陪坐在一邊正做針線的春鳶道:「姑娘,我瞧這謝家公子,與我家倒真有些緣分。幾年前他就與姑娘一道在西嶺山救過老太爺。皇上過來時杜若秋的事,姑娘也是尋了他的。他人才數一數一,這就不必提了。最難得出身這般貴重,為人卻是謙和有禮,絲毫不見倨傲,連他家的妹子與姑娘也極親近。今日竟又會出這樣湊巧的事。莫不是真的與姑娘有緣?」

  明瑜抬頭,見春鳶停了手上的活,正望著自己,眼中微微露出了些歡喜之意,曉得她對自己一片關心,這才會說這種話,忍不住笑了起來,搖頭道:「傻姐姐。我一直以為你是聰明的,怎的也會說出這般的糊塗話?他出身名門,父親是當朝大員,深得皇帝倚重。我家在江南雖有些基業,卻不過是行商之家。我和這謝公子又怎會扯上什麼緣分?這般的話,你在我面前說說便罷,千萬不要叫旁人曉得。」

  春鳶歎了口氣道:「我又何嘗不曉得這個理?若沒今日的事,我自也不會提。謝公子這樣的……」

  「他再出挑,與我也無干係。且過了下月,他便要帶靜竹妹妹回京了。今日的事雖有些尷尬,幸好往後再不會有什麼相交。咱們該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可不想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再去自尋煩惱。」

  明瑜打斷了春鳶的話,笑吟吟道。

  春鳶一怔,也是笑了起來,自己打了下嘴巴道:「姑娘說的極是。怪我話多。姑娘當我沒說便是。」

  明瑜笑道:「我倒還小,自然不愁這事。只柳家的呆二子過了年便十八,我剛前幾日聽我娘說,柳嫂子求她年底給她家的兒子相個婚事。我娘如今正犯愁,說便是看了柳管家兩口子的面,也需給他的兒子相個極好的人。偏偏呆二子那般的人,只怕又沒哪個姑娘看得上。強行按下去的婚事也沒意思……」

  春鳶微微一怔,半晌才道:「他人雖愣了些,卻也沒旁人說得那麼呆。」

  「好,那我就去跟我娘說,把你相給他。年底就讓你們風風光光成婚。」

  明瑜說的這話,其實是半真半假。柳嫂子請江氏給兒子婚配是真,江氏犯愁不知道相睡卻是假。柳家的呆二子認准了春鳶,如今闔府俱都知曉。柳嫂子自然明白兒子心意,見兒子年歲大了,心中有些急。對春鳶也是中意,這才請太太做主,雖不敢提看中了誰,只料想太太必定是曉得的。

  春鳶服侍明瑜這幾年,江氏看在眼中,極是滿意。心中實在覺著春鳶若是這般嫁了人,往後雖還可以留在明瑜身邊繼續服侍,只嫁了人的媳婦,心中便會不自覺地牽掛起夫家,自然比不上做丫頭時來得日夜陪伴全心全意,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人代替,這才猶豫不絕,前些日便對明瑜悄悄提了下。明瑜自然樂見這一雙人成好事,三言兩語便說服了江氏,叫到年底把他兩個的事給辦了。方才便順口對春鳶透了個口風。

  春鳶低頭片刻,忽然抬頭道:「姑娘沒出嫁一天,我就陪姑娘一天!」

  明瑜曉得春鳶這兩年與那柳向陽心意早已相通,聽到此消息,必定會又羞又喜。方才也明明見她耳根有些發紅。沒想到卻說出這樣的話,這下倒輪到她發愣了,遲疑道:「你看不上他?若是這樣,我跟我娘說下,自然不會勉強。」

  春鳶臉又一紅,搖頭道:「不是。只是我是府上的奴籍下人,照了規矩,要到十八歲才好婚配。我如今才十六。這般破了規矩,我怕旁人會不服。且我服侍姑娘多年,姑娘待我自沒話說。我早就下了決心,姑娘若是未嫁,我也不會嫁。」

  明瑜道:「你這是何必呢。何必定要等到我出嫁。我若是不嫁……」

  「那我就陪姑娘一輩子,心甘情願!」

  春鳶立刻說道。

  明瑜又是驚訝又是感動,歎道:「柳向陽人好,你終身有他依靠,我也放心了。若是因了我的緣故耽誤了你……」

  「他若真相中我,那便再等我幾年。等姑娘出嫁了,我自然願意跟了他。他若連這幾年都等不得,我也不稀罕這樣的依靠!」

  明瑜見她神色果決,曉得她心意堅定。想起前世她對自己照拂到底,今世也是這般,握住她手道:「只要我在,我絕不會讓你受委屈。」

  ***

  第二日江夔大壽慶賀,受邀的客人絡繹上門。江夔雖覺不大習慣這場面,只也不好不給女婿女兒臉面。當晚熱熱鬧鬧一場壽筵終於過去。路近的壽筵後被送走,路遠的便住了下來。阮家與謝家因都在江州,當夜是趕不回去了,故而又住了一夜,第二日才一道結伴上路。女眷們坐了馬車,男人便騎馬在前後相護。

  謝醉橋與堂弟謝翼麟一道騎馬在後。因了中間的幾輛馬車速度不快,所以也只是挽韁不緊不慢地跟隨著。見身邊的堂弟眼睛不時落在前面中間的那駕馬車之上,知道裡面坐的是阮家大姑娘和自己的堂妹謝銘柔,也沒怎麼在意,只是自己的思緒微微有些飄散了出去。

  前日寺中松香院裡偶遇的那一幕,叫他到現在還沒完全回過神兒來。曉得自己不該多想,就當什麼都沒發生地置之腦後,這才是坦蕩君子所為。偏偏卻發現自己竟做不到「君子」。他甚是自制,平日作息也極有規律。早間卯時起身練武,夜間看幾卷兵書,到亥時就寢,多年已成習慣。

  只是自前夜從山中回來,在自己房中看到那一件還回來的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外衫,雖也坐在燈下手執書冊,半晌卻一頁也沒翻過去,眼前只是不斷反復出現她驟然發現自己時的那一雙似嗔帶羞的眼睛,一夜都未睡好。昨日壽筵,男女賓客分開,自然也沒機會見到她。

  對女孩的心思雖瞭解不多,只再遲鈍,他也曉得女孩若是被個男人撞破這種事,心中必定是惱怒萬分。

  「她惱我了。想來再也不願我出現在她的面前了……」

  謝醉橋不自覺地再次看向那輛馬車,分不清自己心中此刻到底是悵惘還是後悔。

  「堂哥,女孩過生日的話,送什麼她才喜歡?」

  耳邊突然聽到謝翼麟這樣問自己,謝醉橋收回目光,側頭看了過去,見他正望著自己,有些緊張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道:「你家中不是現成的兩個妹子?既然送她們賀禮,問她們自己便是。」

  「不是她們。是阮家的世妹。」謝翼麟飛快瞟了眼前面的馬車,壓低了聲道,「下月就是她生辰。我想送她賀禮。只現在不好叫我妹子知道。她大嘴巴定會說出去叫她知道的。我自己想來想去,也不曉得送她什麼好。這才問下你。」

  謝醉橋一怔,望著自己身側這堂弟。平日大大咧咧的一個少年,此刻神情卻有些忸怩。忽然明白了過來。不知不覺間,不止那阮家的姑娘長大了,原來連自己這個堂弟也已到了談婚的年紀。

  「她……喜歡什麼,我也不曉得……」謝醉橋想了下,忽然道,「要不我叫靜竹悄悄問下她。」

  「千萬別提是我叫問的!」

  謝翼麟忙道,眼中的喜色卻是遮掩不住。

  「好。」

  謝醉橋應了,心中卻忽然湧上了一絲連自己說不出是什麼的怪異感覺。

  她現在在想什麼?會不會還在惱我?

  他忽然很想知道。

  ***

  馬車上的明瑜現在確實在想自己的心事。但與謝醉橋卻是完全無關。事實上除了當日她有些尷尬不自在外,自還了那件外衫,她很快就像與春鳶說過的那樣,沒再多為這個意外而費神了。

  她在想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而且為了這件事,她已經想法設法準備了許久。但是她還是有些擔心,怕到時候會出現她無法預及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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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5 01:51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2-7-5 02:07 AM 編輯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四十三章

  江州地處虹河與大江海下身界下游的平原上,若逢天文大風潮,低矮的地勢容易遭受水淹。只幾十年前,一個名為都越的時任知府請命率了民夫高築江邊塘壩之後,這數十年都未再有水淹之禍,換來了風調雨順。當地人也就把這塘壩親切地稱為都越壩,用以紀念那位知府。

  明瑜卻知道,到了下月中秋前夕,東海會起這數十年都未有過的極大颶風,那時加上潮漲,江面大起洪峰,護了江州人幾十年的都越壩抵擋不住這幾十年才遇一次的大水,在虹河拐角的雁來灣一段決口。明瑜記得當時知府謝如春雖也發動百姓護塘,但防備不足,料不到雁來灣會被沖毀決口,導致大水倒灌入城,淹沒了江州境下的萬頃良田,沖毀房屋無數。

  地勢再低些的窪地,百姓避禍不及,傷亡不計其數。連知府衙門口的兩尊石獅都被洪水沒頂。榮蔭堂也水淹三尺。大水過後,獲知消息的正德大為震怒,下旨命知府謝如春賑救災民,榮蔭堂也參與了救濟之事。直到半年過去,到了第二年的春,百姓們才漸漸恢復了從前的生活。

  這一場大水不僅苦了江州百姓,讓謝如春的仕途也遭了貶損,此後便一蹶不振。他今年知府任滿,本是很有希望被調入京。卻因了這一場天災,正德皇帝後來又下一道聖旨訓斥,道他疏於職守。若非看在他任左軍勘查使的份上,怕是要遭貶斥。到了第二年,就被平調到了梁州。明瑜與謝銘柔一年中也不過通上一回書信。再兩年後,她嫁入侯府,消息零落,自此便再也沒了年少舊友的音訊。

  這一場災禍給明瑜的印象太過深刻,所以她自然記得清清楚楚。就在下月的八月十三,全城百姓都準備慶賀中秋之時,前所未見的疾風驟雨持續了一天一夜。當夜雁來灣決口。第二日明瑜起身,映入眼簾的便是滿目汪澤,渾濁的黃泥水吞沒了漪綠樓下的的庭院,家人要靠舟舢才能進出。

  不過只剩一個月的時間了。

  明瑜不敢確定這一世,那場會禍及許許多多江州百姓,包括知府謝如春的大水是否會照了前世的軌跡如期而至。但她既然知道有這可能,實在無法置之不理。大水雖然沒給自己家造成多大損失,不過是淹了下面的田地莊園,損失了財物。但卻奪走了許多人的親人。阮家的救濟堂裡,從那一場大水後,就驟然增了許多無家可歸的孩童,一時人滿為患。明瑜到現在還記得那些髒汙的小臉上的一雙雙眼睛中的驚恐和悲傷。

  她不能就這樣跑去對自己的父親或者謝如春說,下月十三可能會起一場數十年不遇的大風大雨,雁來灣決口,江州會成汪澤一片。但是因為很早之前就在想這件事,所以她也有對策。

  江州城裡有個人人都知道的胡半仙。

  一年之前,胡半仙還只是個在破廟裡寄身的算命先生,靠一張三寸不爛之舌,每日在街頭巷尾打卦卜算,勉強混口飯吃而已。他的名聲大噪很富戲劇性。當時江州城裡有名的城東富商李營夜半與自己的愛妾一道被人殺死在房中。謝如春抓不到兇手,李夫人府衙門口哭天搶地,一時成了全城人茶餘飯後的熱議話題,因了李家與江南總督府沾了點遠親,連總督也被驚動,下令謝如春限期破案。正焦頭爛額之時,這胡半仙找了阮洪天,道自己昨夜占卜打卦,算出此案乃是李夫人為謀家財,與本是她親眷的管家一道合謀殺了寵愛庶子的丈夫。本是要直接去尋知府告知的,奈何府衙門高,被攔住進不去。曉得阮洪天與知府素有往來,這才尋了上來要替天行道。

  阮洪天本是不信。只見他說得有鼻子有眼,連兇器埋藏在李家花園的那株老桂樹下都說了出來。這才半信半疑地過去跟謝如春提了下。謝如春本就無計,見有線索可查,也不管虛實了,帶了人過去一挖,竟真挖出了一把屠夫刀,刀刃上的血跡還隱約可辨。立時便抓了李夫人和管家,審問之下,二人俱是招了出來。此案一結,於是這胡半仙鐵口直斷的名聲一下傳遍了全城。每日來尋他算命問卦的人絡繹不絕。他也早從破廟裡搬了出來,住到城中的熱鬧之地,坐在家中繼續施展他那如簧巧舌。

  阮洪天護送妻女從孟縣回了榮蔭堂,沒過兩日,在城中自家一間鋪子中時,聽夥計來報,說門外有胡半仙求見。阮洪天一愣,想起從前的那樁事情,便叫帶了進來。

  胡半仙一見阮洪天,便壓低了聲道:「阮老爺,前次多蒙老爺信任,把小人的話舉到謝大人面前,小人不勝感激。昨夜小人又占卜得出一卦,因事關重大,小的不敢自己上報給謝大人,想來想去,只好又來求阮老爺了。」

  阮洪天本也不是特別信這些卜卦之事。只前次那兇殺案卻本被他料中,也是百思不解。此時見他又尋了過來,便道:「卜出何事?」

  胡半仙猶豫了片刻,一咬牙道:「小的昨夜夜觀天象,覺到有異,便起卦占卜,竟算出下月十三會有一場幾十年不遇的大風大雨,江海滿潮,水淹全城,傷亡無數……」

  阮洪天大吃一驚,道:「這般大的事情,你也敢信口開河?」

  胡半仙額頭綻出了汗,急忙道:「小人不敢胡說八道。實在是天象卦象俱都指出這般。且從那卦象來看,指向便是雁來灣口,想是那裡的塘壩抵擋不住沖刷,這才破口入水,一沖千里的。」

  阮家在雁來灣一帶有諸多良田莊子。阮洪天聽他說得一本正經,連地方都道了出來,忽然想起他前次也是一語道出了真凶,躊躇了片刻。終覺事關重大,便起身道:「難得你這般為百姓著想。你既說了,不管有無,我代你把話傳給謝大人便是。」

  胡半仙哭喪了臉道:「我本是不欲說的。若到時沒這樣的事,謝大人只怕要治我個妖言惑眾之罪。只又一想,此事事關我江州百姓的福祉,這才拼了命也要叫謝大人曉得,好早做預備有所防範。」

  阮洪天見他神色雖難看,說出的話卻又鏗鏘,還道他真是憂民所致,便安慰道:「你既卜出這等天象,不管到時如何,本就該叫父母官曉得的。便是到時候真沒有,做了防範也比毫無防備要好。你放心。到時若真有此事,你便立一大功。若安然無恙,我也定會在謝大人面前保你無事。」

  胡半仙這才稍稍放下了心,擦了下額頭的汗,連聲道謝了,點頭哈腰離去。

  阮洪天不敢怠慢,立刻便去了南門謝府。被人引入書房之時,見謝如春與他侄兒謝醉橋正一道在那裡。寒暄了幾句,也沒拐彎抹角,徑直便把方才胡半仙的話講了一遍。

  謝如春與謝醉橋俱是有些驚訝。半晌,謝如春才皺眉道:「我素來是不信這些卜卦之事的。只前次那李家的凶案,卻真被他料中,據他道出的原委才破了案,實在叫我驚訝。打那後我為探他虛實,暗中幾次派了人過去扮作算命之人叫他卜卦,見他也不過是在賣弄口舌,糊弄些無知小民而已。想來那回被他料中真凶也不過是湊巧。如今他竟又這般說話,實在是叫人不解。」

  阮洪天道:「我也是半信半疑。只他連日子和雁來灣都道了出來。因了此事關係重大,我這才不敢隱瞞,過來叫大人曉得的。」

  謝如春道:「塘壩立起多年,這些年上頭也沒多少銀兩撥下來修葺,前幾年修葺,都不過是小打小鬧。那雁來灣一帶確實最是薄弱。尋常的江海之潮還能抵擋。若真有幾十年一遇的大潮,只怕真出事也未必。只是不曉得那胡半仙的話可信不可信。雁來灣一帶塘壩甚長,真聽了那算命人的話發動民夫護塘,也不是小動靜,若是到時候沒這般的事,我怕上頭曉得,道我堂堂朝廷命官,竟聽信個江湖騙子之言……」

  謝醉橋從前也聽聞過那胡半仙的事情,此刻又聽他竟新占了這樣一卦,見自己叔父猶豫不決,便道:「此事確如阮世叔所言,事關百姓民生。寧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無。那人既這般言辭確鑿,叔父還是早些準備下的好。若真確有其事,也不會到時亂了陣腳。」

  謝如春道:「胡半仙那裡,還是要再打探清楚的好。」

  「叔父放心,此事交給我便是。」

  謝如春曉得這侄兒辦事素來穩妥,點頭應了下來。

  謝醉橋不信卜卦之屬,只從前李家命案發生之時,他正巧還在此地,曉得確實是因了那胡半仙之語,自己叔父才抓獲真凶破案的,當時也驚訝不已,只道是天地間確實存有自己所不能理解的異象而已。如今時隔一年多,那胡半仙再次浮出水面,這才道出了個更大的天機,自然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要尋過去親自探究一番。

  從南門出來,打聽到胡半仙就住在最熱鬧的廟街,便徑直過去尋他。不想被人帶到他住所之時,卻見鐵將軍把門。邊上鄰居道他昨日便離去了,不曉得去了哪裡。只得回去把事情報給了叔父謝如春。謝如春又找來阮洪天,幾人商議一番,謝如春道那胡半仙必定是信口開河,如今後怕了才畏罪潛逃。

  阮洪天道:「大人所言也不是沒道理。只是我覺得這其中大約還有隱情。他若只是因了自己信口畏罪而逃,前幾日又何必自尋麻煩去找我說那一番話?莫非他確是卜算出了這卦象,自己卻又不敢肯定。怕萬一到時候沒這般的事,大人會將他怪罪,這才躲避了開去?」

  謝醉橋點頭道:「阮叔父說得也有道理。以侄兒來看,如今既曉得有這般的可能,總是要做些防範才好。若真被他道中,這便是關係千萬百姓的生計大事。」

  阮洪天見謝如春仍躊躇不決,曉得他的心病,慨然道:「大人放心。我家便有田地農戶在那一帶。護塘之責,我義不容辭。大人也不必驚動上官,我自會與大人一道出力。」

  謝如春曉得阮家財厚。他既開口願意護塘,自己也就不用向上官開口要護塘之銀,到時即便安然無恙,也不會招致上官不滿。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點頭道:「如此甚好!這乃是造福百姓之事,我身為父母官,自當義不容辭!」當下便召了師爺來,不提胡半仙,只說是臨近風雨大潮之月,怕江邊塘壩抵擋不住潮湧,要商議護塘之事。師爺欣然從命,幾人一道議了個大概,這才先散了去。

  再兩日,謝翼麟又追著謝醉橋問他到底有沒向謝靜竹提前次問過的事,道八月二十便是明瑜生辰,再不問過來,只怕就來不及備賀禮了。

  胡半仙那事太過重大,謝醉橋這幾日都還在查他下落,一時便把這茬給忘了。此刻聽這堂弟又追問,眼前忽然又現出那女孩的一雙明眸,愣怔了片刻,道:「今日就幫你問。」

  謝靜竹因了京中的家中失了母親,父親又忙於公務,這將近三年的時間便都一直住在此處的叔嬸家中,早過慣了此處的江南生活,有謝銘柔這樣的堂姐相伴,又結交了似明瑜這般的好友,想到再沒多久就要隨兄長一道回京,這些日裡心中難免有些惆悵。

  這日晚間回了自己的房,正坐在燈下,忽見兄長過來,有些意外,急忙迎了進來。聽他問了幾句自己的起居,一一應了。忽然聽自己兄長道:「聽說下月二十便是阮家大姑娘的生辰。妹妹你可曉得她平日喜好?若送賀禮,該送什麼的好?」

  謝靜竹驚訝,抬眼望去,還未開口,謝醉橋忙擺手道:「妹妹莫要誤會。不是我想知道。是有人托我向妹妹打聽。」

  謝靜竹略一想,已是知道那人是誰了。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道:「哥哥不說我也知道。必定是麟堂哥叫你打聽的吧?他去年有次在我院中無意撞到了阮姐姐,那個臉紅得,就跟煮熟的蝦子一般。往後就不住拐彎抹角朝我和堂姐打聽阮姐姐的事。被堂姐羞臊了好幾回,他這才消停了下來。如今想是怕又被堂姐笑話,這才攛掇了哥哥你過來問我的吧?」

  謝醉橋一怔。前幾日從孟城回來的路上,他雖然就已經發現自己堂弟對阮家的大姑娘懷了好感,只當時還以為他不過是少年一時起意而已。沒想到現在才知道,原來這個自己偶爾會想到的女孩,不但有人比自己更早一步看在眼裡記在心中,還這般熱切不加遮掩,且這人不是別人,還是自己眼中那長不大的堂弟……

  他一時有種心口被堵住的感覺。

  謝靜竹未覺到他沉默,只是笑道:「阮姐姐家中什麼沒見過,別人眼中再好的金玉器物綾羅綢緞她也不會稀罕。且下月她十四歲生辰,送那些俗物也沒意思。」

  「那她喜歡什麼?」

  謝醉橋立刻問道。話出口才覺自己有些過於急迫。

  謝靜竹倒未覺他異常,只是想了下,道:「我和堂姐是要送她自己親手繡的荷包香囊帕子。若說她特別喜歡什麼,我也說不好。」

  「妹妹你再想想,翼麟不是托了我嗎,總不好就這麼一句話打發了他。」

  謝醉橋摸了下下巴,又問了一句。

  「反正只要是用心送的禮,無須貴重,她都會喜歡的。」

  謝靜竹朝他笑了一下。

  謝醉橋一時說不出話來了。這問了半天,到最後什麼都沒問出來,其實有點鬱悶。

  「怎麼樣?可問出來了?」

  謝翼麟正等在外面,見堂哥出來了,急忙湊過去問道。

  謝醉橋把自家妹子最後的一句話學了一遍,見堂弟的表情從起先的欣喜期待變成了一臉懊喪,自己心中方才的那一絲鬱悶忽然就煙消雲散了。

  「翼麟,你還小,當以學業為重。小心被叔父嬸娘曉得了。且你日後出息了,不用這般費心想著討女孩歡心,女孩自己就會把你放心上了。」

  謝醉橋咳嗽一聲,拍了下他的肩,語重心長道。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四十四章

  照了大昭國的民俗,女子十四起便可定親成婚,是個重要的成人年。故而明瑜下月二十的十四歲生辰,江氏心中極是看重。前些日裡剛忙完自己父親的壽日,一回來就把女兒的生辰之事記在了心上。這日晚間逮到丈夫阮洪天回來,便把明瑜的事提到他面前。

  「自打我爹那回來,就見你整日裡忙得腳不著地的,回來又晚,想多說句話,你就已經去會周公了。家中鋪子什麼事要你親自這般操心?阿瑜再半個月便要十四歲生辰。我在尋思著該怎麼過。你這個做爹的倒是說說看?」

  江氏半是心疼,半是埋怨道。

  阮洪天自前些日裡從謝如春那裡應下護塘之事後,因了事關重大,且日子也緊了,不敢怠慢,這幾日別的一概放下,與柳管家和謝府師爺等人一道,馬不停蹄地便沿著雁來灣一帶修檢著江塘,但凡發現有坍塌弱陷之處,便立時加固。回來難免便疲乏了些,明瑜的生辰之事更是早忘到不知哪裡去了。此刻聽江氏提醒,這才記了起來,自己拍額道:「我竟給忘了!十四乃是個大年。須得好生慶賀一番。你自己看著辦便好。」

  江氏掐了丈夫胳膊一把,嗔道:「你這個人好生沒趣。我是想不出有新意的點子,這才特意拿到你跟前問的。你倒好,又一腳踢回了給我。問了等於白問。且女兒成人這般大事,你這個做爹的一點都沒放心上,枉女兒這般親近你!」

  阮洪天一時無話,想了下,便叫江氏靠近,低聲把胡半仙卜算出十三有大風大潮,雁來灣破口的事給道了出來。

  江氏早聽過胡半仙的大名,聞言大驚道:「這可如何是好?我聽說那胡半仙卜卦極靈。若是真的,我家在雁來灣下的田地莊子被淹倒是小事,就怕莊裡莊外那麼多人遭災!趕緊的叫都準備著才好。」

  阮洪天道:「胡半仙占卜一事,終究有些過於虛玄,是真是假還未知。這等大事若是傳了開去,必定人心惶惶。到時若所言為虛,謝大人也怕被人用妄信巫卜來彈劾。故而此事除了我,還只有謝大人與他侄兒曉得,我說給了你,你也莫到外面聲張。我這些日這般忙,便正是在與謝大人諸人一道在防範此事,這才疏忽了家中之事。女兒生辰,你看著辦便是。好在阿瑜也不過是閨中女孩,不似大人那般有諸多繁文縟節。請些她平日交好的女孩過來一道擺酒慶賀下便是。」

  江氏一顆心噗通直跳,拍著胸口道:「原來真是我錯怪你了!只盼那胡半仙這回說不準才好!你忙去便是。我曉得了。」

  雁來灣之事固然重大,只在母親心中,女兒的成人禮也是樁極重大的事。她雖未再擾丈夫,自己一連數日難免也還在惦記著,身邊的周媽媽看了出來,隨口道:「太太自己想來想去想什麼?我瞧姑娘就是個心裡有主意的人。她自個的生辰怎麼過,說不定心裡早有計較。太太想出來的,姑娘倒未必中意。不如太太問姑娘一聲?」

  江氏被一語點醒,也不叫人去喚,自己便親自過去看。

  漪綠樓裡,因了中秋將近,明瑜帶著春鳶和另些丫頭們正與過來的明珮一道在做中秋香囊。原來江州有個傳承百年的本地風俗,每年八月十五,不論大家小戶,未出嫁的女孩們都會自己做個香囊,往裡填塞桂皮香葉和繡了自己心願的帕子,到了十五那日,紛紛掛到城中王母廟前那株老桂樹的桂枝上拜月乞福。廟祝第二日會收了下來在王母塑像前的鼎爐中焚掉,以示心願及達上天。年年如此。

  只不過當日也難免會引來城中一些孟浪少年的窺覷,甚至不乏趁了夜色潛入王母廟中爬樹偷香囊的,直到幾年前,鬧出了場不大不小的風流官司,故而這幾年每到這日,知府謝如春便會派人嚴加看守,這才杜絕了那些少年的風流心思。

  明瑜記得前世裡的這一年,自己精心做了個極其精緻的錦繡香囊,裡面那帕子上繡的是「誰人賞供」四字,合得正是自己當時的心境。只不過當年中秋未到,先便來了場洪澤大水。莫說拜月乞福,便是接下來自己的十四歲生辰也草草過去了。

  這一世,她為這一場洪澤籌劃已久。這幾日留神查看,見父親早出晚歸,又從春鳶口中知道柳勝河父子俱都在雁來灣那裡忙碌,曉得自己在胡半仙處下的藥起了效用,心中這才有些安定了下來。見丫頭們攛掇著叫開始準備中秋香囊,連春鳶也提了句,便趁了興致叫了明珮一道過來做。一屋子女孩們說說笑笑,這個說你的壓線歪了,王母娘娘必定看不上眼,那個說須得葵黃配石青,藕荷配紫醬才好,正熱鬧著,忽然見江氏過來了,丫頭們這才悄了聲息。

  明瑜將自己母親迎進了花閣,明珮也一道跟了過來。江氏先問了幾句她兩人新做秋裳的事,又笑道:「中秋一過,便是你的十四歲生辰。娘想著要怎生慶賀一下。你自己可有主意了?」

  前世的那個十四歲生辰,因了一場洪澤而草草過去。這一世重新過遍,倒不是想如何風光,而是期盼這個全新的生辰之禮能給自己和自己的家帶來個不一樣的往後。

  「娘,到時候把平日有往來的各家女孩們邀請了過來,一道宴飲一回便好。」明瑜笑道。

  「我倒有個主意。不若到時候就在我家意園的湖上停一艘大船,大家都到船上賞月吃酒,再停一艘船搭了戲臺請戲班過來。如此湖上有月有酒還有歌樂,豈不是新鮮有趣?」

  一邊的明珮插了嘴道。

  江氏眼睛一亮,贊道:「這主意好。果然熱鬧又不落俗套。」

  明瑜覺得也不錯,笑道:「多謝二妹想出的好主意。」

  明珮道:「姐姐生辰乃是大事,我出點子也是應該的。」

  江氏見她自被從前請了過來的那教養嬤嬤教導了半年後,這兩年一舉一動與那大家出來的閨秀都相差無幾了,心中也是寬慰,伸手摸了下她頭髮,笑道:「再兩年等你也十四了,娘也定會給你好生熱鬧一番的。」

  「多謝娘。」

  明珮端正行禮道謝。

  ***

  到了八月初十,離那胡半仙說的十三只剩三日了。天卻仍是大日頭火辣辣地曬著,晴空萬里無雲,哪裡有半點大風大雨的徵兆。謝如春之前聽了侄兒謝醉橋的勸,雖給臨近各州府的長官也各去了封函,道八九月江海之潮易漲湧,中秋前後更甚,江州已做防備,望各位大人也加以防備。

  只他自己其實本就有些搖擺不定,且胡半仙又似鑽入了地底般毫無消息,見此情景,漸漸便也不大放心上了,接連幾日都未再過問。倒是阮洪天時時被江氏提醒,心想反正已是忙了這許久,就只剩最後幾日了,若是懈怠了下去,萬一到時候真被胡半仙說中便後悔莫及,故而非但未放鬆,反備置了更多的草袋竹籬堆在雁來灣一帶,以備不時之需。

  明瑜記得清楚,前世裡那一回,前頭這幾日確實就是這般的大晴天,到了十二晚間才驟然起風變了天色的。怕眾人放鬆警惕,這才攛掇著母親三天兩頭地提醒父親。如今曉得知府謝如春雖懈怠了下去,只自己父親卻還緊著,這才稍稍放下了心。如今哪裡還有心思準備什麼中秋和生日,日子越逼近十三,整個人便似拉上了一張弓弦,繃得越來越緊。

  到了十二,一連晴了多日的天色竟真陰沉了下來,江海之上漸漸有風大作。謝如春這才緊張了起來,急忙趕去江邊,見防備甚好,曉得阮洪天前些日裡與自己侄兒一直在盯著,這才鬆了口氣。當夜果然竟風雨大作,到了十三,更是暴雨如注,到了江邊,見浪頭高漲翻湧,風吹得人要站立不穩。

  天色這般驟變,竟被那胡半仙一語料中。這一夜謝如春不敢怠慢,發動了數千民夫守在雁來灣一帶,以防決口。自己與阮洪天謝醉橋等都守在阮家雁來灣口下的一個小莊戶家中,離塘壩不過半里之地。到了半夜時分,風雨之中忽聽外面哄聲四起,急忙出去查看,早有人來報,東塘壩抵擋不住潮頭沖刷,竟塌陷鬆動。當下振臂高呼,民夫紛紛衝上去護壩。幸而阮洪天之前準備了足夠的草袋竹籬等物,終是穩住了險情。

  天明之時,風雨止住。最大的潮湧已是過去,謝如春命人留下繼續看守,自己這才與熬了一夜的阮洪天謝醉橋等人各自回去。

  明瑜這一夜也幾乎未睡,一直陪在江氏房中,母女二人都有些心驚膽戰。直到天亮時分,見庭院地面不過積了層到腳踝深淺來不及排走的雨水,曉得應是躲過了那一場大水。又等了片刻,終於見到滿身濕透筋疲力盡的父親歸來,曉得昨半夜的險情被止住了。江氏連聲道著「阿彌陀佛」,忙叫下人送熱水給老爺沐浴洗乏。明瑜徹底長長鬆了口氣,這才覺到一夜未睡的疲乏,回了自己屋子,躺下補覺去了。

  這一場風雨來得迅猛,去得也快,第二日便又是個大好晴天。若非城裡低窪處被積水淹沒著未退盡,哪裡能看得出那一夜的驚心動魄。

  知府謝如春這兩日的心情,簡直可以用萬分慶倖來形容。慶倖自己治下的這一府逃過了劫難。治下的各縣水淹得最深也不過到腰,只有一些老舊房子抵不住風暴被刮塌,死傷了些人。不似臨近幾個州縣,雖自己已經去信提醒,只那幾位大人並未放心上,十三日潮來之時,不過照往年慣例草草防備了下,因了塘壩年久失修,竟遭決口,一瀉千里,地勢低窪之處,成了汪洋一片,人畜漂沒,損失慘重,大水直到今日才慢慢退去。江州諸多百姓感激戴德,紛紛到知府衙門口跪拜稱謝,道全是因了謝知府一心為民,這才叫治下百姓們逃過一劫。

  謝醉橋親歷了八月十三潮水襲來的這一夜,對那個胡半仙的好奇已經到了極點。若說上一回那李大戶的命案還算巧合的話,這一回他卻是千真萬確的未卜先知。見自己叔父這兩日一直奔忙於江南總督府和臨近各州府處,待天色一轉好,他便親自去廟街胡半仙家對面的茶樓坐等。第一日空等過去,到了第二日的中午,見一個背了行囊的中年男人開了那扇門,曉得十有八九是胡半仙回來了,放下茶錢,便徑直過去。

  胡半仙一個月前被人逼迫,去報告了自己「卜算」出來的「天機」,回家後心中便一直忐忑不安,唯恐到時候沒這樣的事,自己只怕就要被謝知府用個「妖言惑眾」的罪名治罪,那自己這一年來靠一條如簧巧舌換來的白花花的銀子便都要打水漂了。越想越怕,一夜沒睡,乾脆起身收拾了細軟,第二日一早便悄悄出城,逃到了臨近的銀州,住在了個腳店中。

  照他打算,若是到時候沒被說中,他便乾脆一去不返,去別的地方謀生。若是僥倖像前次一樣又說中了,那他便可大搖大擺地回江州,到時候莫說知府,便是朝榮蔭堂伸手,賞錢也是斷不會少的。所以這樣躲了一個月。到了十三夜間,睡夢中被一陣敲鑼聲驚醒,這才發現自己竟全身泡在水中,手忙腳亂起身,曉得銀州夜半竟已被大水所淹。

  因了他住的那腳店地勢低,水勢升得快,他不識水性,又捨不得丟棄銀兩,若非扒住了一根被水沖倒漂來的樹幹,只怕就要被淹死在那裡。困了一天一夜後,待水勢漸漸消退,這才趕回江州,直到此時入了自家家門,還覺驚魂未定,一屁股坐在張凳子上便發起了呆。

  卻說胡半仙正在發呆,忽聽門口有敲門聲,定了下神便去開門。見外面站了個青年,豐神俊朗,氣勢不凡。他平日替人算命,雖三分靠蒙,七分靠猜,只看人的一雙眼卻必不可少,否則如何猜蒙?看出這人必定是有來歷的,先便矮了三分,急忙賠笑著躬身道:「公子何事?」

  謝醉橋原本想像中的胡半仙應帶了幾分仙氣,便是沒仙氣,至少也相貌堂堂。見這男人乾巴精瘦,一對綠豆眼,留一把山羊鬍,毫無仙風道骨可言。這也沒什麼,所謂市井之中,真人不露相。只是見他目光呆滯,彷似剛受了驚嚇,連身上的衣物鞋子都沾滿黃泥,剛從泥水裡打滾完才出來的樣子,極是狼狽。不禁猶豫了下,問道:「你……可是胡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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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5 02:03 A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四十五章

  「在下便是,」胡半仙忙應道,忽見這青年上下打量了自己幾眼,面上露出些遲疑之色,低頭一看,自己鞋面褲管上糊滿了乾泥巴,方才回來還來不及收拾了換下。

  這胡半仙自成名後,對自己的形容樣貌便極看中,每日裡身著儒冠青衫,腳踏皂面方靴,連手指甲也剔修得乾乾淨淨。見自己此時狼狽,怕被輕看了去,忙解釋道:「剛從銀州回,尚未來得及換去。」

  謝醉橋有些驚訝,再看他一眼,想了下,便道:「我久聞半仙大名,前些日裡便來過幾回,不想半仙不在。莫非前些時日便是去了銀州?」

  胡半仙這一趟銀州之行,可謂是驚心動魄,被扯出了話頭,忍不住訴苦道:「正是!早曉得便不去了……」

  話剛起了個頭,忽然想了起來。自己早已今非昔比,乃是江州大大有名的人物。提這等事情,有些自損顏面。急忙住了口,挺下肩背,轉而正色道:「敢問公子前來,可是要我卜吉問凶?」

  謝醉橋早聽到了胡半仙方才那訴苦的半句話,心中疑慮更甚。他本倒無此念頭,過來不過是想見識下這位料中了八月十三大變天的神奇之人,再叫他去知府府上受賞而已。且前幾日看自己叔父言談時的意思,隱隱還有要把這胡半仙悄悄迎過來做幕僚的意思。此刻被半仙這話提醒了。見他雙手背後昂首挺胸,一下起了試探之意,便順水推舟道:「被半仙料中了。近來家中確實遇到不順之事,聽聞半仙鐵口神斷,這才特意找了過來,望指點迷津。」

  胡半仙見果然是個聞了自己大名而來的客人,忙引了謝醉橋進去,拿出自己平日做生意的卜筶靈籤,說道:「不知公子是要求財,抑或求官?本半仙自會依照卦相,代你破凶趨吉。」

  謝醉橋歎道:「既非求財,也非求官。實在是家慈久病在身,用遍醫藥也未見全好。想請半仙起卦,若有趨吉避凶之法,則感激不盡。」

  這般的問病,胡半仙極是駕輕就熟,問了日時,煞有介事起了卦,細細端詳一番,笑道:「甲申日甲戌時,食見祿,主富貴,可見老夫人生來就是大富大貴之命。五行來看,卻是柱金木火旺火生,又是個先暗後明之命數。故而公子不必愁煩,回去之後多行善事,善舉若到,則老夫人必定顯達高夀。」

  胡半仙這卦卜得極是有學問。他見這客人穿戴不凡,自然料定非富則貴,一通好話後,叫這家人回去行善。若往後老夫人病真好了,那就是他卦卜靈。若萬一不好,也是因了他家善舉未到,與他胡半仙又有何干?此乃百試百靈的通用之法。

  胡半仙說完,見對面那客人無甚表情,只看向了自己,慢慢問了一句「半仙可算准了?要不要再仔細算一回?」,胸脯一挺,佯裝不悅道:「我胡半仙之名,江州哪個不知?便連南門謝知府與榮蔭堂阮家的家主也都與我有往來。斷不會錯!你回去照我之言便是。」

  「我倒是想照你之言,為先慈多積些福壽。只是可惜……」謝醉橋聲音已是轉涼,「可惜我母親三年前便已故去,我這內裡孝服,還要到數日後的八月十七才可除去。我叫你再仔細算一回,你偏一口咬定沒錯。」

  謝醉橋一邊說著,一邊朝他展了下自己的袖口,果然天青外袍的內裡還綴了一層白色麻底。此乃大昭國的服孝之禮。若有父母喪,出了三個月後可不用再著孝服,在外袍內綴一層麻衣底子便可。

  胡半仙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今日這上門的不是要給他送錢,而是來踢他招牌的。正想著怎生再把話給扳過來,謝醉橋又道:「我姓謝,謝知府乃是我叔父。」

  胡半仙一驚,心怦怦直跳,見對面這知府的侄子神情已是轉緩,正望著自己似笑非笑的樣子,慌忙站了起來,搓著手賠笑道:「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還望恕罪。上月小的算出了八月十三的大水,特意托阮老爺轉稟了謝大人……不曉得謝大人還記得小的不?謝公子過來這是……」一邊說著,一邊巴巴地望著,心中想著討賞。

  謝醉橋若說之前對這胡半仙還存有疑慮的話,此刻已斷定他必定有鬼了。想到自家叔父還有把這人弄來做幕僚的意思,這卻不是件小事,需得弄清此人的底細才好。便點了下頭,笑道:「不錯啊,我叔父對你確實是記在了心上……」一頓,忽然厲聲道:「胡半仙,你到底是如何曉得八月十三有這一場大水的?」

  胡半仙還想著這回該有多少賞銀,忽聽他厲聲質問,嚇了一跳,忙道:「是小人夜觀天象起卦推算出來的!」

  「好個夜觀天象起卦推算!」謝醉橋搖頭,「方才你跟我說的那些,分明便是誆人的江湖套話,我也不跟你計較。只我問你,前些時候你去銀州做什麼?」

  「小的去銀州看一個親戚……」

  「胡說八道!」謝醉橋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卜筶靈籤跳了起來,竹罐傾覆,咕嚕嚕滾了下來,靈籤稀裡嘩啦散滿了一地,「你既算出了江州八月十三有大水,為何算不出銀州也有,把你那親戚叫到此地便是。還在那裡留了一個多月,等到自己被大水淹成這副模樣才回來?」

  胡半仙見這謝姓青年目光炯炯盯著,便似洞穿了自己心思一般,一時啞口無言,辯不出一個字。

  「胡半仙,我還是實話跟你了說吧。我叔父懷疑你背後有鬼,這才命我過來探問你的。人若出名太過,絕非是件好事。你既有這通天徹地之大能,誰曉得你日後會不會包藏禍心?一個不慎,被當做妖異除之也未必。我只是見你算出這大水,救了一城之人,不忍你遭這般對待,這才好意先過來提醒你的……」

  胡半仙大驚失色,怔怔呆立,腿已是瑟瑟抖動,忽然叫了起來道:「謝公子救我!我實在沒有禍心!這大水也不是我算出來的!實在是有人逼我去說……」

  謝醉橋方才隨意試探了下,便曉得這半仙十有八九不過是靠一張嘴混飯吃的。這般的人如何能做幕僚?能道中八月十三的那場大水,其中也必定有隱情,這才搬出了自己叔父嚇他一下。此刻聽到他這般說,皺眉道:「到底怎麼回事?」

  胡半仙這回不敢再隱瞞,從頭道了出來。

  原來一年前江州出了李大戶命案之時,他還混得只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若非附近一個尼姑庵裡相好的師姑偷偷救濟,怕餓死也不定。有一晚正在破廟裡睡覺,夜半忽然被人推醒,見身邊立了個黑糊糊的人影,還道是謀財害命的,正要告饒,不料那黑影已是去了,只丟下封信。展開看了,見竟然是叫他去知府那裡借占卜為名道出真凶。他雖不大敢相信,只光腳不怕穿鞋,便豁出去賭一把。沒想到竟是真的,一下聲名鵲起,成了有名的半仙。

  他起初還怕背後那人會再出來生什麼事,否則何以會找他?沒想到後來一直沒動靜。若非那封信還在,他簡直以為就是個夢。一年過去,他當起了半仙,給了那師姑一些銀兩,斷了往來,自己也搬到了廟街。沒想到一個月前,有一晚那黑影竟又翻牆入了他家,也是丟下封信,一句話沒說就走了。

  他再拆開封一看,驚出了身冷汗。那信上寫的自然是要他去說八月十三雁來灣決口之事,信末還道他若不去說,便把他和尼姑庵裡姑子相好的事給道出去。大昭國禮佛之風極盛,這等與佛門中人私通的事若被抓出來見官,罪名不小。自己與那姑子從前往來極是隱秘,也不曉得寫信之人如何會曉得。他若不去說,便只能逃往別地,這裡掙下的名聲和財路便都會斷,實在是捨不得。想來想去,想到一年前李大戶之案也被那人料中沒錯。終於一咬牙,決心再賭一次,這才有了他去找阮洪天的事。

  「……我見一年前那神人又來信說這個,心知事關重大,不敢不報。還望謝公子憐我一片為民之心,代我在大人面前說些好話。我實在是沒有什麼禍心……」

  胡半仙把別的都說了,只隱瞞了自己被逼無奈才去說的內情,最後哭喪了張臉道。

  謝醉橋問道:「那送信之人什麼樣,你可瞧清楚了?」

  胡半仙搖頭道:「他兩次來都是夜裡,我瞧不大清楚。只覺著個子大,年歲應和公子相差無幾。」

  謝醉橋有些驚訝,沉吟片刻,道:「那信呢,拿來我瞧下。」

  胡半仙道:「都還在。我這就取來。」說著急忙去箱子底下摸了出來。

  謝醉橋接了過來,見是普通的素筏,上面的字有些僵硬,瞧著運筆不暢,似是生手所寫,又或者是寫信之人為隱去自己筆跡,故意用另隻手所寫下的,其餘卻看不出什麼了。

  「你也算是為江州百姓立了一大功,我叔父那裡,想來會少不了你的好處。只有一件,若他哪日對你提起要讓你過去幫他做事,你尋個由頭給推了。」

  謝醉橋見問不出什麼了,點了下頭,起身而去。

  胡半仙鬆了口氣,忙道:「公子放心,我幾斤幾兩自己還曉得的。平日不過察言觀色混飯吃而已。哪敢真去給大人們添亂。」

  因了今日正是中秋,要在謝府一道用飯。故而謝醉橋未回瑜園,從胡半仙處出來後就徑直去了南門。一路之上,思量著那個送信之人的身份,極是迷惑。轉念一想,從這兩樁事,尤其是後件事看,不管那人是誰,做了件極大的好事卻是真,想來應也是個心存善念之人,不過是自己不欲出面,這才借了胡半仙的一張鐵嘴而已。既如此,自己又何必強人所難,定要尋到幕後之人才干休?

  謝醉橋本就是個隨性坦蕩之人,如此一想,也就釋懷了,一回到謝府,去見了謝如春,告知胡半仙已回,別話全無。當晚謝家闔府一道用中秋宴。宴席之時,謝夫人聽謝銘柔提起要與謝靜竹一道去王母廟掛中秋香囊拜月,便道:「今晚那邊怕是要熱鬧了,你爹也派了人去那邊守著。我多叫些丫頭嬤嬤陪著,你們去拜過了就早早回來。」

  「娘!我護送妹妹們過去!」

  謝翼麟忙道。

  謝夫人看他一眼,笑道:「莫若醉橋也去吧。他護送我才放心。」

  謝醉橋應了下來。

  謝銘柔見議定了,心中便發急,恨不得早些過去才好。好容易等到宴畢,與謝靜竹收拾了下,帶了謝夫人派去隨行的四五個丫頭嬤嬤坐上馬車,邊上是哥哥和堂兄騎馬護著便出發了。

  往王母廟過去的大街上燈火通明,熱鬧得如同集市,都是往那方向去的人。大戶的坐馬車,尋常人家的女孩便在家人隨行下走路,也有結伴而行的,路邊站了些趁機看熱鬧的輕浮少年,對著走過的女孩評頭論足。

  謝醉橋見邊上的謝翼麟騎在馬上還東張西望,忍不住道:「你瞧什麼?」

  謝翼麟扭頭道:「我聽銘柔說阮家的姑娘也會去的。正在看馬車。卻沒見到。不曉得來了沒。」

  謝醉橋一怔,下意識舉目看了下四周,見車馬如流,熱鬧如晝,也不知榮蔭堂的馬車在何處。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四十六章

  女孩中秋到王母廟後殿院裡的老桂樹下掛香囊拜月,在江州是個老風俗了,故而阮家也不例外,江氏早早就命人預備好了馬車和隨行的人,到時護送女兒過去。待等到家宴完畢,月也已是上了柳梢頭,明瑜便與明珮和堂妹明芳一道坐輛馬車,春鳶與周媽媽等丫頭婆子坐一輛,柳向陽帶了四五個護院,出門往王母廟去了。

  王母廟就在虹河的虹橋北畔,數年前正德的龍船便是停在此處觀佛燈與煙花。今夜橋頂夜穹之上高懸一輪金黃明月,遠遠望去,橋頭兩岸燈影輝煌,車馬往來不絕,隱隱便可聞喧聲笑語。

  這母廟拜月不但是老風俗,且對那些大戶女孩來說,更是個難得的能正大光明出來遊玩的機會,明珮明芳一路之上,都在笑語不停。明瑜雖不像她兩個那樣興奮,只她為這一場大水苦心籌劃了一年多,如今安然過去,心情自然也好。還特意為這拜月新做了個香囊,裡面填了香料桂葉,也照習俗繡了一塊小羅帕一併塞裡面,以祈福求願。

  江州城裡打卦算命的人無數,從前她前思後想,最後相中這胡半仙,倒也不是沒緣由的。她曉得這人,不是因為他替人相命相得好,而是前世裡在她出嫁前一年十五歲的時候,江州城裡出了樁人人知曉的佛門官司。事主不是別人,正是這胡半仙和一個尼姑庵裡的師姑。

  那還是三年之前,胡半仙有日湊巧與自己棲身的破廟附近一個尼姑庵裡出來化緣的師姑認識了,二人說起來竟是同鄉同村人,自然便親近了起來。那師姑雖比胡半仙還要大好幾歲,只胡半仙還要靠這師姑暗中接濟,自然也不計較什麼。一個是落魄潦倒,一個是塵思未斷,漸漸竟湊到了一處,做了對野鴛鴦,偷偷往來了好幾年。

  不想這一年,這師姑竟不小心珠胎暗結,肚子漸漸大了,被庵裡的師太發覺,追問之下,才曉得了胡半仙一事,自然容不下這等玷污佛門的醜事,把胡半仙給扭到了知府府衙,胡半仙被收入獄中,那師姑羞憤之下也自盡而死。

  前一世裡胡半仙後來的下場到底如何,明瑜自然不曉得。這一世,她只曉得這胡半仙當時已經與那師姑暗中好上了。便是看中他這一隱秘才選中了他,意欲借他之口來代自己說話。只是要叫人相信胡半仙,須得想方設法,先要讓他成「鐵口神斷」。一年之前,恰李家命案發了出來,一下便想到這是個叫胡半仙揚名的機會。

  明瑜之所以曉得李大戶家中命案的真相,其實也不過是借了前世記憶的便利而已。前世裡那謝如春當時其實並未破案,直到第二年,因了那李府的夫人與管家起了嫌隙,夫人怕自己的把柄落在管家手上,意欲謀害於他,被管家逃過,這才狗咬狗地咬將了出來,鬧到謝如春那裡,一番審問之後,才真相大白。明瑜當時在家偶然聽江氏提起過這命案,感喟世人自作虐不可活,一直未忘,此時想到了,這才有了破廟中夜半投信的一事。這送信人不是別人,正是柳向陽。

  從她十歲到如今的四年光陰裡,她還在保守著這屬於自己的秘密,連春鳶也不知道。春鳶只知道自家這個姑娘心思比別人要重許多,有時候行事也叫她捉摸不透。但她知道她對自己好,這就夠了,她會用百倍的好和忠心來回報。至於柳向陽,他人雖看起來笨拙,這兩年年歲漸長,做事也愈發穩重。上兩回送的信,都是春鳶交給了他,他收了後,辦得妥妥當當而回,大約是口拙的緣故,既沒問為什麼,更不會去對別人提。

  「姑娘,到了呢。」

  馬車慢慢停了下來,明瑜聽見外面響起春鳶的聲音。掀開窗帷看了一眼,見離王母廟大門幾十步外,早就有官府派了過來的人圍成一圈守著,只放女子進去。似她家這般的馬車,也都被攔了下來,俱依次停靠在邊上圍出的一塊空地上。從大門看去,王母廟裡燈火通明,女子們進進出出,十分熱鬧。

  ***

  謝家馬車也到了王母廟前。守著的張捕頭遠遠看到,忙迎接了過來,殷勤地給引到了預先就騰出來的一塊空地上。曉得姑娘與阮家姑娘要好,笑道:「姑娘們來得不早不晚,正好。方才榮蔭堂的馬車也剛到,就邊上這兩架,阮家姑娘與姑娘是前腳後步。」

  謝銘柔這兩年年歲漸大,被謝夫人敲打,舉止斯文了些,正扶著個丫頭的手下馬車,聽到此話,轉頭看了過去,見那輛蟹青氈布馬車果然是阮家的,再抬眼朝前看去,正好看到幾十步外王母廟大門口明瑜和邊上一干人正在往門裡去的背影,對謝靜竹歡喜道:「阮姐姐她們就在那裡。快點,我們這就過去找她們。」說著二人便急匆匆趕了上去,身後的丫頭婆子們也忙尾隨緊緊跟著。

  謝醉橋心中一動,抬眼望去,斜挑著兩排燈籠的王母廟大門口,一眼便望到了一個著了松綠衣衫的背影,還未來得及看第二眼,那背影已是消失在了進進出出的人流中。略微出神片刻,轉頭忽然見自己身邊的謝翼麟還呆呆望著大門口,一臉的依依不捨,便伸手拍了下他肩,笑道:「妹妹們想來還要些時候才能出。月色這般好,左右無事,一道去畫船坐橋頭對酌兩杯如何?」

  謝翼麟像是回過了神,哦一聲,忽然轉頭笑嘻嘻道:「堂哥,我在此處候著便是。你自己去走走吧。」

  謝醉橋見他這般說,也不勉強,便點了下,自己往虹橋而去。拾階而上,站到了拱頂,一眼望去,見七八裡虹河水在明月與燈火映照之下波光粼粼,如長龍蜿蜒而去。三年時光,竟這般彈指而過,眼前又浮現出剛才瞥見的那一道背影,忽然想到再沒多久,自己就要回京,更不知何時才有機會重返這留駐了他許多少年記憶的江南之地……

  謝醉橋獨自到橋邊的一座酒樓之上飲了幾杯,估摸著時候差不多了,便往回去。到了方才停車之地,兩個妹妹還未出來,亦不見謝翼麟身影,馬車邊只有幾個起頭跟了出來的隨從。問了一句,道都不曉得公子去了何處。再等了片刻,忽然想起舊年裡曾出過一些輕浮少年繞到後牆外隔牆窺探裡面眾多女孩的事情,怕謝翼麟也這般,急忙往王母廟後殿的圍牆外去。剛到那裡,果然便看見一個人影正踩在個下人的肩上趴在牆頭,赫然便是自己堂弟。眉頭略微皺了下,到了近前,重重咳嗽了一聲。

  謝翼麟為今晚已謀劃多日。剛才趁謝醉橋離開,自己落單了,便闖過張捕頭的圍戒。張捕頭也不敢攔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了他進來。此刻趴在牆頭上,借了牆邊一株老樹的枝葉遮掩在往裡看,終於瞧見與自己妹子正在一道的明瑜。睜大了眼睛看著,見她笑意盈盈,月色燈火下映得容色愈發奪人,少年的心甜蜜無比,正打顫忽悠個不停,忽聽身後起了咳嗽聲,沒有防備,嚇了一大跳,差點沒從牆頭掉下來,回頭一看,見是自己堂兄過來了。如銀的月光下,他此刻負手而立,正皺眉望了過來,慌忙爬了下去,有些心虛地上前賠笑道:「堂哥,你怎的到了這裡?」

  謝醉橋猜他方才必定是在偷窺阮家的大小姐,忍住了要出手狠狠敲他腦袋一下的衝動,皺眉道:「你爹派人設了外面路口的圍戒,就是要防這般的事。你倒好,第一個犯了禁令。若傳了出去,叫人曉得知府家的公子這般不知輕重,叫你爹如何服眾?」

  謝翼麟見自己窺香,被堂兄抓了個正著,又提到自己的爹,苦了張臉,訥訥道:「我曉得了。再也不敢了。求堂哥就擔待我這一回,不要叫我爹曉得。他要是曉得了,定又要斥駡我!」

  謝醉橋見他認錯,這才道:「你曉得就好!往後再做出這般的事,你爹不打你,我第一個就饒不了你!走吧!等下妹妹們就出來了。」

  謝翼麟心中雖還戀戀不捨,卻也不敢再停留,忙跟了過去。謝醉橋便與他一道在原地等著。稍頃,便見王母廟大門處出了不少面帶歡容的女孩,想是裡面已經開始散了去。再片刻,又出來一群衣衫鮮豔的女孩,其中便有自家的兩個妹妹和阮家姐妹。一大群人裡,女孩雖多,謝醉橋卻仍一眼便捕捉到了那綠衫少女,目光卻似被奪去了般,一時竟有些挪不開了。

  明瑜之前在大門裡被後面趕上的謝銘柔謝靜竹叫住,兩撥人自然便合一塊了,說笑間又遇到蘇晴南冷幼筠等人,便一道結伴去了後殿院子裡的老桂樹旁,裡面已是人頭攢動,香煙嫋嫋,桂枝上也懸了不少花花綠綠各色各樣的香囊。裡面的老廟祝帶了弟子站在樹下,拿叉子替女孩們把香囊一一掛在枝條上。

  見江州一干富貴人家的女孩們過來了,不敢怠慢,親自把遞來的香囊高高掛在了最高的枝頭上,明瑜與眾人一道又去了露天擺放的大香爐裡插香拜月,祝禱過後,四下遊玩了一圈,見時辰差不多了,這才相攜出了大門,與走在自己邊上的謝銘柔低聲說笑著往停車的地方去。忽聽對面有人大聲嚷道:「妹子你可出來了!我等了恁久!」

  明瑜抬眼看去,見是謝家的謝翼麟在朝自己身畔的謝銘柔在嚷。曉得謝翼麟大大咧咧的毛頭小子性格,又因了兩家父母關係近,大家平日也是世兄世妹地稱呼,便也沒那麼多避嫌,繼續朝前而去。再走兩步,忽地一怔。

  一側稍後幾步的地方,那謝醉橋竟也在,此刻正望著自己。身後一片燈火輝燦,他目光彷彿也與那燈火一般,在微微閃亮。

  這一刻也不知怎的,明瑜腦海中竟又跳出了一個多月前在孟城西嶺山松香院裡的那一幕,忽然有些尷尬,腳步已是微微緩了下來,落在了旁人的身後。

  謝翼麟方才雖叫的是自家妹子,其實不過是想引明瑜的注意。一雙眼睛一直在瞧著明瑜,待她稍靠近了些,忙上前搶到了前頭,叫了聲「世妹」,卻又不曉得接下來該說什麼,乾脆望著她嘿嘿笑個不停。

  謝翼麟對自己的那點少年心思,明瑜也是曉得的,心中只當他是孩子般。此刻見他這樣子,也是有些好笑,朝他點了下頭,笑著應了聲「世兄」,這才看向了站他身後的謝醉橋,壓下心中的那一絲彆扭,朝他亦是微微笑著見了個禮。

  謝醉橋見到明瑜就這般近地站在自己面前幾步之外,燈火映照之下,雪膚綠鬢,笑語盈盈,神情落落,突然竟有些呼吸不暢的感覺,連心跳也不自覺加快了幾分。待目送她和自己妹妹們道別,與她身邊的那兩個妹妹上了馬車,消失在了自己視線中了,這才終於透出口氣,猛覺到自己握住馬鞭的手心竟也是沁出了一層汗。

  謝銘柔和謝靜竹也上了馬車,一行人正要往南門回去,謝翼麟似是想起了什麼,突然湊到謝醉橋耳邊低聲道:「堂哥我忽然尿急,你們先回,我稍後就趕上來。」

  謝醉橋見他眉頭緊皺,一副難捱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拍了下他肩道:「去吧,速去速回。」

  謝翼麟急忙哎了一聲,把馬韁丟給一個小廝,自己急忙往人少之處去了。

  謝醉橋看著自己這個堂弟匆匆而去的背影,搖了搖頭,命車夫啟鞭。

  ***

  「拿到了沒?」

  謝翼麟拐到了王母廟邊上巷子處的一道偏門側,那裡已有個廟裡的小廝在等著了。見他過來,急忙遞了過去,壓低了聲道:「照公子的吩咐,我認准了沒錯。這便是阮家大小姐的那個香囊。」

  謝翼麟眉開眼笑地接了過來納入懷中,塞了那小廝賞錢,這才轉身急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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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5 02:18 A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四十七章

  謝翼麟揣了香囊出來,興沖沖上馬追過去,下了座橋,已經能瞧見前面謝醉橋一干車馬了,正要催馬一口氣趕上去,不巧從一邊的巷子裡衝出來個人,直直撞了過來。因了馬在下橋,去勢頗快,躲閃不及,一下撞到了一處去,那人倒在了地上只嚷著「撞殺了人」。邊上立刻又出來個人,一把抓住了定要他賠錢,不依不饒。

  這二人乃是附近無賴,仗了有點拳腳,時常這般雙簧訛錢而已。謝翼麟年輕氣盛,見二人耍無賴,心頭大怒,哪裡肯認輸,只想教訓一番,三人便纏到了一處去,邊上一下圍了不少人過來,指指點點地看熱鬧。

  謝醉橋為等堂弟趕上來,特意命馬車夫緩行。等了許久還不見他趕上來,有些不放心,回頭看了下,隱隱卻見身後剛下來的橋頭那處圍了些人,似是出了什麼事,便命馬車暫停下,叫隨從們守在原地等著,自己駕馬趕了過來。稍靠近些,便見到是竟是謝翼麟在和兩個漢子在扭打。

  謝翼麟以一敵二,漸漸有些招架不住,心頭惱怒,又不甘這般搬出自己身份,覺著失了顏面。正吃力著,忽覺邊上過來一人,插了進來,幾下就攔住了那兩人的拳頭,定睛一看,見是自己的堂兄過來了,心中一喜,回頭大叫道:「堂哥,這兩人分明是自己故意撞上來的,反要我賠錢!」

  那兩個無賴一開始見謝翼麟衣著富麗,不曉得他身份,只當是尋常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又欺他年少,這才上前想訛一把糾纏到了一處。眼見占了上風了,忽然見對方多了個人過來,身手了得。自己方才一拳打出去,那手腕被他捏住,便似被鐵鉗鉗住一般,到現在還有些生疼,曉得占不到便宜,二人作了個眼色,轉身便跑。

  謝翼麟見無賴分開人群跑了,轉眼便不見影,恨恨罵了幾句。謝醉橋皺眉道:「走吧。妹妹們都還在等。」

  謝翼麟自歎倒黴,只得跟著要走,順手摸了下懷裡,忽然臉色一變,低頭四下找了起來。謝醉橋早看到他腳邊因了方才扭打,掉了個香囊,揀了起來,遞了過去道:「找的可是這個?」

  謝翼麟忙一把奪了過來揣進懷裡,嘿嘿笑道:「走吧,莫要叫妹妹們等得急了。」

  謝醉橋看他一眼,也沒多問,二人上馬而回,護送了謝銘柔和謝靜竹到家。謝如春與謝夫人正各自在院中擺酒與友人賞月,二人一道去見了退出,謝翼麟朝堂兄打了個哈哈,迫不及待要回自己的屋,忽被謝醉橋叫住,道:「那東西哪裡來的?」

  謝翼麟一怔,忽然想到了他問的是什麼了。心中一跳,支吾了一聲,正想顧左右而言他,謝醉橋又道:「那東西哪裡來的?」這一回聲音已是嚴厲了起來。

  謝翼麟抬頭,見堂兄望著自己,目光銳利。曉得是瞞不過了,只得低聲道:「方才……我叫廟裡的小廝給我偷偷取來的……」

  「可是阮家女孩的?」

  「是……」

  謝翼麟低聲應道。

  謝醉橋方才撿起那香囊時,聞到了種摻了桂葉的淡淡薄荷香,捏到裡面又是滿的,似是塞了東西,想起自己堂弟之前先是偷窺,再又尿遁,這香囊哪裡來的,心中便已經猜到了個大概。能引他這般費心思的,十之八九便和阮家大姑娘有關了。

  方才不便,便也沒問,此時只剩他二人了,這才開口相詢,聽他果然承認了,實在忍不住了,順手敲了下他一個爆栗子,斥道:「整日地想著這些歪門邪道!看來叔父訓斥還不夠,下回要上板子,你才能得教訓!你想想,若是有別人也這般偷取銘柔的香囊,你心裡會如何做想?」

  謝翼麟因了父親嚴厲,缺少親近之情,他心中對謝醉橋便似長輩一般敬服,此刻見他神色卻前所未有的嚴厲,全不似平日那個處處護讓著自己的堂兄了,呆愣片刻,心中也有些羞愧,想了下,又低聲辯解道:「堂哥,我前次不是托你向靜竹妹妹打聽她喜好嗎,偏又沒打聽到什麼,我這才想到這個法子。她們女孩都會往香囊裡與香料一道塞繡了自己心願的帕子啊什麼的。我便是想把她那帕子弄過來,看看她到底想什麼,不定我就能照她心意備禮了呢。」

  謝醉橋一怔,忽然開口道:「拿來。」

  謝翼麟見他神色嚴肅,知道藏不下來了,只得從衣襟裡摸出了香囊遞過去,只是又有些不甘心,涎了張臉道:「堂哥,就讓我瞧一眼,看看她那帕子上到底……」話未說完,見他皺眉看了過來,曉得是沒指望了,只得訕訕地閉了嘴。又見他收了香囊便轉身而去,更不敢再問他拿去到底要如何處置。眼見自己費心謀劃了多日,到末了竟成一場空,心中一下惆悵無比,長長歎了口氣,垂頭喪氣回房去了。

  ***

  借了月光,謝醉橋一口氣縱馬往自己的瑜園而去,只覺月色如水,周遭寧靜一片,而自己懷中揣著的那個小小的香囊,卻像是蝴蝶的翅翼,在撲簌簌地撩撥著他全身的每一寸感官。馬蹄踏過那青石板橋,發出一下下沉悶而悅耳的落蹄之聲,就像他此刻的心跳。

  他入了瑜園,徑直到了自己屋子,叫玉簪等人都退下了,這才終於拿出那個香囊,放在了桌案上的一疊素筏之上。跳躍的燈火下,潔白的素筏之上,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個香囊上。

  蝠形松綠配柿紅的緞面,底部一圈圍繡了雲羅擺的團花,下面綴了串沉香瓔鬚。

  他終於朝香囊伸過了手去,快碰到的時候,卻又停了下來,心中猶豫不決。

  什麼也別碰,就這樣拿去送回王母廟裡,這才是坦蕩君子所為。只是……

  到了最後,他終於還是做了一件與他堂弟相比,也高尚不了多少的事。

  他拆開了用絲線緊密封口的香囊,從散發了薄荷和桂葉香中的香料中,抽出了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羅帕。展開,不過他的掌心大小。

  他做這件事的時候,心跳得比他每日一早練劍歇後還要厲害,緊張得甚至覺得背後有人在盯自己。

  「第一花好,不教萬葉恨蕭蕭。第二月圓,不教蕭郎負嬋娟。最是家好人相歡,此生此夜永長安。」

  秋香色的絲帕面上,用黑色的繡線繡出了這幾行雋秀的蠅頭小楷。

  謝醉橋的目光一遍遍掃過這幾行字,在心中反復念了幾遍,面前彷彿現出她勾繡這絲帕時的凝眉模樣,一時出神。

  花好月圓,家人相歡。

  不教蕭郎負嬋娟。

  她……心中可已有蕭郎?他又能不能成她蕭郎?

  這個突然跳出的念頭將他自己嚇了一跳。剛剛平復了下去的心忽然再次怦怦跳了起來。和方才不同,方才是因了心中的不安,而這一回,卻是因了胸中熱血奔流而致的心潮澎湃。

  ***

  「鏘」一聲,謝醉橋將刀插回戟架,汗濕的衣衫緊貼後背,方才那湧出的沸騰熱意因了奮力劈斬才漸漸消了去。舉頭望了眼中天明月,胸中暢快異常。

  玉簪與另兩個小丫頭見他夜深不睡,忽起身又去習刀,心中有些驚訝,只也忙備了水等著。見他一身是汗地回來,忙迎了過去道:「水已備好。」見他點頭進去。曉得他的習慣,猶豫了下,終是不敢入內,只是停在外間等候。

  謝醉橋仰身躺在榻上,閉目欲寐,忽然又睜開眼,摸出了枕下的那香囊,借了窗外的月光凝視片刻,這才終於又塞了回去,漸漸闔上了眼。

  魚藻池畔,他看見那著了碧衫的半大女孩俯身在觀魚,聽見他的腳步聲近,轉頭望了過來,頭頂金黃的棣棠落英繽紛,無聲地親近她的如雲鬢髮……情景忽然一轉,他又身處松香院的那株梨樹之下,她已成亭亭少女,黛眉遠岫,綠鬢春煙,因了他的驟然出現而驚慌失措,雙頰如染雲霞……

  她忽然朝他行了過來,對他盈盈而笑,柔軟的手輕輕撫觸上他的臉龐,他砰然心跳……

  他猛地睜開眼睛,伸手鉗住了一隻細弱的手腕,那手正溫柔地爬上他胸膛。一個女子略帶了些痛苦的聲音嚶嚀而起。

  「公子……是我……」

  他一頓,鬆開了手。起身點了燈,看見玉簪鬢髮半垂地跪在他的榻前,衣襟鬆散,櫻唇微點,抬頭正仰望著他,雙眉含了痛楚般地微微蹙起。

  「公子,是我……」玉簪扶住自己那只剛剛如被折斷般痛楚的手腕,眼中已是微微含淚。

  「公子……玉簪是想伺候你……」

  玉簪楚楚地望著他,顫聲輕語,朝他微微挪近了些。

  「玉簪,你幾歲了?」

  「十八。」

  謝醉橋凝視她片刻,忽然朝她笑了起來,笑容溫澈如山中松溪,目光裡卻帶了絲叫她感到害怕的陌意。

  「回去之後,你看中了府中的誰,儘管開口告訴我。」

  玉簪臉色陡然慘白,俯身乞求道:「公子,我曉得錯了。我往後再不敢了。求公子不要把我送出去。往後公子娶了夫人,玉簪願意再服侍公子和夫人。」

  謝醉橋搖了搖頭,對她柔聲道:「玉簪,你從前是我母親身邊的貼心人,這才在我身邊服侍多年,我並沒把你當奴婢看待,自然也不會將你隨意送人。往後……我便是娶了夫人,我夫人也不會要你服侍。你長得很美,年歲又正好,我是想將你風光地嫁出去,也算是對你這麼多年用心的回報。」

  玉簪淚水奪眶而出,心中一片慘然。

  他舊年裡曾多次對她提過,說她若有看中之人,他便將她風光嫁出。只都被她用自己奉了先夫人的命服侍他而推過去了。

  她知道他的性子。從不會對人疾言厲色,哪怕對方是再卑下的奴僕。但是當他說不的時候,那就表示他真的是在說不,容不得商榷。

  她在他身邊安靜地待了這麼多年。如果不是今夜他出去練刀,她進他房間鋪展床鋪,無意在他枕下看到那個香囊的話,她也絕不會這樣貿然去誘他的。

  現在她後悔了。這樣的貿然,結果卻證明原來自己這許多年的夢想,不過是黃粱一夢。

  那個精緻的香囊,會是哪一家女孩的?才會讓他這樣視若珍寶地納在他的枕畔?

  她不再言語,只是朝她的主人磕頭,哽咽著離去。

  明瑜自然不曉得自己那中秋香囊的一番曲折經歷,還當第二日便隨了眾女孩的香包一道,已在王母廟的大鼎中化作香煙了。中秋過去,轉眼便是二十,她的生辰之日。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四十八章

  這一日天擦黑,意園裡大門往望山樓去的路上就挑滿一色的朱紅大燈籠,遠遠望去,路兩邊便似蜿蜒開了兩條金龍。

  江氏與府上的管事媽媽們親自在意園的二門口迎接邀來的客人們,都是從前與明瑜一直有往來,如今還尚未出嫁的各府女孩們。先讓到了挑出建在湖上的檎梅水榭裡,明瑜與明珮明芳在那裡陪坐著敘話,收了各小姐們攜來的賀禮,一一道謝收了起來。待客人們來得差不多了,便一齊登上了船。

  泊在檎梅水榭旁的那艘大舫上。船頭彩屏張護,立了一架高及人腰嫋嫋吐香的神獸紋傅山爐,鑲裹著金箔的燈柱上高懸防風的薄牛皮大燈籠,艙板正中擺了一張十幾人坐的紅木大圓桌,上面放了滿盆的石榴梨棗栗葡萄橘等時鮮果子。

  各家女孩們雖都是江州一等一的出身,非富則貴。只意園卻是數年前接待過當朝皇帝的駐蹕之地,早聞名遐邇。除了謝家的謝銘柔和靜竹,其餘女孩都是第一次過來,自然心懷好奇。被一眾丫頭媽媽們簇擁著登上了船,憑欄而眺,月雖無十五六時的圓滿,卻仍銀照當空。涼風襲過湖面,半池湖水銀光粼粼,月色下的望山湖似是渺渺無邊,俱都是心曠神怡。

  待船慢慢再行了出去,到了離水榭不遠處的湖面上,又見對面相去不過數丈之處已停了另艘大舫。舫上格局卻是仿了戲臺的彩棚而設,燈火煌煌,船頭已羅列坐滿了操拍板、琵琶、九弦琴等奏樂之器的藝人。都是清一色十四五歲的女孩,原來是阮洪天為了女兒這一晚特意請來的教坊班子。

  對面戲船上的領班媽媽見小姐們到了,率著手下女孩們齊齊到船頭見了過禮,各自歸位。樂聲還未起,就有百鳥鳴叫之聲傳來,把眾女孩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船上一下變得安靜起來。只聽見對面臺上傳來各色鳥的和鳴之聲,如同月下鸞鳳飛來齊齊相聚。原來是教坊班裡的人在模仿鳥鳴口技。

  女孩們雖也有聽說過的,只平日裡也難得親耳聞到。此刻一個個都是被吸引住了。待鳥聲停了,便聽絲竹聲起,粉妝人兒登上彩台,一折折地輪番唱起了江氏預先點好的賀生辰戲。

  明瑜今日是主人,自然要待客說話。引了眾多女孩就座,此時預先在船艙裡的廚子們送出了新鮮燴好的南北佳餚,一一上桌。眾女孩們一邊賞月聽戲,一邊吃酒說話,湖上只聞笑聲不斷。

  這邊廂熱鬧,離此數十丈之外,中間隔了一座檎梅水榭的望山樓裡,此刻也是宴樂笙歌。原來昨日江氏便得了信,道謝家的謝醉橋和謝翼麟兩兄弟到時候會護送妹妹過來。那謝翼麟還可當是侄兒輩,謝醉橋卻是自家平日請也請不來的貴客,自然不敢怠慢。便在望山樓裡也另精心設了酒宴,好叫他兩兄弟等候妹妹時有個消遣之處。

  這望山樓數年前失火前乃是主樓。後迎接聖駕時,改蘊藻為主樓。正德離去後,阮洪天聽進女兒的話,將皇帝御用過的蘊藻樓封饗了起來,說是聖駕接見過百官之處,自家不敢再用,重建後的望山樓便又被闢為主樓。今日貴客過來,自然要擺宴在此處。

  因了謝家姐妹來得最早,故而他兄弟二人也來得最早。阮洪天親自迎了謝醉橋帶到望山樓去。他與這將軍府的公子前幾年就見過數回,只覺他為人謙和,毫無京中世家子弟的倨傲之氣。上個月為雁來灣壩口之事,親見他處事穩重果斷,且比他叔父謝如春還要盡心,心中對這少年人更是讚賞。送到望山樓後坐陪敘了幾句話,謝醉橋笑道:「多謝阮先生款待。此處極佳,我與堂弟在此盤桓等候妹子便是。今日令嬡芳誕之日,阮先生想必另有事務,自管忙去便是,不必顧忌我。」

  阮洪天曉得自己年歲與這兩位謝家公子差一大截子,坐下陪話也是說不到一處去,反倒各自拘束了些,聞言點頭,吩咐樓裡的巧婢們好生伺候著,這才離去,到了門口,卻撞見了管家過來,說方才幾家新到的護送小姐們的竟都是家中的親哥哥弟弟,問是不是一道引到此處就座。

  阮洪天有些驚訝,再一想,忽然明白了。想是江州城中那些人家都打聽到謝醉橋會護送妹子過來。他本就出身高門,又曉得一俟回京就會回皇帝身邊奉昭,前途未可限量。此時多謀一面,日後科舉進京也多了條門道。這才想趁這機會來套交情,不約而同地當起了護花人,一窩蜂地到了意園裡來。

  阮洪天想明白了這個,便有些躊躇起來。這謝家公子為人隨和他是曉得,卻不曉得他願不願意與那些人一室共處著。自己也不敢貿然代他決定,便又進去問了一聲,最後道:「謝公子若是不欲被擾了清靜,我便將人請到別處去。」

  報來的那數人中,謝醉橋也識得一兩個的,便道:「我在貴處是客,他們亦是客,何來擾了清靜之說?儘管請了過來便是。」

  阮洪天聽他這般說,這才放下了心,急忙與管家出去一道迎客。

  ***

  望山樓雖與那邊的雙舫隔了幾十丈遠,中間又一道檎梅水榭,只因了月夜靜謐,湖面空遠,那邊的絲竹之聲隨風仍時能送來,隱隱偶還可聞女子的嬉笑之聲。謝醉橋臨窗而坐,遙想那少女此刻月光下笑語晏晏的樣子,一時有些發呆。忽覺自己衣袖被人扯了下,望去見去謝翼麟,原來是邊上旁人在與自己說話,他卻渾然未覺之故。笑了下,收回心思與眾人敍談。

  只話不過數句,便覺到那十數名各家子弟對自己俱有些曲意奉承之意,又頻頻勸酒,言談中無不表露出日後盼提攜一二的意思。雖曉得此不過是人之常情,只那感覺便如正品清茗之時,突見杯中落入了一蠅蟲般的掃興,不欲多說,起身出了軒室,下到臺階臨水眺月。

  遠遠又聽到隨風傳來一絲斷斷續續的女孩笑聲。這回不止他聽到,裡面其餘眾人也聽到了。一陣靜默之後,忽聽坐上有人道:「我久聞阮家大小姐才色冠江南,可惜從未見過一面,也不知所傳到底是否言過其實?」

  謝醉橋雖人在外,只軒室空曠,裡面響動也是聽得一清二楚的。一怔,回頭從門廊裡望去,見說話的是千總家的吳公子,正嘖嘖搖頭,一臉遺憾之意。心中便驀地起了一陣不快,彷彿自己的珍物被人覬覦了去的那種感覺。

  「絕對是真!」

  那吳公子話音剛落,一邊的通判府蘇公子立時接口道:「我妹子年初也是生辰,邀了人過府共樂,這阮家小姐也來了。入二門時我恰撞見過瞧了幾眼。雖年歲還稍小了些,卻真當是花容月貌,尤其是那一雙妙目,我一望竟是忘不了,至今還時常浮想。只可惜她家門第低下,若也是個官家,便是品級再低,我也定會叫我爹娘給我上門提親。」

  這些貴公子們平日酒樓花街裡去時,坐下來十句中便有四五句是在談論哪家女孩貌美,哪個花樓姑娘醉人,此時七八杯酒落肚,雖人是在阮家的地方,只心中並無敬重之意,自然口無遮攔。

  坐他對面的謝翼麟眼睛猛地睜大,似是要開口說話,卻終是忍了下來,只臉色卻不大好了。眾人卻都正被引出興趣,也沒誰注意到他神色,又有一消息靈通的公子道:「說起提親,我倒是曉得,就前頭幾個月間,這阮小姐便已經被人求了兩次親。」說完便似要故意吊人胃口地停了下來。

  「快說,到底是誰家?」

  另些個公子早耐不住,催促了起來,那人吊足了旁人胃口,這才得意道:「一個是下面通縣吳縣丞家的庶子,病歪歪的身子,一個是司槽家的兒子,剛死了婆娘的。只都被阮老爺給回了去。」

  眾公子聞言,俱是哈哈大笑了起來,蘇公子道:「真當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看中了阮家的金銀山,這才上門求親的吧?擋得好!」

  吳公子卻搖頭道:「不論別的,若以門第看,那阮小姐要麼若想攀個官家的女婿,也就只能配這樣的人了。可惜了這般的玉貌才情……」

  「也未必!」蘇公子忽然似是想起了什麼,拍桌道:「我怎的沒想到這個!她若是肯做妾,我便一千一萬個願意迎她進門,從此紅袖添香,才是風流……」

  蘇公子話未說完,忽見對面的謝翼麟對自己怒目而視,一怔,還未反應過來,面上一涼,那謝翼麟竟已是端起手中的杯盞,把酒潑向了自己面門,低頭一看,滴滴答答一片,已濕透了半個胸口。

  他平日與謝翼麟關係還好,此時不提防他忽然變臉,大庭廣眾之下叫自己顏面掃地。一時也顧不得許多,怒道:「你潑我為何!」

  「潑得好!」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隱隱含了怒意的聲音。蘇公子一怔,回頭看去,見發話的竟是方才起身出去了的謝醉橋。只不知何時又進來了。見他此刻面上早沒了之前的溫和,雙眉微微皺起,望著自己的目光裡滿是威怒,不覺一凜,吶吶張了口,卻發不出話來。

  「今日你們都身在阮家的意園之中,阮家好客,把你們當上賓奉起,你們卻背後這般肆論一閨中女子。我見你們個個衣冠楚楚,想也是飽讀聖賢之書的,這般把下作當風流,廉恥全無,委實面目可憎!」

  他說話之時,目光掃過一圈,方才那些打了雞血般的公子們一下都便有些蔫了下去,面露慚意。蘇公子雖心中不服,卻忌憚他御前身份,訕訕道:「我不過是隨口說說……」

  「我曉得你有個姑姑是京中瑞王爺府上的側妃,你妹子明年也要入京選秀,聽聞你父親官聲亦尚可。只光瞧你今日之言行,便知平日有失管束,日後尚要多加檢點才是,免得日後出去給你蘇家失了顏面。」

  謝醉橋望著他冷冷道,不怒自威。蘇公子臉漲得通紅,方才喝酒下去的那幾分酒意此刻已是化成了汗,沿額角滴了下來。低頭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軒室裡死寂一片,又隨風送來了絲竹之聲,卻再無人開口了。

  謝醉橋話畢,看了怔怔而立的謝翼麟一眼,轉身出了望山樓。

  迎面一陣夜風吹來,鼓震起謝醉橋衣袖袍角,他心中那悶氣卻仍難消,信步沿湖邊而去,終是在離那檎梅水榭遠遠之地,便停住了腳步。方才無意聽來的那一句一句的話,此刻仍盤旋在他心中,叫他胸口如堵住一般地悶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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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5 02:30 A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四十九章

  謝醉橋坐到了湖畔的一塊方石之上,望著湖面隨了風波不斷蕩漾著的粼粼月影,眼前又浮現出了那少女的身影。如初放的一朵素心蘭,幽幽含香。

  她當得起最重的對待。

  他既已知道了自己的心意,只要她也有心於他,他便定不會放手,要給她這世上最重的對待。

  今日是她芳誕。他知道自己的堂弟備了禮而來,他也想贈上他為她備的賀禮,哪怕她收不到,那也是他的心意。

  他摸出了只六孔頌塤。

  空曠寂遠的湖面之上,和著水聲月色,飄起了第一個音符。

  水閣那邊廂,戲舫臺上,正有一女孩隨了絲弦在唱曲子。大船之上,眾女孩們也沒心思聽曲,或談笑,或在玩著酒簽令作樂。明瑜正笑看著又輸一次的謝銘柔被令再飲一杯,搖頭直歎運道不濟,女孩們紛紛起哄之時,耳畔忽然聽到幾聲遠遠的樂音。一怔,再聽,隨風又傳了來,已辨出是塤聲。

  塤列八音之土,與同音系的蕭管相比,即便是如泣如訴之時,也獨具一番厚重之感。前世裡她只愛琴蕭和鳴,這一世或許是心境大變,獨愛上了塤的古樸淳綿。

  這上古時曾被視為上音的塤,如今因了世人俱愛靡靡絢爛之音,早沒落凋零,平日也不大能聞到了。忽然在自家園子裡聽到這聲音,也是有些納罕。

  對面臺上的女孩還在唱「荷香冉冉,薰風蕩蕩,珠簾高卷,海榴開放」,這隨風而來的飄渺之音也並未引起她近旁女孩們的注意。謝銘柔此時已經被架住強行灌下了一杯酒,嬉笑聲中大家又開始了下一輪。

  明瑜側耳細細捕捉著那因了近旁嘈雜而斷斷續續的風中塤聲,終辨識出了曲調。竟是從《悟松溪》琴譜中化出的《碧澗花月》之曲。

  碧澗月明,灩灩清流,回旋芳甸,月照花林。何人初見月,何年初照人?今夜扁舟子,相思花月間。

  一曲終了,明瑜耳畔仍是女孩們的嬉笑之聲,舉目四顧,唯見湖上月影徘徊,水聲寂寂。若非那塤音猶似回蕩在耳際,方才便會以為自己是在幻聽了。

  父親請來的教坊班子女孩們就在自己對面,園子裡的僕從下人斷不會吹奏。曉得今夜除了這些女孩們,他們各家的兄弟也大多是來了。難道是那些人中的一個?會是誰?

  她腦海中忽然跳出了一個人,只還沒細想,只聽「嘩啦」一聲,酒席之上傳來一聲杯盞相撞之聲,驟然打斷了她的思緒,望去也是有些驚訝。見席上此刻鴉雀無聲,十幾雙眼睛都望著方才起了爭執的蘇晴南和冷幼筠二人。那杯子便是蘇晴南丟下的。

  「不過吟幾句不關痛癢的酸詩,就還真以才女自居了。這般的尖酸,到了京中還真以為自己就能得勢?」

  蘇晴南看向冷幼筠,嘲諷道。

  冷幼筠不甘示弱,亦反嘲:「你家有個姑姑倒是在京,可惜不過是個側位的命。我便是不得勢,你又能見得比我好多少?」

  原來方才眾女孩正說起明年的入京選秀,全江州也就謝家與她兩家有資格。她兩個平日裡一直就不大對眼,方才一言不合,便這般吵了起來。

  前世裡,明瑜曉得謝銘柔因了她父親治水不力的緣故,自然未過篩選,冷幼筠亦未過。反倒是蘇晴南入京後,因了家中關係走動,最後被配給了滎靖王府的三子。若非謝醉橋英年早去,謝靜竹便要與這蘇晴南成親眷了。

  此刻見她兩個爭了起來,連各自的丫頭也一道摻和,忙過去勸和。

  冷幼筠平日性子本就有些孤標,吵了幾句,自覺受辱,恨恨拂開了勸說的眾人,到了船頭大聲呼喝停在下面的小船過來,要先行而去。蘇晴南只是坐那裡不動,冷笑不語。

  明瑜曉得再強留下冷幼筠也是無趣,見她去意已決,想了下,便托謝銘柔代為暫時招呼下船上的女孩,自己陪了冷幼筠下了小船,命船娘擺渡到了檎梅水閣,與留在那裡候命的媽媽們一道,一直將她送到了二門。早有人去通知了冷家公子,沒片刻那冷公子也出來,送走了人。

  明瑜方才送冷幼筠時,走的自然是寬道。此刻回來,她曉得緊靠湖邊有條近些的草徑。想起船上還有一船的客人,叫久等了不好,便擇了湖邊草徑,匆匆往水閣方向去。行至望山樓與水閣中間之時,忽然唬了一下,見對面竟也正過來了個人,再一看,竟是謝家的那位謝醉橋。再避也是來不及了。他也早看見了自己。猶豫了下,便朝他走了過去,停在幾步之外,微微見了禮,含笑叫了一聲。身後一直隨行著的春鳶與幾個媽媽見狀,早也停了下來,在不遠不近的十幾步外候著。

  謝醉橋方才對著湖月吹了一曲賀她芳誕的花月好,雖不知她到底有無聽到,只心中也無遺憾了。又獨自坐了片刻,正想起身回去,沒走幾步,不曾想卻竟叫他這般對面撞上了她,腳步一下停了下來,見她朝自己行來、站定、見禮,月華正染上她的眉梢,映得笑容皎皎,直欺他心。想開口說句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那樣定定望著。

  明瑜見他不開口,禮又已畢,躊躇了片刻,正想繞過去,忽一眼瞥見他手上提了個梨形頌塤,心中一下已是明白過來,忍不住道:「方才那《碧澗花月》可是你吹的?」

  謝醉橋本也沒指望她能聽到的,沒想她此刻竟問出了這個,心中便如一陣清風拂透,應了聲是。

  明瑜方才在船上聽到之後,隱約便也想到了他的身上。此刻見他應了,自己所料果然未錯,便道:「謝公子吹得極好,難得聽到這般的塤曲。」頓了下,見他還望著自己,又笑道:「客人都還在船上,我這就過去了。」

  謝醉橋見她說話間,身子微微動了下,似要走了,話便脫口而出道:「那是特意為你吹的。」

  明瑜呆愣住了。

  謝醉橋本也沒想著要道明的,只未曾想那話卻已經出口了。見她怔怔望著自己不語。既然已經說了出來,索性便也不遮遮掩掩了,望著她又微微笑道:「今日是你十四的芳誕。我無以為贈,便吹了一曲。能為你助興,我之榮焉。」

  明瑜見他說話之時,望著自己的那眸子,如夜幕之上的星辰,顯出熠熠光華。

  她再厚鈍,也當看出面前這男人對自己的不一樣了。更何況論起實際年歲,她還要比他大上好幾歲。舊年裡的一幕幕飛快掠過她腦海。白鹿齋她腳傷時他假託謝靜竹之名贈藥、歸還落入裴泰之手中的那玉鎖;自己為杜若秋修書向他求助時他的慨然相助……

  或許她其實早就隱隱覺察到了他對自己的不一般。但那時她也沒怎麼放心上。太多的比這更重要的事壓在了她的心上,她根本無暇去想這些。而且他也並未有什麼特意之舉。三番兩次的際遇,都不過是偶然。但是現在的他,看起來卻彷彿有些不一樣了。

  不是彷彿,而是真的有些不一樣。

  明瑜忽然有些不安。

  那個數年前的佛誕之夜,還是個女孩的她負傷仰在龍船的甲板之上,在漫天流光之中與裴泰之對望,複又被他抱起納在懷中疾走之時,她心中也曾掠過一絲纏絞的哀痛,為前世自己那段求而不得的無望情緣。但也就如此而已。縱有再深的情,再厚的意,也經不起前世那般的一撚韶華賤,她再不會作繭自縛了。

  這一世,就像她在中秋香囊中的那塊羅帕上勾繡的那般,她最想要的便是家好人歡。再過數年,當確定自家無虞後,她或許也會考慮自己的終身。那時在門當戶對的人家中挑一個忠善的嫁了,往後相夫教子,安然到老。或者就像數月前聽到父母對談時母親最後玩笑時說的那樣,招個男兒上門也無不可。但無論怎樣,她這一輩子是絕不再想與世家高門再有任何瓜葛。

  裴泰之是,謝醉橋也一樣。

  但是此刻,眼前這雙看著自己的眸子中的熱切卻叫她如芒刺在背。這完全超出了她的預期。她開始後悔自己為何要走這條湖邊草徑。

  「謝公子,我先走了。」

  明瑜匆匆道了一聲,往一側邁步而去。

  銀白的月光灑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夜風拂動了額前幾絲烏黑的劉海,距離這麼近,他看得一清二楚,甚至還隱隱聞到了她身上散出的那種淡淡薄荷之香……

  她說要走了。

  他腦海裡一下又浮出了之前在望山樓外的石階上聽來的那些話。

  她早被人覬覦,有人上門提親過,雖然被拒,但她已真的長大,不再是他第一次見到時的那個雪地中的紅衣女孩。這一刻他甚至有些慶倖,幸而那來提過親的兩家人物都是猥瑣。若青年才俊,不定阮家父母就已做主將她終身定下了。只是……往後還定會有人來提親,遲早總有一家會讓她父母相中。而他……過幾天就要回京了!

  他猛地焦躁起來,難受得全身彷彿有倒刺在刺不停。就在她低頭與他擦身而過時,想都未想,便道:「你務必等我!我回京後必定要叫我父親向你家提親!」

  他的聲音雖低沉,卻有力而清晰,一字一字地入了明瑜的耳。

  明瑜驚呆了,一個恍惚還以為自己聽錯。再轉頭看過去的時候,他已是大步而去,她只看到他肩寬而挺直的背影,那不再是少年的後背,而是徹底的男人後背。

  春鳶方才站在十幾步外等他二人說話,因了湖邊風大,搖得樹葉刷刷作響,也聽不大清在說什麼。忽見那謝公子大步而來,忙與身邊的幾個媽媽紛紛見禮。見他略微點頭,卻未停留,轉眼匆匆而去,再看自家姑娘,卻是立在那裡怔忪發呆,也不知到底出了何事,忙走了過去叫了聲。

  明瑜這才醒悟了過來,再看一眼,那謝醉橋早走得沒人影了,草徑盡頭只剩黑壓壓一片樹影。只得壓下心中紛亂,急忙往大舫而去。待重上了船,因了方才那一鬧,眾女孩也是興致大減,又稍稍玩笑了片刻,便道散了。明瑜也未再留人,命大舫靠了水閣,女孩們依次上了岸,被眾多等候在閣裡的丫頭媽媽們一道簇擁著,打了燈籠往大門而去。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五十章

  謝醉橋方才那話脫口而出。道出之後,心中便似卸下了副千鈞之擔,全身都鬆快了起來。只是見明瑜睜大了眼睛望著自己,一副驚駭的模樣,卻見不到半分欣喜,心中一下便跳出了個念頭:「她會不會拒了我?」

  這念頭一出,他後背猛地起了陣熱意,血液都似湧流進了胸腔之中,心跳得厲害,猝然轉身便大步往望山樓去。

  方才出了那一番事後,失了顏面的蘇家與另幾個公子已經不見人了,剩下的也無心酒桌,三五個一群有靠窗閒談,也有踱到外賞月觀湖的。見他回來了,便紛紛也跟了進去敘話。

  謝醉橋直到此時,全身血潮還似湧流未歇。定了下神,與跟了進來的諸人閒話了片刻,便聽僕人來報,道那邊筵席已散,各家小姐們已是往門口去。眾人便也紛紛起身散了。

  「堂哥你先過去,我有事。」

  謝翼麟忽然站了起來,道了一句,急匆匆便往外而去。

  謝醉橋方才回來之時,見他便獨個坐那裡,有些發怔的樣子。曉得他過來時是攜了賀禮的,神神秘秘也不說是什麼,他自然更不會多問。此時見他這樣,便十有八九是為送賀禮去了。曉得自己這堂弟雖年少孟浪了些,只明瑜身畔一直都是有人跟隨的,想來他也沒膽做些出格之舉,略微猶豫了下,便也不攔,隨他去了,自己先往大門外去等著家中那兩個妹妹出來。

  ***

  謝銘柔姐妹與眾女孩被明瑜一路送出,快到二門之時,忽見對面來了個丫頭,對著自己道:「謝姑娘,你家哥哥在前面亭子口等你,道有話有說。」

  謝銘柔看去,果然見幾十步外的那亭子口邊影影綽綽有一人,瞧著便是自家哥哥的樣子,便走了過去道:「要散了。哥哥你還在這裡叫我做什麼?」

  謝翼麟急忙一把拉過她,從身後遞出樣東西,討好道:「妹子,幫哥哥一個忙,代我把這東西送去給世妹,就說是我敬她的生辰賀禮。」

  謝銘柔有些驚訝,借了亭子口掛著的燈籠光看了一眼,見是個包裹得很是精緻的扁平匣子,便取笑道:「好個偏心的哥哥!往年我這個親妹妹過生日,也沒見你這般費心。如今阮家世妹過生日,你竟還巴巴地弄了這麼個東西叫我給你轉送!我偏不送。」說著便作勢欲走。慌得謝翼麟忙一把扯住了不住作揖道:「好妹子,就幫哥哥這一回。往後你要我做什麼,我必定都應允!」

  謝銘柔這才停了腳,伸手接了過來,掂量了下,見有些沉,便問道:「送的什麼?」

  謝翼麟起先不願說,見她催問,只得道:「不過一面鏡子。妹妹快莫多問,快些送去便是。再磨嘰就錯過了她了!」

  謝銘柔噗一聲笑了起來道:「你倒會想。這鏡子倒是天天要見到的。只阮姐姐看不看得上你的這鏡子,我便不敢保證了!我幫你轉便是,欠我個人情,往後可不許賴!」

  謝翼麟大喜,不住作揖。謝銘柔這才往回去,趕上了明瑜,便把她拉到了一邊,把那匣子遞了過去,低聲笑道:「我那個呆哥哥托我送你的生日賀禮。姐姐莫嫌粗笨,也是他這個做世兄的一番心意。」

  因了與謝家熟,似他這般逢了生辰之日送個賀禮,也不算私下授受。明瑜接了過來,轉給身後的丫頭,笑著道了聲謝。此時阮洪天夫婦曉得女兒壽筵散了,便也一道出來。江氏與明瑜送眾女孩們,阮洪天叫男客走好,意園門口只聞車馬絡繹不絕的粼粼之聲。

  明瑜與母親一道站在門裡,目送客人離去。遠遠看見謝家的馬車從大門口緩緩而過,接著便是謝醉橋騎在馬上的側影,衣袂袍角隨風而起,快閃身而過時,突見他回頭瞧了過來,恰便正是自己的方向,心中微微一跳,下意識地便往江氏身後挪了下。片刻覺江氏回身,已是牽了自己的手,笑道:「晚上可高興?」

  明瑜再看去,見大門口已是空空蕩蕩,那謝醉橋早不見了。腦中便又想起之前湖畔草徑上他對自己說的那話,便稱炸雷也不為過了。此時再想起,也還是有些不敢置信。幾分驚訝,幾分感動,又幾分愁煩,絞結在一處,胸中慢慢便似被死死堵住了一般。

  江氏問話,見女兒不答,眼睛望著門口有些怔忪的樣子,抬眼瞧去,又見那裡空蕩蕩的,不過幾個手提鮮紅燈籠照客未返的僕人而已,便又重複了一句。明瑜這才驚醒過來,挽住了她胳膊,一邊往裡面去,一邊笑道:「極好。各家姐妹們都有賀禮,相談甚歡。連謝家的翼麟世兄也托他妹子轉了樣賀禮。多謝母親為我費心了。」

  江氏一愣,轉而笑了起來:「難為翼麟還這般有心。」

  ***

  謝醉橋方才策馬隨了兩個妹妹的馬車之後,從意園大門口過,側頭望過去時,一眼便瞥見了明瑜的身影。只再一晃眼間,見她身形微微一動,已是挪到了她身畔的母親身後,被遮住了大半個身子。一怔,想再看,已是過門而去了。

  此夜之前,他根本就未料能這般在湖畔與她偶遇,更是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會對她許出那般的重諾。雖脫口而出,卻實在是千鈞之語。方才回來之時,只顧平定渾身的燥熱難安,此刻待情緒漸漸穩了下來後,心中忽然有些忐忑起來。細細回想在湖畔,她聽到自己的承諾時,神情間竟絲毫不見喜色。那時便當她只是未及反應被嚇住了。只方才自己過門,回頭再看她之時,她卻似被針刺般地藏到了她母親的身後,這又是為何?

  他更願意想成是她的羞澀使然。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當時的他卻絲毫感覺不到她有羞澀之韻。反倒……更像是對自己注目的下意識躲避。

  謝醉橋心中便似被敲了下鼓,夜風迎面吹來,之前的所有興奮和激動此刻都已是消褪了個盡。

  他雖對她思慕已久,只從前幾年的時間裡,二人也就不過因了機緣巧合見過那麼幾次而已,他哪裡知曉她的心意到底如何?她若是已有心中之人,自然覺得自己可憎。便是沒有,自己今夜突然這般當她面開口,且那話又直接了當,她會不會被嚇住,以為自己不過是登徒子?

  他看了眼自己身畔昂首挺胸面帶笑意的堂弟。平日總覺他年少孟浪,此時一想,自己方才那舉動,又何止是孟浪所能形容?便稱輕狂也不為過了。

  謝醉橋越想,心中越是難安,恨不得立刻便策馬而返,找到她再細細剖白一番。卻也明白只怕是再難有這般的機會了。

  「堂哥,你猜我送世妹的是什麼?」

  謝翼麟方才聽謝銘柔說那禮已是轉了過去,明瑜還道了謝。送禮成功,心中極其快活,此時便恨不得有人來分享,見一邊的堂兄一路之上只神色凝重默然不語,忍不住自己便先開口了。

  「哦,是什麼?」

  謝醉橋回頭,看他一眼。

  「是面菱花鏡。」謝翼麟道,「你可別小看這鏡子。是我千挑萬選得來的,還特意拿去叫工匠在鏡後鑲了一片美玉,不正合她芳名?所謂蘭閨睕睕,寶鏡團團,鸞窺自舞,照日花開。她拿去日日照鏡,豈不是時時能想到我?」

  謝醉橋一怔,萬沒想到自己這個平日粗枝大葉的堂弟竟會有如此細的心思,壓下心中的低落,笑道:「想法不錯。」

  謝翼麟見連他也贊了句好,得意道:「我是瞧見我屋裡的靈犀每日裡進進出出總是不忘照下鏡子,這才突然想到了這主意的。」

  靈犀是他房裡的大丫頭,他亦十六多,謝醉橋曉得那丫頭是與他通房的。想來愛俏,進出難免多看了幾眼鏡子,落入他眼,倒是叫他想出了這點子。

  他對她心存愛慕,意欲求親。這個堂弟也是對她有心。且從方才席上他酒潑蘇家公子之舉,可見他對她亦是極其用心。雖則她家與自己叔父家門第不齊,只論門第,自己與她家更是懸殊。他兩家關係交好,兩個太太又是遠親。若翼麟真一心要娶她為妻,用盡方法,也不是完全不可行之事……

  想到這個,謝醉橋忽然又發急了起來。方才那患得患失的心思一下也被驅散了去。

  如今暫且不管她到底對自己如何做想,須得快些回京稟了父親,讓他應下早日上門提親才是正事。想來自家若是提親,她家絕不會不應。待她成了自己的妻,那時再慢慢向她表訴心意也不遲。若萬一被翼麟佔先,到時只怕就真成鏡中月水中花了。

  ***

  明瑜回了榮蔭堂自己的閨閣裡,看了今夜收到的諸多禮物,女孩們大多是首飾香包,倒是那謝翼麟的有些別致,是面仙女玉兔八瓣菱花鏡。龜形紐上嵌美玉,簪刻了仙女桂樹,下有玉兔杵臼蟾蜍池水,看起來很是精美。春鳶笑道:「謝公子平日看起來粗了些,這禮送得倒是細心。姑娘可要架起來?我去把舊的那面換了。」

  明瑜道:「我用慣從前的那面了。這個先替我收起來。」

  春鳶笑應了一聲,把鏡子和些別的物件都拿了,轉到後閣的箱櫃裡儲放起來。

  這夜明瑜上榻歇息了。照她往日習慣,都是靠在床頭看會子書,待倦意來了便熄燈躺下。只今晚置在膝上的那書,卻是遲遲不得翻頁,腦子裡想的仍都是晚間那謝醉橋對自己說的那一句話。

  他竟會對自己懷了這般鄭重的心意!

  這樣一個世家男兒,坦蕩磊落,俠骨柔情,自該當是世間女子所能盼的那個一生良人了。她蒙他愛慕,本該歡欣,只是她卻知道,自己是絕不會,也受不起他的這一番情意的。門第之差、他與裴泰之的關係、他前世裡的英年早逝,這些她縱然可以無視,但榮蔭堂,她卻不能不顧。

  前一次的正德御駕江南,阮家中規中矩,並無前世那般出格之處,但是三皇子,那個未來皇帝對她說的那一番話和他當時看著她的目光,叫她每每想起,背後便如芒刺在身,心中更會忐忑不安。

  她或許可以憑一己之力扭轉近旁之事,但再四年後的君王更替,又豈是她能左右的?這幾年那三皇子與阮家雖再無往來,只是明瑜卻總覺他定不會就這般徹底忘卻了江南榮蔭堂。更何況到了明年,正德就會再下江南。那時候再會發生何事,她真的無法預料。謝醉橋極好,只這一世,她從未想過這般早早便嫁人。定要到阮家真正無虞之後,她才會想終身之事。否則便是終老不嫁,她也不會生悔。

  那般遠的事情不提,就想近的。如今謝醉橋意欲向阮家提親,他父親十之七八會不允。他若歇了最好,他若不歇,事情鬧大,到時她和她的父母會被置於何地?旁人不過是嘲笑她阮家費盡心思想要攀附京中世家而已。她決不願阮家如此蒙羞。即便他能勸服他父親來提親,自己若是這般早早嫁人離了娘家。從今南北之遙,阮家那未卜的命運往後會如何?萬一有難,她是絕不敢奢望能靠夫家救她娘家於水火。若真無力回天,她寧願自己與家人共死,也不願獨自存活。

  從她十歲起睜開眼睛的那一天起,她就從未想過要靠男子的情分來固守阮家。情之一物,虛無縹緲。謝醉橋今日一時為情所動,只她若真嫁了他,誰知明日又會如何?

  自相識數年至今,他待自己有情有恩,她自要回報,卻絕不會用身相許來報。

  明瑜長長透了口氣,紛亂了一晚上的心這才平靜了下來。

  她不欲他來提親,更不欲他要提親的事被人知曉。

  就讓他的這個念頭如春潮之水,隨月而漲,也隨月而去的好,誰也不要曉得。

  想到這裡,明瑜翻身下了榻,坐到了桌案之前,取出素筏,執筆蘸墨,對著燈火凝想了下,終是落墨下去。平日她文思極是敏捷,只此時寫這一頁紙筏,卻是幾經思索,修了數回,直到春鳶過來催了好幾次,這才勉強寫好。重新謄了一遍封妥,叫了春鳶過來,遞了過去道:「明日把這個叫柳向陽拿去悄悄給謝家瑜園裡的那位公子。記住,定要見他本人才交。」

  春鳶一怔,見她說話時面上帶笑,並無什麼異色,雖心中納罕,卻也是應了一聲,接了過來。

  ***

  江州的事已畢。謝醉橋本是打算再兩三日便要帶了謝靜竹動身返京的。不想此時偏偏又出了個小意外。他妹子謝靜竹自小身子便嫌弱,這兩年雖好了些,只底子終還有些及不上旁人。昨夜許是在阮家意園裡的船上吃了些風,回去後當夜便有些發熱起來,到了第二日,又咳嗽起來。謝夫人不敢怠慢,忙請了從前醫好了阮老太太的孫郎中過來瞧。

  孫郎中診治過後,道她身子一向偏弱,須得用些輕藥慢慢發散調理。開了藥便去了。

  謝靜竹這一病,一下便把謝醉橋原先的計劃給耽擱了下來。雖則他急著回京,只如今也不好不顧妹妹的身子讓她帶病上路。便照了謝夫人的話停了下來,待她身子妥了再出發。見妹子躺那裡,一張小臉發白,心中也是憐惜,安慰了幾句,便欲到瑜園裡取些東西。剛出偏門,從小廝手裡接了馬韁,卻聽身側有個聲音道:「謝……謝公子,你的信。」

  謝醉橋回頭,認出是阮家大管家的兒子柳向陽,見他手上的那封既無署名也無落款的信,一下便聯想到了明瑜。心中一跳,接了過來。

  柳向陽牢記定要親自交給謝公子本人的話,見已經送了出去,便急急忙忙回去複命。

  謝醉橋捏著那封薄薄的信,忽然有些不安起來。猶豫了片刻,終是一咬牙拆了開來,剛展開信筏,入目便是他早已印入了腦海中的那熟悉的字體。飛快看了下去,心口漸漸生涼,那涼意便似一直蔓延到了腳底心。再細細看一遍後,沉吟片刻,終是仔細折了起來收入懷中,默默翻身上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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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5 02:39 A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五十一章

  「姑娘,他說信已是送到了。是照姑娘吩咐的,親遞到了謝公子的手上。」

  春鳶得了信兒,便立時匆匆過來報給明瑜,見她應了聲,還在往桌上的一個紫秞八棱瓶裡插著幾簇新剪過來的早菊,又靠近些道,「他還說,他等在那的功夫,正碰見從前給我們家老太太看過的孫郎中出來。上前問了句,仿似是那家裡的一個姑娘昨夜吹了風,今日身子有些不利索。」

  明瑜一怔,停了還在擺弄花枝的手,問道:「是哪個姑娘曉得嗎?」

  「這倒不曉得。」

  謝銘柔身子一向強健,似昨夜那點子風,想來不大會著涼,應當便是謝靜竹了。

  明瑜想了下,停了手上的活,便是找了江氏。

  「竟會這般!」江氏聞言,眉頭略微皺了下,當即道,「謝家那姑娘是從我家回去才著了涼的,總歸是有些過意不去。既曉得了,便要去探望下。」

  明瑜點頭:「女兒也是這意思。去看下她才安心。」

  母女二人議定,收拾妥了,江氏挑了兩隻上好的高麗參,過了晌午歇了一覺。安墨吵嚷著也要跟,江氏起先不肯,明瑜笑道:「靜竹與墨兒見過數回,兩人還很說得上話。帶去也無妨。」

  江氏見她都這般說了,便點頭,又叮囑安墨過去了不准吵嚷,見他應了,這才一道坐車過去。

  到了南門謝家,江氏便連聲歎是自家的過,謝夫人搖頭道:「那孩子自小就偏弱,氣血不足。天熱了中暑咽熱,天涼又外感風涼,從前我那伯母還在時,也不知為她費了多少心力。如今漸大,所幸好了不少。昨晚著涼,那也是意外。好在孫郎中說了,吃些發散的藥,慢慢養個十來天的就好,並無大礙。」

  江氏到了謝靜竹屋子裡,安慰了一番,便被謝夫人請去飲茶,屋裡只剩明瑜帶著安墨與謝銘柔一道陪著。明瑜坐謝靜竹榻邊,見她躺那裡臉色委頓,咳嗽不停,心中確是愧疚,握住她手道:「都怪我,昨夜一時疏忽,只想自己快活,卻不提防讓你成了這樣。」

  謝靜竹忙搖頭,小聲笑道:「阮姐姐哪裡的話。我不想回京,如此感了風,正好又多偷了幾天。姐姐若是得空,趁我還在這裡,多來看我幾回說說話,我便高興了。」

  「我也想要感風!上次我也像謝姐姐這般咳嗽躺床上了,我阿姐便一直陪著我,連晚間也陪我一道睡,還親自做了糕點給我吃!」

  一邊的安墨一直都尋不到開口的機會,忽然聽見謝靜竹那話,急忙趴了過去插嘴。倒是把一屋子的人都逗笑了。明瑜摟住他靠自己身邊,從一邊春鳶的手上接了個帶過來的白瓷瓶,笑道:「我小時身子也虛,咽熱風涼的也不少。後來無意從個千金方裡看到個健脾調和的蜜膏方子,自己便照著熬煉來時常吃,竟覺著還是有用,吃久了,連皮膚氣色都覺潤澤不少。正好前次又煉了幾瓶沒吃完,曉得妹妹身子不好,便帶了來。待妹妹身子好了,每日取個兩勺化溫水裡吃了看看。好在味道也清香甘甜,就當蜜水吃也好。」

  謝靜竹叫丫頭接了,連聲道謝。謝銘柔聽見,忙道:「什麼方子這般好,瞧姐姐臉色肌膚這般細嫩滋潤,我從前心裡便羨慕,原來還有個秘方,怎的從前不早說!」

  明瑜笑道:「此名為木香仙蔻膏,以研過的木香草豆蔻為主,輔以茯苓、去毛的枇杷葉、炒黃的三仙、辛夷紫蘇葉羌活各適量,將所有藥材以水煎透去渣,再熬濃,最後加蜜煉為膏,每次用四錢,溫水沖服便可。女孩吃了最好,不止活血,還能潤肌。」

  謝銘柔歡喜道:「聽這名字就極好了,快寫下來,我也做著吃。」一邊說著,已是叫丫頭去鋪紙磨墨。明瑜過去寫了下來。又陪著謝靜竹片刻。丫頭送了剛熬出的藥汁過來,見她吃了有些昏昏欲睡,約了過兩日再來探望,便被謝銘柔送了出去。

  剛跨出房門,便唬了一下,因抬眼便撞見謝醉橋正從十數步外院子月洞門側的一道花牆邊拐了出來,想是來探望妹妹的。躲閃已是來不及了,一下四目相對,見他立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饒是在心裡不斷念著他不過是個比自己還小幾歲的人,渾身卻也已是有些不自在起來。

  謝銘柔見謝醉橋來了,笑著叫了聲「堂哥」便朝他走了過去。明瑜只得壓住心中的不安尷尬,牽了安墨的手也跟了過去。到了他近旁,照規矩見了個禮,喚了聲「謝公子」,眼睛卻沒看他,只落在他身後花牆腳石頭上攀附著的一片青苔上。

  「咦,是你!」

  明瑜見過了禮,見他還是立著一動不動,也沒聽他開口說話,正要低頭離去,忽覺自己手被身邊的安墨搖了下,他已是大聲叫了起來。

  「阿姐,是他!你前次不小心流血的時候……」

  安墨認出了謝醉橋就是數月前在松香院中遇到的那個人,睜大了眼睛又驚又喜,不住搖晃明瑜的手。明瑜聽他居然又提起了那樁自己恨不得抹了去的糟糕之事,臉騰一下便似起了火,慌忙一把捂住了安墨的嘴,更不敢看對面那謝醉橋的臉色如何了,拖了安墨便匆匆繞過了他沿著花牆外的甬道去了。

  謝銘柔與明瑜相交數年,第一次見她這般失態,茫然不解地看向了自己的堂兄,見他也是神色古怪,自己看不大懂的樣子,搖了下頭,急忙追了過去。

  「阮姐姐,你什麼時候受傷了?怎的我都不曉得?」

  謝銘柔好奇問道。

  明瑜忙道:「並沒什麼。不過是我不小心跌了一跤。早好了。」見一邊的安墨還不住回頭往謝醉橋的方向瞧去,怕他又口無遮攔,將他拉到了自己身前擋住。

  謝銘柔不疑有他,笑道:「原來這般,方才聽墨小弟一說,倒是唬了我一跳。」

  明瑜隨她笑了起來,又被送了些路,見已是出了院子,再過去道折廊便是自己母親與謝夫人在喝茶的小偏廳,便叫她留步。謝銘柔點頭叫走好,明瑜含笑應了,帶了安墨和春鳶去尋母親江氏。

  「墨兒,你忘了前次怎麼和阿姐約定的?阿姐還給你做了蜜糕吃。」

  上了折廊,明瑜見安墨鼻子上沾了道不知道哪裡碰上的灰,便停了腳步,蹲下身子取帕子給他細細擦去,想起方才那一幕,忍不住輕聲責備。

  「蜜糕早吃完了,忘記味道,阿姐的話也就忘了。」

  安墨睜著眼睛,老老實實道。

  明瑜忍俊不禁,噗一聲笑了起來道:「好,回去了我再做。只是這回一定要記牢,再不好吃過就又忘。」

  安墨歡喜點頭,忽然又扯了下明瑜的袖子,小聲道:「那人又來了……」

  明瑜一怔,順他視線望了過去,又嚇了一跳。那謝醉橋竟不知何時從別路繞了過來,此刻正站在對面折廊的的拐角處。見他朝自己大步穩穩走了過來,神色從容,一時不曉得他意欲何為,自己反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慢慢站了起來。

  「我認出你了。你會騎馬打仗嗎?」

  安墨朝到了近前的謝醉橋嘻嘻一笑。他年歲小,家中只有長姐,父親一日裡也難得見到一次。時常也會羨慕別人有兄長帶去騎馬打仗。他眼中的謝醉橋氣派得很,正是自己理想中的好漢模樣,對他極有好感,故而張口便問他覺得最了不起的事。

  謝醉橋一怔,摸了把他腦袋,隨即蹲到他面前笑道:「自然會。你若有空,我帶你去騎馬打仗,還教你使刀,可好?」

  安墨大喜,忽然想起若是自家姐姐不同意,自己應了也是白搭,便又扯住明瑜手不住搖晃:「阿姐,我要和他去騎馬打仗使刀。」

  明瑜抬眼,見謝醉橋笑吟吟望著自己,一時發窘,忙對安墨低聲道:「他過幾日就要回京的,你快莫要胡攪蠻纏。」

  「我妹子大約還要歇小半個月,我在此也無事,無妨。」

  謝醉橋一本正經地應道。

  明瑜還要再推,不想安墨已是一把拉住謝醉橋的手跳了起來道:「好,那我就在家中等哥哥過來。」他一高興,謝醉橋在他口中也一下從「他」升級成了「哥哥」。

  謝醉橋應了下來,看了眼明瑜,她一臉不贊同的樣子,只作沒見,只是俯身對安墨笑道:「我想和你阿姐說句話,可好?」

  安墨晶亮的眼在明瑜和他中間轉了幾圈,點頭應了下來。

  「春鳶,帶他去那邊亭子裡玩下。」

  謝醉橋直起了身,對著春鳶道,神色自若。

  明瑜見他支使春鳶便似自家丫頭似的,倒是愣怔了下。若說方才與他碰頭只是偶遇,這一回顯見就是他特意在等自己的樣子。雖則自己要說的話在今早送出的那信中已是說明了,只見他這架勢,要是不聽他說幾句,只怕他是不會罷休的。

  既然已是遇到了,有些話或許當面說了,才更清楚。明瑜這般一想,方才忐忑不安的心終是漸漸定了下來,便回頭看了春鳶一眼,朝她微微點了下頭。

  春鳶曉得這謝公子與自家姑娘過去數年裡有過幾次往來,雖不是很清楚二人之間的種種,只也隱約曉得這謝公子此番這般特意找過來,必定是和今早送出的那封信有關。見自家姑娘也並無反對之意,便照了謝醉橋的話,牽了安墨的手往十幾步外廊子盡頭的亭子裡去過去。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五十二章

  謝家後園自比不上榮蔭堂闊大幽深,只佈局卻也頗費匠心。這道折廊正架在一汪小池水面之上,廊壁鑿鏤空的花窗。午後的日頭此刻正照於池面,波光澄碧。

  「昨夜驟聞君之重諾,誠惶誠恐。蒙君錯愛,本該欣然應命,奈何我心已有歸處。君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勘當鳳樓仙配。君數載之間,屢次俠義助我,感君高情厚意,唯有叩謝遙祝。」

  明瑜又回想一遍自己昨夜書信之上的措辭,並無什麼疏漏之處,這才暗中長吐一口氣,抬眼望了過去,正對上謝醉橋一雙湛黑的眼。此刻他也直直地在望著她。

  「謝公子可有話?」

  明瑜朝他略微頷首,輕聲問道。

  四下靜寂,有風正從廊角一陣陣迎面湧了過來,拂動明瑜的裙裾,只在他毫無遮掩的目光注視之下,她後背卻似突地沁出了些許的燥意,壓也壓不下。

  眼前的這個謝醉橋,她忽然覺得有些陌生,不再是她印象中那個疏朗而溫潤的將軍府公子了。

  謝醉橋沉吟片刻,道:「我今早收到了你的信。你道是心已有歸處,這才拒了我的。我本不該再這般厚顏擾你,只是……,若是方便,能叫我曉得他是哪家之人嗎?」

  明瑜有些驚訝。

  她在信中用自己心中已有歸處的藉口去拒了他,也是考慮了再三的。她指的「歸處」是自己的家,只在見信之人看來,卻必定會想成人。以她對他的瞭解,謝醉橋必定是個謙謙君子,既然知曉她已有心上之人,哪裡還會繼續執念不放?如此既可斷了他的念頭,自己也不算是在空口白話。只是她卻萬萬沒想到,他此刻竟會問出這樣的話。

  這真的是無禮了,斷不會是一個君子所能問出口的話。只是此刻他竟然問了。看著她微微而笑,神情坦然無比,竟然讓她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他向她問這個,本就是天經地義。

  明瑜有些躊躇,垂下眼睛還正想著該如何答復,忽聽他又道:「我曉得我這般問,委實是無禮。只實在是敵不過自己的心。你拒了我,必定有你自己的緣由。若是能有幸叫我曉得真正的緣故,我才好安心。」

  明瑜心中跳了一下,猛地抬頭。見他立在自己面前,被風吹動的波光正投在了他半張側臉之上,明暗不定,叫她忽然有些看不清他的目光。

  「你若真有了心中之人,我雖愛慕於你,卻決不會憑空叫你多添煩擾,唯願你與那人白頭永偕,桂馥蘭馨。只是……」他頓了下,又道,「我卻曉得,你大約只是拿這作藉口來叫我卻步。我愛慕於你,全是出於真心。你有什麼顧慮,只要叫我曉得便是,我必定會代你消去心頭之憂。」

  他說到最後時,語調極是溫柔,便似在哄勸個孩子一般。

  明瑜從前全然不曉得,原來這個名叫謝醉橋的她一直以為溫謙如玉的男子,說話竟也會這般迂回曲折,卻又步步逼近,叫她難以回避。

  她在他眼中,只怕也就真的是個豆蔻初開、未曆世事的深閨少女吧,所以才會用這樣的態度和語氣待她,便如在哄誘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好叫她一步一步步陷入他鋪下的網羅。

  想了下,明瑜終是對上了他的眼睛,道:「謝公子,你數次仗義扶助於我,我寸情未報,本就慚愧,如今又蒙你厚愛,更是愧不敢當。你我兩家門第懸殊,謝公子又是個謫仙樣的人物,我實在是高攀不上。」

  謝醉橋凝望她片刻,忽然道:「我只問你,你可厭煩我?」

  明瑜一怔,見他目光炯炯地望著自己,竟是答不上來。

  這樣的一個男子,她又如何說得出口厭煩?

  謝醉橋彷彿鬆了口氣,朝她笑了起來:「你既無心上之人,也並不厭煩於我,如此便夠了。你若擔心兩家門第,我現在便可向你保證。門第於我,不過是浮世煙雲。我亦定會叫我父親接納,此事你不用多想,我自會解決。你只管在家靜待我的消息便是。」

  明瑜一直以為他是謙遜的,溫潤的,能體察人心的,卻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竟會執著至此。心中一時百感交集。

  如果沒有前世的種種,如果她也只是個無憂的少女,這樣的一個男子,又何以能忍心拒絕?

  她默然片刻,終是道:「謝公子,你是個極好的人。只我從未想過這般早便嫁人。還請你體諒我的心境。」

  「我曉得你年歲還小。等訂了親,再過個一兩年成親也可。」他望著她,柔聲道,又補了一句,「你放心,只要你我訂了親,若一兩年你還覺不夠,便是再多幾年,我也等得的,絕不會逼你。你若有什麼解不開的愁煩,我必定會傾力相助。我……」

  他猶豫了片刻,忽然從腰間取出了一塊用帕子包起的小小物件,遞到了她面前道:「我若有幸能得娶你為妻,此生便唯你一人。我對你之情,便如此玉環,玉不渝,而環之不絕。」

  他說話的時候,或是因了激動,或是因了羞赧,微黑臉龐之上竟也隱隱生了紅潮,一雙眼睛明亮得彷彿燃了星火,熠熠生輝。

  明瑜無法動彈,更無法拒絕,只是那樣呆呆看著他的臉龐。

  「信我!」

  他朝她點了下頭,再次鄭重說道。忽然飛快拉起她一隻手,將那塊物件壓在了她手心,用力包握了下她的手,鬆開,猝然轉身,彷彿來時的那樣大步而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折廊的拐角盡頭處。

  他的手許是經年握刀的緣故,掌心有些粗硬,卻是溫暖。

  春鳶帶了安墨,人雖在亭子裡,卻隱約有些聽到了兩人的對話,緊張得一顆心竟是砰砰跳個不停。又怕此時有謝府裡的人路過,便一直盯著廊子口,忽然見謝醉橋轉身大步而去了,自家姑娘卻還立在那裡發呆,定了定神,慌忙牽了安墨到她近旁。

  手心裡的東西,雖被帕子包著,只她一觸,便曉得應如他說的那般,是只玉環。

  「阿姐,你手上什麼?」

  靠近了的安墨個頭正到她腰身,一眼便見到她手上的東西,張嘴便問。

  明瑜回過了神,忙把手往袖子裡縮了下,道:「沒什麼。耽擱了片刻,快些去娘那裡吧。」

  春鳶也早看見了。自家姑娘身上手上有什麼物件,她最是清楚。見到這眼生的東西,想也不用想,必定是那謝醉橋的了。更是嚇了一跳,自然也不會說什麼,忙哄了安墨往前去,三人這才一道往折廊盡頭去,還未到花廳,便見個謝府的丫頭過來,迎面碰到了,笑道:「阮家太太正打發我來看看,倒是要告辭了。」

  明瑜吐出口氣,急忙往花廳過去。與江氏一道回了榮蔭堂,如常那般用了晚飯,去了隨禧園探過老太太,回來洗漱完畢,叫人都出去了,這才把那一回來便藏了起來的帕包給拿了出來,解開,見果然是一隻通體澄碧的玉環。

  我對你之情,便如此玉環,玉不渝,而環之不絕。信我。

  他的話又彷彿在她耳邊響起。

  前世的謝醉橋,於她只不過是個聽聞過幾次的陌路之人。而今竟會有這般剪不斷理還亂的絲縷糾纏。

  收了它?還了它?

  這一夜,明瑜再次遲遲不得入眠了。

  ***

  不得入眠的除了明瑜,這一夜裡,自然還有個謝醉橋。

  與她分別已隔大半日了。不過是轉眼間的相觸,他包握住她手的掌心此刻卻彷彿還停留了對於那一刻的記憶。她的手柔軟而綿滑。叫他此時想起,還是忍不住要用力屈握幾下,才能消去他手心殘留的那叫他如被蝶翅拂過般的酥麻之感。

  他早間收到了那信。她竟毫不猶豫地拒了他,理由便是她已有意中之人。想到自己終究遲了一步,剎那間心灰意冷。

  可笑自己昨夜竟還對她那般說話,只怕在她眼中,不過都是輕狂與厭惡吧。

  他往瑜園而去,入門時站立良久,定定凝望門上的石刻二字,憶及往昔種種,心中之酸澀,一時竟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該是怎樣的男子,才會叫她「心有歸處」?

  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堂弟。除了謝翼麟,他實在想不出江州還會有哪個少年男子平日會與她有所往來,甚至有機會得她芳心。

  他不由自主地憶起中秋那夜在王母廟前的一幕。她與自己的堂弟相對見禮。她面帶微笑,神情落落,看不出半分女孩面對心上之人時該有的嬌羞或躲閃,甚至比面對自己時還要來得坦蕩。

  「第一花好,第二月圓,最是家好人相歡。」

  他再想起他至今還藏著的她那方絲帕上的心語。

  那是她向上天的祈願,必定也是她心思的全部表露。

  她最盼的是她家人的安好歡樂。

  舊年的種種往事,再次一一浮現。那時她夜半燒樓,印了那本顯見是要警醒於人的畫冊。不過還是個半大的女孩,自己的兩個妹妹在那時仍天真爛漫,而她小小年紀行事卻已如此叫人費解。他雖至今還不大明白她當年那般行事背後的全部心思,只料定十有八九必定是和她的家族有干係。

  她此番這般拒了自己,莫非也是因了這個不足為外人道的緣由?只不過是不便對自己提起,又或者是為了叫自己知難而退,這才不過用「心已有所歸」來推託?

  這個突然冒出的念頭,便如黑暗中一道劈開了沉沉夜空的閃電,剎那間驅散了他心頭的所有鬱結。

  從他十六歲在孟縣西嶺山第一次見她,那時她還不過是個半大女孩,他便已入了眼,上了心。而今他終於明瞭了自己的心意,又豈會因她的推搪躲閃而輕易放棄。

  那枚玉環是他過世的母親當年留下的遺物,本有一對。謝靜竹有一個,給他也一個,道是以後贈他的妻。此番從金京再下江州,便如鬼使神差般地,他將它攜了過來。本也不敢貿然就這般贈她。只此時卻是心潮起伏再難自抑,這才下定決心,必定要在離開之前尋到她再次言明心意。

  他盼她信她,正如他向她承諾的那樣。那是男兒的錚錚之諾,堅比金,貞比玉,一旦許出,再不會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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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5 02:49 A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五十三章

  安墨打謝府回來後,時不時便要在明瑜面前提謝醉橋應了帶他去騎馬打仗的事,壓也壓不住。隔日被江氏無意聽去了,便問了明瑜。明瑜見瞞不住,只得略微提了下那日出來時與謝醉橋偶遇的事,說順道說了幾句話。江氏自然沒往別處去想,聽罷只是有些驚訝,見安墨一臉期待的樣子,忍不住笑勸道:「你一個小兒,謝公子不過是逗哄你玩笑幾句而已,快別當真了……」

  江氏話音未落,外間已是有丫頭進來道:「稟太太,謝家將軍府的公子過來了,道前日與小公子有約,今日剛得空,怕小公子等得焦急,便過來了。」

  丫頭此話一出,明瑜倒沒多大驚訝。想來以謝醉橋之為人,既應了安墨,遲早便必定會過來的。倒是江氏極意外,看向了明瑜道:「我還以為他不過是說說而已,怎的竟和個孩子也這般認真……」

  一邊的安墨起先聽江氏那般說,掩不住一臉的失望,此時歡呼一聲,若非被明瑜攔住,只怕已像小鳥般地衝了出去。

  阮洪天今日恰不在家。江氏急急收拾了下頭面,便牽了安墨,帶著丫頭媽媽們一道出去見客。到了平日待客的二門正廳,見管家柳勝河已命人上茶,陪在那裡敘話了。

  謝醉橋聽見一陣腳步聲,抬眼見是江氏等人來了,並不見明瑜。曉得她也不會這般隨她母親出來見客,心中倒也沒什麼大失望。起身按後輩之禮見過了江氏,寒暄幾句。

  謝醉橋朝江氏道:「前日偶遇貴府小公子,與他甚是投緣,這才約了帶他一道出去遊玩,不曉得太太可放心把他交給我否?」

  江氏見自家兒子竟會這般投了將軍府公子的眼緣,若是此時有了相交,往後待安墨長大,自然益處良多,且也曉得他為人穩重,哪裡還會不放心,忙道:「我倒是盼都盼不來呢。只是小兒頑皮異常,怕是會惹公子的嫌。」

  謝醉橋愛屋及烏,加上安墨本就長得玉雪可愛,此刻見他立在那裡沖自己笑嘻嘻兩眼放光的樣子,心中也是喜歡,笑道:「我小時也是極其頑皮的,如今見了小公子,便似見到另一個自己。」

  這一番話倒是惹得眾人都笑了起來。當下也不多說了,江氏拉過安墨,細細叮囑了一番,目送謝醉橋牽他手而去。回來自又折到了明瑜處,明珮此時也是聞訊過來了,在兩個女兒面前,把那謝醉橋好生給誇了一頓。

  安墨隨謝醉橋出去時是午後,待傍晚時分,便被謝醉橋送了回來。阮洪天回家早曉得了此事,親自迎了出去,只說是叨擾了他,定要留他用飯,被謝醉橋推辭了去,摸了下安墨的頭笑道:「今日有他陪我一道縱馬,極是痛快,何來叨擾之說。」

  阮洪天見他執意不留,這才放了他去。晚間用飯,阮老太太也是過來了。席間只聽安墨在說今日之事。道自己坐他身前到城外如何騎馬,他如何教自己舞刀,還道他離去前應了要親自做把木頭的小刀送自己,一家人言笑晏晏。飯畢散了,明瑜牽安墨回屋,忍不住問道:「謝家哥哥可有問過你什麼?」

  安墨搖頭。

  「再想想,真當沒有?不許騙阿姐的。」

  安墨想了下,再搖頭:「真沒有。謝家哥哥只問我愛吃什麼,還說過兩日做好了刀,便會送過來給我。」

  安墨這回答倒叫明瑜有些意外,愣怔了片刻。原本以為他帶自己弟弟出去,多少總要借機打聽些關於她的事。沒想到卻一句未提。

  再過些時日,待謝靜竹身子好了些,他便要回京。如今擺在她面前,有兩件事,叫她委實坐立難安。

  第一便是他送自己的玉環,到底該留該退?若是留下,便是默許他上門提親了。只是此事確實太過突然,她之前毫無準備,總覺自己還未想好。這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樁事,便是明年那件有關他生死的大事。這些日裡,她一直在細細追憶前世聽來的關於他的一鱗半爪的記憶。

  初秋,正德皇帝到皇家圍場狩獵。途中遭遇刺殺。那時的裴泰之已經辭去侍衛統領一職,他剛被提補而上。護駕之時,他手臂不慎擦過毒弩,不治而亡。

  她只知道這大概經過,卻不曉得其中的詳細。

  前世裡,因了江南江州一帶八月的這一場大水,震動朝野。到了明年春夏之時,正德皇帝時隔五年再次駕臨,一半是為遊山玩水,一半也說是為了視察災後民生。而這一世,江州倖免於難,明瑜不曉得到時候是否還會有這麼一場二下江南。若是沒有,謝醉橋自然不會來。她更不能預料自己還會不會與他再次有機會見面,所以趁他未走,她現在就必須要給他一些警示。

  他於她有情,就算自己無法回他對等的情,這「義」卻是必須要還的。

  她再次想到了胡半仙。

  ***

  謝醉橋原本還有些擔心明瑜會將那玉環還回他。隔了幾天,見並沒動靜,自己妹子身子也是好了起來,這才漸漸放下了心來。將親手削制的木刀裝飾完畢,到了臨去前的兩日,派個人送了過去。車馬行裝俱都已是由謝夫人一手打理妥當,便只等著到時候出發北歸了。

  他就要離此回京,這幾日相邀的應酬也極多,能推的都推了,推不過去的,便與叔父一道應邀而去。謝靜竹也沒閑著,從前幾日起陸續有從前的一些閨中好友過來相別。謝醉橋心中雖極盼著能在離去前再遠遠看明瑜一眼也好,只近日一來妹妹的閨閣中客人不斷,自己不好再過去,二來也有應酬在身。昨日晚間回來時,捉到門房打聽了下,曉得阮家姑娘已是來過,只又去了,當時心中便禁不住掠過了一絲惆悵。明日要動身,方才便是抽空最後去了一趟瑜園。

  雖要離開,他心中卻總覺自己遲早是要回的,瑜園自然更捨不得處置掉。剛才過去封了門,把鑰匙交給了那莊子裡的婆子,遞了些錢,叮囑她隔個十天半月地便去灑掃下。

  謝醉橋回了謝府,剛進屋子的門,忽聽一個小廝來報,說側門外有人找。他第一反應便是莫非明瑜再有話要對自己說,這才派了人來?心中一下又是興奮,又有些微微的緊張,連身上衣物也未來得及換下,匆匆便往側門去了。到了那裡,見巷子口有個人影躲躲閃閃,等看清那人模樣,愣了一下。

  此人竟是胡半仙。

  胡半仙前次報准了八月十三的大潮,在知府謝如春的眼中,何止「半仙」,簡直就是活神仙了。出於慎重考慮雖未將他「半仙」之能大肆宣揚出去,只對他卻真正是另眼相看了。親自攜了賞錢與自己侄兒謝醉橋一道上門拜訪,道是要聘他為幕僚師爺。胡半仙看見謝醉橋立在那裡,望著自己似笑非笑的樣子,哪裡還敢應下來,忙用事先想好的藉口推了。謝如春見他死活不受,還道方外能人勘破名利,自有其獨到之處,反對他更是敬重,更不敢勉強他過來。

  「是你?可是又卜出了什麼大事要報?」

  謝醉橋望著他道,神色裡帶了絲調侃的味道。

  胡半仙不敢看他眼睛,只躬身下去,壓低了聲道:「謝公子,昨夜小的又得了前頭那人的信。那人命小的今日過來尋你,對你言一樁事。」

  謝醉橋這才有些驚訝,揚眉道:「何事?」

  胡半仙似是有些為難,猶豫了半晌,這才苦笑著從懷中掏出封信,遞送過去道:「裡面那些話,我實在是不敢開口說,比起前次八月十三的大水,只怕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了。那送信之人要小的對公子說是卜卦才得知信中所提之事的。只我的把戲前次既被公子識破,這一回也不用裝神弄鬼,徑直把信帶來,公子自己看了便知。」說著便把信遞了過來。

  借了側門巷口的燈籠光照,謝醉橋見他說話時,目光躲閃似是有些驚懼。

  「小的把話帶到,這就走了。別的小的一概不知。」

  胡半仙匆見他接了信,匆匆彎了個腰,轉身便去了。

  謝醉橋不信這世上真有先知,只那個給胡半仙傳信的背後之人,卻又確實真能知曉天命,實在叫他不得不信。

  這一回他又傳信,說的到底是什麼?看那胡半仙的樣子,竟似與自己有關似的。

  謝醉橋略微皺了下眉,捏了信便往自己房裡去。到了房中燃亮燈火,拆開取出裡面的信筏,一眼看去,見還是和前次他從胡半仙那裡看到過的字體一樣,有些生硬不暢。等看完信中所言內容,整個人一下怔住了。

  那未名人信中道,他此番回京,有雙喜一憂。紅鸞星動,天配姻緣在京中;升官進爵,前途無量人皆羨。一憂卻是性命之憂。明年秋時,天子圍獵,或逢暗刺驚變,他須嚴加防範,更要提防毒弩暗箭。性命攸關,切不可忘。

  謝醉橋再看一遍,眉頭緊鎖不展。

  這信對他而言,實在不是佳音。

  升官進爵於他無喜無憂,刺客之凶,他也不是很放在心頭。叫他不快的便是那雙喜中的第一喜。

  他的心已被此處的那個玉人牢牢所占,這知曉天命的未名人卻偏偏說他回京就會有姻緣臨頭。若所言是真,難道自己的父親已經代他相中了京中哪一家的什麼人?

  謝醉橋拈著那張素筏,離自己更近些,盯著又看了一遍,忽然,鼻端聞到了一種味道。

  這味道若有似無,若不是正好湊得近了些,想來便也被他忽略掉了。但現在,他卻千真萬確地聞到了。仿似有些熟悉,在哪裡聞過一般。

  他把信筏湊到了自己的鼻端,深深聞了一下,閉上眼睛細細回想,忽然記了起來。

  那一夜在意園望山湖湖畔與她相對而立,風將她的氣息朝他送來時,他聞到的也是這種薄荷香!

  謝醉橋猛地睜開了眼睛,一顆心跳得幾乎要蹦出了胸腔。

  是巧合?還是……

  他迅速收起信筏,轉身便往外而去,迎頭正撞上了剛推門而入的謝靜竹,幸而他反應得快,晃了下,扶住了謝靜竹的肩。

  「哥哥,我……」

  謝靜竹剛開口,已是被謝醉橋打斷了道:「我有急事,回來再慢慢聽你說。」說罷便急匆匆出門而去。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五十四章

  他縱馬往廟街而去。初秋微涼的夜風撲過他面龐,卻拂不去他心中那躁動的念頭。他覺自己這想法太過牽強,簡直匪夷所思。但那雖淡薄,卻又清晰得彷彿滲進了他血液裡的味道,卻叫他不得不想到了一個人。

  他不敢確定,許是湊巧呢?只再細細回想過往關於那女子的一點一滴,他心中那疑竇卻是越來越深。

  從前他雖也對胡半仙背後之人有些好奇,只看出那人並不想露面,便也無追根究底的念頭,更未多問。現在卻不一樣。因了與她有關,所以他必須要弄個清楚。

  胡半仙早已閉門而歇,忽聽拍門之聲響起,出去見是謝府公子,急忙迎了進來,不曉得他意欲何為,不住拿眼覷他。

  「昨夜送信之人是如何過來的,你給我再道一遍。」

  謝醉橋徑直便這般問道。

  胡半仙見他問這個,鬆了口氣,仔細回想了下,道:「昨夜比這時辰還要晚些,小的已經閉門,也是這般聽到響動出去開門,見有人立在門外,身形瞧著和數月前送信的那人有些像,認了出來。小的怕驚動左鄰右舍,想將他讓進來,他卻不進,只遞給了我那信,叫我今日去找你,道是自己卜卦所得。」

  「那人樣貌如何?」

  「個頭有公子這般高,只身形還要粗壯些,頭上壓了頂帽,因了天黑,我家門口也沒掛燈籠,我亦看不清他臉,只聽聲音,應也和公子差不多年歲。」

  「你再想想,那人可還有別的特徵?比如說話之時,有無口吃?」

  謝醉橋盯著他,慢慢問道。

  胡半仙皺眉仔細想了下,道:「那人說話惜字如金,前兩回沒聽出來異樣。昨夜說話卻比從前多了幾句,道要小的到了今夜才能去給公子送信。被公子這麼一提,倒確實覺得他說話之時有些結巴不暢的樣子。」忽又咦了一聲,看著謝醉橋怪異道:「公子如何曉得這個?」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人十有八九便是柳向陽了。

  謝醉橋忽地站了起來,也不管身後胡半仙的詫異目光,大步而出。

  竟真的是她!

  難怪當年第一次在孟縣西嶺山相遇之時,她便定要帶了郎中與藥上山,過後江夔果然受傷,因了救治及時才揀回性命。如此看來,三年前正德皇帝下江州時,她火燒望山樓,又繪製了那畫冊,想來也是因了某種她預見的卻不足為外人道的緣由?

  一個養於閨中,如蕙草佩蘭般的女孩,何以竟會有這樣一雙慧眼,能勘破那玄而又玄的無常世事?她曾借胡半仙之口令雁來灣免於洪陷,如今這般假託胡半仙送信,是她又料到了自己的往後嗎?

  他往榮蔭堂的方向飛騎而去,甚至感覺到了自己血管中血液在噗噗流湧時帶給他的那種撞擊之感。他現在只想立刻見到她,彷彿只有這樣,才能宣洩他心中滿溢而上的那帶了些許叫他痛楚、卻又興奮無比的感覺。

  遠遠看見了榮蔭堂大門前在夜色中高挑出來的兩掛大紅燈籠,他忽然又有些猶豫了,終於慢慢放鬆韁繩,緩住了馬勢。

  這麼晚了,他能用什麼藉口去堂而皇之地去見她?

  他若真想闖進,榮蔭堂的高高圍牆自也擋不住他。但這般夜闖香閨,就算見到了她,又該說什麼?

  她必定是不欲讓人知曉她的隱秘,這才培植了胡半仙這樣一個能代她開口的人。她若曉得自己竟無意窺破了她的隱秘,這會不會反倒惹她不安,甚至是不快?他雖盼望知曉關於她的那神秘的一切,卻更盼望有一天是她認他為足以信賴倚靠的人,這才開口相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自己毫無理由地闖進去相問。若是她不願相告,或是一口否認,到時自己又該如何?

  如今就算她還不愛他,但至少,他在她心中也是占了一席之地的,否則她何以要這般費心思地假託胡半仙來給他警示?如今就讓她曉得自己窺破了她的秘密,會不會操之過急,叫她對自己結下心結,反倒從此成了陌路之人?

  謝醉橋停在了高高的圍牆之下。這裡是榮蔭堂宅子的西北角。他知道她的閨閣漪綠樓就在這方向,翻牆過去或許沒多遠便是了。

  但他卻只能止步於此。

  他舉頭望了眼矗立的牆頭,借了夜空中的月照,牆頭覆著的片片紋瓦亦清晰可辨。肅默片刻,終是掉轉馬頭而去。

  謝醉橋回到南門謝府,已是深夜了。大約是等不到他,謝靜竹已回房睡了。

  這一夜他幾乎沒怎麼睡,一閉上眼就是她的身影。第二日早早起了身,等到了辰時初,諸多事情都已是備妥,到書房中向謝如春拜別後,見謝靜竹還沒出來,便過去催她動身。進去之時,見她一身出行的利落裝扮,身邊幾個丫頭在來來去去地搬著要隨身攜帶在馬車上的一些小物件。

  「哥哥,昨夜等不到你回來,我便先去睡了。還有個事沒跟你提。」謝靜竹笑道,「阮姐姐前日來看我時,道她外祖曉得你要離去,帶了件東西給你。她便攜了過來叫我轉交。」她話說著,已是從一堆疊好的小箱籠間抽出了個半尺見方的小匣子,遞到了他面前道:「不曉得江老太爺帶了什麼東西給哥哥?」

  謝醉橋接了過來,打開扣閉著的匣蓋,瞟了一眼,便笑了起來。裡面赫然是那件三年前他南下時帶去的蒼錯竹根雕壺。這幾年裡他外祖安在松提起這茬舊事,每每便長籲短歎憤慨不已。想來是江老太爺曉得他這回去了便不大再會回來,這才終於肯物歸原主托他帶回?

  「哥哥,這是什麼?」

  謝靜竹也瞧見了,好奇問道。

  「說起來還是樁舊官司,這東西本是外祖的……」

  謝醉橋笑著向她解釋,正欲合上蓋子,忽然看見壺身下露出帕子的一角,瞧著有些眼熟。再一看,已是認了出來,分明便是自己那日用來包那只玉環的紅綾。心中咯噔一跳,已是閉口不語。

  「哥哥?」

  謝靜竹見他臉色忽變,眼睛只定定盯著那匣子,有些不明所以,試探著叫了一聲。

  謝醉橋回過了神,啪一聲合上蓋子,轉身便走。

  ***

  她竟就這樣將他贈她的玉環送了回來。雖未留隻言片語,只拒他之意,已是不言而喻。

  謝醉橋望著那靜靜躺在紅綾上的瑩碧玉環,心便似忽然被掏空,有種上下無依的感覺。

  若是昨夜之前,他大約會以為她是對自己厭惡至極才這般相拒。便是再不捨,他大約也只能默默收拾心情離去了。但是現在,既知曉了她背後的那隱秘,他忽然又有了種新的想法。

  雙喜一憂。她說他回京後的第一喜便是京中的「天配姻緣」,莫非她便是因了這個預見,深信她不是自己的命定良配,而將玉環退回?

  他不管她是如何曉得明日的未知,但於己有關的事,他絕不會坐等天命。

  天命並非不可改。她既能令江州倖免於洪水,那麼他也一定要讓她知道,便是老天真如她所言的那樣,給他在京中安排了一樁所謂「命定」的姻緣,他如今既識了她,又傾心於她,便是再難鬥,他也必定要鬥上一回。

  他沉思了片刻,本瞬間已變得汪涼的心又漸漸恢復了些熱氣。

  「公子,太太叫我來看下,道去大埠頭的馬車已經在門外等著了。」

  一個謝府下人進來喚道。

  「叫馬車再等片刻,我突然想起還有事。」

  謝醉橋沉吟片刻,隨口應了句,起身而去。

  他已決定了,這就過去向她父親稟明自己對她的心跡,約定數月內便必定攜媒再來求親,想來阮老爺不會拒絕。

  快刀方可斬亂麻。如今只有先將她定下了,他才可安心回京。

  ***

  柳勝河聽聞門房來報,道謝家將軍府的公子過來求見老爺,急忙整了衣冠出來相迎,作揖歉然道:「實在是不巧。前日我家中收到了老太太娘家來的信,道舅公病重。老太太心急,只自個也年邁去不了,老爺便趕過去探望,昨日一早動身了。」

  「舅公家可在附近?」

  謝醉橋一怔,問道。

  「遠著呢。我家老太太娘家在北地的建州,離京城也就兩三天的路。」

  謝醉橋遲疑了下,終是忍不住問道:「你家大小姐可還在家?」

  「舅公來信說,想見下我家小公子,大姑娘便一道去了,路上好照拂小公子。如今府上只剩我家太太。公子隨我進來稍坐用茶,我這就打發人去請太太出來敘話。」

  柳勝河說罷,便要吩咐一邊的小廝去找江氏,被謝醉橋攔住了。

  「阮老爺既不在,我便告辭了。煩請管家代我向夫人問好。」

  謝醉橋壓下心中泛出的一絲苦澀之意,笑著轉身而去。

  好在她也是往北,不過差一天的路程,若是有緣,不定就會在路上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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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5 03:20 P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五十五章

  阮老太太娘家姓高,在建州的餘縣,離金京也不過幾日之路,亦是個行商之家。娘家如今就剩這麼一個親兄弟,雖因了路遠這些年雖不大見面,只逢年過節時的各樣往來卻一樣也沒丟下。前日收到了信,曉得自己這兄弟竟染恙如斯,大是悲慟,立時便嚷著要自己過去探望。被阮洪天好說歹說勸住了,道自己過去探望舅父,當日便收拾行裝預備北上。

  家書中提到高舅公想見一眼阮家的小公子安顯,阮洪天便將他也帶去。因了此番北上,算了路上來回,最少也要兩個月的光景,江氏若也去了,偌大的一個榮蔭堂便無掌家之人,故而留了在家,只讓明瑜一道過去,路上好陪著照拂弟弟。

  明瑜前些日裡一直在左思右想,終是決定不改初衷。謝醉橋固然極好,錯過了他,她這一世或許都再也遇不到這樣的一個良人。只她若默許了他,往後便可以預見,無論是他,還是自己,未來的路必定都不會好走。

  重活一世,得遇良人,這不是她想要的。她只想平平順順、無波無瀾。

  既最後這樣想定,再留下他所贈的玉環自然不妥。故而等到了謝家兄妹要離去的前兩日,借著去送別謝靜竹的機會,她便將那玉環用綾帕裹好放在了竹根雕壺的下面。因了她對謝靜竹說是自己外祖要送謝醉橋的禮,也不會擔心她私下會開盒查看裡面到底是何物。還了玉環之後,又如法炮製,叫柳向陽再次去了胡半仙處傳信,叫他尋到謝醉橋處告知。

  如今她既還了玉環,又借胡半仙之口給他道明了往後。以胡半仙如今的鐵口直斷,他應也不得不信。既被自己拒了,又曉得命定姻緣是在京中,且得知了與性命攸關的那件大事,想來便也會將自己放開,把心思轉到那顯見是更重要的性命之上去了。

  明瑜自覺算計得甚是周到,如今她已隨父親坐船行在了貫通南北的大運河上,卻哪裡會想到胡半仙早就在謝醉橋面前露了底,更萬萬沒想到那一張沾染了她熏屋所用薄荷香氣的信筏會出賣了她。

  高舅公此次染病前去探望,前世裡這一趟她並沒跟去,明瑜記得他終究是沒捱過去。父親攜了弟弟北上後,因了停下一道料理喪事,一直拖了將近三個月,到十一月初才回江南。安墨不慣北地氣候飲食,隨同的丫頭媽媽又沒照料好,過去沒多久就得了病,回來時一張臉黃瘦了許多。故而此次,她便自告一道要跟去,心中想的是為照看好弟弟。

  阮家一條大船在前,後面跟條隨行船,一路緊趕著北上,行程還算順當。大船分三層艙,明瑜帶了安墨住在佈置得極是舒適的上艙,中層是春鳶等人所住,艙底前面是廚娘做飯燒水之處,後面放置了茶葉和江南織錦等貨物,既是順帶到北邊商鋪,也正好壓水。隨行那條船是帶出的柳向陽等人所乘。

  這般日日行在水上,頭幾日的新鮮勁頭過去後,莫說安墨,便是明瑜也覺有些不耐起來。行了將近一個月後,好容易這日傍晚時分,船隻靠岸停在了個埠頭。阮洪天下艙,說是已到了建州的境地,晚上停靠一宿,明早出發到幾十里外的大鎮阜陽,那裡有阮家的商鋪。到了後把隨船運來的茶葉等貨卸下後,上岸改坐馬車,再一日便到餘縣的高舅公府上了。聽聞此言,安墨極是歡喜,連明瑜也覺得鬆了口氣。

  因了靠近金京,河上來往船隻極多,夜間航行不便,故而今夜停留的這埠頭邊,一溜看過去停滿了大小各色船隻。阮洪天心疼兒女,親自上岸想尋間舒適些的客棧安排住了,看了一圈,見這不過是個小地,最好的一家客棧看起來也有些邋遢,更比不上自家船艙裡舒適,便也作罷。明瑜不過帶著安墨在春鳶柳向陽等人的隨同下上岸到附近略微走了幾圈,權當坐船久了鬆活下筋骨,天擦黑時便上船歇了下來。

  夜半時分,明瑜忽然夢醒,睜開了眼,借著舷窗邊透進的船頭上掛著的微弱燈籠光,看見安墨正躺在邊上那張與她隔了道矮屏的榻上睡得正香,小小的身子蜷著一動不動,被子卻被踢到了腳邊。起身替他蓋好了,重新躺回了自己的榻上。此時四下俱靜,只偶爾聽到遠處傳來的幾聲犬吠之聲,卻是再也睡不著了。

  前世的路正一步步在改道而行。

  她記得前世的這時候,父母已經知道了自己對裴泰之的心意,正用盡全力通過謝夫人在努力攀著與侯府的關係。如今那一切早成過往煙雲,只在這般的夜闌時分想起,竟還是叫她心底有一絲火燒火燎般的恥辱之痛,為自己當年的盲目和任性。

  總有一天她必定會徹底放下過往的。

  她終於閉上了眼睛,眼前卻又浮現出了另一張年輕而爽朗的面容。

  他應也是意氣驕傲的。出身世家,少年時便以箭技名揚京都,玉勒雕鞍,劍嘯風流。但在她的面前,他從來都是溫煦而多情的……

  可惜嗎?

  不可惜。

  他不是她的人。這白白多活出來的一世,她只求一家和好,平安終老。能這樣就是上天對她最大的恩賞了。再妄想別的,怕要折了福壽。

  明瑜長長籲了一口氣,彷彿只有這樣,她才能吐盡深埋在心底裡的那一種無法言喻的鬱結。

  耳畔忽然傳來了一陣輕微的水聲,船身略微搖晃了下。明瑜睜開了眼再次起身,推開舷窗往外望去,見月白之下,河面水光澹澹,眼前只有船頭上懸掛於燈柱的燈籠在隨了夜風左右飄蕩,值守的人也正靠在燈柱邊似睡非睡的樣子,想來方才應是風過惹出的動靜,便閉緊了舷艙重又躺了下去,一覺終到天亮。

  第二日大早,阮家兩條船便起錨繼續北上。待洗漱完畢,春鳶和帶出來的另個小丫頭送了早點過來,笑道:「方才去取早飯時,那余媽媽就只那裡嘮叨不停,道昨夜剩下的用個大笊籬蓋住的幾張餅竟少了兩層,道定是昨夜守夜的小廝夜半下去艙底偷吃,要過去問個究竟,被我給攔住了。不就丁點大的事,何至於吵嚷得要叫老爺都知道。」

  余媽媽是在船上做飯的,手藝不錯,話卻是多了些。明瑜聽罷,也是笑著隨口應了幾句,並未放在心上。

  因了漸漸靠近大鎮,兩岸人煙阜盛,加上安墨曉得今日便要離船上岸,很是興奮,一個早上都趴在窗邊往外張望,明瑜便一直陪他在側。到了中午時分快近阜陽時,前頭的船速忽然慢了下來,漸漸竟是停了,阮家的船也是受阻,被夾在中間。

  明瑜向外望去,見兩岸竟多了許多官兵,三五步一個地分列而立,一個個執刀握戟,神色肅穆,路上行人紛紛避開。一時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心中有些不安起來。將安墨從窗邊帶離,吩咐小丫頭盯著不許亂跑,自己便下去尋父親問個究竟。

  阮洪天也是剛剛才從前頭一艘船的人那裡聽來了消息,道前面水閘口竟被官兵封住了,正在一一檢搜北上入閘的船隻,這才停頓了下來。

  「爹可曉得到底為何這般?」

  「具體也不大清楚。只聽說彷彿是在捉拿一個朝廷要犯,這才一一搜船。」阮洪天想了下,皺眉道,「聽說船上無論男女老幼,都得出來立於船頭受檢。你陪著墨兒在此便是。外面有爹照應著。」

  明瑜曉得碰到這種事,自己確實也是出不了什麼力氣,只求莫添亂便是。點了下頭,便默默回了艙房。安墨彷彿也曉得外面氣氛緊張,一反常態乖乖地坐在明瑜身邊一動不動。

  ***

  前面的船隻一一被放過了閘口,輪到了阮家當先的大船。那負責此閘口搜檢的頭領是個校尉,姓王,命阮家的船靠近了,見阮洪天立於船頭,便道:「搜查朝廷要犯!叫船上的人一一都出來,我的兄弟要上去搜檢。」

  阮洪天走南闖北,這般的陣仗早歷過無數,也不慌張,只是上前一步,指了下早已經叫了出來都立在船頭自己身後的一干隨行,笑道:「官爺公務要緊,我自曉得。這大船和後面那船上的人俱都已是到了此處,唯獨我家小女幼子因了膽小,尚留在艙中。官爺上船隨意搜檢便是,只盼莫要驚擾了我家兒女。」一邊說著,已是往他手中順勢塞去了一張銀票。」

  這世上沒有不貪腥的貓,更沒不沾葷的官道中人,越是這般的下級官吏,便越手無遮攔,阮洪天深諳其中之道,不欲自家女兒露於人前,自然要拿銀錢開道,本以為此人便會順勢接了過去,不想他卻連眼角風都未掃一下,一張臉反而沉了下來道:「我奉了裴大人之命在此搜檢朝廷重犯,你是何人,竟敢這般公然行賄?我瞧你這船不小,都裝了什麼?莫說藏一個欽犯,便是十個也容得下了。快快讓開休得閒話。再囉嗦,就拿了你治個阻撓公務之罪。」

  阮洪天未想今日竟會遇到個這般的小吏,見他一揮手,十來個如狼似虎的兵丁便已湧上船,心中一動,試探道:「這裴大人可是靖勇侯府諱泰之的那位?」

  王校尉一怔,上下掃了眼阮洪天,見他雖一身平民打扮,氣度倒也不凡,口氣略微緩了些,點頭道:「正是。」

  阮洪天忙道:「江南江州阮家榮蔭堂不知官爺可聽說過?在下便是阮家的阮洪天。數年前皇上南下時便駐蹕於我家。我與裴大人也有過數面之緣。」

  這王校尉當年還是裴泰之手下一名親兵之時,曾隨他南下江州,自然曉得榮蔭堂。此時聽阮洪天這般說,仔細看了他一眼,依稀有些認了出來,臉色這才放緩,露出了絲笑意,抱拳道:「原來是江南阮家的家主。方才不知,倒是得罪了。還望見諒。」

  阮洪天見他一改方才的態度,也是鬆了口氣,笑道,「曉得官爺在執行公務,我自然不敢不從。兩船所有人等都已聚在了此處,唯獨我家一雙兒女還留在上艙之中,因了平日嬌養慣了未見過世面,有些膽小……」

  「好說。既是江南阮家的船,想來也不會有問題,過去便是。」王校尉手又一揮,這般說道,已是大聲命人下來。

  方才上船四散開來的兵丁聞聲,都紛紛出來了。阮洪天歡喜,忙道了謝,正要再把方才那銀票塞過去,忽聽船尾有聲音大聲嚷道:「王大人,船舷側發現有血跡,瞧著可疑,搜還是不搜?」

  阮洪天大吃一驚,還未想明白怎麼回事,便見那王校尉臉色一變,轉眼跳上了船,大步往船尾而去。定了下心神,急忙跟了上去。果然看見船尾的一側船舷之上,竟真滴了幾滴淋漓的血,血色雖有些淡,只也能一眼便辨認出來。

  「阮先生,我從京中出來,追蹤要犯一直到此,昨夜傷了那要犯,卻不慎被他負傷而逃。你船上這血跡,到底怎麼回事?」

  王校尉扭頭看著阮洪天,厲聲喝道。

  阮洪天一時雖也摸不到頭腦,只心中坦蕩,倒也不是很驚慌。正要解釋下,見他已是親自帶人下去艙底搜查,只得跟了下去。

  艙底滿是茶葉框簍和布匹織錦,原本都堆疊得整整齊齊。此時剛下去一看,卻是目瞪口呆,見角落裡的幾個茶葉框簍竟傾覆在地,拿燈湊近去照了一下,甲板上赫然又是一堆血跡,邊上丟了半張吃剩的餅。

  饒是阮洪天再鎮定,此時也大驚失色了。只得任由眾兵丁在艙底翻找一通,弄得貨物亂七八糟,連角落都沒放過。尋了一圈,並未見人,剛呼出一口氣,卻聽那王校尉下令搜檢全船,每個艙房都不許放過。他原本是不想一雙兒女受驚擾,萬沒想到如今情勢竟會如此急轉直下,哪裡還能再多言?只好隨了眾兵丁上去,一間間帶著搜過去,忽然聽見外面響起了陣嘈雜呼喝聲。

  王校尉已是飛奔上了甲板,他也急忙出去。站定一看,後背已是出了身冷汗,看見自己女兒竟被個滿面須髯的大漢用刀挾持著站在了艙房的窗口一側。那大漢一身血污,面目猙獰。

  「我曉得裴泰之命你們抓我活口。只老子既幹了那等的事,便也早把腦袋提在褲腰上了。今日我若走不脫,便是死,也要抓上這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一道,好陪我陰間也有個伴!」

  那大漢目露凶光,磔磔怪笑起來。

  明瑜感覺到自己脖頸之側那彷彿割入了肌膚的刀鋒,強忍住心中的恐懼之意,只身子也已是在微微顫抖了。

  方才艙房中只剩下了她與安墨。她隱約聽見船尾起了喧嘩響動,有些不放心,到了艙房門口,想靠得近些聽仔細,眼風便掃見一個滿身血污的凶漢手執刀具,正慌慌張張往自己方向闖了過來。轉念之間便飛奔而回,剛將安墨推進了床底,命他不許出聲,艙門便被推開,那凶漢已是闖了進來,看見有人,一把抓住了便用刀抵著她脖子推到了窗口。

  瞬間生變,自家的船上何以會有這樣一個凶徒?

  明瑜突然想起昨夜她聽到的那幾下水聲,今早廚娘又埋怨丟失大餅,心中一下已經明白了過來。必定是這人昨夜偷偷潛上了船,藏身在艙中的貨物堆中。原本大約是想這般避過官兵的追捕,沒想到卻還是被攔住了,這才狗急跳牆,順手抓了自己為要挾。

  如今她倒是慶倖被捉的是自己,而不是弟弟安墨。只盼他此刻千萬要忍住,不要被這凶徒發覺才好。

  「王大人!我女兒在他手上!千萬不要傷了我女兒!」

  阮洪天心急如焚,慌忙朝那王校尉連聲央告,聲音已是有些發顫了。

  王校尉略微躊躇了下。

  他倒並非冷酷無情之人。這阮家的女兒看起來嬌嬌弱弱,自己若是命人一擁而上,只怕當場就要血濺三尺了。只是若就這樣放過那已經追捕了數日的朝廷要犯,卻又是絕無可能之事。被裴大人曉得,自己就要提頭去見了。

  「裴大人來了!」

  正僵持著,忽然聽見岸上有聲音疾呼,隨即是一陣馬蹄之聲,遠遠地便看見幾騎人在馬上飛奔而來,當先一人形容嚴峻,身後錦袍翻飛,正是此次受命追捕這要犯的裴泰之。

  「怎麼回事!」

  裴泰之轉眼便到岸邊,勒馬喝道。

  王校尉心中一鬆,急忙上岸迎了上去,飛快把情況道了一遍。

  阮洪天早認出了裴泰之,也顧不得許多了,如今唯有希望他還能念數年前自己應他所求放了顧選給他的一點舊交,今日莫要將那凶徒逼得太過傷了自己女兒。三步並作兩步地上了岸,已是伏地跪了下去道:「裴大人!在下江州榮蔭堂的阮洪天。求大人看在數年前與阮某的幾面之緣上,顧念下我女兒的性命!」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五十六章

  裴泰之看見飛奔而來的阮洪天,略微一怔,已是認了出來,當即飛身下馬,上前將他扶了起來。

  「裴大人,我此行是要去餘縣,本今日就能到阜陽上岸,卻不曉得那犯人何以會潛上我家的大船,如今更捉了我女兒為質。若是逼他急了,我怕我女兒要遭不測,求裴大人多加憫恤!」

  阮洪天極愛這個女兒,此刻見她如此被人挾持,便說心肝被人摘去了也不為過,說話之時,聲音已是顫抖了起來。

  明瑜被人用刀抵住,且那人顯見是個亡命之徒,這樣的場景,她從前何曾想到過?自然不敢亂動,正惶惑之時,遠遠竟看見裴泰之出現,自己父親上前跪拜,被他扶起,又朝他急急地說了什麼。他轉頭望了過來,二人一下四目相對。正午烈日映照之下,見他微微眯了下眼,並辨不清是什麼神色,自己的一雙手心和後背,卻已是被汗濕透了。

  前世十六歲嫁他,到二十歲殤,四年的時間,再加上這一世這多活出來的幾年,裴泰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明瑜覺得自己到現在還是不清楚。

  這般情勢之下,他可會顧念數年前的那幾面之緣,為她考慮下嗎?

  她真的不敢肯定,只是睜大了眼,直直地望著他,等著他接下來的決定。

  裴泰之方才縱馬而來時,遠遠便看到那艘停在閘口受檢的大船舷窗側,一碧衫少女被身後的漢子用刀抵頸。此刻聽阮洪天一番話,立時便望了過去。見被通緝的那兇犯已藏身於舷窗之側,只露出半個頭,那少女卻是整個人被推到了窗邊,脖頸上緊架著柄明晃晃的匕刃,立在哪裡雖白著一張臉,只眉目宛然,一眼便認了出來,正是數年前自己在江州時見過的榮蔭堂大小姐。

  裴泰之略微躊躇了下,便朝埠頭緩緩而去,眾官兵的目光都望了過來,隨他而動。王校尉亦是如此,注視著他從自己身前而過,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之上,只等著他一聲令下,自己必定隨命而動。

  跟隨了他數年,他對自己這位上司的判決力極是信服,尤其是此次,更叫他佩服不已。

  三天之前,當朝太傅宣正老大人在下朝回府的途中遇刺身亡,刺客得手後立刻逃走。消息傳開,滿朝皆驚,正德皇帝大為震怒,命裴泰之全力追捕兇手。他受命一路追蹤,在此一帶發現了刺客的行蹤,帶人圍捕。不想那刺客兇悍異常,雖受了傷,最後竟還是被他突圍跳河逃走。

  他深為惶恐,向趕來的裴泰之負荊請罪之後,便道要將功補過,帶人繼續沿著運河南向搜捕,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卻被他攔住,叫不但要在南下的河口設卡,連北上入京的方向也不可放過。他當時雖有些不解,只也不敢多問,照他的吩咐辦了,在這一帶的南北兩向水路上都設了卡點,盤查來往船隻。如今竟果真在北上的船中發現了刺客。

  此時才有些恍然。一般人都只以為刺客此時若還活著,只怕恨不得多長幾條腿速速往逃離京城的方向去才好,哪裡還會想到他竟反其道而行?他若不是遵了指令往這北向的河道亦設了卡點,只怕如今是要越追越遠了。

  「都給我走開,再靠近一步,老子先一刀割了她脖子再自盡!」

  那刺客從艙房裡看見裴泰之靠近,突然露出了張臉,厲聲大叫起來。

  她原本心中極是惶惑,此刻事已至此,反倒是漸漸鎮定了下來,舉目望著對面的裴泰之。

  裴泰之終是停了下來,站在距離大船十幾步外的岸邊埠頭上,望著舷窗中被扣為人質的那個阮家女孩。

  對面的這個女孩,這幾年中他其實一直沒有忘記。或者說,很難真正把她忽略掉。其實平日他也沒怎麼想起過她,但這一刻,當與她再次四目相對,和這個女孩有關的幾場往日記憶,卻忽然像是被喚醒了一般地奔湧而出。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意園望山樓前的那一場離奇遭遇;第二次在瑜園,她現身引開了三皇子對杜若秋的注意力;而第三次,甚至到了現在,他腦海中還記著那一夜龍船上她被火球射傷倒地,自己蹲在她身前欲抱起她時,她看著自己時的那種淒迷目光。那一刻他甚至有過短暫的錯覺,人若有前世往生,自己會不會就是與她有過未斷糾葛的那一個?

  她現在應該也是很害怕的,他注意到她的一隻手緊緊抓著窗櫺,指甲白得看不到半分血色。但她看著自己的目光裡,他尋不到乞憐之色。

  「誰指使你刺殺宣老大人的?」

  裴泰之喝問道。

  「我自與他有仇,與旁人無干!你再囉嗦,我先刺死她!」

  刺客手上的刀刃一緊,明瑜覺到自己頸側一陣刺痛,想來已是被割破了皮膚。

  「裴大人!裴大人!」

  阮洪天看見一道殷紅的血跡順刀刃從明瑜頸側皮膚滲了出來,駭得肝膽俱裂。

  裴泰之微微皺了下眉頭。

  活捉對面這個刺客,對他而言極其重要。

  太子母系勢力日漸式微,他本人又生性疏懶,正德皇帝私下裡時常評他毫無帝王之魄力。反觀三皇子兆維鈞,這幾年隨了年歲漸長,不但隱斂了年少時的鋒芒,且把皇帝委派的各項事務辦理得妥妥當當,更兼他母系嚴家勢力正如日中天,朝中已有不少大臣開始觀望,甚至暗中揣測皇帝的心思。

  唯有這宣正老大人卻對太子大力保舉,時常在正德面前贊他有寬厚憫人之心。因了宣正乃是兩朝元老,還與裴泰之的外祖安在松一道,曾做過正德年少時的太傅,故而平日威信極高,連正德對他也是敬重有加。不想他竟會這般在市井中遭人刺殺身亡,實在不得不令人起疑。

  若是旁人被這刺客如此挾持,就算不立刻命人圍上去剿捕,也必定不會放他離開。只是如今這被挾持的人卻是阮家的這個女孩……

  「今日老子要麼活,要麼死!絕不會落在你們這幫人手上!快給我讓開,我要一匹快馬!」

  明瑜身側的刺客彷彿感覺到了他的猶豫,一下興奮起來,改用單手勒緊明瑜的脖頸,揮刀大叫。

  「照他說的行事!」

  裴泰之沉吟片刻,終於對身邊的王校尉道。

  王校尉一怔,有些意外,只也不敢多言,應了一聲,忙去備置。

  阮洪天沒想到裴泰之竟真會這般放了那凶徒而去。雖自己女兒還在他手上,只總比當場血濺三尺要好,穩了下心神,朝那人大聲道:「裴大人答應放你走!你不要傷我女兒!」

  「待我到了安全之地,我自會放她走!」

  明瑜聽見身後那人冷笑一聲,仍是挾持著自己慢慢往艙房外挪去。埠頭之上,原先圍著的眾多官兵已是後退了些,空地上停了一匹應他所求的馬,裴泰之就在十幾步外負手而立,目光投了過來,臉色卻沉沉如水。

  「阿瑜,你莫怕,爹一定會救出你的!」

  阮洪天眼看女兒白著張臉,被那人挾持著一步步上了船頭,靠近那馬匹,自己卻是無能為力,眼中已是迸出了些許淚光,哽咽著道。

  「爹,女兒不怕。你莫要太擔心……」

  明瑜不想自己父親太過難過,朝他勉強笑了下。

  「走開,都退到五十步外,一個也不許留!」

  那凶徒打斷了明瑜的話,沖著岸上的官兵吼了起來。

  「大人?」

  王校尉試探著看向了裴泰之。

  「我既應了此刻放你走,斷不會再攔你,你莫要傷了這姑娘便是!至於往後如何,那就看你再有無今日這樣的運氣了!」

  裴泰之看向那大漢,朗聲道。

  大漢一怔,見埠頭邊原本圍著的官兵隨了裴泰之的話,都已是慢慢退散開來,中間讓出了一條空道,也不多話,推著明瑜便往岸上去。

  「裴大人,這等重犯,如何能放他走!」

  岸上此刻忽然又來了一行七八騎人,急促的馬蹄聲中,有人出聲阻攔。

  阮洪天猛地回頭,已是認了出來,見那人竟是三皇子兆維鈞。此刻正高高坐於馬上,髮束金冠,錦袍玉帶,一張俊美的面龐之上,猶掛著一絲笑意,只眉梢眼角,卻隱約似有寒光掠過,心中一震,已是叫苦不迭。

  裴泰之看向了兆維鈞,淡淡道:「皇上任命我全權處理此事,我自有決斷。真當辦砸了差事,我自會向皇上請罪求責。我倒是奇了,三殿下何以會突然出現在此地?」

  兆維鈞翻身下馬朝裴泰之走去,靠近了些停住腳步,這才道:「宣正老大人遇刺身亡,消息傳來,我亦是十分悲慟。只我聽說有人竟懷疑此乃我暗中謀劃,這等含冤莫辨之大罪名,我又豈敢擔當?這才親自向我父皇求了旨意,定要協助裴大人一道捉拿到這兇犯,好為我自己正這名聲!」

  他話音剛落,明瑜便覺自己身後那大漢陡然又後退了幾步,背靠著艙壁而立,狂吼道:「誰敢上來,我立刻殺了她!更休想我活著落入你們的手!」

  兆維鈞目光掠過臉色蒼白的明瑜,微微眯了下眼睛,忽然朝她帶了歉意似地略微一笑:「阮姑娘,實在對不住了,皇命難為,我會叫我的人好生護住你的。你莫怕……」

  「三殿下,我要的是活口,你此番特意過來,只怕是為了逼迫他自戕吧?」

  裴泰之打斷了兆維鈞的話,冷笑道。

  兆維鈞這才看向他,哼了一聲道:「你為了私交這般放走朝廷要犯。我卻是請命而來!我今日偏要抓他,諒你又能如何?」說著已是大步往前。

  「鏘」一聲,裴泰之已是拔出腰間佩刀,攔在了兆維鈞身前。

  兆維鈞臉色微變,停了下來,側頭看向了他:「裴泰之,我曉得我父皇對你不一般。只我卻不信你有這膽子,敢真對我動刀!」

  「三殿下,我只是不欲傷了無辜,更不欲搬一具屍體回去交差。你若不插手,我自然不會對你如何。叫你的人都讓開一條路!放他們走!」

  「裴泰之,你好大的膽子!竟對我這般說話!我亦有皇命在身,誰能攔我?」兆維鈞臉色鐵青,轉頭朝自己的人怒吼一聲,「你們都給我上船去,抓住刺客!」

  「誰敢上!格殺勿論!」裴泰之大喝一聲,刀尖已是點在那衝在前之人的喉頭上。

  明瑜萬沒料到竟會發生這樣一場突變,眼見兩方帶來的人就要動起了手,忽然覺得被勒住的脖頸處猛地收緊,聽見身後那刺客竟狂聲怪笑起來。駭然回頭,見他雙目圓睜,神情狀若瘋狂,一隻手舉起匕首竟已朝自己刺了下來。心中一下已是明白了過來,曉得他大約是被追捕了數日,一根弦崩到此時,終於戛然而斷。這亡命之徒必定是覺得走脫無望了,這才要殺自己,再如他之前所言的那樣自戕了斷!

  岸上之人都被這笑聲所吸引,無數雙眼睛齊齊投了過來。裴泰之陡然變色,飛身撲過來想要阻攔,只他距離過遠,只怕已是來不及了。

  「阿瑜——」

  阮洪天大叫出聲,聲音裡滿是撕心裂肺般地驚懼和痛楚。

  明瑜掙扎了下,隻身後那卡住她脖子的手力道之大,卻哪裡是她能撼動的。

  罷了,想不到這一世竟會這般死於非命……

  明瑜低歎一聲,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咻——」

  耳邊忽然響起一陣尖銳的破空之聲,她只覺耳畔彷彿有風拂過,還沒反應過來,便有「噗」一記沉悶的響聲,彷彿利簇釘入血肉發出的暢快之聲。自己脖頸一鬆,隨即「咣當」一下,腳下的甲板上彷彿落了什麼東西,那等待中的匕首利刃卻遲遲沒有刺入她的身體。睜開眼睛,回頭見那大漢方才執匕之手的手腕處竟被釘入了一支羽箭,箭頭穿刺過整隻手腕,深深沒至箭尾。

  那大漢彷彿被羽箭的淩厲去勢所帶,蹬蹬蹬往後一連退了數步,這才仰面摔倒在地,慘叫出聲。

  明瑜驚魂未定,猛地回頭,一眼便看見對面岸上百步之外的青青楊柳之側,有一青衫之人高高騎在馬上正奔馳而來,臂上搭著的弓尚未收去,方才那一箭想來便是他所發。待近了些,已能看清他一張面龐之上彷彿尚沾有未來得及拂去的塵土之色,只眉間眼角,卻儘是遮掩不住的淩厲煞氣。

  四下俱寂,空氣彷彿凝固,無數雙眼睛都只望向了岸上那快馬引弓的一騎,明瑜亦是。她的目光隨那一騎而動,胸中驟然一熱。

  那引弓發箭、救她於千鈞一髮之際的,竟會是謝醉橋。他宛如自天而降,正催動馬蹄,在狂亂蹋蹋聲中濺起岸邊點點的紛飛草泥,正朝她飛馳而來。

  「阿姐,小心!」

  明瑜驟然聽見身後響起一個稚嫩之聲,霍然回頭,見方才那仰倒在地的大漢不知何時竟又翻身掙扎著爬了起來,目眥欲裂地朝自己撲了過來,狀極可怖,未料到他竟會兇悍如斯,驚叫一聲,堪堪讓過,便又聞一聲怪叫聲起,方才被迫遠遠讓開了的柳向陽已經飛身撲了上來按壓住那刺客,隨即便有十來個官兵紛紛跳上船頭,一擁而上,牢牢制住了那刺客。

  船體因了方才的那一場騷動而微微搖晃,明瑜驚魂未定,一雙腿再也站立不住,一下軟坐到了甲板之上。面前飛奔來了個小身影,正是方才出聲給她提醒的安墨。

  「阿姐不是叫你一定不能出來的嗎,你方才怎的不聽話!」

  明瑜伸臂一下抱住了弟弟飛撲而來的身子,聲音還在打著顫兒。

  「阿姐,我真沒用。你被壞人抓住,我卻只能躲起來看著……」安墨眼中已有淚光閃動。

  「你沒嚇得哭叫起來,已是很勇敢了。再說方才你不是還救了阿姐一回?要不是聽到你的話,阿姐不定又被那壞人給抓去了。墨兒就是小英雄,阿姐定要好生謝你……」

  明瑜忙安慰他。

  安墨破涕為笑,忽然扭頭,伸手指著岸上道:「阿姐,謝家哥哥才是英雄。我方才正躲在窗後,看見他射出了箭,把壞人的手都射穿了!」

  明瑜轉頭看去,見謝醉橋已翻身下馬,奔至埠頭岸邊的那塊大青石上站定,與她隔了十數尺的水面,就那樣毫無避諱地直直望了過來。並無言語,只他眼中那彷彿亟待言明、卻又被生生抑住的焦急殷切之意,卻分明正在一寸寸地蝕入她的心中。

  在他這般的目光注視之下,她忽然又想落淚,卻極力忍住了。怕被看出來,忙低頭下去。稍頃,待方才那陣情緒過去了,終是又抬頭注視著他,朝他微微笑了起來。

  謝醉橋明明已經看見她眼皮上泛出了桃花般的淺淺嬌紅之色,分明就是要泫然欲滴了,卻又生生忍住,這般朝自己頷首微笑。他知道她在向自己表達謝意,如此而已。但這一笑落他眼中,卻足以傾城。

  對面她的弟弟在朝自己揮舞著手興奮叫嚷,凶徒被繩索牢牢縛住架上了岸,身側的官軍在來回奔走收隊,運河水在不斷漾拍著他腳下的那塊大青石……

  這一切他其實都沒怎麼注意到,他只是注視著她,沉浸在了她剛才特意為他而綻放的那個笑容之中。

  他的目光落在了她脖頸一側的那道殷紅之上,那是方才被匕刃所劃,心中忽然又起了陣後怕。

  幸而讓他追上了她。如果再晚一步,他只怕真的就再也見不到她方才那般的笑容了。

  他想上船,到她近旁抱起她,把她護在自己懷裡安慰她,叫她不要怕。哪怕什麼都不做,只是那樣靠近她也好。但他卻上不去。圍了上來的春鳶和另些丫頭們已將她從甲板上扶起,急急忙忙簇擁著送回了艙中去,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之中,滿目唯留澹澹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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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2-7-5 03:34 PM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五十七章

  阮洪天眼見那重犯被縛得如粽子般地下了船,一場本是要摧折心肝的大禍轉眼消彌無痕,抹了把額頭淋漓的汗,終是長長鬆了口氣。忽見謝醉橋還站在埠頭上,忙到他身側道謝,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謝醉橋正欲開口,見裴泰之還刀入鞘,已朝自己走了過來。阮洪天忙轉身,朝他亦是道謝。錯眼間,見那三皇子已翻身上馬坐定,神色有些陰沉地看了過來。心中雖對他方才舉動極是不滿,面上卻是不敢顯露半分,一咬牙,朝他亦是見禮。

  兆維鈞唇角浮上一絲若有似無的笑,閑閑道:「不必多禮。方才我為捉拿要犯,心急了些。你心中怕是在責備於我吧?」

  阮洪天道:「公事為重,小民不敢。」

  兆維鈞瞟了眼阮家的大船,出神片刻,忽然笑道:「今日之事,我日後自會補償你家。還望阮先生代我向令愛表下歉意。」

  阮洪天見他突然這般和顏悅色,心中有些納罕,口中連稱不敢。兆維鈞一笑,轉頭朝謝醉橋道:「醉橋老弟,許久未見你射箭,今日出手,方知愈發精進了,便稱神技也不為過了。待你回京擇個日子,你我二人再切磋一番!」

  「三殿下若有興趣,醉橋自當奉陪。」

  謝醉橋抬眼望著兆維鈞,淡淡應道。

  兆維鈞哈哈一笑,看了眼裴泰之,一扯手中馬韁,掉馬而去,隨他來的人轉眼便退了個一乾二淨。

  裴泰之目視兆維鈞一行離去,眉間的冷意這才消隱了去。朝阮洪天搖了下頭,露出絲笑意道:「今日全仗醉橋的最後一箭方定乾坤。你真要謝,謝他便是。」

  阮洪天見他二人似是有話要說,且自己心中也掛念一雙兒女,又道謝了幾句,便急急先上船去了。

  「我朝與西廷邊境的河西武順一帶,如今又起騷動。姨父從前在那一帶駐軍多年,如今也唯他方能壓制。上月剛被皇上授印,便要發兵而去。他本以為你早半個月前便要回京的,故而一直等待,卻遲遲等不到你兄妹二人,因了軍情緊急,這才無奈先離京了,只叮囑我叫你回京後安心待他回來。不想今日才在此遇到你。只這也算是天意了,幸而有你最後的一箭,這才解了局面。」

  裴泰之說到最後,伸手拍了下他肩。

  謝醉橋前次離京之時,就聽聞過邊境不安的消息。只沒想到才兩個多月過去,自己父親竟又領兵西去了,沉默片刻,終是笑道:「本來早半個月前便出發了。只靜竹忽然染恙,耽擱了些天,這才晚了。一早行船到此受阻,聽說在搜查朝廷要犯,便趕了上來想看個究竟,沒想到竟遇到了方才一幕。」

  原來他出發北上之時,從柳勝河口中得知明瑜是坐船的。若只他自己一人,自會走陸路追趕。只考慮到謝靜竹身子嬌弱,謝夫人怕她吃不消路上的馬車顛簸,替他兄妹雇了船隻亦走水路。他雖令船家行快船,只阮家趕著去探視高舅公,路上自然也不慢,如此兩船中間便一直隔了些路。眼見快到京了還未趕上,漸漸便也打消了念頭。反正已經曉得他們是去建州餘縣的舅公家,待自己把妹妹送回家後再趕去拜訪便是。

  今日到了此地,見前頭的船竟是停了下來,沿河阻成一條長龍般的船隊。上岸亮了身份抓住個官軍小頭目打聽了下,道前面閘口竟在設卡搜查朝廷要犯,自然按捺不住,借了那人的馬便趕上去欲看個究竟,沒想到遠遠竟見到了明瑜被人劫持立於船頭的一幕,那凶徒眼見要落刀而下了,急怒交加之下,劈手從路邊一兵卒手上奪過弓箭射出了一發。當時情勢,本容不得他多想什麼,更不能有閃失,故而這一箭的力道之大、準頭之精,實在是隨了心念意動而發出的。

  「方才我看你和三殿下刀劍相對,你二人如今已成這地步?」謝醉橋忽然又問道。

  裴泰之皺眉道:「道不同,不相為謀。便是沒今日之事,我與他也早成陌路。」說罷展眉一笑,看著謝醉橋又道,「罷了,這兇犯既已落網,我須得及早趕回去複命,今日就此別過了。皇上剛前幾日還向我問起過你,待你入京進宮拜見後,咱兩個碰頭再敘。」

  謝醉橋點頭笑應了下來,目送他離去,忽然又叫了一聲「表哥」,見他回頭,躊躇了下,終是低聲道:「方才多謝你手下留情,我才趕得上救下了她。」

  裴泰之一怔,眼前忽然閃過那個碧衫少女的一雙明眸,壓下心中湧出的那絲異樣之感,笑道:「她從前救過我妹子,這一回是還個人情。再說便是沒這一層,我便是看在你的份上,也絕不願傷了她的。」

  謝醉橋知道自己這個表哥目光如炬,這幾年下來,自己在他面前雖從未提過,只想來他也早從自己的舉動中看出了端倪,當下也不隱瞞,笑道:「多謝。」

  裴泰之點頭,笑著又拍了下他肩,這才轉身離去。

  ***

  阮洪天方才急急忙忙上船,見明瑜雖脖頸被劃破,卻也是輕傷,如今瞧著神色平靜,反倒在安慰自己,叫不用為她擔心,一直懸著的心這才徹底放了下來,忽然想起謝醉橋,又趕了出來。等在邊上見他與裴泰之告別了,忙上前再次道謝。

  「謝公子,方才幸而有你神勇相助。我阮洪天欠你個天大的人情。往後只要有用得到我阮家的地方,謝公子只管開口,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謝醉橋心中一動,差點忍不住就要當場開口求親了,只曉得這般有些過於唐突。想了下,便笑道:「我亦不過是順手而已。令嬡無恙便是最大慶倖,阮先生無須掛懷。」

  阮洪天心中對他實在是感激萬分,搖頭道:「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我此行帶了兒女北上,乃是到前面餘縣的舅公家中探病。今日路上匆忙,也不多攪擾公子了。待過幾日安頓下來,我必定入京登門鄭重道謝。」

  「探病要緊,且餘縣入京也還要數日,不敢勞動大駕。若是阮先生得空,可否在餘縣舅公家中等我數日?我送妹子入京後便登門拜訪。」

  阮洪天聽到他竟反過來要到餘縣拜訪自己,遲疑著道:「謝公子救命之恩,本該我上門道謝的,這……」

  「實不相瞞,我有事要向阮先生求告。若到時候阮先生能應了我,那便是我的莫大之喜了。」

  阮洪天一下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了,暗道他有什麼事,竟會要向自己求告?只是見他說話時態度極是誠懇,又非玩笑的樣子,忙道:「一定,一定。謝公子只管開口,只要我能拿得出來的,必定不會猶豫。」

  「如此便說定了,數日後我必定到餘縣拜訪!」

  謝醉橋心中大定,最後看了一眼阮家的大船,正巧見到安墨正伸頭從舷窗裡探出來朝自己在笑,便朝他揮了下手,這才與阮洪天告辭。

  ***

  刺客既已被抓,閘口的卡點便都撤了。阮家的船到了阜陽停靠,住了一夜,第二日改坐馬車往餘縣去,次日便到了高舅公家。

  高舅公果然病得不輕了,躺那裡本是連起坐都有些困難。見到了阮洪天和明瑜安墨兩姐弟,精神這才健旺了些,晚間又多進了些飲食,一家人這才鬆了口氣。明瑜卻曉得這舅公大約不過就是這幾天的事情了,到了明年,自己的祖母也會在睡夢中無疾而終。人生一場,不過是在睜眼與閉眼之間而已。心中有些壓抑,卻也只能靜靜等待那最後一刻了。

  ***

  金京皇宮,瑤台瓊闕連綿錯落,琉璃瓦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金色的光芒。正是午後寂靜之時,西南御書房外的白玉欄杆裡,幾株烏柏蒼翠正濃,宮人立在簷階之下屏聲斂氣,等著皇帝見完裴泰之再去午歇。

  正德坐在一張剔紅夔龍捧壽紋寶座上,望著靜立在自己身前的裴泰之。他雖五十不到,只因了篤信仙道,常年服食金丹,比起數年之前,臉孔反倒浮腫晦暗了不少。

  「我聽說,當日為捉拿刺客,你和鈞兒起了爭執?甚至動了刀劍?」

  正德略微皺眉問道。

  「確有此事。刺客手上挾持了阮家的女兒。臣不欲傷及無辜,本想暫時放了他,再派人跟隨伺機將他捕獲。不想三殿下趕了過來,定要將那刺客當場圍捕。臣若不阻攔,阮家的女兒便要送命。皇上若覺臣之舉動有冒犯之處,還請降罪。」

  裴泰之說著,已是跪了下去。

  「阮家當年與朕也算有過故交。此番你顧念他家人,也不算過錯。起來吧。」

  裴泰之應了聲是,重又站了起來。

  「醉橋服滿,這幾日應快入京了吧?」正德似是忽然想了起來,又道。

  「正是。他走水路,故而比我慢了些。前日相遇之時,我已叫他抵京便入宮拜見皇上。」

  正德點了下頭,微微笑道:「將門虎子,謝將軍國之棟樑,他日後想來必定青出於藍。待回來見過後,我便會委以重用。對了,前幾日朕的三弟問及醉橋,聽說他如今尚未婚配,倒是有意招他為乘龍快婿。待謝將軍凱旋,朕少不得親自做個媒,好撮合這一對天作佳偶。」

  裴泰之躊躇了下,終是道:「皇上和王爺的一番美意,我代醉橋謝過了。只是……醉橋他如今彷彿已有中意之人了……」

  正德一怔,隨即有些漫不經心地笑道:「少年人風流,在所難免。我那侄女也是萬中挑一的人材,與醉橋極是相配。日後醉橋若還放不下那女子,再納了進來便是。」

  裴泰之略微一笑,不再言語。

  正德的目光落在此刻這個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輕人身上。午後的陽光穿透了雕花窗子,落在他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上。端詳片刻,心中慢慢湧出了一絲連自己也覺察不到的柔情。

  「說起婚事,你的年歲也不小了,前頭那事過去便過去了。明年春的選秀,你若有中意之人,朕定會替你保媒,你與醉橋一道把喜事辦了,也算完成一樁人生大事。」

  「多謝皇上美意,臣尚無此念頭。」

  裴泰之立刻道。

  「你年歲不小,再不成家,你母親……」

  正德猝然停了下來,看向裴泰之,見他目光落在地上,神色彷彿瞬間染上了一絲冷硬,終於改了口,道:「你的宿疾,如今可好了些?」

  「多謝皇上關心,已好了許多。」

  正德聽到他在應話,只語氣裡,卻只有疏離和一個臣子對皇帝該有的恭謹,心中再次湧上了一絲失望之意,沉默片刻,終於歎了口氣道:「這就好,這就好……朕有些乏了,你下去吧。」

  裴泰之恭敬行過了禮,轉身出了御書房。

  正德目視他離去的背影,眉間漸漸籠上了一層黯色。

  成年的皇子中,太子寬仁流於平庸,叫他極是不滿,二子早亡,三子機敏果斷,這一點他極賞識,卻又覺偏於狠戾。

  如果……

  他長歎一口氣,搖了搖頭。

  ***

  明瑜到餘縣高舅公家已是數日了。本聽父親提過,說謝醉橋約好要登門拜訪,彷似有事。父親看起來迷惑不解,只她卻隱約有些猜到他大約是為何事而來。這幾夜晚間睡覺,也不知是因了床生還是別的什麼緣故,睡得都是不大安穩。腦海中只不斷現出那日他站在河對面望著自己時的一幕,心中忽喜忽愁,時上時下,一時竟有些亂了分寸的感覺。到了第五日,一大早地高家便接待了個京中來的人,卻不是她預料中的謝醉橋,而是個宮人。

  宮人帶來了嚴妃的口信,道聽聞榮蔭堂的大姑娘到此,憶起當年江南舊事,甚是懷念。特意派了宮車過來相迎,接去宮中敘話。

  阮洪天大驚,明瑜更是意外。只車已經在外等著,哪裡還敢推脫。收拾了下,帶了春鳶便上了宮車,往金京方向而去。



卷二:任是無情也動人 第五十八章

  第三日的正午,明瑜終於站在了金京皇宮的花園之中。舉目眺去,她的腳下,彷彿慢慢鋪展開了一軸流光溢彩的富麗畫卷。

  前世不是沒踏足過這個地方,但那時,她是在節次裡以裴家婦的身份跟隨一群命婦進入。而這一回,她被宣召而入,等待她的是什麼?

  明瑜跟著前面迤邐而行的宮人朝嚴妃的瓊華宮而去。十月的日頭早已失去了酷烈的力量,曬在她的肩膀後背之上,時間久了,她竟也覺到了一絲燥熱,在驛館停留的短暫空隙間匆匆補上的新妝慢慢也被額上沁出的一層薄汗給浮了上來。

  瓊華宮極大的內殿裡垂了如煙霞般輕薄的帳幕,香爐正彌散著馥馥的輕煙,熏得她一下彷彿踩在了雲端。定了下心神,透過薄幕,明瑜這才看見鋪了織錦的貴妃榻上隱隱綽綽躺著一個錦簇身影,她便停了下來,屏聲斂氣地立著,宮人撩開帳子而入,到了那抹錦簇前,躬身低聲說了什麼。

  一陣輕微的環佩撞擊之聲中,帳幕從兩邊被撩起,明瑜看見那人被身邊侍女扶著,慢慢坐了起來。正是嚴妃。幾年未見,她看起來除了豐腴了些,仍是朱唇翠眉,髮髻上的銜珠華簪顫巍巍輕晃,灼灼耀目。

  明瑜朝她行了大禮,聽到她叫平身,道了謝,這才站了起來。她知道自己面前的這個高貴女人此刻正在打量著自己,所以只是穩穩地站著,微微低頭。

  內殿裡寂冥無聲,明瑜甚至彷彿能聽到身畔香爐中的香團被熔時發出的輕微噝噝之聲。片刻,她終於聽見嚴妃發出了陣輕笑聲,道:「我原本就記著這孩子長得招人,幾年不見,一下竟出落成這樣,連我見了都錯不開眼去,怪道我的那個傻兒子這般念念不忘了。」

  明瑜心中一跳,微微抬眼,見她眼睛看著自己,卻在和邊上的一個紫衣宮人在說話。認了出來,就是當年在江州時將她帶上龍船的那一個。

  「娘娘說的是……咱家見了,也覺得好。」

  那宮人笑眯眯應道。

  「阮家丫頭,過來近些,叫我再好生瞧瞧。」

  嚴妃在朝明瑜招手。

  明瑜到了她近前,被她執起了手。就像當年在江州虹河龍船上的那一幕一般,明瑜對上了一雙隱含著威儀的美目。

  「好,好。阮家丫頭,你應讀過女訓的吧?」嚴妃笑吟吟問道。

  「略微讀過一些。」

  「背來聽聽。」

  明瑜長吸了口氣,慢慢背道:「心猶首面也,是以甚致飾焉。面一旦不修飾,則塵垢穢之;心一朝不思善,則邪惡入之……」明瑜停了下來,複又跪了下去道:「民女平日疏懶成性,又愚鈍不堪,餘下怕有些記不清了,請貴妃娘娘責罰。」

  嚴妃一怔,忽而格格笑了起來,拍了下她手,道:「肅穆婦容,靜恭女德。身為女子,當曉得修德敬慎、專心曲從的道理。往後待親近了,我自會慢慢教你。」

  明瑜聞言,頃刻間心亂如麻,抬起頭勉強道:「民女愚鈍,不曉得貴妃娘娘的意思。」

  「阮家丫頭,我叫人查了內府裡報上的各省秀女名單,你那江州一地,也就不過三家的女兒。按了我朝規制,你家本是沒有此等資格的。只我對你極是喜愛,數年前見過一回,便覺似你這般珠玉般的女孩兒,若是因了門第那些死規矩而蒙塵,實在是不公。恰剛前些日,皇上又接到江州知府謝如春的奏報,道八月中江南發大水,洪澤遍地,惟江州一地能得倖免,你父親亦是出了些力氣。

  皇上龍顏大悅,欲獎賞你家,恰被我曉得,我便進言了幾句,道天下父母者,最大欣慰亦不過兒女龍鳳。阮家數年前便曾作過聖上南下的駐蹕之地,如今又立新功,與皇家也算是有緣。與其賞賜那些沒用的俗物,倒不如破格賜阮家女兒一個秀女資格,皇上深以為然。」

  嚴妃道完,鬆開了明瑜的手,斜靠在身後榻上的一方八寶挑金絲軟墊上,笑吟吟望著她。

  明瑜剎那間如遭電掣。

  本朝的秀女之選,多為皇家宗室或立有大功的臣子府上的適婚男子擇配。秀女的資格,在有心之人看來,便是一步登天的天梯。只於她而言,卻實在是個連做夢也未想到過的變故。一旦被擇為秀女,她便失了自主,除非明年落選,這才能歸家自行婚配。

  「民女多謝貴妃娘娘抬愛。只民女出身低下,實在不敢有此妄念。還望娘娘在皇上面前代民女求告一二,以免汙了秀女之名。」

  「如今消息還沒出去。我召你到此,不過是想先叫你自個曉得高興下。你父親那裡,過幾日想必也就會接到內廷的旨意了。」嚴妃仿似有些驚訝,修得齊整的眉間略微蹙了下,「你方才所言當真?這等旁人盼都盼不到的榮耀,你真當心存推脫之意?」

  「大膽!貴妃厚愛,這才特意在聖上面前代你家求來了這恩賞,你竟敢輕慢藐視!」

  一側的紫衣宮人忽然尖著嗓子斥了一聲。

  「多大的事,何至於此。老遠就聽到你的雞公嗓!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天要塌了。」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走動時衣袂輕拂的摩擦之聲,有年輕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帶了絲漫不經心般的嘲諷之意。

  明瑜沒有回頭,也已經知道是誰了。

  「是,是,三殿下教訓的是。」紫衣宮人面上露出了笑,忙迎了上去。

  「鈞兒,進來怎麼也不先叫人通傳一聲,嚇了我一跳!」

  嚴妃嗔怪了一句,眉間卻儘是笑意。

  明瑜沒有動,汗再次從明瑜的額頭密密地沁了出來。

  她壓下了那種天旋地轉般的不真實感,終於慢慢伏在了磨得光可鑒人的冰冷地磚之上,朝嚴妃叩首道:「多謝皇上和貴妃娘娘的厚愛。民女謝恩。」聲音便似二月間未解凍的冰下泉流般凝澀。

  明瑜覺到身後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待叩謝畢了,重站了起來,回身朝那目光來源處亦是行了個禮。兆維鈞立在一道朱紅雕花柱側,錦袍翠黃,廣袖傾散而下,便似攏出了滿袖的恣睢和跋扈。見她行禮,略微點了下頭,笑了起來。

  嚴妃面上帶笑,想了下,對明瑜又道:「離年底沒兩個月了,明年春便是選期,待各地秀女們齊聚了,宮中還會開設教坊班子。江州路遠,你來回也不便。我娘家哥哥府上有個侄女,亦是候選的秀女。待過些日你父親回了江州,不若你過去與她同住,等著明年春的候選便是。」

  明瑜方才那一陣子的暈眩之感已是過去了,此刻笑道:「多謝娘娘再次美意。嚴小姐必定蕙心紈質,民女卻粗鄙慣了,不敢擾了嚴小姐。民女如今就住在餘縣舅公府上,那裡離京也不遠。便是有事,想來也不至於會耽擱。」

  嚴妃瞟她一眼,笑道:「你倒是有幾分主意的。既不願,那便罷了。留下後也不必日日關在閨閣中。我在宮中也是悶得緊,你日後時常過來走動也好。」

  「母妃這是在責備我這做兒子的未盡到孝道陪在身側?」

  兆維鈞到了嚴妃貴妃榻前,伸手替她捶著腿,笑嘻嘻道,神情頑皮便似個孩子。

  「去去,我曉得你如今大了,要忙自己的事。偏你那個媳婦又似個悶嘴葫蘆般的,每日裡過來問安,也就不過只坐著像跟木頭樁子,瞧得我都替她難受。明年正好趁了選秀的機會,娘再好生看看,再替你選個靈氣些的。」

  「隨母妃的意思便是……」

  明瑜微微抬眼,見兆維鈞正坐在那裡,嘴裡說著話,目光卻是炯炯地望著自己,神情似笑非笑,心中微微一顫,頭又立時垂了下去,卻聽見對面那男子發出一聲輕笑聲,起身走到了自己面前似是站了片刻,終於繞過而去。

  ***

  明瑜從宮中出來時,大半個下午已過去。宮人道貴妃娘娘叮囑過,叫她在驛館中歇一晚,明日再回餘縣,卻被她拒了。

  她現在只想離開這朱門綠戶的金京,越快越好。

  她不是傻子,今日瓊華宮裡上演的一幕到底是什麼意思,她早就清楚了。

  兆維鈞為什麼要打她的主意?是因為她身後的阮家榮蔭堂,還是因為他看出了裴謝之對她的不同,所以這更激起了他的好勝之意?又或者,這兩者兼而有之?

  她沒想到自己竟會因為八月中的那場江州治水被抬成了待選的秀女身份。以嚴妃今時之分量,將她擇了給三皇子,簡直就是易如反掌。

  明瑜坐在馬車之中,腦子裡便正如此刻馬車上的那兩個車輪,在轟轟地來回碾壓不停。

  兆維鈞自然不會是個良人。但若無大意外,他會是將來的帝王。而對自己來說,能保住榮蔭堂,才是這一世重活的最大意義。她若成了他的人,父親自然亦會成他的人。只要傍上這棵大樹,那麼阮家是不是就可以徹底更改前世的傾覆之運?

  我對你之情,如玉不渝,而環之不絕。

  她的耳邊忽然又似響起了從前聽過的那一句話。

  這是她兩世為人,聽到過的最美好最動聽的言辭了。那個說這句話的人,他當時閃耀如星光的一雙眼睛,她想她就算到死,也會無法忘記。但或許,也就如此而已了。

  許是馬車顛簸得太過,她的頭忽然有些脹痛似要裂開,急忙閉上了眼睛,摸著軟軟靠在了身後的墊子上,蜷縮著身子趴了下去,一動不動。

  ***

  明瑜回了餘縣,內府旨意尚未到達。阮洪天及舅公家人自然向她打聽入宮時的情形。明瑜忽然有些不願開口,竟似生出了能多瞞一日是一日的想法,只含含混混說是嚴妃記念數年前在江州時的舊情,聽聞她到了此處,這才召了過去問了幾句話而已,又把賞下來的物件擺了出來。

  舅母極是豔羨,連聲贊皇家恩高,這麼多年過去了,為難她竟還記著從前。倒是阮洪天見女兒臉色委頓,眼眶下泛出淡淡青色,見她這樣被召去跑個來回,不過是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心中有些心疼,自然也不加多問,只忙叫春鳶陪著回房去好生歇回來。

  到了第二日的傍晚,聽高家的下人來報,說有京中來客在外等著,自稱姓謝,道是之前約好的,便曉得是謝醉橋來了,忙整了衣冠迎了出來。

  謝醉橋前些日裡將自己妹子送回了家中後,第一樁事自然是入宮去覲見正德,立時被提為守備大營的衛將軍。

  守備大營在京城北郊,乃是京中除了七政堂秘密右軍之外的護衛主師。因了前頭那人被調離空去了數月,大營中堆積了不少事務亟待他處理。謝醉橋便蹲在了那裡,一連忙了數日,心中記掛著明瑜,昨日好容易脫出了身,昨日一早便快馬加鞭往餘縣而來,昨夜不過在路上的一家驛站裡小歇了數個時辰而已,到第二日的此時才到。見到了阮洪天,寒暄了幾句,也不多說,站了起來到他面前便行了個大禮。

  阮洪天嚇了一大跳,便似被針刺了般地跳了起來,忙讓到了一邊,嘴裡道:「謝公子對我家小女有救命之恩,我尚未回報半分,哪裡敢受這般的禮。謝公子這是為何,折殺了我。」

  謝醉橋正色道:「我此番特意過來,是為表我的心意。」

  「表你的心意?」

  「我對令愛思慕至極,只是之前一直沒機會表明。原本我是想著待回京稟明我父親後便上門求親的。不巧前些日河西武順起了兵變,我父親奉命帶兵而去,不知何時才能歸京。若無尊長之語,我之求親便顯兒戲,對貴府亦是不敬,只能暫時壓下。只我如今人在京中,阮先生不久卻要攜令愛一道南歸,中間山重水複,我怕阮先生早早便擇了佳婿,這才斗膽向阮先生求告一事。求阮先生等我半年。半年之內我必定帶了父命媒言上門求親。」

  阮洪天目瞪口呆,望著謝醉橋說不出一個字,半晌才回過了神,猶豫道:「這……」後面卻又不曉得該說什麼了。

  「我若能得娶令愛,這一世便唯她一人而已,絕無二心!」

  謝醉橋見他遲遲不應,面上似有猶疑之色,又補了一句。

  阮洪天忙道:「謝公子誤會了。我家女兒能得謝公子垂青,本是盼也盼不到的天大喜事。只你我兩家門第懸殊,我怕我家高攀不起。」

  「我曉得阮先生的意思。只我父親並非那種心胸狹隘執念於門第之見的人。見了令愛,他亦必定會歡喜的。只求阮先生務必相信我,給我這樣一個機會。我亦不敢多耽誤令愛韶華,若過了半年,我仍未履約上門提親,阮先生便當我今日沒說過這話便是。」

  阮洪天心中本就一直對他極是中意,只礙於兩家門第,從前對這連想也未敢多想一下。此刻見他落落立於自己面前,目光炯炯,氣度不凡,哪裡還會拒絕,張嘴一個「好」便應了下來,心中一下把他當成自家人了,對這天上突然掉下的女婿越看越滿意,恨不得立時便插翅飛回去叫江氏曉得。眼見天色快擦黑了,哪裡還肯放他走,立時便叫人去設宴鋪房,叫留下來用飯過夜,只怕委屈了這未來的好女婿。

  謝醉橋見做父親的阮洪天都應了自己的半年之約,那做女兒的便是對自己再無意,想來也無法反駁了去,心中亦是大定,又想到明瑜也就在這裡,雖見不著面,只好歹也算是同在一座屋簷下了,多一刻是一刻,過些日子她又南下,自己不知何時才能再得見一回,自然亦捨不得就這樣連夜回京,當下便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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