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沉筱之 -【龍鳳】《全文完》
頁: [1] 2 3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6:58 PM

沉筱之 -【龍鳳】《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4-23 12:55 AM 編輯

【書名】:龍鳳

【作者】:沉筱之

【內容簡介】:

  我娘親曾說,女人的一生中,要歷經兩場征戰,方能浴火重生。

  其一,是和自己丈夫的感情拉鋸戰;

  其二,是與丈夫小妾的恩寵爭奪戰。

  而我,

  卻淪落于這深宮朝堂之上,

  與一隻斯文敗類之精品,衣冠禽獸之絕物鬥智鬥勇,
 
  這真的是很令人費解。

  絕物名為穆臨簡,當朝一品國師大人。

  縱橫古今第一大奸賊,

  橫霸千年第一大佞臣。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7:01 PM

本帖最後由 connie062222 於 2012-7-8 07:02 PM 編輯

楔子 前塵
  
  香合山外的槿柳樹開出第一捧花時,他拎著一壺酒來我家門前嚷嚷。身子斜倚在籬笆上,泥壺轉在指尖,「弄些槿柳花來繞籬笆,好看。」
  
  我懶懶地揉眼睛,望著朝陽喊困。
  
  他挑了挑眉頭,眸如冷玉閃過一絲光,直起身子青衣擺就打了個旋兒。
  
  修長的身影在我面前站定,青衫帶著桂花香。
  
  他俯身,鼻息溫熱地噴灑在臉側。
  
  誰低頭輕輕一吻,促狹抿嘴還帶著滿滿笑意:「媳婦兒,還困嗎?」
  
  我反應過來臉紅得發燙,抬腳沒有踢到他,卻被他捉了手腕拖拽著走。
  
  香合山頭,綿綿十里芳草地。
  
  他搖落攀折一樹槿柳花,讓我兜了裙子來接。末了,還半開玩笑與我道:「你是窮姑娘,我是窮小子,你用你那間精舍做嫁妝,我用我後半輩子守著你的嫁妝。」
  
  眼睛半彎,唇角帶笑,見我默默不語,他伸手摸了摸英挺的鼻樑,閃爍的目光不禁透出幾分掩飾不住的緊張。
  
  我點頭笑著說:「萬水千山,歲月久長。」
  
  他卻臉紅著執意牽起我一縷發,與他墨色青絲相纏繞,還美其名曰「結髮夫妻,恩愛不疑」。
  
  酒埋在樹底,紅燭燃在山頭,我們對著天藍碧水拜天地,撞了一鼻子灰互相取笑。
  
  ******
  
  後來,槿柳花開敗了。我獨自扛了鋤頭去挖那壺酒。
  
  身後的十里芳草變作無盡烽火,他在我身後沙啞著喚我的名。我沒有回頭,他卻低低地苦澀地笑問:「萬水千山,歲月久長?」
  
  誰說萬水千山,歲月久長?
  
  我彎身拾酒,走了幾步,忽然覺得捨不得。
  
  精舍外的籬笆該翻修了,大紅嫁衣縫了一半,衣擺上的一對鴛鴦還少了一隻,屋外的母貓可可大了肚子要生產,也不知他今後一人,能否照料好可可和它的子子孫。
  
  我回過身,喚道:「景楓。」
  
  他立在原地的身子一僵,抬起頭來怔怔地看我。
  
  「可可要生小貓崽了,它大了肚子,夜裡不喜歡進食,你白日裡,要記得多餵它吃東西。」
  
  他的眼有一霎時的迷離,嘴唇張了張,又喚我的名:「小遇。」
  
  「我的大紅嫁衣……還少了一隻鴛鴦沒繡好,可是現在穿不成了。隔壁的尹姑一直很喜歡,你我幫送給她吧。」
  
  他的神情一傷,卻又百般固執地揚起嘴角:「我不送。」
  
  我心裡有點微微的疼,但是我又說:「精舍太小了,我原本還想再討半畝地,種些槿柳樹。這樣一來,日後我們若想摘花來繞籬笆,也不必翻幾個山頭。可是,我現在明白,這樣的嫁妝,你其實是……瞧不上的吧。」
  
  我垂眸看了看他染了血的劍尖和衣擺,初時的淡淡桂花香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卻是無盡的烽火硝煙味。
  
  遠天的天幕被黃昏染紅,我又一次叫了他的名字,我說:「景楓,我走了。」
  
  夕陽下,有馬匹漸近,有人在喚他將軍。
  
  可他沒有回應,他只是悠悠地看著我「嗯」了一聲,問道:「還回來嗎?」
  
  他往前一步,聲音更加沙啞:「因為、因為你的可可,我一直照顧不好。」
  
  我看著他的樣子,我想,縱是隱瞞欺騙,縱是事與願違,我還是十分地喜歡他的。
  
  不然我也不會光是站在這裡,光是這樣看著他,便覺得圓圓滿滿了。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聲音也輕輕地:「那嫁衣,我也為你留著可好?」
  
  我怔了好半晌,忽然想對他說,那句我早想好的誓言,忽然想對他說,若他實在無法照顧可可,我其實可以,再留一段日子。
  
  可我終是未來得及。
  
  一如槿柳花朝開暮謝,所謂緣分,亦不過是朝華一瞬。
  
  ******
  
  多少年後,遠天霞色又為香合山染上深深的紅。穆臨簡為了省事,不分青紅皂白查辦了北荒三個官員,引得龍顏大怒滿朝惶恐,還樂得清閒帶我去他的故居一遊。
  
  黑木門吱嘎推開,迎來滿院的風像承載了許多年的故事。
  
  柳絛很長很老了也不曾裁剪,木槿花白如雪,盛開了一簇一簇。
  
  我挑扇輕笑:「都說極盡富貴的人,很愛簡靜,不想你竟古樸成這樣,著實過了些。」
  
  他卻沉默地走前兩步,撩開垂柳,露出一方小小的墳墓:「這些木槿和柳樹,是在髮妻去世那年種下的,不想如今已亭亭如蓋。」
  
  墓碑上寫著「愛妻柳遇之墓」,大捧的槿柳堆簇在墓前,開得極盛。
  
  我淡淡覷了一眼,沒注意到墓碑右下方的落款,只唏噓道:「槿柳花,朝開暮死,如同緣分不過朝華一瞬,節哀。」
  
  可他卻忽然望向我,清澈的眼眸閃出莫名的笑意:「當年小遇也這般說,但我卻忘了告訴她,槿柳花雖是朝生暮死,但卻生生不息地盛放。每一次凋謝,都是為了明日璀璨。而緣分亦是如此輪迴不滅。」他頓了片刻,又勾起唇角,「正所謂人生何處不相逢,侍郎可覺得是?」
  
  我怔了怔,倒也不欲跟他較真,便敷衍地打著哈哈道:「國師說的是,凡事看長遠一些,未免不好。」
  
  穆臨簡似愣了一瞬,淺金的夕陽下,他忽然笑得意味深長。
  
  
  
第01章
  
  我娘親曾說,女人的一生中,要歷經兩場征戰,方能浴火重生。
  
  其一,是和自己丈夫的感情拉鋸戰;
  
  其二,是與丈夫小妾的恩寵爭奪戰。
  
  而我,卻身著朝服,頂戴官帽,淪落在朝堂之上,跟一隻斯文敗類之精品,衣冠禽獸之絕物鬥智鬥勇。
  
  這不禁令我很費解。
  
  微微走了一下神,便聽昭和帝字正腔圓的聲音沾了喜氣:「如此,便依照國師的意思,等南俊王小世子在青樓玩個把天,便遣一位臣子去將他撈出來便是。」
  
  穆臨簡淡然笑了笑,右手扶心行禮,眼風徐徐掃向我這邊:「只是……」他略略一頓,「信件上所言朝合樓,乃小倌勾欄,並非尋常青樓女子之地。因而前去接洽小世子之人,需得在……某一方面,經驗豐富,應對自如。因而這個人選,要斟酌再三。」
  
  我垂頭,整襟,縮脖子,無限期盼自己能淹沒於數百朝官中杳無蹤跡,則聽金鑾殿上,昭和帝的語氣益發喜慶:「去小倌勾欄辦正事,非能人不能應對。國師,你便在禮部任選一人吧。」
  
  片刻的寧靜後——
  
  「臣以為……」
  
  「臣覺著……」
  
  「這禮部合適的人選,非禮部侍郎沈可……」
  
  「臣——」未等滿朝文武將我眾星拱月地推上檯面,我一個大跨步獻身於蟠龍九重台階前,拂袖躬身施以大禮:「臣自薦。」
  
  如預期一般,寂靜之後,乾坤殿內滿是壓低的竊笑聲。
  
  我在水深火熱之中,甚為淡定地瞟到穆臨簡一襲月白衣角微揚,上繡藕色日月星辰圖騰,無一不彰顯著得逞後的幸災樂禍。
  
  蟠龍寶座鎏著金光,皇上的目光虛實不定地掃過我爹,落在我的身上。他扯起嘴角森森笑了:「沈愛卿?自薦?」
  
  抬頭望了眼雕龍橫樑,哪怕我深知今日,我又將為沈家萬世忠良譜上,新添恥辱的一頁,我仍毅然決然地朝前邁了一步,鄭重道:「是,臣自薦。臣捫心自問,去小倌勾欄,滿朝文武中,無人比我更加合適。」
  
  「哧」一聲茶水噴出來,這打頭第一個笑的我不敢得罪,因他是九五之尊。
  
  然聖上既已起了個頭,滿朝官員上上下下笑作一團,醜態畢現。
  
  如斯情狀,不免讓人微感惆悵。
  
  穆臨簡倒是笑得風雅,漂亮修長的手指理了理素色衣袂,眸中一點華光如月,遺世而獨立。
  
  但是,大瑛王朝,路人皆知,當朝一品國師大人穆臨簡,實乃縱橫古今第一大奸賊,橫霸千年的首位佞臣。
  
  大抵由於聖上對他有所忌憚,先將他派遣到江南呆了四年,後來將他流放到北荒,夜觀星像三年。
  
  他回朝後,昭和帝一度十分憂愁,因而招了我與爹爹進宮,為他紓解情緒。
  
  彼時聖上還道:「沈愛卿啊,朕瞅著吧,幾個年輕的京官中,就數你機靈得體。穆臨簡跟你們是一輩兒,日後你且跟他好生相與,若關係融洽了,但凡他起了什麼謀反之心,你也好臥個底不是?」
  
  而今,我朝龍椅上憂鬱一覷,也不知此時樂得最歡的那只白眼狼,可還記得我這顆為國為民可昭日月的心否。
  
  誠然,禮部侍郎的名聲,早已被我那英年早逝,且又行為不端的兄長沈可敗得一乾二淨。然自從我沈眉女扮男裝頂了他的名,一直循規蹈矩,矜持有加。
  
  卻不知是觸了什麼霉頭,我一切正當行徑,入了別人眼裡,紛紛成為品行不端的勾當。
  
  下朝前,皇上一句「既然沈侍郎過些時日要去勾欄耗損耗損,這幾日,你也不必早起入宮了,多多養精蓄銳才是正經」便停了我的早朝。
  
  我將頭埋得無限低,則聽聖上又樂此不彼地喚了我爹的官號。
  
  我朝昭和帝有一個特點。他若稱呼臣子為「愛卿」,那麼天下太平風調雨順。但,他若直呼某位臣子的官職,那麼這位倒霉催的大臣,就隨時準備著獨愴然而涕下了。
  
  此種狀況,除卻穆臨簡,無一例外。昭和帝雖辨忠奸,卻總愛親切地喚穆臨簡一聲「國師」喚得滿朝文武毛骨悚然。
  
  這次中招的,不幸是大瑛王朝戶部尚書,我爹。
  
  他被招去朱鸞殿候審時,淒惻惻地瞅了我一眼。我被他這麼一望,不禁不甚厚道地將我們的情狀做了對比,想到自己不過是停幾天早朝再丟個人,真是神清氣爽啊輕鬆自在。
  
  回家的路上,我又將昭和帝與穆臨簡聯合針對我們父子(父女)二人的因由琢磨了一番,算是給自己提個醒兒,日後切莫再開罪於這二人。
  
  事情還得從三月前的大理寺說起……
  
  三個月前——
  
  世人皆知,大理寺這個地兒,專管天下刑獄案件的審理。我朝大理寺,有個剛直不阿年輕有為的少卿,叫做宋良。
  
  且說這宋良祖上是以盜墓為生,承其家風,宋良辦起案來,也十分喜愛追根刨地掘地三尺。久而久之,他在民間便享有「宋青天」的美譽。
  
  須知在京做官,並非所有的官員都能參議早朝。宋良區區大理寺少卿正五品,即便再享有嘉譽,也只能等著皇上的召見。
  
  興許真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前些日子,宋青天正好將一樁案件查得裡外朝天,便趕巧碰上昭和帝要一批一批地召見在京的所有官員。
  
  宋良一時喜上眉梢,預備著乘著這個風,破著這個浪,入宮面聖連竄三級,飛昇成為滿朝人面獸心臣子中的一員大將。
  
  因宋良跟我兄長沈可是一屆登科及第的,考科舉那會兒,他們倆的交情十分不錯,我既然承了沈可的身份,自然就要承他的人脈關係。
  
  彼時宋良內心很歡喜,便請了他幾個舊時好友吃酒,包括我在內。
  
  因我作為禮部侍郎,我爹作為戶部尚書,面聖的機會多如牛毛,宋良酒足飯飽後,就亢奮地想歇在我們尚書府,打算在入宮的前夜,聆聽我們的諄諄教誨。
  
  是以,我跟我爹只好坐下來,對他進行一番教育。
  
  關於昭和帝的壞話,我也不想多說,一語以蔽之:禽獸。
  
  我爹有言曰:皇帝如此,真是讓我一不小心,就聯想到造反。
  
  自然,當著外人的面,我是比較含蓄的,因而我跟宋良講:「昭和帝做事,嗯,很有自己的風格。」
  
  宋良是個老實人,聽了我的話,倒也不會產生聯想。
  
  第二日,他揣著我贈他的平安符,雄赳赳氣昂昂地上朝去了。
  
  我與我爹站在尚書府門口,凝望著他的身影,真堪比風蕭蕭兮易水寒。
  
  倒不是說宋良的為人如何。我跟我爹與他長談一夜,覺得他性格剛直卻也隨和,唯一致命的弱點,便是人長得有點兒欠佳,臉太長了些。
  
  殊不知昭和帝還有個怪癖,便是不喜歡醜人。
  
  每年春闈,都有人文采斐然,卻因著長相原因被提出仕途之外的血淋淋的例子。是以新晉進士在殿試前,都會把自己好生裝扮一番。
  
  每思及此,我便覺得六年前,宋良能順利地通過殿試簡直是個奇跡,昭和帝定然是打了瞌睡開了小差。
  
  然則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六年前,宋良僥倖過關,六年後,上天顯然已不再眷顧他。
  
  自他入宮面聖後,我跟我爹便在門堂前翹首企盼,送天明盼到黃昏褪色,傍晚雲昏淡。
  
  宋良是在暮色四合烏鴉四起的時候回來的。
  
  果不出我們所料,他一改清晨時分的慷慨朝氣,變得十分萎靡。朝服鬆鬆垮垮地穿在身上,官帽搖搖欲墜地抱在手裡。
  
  我爹見了他這般模樣,趕忙上前圍觀加八卦:「小良啊,如何啊?」
  
  宋良抬起頭,雙眼佈滿了血絲:「尚書大人,我……被貶官了。」
  
  後來我才聽說,宋良被貶官的一幕,十分具有觀賞性。
  
  因「宋青天」享譽永京城,昭和帝也略有耳聞,所以他對這位國之棟樑,本是滿懷栽培之情的。
  
  當是時,乾坤殿上人才濟濟,昭和帝一上來,便點了宋良的名,讓他把最近查的大案細細道來。
  
  彼時宋良離聖上站得較遠,又不敢隨意抬頭,便沒叫皇上見到他的嘴臉。他口才良好,這廂說起來,倒是一個婉轉動聽扣人心弦。
  
  昭和帝聽出了樂子,頻頻點頭。後來,宋良將大案說完,皇上已然露出封賞之意,讓他上前一步領賞。
  
  於是,宋良便邁出了他仕途中,致命的一步,抬起了他官涯中,要命的一頭。
  
  且說當時朝堂上鴉雀無聲,只聞「啪嗒」一聲,皇上手中茶盞落地摔得粉身碎骨,手抖抖指著宋良,直問:「這這這,這長得是什麼名堂?!這是怎麼通過殿試的?!」
  
  滿殿駭然,唯宋良一人尚還淡定,他雙眼彎起,拱手行禮,曰:「稟陛下,微臣是昭和七年春進士及第。」
  
  宋良用了這麼個理直氣壯的語氣便也罷了。未幾,在他瞭解到聖上飽受驚嚇,乃是因為他這張臉後,他非但沒有悔過之心,反倒要曉之以理,告誡皇上切不可以貌取人。
  
  宋良他不懂,昭和帝若是個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皇帝,那麼天下將不是這個天下,江山將不是這個江山了。
  
  是以,倒霉催的宋青天,最終被昭和帝一句「革職!候審!」咆哮出了乾坤殿。
  
  我爹因常年擔任戶部尚書這一要職,壓力很巨大,生活很蒼白;加之我娘親將他管得嚴,沒事溜去青樓瞅個美貌姑娘,都要冒著跪搓衣板的風險,所以他平時的生活,幾乎沒有樂趣可言。
  
  這樣惡劣的情狀,促使我爹養成了將他人的悲痛當作自己的歡樂這一癖好。
  
  當宋良神色憂傷地出現在尚書府門前,我爹則是喜滋滋地將他迎入尚書府,喜滋滋地對他的遭遇進行了一系列的剖析,喜滋滋地過了好幾天。
  
  因我是我爹的親閨女兒,略承其衣缽,他這癖好我也有一點,所以這些時日,我也過得很愉快。
  
  幾日後,貶官的聖旨直達尚書府。
  
  我估摸著宋良與昭和帝駁論「以貌取人」之理時,將皇帝刺激不清,以至於那聖旨上,貶官的因由,只有皇上凌亂不堪的六個大字——驢臉!敗壞視聽!
  
  宋良原是個大理寺少卿,前途甚還明朗,白日可見太陽。可歎昭和帝被他這張驢臉慎得慌,黑字一批,便貶了他去天牢當了個暗無天日的獄卒長。
  
  為此宋良十分抑鬱,坐在我家廳堂生了一天悶氣,才回家打點。
  
  不料他才新官上任還未來得及放三把火,便灰溜溜地回來了,支吾了好半晌,我才弄明白他如今無地歇息。
  
  我與我爹自是料不到昭和帝是故意沒收了宋良的府邸,想讓他飽經一個風霜,見識一個人事沉浮。是以我跟我爹不識時務地收留了他,一邊安慰一邊看戲還一邊咒罵工部那群拿銀子不辦事的畜生。
  
  未想,我爹收留宋良的作為,深深地傷害了昭和帝。自那以後,我爹便被皇上隔三差五得召見,情狀慘不忍睹。
  
  更未料,我收留宋良這一作為,冥冥之中傷害了老天爺,造成了我與穆臨簡不期而遇,不慎相戀,從而淪為笑柄的曠世慘劇。...<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7:03 PM

第02章
  
  三個月前,國師還未歸朝,四海昇平,國泰民安。
  
  自宋良寄居到我們尚書府,倒拿出了幾分寄人籬下的風範。平素裡配合著我爹換個茶水,嗑些瓜子而,瞅瞅小丫鬟,罵罵狗皇帝,小日子過得風生水起。
  
  因原天牢牢頭是個火燒眉毛也不著急的主兒,雜雜杳杳的事務總處理不妥當,宋良這廂便賦閒下來,在我家又住幾日,遂,添了個逗鳥的閒情。
  
  宋良除了一張驢臉,最大的缺點就是八卦。
  
  一日,他上街遛鳥,順道在街頭聽了半日牆根,回府後一臉鬱鬱之色仿若被斷了子孫根。
  
  碰巧那日我將將被狗皇帝召見,說是穆臨簡剛剛歸朝,讓我與他處好關係,必要時臥個底。被人這般光明正大地往火坑裡推,我的心情,亦很不爽利。
  
  是以,一頓晚膳,我與宋良皆用得默默無言。
  
  我爹是個會來事兒的人,見我們都不開心,他就十分開心,溫聲道:「你們有什麼話就說出來嘛,你們這樣同時慪氣,我會以為你們之間有什麼的嘛……」
  
  我一口湯噴出來,則聽宋良憤憤然將筷子「啪」一聲往桌上放了,脫口便道:「作孽啊!沈可你也太作孽了!」
  
  我琢磨著我今日除了收留他之外,委實沒做什麼孽,宋良的一張驢臉便拉得益發長,這就將事情的源頭娓娓道來。
  
  卻說我原本的身份是沈眉,如今頂了兄長沈可的名,成了個偽男人。
  
  早年沈可雖是個斷袖,然他在女子中,亦有個兩小無猜的竹馬青梅叫做任玉兒。
  
  我爹有言曰:斷袖都是好男人。
  
  此言不虛。沈可雖斷袖,對任玉兒倒也百般體貼照顧,到了成婚的年齡,兩人的親事也就不言而喻。
  
  天公不作美,三年前我與沈可同時落水。一汪冷寒湖水毀了兩樁親事,葬了一條性命。
  
  我醒來後,失了幾年記憶,又迫不得已頂了沈可的名目入朝為官。沈可與任玉兒的親事,因種種原因,遂,不再有人提及。
  
  且說今日十分曼妙,宋良在犄角旮旯挖了半日牆根,得知那任玉兒等我三年終於耐不住深閨寂寞,與司天監的一個七品台郎訂了親。
  
  宋良以為,做女人應當從一而終,這任玉兒非但是我的青梅竹馬,還是將我從斷袖之路上拉回來的救命稻草,理應與我纏纏綿綿到天涯,親親熱熱入洞房,千不該萬不該去尋別的男人。
  
  是以,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殺去任玉兒的居所鬧了一場,說她紅杏出牆春心迸發不守婦道,又說她對我薄情寡義始亂終棄先姦後殺。
  
  任玉兒不知,宋良因長相不佳,便在口才方面十分努力,說起事情來總喜歡陽關三疊,真亦假時假亦真。
  
  她跟宋良鬧不清楚,便說要與我面談這場親事。宋良也不問我的意見,當場拍板,於是乎,就這麼給我尋了個「媳婦兒」回來。
  
  「明日申時,仙鶴茶樓。」宋良一句斬釘截鐵,全然不顧我手中筷子已折成兩截,而我爹早已樂得前仰後合喘氣不得。
  
  末了,他還猶自怨憤道:「沈可啊沈可,你造得是什麼孽啊?你若長成我這副嘴臉便也罷了,你長得這般賽西施,怎連個小姑娘都把不住?」
  
  我壓著怒火,抖著手腕去端茶盞,幹幹地慘笑:「呵,你還知道你長了怎樣一副尊容。」
  
  那晚,我頭一回覺著昭和帝是個明主。若早知今日,我當初就應當將宋良丟在街頭,任風霜雨雪洗滌洗滌他這顆躁動的心。
  
  因我心情十分悲痛,夜裡在床上翻來覆去也睡不著。一閉眼就見著一個小姑娘穿著綠衣肚兜要與我洞房,我被逼得四處遁逃,還一邊嚷嚷:「娘子我不舉,我真不舉!」
  
  是夜,我爹按捺不住歡喜,來我房一探我的慘狀。
  
  他手攏這燭火,小心翼翼地八卦:「眉兒啊,你預備著把那姑娘怎麼辦啊?」
  
  我心一橫,眼一閉,提了一口氣咬牙道:「事到如今,我也只有在斷袖之路上一條道走到黑,狠狠傷任玉兒一把,讓她死了這條對我的春心。」
  
  房屋內燭火一滅,而入戶的月色清晰地勾勒出我爹笑顫的身影。他抖著衣角出了門,哼得小曲兒分明近日流行坊間的龍陽十八式……
  
  翌日,春光明媚,鳥語花香。
  
  仙鶴茶樓門庭若市,還未至申時,三樓的翹腳獸簷上便應景地棲息了一排烏鴉。我手持折扇,提前半個時辰來探查地形。
  
  仙鶴樓分三層,一層接待普通客人,二三樓則是達官貴人。宋良與任玉兒定在二樓臨街的雅座。這個地點訂得很曼妙:離街近,便於圍觀;不算高,便於跳躍;很開闊,便於動武。
  
  得出這樣一番結論後,我不禁搖扇深思,宋良此人,真是活得很具混賬氣息。
  
  申時正刻,陽光微斂。任玉兒來得倒算準時,太陽不偏不倚在雅座斜照出長影。小姑娘倚窗獨坐倒別有一番韻味。
  
  今日,我爹因被昭和帝傳召,無法過來隔岸觀火令他十分惆悵。臨行前,他囑咐我曰:「與任玉兒定親的司天監台郎,名為趙明,很得司天監監正的喜歡,將其當作親兒子,人也長得不錯。」
  
  無獨有偶,我正撩了衣擺要下樓,卻見二樓樓梯口出現一老一少。瞇眼細瞧,不是司天監監正張三合又是哪個?
  
  卻說這張三合,為人很窩囊,畏懼強權,畏懼皇帝,畏懼女人,七老八十也不曾娶妻,院裡養著一群鳥雀,是每隔一月就往各大府邸送上一隻,因而得了與年齡不符的錯號曰小喜鵲,因活得喜感。
  
  小喜鵲上前跟任玉兒招呼了一聲。任玉兒瞄了喜鵲身後的人一眼,一張小臉倏然通紅。我隔得遠也瞧不清,只見得那人一身青衣身材修長,朝任玉兒微微躬身點頭,便有月華如霜的風雅。看他跟任玉兒眉來眼去的架勢,我猜想,他應當就是給我帶「綠帽子」的那位仁兄。
  
  後來我知道,我連著兩月惡事纏身,都源自於我這一錯誤的猜想。後來我還知道,認錯人不可怕,但認錯人還表錯白,委實令人心顫。
  
  小樓梯,風雅地。
  
  待喜鵲與綠帽仁兄將將走,我挑著扇子來至二樓,氣運丹田預備為惡,上前一步,敲敲任玉兒的肩,沉痛地喚道:「小玉……」
  
  「小遇?」出乎意料地,答話的卻是身後一個沉澈好聽的聲音,如流水濺玉。
  
  似有風攜著溫軟的天光吹來,窗前廊簷鐵馬錚錚鳴響,西角一株君子蘭輕搖曳。
  
  身後的人走近幾步,輕聲又喚:「小遇?」
  
  我回身只見方纔那青衣男子不知何時又繞了回來,他瞇了瞇眼彷彿滿屋的光華都溶在這斂合之間。這一刻我竟是在想:無怪乎任玉兒棄了我,瞧上了他。
  
  縱然我與莫子謙被譽為當朝第一美男,我們的皮相亦比不過這司天監小台郎。
  
  顯見得這司天監小台郎為人很犀利,嘴裡喚的是「小玉」,黑曜似的眼珠子卻滴溜溜地盯著我。情敵相見,擦出刀光劍影。我挑扇掩面,退避三舍,預備來個自我介紹還未來得及,便得見矮小人影從趙明身後竄出,拱手一揖,顫聲道:「臣參見……」
  
  我伸手即刻擋了小喜鵲,訕笑著道了聲「低調低調」,未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邊廂,卻傳來任玉兒幽怨地一句:「沈郎,你終於來了……」
  
  我回身看,聯並著揉了揉眼,真是春眠不覺曉,離離原上草,任玉兒這聲「沈郎」切切實實喚的是我。
  
  即便趙明這麼個未婚夫杵在這,她望著我含情的雙目,依然似被水煮過。
  
  日暉斜照,曖昧飄飄。
  
  二樓的風雅小座圍了四人,我朝東,趙明面西,小喜鵲朝北,任玉兒面南背靠欄杆便於傷情時翻越。
  
  我琢磨了半晌,也弄不明白,為何我低調傷人的計劃,被攪成了如今這副局面。
  
  思來想去還得怪趙明,剛才四人僵持之際,我本打了個手勢,讓小喜鵲帶著他的小台郎速度撤退,豈料喜鵲將將要走,卻被小台郎自眼風裡淡淡一望定在了原地。
  
  不曾想,喜鵲從前雖窩囊,好歹也是個欺軟怕硬恃強凌弱的主兒。怎奈如今,他堂堂四品官,竟淪落到畏懼一個七品小台郎的氣勢,真是令人扼腕長歎。
  
  我想我今日回去,定要攛掇我爹,一同去將喜鵲養的那只雪鷹訛回來,權作洩憤。
  
  微微走了一下神,卻聽任玉兒還在啜泣。她啜泣良久,此刻眼珠子仍如斷線珍珠,這如水井般源源出水兒的身體,讓我好生佩服。
  
  據任玉兒說,她跟七品小台郎的親事,原只是個傳聞。因她見我這三年未有娶她的動靜,甚至連瞧也不願瞧她,就編出這麼個傳聞想將我刺激刺激。
  
  她琢磨著,我一旦醋了,就會動作起來,就會買頂大花轎,將她迎入尚書府日也纏綿夜也溫存。
  
  又據她說,她跟小台郎定親這個傳聞,已有半月之久。她日日在深閨探望,企盼著我去跟她鬧上一鬧。卻不想,我是一個含蓄又害羞的人,未親自跟她醋,反而差遣了一個人跟她醋。
  
  便是如此,她也十分滿足。
  
  任玉兒說這些話的時候,那七品小台郎就坐在旁邊,慢慢飲茶。然而,任玉兒能當著他的面說出這個陰謀,可見是個人才。台郎能在聽了這陰謀後,不動聲色反露笑顏,也是個人才。
  
  而我,在聽得這麼一個話本中常見的故事後,手中茶碗掀翻了三次,可見是個廢柴。
  
  須臾,又聽得任玉兒斷斷續續地啜泣:「沈郎,這三年你也不搭理我,真真讓我思想得緊。」
  
  我手抖了抖,差點又掀翻一個茶碗。定了定神,我才道:「小玉,並非我不搭理你,我也有口難言有口難開,有苦衷而說不得。」
  
  任玉兒抬袖揩著淚水:「有什麼苦衷,你跟我說不成麼?你真要憋在心裡可當心憋壞了,你跟我說吧,我體諒你理解你。」
  
  頃刻間,我的牙也疼了起來,眼睛一閉提了口氣:「真要說?」
  
  任玉兒輕輕「嗯」了一聲。
  
  我將手中茶盞往桌上一放,睜開眼鄭重道:「實不相瞞,我是個斷袖,改了這麼多年,我還是斷著,斷了這麼多年,我已絕望,你就甭對我抱什麼希望了。」
  
  卻聽對面的趙明一聲輕笑,他眸光微閃,略略訝異地看著我:「侍郎喜歡男人?」
  
  我還未作答,卻聽小喜鵲「呵呵呵」一陣乾笑,臉上的神色似遭了雷劈。
  
  任玉兒不死心,又道:「你說你斷袖,可你往常也斷著,斷了這麼多年,卻沒個真心實意喜歡的,可見你有的救,我信你。」
  
  她這般鍥而不捨的情狀,不禁又令我聯想到昨夜的臆想——小姑娘身著慘兮慘兮的綠肚兜要與我洞房,我四處遁逃,還一邊嚷嚷:「娘子我不舉,我真不舉。」可她偏不信,她還要給我喂小妖春心丸。
  
  我渾身一哆嗦,掃了旁邊眸光流轉的趙明一眼,心下一橫,問:「公子可有婚配?」
  
  趙明眼神一動,眸深如古井悠悠,片刻他笑道:「在下現今孤家寡人。」
  
  我點點頭,悲壯地瞧著任玉兒:「其實我心裡有人了。」默默地吞了口唾沫,我伸手一把抓住那七品小台郎的手,「其實我早已瞧上了他,我今日來,其實是想告訴你,不可再糾纏於他。」
  
  
  
第03章
  
  有個瞬間,彷彿整座仙鶴茶樓都默了一默。
  
  任玉兒聳著眉頭,一張臉如赤紅青白輪番變色,眼露凶光磨牙切齒直欲將我大卸八塊後大快朵頤。而相較之下,小喜鵲卻眼神茫然一臉煞白,七老八十的年紀顫得如秋風裡的一片落葉,聲音拔高了幾個調,飄然與我道:「侍侍侍郎啊,這可使不得,使不得……」
  
  我自是曉得奪人之夫,擄人之子是樁缺德勾當,但我若應了任玉兒,將她娶回家兩人一起活守寡更是天大的罪孽。是以,我也只好做出被人棒打鴛鴦的形容,將這場斷袖戲推入高/潮,泣聲曰:「我傾心於趙公子已久,監正如此,莫不是想藏私?」
  
  此言一出,卻聽趙明又淡淡地笑了一聲,水色灩瀲的眸子瞇了瞇。而小喜鵲的蒼白臉色變作紫青,唇色失血,顫道:「沈侍郎,你你認錯人了,這位不是、不是趙明,是,是……」他的聲音漸小恍若蚊吟,最後嘟囔出的幾個字也不甚清晰。
  
  我一愣,轉頭看著這位,呃,青衣公子,問道:「你不是趙明?」
  
  公子翩然一笑便帶了幾分霜月味,聲音琅琅沉沉:「不是。」
  
  我素聞好的話本,到了激動人心之處,都要陽關三疊疊上巔峰,期間百轉千回,柳暗花明。未想今日我自排自演的這一出,亦落了這個俗套。
  
  然則,縱使它能山重水復堵了路,我也能過關斬將搭個橋。
  
  右手持扇敲桌,左手將青衣公子的手握得更緊,我溫聲道:「無妨。我喜歡的,素來是你這個人,而非什麼姓氏名諱。」頓了頓,我又道,「我們禮部與你們司天監雖無太多往來。但我常年夜觀星象,對天象變化,四季吉凶多有興趣。近日幾次暗訪,都見得你在忙碌中而未作叨擾。哪怕你不是七品小台郎,哪怕你就是個九品刻漏博士,從九品小小唱官,也改變不了我此刻的心意。」
  
  「匡當」一聲,我甚欣慰地發現,這回掀翻茶碗的不是我而是小喜鵲。他的目光黏在我與青衣公子交握的手,嘴巴張得可以塞下一個雞蛋,渾身抖得如糠篩。
  
  我從不知,堂堂四品監正會是這般經不起場面的人,左思右想只得出一個因由,遂跟青衣公子解釋道:「我覺摸著你家監正今日這般形容,大抵是知曉了國師歸朝,受了些麼刺激。」
  
  不想青衣公子挑了挑眉頭,眸光一閃更深了幾分,一臉興味盎然卻不動聲色地問:「哦?侍郎也聽說國師歸朝了?」
  
  他這一問,不免勾起我昨日被召見的慘痛回憶。
  
  卻聞國師穆臨簡已歸朝幾日,因需得熟悉政事,尚還未在早朝露臉。然縱是如此,他也將滿朝上下攪得誠惶誠恐。
  
  我朝昭和帝是個庸惰的主兒,兩袖清風地將這只燙手山芋交給我,還囑我與穆臨簡走親近些必要時臥個底。
  
  悲從中來之際,我言辭上也顧不得忌諱,只歎聲道:「可不是,聖上還囑我,讓我跟那奸賊多接近接近。」
  
  想到穆臨簡歸朝後,司天監,國子監,六部三院的事,少不得有他摻和,我遂又安慰青衣公子道:「不過你莫怕,只要有我沈可在朝一日,絕不讓你們司天監被那奸賊吞了中飽私囊。」
  
  青衣公子聞言也甚為感動,雙眼一彎眼中的笑意更濃,他淡淡朝司天監監正小喜鵲一望,笑說:「如此,司天監一干人等,確該多謝侍郎。」
  
  我順著他的目光朝喜鵲望去,發現喜鵲果然欣慰地停止了抖動,然不知為何,他的雙臂無力地垂下,目光盯著桌面一道不甚雅觀的裂縫,益發呆滯渙散。
  
  我回頭又與青衣公子笑道:「謝倒無妨,也就這幾日,我去皇城以東的烏龜蛋國師府替你們走這一遭便是。」
  
  「咚」一聲,隨著我一番話畢,喜鵲一個不留神,以頭搶桌,昏了過去。
  
  我一番告白可謂感天動地,以至於草木為之折損,花朵為之凋零。是以待晚膳上桌,任玉兒未多用兩口,一跺腳一聲嬌嗔,走之乎也。
  
  我心中大暢,不免多用了些吃食。因我對青衣公子懷有滿心感激之情,又因我這齣戲得良好收尾,遂用膳之際,我仍未拆穿我其實並未瞧上他這個謊言,只稍稍坐遠了些,用距離產生美感。
  
  喜鵲聞到飯菜香後,略微回神,然而他今日食慾不振,貓食了幾口,又露出幾分夢幻的神色。
  
  是時霞滿長天,鳥雀歸巢。我與青衣公子和小喜鵲在仙鶴茶樓前道別。
  
  臨走前,我忽想起今日一出純屬做戲,繼而打算明日親自造訪這位青衣公子,與他好生解釋一番,遂收扇問道:「相識一場,也不知公子到底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在何處高就?」
  
  冥冥之中,有烏鴉振翅哀鳴,掠過長空。落日的餘暉令青衣公子的一臉促狹笑意也如江南水般溫潤,可那入耳的話語,卻如此的,如此的殘酷:「不才,在下姓穆,名臨簡,家住皇城以東的烏龜蛋國師府中,供職於瑛朝大奸賊一品國師之位。」頓了頓,他走近一步,似笑非笑:「今能結識侍郎,穆某畢生之幸。」
  
  第二日,我沒去早朝。我病了,我犯得乃是呆滯之症,失語失聰目光渙散,病入膏肓藥石罔及,只終日坐在床榻之上,待上天將我收了去。
  
  後不知過了幾日,我的雙眼漸能視物,我呆呆望著我娘親一臉焦慮之色守在床榻之前,待我爹入屋時提了他的耳朵,扔下一個搓衣板。
  
  後又過了幾日,我的雙耳漸能聞聲,我傻傻聽著我爹手舞足蹈跟我說起那日我回家之後的模樣,據說彼時我面如死灰,渾身顫抖,目光渙散,腳步虛浮,如斯形容恍若將將在勾欄與一男子將十八式行了十八遍。
  
  後再過了幾日,我的唇舌漸能活動,雙腿漸能行走。
  
  當宋良又自街頭巷尾聽了牆根回來,喜形於色地與我道:「沈可啊沈可,現在滿朝堂,滿大街都在傳你瞧上了國師大人,是不是真的啊,是不是真的啊,到底是不是啊?」
  
  我看著他,靜靜地說:「你隨我來。」
  
  我將宋良領到尚書府的大門口,站在朱紅門前最後默默地瞅了他一眼,隨即伸手一揮,「砰」一聲關上了大門,「卡」一聲插上了門閂。
  
  若要為這場慘劇找一個罪魁禍首,宋良無疑是給我造成最大心靈創傷之人。
  
  事後,我閉門養心傷,謝絕一切訪客。據我的貼身書僮小二三言,滿朝文武均來圍觀過三兩次,都被他擋了出去。倒是莫子謙,來了一次便不曾來過。
  
  我無力之極,也未能有心神去琢磨莫子謙此番何以如此不夠朋友,不講義氣。
  
  後來我又有幸得見我爹嘿嘿地拍著大腿直笑,告訴我:「小子謙?小子謙前些日子去青樓喝醉了酒,出了青樓門暈乎暈乎逮著個姑娘就要親就要摸,不曾想那姑娘竟是史丞相的孫女史雲鶩,更巧的是,這一幕剛巧被他爹莫老將軍瞧見了。嘿,你猜後來怎麼著……」
  
  聽聞莫子謙被打折了腿打得皮開肉綻,我心中鬱結稍解。
  
  再後來,我夥同我爹,在春光燦爛的一日去了監正府,慰問了四處傳我瞧上白臨簡這一八卦的小喜鵲。待我將他最心疼的那只雪鷹愛撫成一隻禿頂雪鷹後,心中陰影也便退了大半。
  
  我再次回到朝堂之上,與穆臨簡這只衣冠禽獸之精品,斯文敗類之絕物鬥智鬥勇時,已是兩個月之後的暮春時節了。
  
  怎奈時不我與,我朝帝王親小人,遠賢臣,龍爪子一拍就停了我的早朝,派我不日後去勾欄,將誤入歧途的南俊王小世子杜修打撈出來。
  
  這幾日,因莫子謙還在家中養傷,我且處在政事沒有,閒情一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至高境界。
  
  招來貼身書僮小二三挖了幾個八卦,唯一值得一表的便是宋良。據聞他做了天牢牢頭之後,發現這其實是個美差:一方面,他可直面各大要案的囚犯,將其刨根問底兒的精神發揮到極致;另一方面,天牢面走廊的牆都是一根一根的鐵柱,並無隔音措施,因此十分適合宋良聽牆根,每每聽至激動之刻,他便在牢裡面打個地鋪通宵達旦。
  
  於是,他非但從言語上體現了他對囚犯們的關注,而且從行動上表現了他要與囚犯們共患難的精神。為此,天牢裡的囚犯都深受感動,每見宋良,都會親切地喚他一聲「頭兒」,那些被判了死刑所以不怕死的囚犯,還會親切地喚他一聲「親愛的頭兒」。
  
  青天白日,無所事事。夜黑風高,有事辦事。
  
  這是我爹的至理名言。我娘每每聽到這句話,臉還會像小姑娘一樣紅上那麼一紅,而我見狀,亦會弱柳扶風地哆那麼一嗦。
  
  這一日的暮色不過將將四合,我爹便帶著我娘有事辦事了去。我因無事,便在潭水邊餵魚,餵著餵著不由覺得潭水中乃是一群蠢魚。
  
  我灑蝦米,它們歡騰;我灑花瓣,它們歡騰;我灑石子,它們仍舊歡騰。
  
  我正預備著去廚房尋些鹽巴往潭水裡灑灑,卻見天空雲層昏暗,風聲大作,想來暮春之雨將至。正此時,門外忽然傳來轟然如雷鳴的敲門聲。
  
  我一愣,樂顛樂顛地去開門,聞這般敲門之法,卻不知是哪家哪戶又遭了殃,送上門來供我消遣。...<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7:04 PM

第04章
  
  我將將把門敞開了一溜縫,便不由喜上眉梢眉開眼笑。今兒個這一出,真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風水輪流轉。
  
  我正準備著抵著門笑個夠,再將來者迎入府內,卻不想平地一陣狂風起,朱紅大門「吱嘎」一聲便悠悠朝左右敞開。我匆忙之間只顧著去追那厚重的門,卻忘了斂起一臉不甚厚道的笑意。待我追著大門銅鎖再預備掩門時,不留神竟對上昭和帝一雙怒目。
  
  想來是我先前的歡喜已被他盡收眼底,他才做出這副吹鬍子瞪眼的形容。
  
  我素來自制力良好,唯一不濟的就是難以忍笑。誠惶誠恐之際,我拂袖行禮,曰:「臣參見皇上。」眼皮子一抬,見昭和帝頭頂著兩根稻草,一臉憂傷之色甚是悲催,我又曰:「臣接駕來遲,罪該萬死……噗……」
  
  料想是我這聲「噗」深深地刺激了皇上一把,他袖子拂袖一揮,甩了幾顆小雜草隨風飄蕩,怒道:「還不快為朕更衣!」
  
  我埋頭起身,伸手往府內一迎,道:「恭請皇上。」
  
  他鬱鬱地瞧我一眼後,再不忍站在門口丟人現眼,腳下一邁,大步跨入我尚書府,火速趕去更衣。
  
  我望著他這一身髮冠歪斜,頭頂稻草,身沾泥垢的模樣,卻不由樂極生悲。
  
  早知今日,我當初就不該把宋良趕走,若他能和我一起目睹昭和帝這廂慘狀,那該是多麼的曼妙。想到此,我不禁略感寂寞,隨手招來小二三,湊他耳邊低聲曰:「你去我爹窗前,就說昭和帝陰溝裡翻船了,問他看不看。」
  
  後來我聽小二三說,想來那晚恰逢我爹將將辦完事後的空虛階段,一聽聞昭和帝送上門來供他消遣,我爹起床穿衣奔至正堂前的速度只能用「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來形容。
  
  是以,昭和帝還未來得及更衣,便被我爹圍追堵截在正堂廳口,雙手作揖行了個大禮:「臣——參見皇上……噗……」
  
  我緊趕慢趕追上昭和帝的腳步,則見那聲「噗」後,皇上渾身都顫了兩顫。
  
  默了須臾,昭和帝靜靜地觀察了形勢,發覺被我和我爹前後夾擊之後,便放軟語氣:「咳咳,你且讓讓,待朕去換件衣裳洗把臉,再讓你接駕。」
  
  他猶作困獸之鬥的精神很讓我欽佩。然而,滿朝文武上下皆知,我爹戶部尚書大人,杵在廟堂之高,純屬擺設;杵在江湖之遠,絕非善類;杵在倒霉蛋前,他十八班武藝樣樣俱全,所謂「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說的就是他了。
  
  則看我爹眼皮子一抬,眼珠子一轉,高聲道:「臣願伺候皇上更衣!」
  
  這話說得昭和帝抖了兩抖,眼風裡朝四處亂瞟,甚無辜道:「朕口味沒這麼重。」
  
  我爹淡定接道:「敢問皇上如何弄成這般模樣?」
  
  我朝昭和帝唯有一根軟肋,便是文皇后。據說文皇后對他是日也謾罵,夜也擠兌。
  
  昭和帝雖飛揚跋扈,但卻是個怕老婆的主兒。便是他跟皇后吵了架,嘔了氣,也不敢當著皇后的面發脾氣,而是一個人喝悶酒,生悶氣,第二天再拿臣子出氣。
  
  然則出氣歸出氣,出氣過後雖痛快,但留下的心傷,還需人安撫。昭和帝求安撫,求傾訴時,有兩個去處,一是皇城東南我們家的尚書府,而是皇城以南莫子謙他們家的將軍府。
  
  這也難怪昭和帝。我朝大臣分兩派,清流以史棠史丞相為首,濁流以太傅兼吏部尚書袁安為首。皇上覺著,跟這兩派的人走得太近,說太多私事,畢竟不大體面。
  
  而我爹和莫老將軍,恰恰在這清流濁流縱橫交措的朝野之上,處於中立之位,平素裡政事不做,閒情一堆,是以,皇上便將這兩個不倒翁引為知己,呃,準確的說,落難時的知己。
  
  且說今日上午,昭和帝在御花園路過,遇見一宮女長得像過世的凌妃。一瞬間觸景傷情便管不住自己的腳,上前調戲得正歡卻被恰巧路過的文皇后撞見。
  
  那一剎那真真是石破天驚,文皇后當下就在御花園將皇上大罵一通。
  
  昭和帝雖怕老婆,但還是很顧及顏面的。據昭和帝說,宮裡的人不敢明著圍觀,可當時的情狀那是每棵小草,每朵小花後面都藏了一個人。
  
  後來文皇后拂袖而去,昭和帝站在原地生了好半天悶氣,也拂袖而去。
  
  雖都是拂袖而去,文皇后是回寢宮睡覺去了,而昭和帝,卻怒氣沖沖地直奔馬廄,當下卸了一匹汗血寶馬,一路狂奔二十里,奔出宮外,直往城郊秧苗地。
  
  是時暮春,永京城郊的農家秧苗長得正好。卻不想此時卻有一人一馬狂奔而來,將稻田踐踏得亂七八糟。
  
  城外小農見了這廂光景,自然十分不痛快,扛著鋤頭就追著打馬。昭和帝未著龍袍,下了馬自覺丟人,也未敢曝露身份。
  
  豈料小農們見秧苗被損,十分心傷,便要求皇帝賠錢。昭和帝堂堂一個皇帝,身上哪來什麼銀子,便只好將身邊的汗血寶馬做了抵押。
  
  小農們見他認錯態度良好,便也不與他多計較,且還答應了送他回家的要求。
  
  是以,我大瑛朝堂堂昭和帝,便滿目憂傷地坐上了鋪滿稻草的牛車,就這麼一顛簸一顛簸駕臨我們尚書府。
  
  待皇上將這廂經歷說完,我爹早已笑岔了氣,一邊捂著肚子一邊呼喊:「哎喲喂,疼死我了。」我笑品甚佳,不過甩翻了幾個茶盞罷了。
  
  昭和帝坐在上座抑鬱地抬起眼皮,將我二人瞅了兩眼,低聲道:「笑吧笑吧,朕就知道你們沈家盡出歪瓜裂棗的人!」
  
  我爹是何等而聰目慧之人。
  
  且說凡事講究個度,一旦過了,便過猶不及。見昭和帝如此做小伏低,他即刻斂了笑意,小心翼翼地問:「不知微臣能如何相助於聖上。」
  
  聞言,昭和帝果然郁色稍解,悠悠然道:「沈愛卿,想必你也曉得,今日朕一路之下離宮出走,咳咳,被多人所見,如果就這麼孤零零地回去,怕是……」
  
  「臣懂了。」不等皇上說完,我爹立馬喚來下人,「臣這就去備最好的馬車,一路將皇上送回宮中,且這一日,皇上都在我尚書府與我商議沄州水患,姬州建寺等國之大事,並未離開半步。」
  
  昭和帝聞言,眉頭一抬,眼睛一亮,臉皮厚比城牆地點點頭:「愛卿你是明白人。」
  
  待一切準備妥當,已是戌時時分了。
  
  尚書府外,車馬匝道,燈籠滿街。我與我爹將更衣後的皇上迎到府外,正預備著隨他同上馬車,卻見月色下,有一人一馬馳騁而來,一身藕荷色的衣裳像極了溶溶月華。
  
  馬匹漸進,來人飄然下馬之姿輕如雨燕,拱手便道:「臣接駕來遲,望皇上恕罪。」
  
  方纔,我沉浸在這美好的意境中不辨來者。然則,即便這人的聲音再沉澈,也順利地將這意境打破了。
  
  他是穆臨簡。
  
  料想皇上亦沒料到穆臨簡會尋來尚書府,神色一愣,正不知如何作答,卻又聽穆臨簡又悠悠然道:「皇上心憂國事,以至於策馬來至尚書府。與沈大人,小沈大人,閉戶商議如今最棘手的沄州水患,姬州建寺的撥銀籌款二事,實乃百姓之福,臣感表涕零。」
  
  此言一出,我一呆,我爹一驚,皇上一喜,尚書府的下人皆皆茫然。
  
  這穆臨簡年紀輕輕,修為可真是隻老狐狸啊千年老狐狸。
  
  很後來,我問穆臨簡:「你當時是怎麼曉得皇上在我們尚書府的?」
  
  穆臨簡挑起修眉,抿唇一笑,道:「我並不知曉。不過那天我恰巧在宮裡,聽聞昭和帝與文皇后吵架後,一怒之下離宮出走。因皇后讓我去找皇上,我便借了這個因由,正大光明來瞧瞧你,不想,竟順道找著了皇上。」
  
  因有了心憂國事這個幌子,昭和帝說話亦有了幾分底氣,曰:「國師說的不錯,朕近日為著沄州夏汛,為著姬州修寺,是日也煩憂,夜也輾轉。今日在御花園裡左思右想良久,忽然福至心靈,朕情急之下,便當機立斷地策馬來了尚書府。俗話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朕今日一行,果有收穫。」
  
  頓了頓,昭和帝同情地瞧了我跟我爹一眼,移禍江東道,「呃,所以沄州水患,姬州修寺的撥款一事,便由兩位沈大人,在半月之後擬出結論。」
  
  這回,我跟我爹都反應不能,甚茫然地瞧著昭和帝。
  
  倒是穆臨簡,聞言後,立即朝我和我爹施以一揖,聲含笑意:「我朝能有兩位沈大人這樣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臣子,亦是皇上之福,百姓之幅,臣感表涕零。」
  
  我尚還茫然,卻聞我爹一陣咳嗽咳得驚天動地,邊咳邊道:「臣、臣近日憂心國事,想來是耗了內虛,體力不濟。擬結論這回事,就交給、交給兒子你了。」
  
  再未等反應,我肩上突然一沉,昭和帝一手搭上了我的肩拍了拍,聲音十分沉痛:「那擬結論這事,就交給小沈愛卿了。愛卿……保重。」
  
  腦子嗡得一下,我終於悟了。
  
  我悟後第一個反應是……保重你個頭啊保重,沄州水患和姬州修寺的撥款二事,滿朝禽獸商量了半年都沒個結果。你讓我半個月就出個結論,結論你令堂去吧結論……
  
  我呆滯了半刻,再回過神來,心裡拔涼拔涼的有種眾叛親離的感覺。
  
  則看我爹與昭和帝已面露喜悅之色。聽聞皇后在宮中設了盛宴,感表皇上為國為民的精神。昭和帝更是眉開眼笑,夥同穆臨簡和我爹,拉拽著我,要一同回宮去吃他的酒席。
  
  皇上歡喜曰:「分別半日,文君就為我設了酒席,真讓朕思想的緊。」
  
  我爹奉承曰:「皇上皇后鶼鰈情深,真真羨煞旁人。」
  
  穆臨簡則淡笑道:「許是所謂的……小別勝新婚。」說著,他眼風裡朝我徐徐一瞟,笑問:「侍郎以為呢?」
  
  我抬目瞟了一眼前方的馬兄,直欲策馬狂奔幾千里,又銜春恨到天涯。
  
  
  
第05章
  
  一行車馬,衣冠華服。天上疏月朗照,地上燈火長明。
  
  直到禁宮沉簫城的朱雀門轟然開啟,我這才從悲思略微回神,則聽我爹正在教皇上唱近日流行坊間的小調「龍陽十八式」,一個把持不住,我又陷入深深的悲思之中。
  
  我這廂悲思,倒並非因為這辭曲內容。早在初春雪化的時候,莫子謙便尋了坊間「御女三十六式」和「龍陽十八式」的曲調與我分享。他還根據詞曲內容作圖數副,嘖嘖讚歎勞動人民智慧無窮盡。
  
  怎奈莫子謙本行是個將軍,念點詩詞尚還摸得著門路,作起圖來,便十分慘不忍睹。彼時我橫著豎著看了半日,卻並未見得什麼十八式三十六式,只能略略辨出一隻巨大的蛤蟆匍匐在一隻烏鴉身上,或者一條正在蛻皮的蛇陷在岩石縫中動彈不得。
  
  而莫子謙,還躊躇滿志地指著宣紙,得意道:「沈可兒你看,這,是老牛推車,這,是觀音坐蓮……」
  
  我的娘哎。
  
  然則,莫子謙的畫技,與我爹和皇上的隨心所欲的唱功比,卻還差之甚遠。
  
  若說我爹哼小曲,追求的是深度,調子一路往下疑是銀河落九天,那麼皇上哼小曲,追求的就是高度,調子扶搖直上欲往青天攬明月。
  
  於是,偌大的馬車裡,充斥著我爹沉氣丹田「哼哼」聲,以及皇上直直吊嗓的「哈哈」聲。我被他們這一忽兒高一忽兒低的咆哮搞得很忐忑,很衝動,只好掀了車簾子去賞月,預備逮著個時機跳窗而逃。
  
  正此時,耳畔忽然傳來一個沉靜的聲音:「侍郎好雅致,乘車亦不忘賞月。」
  
  我不得不承認,在這鬼哭狼嗥的馬車裡,穆臨簡的聲音好似一泓清泉讓人鬱結稍解。我回頭一望卻不知方才坐在我對面的他何時挪來了我身邊。
  
  穆臨簡似看出了我的疑慮,淡淡一笑,眼風裡往我爹和皇上那處掃過,低聲道:「我不過是想避得遠些。」
  
  我聞言大為感動,在這魔音催魂生死存亡之際,忠奸清濁已成浮雲。我熱淚盈眶,惺惺相惜地與穆臨簡道:「啥也不說了,我理解你。」
  
  卻見穆臨簡一愣,側目過來看我時,眼中露出的灼灼光華。
  
  我被他這目光籠罩著,不禁暈了暈。反應過來,他眸中笑意清淺如泉,又溫聲與我道:「這還是我識得你來,你第一次好生跟我說話。」
  
  我從未想過,我的聲音竟有這枯木逢春,起死回生的效果。
  
  是以,我又試著好生跟他說了句話。我說:「我不是個斷袖。」
  
  穆臨簡愣了愣,展顏道:「我知道。」頓了頓,他有從袖囊裡掏出個東西遞與我。我定睛一看,竟是一團用來塞耳朵的棉花。
  
  我大喜過望,正要伸手去接,穆臨簡卻將將棉花一收,低聲問:「我聽說……侍郎有個孿生哥哥?」
  
  我一愣,心中只念著那團救命的棉花而忘了去琢磨他的問題,嘴上答道:「是啊。」手上便忙活著去搶。
  
  不想這句「是啊」之後,穆臨簡整個身子猛然僵住,修竹似的眉深深蹙起,黑曜眸子風塵乍起像要把我看穿一般。
  
  我心下猛地一涼。
  
  他方才問的是……我是否有個孿生哥哥?可我現在對外的身份就是我的孿生哥哥沈可。
  
  想到此,我奪棉花的動作也倏然止住。
  
  未料我這一止,卻止得很不是時候,因我正張牙舞爪斜傾著身子,一個不留神沒穩住平衡,我便朝同樣僵住無甚定力的穆臨簡猛撲過去。
  
  那一剎那,我悲壯地閉上眼,心道這一下衝動得真是漂亮啊,我非但把當朝一品國師壓了,我還當著我爹的面,當著當今聖上的面,在顛簸的馬車裡就把他給壓了。
  
  整個喧騰的馬車,在那一剎那都寂靜了。
  
  四人中,獨獨穆臨簡一人鎮定自若,因在我就要撞到他的那一剎那,他尚還能分出心神,伸手穩住我的身形,未讓我撞疼。
  
  然則下一刻,我卻已然落在他身上,與他裡裡外外貼了個嚴實。
  
  我不得不說,這一刻,我雖然未撞疼,但我心疼,我肺疼,我牙疼,我膝蓋骨連著指甲蓋也疼,刀絞一般的疼痛真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再抬頭,則見穆臨簡深不可測的眼中,含著七分沉靜,三分意外。他頓了頓,光潤的唇微微一抿,抿出銷魂一字:「……你……」
  
  我悲憤欲絕地要從他身上爬起來,不想我這個爬姿剛進行到一半,卻聞皇上驚悚一嘯,道:「呀!龍陽第七式!」
  
  我低頭審視一把自己的跪坐之姿,抬頭望了一把馬車的雕花橫木,深深地深深地提了口氣後,轉頭望向猶自沉浸在小曲中的昭和帝。則見他比出個蘭花指,做出個鏗鏘姿,指著我和穆臨簡,拔高調子嚎道:「侍郎啊!你太衝動!」
  
  我爹一愣,也慌忙比出個蘭花指,做出個忍笑姿,氣沉丹田嘯道:「兒啊!你太風騷!噗……」
  
  以我這二年縱橫官場的經驗,此刻我若要非證明自己的清白,只會落得個烏漆麻黑的下場。
  
  在這禽獸橫行,敗類稱霸的朝堂之上,與其被人趕盡殺絕,屍骨無存,不如自己自行了斷,保得全屍。
  
  是以,我淡定地坐定,從容地扶了一把穆臨簡,憂傷地看了看他,再悲憫地瞧了瞧皇上和我爹,飄聲道:「稟皇上,被您瞧出來了,臣衝動,臣風騷,臣瞧上了國師大人,臣戒斷袖三年,今兒又斷在您面前了。」
  
  怎奈皇上和我爹都還未來得及反應,穆臨簡卻忽而挑起眉頭,興味盎然問了句:「真的?」
  
  我看了眼另一端滿心期待答案,蠢蠢欲動的二人,義憤填膺地點點頭,道:「真的。我斷了,從今以後,哪怕你是老城牆上的一棵草,烏鴉身上的一根毛,小池塘裡的一隻蝦米。我也……不會再直過來了……」頓了頓,我趁著最後一口氣還剩了一點,轉頭又對昭和帝道:「望皇上恕罪……」
  
  我滿心以為這一番話,起碼能暫且堵了我爹和昭和帝的嘴。未料穆臨簡慢慢拂了拂袖子,做出一副要為我解釋的形容,口出狂言道:「稟皇上,無怪侍郎,是臣自己……」
  
  後半句生生打住,真叫個引人春思無限。
  
  我驀地側頭朝他望去,則見他眼風裡也似笑非笑地朝我看來。
  
  「絲——」抽涼氣的三疊聲,源自我,我爹,和昭和帝。
  
  這時,車馬忽地一頓,傳官高呼,原是皇后設酒席的御花瓊園到了。
  
  外面傳來沉沉腳步聲,想來是宮女太監前來迎駕。不想在車簾子掀起的前一瞬,昭和帝卻忽然喜氣洋洋的嚎道:「且慢——」
  
  背後一陣惡寒起,我抬頭怔怔地瞧著皇上。
  
  他一臉趣味昂揚地瞥了我爹一眼,我爹即刻會意,立即氣起丹田……
  
  風起,吹開車簾一角。我藉著月色,分明瞧見穆臨簡的臉上白了一白後又青了一青。
  
  方才昭和帝曰:「見兩位愛卿如此,朕感觸良多。幸而今日學曲一首,名為『龍陽十八式』,遂,朕將與沈隸沈愛卿一同高歌此曲,贈予兩位愛卿,以抒情懷。」
  
  於是這一刻,車馬內又再次充斥著我爹「哼、哼、哼」和皇上「哈、哈、哈」的吊嗓子之聲……
  
  我再瞅一眼穆臨簡憂愁的神色,不禁覺得我今夜若能活著回尚書府,明朝定要贈以一副意味深長聯給穆臨簡。
  
  上聯曰:多行不義必自斃。下聯曰:早修善緣早超生。
  
  橫批:龍陽小調。
  
  待我活著來到御花瓊園就坐時,已然氣若游絲了。席間的珍饈海味,玉液瓊釀統統成了天上的浮雲,水中的花朵,只有縈繞在耳畔的哼哈二將鎮魂曲,令我驚悚的魂魄久久飄在七竅之外而歸位不能。
  
  可見穆臨簡也被那哼哈鎮魂曲狠狠鎮了一把,席間他的胃口也並不見得好,略略動了筷子,神色亦很縹緲。
  
  文皇后雖日日夜夜擠兌昭和帝,但她將昭和帝氣跑氣得離家出走,今日還是頭一遭。因而,她也略略感到了歉意,席間不再言及昭和帝調戲宮女一事,而是與他溫言細語,與我等三個前來將昭和帝護送回宮,前來吃酒席的大臣感表涕零。
  
  酒席擺得不開,寥寥五桌,皇上皇后在上,我與我爹面東,穆臨簡面西。
  
  一曲歌舞歇,皇后似想起了什麼樂事,摒退了舞女,笑道:「今兒傍晚,本宮在後花園囑人備酒席時,竟撞著你們朝堂裡的一個大臣。」頓了頓,她瞟了一眼昭和帝,笑道,「竟是司天監的監正張三合。」
  
  此言一出,我跟我爹就做賊心虛動作一頓,杯中酒傾出幾滴。
  
  果然,皇后繼續道:「結果那張三合就是養鳥的小喜鵲兒。前陣子他還引了那只漂亮的白毛鳥給本宮看。不料本宮今日問起,他卻哭訴他家的小妖蛾被朝中不知哪位大臣修理了一番,禿了頂。所以今兒要借我後宮這御花園一用。」...<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7:06 PM

第06章
  
  我一路往御花園東的泊仙池而去,途中思緒很紛紛。
  
  因夜已深沉,方才酒席吃不久後,便也散了。皇上皇后言歸於好,眉來眼去的模樣,怕又是春宵一夜千金。我爹酒量一向不濟,且又因他今日看人笑話拿人作樂,過得甚是圓滿,倒在筵席桌上呼呼睡去時,嘴角還噙了枚笑。
  
  沉簫城的宮女太監們調/教有佳,見這廂光景,便將我與我爹引到臣子歇息的屏元苑去。
  
  就在我甚欣慰地發現這銷魂一日後,我眼能觀,口能言,足能行,四肢五官健全無礙之時,穆臨簡藕荷色袍帶一揚悠悠然路過我們,一句話語便隨風入耳:「子時正刻,泊仙池。」
  
  那一剎那,我的心情又衝動起來,一不留神往前就是一個趔趄。
  
  身旁一個小太監連忙將我一扶,臉上猥瑣的表情分明是寫著「知情人」三個字,他還曖昧笑笑,尖著嗓子道:「侍郎莫興奮。」
  
  興奮你令堂!興奮你祖宗!
  
  穆臨簡的邀約,非是我想赴,而是我不得不赴。先前在車馬之上,他不經意的一句「侍郎可有孿生哥哥」說明他已對我的身份起疑。卻不知為何,我一貫小心著不曝露身份卻在那一刻似被鬼迷了心竅,答了句「是啊」。
  
  我繞過小花園,踏過流水橋,心情更加鬱結,思緒更加憂傷。如斯光景,我也只好尋一位比我更淒慘的臣子來思想思想,聊以遣懷。
  
  卻說方才在酒席上,皇后提及小喜鵲一事。這小喜鵲雖是司天監的監正,卻是個廚子出生。
  
  先帝在位時,曾親自下江南至沄州灤州一帶視察汛情。彼時洪水氾濫,先帝吃不著好的,餓得頭暈眼花撓腸剮肚,恰巧路過一家小客棧,聞著了飯菜香。當是時,小喜鵲正好將一盆粥熬得不很稀也不很稠。
  
  見先帝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樣儼然是黃鼠狼見了母雞,小喜鵲也就慈悲地盛了一碗粥,贈予先帝。
  
  那時大家都很純潔,小喜鵲不知先帝是皇帝,先帝也不知小喜鵲是哪一類的廚子。小喜鵲為人很厚道,不知為不知。先帝卻跟昭和帝一樣,是個不上道不靠譜的皇帝。
  
  拿起瓷勺將碗裡的粥舀一舀,再手持長箸將鍋裡的粥攪一攪,先帝便激動了。
  
  且說古來皇帝,都有外出遇高人的典故,什麼「三顧草廬」,「姜太爺釣魚」等故事層出不窮,但凡皇帝遇了高人,請了能人,那麼國運必定昌盛,國家必定繁榮。
  
  因此,先帝也很憧憬這樣的傳說,無限期盼自己能遇著一位出生低賤的高人,做出一番大事業。但天不遂人願,他曾尋尋又覓覓,覓覓又尋尋,到最後總落得個淒淒慘慘慼慼的下場。
  
  踏破鐵鞋無覓處。先帝當下將筷子一撂,高呼:「吾嘗聞,治大國如烹小鮮,要火候適度,把握個度。且看看這盆粥,熬得不很稀又不很稠,說明閣下亦是個做事剛柔並濟,游刃有餘之人。」
  
  這番話畢,小喜鵲便被迎入宮,做丞相去了。至此,整個朝廷都很夢幻。因小喜鵲得寵,臣子們每每議事,都不離菜名。
  
  一臣子曰:北荒邊疆的戰事棘手如麻辣雞絲,臣以為,應當將其爛燉。
  
  一臣子曰:今年江南一帶的荷花開得正好,蓮葉田田的樣子彷彿一碗番茄蛋花湯。
  
  我爹做了戶部尚書之後,曾有一段時日樹大招風,每每招來非議,便有臣子在朝堂上抨擊他,說他中飽私囊,撈國家的銀子。
  
  有一日,我爹怒氣沖沖地從早朝回家,一進屋就把官帽往地上一撂,咆哮道:「他娘的,今天袁安說我這雙手是泡椒鳳爪,我明兒晚就去蔥爆了他身下的人參根!」
  
  我不得不說,那些年那些事那些菜,給我的童年造成了很大的心靈創傷。
  
  且說先帝觀察不濟,他想找的是一位能「烹小鮮」的廚子,然則當時,喜鵲煮的不是一碗粥,也不是一鍋粥,而是一盆粥,可見他其實是一位煮大鍋飯的廚子。
  
  「煮大鍋飯」這一技能,注定了喜鵲無法參議好國事。然則他連年雖碌碌無為,倒也未犯什麼錯誤,也就將這丞相之位做了下去。
  
  後來先帝駕崩,昭和帝繼位,也礙於先帝的遺言,沒有將小喜鵲的職位。
  
  這真真是傻人有傻福,喜鵲官涯順風順水,一直到五十歲。
  
  喜鵲五十歲那年,也就是五年前,朝廷出了一件大事。彼時我兄長沈可還在,我還並未女扮男裝入朝廷。因此這件事,我也只是聽說。
  
  卻說那年北邊的蠻族之國窩闊國想要假道北荒,從姬州入土中原。戰事在即,朝堂兵力有限,於是各大臣便保舉人選。
  
  喜鵲保舉的是一位名為景楓的護將。據他所言,這景楓護將就在北荒,武藝兵法極強,能以一敵百。
  
  喜鵲一向是老實人,保舉的人應當沒有問題。當時西邊又鬧了災荒,昭和帝一個頭兩個大,便沒作他想,下詔提升景楓為副將軍,參加北荒一役。
  
  滿朝文武都未見過這景楓,滿朝文武都覺得蹊蹺,而這簍子也就出在景楓身上。
  
  五年前北荒一役,可謂慘烈至極。雙方兵力極強,久久僵持不下,然而在這關鍵的時刻,景楓卻忽然叛變,成了窩闊國的將軍。
  
  一時間軍心大亂。千里烽火,萬里狼煙,燃遍萋萋蔓草。兩國交戰不眠不休,三月之後,卻是同歸於盡的下場。
  
  據北荒的人說,彼時兩方參加爭戰之人連同將軍副將軍在內,幾乎無人存活,屍臭飄滿北荒,直飄到姬州,足足一年才散去。
  
  一場爭戰,萬人陣亡,萬萬人喪親喪友,其中不乏京官朝臣。悲怨無法宣洩之際,眾朝臣便把矛頭指向了叛變的景楓,以及保舉景楓的小喜鵲。
  
  未料,一向怯懦的小喜鵲,此刻卻站出來說了句威震朝堂的話。
  
  他說:「眾臣皆知,北荒的兵力,窩闊國其實在我瑛朝之上。倘若景楓真是叛變,這場戰事又怎可能在三月之內平復?因此,景楓非但沒有叛變,反而是以身試險,以叛變的名目入了敵營,這才得以平定戰事。縱使結果是兩敗俱傷,是同歸於盡,總好過我朝千萬黎民百姓陷入戰爭的水深火熱之中。所以,臣以為,景楓不僅無過,卻有大功!」
  
  這自是喜鵲的一面之辭,朝上也自然有人不信喜鵲,說他包庇內奸,抨擊朝廷。然則,昭和帝卻篤信喜鵲。
  
  逝者已矣,此事休提。——昭和帝以這樣一句話蓋棺定論。
  
  朝堂之上,多年從未有過的厚重的悲與怨,就這麼被皇帝輕描淡寫了去。
  
  不日後,昭和帝忽然下詔:一則,貶原丞相張三合為司天監監正;二則,追封景楓為平良少將軍,官居正三品。
  
  平良少將軍,平,為平定之意,良,為良善之意。
  
  這一稱呼,無疑是為景楓正了名。
  
  後來,莫子謙去南方將一場小仗勝得漂亮,歸朝後,昭和帝便把「平良少將軍」這一寓意著殊榮的稱謂給了他。
  
  那天,莫子謙被擢升為平良少將軍後,他爹莫老將軍為他辦了場不大不小的慶功宴,喜鵲也被邀了去。向來做事畏手畏腳的喜鵲,卻在那場慶功宴上多喝了兩杯,醉後落了淚,有朝臣去逗他玩,他卻說是因為喜極而泣。
  
  對於景楓的事,我多是從莫子謙那裡聽來。他崇拜的人不多,景楓是一個。
  
  聽莫子謙說,他去南方打那場小仗時,遇到了一個就快要退役的老兵。那老兵武藝高強,越戰越勇,莫子謙感了興趣,便說要請老兵做自己的武藝師父。
  
  不料那老兵卻是當年北荒一役的倖存者。他與莫子謙把酒言歡之際,卻說自己這身功夫,是當年的景楓將軍教的。
  
  又說景楓將軍,那才叫英雄出少年,在北荒領兵打仗之時,才年僅二十。如此年少,卻又大敵當前從容不迫的,血氣方剛的性子。
  
  那老兵說:少年將軍如此,讓我這垂垂老矣之人,情何以堪?
  
  是以,他也沒答應做莫子謙師父的要求,而是把當年景楓將軍的招式畫在了紙帛之上,讓莫子謙回家自個兒參悟。
  
  莫子謙回家練了那劍法,更加崇拜景楓,時時耍給我看,還給這劍招起了個名叫「血楓劍」。我私以為,血這個字不大吉利,有些凶煞。但那景楓已是過世之人,想必也不介懷這些,便也沒有多說。
  
  莫子謙常與我道,景楓將軍若是在世,如今也不過二十有五,只長我二人三歲。而他卻能在大戰上出生入死,能解一國之燃眉之急而無畏無懼,當真是血氣方剛的好男兒。
  
  我邊聽邊點頭。那些事於我太遙遠,太飄渺。我落水後,失了兩年多的記憶,日子過得很迷糊。我連自己的事都尚且記不清,哪有功夫去操心一個死去的人。
  
  因此每每聽莫子謙提及景楓,我聽著聽著便會打瞌睡,常常把他氣個半死。
  
  今夜不知為何,明明是打算思想思想小喜鵲來聊以遣懷,卻不料思緒一飄,竟想到了那個過世的景楓。
  
  夜色很濃,快到泊仙池的一帶,月華溶溶,湖石曲捲,樹蔭匝地。淙淙的流水聲益發突顯靜夜無聲。許是因景致太過冷清,我這會兒思及景楓,思及北荒的那場戰役,心底竟沒由來地蔓生出幾許惘然之感。
  
  一陣微風拂過,我再次抬頭朝前看去,卻見水邊立了一人似笑非笑。
  
  穆臨簡不知何時換了衣裳,一身簡潔青衣,眉如修竹,眸似冷玉,光潤的唇如初春的新葉,修長的身影單在水邊一站,便如豐神臨世,連山河都失色。
  
  我呆了一呆,再看向他身旁一棵梨樹上梨花如雪開得難管難收。梨樹旁,卻是一株矮小的海棠樹。棠樹還沒梨樹高,這可真真是個半殘廢。
  
  此情此景,我不由心生贊謂之情。
  
  呵,一樹梨花壓海棠,好景致!好寓意!
  
  
  
第07章
  
  我抬手扶了扶額頭,重重吐了口氣,問:「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
  
  穆臨簡閒倚著一棵香樟樹,抄著手笑盈盈地望著我:「我要娶沈眉。」
  
  我嘴角抽了抽,掏出腰間的折扇,放在手心裡敲擊。卻不想穆臨簡見著我這個動作,笑意竟更濃了些,低聲喃喃道:「你倒是沒變,回回遇著難辦的事,便摸出個東西攥在手心裡,也不知這樣攥著能得出個什麼結論。」
  
  此番話本是他低語。然而此刻夜色極靜,碰巧一陣小風兒便將這話送入我耳裡。
  
  我以為,這話說得委實莫名其妙,一來,我攥東西這習慣,也不過是這二年養成的,且只攥攥扇子;二來,我並非愁悶的時候攥東西,我開心的時候偶爾也攥東西。
  
  卻聞穆臨簡又笑了一聲,他直起身子往前邁了一步,眉梢挑高:「左右我不過是問侍郎討一個過世的妹妹,侍郎連這都不允?」
  
  非是我不允,而是我現在的心情太複雜。想我在世的時候,桃花運十分不濟,後來好容易定了一次親,還是我倒追的。如今我表面已死,居然有人巴巴地要與我冥婚。
  
  且不論這人忠奸與否,德行如何。單是他要娶我這棵千年老鐵樹的精神,便十分讓人感動。想到此,我在感動之餘,又不由八卦:「國師大人你是怎麼瞧上……呃,眉兒的?」又一次自己喚自己的愛稱,我有點兒熱淚盈眶。
  
  不料穆臨簡聽了這個問題,神色卻微微僵住,須臾才道:「我……是早年得了一副侍郎舍妹的丹青圖……一見傾心。」
  
  這廂話畢,我不禁呆了呆,將將充盈在眼眶裡即將奔湧的熱淚,又澎湃地退潮了。
  
  我出生至今二十二年,身為男子的這三年暫且不算,失去記憶的那二年姑且不表,餘下的十七年裡,只有一人為我畫過丹青,便是我爹。
  
  我爹的畫技委實不錯,可他素來十分講究意境的深遠。
  
  在我尚還天真好騙的年華里,我常常在書房的几案上一動不動坐幾個時辰,擺出一副凝眸望穿的造型,便於我爹作畫。然而,我爹的畫出的成品卻十分出人意表。
  
  且看一幅丹青圖裡,重重山巒間綠樹成蔭,重重綠樹中有條小溪,蜿蜒小溪畔有個形狀奇特的黑點。我爹便指著那黑點與我道:「眉兒,你看,你坐在水邊滌足。」
  
  是以,一位翩翩公子,要通過我的丹青瞧上我,只有一種可能——他是水蚊子變得,又剛巧不巧地瞧上了那恰似水蚊子的我。
  
  卻更不料,在我斂眉深思攥扇子的這一刻,穆臨簡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朝我走近了兩步,近到他一伸手就勾走了我的折扇,並且以扇輕敲了敲我的額頭,無奈笑道:「別老攥東西,可勁兒地攥也不怕疼麼。」
  
  他這一套動作完成得行雲流水,連我都看花了眼直直叫好。然而,任我怎麼想也想不明白,我何時與他熟到了如斯地步?
  
  我幹幹笑著後退兩步,一彎身迅速奪回了他手裡的折扇,又伸長手臂,小心翼翼地用折扇在他肩上一敲。「啪嗒」一聲,我心裡那個舒暢啊痛快。
  
  穆臨簡頗為訝異地瞧著我這番動靜,愕然問道:「你這是……」
  
  我又乾笑了兩聲:「咱倆不熟,你敲我一下,我得還你一下,以表達咱倆不太熟,嘿嘿。」
  
  夜風拂來,將月色吹得浮浮沉沉。穆臨簡的細碎的額發輕揚,英氣的眉眼驀然展顏,他哈哈一笑,又以迅雷之勢奪走我的扇子,笑問:「我若娶了眉兒,跟侍郎不就是一家人了,嗯?」
  
  我又是一陣乾笑,趁他不留神小心翼翼再退一步:「實不相瞞,國師要冥婚這件事……是驚動朝野的大事,且、且得先問過皇上,問過我爹。」
  
  「唰啦」一聲,穆臨簡將扇子展開,用頂端的扇骨往前一挑竟勾起我的下顎。他眼裡竟是促狹的笑意,往前兩步,鼻息就噴灑在我的臉側:「侍郎如此緊張,莫不是聽聞我要娶眉兒……醋了吧?」
  
  我一愣。我今夜打從一見他,便跟他澄清我並非斷袖這一事實。未料他此刻又舊事重提,說我吃沈眉的醋。
  
  須知我本是沈眉,決計沒有吃醋的道理,我此刻猶疑不決,只是因為他這麼快就能從一隻水蚊子,移情別戀到一個牌位,可見他並不是個專一的人。何況,在我頂替沈可的身份之前,還有一樁親事懸而未決……
  
  我這廂糾結還未完畢,穆臨簡又笑了兩聲。我抬起眼皮憂愁地瞅了瞅他,這可真是個深奧難懂的人啊。
  
  不料我這回瞅他,他卻似心滿意足地將扇子往我手裡一塞,開懷道:「罷了,這事不急。所幸今夜找你來,也並非為了這事。」
  
  我十分傷感。原來他方才一番誠意滿滿的求親,都是玩笑話來著。早知如此,我應當在趁他將話收回之前,一口就答應他,左右嫁去的不過是一個牌位而已。
  
  人是這樣,失去了才懂珍惜。
  
  我想,哪怕他瞧上的是一隻酷似水蚊子的我,也終歸是瞧上了。我這樣一棵老鐵樹,還挑挑揀揀做什麼呢?還有什麼資格挑挑揀揀的呢?是什麼衝動讓我方才挑挑揀揀了呢?
  
  我很自責。
  
  我再次悲涼地抬起眼皮子,有氣無力地問:「那你今夜找我來,是想做什麼?」
  
  興許是月色濃了些,穆臨簡的眸子更加悠悠,他問:「你想做什麼?」須臾,他又伸手摸了摸英挺的鼻樑,臉頰泛起一抹微紅,「聽說侍郎認床,入宮住著定是一夜無眠。我想長夜漫漫也無聊,不如找些事情來做。」
  
  我一呆,少卿,我又謹慎地退後兩步,小心翼翼地拿折扇指了指他:「你……你你,你不會真是個斷袖吧?」
  
  穆臨簡聞言愣了片刻,須臾他大步走上前來,失笑著奪過折扇往我頭頂一敲,右手抓起我的手腕,就往花苑的裡面走去。
  
  幾顆香樟樹,一片芳草地。一雙龍鳳人,一對偷窺者。
  
  我私以為,穆臨簡尋得這個地兒很不錯。幾顆香樟樹擋去了我們的身形;參差的枝椏露出的縫隙,又能讓我們良好地圍觀草地那邊的情狀。
  
  穆臨簡跟我說,皇上與皇后正在戲耍,且美其名曰「心有靈犀一點通」。
  
  我看著他們戲耍,不得不說,昭和帝可真是個跟稻草有緣分的皇帝啊。
  
  則見深深的長草上,擺了十數個稻草人。皇后斂著腳步聲,小心翼翼地躲在一個稻草人後面。昭和帝身著一襲青黃色的袍子活似一根移動的黃瓜。他蒙了眼,將稻草人一個一個地摸過去。若摸到背後有皇后的那稻草人,就需得停下腳步,親稻草人一口。
  
  倘若他親錯了,或者遇著有皇后的稻草人而沒有停下,便需得自己輕輕地掌嘴一次,以示懲罰。
  
  我目瞪口呆地瞧著這廂情狀,滿心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且不論是誰想出這戲耍的法子,也不論這戲耍的意義為何。單單是這戲耍的形式,便大快人心。說來說去,還是昭和帝傻帽。他若找對了稻草人,便要親一嘴的稻草;如若他不幸找錯了稻草人,非但要親一嘴稻草,還要自己掌嘴一下,更要聽皇后的責罵。
  
  這真是個倒霉催的,這真是個自作孽的。
  
  我強忍著笑意,躲在樹後目不轉睛地望著皇上與皇后。他們二人樂在其中的模樣甚令人欣慰,一時之間,歡聲笑語不絕於耳。
  
  然而,皇上也不是一個光吃虧的主兒。又玩了半柱香,只見昭和帝一舉親中了三個稻草人後,滿嘴滿下巴都是雜草。他將眼前的布巾掀了,一連蕩漾地笑容就朝皇后走去,一邊還道:「朕都連續三次尋對了了草人,皇后合該獎賞朕一下不是?」
  
  卻聞皇后輕笑一聲頗有挑逗之意,我腦中嗡得一陣鳴響,這,這這這……不會是皇上和皇后親自要來一場春宮吧。
  
  還未來得及反應,昭和帝已然朝皇后撲了過去。文皇后半推半就之間,搭配著恍若銀鈴的笑聲。片刻只聞「唰啦」一聲衣衫被撕破,濃濃的夜色中,倏然露出一抹瑩潤如玉的東西。我定睛一看,竟是文皇后的香肩。
  
  則見皇上和皇后糾纏在一起,呼吸越發粗重,喘息越發急促。
  
  我深深地提了口氣,背過身靠著樹時,則見穆臨簡倒是滿臉笑意地將我望著。
  
  我伸出大拇指朝他比了比,頗為歎服地點點頭。
  
  一來,我佩服他尋著這麼個好去處,讓我看皇上的笑話;二來,我佩服他冒著偷窺皇上行房事的大罪,還能不動聲色。
  
  穆臨簡卻又是一笑,並指在唇上一比,示意我噤聲小心。
  
  也不知是否因為夜色太深,腦子很是迷糊。我眼中恍恍然只見修長的手指,在柔軟而光潤的唇上貼了貼,那手指的主人,有一雙如玉如泉的眸子,深邃而動人。
  
  腦中嗡得一亂,我驀然間甩了甩頭,提了衣擺悄悄地要走。
  
  穆臨簡一愣,上前來牽我。我將將被他抓住手腕,便聞那邊草叢裡,昭和帝猛然哼了兩聲。心中一驚,手裡的折扇砰然落地。
  
  這一刻,我呆了,穆臨簡也愣了。草叢中的動作聲緩緩停了下來,昭和帝的聲音肅然響起:「何人?!出來!」
  
  跑是來不及了。
  
  我還未來得及問穆臨簡怎麼辦,便聽見他沉澈的聲音彷彿隨著夜風入耳:「無論我做什麼,都別慌,別驚叫。」
  
  我愣然點了點頭。卻見他的眼眸裡,彷彿有風起雲湧,深邃不可探知的地方,有幾許悵惘幾許情深。夜風中,他細碎的額發微微拂動,英鋌而俊秀的鼻樑,朦朧而迷離的眼神。
  
  那樣的目光,彷彿是在心底深深地裝了一個人。可那樣的目光,只出現了一瞬間。
  
  我心中猛地一動,腦子裡彷彿有什麼東西浮起,又很快很快地沉了下去,沉入不可觸及的深淵裡。
  
  下一刻,穆臨簡已然伸手攔住我的腰,伸腿往我腳下一絆,便順勢倒了下去。
  
  倒地的剎那,他先著地將我接住,在翻身壓在我的身上。
  
  好像有腳步聲傳來,好像還有昭和帝的聲音,幾名侍衛的聲音。
  
  穆臨簡的眸深如海,他再次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俯臉便貼上了我的唇,柔軟的,濕潤的摩挲。
  
  我再聽不見什麼了,連週遭的一切都像隔了層水霧一般,虛無且縹緲。
  
  除了,除了我的心,轟然跳動的聲音。...<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7:07 PM

第08章
  
  自從我坐實斷袖這個名聲後,便過得很低調,平日裡也就不怎麼出門了。我想,反正我已經很出名了,全天下都識得我這「斷袖侍郎」,我也不必再出門製造知名度。
  
  我也沒怎麼見我的姘頭。我委實無甚顏面見他,並且一想到他,我就很困擾。我跟我姘頭的關係,就像莊周與蝴蝶,不知道是誰把誰拖下了水,反正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們足下,乃是一汪浩浩蕩蕩的渾水。
  
  這一回,昭和帝倒是很厚道,沒有到處傳我八卦。反而是禁宮中那些侍衛,默默無聞地將我這樁八卦散佈開來。
  
  我始知人不可貌相,想來那群行得端走得正的侍衛,平日裡生活也很空虛。畢竟要刺殺昭和帝這種二楞子皇帝,挑戰度太低,殺手刺客都不大屑於嘗試。因此,侍衛們便賦閒下來。然而可見得我朝侍衛盡職盡責,人閒心不閒。
  
  那日昭和帝不過低低吼了兩聲,他們便三五成群奔湧而至,默默地目光閃閃地將我跟穆臨簡合圍在草地之中。
  
  這樁八卦傳得也十分有技巧,主要有兩個版本。
  
  朝廷流行的版本是:一夜,月黑風高,沈侍郎邀國師於月下一聚。酒過三巡,侍郎醉之,對國師表明心意。國師不從,侍郎強之;國師反抗,侍郎霸王之;國師拚命反抗,侍郎壓其倒地拚命硬上鉤。幸而我朝昭和皇帝,殫精竭慮,常因憂心國事而徘徊於月下。這日聽聞動靜,速速趕來,救國師於水火之中。嗚呼,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民間流行的版本是:一夜,月色曖昧,氣氛香艷,侍郎沈要請國師穆於花前一聚,兩人相對而飲。未幾,侍郎醉之,對國師表明心意,國師不從,侍郎強之;國師半推半就,侍郎欣喜壓倒之;國師嬌喘連連,侍郎欲/火焚身不能自己。不料,我朝昭和皇帝,床第不能,時時因焦慮而徘徊於月下。這日聽聞動靜,速速趕來,因羨慕嫉妒恨而遷怒於兩位臣子,遂,棒打鴛鴦。嗚呼,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這兩種版本的八卦,我作為當事人,都不太喜愛。唯獨民間版本的最後一部分,我十分欣賞,對於想出這段子的高人,我表示由衷的欽佩。
  
  這幾日,夏日將將至,小風悠悠吹。
  
  我坐在我爹的籐椅上,在水潭邊晃悠。去勾欄的事,還在等皇上的消息;為沄州水患姬州修寺的撥款擬個結論的事,我已經忘記了。
  
  餵了一會兒魚,太陽才西移一刻。長日倦人,我便自個兒搬了木棋台,一手持黑一手持白,在棋盤上殺了個烽火滿天。時不時還往水裡扔些魚食,令那群蠢魚們再接再厲地肥下去。
  
  許是陽光懨懨,我下著下著棋便跑了神,望著柳樹旁開得初開的一株白木槿發愣。思緒不知不覺地又飄向那一晚。
  
  那一晚,若非穆臨簡再千鈞一髮之刻反客為主,將我壓在身下,做出與我偷情的模樣,恐怕我們也沒那麼容易偏過昭和帝。
  
  然卻不知為何,那一刻,即便周圍圍了許多侍衛,我腦子裡也如空了一般,只有心在撲撲地跳動,幾乎要跳出了嗓子眼。
  
  我活了這二十二年,我這顆沒見識的小心肝,還是頭一回這麼跳。
  
  這麼跳自然不是因為害怕,因我害怕的時候,不但心會跳,手還會顫,腳跟還會哆嗦,嘴皮子還要發抖,可見我這番心跳,極可能是動了春心。
  
  於是我想,我若對穆臨簡動心,這可是個愁殺人的事。
  
  一種可能,穆臨簡不喜歡我;又一種可能,穆臨簡喜歡我。可是他若喜歡我,那他喜歡的便是沈可,那他便是個斷袖,那他便不喜歡我了。
  
  我聽我爹說,動心跟喜歡,尚有一段距離,喜歡跟真正的情愛,又還有一段距離。
  
  是以,我決定將自己這顆萌動的春心,扼殺在襁褓之中,以免它日後茁壯成長,變成禍害我的一顆瘤子。
  
  做出這個決定,我也十分憂傷。縱然他穆臨簡是個奸臣,縱然他禍害我去勾欄,然而他也救了我一回,並讓我這心肝頭一回動了動。
  
  須知我這顆千年老鐵樹的心肝十分懶惰,這二十來年,它一直跳得很被動,且還有一種垂死掙扎的感覺。而今,它好容易自覺自願地動彈了那麼一下,我卻要打擊它的積極性。
  
  為此,我十分內疚,我覺得我對不起它。
  
  我是日也憂傷,夜也苦悶,我悲涼地停止了與自己的對弈,抬起眼皮悲壯地朝遠處山的背脊,雲的彼端望去。
  
  這時,身後卻傳來一個不太應景的戲謔之聲:「沈可兒,你再這麼餵魚,魚就要被你砸死了。」
  
  我一呆,手上便鬆了勁,回頭眼睜睜地瞧見數枚黑白子從我手心落下,砰砰砸入水中。
  
  就在這個瞬間,身旁有個墨色身影一掠而過,半傾在湖水之上。
  
  劍光如寒冰一閃,那一排棋子便錚錚落於劍身,恍若珠落玉盤。
  
  莫子謙瀟灑一個回身,將劍半斜搭在棋簍之上,上面的棋子便滑入其中。他將劍往腰間收了,一身墨色衣袍翻飛如浪,「你在想何事?連棋子都扔湖裡去了」
  
  今年是多事之年,我與莫子謙自開春便沒怎麼見。這會兒看了他,他身上的傷像是好全了,人瘦了點,五官依舊俊朗明秀,一雙鳳目神采飛揚。
  
  見我上下打量他,莫子謙小心翼翼後退了一步,握拳擊掌點著頭道:「我原是聽說你這廂過得悲情,來瞧瞧你,今日見你這般魂不守舍的模樣,想必朝臣們傳你瞧上穆臨簡的傳聞,有幾分可信度。」
  
  我再愣了片刻,終回過神來,指了指棋簍裡的棋子,又指了指他腰間的佩劍,哈哈一笑道:「你今日這招平沙落雁式,耍得很有幾分風情。」
  
  莫子謙的臉立刻青了。
  
  我又起身道:「說笑說笑。」便招呼起丫鬟在偏廳裡備茶水。
  
  我與莫子謙的關係,本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我爹爹跟莫老將軍,都有撮合我跟莫子謙的意思。
  
  不料,青梅跟竹馬,需得女子嬌羞,男子威武。莫子謙出生在將軍世家,自是從小威風,騎得一匹好竹馬。而我的成長卻十分不盡人意。
  
  且說我從小做人便不太青澀,嬌羞更是說不上。每當莫子謙騎了竹馬來,我非但不站在門前,臉紅低頭地玩弄青梅花枝,反倒是氣勢洶洶地折了柳枝,衝上前去抽起馬來。
  
  那年間,莫子謙也十分不濟,我抽得明明是他身下的竹馬,他也不知道躲閃,每每被我誤傷,便去找我爹和我兄長沈可哭訴,說我十分憎恨他,一看見他就要拿鞭子追著他抽打。
  
  蒼天可鑒,我縱然是人小不懂事,但我從小就懂得如何以貌取人,像他這樣,長得水當當白嫩嫩的公子,我還是十分待見的。我那般玩耍,本是為了表達我跟他實乃志同道合這一思想。沒想到竟被他曲解至此,真真令人心悸,令人心寒。
  
  既然青梅與竹馬產生了誤會,兩小之間也就互相猜忌起來。
  
  那以後,我只能說,我跟莫子謙是有緣無分,他雖然常常來我們家找沈可玩,見了我卻時常退避三舍。我五六歲那會兒,因沒瞧過別的小男童,心裡還仍舊裝著莫子謙的。
  
  我爹說,男娃娃跟女娃娃不一樣,女娃娃比較婉約,男娃娃喜歡一些粗狂的,刺激的東西。
  
  彼時我琢磨出了何為粗狂,何為刺激後,便時時在莫子謙來我們家做客時,給他贈些小禮物。
  
  我每每見到小小子謙臉色鐵青地從隨身的布囊裡,捉出我送他的死耗子,活蛤蟆,以及半死不活的大蝦米時,我便心花怒放地覺得,我們的感情又更深了一些。
  
  後有一日,我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便央求著沈可帶我去將軍府戲耍。那日真是天助我也,莫子謙偏巧沒在臥房裡,而是在後院習武。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大夏天,滿園的夾竹桃開得天真又爛漫,還有束束的一串紅,很像我對莫子謙那飆升的情感。
  
  我趁我哥去看莫子謙練武時,偷偷溜進莫子謙的臥房裡,掏出我預備好的三個方形小竹簍子。
  
  我曾在尚書府做過無數次試驗,若放三個小竹簍子在瓷枕之下,竹簍子尚能安好無損,但倘若有人枕於其上,那麼竹簍子便直接折損。
  
  另外,我又花了整個五個下午,捉了七十來只活蹦亂跳的蚱蜢,將它們分別放於三個竹簍子裡面。待一切佈置完畢,我心滿意足地想:待會兒,若莫子謙回房午休,枕在瓷枕之上,則聽那竹簍「卡嚓」一裂,裡面的蚱蜢鮮血迸濺,些許倖存的蚱蜢大概會如水珠般飛濺出來,跳得到處都是。這番際遇,那該是多麼的粗獷,多麼的刺激。
  
  而作為一個男娃娃的莫子謙,該是多麼的歡喜。他知道這一切是我做的之後,又該是多麼地喜歡我。
  
  我布好局,便有了期待。有了期待,便有了忐忑,我生怕莫子謙不去午睡,如此,我便來不及告訴他這是我的功勞。
  
  我左也盼,右也盼,皇天不負有心人,我終於等來了莫子謙。我歡喜地目送他進房,他古怪地看了我一眼。
  
  縱然他這古怪地眼神有點讓我心寒,但我知道,等待是痛苦的,而前途是美好的,總有一天,他會深深地看著我,彷彿我是那天邊的月亮。
  
  屋子裡靜默了一陣後,果真傳出莫子謙「啊呀」一聲欣喜的叫喊。我正預備衝進去搶攻,卻聽屋裡「辟里啪啦乒乒乓乓」一陣亂響,木門刷地一開,莫子謙跌跌撞撞地跑出來。
  
  我正欲叫住他,不想他竟然心有靈犀地回過頭,睜大眼睛地瞧著我。則見他衣衫上,臉頰旁竟是血跡。襟子衣擺還有幾個蚱蜢憤憤然地跳來跳去。
  
  莫子謙瞪圓眼睛,提著一個破竹簍,抖著唇問我:「你、你、是你吧?」
  
  我一驚,卻不料他已然猜到這是我所為。看來他還是蠻瞭解我的嘛。我正欲走上前去,跟他表明心意雙宿雙飛,不想他竟然猛地將竹簍往地上一摔,在原地晃了晃,顫抖著飛奔著離開了。
  
  自那以後,我爹便不許我去將軍府找莫子謙了。他說我將莫子謙傷得太深,近期內,莫子謙一見我,便容易想到蚱蜢。
  
  我自是百思不得其解。不過時間是良藥,久而久之,我心裡便也不怎麼裝著莫子謙了。
  
  後又過了好些年,我十七歲的時候,莫子謙隨父去南邊出征,我爹因為犯了個事,被貶去善州。去善州要路過姬州,我爹說,他們便是在路過姬州時,將我弄丟了。
  
  我失蹤了兩年,被爹爹找回來時,卻是一副失了記憶的模樣。卻說我那時彷彿喜歡上了大皇子,日日抓著我娘的衣角,說:他若為龍,我便成鳳。
  
  我娘也不知我如何弄成這等模樣,揩了眼淚,便讓我爹厚臉皮去跟皇上提這門親事。
  
  那二年的一段傷情,我落水之後便也忘了。我落水之日,是大婚後的三天。當尚書府的人將我跟沈可同時從湖裡撈出來,沈可已經斷了氣,而待我醒來,因種種原因,只好代替沈可身份入宮。
  
  卻不想,我這一換身份,倒跟早年絕交的莫子謙又熟識起來。只是,那般青澀華年已不復存在,昔日萌動成為笑談,如今相交,便只餘把酒言歡福難同當的兄弟義氣了。
  
  
  
第09章
  
  我與莫子謙在國泰民安的日子裡,純屬豬朋狗友。他若來尋我,其目的必定不離三件事:喝酒,賞春宮,逛青樓。
  
  莫子謙雖然與我同齡,但因他的命途順風順水,遠不如我波濤起伏的命數來得有風情,於是他便只好在色*情方面花些功夫,便以均衡。
  
  莫子謙走上色*情這一條路,也不全怪他。據他所說,他如今這副花心小少的模樣,是被兩個女人逼出來的。一個,就是尚書府那狂野女沈眉……呃,也就是不才在下;另一個,是丞相府的呆傻女史雲鶩。
  
  史雲鶩是史丞相的孫女。莫子謙跟史雲鶩定親的那二年,我尚還在失蹤,因此對永京城這廂消息不靈通。後來,因我跟莫子謙走得近,便沒有太多人在我面前八卦這樁風流韻事。倒是我爹每每提及,都要拍一把大腿:「嘿,別看那史姑娘呆呆傻傻的,當年小子謙聽聞要與她成親,愣是二話不說去青樓睡了十天十夜,睡得那個形銷骨立精盡人亡啊……」
  
  至於莫子謙為何睡,如何睡,其具體過程我也不好打聽。言而總之,莫子謙因我而拒絕女人,因史雲鶩,而流連花叢,遂,他與史雲鶩的親事,也閒擱置了這些許年,不了了之了。
  
  在這樣小風兒涼涼,氣氛悠悠的夏日,想必小子謙那顆不安分的心,又該躁動起來。果不其然,他一盞茶尚未飲完,便迫不及待與我道:「今兒天氣好,你耗在屋裡頭也不是個事兒,我陪你去煙柳子巷逛逛?」
  
  我淡淡瞟了眼他撂下的茶盞,掏出扇子搖了搖,戲謔道:「你上次醉酒抱錯了姑娘,被打得皮開肉綻,這回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提起這話,我驀地又將扇子一收抵住下顎,若有所思問,「說起來,你上次抱錯的那姑娘,好像是跟你有姻親的史雲鶩?」
  
  莫子謙聞言愣了愣,臉色青白笑意尷尬,將話題一轉又道:「你不是要去朝合樓將杜修那臭小子撈出來嘛?今兒天氣甚好,我陪你去小倌苑子逛逛。你這麼閒著等昭和帝的消息,指不定那皇帝老兒哪日興起,設個套子讓你鑽,我看你還是早死早超生來得妙。」
  
  他這番言語倒有幾分道理。正好這幾日,昭和帝尚還在回味我跟穆臨簡的那樁八卦,我趁他分不出心神,將這勾欄給逛了,也好了他一個看我笑話的心願,我也能被嘲笑得更加徹底痛快一些些。
  
  嗯,砍了腦袋碗大個疤,十八年後又是一隻美女。這向來是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採用的原則。
  
  朝合樓是煙柳子巷鴨立雞群的一座小倌樓子。
  
  傍晚黃昏,煙柳子巷熱鬧起來,朝合樓的南老鴇,也揮著扇子拋著媚眼聲情並茂地往裡迎客。
  
  想來莫子謙今日有點不舉,抑或者他見著男*色,便舉不起來,他前一腳踏進朝合樓,後一腳便面色蒼白地退了出來。抓起我的袖子便往後巷繞。
  
  堪堪才走兩步,便聞那男老鴇細著嗓子尖叫道:「呀,兩位爺別躲呀,這兒便是朝合樓,二位要辦事兒要熄火,往裡請呀!」
  
  我呆了呆,便回頭望去。不料我這驚鴻一瞥又惹得老鴇尖叫:「呀,這不是沈公子沈侍郎嘛?裡邊請裡邊請!」
  
  我還未作反應,卻見莫子謙朝後一個趔趄,眼神飄忽十分詭異。我抬起折扇往他肩上一敲,湊上去道:「你在恐慌什麼?」
  
  被我這麼一敲,莫子謙渾身又是一個激靈,神秘兮兮地與我道:「莫進去,莫進去,那呆頭鵝在裡面。」
  
  我傻了片刻,這才想起莫子謙背地裡稱史雲鶩為呆頭鵝。這也無怪他。卻說這史雲鶩因沒有娘教,家裡就一個外公,一個兄長,因而她十九歲的年紀了,也十分不開竅。隔三差五就往煙柳子巷跑,叫他外公和兄長回家吃飯。
  
  我望了望天,見晚霞滿空鳥雀歸巢,便曉得史雲鶩又來叫飯了。我對莫子謙說:「咱們暫且避一避。」
  
  未料我們還未走遠,便聽身後清脆一聲:「沈哥哥——」
  
  我腦子嗡了一下。三年了,每每聽到有人喚我「沈哥哥沈弟弟沈叔叔」,我心裡都會不小心騰升出抽人的慾望。
  
  我跟莫子謙都未來得及閃避,便見得一個凹凸有致的湖藍身影朝我們跑來。待史雲鶩在我們眼前站定,我上下打量一番不由心生感慨。
  
  她這身男裝扮得真是好啊,扮得大家一下子就能瞧出她不是個男的。小衣裳穿得腰是腰,臀是臀,胸口是胸口。因我是個扮男裝的專業人士,看著她這般模樣,便忍不住要點評點評,因而我問:「不知史姑娘這身……呃,長得如此苗條緊繃的長衫,是哪裡弄來的?」
  
  話畢,我抬扇默默地在莫子謙的腦門上敲了敲,因他方纔的目光黏在史雲鶩那凹凸有致的胸口處。
  
  史雲鶩呆了一下,嘿嘿笑道:「我來朝合樓裡尋我家大哥,所以要扮男裝。我大哥的衣裳委實大了些,我便尋了他十二歲的衣服來穿,將將好合身。」頓了頓,她眨巴著眼睛道,「我方才在大堂裡繞了幾圈都沒尋著人,反倒惹得所有人都瞧著我。我估摸著他們是見我面生,正打算是不是尋個熟人帶著我找大哥,沒想到就聽到老鴇在喊沈哥哥。」
  
  語畢,史雲鶩又從眼風裡虛虛朝莫子謙一瞟,臉微微有些紅,抿嘴低頭就訕笑起來。
  
  她這副神色,看得我通體一個激靈,再望向莫子謙,他也是臉色一僵,轉而就吹起小曲兒,去看樹上一隻鳥。
  
  以我多年在風月場上的歷練,這二位的形容,八成是有點兒苗頭。
  
  俗語說,拆他十座廟,成他一樁婚。
  
  我最近時運十分不濟,也只好犧牲莫子謙,給他和史雲鶩製造個機會。須知若莫子謙這樣的流氓能被制服,那我該積下多麼大的善緣。
  
  想到此,我便毫不猶豫地退後一步,笑道:「史小妹妹,今兒沈哥哥來朝合樓有要事。你家哥哥史竹月不好男*色,八成是陪哪家達官貴人逛完了就繞去旁的樓子尋樂去了。」頓了頓,我又瞟了莫子謙一眼道,「哈哈,剛巧你莫哥哥這會兒空閒,讓他陪你去找找。」
  
  史雲鶩一喜,莫子謙一怔,兩人皆皆震驚地瞧著我。我拂了拂袖子,挑起折扇,道了句:「慢走不送。」便竄到朝合樓裡去了。
  
  我發覺,我做人益發厚道了。
  
  我在朝合樓裡逛了良久,都沒見到杜修那渾小子的身影。想來他兩年前來永京時,還非常純潔,而今闊別兩年,他已然可以遁跡於煙花柳巷之中,直接打入脂粉群的內部,可見他本事了得。
  
  我正在欷歔,卻見老鴇招呼完客人,又匆匆走了過來與我道:「對了侍郎,今兒下午樓子裡來了個長得忒好看的公子,領走了一個小公子。讓我給你說一聲事情已經辦妥了,他會將那小公子送你府上去。」
  
  我一愣,不由問:「你說的長得忒好看的公子,是哪位?」
  
  老鴇聞言卻是一驚,驚罷又猥瑣地笑了,用胳膊肘將我一撞道:「自然是穆公子呀。我說沈公子,你這二年甚少來我們朝合樓,八成就是跟這位穆公子好上了吧。別說,他那模兒樣,連我們樓裡的頭牌,常跟你廝混的小子謙也比不得半點,難怪你……」
  
  話未必,卻又是哪邊在喚老鴇。老鴇尖著嗓子應了一聲,眼風裡又朝我曖昧地看了一眼,拋下一句「日後常帶穆公子來玩兒啊,我樓子裡的孩子們今兒下午看他都看傻眼了」便施施然離開了。
  
  我腦中一陣繁亂,剛往樓子外走了兩步,卻被一個粗狂大漢拉了手去,一邊道:「哪兒來的白嫩小哥,來,給大爺香一個。」
  
  我還未來得及反應,手便被握住,一個軟軟濕濕的,又十分扎手的東西貼了上來。我定睛一看,竟是那大漢鬍子渣渣的嘴。
  
  心中一陣作嘔,我想也未想,吼了一聲:「親你大爺!」便抽出折扇就往他的左頸子猛地打去。「辟啪」幾聲,數道深深的血印子便出現在他脖頸之間。
  
  這麼一下,大漢的酒也似醒了一半,瞪大眼睛將我瞧了瞧,竟露出個猥褻的笑容道:「喲,還是個火辣的小白臉。」
  
  我見他又伸手來勾我,連連後退了好幾步,不想竟撞入一個懷裡。
  
  身後之人將我略略一扶,我還未來得及看清是誰,便見得一隻修長的手從我身後伸出,在那大漢的腕部一鉗一撇,便聽得那大漢鬼哭狼嗥的叫起來。
  
  「你……」他收手將我再扶定,這才問道,「你沒事吧?」
  
  聽得是穆臨簡的聲音。我猛地回身抬起頭,卻不想他這時也將好俯下臉來。
  
  鼻子挨著鼻子柔軟一擦,我臉一紅,他身子一僵。
  
  這時卻是那大漢又起歹心,見我二人愣怔,低吼了一聲像是又要撲來,我一怒,轉身舉起扇子作勢要打,那大漢卻是被我嚇著,看了看我,再看了看穆臨簡,灰頭土臉地遛了。
  
  不知覺間,暮已四合,晚天一片水藍色。
  
  我跟穆臨簡並肩走出樓子,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我在心裡尋摸了半天話題,這才側臉問了聲:「你為何……」
  
  未問完,因見得他也恰恰側過臉來,修眉下一雙沉澈的眸子直看入我的眼中。
  
  我吞了口唾沫,吸了口氣,告誡了一下我那懶惰的心肝別太過興奮,又再接再厲地問:「你為何……要幫我尋南俊王的小世子?月前明明是你,跟皇上提議讓我來的。」
  
  此言一出,穆臨簡卻愣了愣,須臾他輕笑起來:「月前我見侍郎處處避著我,便尋了這法子,將你約出來。不料前些日子,竟……竟在泊仙池輕薄了你,只好幫你將小世子尋了,權且陪個罪。」
  
  他的聲音沉澈如夜下的泉水,聽得我腦子裡都像塞了棉花。我虛弱了一會兒,十分有才地撿了個重點問:「將我約出來?」
  
  穆臨簡「嗯」了一聲,在夜色中站定,風揚起他的衣衫,他的笑容也在風裡發散開來:「有個地方,一直想帶你去。」說著,他又走近了一步,低聲問:「去嗎?」
  
  雖然他沒說去哪兒,也沒說去幹嘛,但我此刻,腦子裡的筋骨已經十分柔軟,嘴裡的舌頭已經十分虛弱。因而我雖然拚命阻止,怎奈我的腦子和我的舌頭都不聽話不動作了,是以,我只好用我的咽喉發了一個輕聲。
  
  這個輕聲是——嗯。
  
  天色很曖昧,將歇未歇。月亮反倒掛出來了,一片濛幽的華光,將灼亮的星子也掩去了幾分。
  
  我跟穆臨簡在長街月下並肩著走。街上人不多,偶爾有幾聲話語。
  
  這樣的氣氛,真是十分的銷魂。
  
  我的小魂魄兒被銷得七葷八素,我在苟延殘喘之際,堅韌地又尋了個話題來調節氣氛。
  
  揚了揚折扇,我笑道:「我聽朝合樓的老鴇說,你今兒下午去他們樓子逛了一圈,便叫所有小倌看傻了眼。」頓了頓,我虛虛瞟他一眼,又笑,「別說,你這張臉還真招他們喜歡。」
  
  穆臨簡聞言,轉頭來看我,挑起一邊眉毛道:「你不也是。我去尚書府,聽聞你來了朝合樓,方才趕來尋你,便撞見你被一大漢拉著手要親。」想了想,他也笑盈盈地看著我,「你到夠潑辣,那幾下打得狠。」
  
  我訕訕地用扇子撓了撓後腦勺,猛甩了幾下先前被親的左手,道:「別提了,那人的嘴鬍子渣渣的,我的手這會兒還疼著呢。」
  
  這話說完,穆臨簡卻默了默。月色下,他忽然頓住腳步。我轉過頭去看他,只見他一雙水色灩瀲的眸子又瞇了起來,裡面滿滿的竟是賊兮兮的笑意。
  
  我納罕地頓住腳步,正要問他怎麼了。
  
  不料他卻忽然伸出手來,牽住我的左手,便送往他的唇邊。
  
  我看見他閉上了眼,慢慢地垂下頭,光潤的唇在我的指尖濕柔吻過,慢慢又將我的指尖含在嘴裡,濕熱的溫暖的感覺,從手指一路傳到心裡。
  
  當他促狹地張開眼,勾唇一笑問:「還疼嗎?」的時候,我的小魂魄兒,已然沒出息地被銷盡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7:10 PM

第10章
  
  我和穆臨簡在一方屋簷下避雨。油紙傘靜靜地立在一旁。
  
  本來,天只落了些小雨。雨水如星,打在空空涼涼的街上,倒也很是應景。不料穆臨簡將將買了一把油紙傘,雨水便急了起來。
  
  雨簾子一陣密似一陣,外面的景象朦朧模糊。身後是一家已經關門的小店面。因而,屋簷,木牆,雨簾子,三物合作一團,將我與穆臨簡圈在這方寸天地間。
  
  我十分苦惱。因我這人,從小有以貌取人的癖習,所以將將才,我的意志一薄弱,便讓小魂魄兒被銷掉了許多。
  
  小魂魄兒被銷了,我就感覺有點兒飄忽,有點兒虛弱。嗓子跟腦子都不太聽話後,唯四肢還能動彈。不料,方纔我的指尖犯疼,被穆臨簡治癒過度,此刻它也仍在麻痺當中。於是,我便只剩下了一雙尚還活泛的腿。
  
  天不遂人願,當我只剩下了一雙腿時,偏偏又落了雨。這場雨,讓我一雙健全的腿很是懷才不遇,只能鬱鬱地被立在這方寸屋簷下,做困獸之鬥。
  
  這其實是一場明媚而憂傷的殘疾。
  
  我沉湎在自己的悲思之中,不知覺間,時間便過去許多。恍惚中,卻聽穆臨簡又撐開油紙傘,向前走了幾步,便回轉身來:「雨小些了,走吧。」
  
  我抬目只見那天青色的油傘下,修長的淺青身影竟有幾分似曾相識。傘外濛濛的雨溶了暮色,自成一方世界。而穆臨簡唇角抿出的笑意,卻有海光天影般的空靈。
  
  也不過是愣了一瞬,便被他抓了手腕去。夜裡的一條路被拖長,彷彿走也走不完。
  
  我側目瞟了瞟穆臨簡側臉好看的輪廓,再搖一搖手裡的折扇,心裡便存了個十分混賬的念想: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永京城郊,有座香合山,去煙柳子巷不遠,秋日紅楓極盛。我卻不知這仲夏之夜,穆臨簡帶我來此處作甚。
  
  山路濕滑,他攜了我的手一路往上。
  
  想來我平素裡,也是個爬山好手,蹭蹭蹭竄得像隻猴子。然而在這雨夜山頭,我便成了那有身孕的母猴,手腳並有左右蹣跚,十分狼狽。
  
  因我的形象略略受損,一路上,我便也未多說話。
  
  待到了山腰一處延伸的崖邊,穆臨簡這才收了傘,轉頭與我一笑:「到了。」
  
  這時的雨已經很小了,三兩點零星澆在團團木槿花上。白木槿旁有幾棵老柳樹。柳樹前有間用草木搭建的,搖搖欲墜的亭子。
  
  再往前就是山崖,騁目望去,遠方一片朦朧之景,也不知是哪裡。
  
  穆臨簡將傘擱在草木亭子一旁,有不知從哪裡找了根鋤頭,竟從柳樹下挖了壺酒出來。見我納罕地瞧著他,他摸了摸鼻子,淡笑道:「這桂花釀是從我家鄉帶來,埋著柳樹下,味道格外好。」
  
  說著,他便進了那草木亭子,盤腿坐下後,將酒罈子放在矮几上,朝我招招手。
  
  我頗為警惕地瞧了瞧那草木亭子,隔得老遠問:「我瞧這亭子十分不濟,若塌了如何是好?」
  
  穆臨簡聞言一愣,片刻笑道:「你進來坐著不搖不晃,它怎會塌?」頓了頓,他眸色更深了些,將酒罈子開了又笑,「進來吧,還有我在這裡。沒事的。」
  
  聽了此言,我便巴巴地走了進去,巴巴地坐下了。
  
  亭外月色良好,木槿花開了一簇簇。空氣裡反倒是桂花香。
  
  穆臨簡將桂花釀斟在兩個碗碟裡。我從小好酒,但從未聞過這般醇的桂花釀,正探手要喝,卻見穆臨簡伸手卻蓋在碗上,抬眸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侍郎要喝這酒,也不是不可,聽我說些事便可。」
  
  我一愣:「說些事?什麼事?」
  
  穆臨簡伸手又撫了撫鼻子。我算是瞧明白了,他每每緊張,都要摸一下鼻子,就如同莫子謙緊張的時候要哼小調,我爹緊張的時候要四處蹦躂。
  
  「不過是……一些瑣事罷了。」穆臨簡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卻愣神地瞧著那幾簇白木槿。
  
  「我的戶籍上,寫著我是江南人。其實不然,我是北荒人,在姬州長大。」穆臨簡說到此處,頓了頓,「侍郎可去過北荒?」
  
  我搖了搖頭:「沒去過。」
  
  穆臨簡一笑,將酒碗推到我跟前:「那……侍郎的舍妹呢?」
  
  我心中一跳,抬目卻見他眼底清澈,不像在耍什麼心思,便據實答道:「五年多前我爹被貶官,彼時我尚在京裡考科舉,眉兒隨我爹去善州時,曾路過北荒姬州。」停了一下,我又道,「她便是在那裡丟了,失蹤了兩年。」
  
  這段事,其實若非穆臨簡問起,我是不願提及的,因這是我人生中的一筆爛帳,一樁極大的恥辱。據說那二年,我失憶了,腦子十分犯抽,連自己姓甚名誰都忘了。整日憂傷,成天憂傷,望梁想自掛,望湖想跳水,望劍想自刎。
  
  我素來活得十分樂觀,從來都抱有「好死不如賴活著」這等崇高的心願。照理我即便是失憶,也應該苟且偷生,殘喘下去,卻不知那時我受了什麼刺激,竟日日夜夜尋死覓活。以至於我每當想起,便覺得十分丟人,十分羞愧。
  
  然而,這世上有個不變更的道理,便是上天若為你關上一扇門,他必定還會為你掩上一扇窗,讓你在黑屋子裡走投無路山窮水盡只能刨坑。
  
  雖然,刨著刨著坑,也不乏有人刨出個地道,僥倖得以脫身。然而更多的人,卻是倒在了這刨坑途中,將就著這個坑,順便把自己埋了。
  
  因此,那年間,我的光景可謂十分慘淡。我又素來是個嘴嚴的人,失憶的我,不幸繼承了我這嘴嚴的傳統,所以當我娘問我何以失去對生命的希望時,我竟然什麼都不說,我只想死……
  
  本來,我這番尋死覓活已經丟盡了我的老臉,後來我終於想明白了,又對生活產生了新的希望。說起來十分可悲,我這新的希望,是要嫁給大皇子英景軒。
  
  滿朝皆知,英景軒乃是未來儲君的不二人選,並且很可能是我大瑛王朝又一位帝王。英景軒為人也十分靠譜,跟他那不上道的爹大相逕庭。
  
  可他即便如此有出息,我也不該這麼光明正大地攀龍附鳳。哪怕我真地想成為皇后,也應該默默地去參加選秀,默默地去宮鬥,默默地爬上後宮的鳳座,千不該萬不該,幹出那樣高調的事情。
  
  彼時我當著我全家人的面說:我什麼都不求,我只要嫁給英景軒。
  
  我還厚顏無恥地說:他若為龍,我便成鳳。
  
  我如今想起這兩句話,我仍有心如刀割的丟人感。須知一個人,若存了些不純潔的念想,那他便應該謙虛地將這些念想放在心裡,萬不可說出來讓人笑話。
  
  那年的我太犯抽,連老天爺也看不下去,所以後來,我嫁了英景軒後三天,便不知為何落了湖,醒來後,便將那兩年丟人的記憶全全忘個乾淨了。
  
  雖然那兩年的事情,我也不大願意記得,因我是大婚後三天落得水,有個問題,便一直縈繞在我心間,久久不得其解。
  
  我也曾腆著臉,委婉地想我爹詢問過。我問:「爹,你說,我現下,還是朵黃花嗎?」
  
  彼時我爹正在吟詩,尚不能將「黃花」與「黃花閨女」聯繫起來,便信口答道:「閨女兒啊,你豈止是朵黃花,你簡直就是一朵美麗的油菜花!」
  
  我有些悔恨。我想,倘若我是在我爹賞春宮圖時去問他這個有關「黃花」的問題,想必他一定能給我一個圓滿的答覆。
  
  不過,即便後來我爹賞春宮賞得流口水的情狀被我逮住幾次,因我實在不好意思提及這個問題,便也默默無聞地離開了。
  
  這段往事,真是令人扼腕唏噓,不堪回首。
  
  「侍郎?」穆臨簡一聲輕喚,生生將我陷入往事的思緒拉了回來,他勾唇朝我一笑,道,「剛才侍郎一下蹙眉,一下歎氣,不知想起了何事?」
  
  我這會兒尚在那段往事的陰影中,聽穆臨簡這般問我,生怕他瞧出什麼蹊蹺,於是便在心裡琢磨著也討幾件他丟人的事來聽聽,權且安撫一把我這顆受傷的心。
  
  隨意從手邊揀了幾個石子在手裡拋了拋,我朝穆臨簡一笑:「我這麼吃國師的酒,聽國師的故事,是佔了極大的便宜,對國師你不公平。」
  
  穆臨簡將修眉一挑,「哦?」了一聲饒有興味地問:「那侍郎你說,該怎麼辦?」
  
  我又是一笑,一邊把兩個酒碗推到一旁,一邊手裡的石子往桌上嘩啦一攤,與穆臨簡道:「做一個簡單的戲耍。待會兒我們倆,一人手持一個石子。若你先將手裡的石子扔出,而我又能用我手裡的石子擊中你的石子,那便算我贏,若我沒能擊中,便是你贏,反之亦然。」
  
  「贏得人可以隨便喝。可是輸的人,不但要罰一碗酒,還要回答贏得人一個問題。要據實回答才行。」
  
  擊石子的遊戲,我跟莫子謙賭酒的時候常玩。我經了三年的歷練,已經把這遊戲玩得出神入化,有時還能贏過莫子謙。
  
  莫子謙是個習武出生的將軍,我也能贏過。穆臨簡即便有些功夫在身,充其量也不過是個文臣,我要贏他,想必是不在話下。
  
  思及此,我不由低低地開心地笑了起來。
  
  穆臨簡亦是頗為好笑地看了我兩眼,片刻竟起身拿了亭子角落的鋤頭去到柳樹下。待他再回來時,手裡已然多了四罈子酒。
  
  他將酒往地上一撂,盤腿坐下後,語氣倒頗為豪氣:「你說的那個戲耍有意思,我權且多備些酒也好玩個痛快。」
  
  語畢,他勾起唇角笑了笑,抬手將方纔桌上的酒罈子一舉,兩個瓷碗登時酒滿。
  
  見他這般英姿颯爽的模樣,我方才憶起他先前說,他的老家原不是江南,而是北荒。
  
  北荒的人好飲,能飲,又不似江南那般淺酌溫吞。如今看來,穆臨簡溫潤如玉的外表下,倒真有幾分北荒的凌厲氣質。
  
  他並指執了石子破空一擲,剎那間風聲引動。我在讚歎好投法的同時,也毫不遲疑地跟著扔了一子。
  
  「辟啪」兩聲空中石子相擊,清脆的響聲聽得人心也為之大快。
  
  穆臨簡哈哈一笑,讚了句「好擲法」,仰頭便將一碗酒一飲而盡。尚有酒水掛在他光潤的唇角,月色映在其上,也似輕柔了幾許。
  
  「要問什麼便問吧。」他笑道。
  
  我奸計得逞,心中自是大喜。折扇握在手裡搖了搖,我嘩啦一聲將其收了用扇柄往桌上一點,低低笑起來:「那國師就把你從小到大最丟人的一件事,說與我聽吧。
  
  穆臨簡聞言一怔。霎時間,他的眉間像是籠上了一層朦朧霧氣,可唇角的笑意分明又帶了幾分喜:「丟人的事情啊……」他的聲音亦是悠遠。
  
  然而不過轉瞬,穆臨簡的眸子又清涼起來,他笑意盈盈地看向我:「我最丟人的事情,大概是幾年前,莫名其妙地瞧上了一個漂亮姑娘……」
  
  
  
第11章
  
  「我出生北荒,在江南沄州長大。幾年前回過一次北荒的姬州,那時烽火未起,日子很安穩。姬州以北有個叫做香合的小鎮。鎮邊有個香合山,每至夏日,芳草綿綿十里。」方纔的盈盈笑意被斂起,只餘一絲悠然餘味在唇邊,穆臨簡的目光落在亭外的簇簇白木槿。
  
  「我們那裡管木槿花叫槿柳,因花枝有韌性,所以常常折來繞籬笆。」
  
  「初春雪化時,便應當種木槿。有一次,我陪家姊去香合山種木槿,碰見住在鎮頭的一個赤腳郎中。那郎中年輕時,因為喜歡我家姊,一直未娶親,熬到三十多歲還是個光棍。但他那日卻異常開心,說是撿了個極漂亮的傻丫頭。」
  
  月色明朗了些,照在穆臨簡唇角寵溺的笑容:「郎中說反正自己也一個人,便想將這丫頭留在身邊。我當時……」說到這裡,穆臨簡頓了頓,詢問似將酒碗推到我面前。
  
  我擺了擺手,饒有興味地凝起心神來細聽。
  
  他一笑,反倒自己端起酒碗一飲而空:「我當時年少氣盛,也不顧那郎中追著阻攔,沒問清狀況便一路闖到那郎中家裡,說是要救人。」
  
  「傻丫頭果真漂亮,在柳樹下像一幅畫。見了我說的第一句話是……」穆臨簡眸光閃了閃,抬眼問我道,「你猜是什麼?」
  
  我攤了攤雙手,隨便接了句:「總不是說你是她相公,叫你娶她吧。」
  
  驀地,穆臨簡手中動作一頓,放下酒盞認真地注視著我,眸中似有波瀾乍現。
  
  我見他不言語,不由曲指扣桌:「快說,快說,我等著呢。」
  
  穆臨簡古怪地瞧了我一眼,頃刻點點頭笑道:「她當時問我,是不是她大哥給他找來的相公。」
  
  這回卻是我一愣,居然……被我說中了。
  
  「我始知那郎中並非要娶傻丫頭為妻,而是要收她做自己的妹妹,還說要出門給她尋一個相公帶回來。怎料我竟然自己就闖了去,而且我還……」
  
  他的話頓在這裡時,又抬頭來看我,目光炯炯像有讓我猜下文的意思。
  
  一回生,二回熟,我托腮湊上前問:「你不是這樣就瞧上她了吧?」
  
  穆臨簡一怔,竟側過頭輕咳了兩聲,耳根竟泛起一抹紅。
  
  我大喜,忙湊得更近了些,急急追問:「你真是瞧上她了?真是瞧上了?不是吧,你才見她一面就看對眼了,是不是瞧了上啊?」
  
  我將將問完,忽然意識到,自己這副架勢頗得宋良刨根問底兒的真傳,不由又腆著臉往後縮了縮,咳了一聲:「呃,剛才有點激動。」
  
  這時穆臨簡卻回過頭來,一雙黑眸子裡風起雲湧地看了我半晌,終是點了下頭。未幾,他猶疑了一下,又移開目光道:「不過……她不知道我第一眼見到她便喜歡她了,我也……一直未跟她說……」再咳一聲,他又添了幾句,「因我當時要面子,所以不承認自己喜歡她。後來她在香合鎮住下,我明裡與她對著干暗裡又常常幫她,周周轉轉花了好些功夫。最後,竟是被她瞧了出來,還跑來問我是不是生活很荒蕪……」
  
  我「哧」一聲笑起來,果然人人都有年少輕狂,果然人人年少時腦子都會進一回水兒。
  
  縱然穆臨簡這樁事,不如我那樁來得跌宕起伏,然而我卻以為,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活得如我這般有節奏,有風情,有神秘感。
  
  我樂得正歡,卻見穆臨簡又愣愣地瞧著我,眼中似含了幾分疑慮。我見狀連忙比出三個指頭起誓:「你放心,你這樁丟人的事我絕不說出去。」頓了頓,我又補充道:「可你若跟別人提起,那人恰巧也將此事傳出去了,你可不能賴我。」
  
  穆臨簡神色一怔,又笑:「這事我只跟你說。」
  
  我愣了愣,訕訕一笑,心道既然得了個便宜,合該賣賣乖。思及此,我連忙又將他空著的酒碗添上酒。
  
  桂花香四溢,穆臨簡斂眸又去看那酒水,忽然道:「這些往事,經歷的時候怔忪又尷尬,現在想起來,卻十分美好。我原以為,一切都回不去了,還好……」
  
  他這番感慨乍聽有些古怪,當我也未深究。我素來不喜聽人感慨,總覺得上了年紀的人,或者遭受過巨大創傷的人才會長吁短歎,很有點滄桑。
  
  而其他人感慨起來,無非是為著一些傷春悲秋的瑣事。
  
  這廂,我倒未深究穆臨簡感慨的因由,反倒是將將那說到一半的故事令我興味大增,連連追問:「那後來,你跟那傻丫頭又怎樣了?你娶她做媳婦兒了嗎?」
  
  不料,穆臨簡卻是一挑眉,將方纔端起的酒碗往桌上「嗒」的一放,盈盈笑道:「這是第二個問題了。」
  
  我一愣,這才想起我們原是在玩「擊石子」的戲耍。伸手揀了一個石子在空中拋了兩拋,我哈哈一笑道:「那就再玩!」話音一落,我手中石子便應聲擲出。
  
  灰色石子也夜色中劃過一道痕。穆臨簡雙眼微微一瞇,並指在桌前一掃,動作快得我根本無法看清,便聽得「啪嗒」兩石子撞擊的聲音。
  
  我怔了半晌,訥訥地瞧著他:「你擊中我的石子了?」我難以置信。
  
  穆臨簡淺笑著點頭。
  
  我甩了甩頭,又從桌上揀了兩個石子,遞與他一枚,正色道:「不成,我沒瞧見,再來一次。」
  
  穆臨簡卻失笑著,接過我的石子在空中拋了兩拋:「你使詐扔得那般出其不意,若動作慢得叫你瞧見,豈非贏不了。」
  
  見我愣怔,他忽又一笑:「也罷,這回我先扔,你且跟著。」
  
  我立刻點點頭,直起背脊屏息凝神,勢必要扳回一局。穆臨簡自眼風裡將我一瞟,唇角笑意更濃了些。
  
  夜風呼呼地吹著,山間夜色清明朗晰,然而幽幽的樹影,卻為此刻的氣氛籠上了一層緊張。
  
  穆臨簡再看我一眼,並指一揮的剎那同時,一道灰痕便飛速掠過夜空,且帶有破空之響如離弦之箭。
  
  我徹底看傻了眼,手中的石子扔捏在指尖。
  
  吞了口唾沫,我轉頭望了望他,又低頭在桌上翻翻找找,選了一顆最大的石子給他:「再來。」
  
  穆臨簡納罕地瞧著我,須臾又是淡淡一笑,接過我手裡石子墊了墊重量。
  
  見他這般逆來順受,我不由略感愧疚,便好心提醒他:「方纔那回不算,你不能並著指頭這樣揮,你這樣我瞧不清,你得有個投擲的動作。」
  
  穆臨簡性情倒好,也不與我計較,點點頭只問:「這回可準備好了?」
  
  我頓了頓,頃刻又飲了小半碗桂花釀壯膽,挽起袖子摩拳擦了一陣掌,趁他不注意,左手袖口在桌上一掃,又籠了三粒石子在袖囊裡,這才點頭正色:「準備好了。」
  
  「那我扔了?」語畢,穆臨簡橫手掌心朝外,做出個投擲的動作。
  
  「慢——」我又喚了聲,攏了攏袖子又悄然把才纔三粒小石子,移了一粒在右手手心,這才心滿意足地對穆臨簡笑道:「準備好了。」
  
  他看著我又笑了一聲,便凝目注視著亭前山間漆黑的夜色。我則盯牢他的手腕,但見他腕部一動,我趕忙將右手的兩枚石子擲出去。
  
  然而,石子一脫手,我便呆了,因我扔錯了方向。
  
  且看空中兩粒石子劃出優美的弧線,直直砸向穆臨簡的手腕。
  
  穆臨簡倒還鎮定,從容將兩粒石子接了往桌上一放,好笑地看著我。
  
  狹路相逢勇者勝。我不是勇者,我是個二貨。我是個摸魚不成,自將一軍的二貨。
  
  我很悲傷。我用胳膊肘撐著桌面,手掌心撐著額頭,悲憤苦笑:「哈、哈,叫你發現了,我捏了兩個石子兒。」
  
  那邊默了默,忽而又傳來穆臨簡似笑非笑的聲音:「嗯,知錯便好,左手袖子裡藏的那兩粒石子兒,便不用交出來給我看了。」
  
  我深深提了口氣,撐在額頭的左手,終於緩緩下移,我抹了一把臉後,洗心革面地瞧著他:「我……願賭服輸。」
  
  悲壯地提了酒壺斟滿酒,我端起酒碗剛要喝,穆臨簡卻伸手來微微一擋,他目色清淺,聲音亦悠然:「這酒上頭易醉,山間又涼,你少喝些。」
  
  我自是知道天氣陰寒時,人若醉了酒便容易著涼。可是依照我們先前的賭約,輸了的人除了要喝酒,還要回答對方的一個問題。
  
  我輸了兩回,但我丟人的事,需要遮遮掩掩的事委實太多,決計不能回答穆臨簡兩個問題。若他問了什麼關鍵的話,譬如「你是不是個女人」,又譬如「侍郎當年中榜眼時,科舉的試題是怎麼答得」這類關鍵問題,我雖能應付卻也容易露出馬腳。
  
  我嘻嘻一笑說:「沒事沒事。國師你若同情我,問我一個問題便好,莫問兩個。」語畢,也不顧穆臨簡阻攔,我逕自飲罷兩碗酒。
  
  這桂花釀也不知是怎麼釀的,果真上頭得厲害。
  
  夜色迷濛了些,夜風也更大了些。我趁著神智尚還清晰,又提醒穆臨簡道:「說好了啊,只問一個問題。」
  
  穆臨簡看著我,片刻卻解下了自己的外衣披在我的雙肩,又坐到我身旁來,替我擋去了夜風。外衣披肩肩頭,出乎意料的溫暖。衣衫上有淺淺桂花香,穆臨簡只著中衣身材依舊挺拔,他看著我,目光幽深:「只問一個問題?」
  
  我重重地點頭:「嗯,只能問一個。」
  
  穆臨簡默了一瞬,忽然伸手理了理我額前凌亂的髮絲,輕聲道:「這幾年,你過得好不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7:13 PM

第12章
  
  我又做了那個夢,即使夢境跟以往不同,可我知道那個人是他。
  
  從前的夢裡,他總是站得很遠,一身青衫立於柳樹之側,眉眼朦朧讓人瞧不清。
  
  有一回,他隔得近了些,夢裡有竹外花濃,他挑扇一笑,與我道:「打灑了你這壺萬世流芳茶,我當以一生情醉作賠。」
  
  我走前兩步:「是一生情醉酒,你少說了一個酒字。」
  
  他笑了,如煙如霧的眉眼像是溶了幾里外的月色:「沒有錯,一字不差。」
  
  一生情醉,柳色依依。
  
  每至將醒未醒,心裡殘存的悸動總讓我懷疑,我從前是否那般傾心地去喜歡過一個人,而是否真有那樣一個人,願意傾盡一世如醉,去為我好。
  
  這回他又入夢,頓在離我很近的柳樹下,去撫一隻貓
  
  那是一隻灰頭貓,神色慵懶,體型肥胖,可是雙眼異常明亮。
  
  「它肚子又大了。」他說,然後拍手打了一下那隻貓。
  
  肥貓發出一聲喵叫。他提著它的後脖子將它擰起來,聲音益發好笑:「你哪裡惹那麼多桃花?一年之內肚子大了三回。生這麼多貓崽,往後我們還怎麼養你?」
  
  肥貓像是聽懂了,喵喵叫了兩聲,伸爪子去撓他的臉。
  
  他一個閃身避開,笑盈盈地將貓放在懷裡站直身子。
  
  「要不你也生吧?」撓了撓貓的後脖子,他忽然抬起頭看著我,「你要是肯生,再多小崽子我也養得起。」
  
  我猛地一僵,待要上前去踢他。他的臉卻像隔了層霧,讓人看不清了。爾後,他整個人,乃至垂柳與肥貓,都溶在了霧裡,消散得讓人心生倉惶。
  
  山間有水霧晨露的味道,隱隱夾雜著酒香。山風很大,獵獵地吹來,可是並不寒冷。
  
  我醒來的那一瞬,尚未從夢裡的驚悸回神,因而我轉頭看見穆臨簡離得極盡的睡顏時,還以為他就是夢裡的那個人。
  
  心中一慟,也不知是為了誰。
  
  然而,待夢裡的人與事漸次消彌,我淡定地觀察一把周圍的形勢後,不禁焦慮得撫上額頭。
  
  也不知昨晚是何時入睡的。隱隱記得喝了兩碗桂花釀後,我便十分暈乎。這時,穆臨簡趁機問了個十分巧妙地問題。
  
  他問我,這幾年,過得好不好。
  
  這是個看似簡單,其實非常深奧的難題。這是我這三年來,遭遇的最迂迴,最宛轉,最有層次感的問題。
  
  表面上,他是在問我的生活,譬如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私底下,他是在問我對國家,對朝廷,對皇帝的看法;暗地裡,他卻是在試探女扮男裝的感受。
  
  須知女扮男裝是個技術活,像史雲鶩那般換湯不換藥,是絕技行不通的。
  
  扮男裝的辛酸血淚史,我已不想再提。每每我思及自己那尚還算凹凸有致的身形,被壓搾包裹成如今這副平板模樣,便不禁感到十分傷心。
  
  待參悟出穆臨簡問題的玄機,我便心領神會地給了一個很圓滿的答案:「尚好,身體很康健,國事很憂心,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與人周旋,我擅長打太極。
  
  後來酒力上頭,玩了好些次擊石子,我最終以慘敗告罄。不想穆臨簡一個文臣,玩起這類戲耍,功夫竟在莫子謙之上。
  
  無壺桂花釀,我二人一晚上喝了個精光。所幸這酒力雖上頭,但來得快去得也快,我這廂醒來並沒宿醉之感,反倒是我與穆臨簡這副形容,叫我有點竊喜。
  
  我記得睡著時,我尚還在那木亭子裡。也不知穆臨簡何時將我挪到了擋風巖壁處,用外衫將我裹緊,逕直摟著我睡了去。
  
  我枕在他的肩窩處,因十分舒坦,又多躺了一會兒才起身。
  
  穆臨簡的呼吸依舊平穩舒緩。我輕輕從他臂彎中抽出身子,不經意卻碰到他攤在一側的手。
  
  手指冰涼,應是他把外衫給了我,昨夜受了凍。
  
  我那心肝又甚沒出息地漏了兩拍,與此同時,我又竊竊地探過身去,將他的手握在手裡暖了暖,又將身上外衫褪下為他蓋上。
  
  山間有鳥鳴,朝陽還未破雲時,整個天幕都是淺淡的色澤。
  
  藉著天光望去,穆臨簡的面容真是十分好看。修竹似的眉,筆直的鼻樑,唇色光潤,還有一雙闔著的眼,裡面有眸如冷玉,含了萬千華光。
  
  昨晚踏著月色上山,山間景致也未瞧清。今早醒來才發現這是半山腰一片平地,草木亭後簇簇木槿旁,垂柳邊,有條蜿蜒小溪。
  
  另一頭是山崖,茫茫一團霧氣,在枝葉花瓣都結了朝露。
  
  突然一下福至心靈。我樂顛樂顛去亭子撿了昨夜酒碗,在溪水裡滌淨,再置於花葉下,將上面的露水接了。
  
  將將接滿一碗回身我便嚇了一跳,穆臨簡不知何時醒來,不聲不響地站在我身後。
  
  他垂眸看了看酒碗,復又抬起眼皮來看我,聲音柔若清風:「你倒是滿腹閒情。」
  
  我也深以為然,遂歡喜將酒碗往他面前一遞,喜道:「剛接的山露,你喝吧。」
  
  穆臨簡一愣,淺淺笑了,接過那碗水瞧了好半晌,才一飲而近,彷彿這水兒是什麼寶貝,要先看清了,再匆忙私吞。
  
  日破雲出,灑下漫天輝光。他飲罷山露,在霞光裡衝我笑了笑,便在溪水旁蹲身挽袖,拍了水來洗臉。
  
  流燦的水珠濺在臉側,我愣神地看。他忽然轉過頭來,笑道:「你也來洗洗。」
  
  大抵因我昨日喝了酒,腦子反應很慢。好半晌才慢吞吞蹲了身。待要去捧水,忽又被他攔住。
  
  穆臨簡溫和一笑:「這水涼,你別碰。」
  
  我「啊?」了一聲。
  
  他放下袖子在水中拂了拂,將袖口處擰乾,轉頭再與我淺笑道:「閉上眼。」
  
  那微涼的袖口拂過我眉眼時,我好像聽到陽光傾灑。
  
  有鳥鳴枝頭,有百花競放。還有我的心跳,突突地益發快起來。
  
  我想,這大概是因為它先前漏了兩拍,此刻便急於趕工。
  
  我甚欣慰,這顆小心肝怠惰了許多年,最近一直加班加點地跳,很有些覺悟啊。
  
  我因著這一絲欣慰張開眼,卻驚悚地發現,穆臨簡的臉不知何時離得極近,近到他的鼻尖,就要擦過我的鼻尖。
  
  我一呆,他一僵。
  
  顯見得「呆」比「僵」是個更為漫長的動作,因為當穆臨簡已側過頭咳了兩聲後,我才略略從這一呆中回神,順道清了清嗓子,喚了聲:「國師……」
  
  他又是一愣,回頭淡笑起來:「叫我臨簡。」頓了頓,又補充說,「私底下,叫我臨簡就好。」
  
  此話畢,我略一愣神,一股竊喜之感油然而生。然我素日,又是個難以忍笑的人,便不禁當著穆臨簡的面,悶悶地笑起來。
  
  他一臉狐疑地瞧著我直聳的雙肩:「怎麼了?」
  
  我咳了兩聲,換了個話題正色道:「我倒是被停了早朝,你是國師無故缺席,小心昭和帝治你。」說著,我又湊近了些,小聲道:「昭和帝最愛拿人小辮子,你得當心些。」
  
  穆臨簡一頓,上下瞟了我兩眼,卻又勾起嘴角:「在侍郎眼裡,我是當朝第一大奸賊,若被昭和帝抓了小辮子,豈不正合你意?」
  
  我一愣,片刻又默默地離遠了些,從腰間掏出扇子悶悶扇了兩下,不大想言語。
  
  不想穆臨簡忽地扣指伸來我額前一敲,笑說:「今日十七,沒有早朝。」
  
  我這才憶起昭和帝有個怪癖,因文皇后是七月初七的生日,所以我朝早朝逢七必停。因而每月的初七,十四,十七,二十一,二十七和二十八,都是大臣們共襄盛舉的日子。
  
  想到這一點,我不禁又憂傷起來。
  
  此刻已是卯時了。我爹不上早朝的時候,喜歡拉我閒磕牙,今兒我徹夜未歸,他一定會歡天喜地發動家丁四處找我,看我又在哪一處落了笑話。思及那南俊王小世子杜修也歇在尚書府,我顫了兩顫,慌忙起身道:「我得送死去了……」
  
  許是蹲久腿麻,腳下一個趔趄,幸而穆臨簡眼疾手快將我往他懷裡攬了一把。
  
  他身上的月桂香已很熟悉,但我再次聞到,耳根亦不由燙了燙。卻見他鬆開了我,一手仍扶著我胳膊,遲疑問:「腳崴了?那我送你回去吧?」
  
  我一愣,暗暗地活動了一下自己那十分健全活潑的腳踝。
  
  有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真是太有才了。
  
  從山頭泥濘的石板小路,一直到皇城寬大熱鬧的長街,我一直在惟妙惟肖地扮演著瘸子。
  
  起初,我尚還不能適應自己這一瘸一拐的腿。
  
  後來,穆臨簡將我扶得甚溫柔,以至於我漸漸入戲,忘掉了自己不是瘸子這個事實。
  
  於是,每當我看著腿腳健全,沒有人扶的人路過時,便忍不住向他們投去一個同情的目光。
  
  尚書府在皇城東南的梧桐巷。皇城東南多官府,行人甚少,濃烈的天陽早已曬乾昨夜的水汽。穆臨簡扶著我在起了風的巷口停住,看了我半晌,淡淡道:「能走回去嗎?」
  
  府邸不過在幾十步之遙,我側目朝門口兩尊石獅子望了望。誠然穆臨簡來此,我應當邀他進去一敘。然而因我本就徹夜未歸,家裡又來了客,委實不大方便,只好在這裡與他話別。
  
  我甚感激地笑道:「能的能的,你扶著我走了這麼長一段路,我已經瘸了許多。」話畢,穆臨簡神色一僵,我咳了兩聲,補充道:「我的瘸已好了許多。」
  
  我二人站在巷子的岔口處,矮牆擋了日光,投下一片陰影,穆臨簡的笑容在這陰影中顯得很柔和。片刻他忽地蹲下身,探了探我的腳踝。
  
  我心道他是個文臣,定然不像莫子謙這類的武將,對這種扭傷十分在行,便心安理得地讓他探查。哪知他的手在我腳踝處僵了良久,片刻後,也不抬起頭,「嗯,當是……沒事了……」
  
  巷口的風更大了些,夏日梧桐碧綠,葉葉聲聲。穆臨簡的目光在風裡有幾分迷離,幾分笑意,他望著我道:「你回去吧。我不便入府,在這裡看著你就好。」
  
  明明知道他是擔心我的腳傷,才站在巷口看我。可聽了這話,我腦中又嗡嗡響了兩聲後,又生出些不乾不淨的旖念。
  
  梧桐枝葉從兩旁的矮牆中探出來,碧綠如濤,搖曳生姿。我在風聲裡慢慢走著,終是忍不住回頭又朝巷口看去。
  
  寂寥的巷口,空無一人。我的心也不知何故空了。彷彿不受控制般,我急急忙忙地回轉身,朝方才穆臨簡站得地方找去。
  
  也不裝瘸子了,只想看看他是不是真地走了,走了多遠。
  
  巷子岔口空無一人,風聲濤濤入耳,吹得心也有點涼。
  
  我垂頭歎了口氣,轉身走了幾步,忽地心有靈犀般一抬頭,卻見穆臨簡抄著手,閒閒倚在矮牆邊,笑盈盈地將我望著。
  
  我一呆,他這副閒散的模樣,在日暉燦亮,梧桐依依的矮牆前,真是十分地扣人心弦。
  
  我抽了口氣,還未來得及呼吸吐納,便見他直起身子勾了唇角朝我走來,望了望我,再望了望我的腳踝。
  
  我再猛抽一口氣,腦子嗡了兩下,也訥訥地瞧了瞧自己的腳踝。片刻,我又抬起頭,目瞪口呆地將他望著,連吞三口唾沫。
  
  穆臨簡眼底的笑意波瀾壯闊,偏生面上還是一副淺淡表情。他伸手理了理我的髮絲,悠悠道:「嗯,看來你的腳踝,的確是好全了。」
  
  語畢,還未等我反應過來,他忽然輕輕將手插入我的髮中,探過身,濕潤的唇便在我臉頰掠過。
  
  耳畔有熱氣傾吐,他的聲音帶著笑意,卻輕如囈語:「想讓我送你回家,何苦如此為難自己?」
  
  一直到穆臨簡離開很久,我仍難以置信地立在原地,呼吸吐納,呼吸又吐納……



第13章
  
  尚書府今日別有一番風情。
  
  方方正正的大堂上方,掛上了一塊提著「歡喜天地」的匾額。那金燦燦的字跡,寫得真叫個龍飛鳳舞,虎虎生風。
  
  匾額的正下方,坐著我那郁卒又凌亂的爹爹。見我進屋,他抬起眼皮將我憂愁一瞟,算是與我招呼。
  
  我順勢又四下望去,但見右手邊的第一個椅子上,坐著愁腸百結的莫子謙。莫子謙的對面,是滿目神傷的南俊王小世子,杜修。
  
  因方才裝瘸子被抓包,我的心情也有點荒涼。然而見著他們三人一個比一個還要憂傷,我愁思稍解,微感明媚,遂輕手輕腳地尋了個椅子坐了,歡喜雀躍地端詳著他們三人。
  
  不多時,杜修便不負眾望地歎了口氣,抬起眼皮將我一掃,哽咽地喊了聲:「小可哥哥……」
  
  我被他召喚,連忙端起茶盞,挪到他身旁的椅子探過身:「小修啊,怎麼了?有什麼不開心的事?不如說出來讓我開心開心。」
  
  語畢,我注意到,正在入定的我爹,以及正在捏額角的莫子謙,也同時豎起了耳朵,打算傾聽這令人激動的故事。
  
  杜修抬了抬眼皮,又拋來一個苦大仇深的目光吸引我的注意力,遂開口道:「小可哥哥,我這遭來瑛朝,又給南俊國丟人了……」
  
  我鼓勵道:「你且說說你丟人的具體細節?」
  
  杜修再看我一眼,正要開口,忽聞屋裡另兩人,同時歎了一聲後,都邁開步子,踱過來側耳傾聽。
  
  杜修嘴角抽了抽,目光掃過我們三人手裡捧著的熱乎乎的茶盞,再掃過我們好奇又期待的眼神,他的眼裡登時佈滿了血絲:「小可哥哥,我這次逛窯子,逛得天下人都曉得了。」
  
  我點點頭,繼續期待著,「嗯,然後呢?」
  
  杜修淒涼道:「且我還逛得是朝合樓,叫天下人都誤以為我是個斷袖。」
  
  莫子謙沉不住氣,將茶盞放了,啟發道:「少年人,你不妨切中要害,說說你丟人的精華。」
  
  杜修哀怨地瞟了他一眼,「我本是因兩年前受了你的開導,衝著煙柳子巷民風開放,特地趕來破除我這童子之身的。未料我童子身尚還健在,名聲卻已然被污了,這還不夠令人憂愁?還不夠丟人?」
  
  我跟莫子謙同時一愣,還未反應過來,便聽我爹大失所望地歎了一聲,又憂愁地踱回那「歡喜天地」的匾額下,擺出一副好傻好呆的郁卒面孔。
  
  莫子謙本也是為著紓解心情,才來傾聽杜修這樁丟人事的。卻不想杜修這樁事,八成沒有他自己那樁愁人,因此他很受打擊,跌在旁邊一個椅子裡窩著,目光又渙散起來。
  
  唯獨我精神恢復得不錯,跟杜修做了做對比,覺得他的境況比我淒涼,遂安慰道:「其實你也不必發愁,我以為,斷袖這樁事,跟你兩年前癲癇那樁事比,委實不算丟人。」
  
  不知為何,杜修聞言顫了顫,咬著嘴唇復又抬起頭來將我望著,滿臉寫著仇恨。
  
  倒是莫子謙,從椅子裡稍稍直起身子,眼睛裡重燃了希望。我爹端起茶盞,又飄飄地踱了過來,尋了張就近的凳子坐了,看著杜修道:「說起兩年前,小修來尚書府的事,我至今依然記憶猶新……」
  
  莫子謙也湊近了些,問道:「少年人,你夢遺得怎樣?」
  
  杜修一臉恐慌,抖著手腕去抓椅子的把手,可憐巴巴地將我們三人望著:「別別別,別提……」
  
  我拾起茶壺,慢條斯理斟滿茶水,又慢條斯理抿了一口潤了潤嗓子:「想當年啊……」
  
  杜修是南邊南俊國的三皇子,因生下來時體弱多病,南俊國的南俊王怕他被老天收了去,便封他為小世子。
  
  南俊國,國小人少,唯民風好戰,國民多以習武為榮。後杜修的爹繼位,與瑛朝邦交良好,又常年得以瑛朝的幫助,遂學瑛朝民風,開始重文。
  
  兩年前,杜修被送來我瑛朝的永京城,便是因為南俊王欣賞瑛朝民俗,希望他能學得滿腹才華,報效祖國。
  
  不料,這一送,卻是送羊入虎口。須知我朝文人武將,大都是披著羊皮的狼,謙謙君子的外表下藏了一顆飛禽走獸的心靈。
  
  杜修來朝後,昭和帝本以上賓之禮接待,讓他住在皇宮內。因杜修是來學習我朝文化,是以,他若住在皇宮,便需得與皇子們一起跟著太傅,從太傅們唸書。
  
  然而,昭和帝是個很不靠譜的皇帝。他的不靠譜,表現在方方面面,在子嗣方面猶為突出。卻說今年昭和帝四十有六,他除卻二十歲那年生了大皇子英景軒,之後十年,他後宮的妃子包括皇后,連根雞毛都沒生出來。
  
  待十年過去,才陸陸續續就三位公主面世。後又過去八年,昭和帝才絡繹不絕地又產了七個小小皇子。
  
  三年前,英景軒與我大婚,我「去世」一月之後,他也受皇命,一路北上再南下,去全國各州視察幾年。因此那時,小皇子們太小,大皇子不在宮內,太傅和從太傅們便賦閒下來,整日賞花逗鳥,好不快活。
  
  因一品太傅袁安,又兼著吏部尚書一職,且又是當朝濁流的首要人物,昭和帝便不願杜修這外來的世子與他多接觸。
  
  想來想去,便只好將杜修送到朝臣府內輪流住著,美其名曰「體驗不同的民風,圍觀不同的面孔」。
  
  彼時我初初扮作男子,尚未能將男人的粗獷學個通透,身上多多少少便有點男人不可企及的女人風味。
  
  杜修雖是他爹南俊王最寵的兒子,但他從小便沒了娘,被他那死心眼的爹拉扯大,整日打獵喝酒,偏偏不談女人。是以,杜修的成長過程,便十分的壓抑,十分的殘缺,以至於他十四歲來我大瑛王朝的時候,都還沒有夢遺。
  
  杜修在各大的朝臣的府邸,輪著住了一番後,便來了我們沈家尚書府。我與杜修年紀只相差六歲,而杜修一張白淨的面皮上一雙水靈靈的杏仁眼,讓我覺得甚親切,直把他當做自己的姐妹。遂,我與他走得很近,逛戲園子賞花卉,事事都帶著他。
  
  不料,我這一行為,竟深深地戕害了杜修。一來,杜修從我這裡感受到母愛,不願再離開尚書府,導致他忒沒出息地裝了一個頑症,丟盡了他自己,他爹娘,他們祖宗十八代的顏面。二來,因我斷袖名聲在外,昭和帝見我與杜修日漸親密,生怕我將杜修帶成一隻更斷的袖,便派遣莫子謙時時來府上開導杜修。
  
  彼時莫子謙還是個不會裝文雅的流氓,時時刻刻都活得很混賬。他殺來尚書府,對杜修的第一句話便是:「少年郎,哥哥帶你去瞧花姑娘。」
  
  杜修聽了很興奮,他從小見過花雞,打獵還射中過蘆花雞,可是從來未瞧過花姑娘。
  
  那日,杜修天真地便被莫子謙領走了。走前,莫子謙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杜修雖年僅十四,委實有些小,然則我今天讓他童子般地去,就絕不讓他童子般地回來!」
  
  我雖略略於心不忍,但轉念一想,畢竟造孽的是昭和帝與莫子謙,與我委實無甚干係。況且我這一輩子注定女扮男裝的命數,不禁讓我覺得杜修此次去逛窯子,乃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畢竟人生無常,若哪一日,他需得男扮女裝來度過餘生,那麼他此生必定再無破除這童子之身的機會,到時他該是多麼的寂寞。
  
  我從清晨等到黃昏,從日暮等到月上東山,從夜闌人靜等到東方發白,望穿了秋水,終於望見梧桐巷子口,兩道淒涼而悲壯的身影。
  
  莫子謙一路默默無語地拎著杜修的衣領走,走到我面前,終於忍不住爆了粗口:「操,少年郎你還沒夢遺!你沈哥哥這般娘娘腔,都夢遺過了!你還沒夢遺!」
  
  我登時一陣頭暈眼花,扶著朱紅的大門幾欲嘔血,猛抽了幾口氣才抬起頭來,虛弱地問:「你……哪知眼睛……瞧見我夢遺了?」
  
  莫子謙一愣,轉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我:「不是吧沈可兒,你都年及弱冠了,還未夢遺?」
  
  我心中一派淒風苦雨,吸了幾口涼氣,遂悲憤交加道:「我……夢遺……過了……」
  
  我尚在虛弱中,未緩過神來,忽又聽得莫子謙義憤填膺地對杜修咆哮道:「你懂不懂?!十四歲還沒夢遺,是一種病!得治!!」
  
  我顫巍巍地抬起眼皮,朝杜修望去,只見那南俊國的小世子面色蒼青,印堂發黑,眼神渙散呆滯的模樣,顯然已經被莫子謙打擊得癡傻了。
  
  莫子謙對杜修十分失望,遂拂袖離去,兩日不曾來過尚書府。
  
  第三日,我跟杜修正在蓬頭垢面,精神恍惚地進食,忽聞莫子謙莫尊神,與昭和帝的聖旨,一起駕臨了我們尚書府。
  
  杜修隨著我十分不舉地嚇落了碗筷,跌跌撞撞地下跪,精氣短竭地磕頭呼萬歲。
  
  這一道聖旨,是給杜修造成畢生陰影的聖旨。
  
  聖旨內容很簡單,命杜修,從我尚書府,轉戰到莫尊神的將軍府。
  
  那一刻,杜修跪在我身邊,我清楚地記得,當時他的呼吸很特殊,只有進氣,沒有出氣。後來,他才迷迷濛濛地憶起我朝聖旨他不用下跪。
  
  然而為時已晚,待我叩謝完隆恩,杜修乍一瞧見莫子謙那恨鐵不成鋼的眼神,便拉著我磕磕絆絆地落荒而逃。
  
  杜修沒有逃遠,他只是逃回了他的廂房。他以為,若他去了將軍府,一定會被莫子謙當成閹人來鄙視,那樣的感覺,一定是生不如死的。
  
  於是小世子靈機一動,往床榻上一倒,便說要裝病。
  
  說時遲那時快,莫尊神宣旨完畢,也殺了過來。門「啪嗒」一聲被推開,杜修也應景地抖了好幾抖。
  
  不料,他抖得這幾抖,竟然被莫子謙瞧見。
  
  莫子謙雖混賬,心地還算有些小善,見小世子在發抖,便上前兩步關懷道:「沈可兒,少年郎這犯得是什麼病症?怎麼老發抖?」
  
  我眼睜睜地瞧見杜修閉上眼咬緊牙關,所幸一不做二不休地就繼續抖動起來。
  
  莫子謙被嚇傻了眼,抓著我的胳膊肘,驚奇道:「這、這、這孩子抖得這麼厲害,莫不是犯了癲癇吧?」
  
  想必杜修只是想裝個病賴在我尚書府不走,不想此刻莫子謙已然對他的病症下了定論,他便抖得愈發厲害起來,癲癇給莫子謙看。
  
  我十分同情地瞧著他。
  
  這孩子裝什麼病不好,偏生要裝癲癇。須知尋常的病,都是靜態病,只消躺在床上做出一副醃菜模樣便好。但癲癇卻是個動態病,需得日夜不停地抖動。
  
  以莫子謙的看法,十四歲還未夢遺的少年郎,什麼都缺,就是不缺精力。因而杜修也並未叫他失望,那幾日抖得昏天暗地日月無光。
  
  他抖出了氣節,抖出了精神,更加抖出了名氣。
  
  不過兩日,滿朝文武包括昭和帝,紛紛往我尚書府奔湧而至,均來圍觀這抖動得惶惶不可終日的南俊國少年郎。
  
  再過一日,莫子謙終於良心發現,歎了口氣坐在杜修的床榻邊,道:「少年郎,你是不是不願隨我去將軍府啊。」
  
  杜修一愣,抖得慢了些,大抵想聽聽他說什麼。
  
  莫子謙為他掖了掖被角,又歎了口氣:「若不是這樣,你何苦裝病呢?」
  
  杜修又是一愣,抖得十分快,大抵想證明自己的確是患了癲癇。
  
  莫子謙同情而憐憫地看著他,繼續道:「我去問了太醫,說是患了癲癇的人,不過是時而抖動,時而僵直,時而正常。」他默了一默,又添了句:「上前天,我以為只要抖動,就是癲癇症,非但叫你誤會了,還難為你裝了這麼久的詐屍,實在對不住。」
  
  語畢,杜修猛地臉色鐵青地從床上彈起,再劇烈地抖動著望著莫子謙,說了:「你你你……」幾個含糊不清的字眼後,便一頭栽倒,昏死過去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7:17 PM

第14章
  
  事後,杜修對我說,當時他從床榻上彈起來,指著莫子謙的那段含糊不清的話,其實是想說:你你你你知錯就好,我並不怪責於你。
  
  口頭上的情面,誰都會做。因此杜修這番言辭,我壓根連偏旁部首都不相信。
  
  我曉得他那會兒的腦子裡,浮現的定然是將莫子謙碎屍萬段的情狀,我也曉得他那會兒心中,定然在詛咒莫子謙斷子絕孫。
  
  自癲癇這樁事風聲過去後,杜修蒼白著一張小臉蛋,在我尚書府又養了十餘天精神,便打算回南俊國了。
  
  他離開那日十分低調。
  
  永京城外,蔓蔓青草拂動。杜修便在這荒草地裡的十里長亭,與前來觀賞癲癇餘韻的昭和帝飲罷三杯酒。
  
  莫子謙身著盔甲,腰佩長劍,人面獸心地在亭外閒閒地看著。
  
  不料杜修上馬前,掃了一眼莫子謙,卻對皇上說,他有一句心頭話,想單獨對我講。
  
  彼時少年郎十分英勇,把我拽到一邊,悄悄道:「小可哥哥,這幾日,我琢磨通透後,無聲無息地做了個決定。」
  
  我念及我面前的這位少年郎,連裝個病,也能十分不智地選擇癲癇,可見得他若做了什麼決定,那一定是個愚蠢的決定。
  
  然而,因離別在即,我還是拿出了些耐心,勉強裝出一副期待又興致勃勃地表情,湊近些問:「哦?什麼決定?什麼決定?快說來與我聽。」
  
  杜修的樣子神秘兮兮,他壓低了聲音,鄭重道:「我打算,待我回南俊以後,日日夜夜賞讀春宮,定要及時夢遺一把,夢遺給莫子謙看!」默了一默,他又追問:「小可哥哥,你支持不支持我?」
  
  我心裡十分憂愁。以我作為一個女人的經驗,夢遺這種玩意兒,酷似我們女人每月都要經歷的另一種玩意兒。
  
  須知這些玩意兒,性情十分傲嬌。你越是期待,它便越是拖延;你越是焦躁,它便越消失得無影無蹤。你若放寬心好吃好睡,那它才會乖乖地如約而至。
  
  我在杜修灼灼的眼神下,強壓著我那作為女人的經驗,勉強點點頭,繼續裝興奮:「很支持。」
  
  杜少年被我這麼一誇,雄風大振,拍拍胸脯便道:「兩年後,待我夢遺成功,便殺來永京的煙柳子巷。小可哥哥,你等我。」
  
  我再苦楚地點了下頭,違心笑道:「我看好你的哦。」
  
  可見我這幾句話,說得深得杜修之心,他即刻把我引為知己,又將我拽遠了些,問:「小可哥哥,你曉不曉得,當時莫子謙說我裝詐屍時,我從床上彈起來,真心想對他說的是什麼?」
  
  我高深一笑:「你是在詛咒他斷子絕孫吧?」
  
  少年郎握緊拳頭,目光炯炯:「我豈止詛咒他一個人斷子絕孫?我是在詛咒他世世代代都斷子絕孫!!」
  
  我訥訥地望著杜修策馬而去的背影,十分的頭疼。這兩年,一直有一個問題環繞在我的心間。倘若一個人,有了世世代代無窮盡焉,那麼他如何還稱得上是斷子絕孫?
  
  這個矛盾的問題,令我十分困擾。一直到兩年後的今日,我再見得十六歲的杜修,依舊白淨的面皮,杏仁水靈的眼,眉宇間倒多了幾分成熟的英氣。
  
  我恍然大悟,這杜修,可真是一位面善心也善的少年,連詛咒他人斷子絕孫,也要默默無聞地給人留一條後路。我很景仰他。
  
  杜修的詛咒十分有成效。莫子謙這二年,活得也確有斷子絕孫的韻味。他雖時時上青樓,卻從未瞧上過一個姑娘,也從未有一個姑娘無意間為他大了肚子。
  
  自從五年前,莫子謙為了不娶史雲鶩,做出去青樓睡半個月這等瘋癲的事情後,他爹莫老將軍,也就再未提過要讓他娶媳婦兒一事。
  
  待輾轉起伏地回味完杜修癲癇這樁事,我爹與莫子謙鬱結稍解。然而少年郎並沒有暴跳如雷地與我們論理,而是精神渙散地窩在椅子裡不言語了。
  
  他的反應,令我們十分失望。
  
  我爹又鬱鬱不解地踱回那「歡喜天地」的匾額下。
  
  滿朝文武,能用「歡喜天地」題字贈以大臣的人,非昭和帝莫屬。想來我爹又著了那皇帝的道,這才捧了這麼一塊匾額回家,掛在正堂上方丟盡我們尚書府的顏面。
  
  因我也是尚書府的一份子,對於這等恥辱的事,我委實無甚瞭解的慾望。
  
  四下望去,唯剩一個莫子謙,還未將他的倒霉事說來讓我開心。思及這一點,我連忙用手肘捅捅他,關懷道:「小子謙,你這是怎麼了?」
  
  不想莫子謙今日十分有傾訴的慾望,我這麼一問,他英眉一展,連忙將椅子挪近了些,與我道:「沈可兒,出事了……」
  
  「出事」是個令人興奮的言辭,我一聽出事了,立馬來了興趣,聚精會神地往下聽。
  
  原來昨兒個,我進了朝合樓後,莫子謙便領著史雲鶩去「一醉紅塵」尋她的哥哥史竹月。因「一醉紅塵」是煙柳子巷最大最好的青樓,莫子謙這樣的資深嫖客,自是經常光顧的。
  
  一醉紅塵裡,莫子謙頗有幾個相好。其中有個叫煙霞的姑娘,人長得不過是中上之姿,然莫子謙卻十分喜歡。
  
  他喜歡的理由,用他自己的一句話概括,便是:那小蠻腰,真是相當靈活啊。
  
  前些時日,因莫子謙醉了酒,在一醉紅塵前隨意抱了個姑娘就要親,被煙霞瞧見了。偏生不巧,莫子謙抱得姑娘恰恰就是史雲鶩。
  
  史雲鶩是史丞相的孫女,亦是五年前被莫子謙強行推掉婚約的女子。因此,莫子謙就是調戲我,調戲杜修,調戲穆臨簡,也萬萬不可調戲史雲鶩。
  
  莫老將軍撞見此事後怒極,便將莫子謙拖回去,打得個皮開肉綻。是以,我朝平良少將軍為了養傷,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了兩月餘。
  
  可朝野之事,民間便不甚知曉。
  
  那叫做煙霞的女子,本對莫子謙芳心暗許,一心期盼著莫子謙這個流氓能幫她贖身。那日小子謙醉酒,在門口抱著史雲鶩要親,煙霞便懷疑他有了二心。
  
  不料三個月後,莫子謙再次光臨一醉紅塵,便是帶著史雲鶩一道來。
  
  彼時煙霞悲從中來,憤恨之極,走上前去就找莫子謙理論,問他對自己是不是真心。
  
  可歎當時我不在。我若在場,還可寬慰她道,莫子謙對她那靈活的小蠻腰,確然存了幾分真心。
  
  莫子謙這等混賬流氓,從出生至今,不知真心為何物。當是時,他殘忍地接了句「什麼真心?」後,便轉頭去看史雲鶩,問,「你瞧見你哥哥了麼?」
  
  據莫子謙說,史雲鶩當時嘿嘿一笑,笑得暖意洋洋,還乖巧搖頭說:「沒瞧見。」
  
  煙霞是個敏感的女人,望見這一幕,便說莫子謙是個負心漢,喜新厭舊。她又是哭,又是嚎,又是跺腳,直把青樓上上下下的姑娘與嫖客招來圍觀。
  
  當是時,人群圍得是裡三層外三層,水洩不通。
  
  莫子謙在人群中央,十分地苦惱。然就在他不知道怎麼辦之際,卻是平素裡傻頭傻腦的史雲鶩,說了句威震全場的話。
  
  當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便是史雲鶩說出這樣的話,也用了一種傻乎乎的語氣。她道:「什麼喜新厭舊?我與莫哥哥五年前就有婚約,只是他不想要我了,便將那婚約推遲了,沒娶我。」語畢,她又曲指算了算,認真開解煙霞道:「說起來,你也還我晚些,又跟莫哥哥沒有婚約。我都不難過,你難過什麼?」
  
  史雲鶩說出這樣的話不過是略帶疑惑,可這樣的話,入了煙霞這等女子的耳裡,便是赤*裸*裸的威脅。
  
  當時煙霞呆了呆,下一刻怒火中燒地掀翻了一桌茶盞酒器,滿地瓷片摔得乒乓響,她又趁機去推了一把史雲鶩。莫子謙自是去攬史雲鶩,未想他將將把史雲鶩護在懷裡,煙霞又舉起凳子去砸他。
  
  本來,他一個練武的將軍,被木凳砸一砸,也是個強身健體的事。不想史雲鶩情急下,竟一把推開他,抬手便替他擋了這凳子。
  
  史雲鶩一個十八歲的小巧姑娘,被凳子這麼砸了,那胳膊定也暫且廢了。莫子謙說,他當時愣是傻了眼,煙霞也傻了眼。唯獨史雲鶩,一人抱著胳膊,在原地「絲絲」地抽氣。
  
  片刻後,嚇得叫出聲兒的卻是煙霞,大抵她是因為忽然憶起,與莫子謙有過婚約的唯有一人,便是那位高權重的史丞相家的孫女。
  
  後來,莫子謙也說不上腦子裡是充了血,還是失了血,反正他一個箭步上前,就這麼橫著將史雲鶩抱回了丞相府,尋了大夫給她醫治。
  
  因史家哥哥史竹月,對莫子謙五年前悔婚一事,心存芥蒂,今又見自家妹妹因他傷成這樣,心中十分不快,便將莫子謙攆走了。
  
  莫少將軍在丞相府門前徘徊了幾個時辰後,也沒了回家的心思。天將將發白,他也不知怎地,徘徊到了我們尚書府,就這麼與我爹,少年郎,一同坐著發愁了。
  
  待莫子謙將自己的事情說完,我還未能反映,卻聽我爹一聲大喝,暴跳如雷:「操!你這是艷福!遇著了艷福的蹲一邊兒涼快去!少跟我面前得瑟!」說著,我爹又怒氣沖沖地殺過來,奪過我手裡的折扇「砰」一聲往地上砸了,砸在莫子謙腳下,再罵一聲「操!」走之乎也。
  
  莫子謙愣神地瞧著我爹疾速消失的背影,又轉頭來訕訕地將我望著。
  
  我慢騰騰地端起手邊的茶盞,悠悠往地上那把裂開的折扇一瞟,平靜道:「你得賠。」
  
  莫子謙將凳子又挪近些:「行行,我賠你。那你跟我說說,出了這事兒,我該怎麼辦啊?」
  
  我還未答話,卻是緩過神來的杜修伸出胳膊枕在腦後,鄙夷道:「丞相府的人雖攆你,但又不攆小可哥哥。你若想去瞧瞧,拉著小可哥哥一道去不就成了。再不濟,我也一起去,他們總不至於將我這個異國世子給攆出門吧。」
  
  莫子謙本生了一張十分英俊的面孔,但他聽了這話,卻無甚出息地對我擺出一副諂媚的表情。這張臉配搭這副神情,真真叫人扼腕。
  
  默了一默,我又想,從尚書府去丞相府,恰好可以路過皇城以東的國師府。而我蒙受皇恩,背負了與奸臣穆臨簡套近乎的這一重任,萬不可含糊了去。
  
  我再次為國為民地思考,若陪莫子謙走這一遭,我也能在國師府門前張望張望,打探打探,這也算是為皇上,為社稷出了一份力。
  
  思及此,我問:「你要我陪你走這一遭?」
  
  小子謙點頭如搗蒜。
  
  繼而,我放下茶盞,認真地瞧著他,道:「那你賠我十把扇子。」
  
  
  
第15章
  
  在皇城以北,坐落著丞相府和太傅府。
  
  瑛朝的朝官,清流以丞相史棠為首,恪盡職守為國為民;濁流以太傅袁安為首,結黨營私禍害蒼生。
  
  然而,這清濁流的分化,都是表面情狀。私下自然還有許多東倒西歪的牆頭草,譬如我爹,戶部尚書沈隸,又譬如莫子謙他爹,上將軍莫啟。
  
  我的立場隨我爹,主張見風使舵,以和為貴。
  
  然而莫子謙,卻不似他爹那般清淨無為。莫少將軍的理想是成為一個大忠臣,要精忠報國,要死而後已。因此,除了那去世的將軍景楓,莫子謙平生還崇拜一個人,那就是我朝第一忠良,史棠史丞相。
  
  我等一行三人,便是往這皇城以北的丞相府進發。
  
  瑛朝的永京城呈四方回字形,禁宮沉簫城在中心,外面一圈是皇城,最外圍是永京內城。京官多住在皇城之內,而尋常百姓,出入皇城卻需日日登記。因此,即便是初夏宜人的下午,從城東南,到城北一段路,卻也十分的冷清。
  
  日頭並不太熱,尤其是國師府的一段路,綠蔭匝道,遍地生涼。重重枝葉綴在翹簷屋頂,府門緊閉,上掛「外出」二字,說明穆臨簡早也出府。
  
  那「外出」二字,瞧得我並不十分歡喜。須知我雖立場中立,但在心底裡,在精神上,也常常悄無聲息地為我朝社稷著想。
  
  因我朝清流的勢力十分龐大,若濁流單單靠一個袁安撐著,並不能與清流抗衡。因此,大家私下裡都有一個心照不宣的猜想。那就是:太傅袁安的背後,一定還有一個人,在操縱這群禍害,引領朝堂上的佞臣們,走向造反這條不歸路。
  
  思來想去,我朝一品二品,位高權重的大官們,都有自己劃分的勢力和立場了。獨獨剩一個將將歸朝的穆臨簡,還處於高深莫測的階段。
  
  且,穆臨簡十八歲做國師以來,便深得帝王寵幸,又與太傅袁安走得近。是以,滿朝文武,便將他與濁流聯繫起來,猜測他就是濁流背後的領軍人物。
  
  穆臨簡任國師一年餘,便去江南四年,後又去了北荒,名義上雖是被流放,但我朝那些個如驚弓之鳥的大臣,卻以為他是培養自己的勢力去了。
  
  如今他一歸朝,又深得帝王寵幸,每每有政事相商,第一個就是問穆臨簡的意見。
  
  須知國師一職,本是一個管理修寺祭天,占卜四季吉凶的虛銜,唯官品高而已。然,一旦國師受寵,他的勢力,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因此,穆臨簡的歸朝,也讓清流和濁流間的芥蒂日趨深重。
  
  而我,便是在這波濤洶湧的時刻,在所有大臣們都以蝦仁的姿勢,躬身駝背潛入深海中裝蚌殼的時刻,被昭和帝一個龍爪掀起的浪頭拍上岸,迎接穆臨簡這隻大海龜。
  
  我覺得自己很榮幸,很悲壯,很有才。
  
  因我素來是一個十分有責任感的人,承蒙皇上看得起我,我如今接了要跟穆臨簡套近乎的重任,少不得就要操心他今日「外出」到底去了哪裡?是幾時出去的?出府是為公事,還是私事?是去會男人了,還是去會女人了?他會不會是去尚書府找我了?可是我這才將將出門,錯過了如何是好?早知如此,我是不是該留個字條子在家……
  
  我一路為國為民,憂心忡忡地思想著,將「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精神發揮到極致,以至於到了丞相府門前,我的精神已經十分疲憊,十分恍惚。
  
  莫子謙這一路也走得很憂傷,因他欠下了我與杜修兩份人情。
  
  我一直很心善,方才莫子謙與我討價還價一番後,我最後決定只向他索要二十把上品折扇。杜修遠比我耿介許多。
  
  他說他堂堂一個南俊國皇子,衣食無憂,寶貝不缺,如今也夢遺過了,所以生活很圓滿,獨獨有一個心結,那便是他兩年前裝癲癇病一事。
  
  癲癇一事,木已成舟。十六歲的少年郎,只是想略略紓解一下心結。
  
  他提出紓解心結的法子,我認為可行,但是莫子謙聽了卻異常彆扭,異常傷心,委實無甚少將軍風度。是以,我跟杜修都很鄙視他。
  
  不過就是裝兩天狂犬病嘛……
  
  皇城以北的六橋巷,丞相府與太傅府相對而建,朱紅大門石獅子坐落街頭兩側,頗有種正邪不兩立的氣勢。
  
  丞相府前,也寫著「外出」二字。相府有兩個官員,招來小廝一打聽,離府的是史丞相,但史竹月還是在裡頭的。
  
  莫子謙聽聞這個消息,不禁更加憂愁。若不將穆臨簡這個異數算在內,史竹月其人,可說是我們年輕一輩官員中的佼佼者,年僅二十有五,便做到工部尚書一職。
  
  我們這一輩的朝官中,互相之間本來相處甚好。但因莫子謙五年前推拒了與史雲鶩的親事,莫將軍與史尚書的關係,便很是緊張脆弱。
  
  下午申時未至,太陽就藏在了雲頭後面。整個巷子裡風聲寥寥,悠長深靜。門口的小廝進去通報還未回來,卻聽得對面太傅府的朱紅大門「吱嘎」一聲響動,一人清雅毓秀從裡面繞了出來。
  
  我一愣。
  
  想來他清晨回府後換了身挺拔的玄色衣裳。一條暗色帛帶鬆鬆將墨髮束了。英氣的眉下,眸子如染了月色般溫雅動人。
  
  穆臨簡見了我,亦是愣了愣。走近一步朝我三人扶心行了禮,淺笑道:「小世子,莫將軍,」頓了頓,他又轉頭看向我,目光微閃,「侍郎今日氣色不錯。」
  
  我哈哈乾笑兩聲,滿腦子裡全是今早梧桐巷裡的風聲,我裝瘸子的左腿,又不慎疼了起來。
  
  正巧此時,方才進去通報的小廝一臉為難地走了出來,與我們道:「三位大人對不住,少爺說今日國師大人要來府上,不便接待三位,還望見諒。」
  
  此話一出,便見得莫子謙呆了呆,想是沒料到史竹月連我與杜修的情面也不買。那小廝見我三人愣住,正欲又道歉,卻被莫子謙直接攔住問:「那你家小姐的傷勢……可好些了?」
  
  小廝聞言皺了皺眉,他應是不曉得史雲鶩受傷的緣故,便老實與莫子謙道:「我家小姐自小未受過這麼重的傷,許是傷及了筋骨,如今拿木板固定著,整只右手便不能動了。方才小奴去通報,見她用左手舀粥進食,十分不便。」小廝停了一下,又道,「平素裡,小姐對我等下人十分好,小奴多言了幾句,大人莫怪。」
  
  這番話說得莫子謙的神情一呆一呆,片刻他又走近幾步,一邊往府裡探身,一邊問:「那你家小姐的傷勢,要養到何時?」
  
  小廝道:「大夫說,傷筋動骨,怎麼著也得一百天。小姐身子嬌貴,所以得細細養著,多養些時日。」說著,他看了莫子謙一眼,再歎一聲,「多養些時候,倒也無妨。只是小姐數月前,方添了個撫琴的樂趣,這麼一傷,怕是這個樂趣也得擱下了。」
  
  小廝又欲說,忽而抬頭往我們身後看去,忙躬身道:「小的參見國師大人。」
  
  玄色衣衫輕揚,令他的眉眼都多了幾分英氣。穆臨簡往前走了幾步,目光淡淡在杜修與莫子謙臉上掃過,心領神會道:「我也是聽說史家小姐受了傷,特投了拜帖來看看。既然莫將軍來此亦是為這個,不若一到進去。」語畢,他朝小廝點了點頭,「勞煩再去通報一次。」
  
  穆臨簡歸朝前,莫子謙曾與我論及此人,說他為人隨和,心思沉穩,十分奸詐,叫我一定要小心,千萬別著了他的道。
  
  事後,我不慎與穆臨簡傳出斷袖的流言後,莫子謙還特特到尚書府來笑話於我,說我立場不堅定,情操不高尚,還說原來我這三年沒有斷袖,是因為沒有遇到讓我心動的男人。
  
  他說的一切一切,我當時都默默地受了。
  
  可是現在,我看著莫子謙因一點小恩小惠,便將穆臨簡當成再生父母的情態,就不由好奇地將他拉到一邊問:「你是不是瞧上國師了?」
  
  彼時,我們正踏上相府西苑的流水斜橋,初夏荷花開得正好,史雲鶩的冬暖閣就在這曲水花叢的掩映之後。
  
  我們四人並行,莫子謙聞言一愣,眼睛瞟了瞟冬暖閣,在瞟了瞟穆臨簡與杜修,低聲與我道:「你不要胡說。」
  
  我悶悶地笑,將他從前的那句話轉送給他:「你不是個斷袖,那是因為你還未遇到讓你心動的男人。」我再自個兒樂得聳了聳肩,繼續道,「你是不是心動了?你也太沒情操了……」
  
  這時,冬暖閣前的房門一開,隱約出來一個淺粉身影,那身影倚著門,衝我們招了招手。
  
  莫子謙的身子明顯一僵,從懷裡摸索一番,掏出個玉墜子交在我手裡,壓低聲音忿恨道:「這個歸你了。待會兒別在史雲鶩面前胡說,要記住我不是斷袖,你才是個斷袖。」
  
  我吞口唾沫,眼睛直勾勾地瞧著手裡拿玉墜子。
  
  我的娘哎,這不就是我跟莫子謙討了三年的那玉墜子?這不就是與我那把風柳木槿折扇,最搭稱的那玉墜子?這不就是手感最滑溜,色澤最光潤,我曾經暗偷未果,明搶未果,訛詐也未果的那枚玉墜子?
  
  我連吞著口水,一邊摸著那玉墜子,一邊愣愣地發聲兒:「嗯,你不是你不是。我才是個斷袖,我們全家都是斷袖。」
  
  此言一出,四下忽然默了一默。我愣神地抬起頭來,只見莫子謙不知何時離我遠了些,做出一副不認識我的形容。杜修一臉鄙夷地上下打量著我。
  
  嗯,一時不查,剛剛說話大聲了些。
  
  穆臨簡回頭來,訝異地看了看我,須臾,他的目光落在我手裡的那墜子上,淺淺一笑道:「這墜子好,侍郎你愛折扇,找把風雅的配上,十分好看。」
  
  我感念地瞧著他,順便從眼風裡瞪了莫子謙和杜修兩眼,繼而上前兩步,與穆臨簡並排著走,樂道:「國師,慧眼啊。」
  
  穆臨簡此刻側過臉,眼風在我臉上輕輕一掃,壓低聲音笑道:「為個玉墜子,你把全家都賣了。」我一愣,片刻卻又聽得他道:「拿來給我瞧瞧。」
  
  他將那玉墜子在手裡把玩了兩下,左右看了看,遞回給我說:「未想你現如今,喜歡這樣的玩意兒,改明兒我也給你弄一個去。」
  
  我腦子一嗡,愣然抬頭朝他看去。
  
  言笑晏晏,溫潤英氣,這樣好的面容,這樣好的脾性,如畫中人,天上仙。
  
  我做人一貫十分庸俗,現下好不容易淪陷在詩意而夢幻的境界中不可自拔,卻聽前方史雲鶩嘿然笑了兩聲,驚得我連抖三抖。
  
  她一身粉色衣裙好看的像花兒一樣,叫我十分艷羨。須臾,她上前兩步,先是暗暗瞟了莫子謙兩眼,繼而回轉過頭,衝著穆臨簡嫣然一笑,笑得春花爛漫夏花燦爛,喚了聲:「臨簡哥哥……」
  
  整個世界都沉默了。莫子謙淒涼地退了一步。
  
  我捏了捏手裡的涼玉,揉了揉額角的青筋,淡定地想:小姑娘調戲良家婦男真是太可惡了。我禮部沈侍郎除暴安良的時候,終於到來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7:21 PM

第16章
  
  史雲鶩是個傻姑娘,她的傻表現在她的呆頭呆腦,表現在她的不經人事。
  
  瑛朝權貴之女,多是早早嫁人相夫教子,唯有兩個例外,其一是我戶部尚書之女沈眉,其二便是史丞相的孫女史雲鶩。
  
  我是因為時運不濟,陰差陽錯地「去世」後扮成個男子。然而,若要論平生惹桃花的次數,我也不能算多麼純情。史雲鶩則不一樣,她小我四歲,我在她這個年紀,已然是「去世」的大皇妃,她年過十八,除了與莫子謙一樁失敗的姻親,至今桃色未染。
  
  史小妹妹的這份純真,讓我活得十分欣慰。以至於每每有權貴之女出嫁,我回味一番史雲鶩的淒涼狀,心底就平衡許多。
  
  進冬暖閣前,小廝來報說,史尚書史竹月臨時被宣召入宮,因昭和帝有急事與他商議,他不能前來迎見我們,打算明日群臣之宴時,多喝兩杯,權且賠罪。
  
  我倒也未多細琢磨,明日何時多了個群臣之宴。心思坦然地在太師椅上坐了,抬起眼皮,涼涼地去瞅矮几上的七絃琴。
  
  杜修隨手在那琴上一拂,轉頭對史雲鶩道:「七絃琴我也有一把,是我母后留下的,南俊國並無太多人會撫這琴。節日大典時,反倒多以大笑鼓敲擊成樂,相和歌唱。」
  
  史雲鶩亦抬起未受傷的左手,手指在弦上輕巧一挑,一串泠泠琴音輕靈如清水擊石。我一怔然,這琴倒有一副好材質。
  
  史雲鶩轉頭嘿然一笑,道:「我前幾月,將將開始學著撫琴。因撫得不好,爺爺和哥哥都不願聽。獨有臨簡哥哥,常耐著性子聽我撫琴弄弦。」
  
  我用茶蓋撥了撥茶葉,慢條斯理地瞥了穆臨簡一眼。
  
  他本是在望那把琴,忽而感念般回過神朝我看來。四目相對,他先是一愣,片刻似笑非笑道:「我也念及這琴的材質好,百年泡桐的琴聲,冰蠶絲做得琴弦。」
  
  這話本是尋常,然而我聽入耳裡,無端端卻像一番解釋。我咳了一聲,抿了口茶去瞧莫子謙。
  
  莫子謙臨著西窗而坐。窗外有荷花池塘之景,小風兒呼呼地往屋裡吹,吹得他的神色十分淒涼悲催。
  
  發覺自己怠慢了莫子謙,史雲鶩亦有些尷尬。她右手包裹得委實像個大蘿蔔,這會兒用左手拾起茶壺,便要去個莫子謙添水。
  
  屋裡隱約有荷香裊裊,莫子謙略一皺眉,伸手接過茶壺自個兒將水添了,問:「你屋裡怎沒個丫鬟伺候著?」
  
  縱是史莫二人定親已五年有餘,這般家常的對話,想必還是第一次。史小妹妹一貫傻氣,聽了此話益發呆愣。
  
  片刻她道:「我將將把丫頭們都遣出去了。反正她們在旁邊候著,也是無聊。」頓了頓,她又嘿然一笑,伸手撓了撓頭,「況我下午這個時辰撫琴,撫得不好,怕嚇著她們。」
  
  莫子謙手裡動作一愣,眼神瞟見史雲鶩的茶盞隔得不遠,便也一道順過來將水添了:「這琴好,怎麼撫……想必都是好聽的……」
  
  此話畢,我通體一個激靈,瞪大眼睛去瞧莫子謙。則見他將茶壺往桌上一放,眼神飄飄地落在史雲鶩的右臂上,道:「你這傷勢得養著,最近……怕是少了個撫琴的趣味。」
  
  史雲鶩愣了半晌,卻並未接著莫子謙的話說下去,而是問:「那日……一醉紅塵的那個煙霞姑娘,你這幾日還去瞧她麼?」
  
  日頭已西,窗外的雲彩漸漸染了霞色。屋內靜靜的,杜修雙眼獵奇地瞧著那窗口霞色下的二人。他二人說話的姿勢倒也奇怪,一人端坐著,一人靜立著。
  
  我閒閒將扇子掏出來,扇了兩扇後,饒有興味地去摸桌上的糕餅來吃。一隻手涼涼溫溫地將我攔了攔。
  
  穆臨簡目色清淺,笑意輕靈,桌上七八個碟子滿滿是糕餅,他卻眼尖地挑出一個我最愛的鳳梨酥遞與我。我口水一咽,得了個便宜,便賣乖地衝他笑笑。他則笑著又去端他的茶水來喝。
  
  莫子謙目光微閃,片刻他看著窗外,忽道:「不曾、不曾去了……」停了一下,他吞口唾沫又添了句:「我是說,這幾日,我也不去了……」
  
  史雲鶩一身粉色衣衫,如春日桃,又如夏日蓮。她愣神地瞧著莫子謙,忽而在桌前坐下,低眉喃喃念道:「因我常常去煙柳子巷尋我大哥和爺爺,那個一醉紅塵,我也常去的。我覺得……不是很好玩。」
  
  莫子謙又是一愣,也垂眸去盯他那盞茶水:「確實……不是很好玩。」
  
  此言一出,我搖扇的動作,隨著杜修的一聲好奇地「咦?」停了下來。不知何時,本來還明淨的天,此刻霞色盡染,一團團粉一團團金,十分喜人。這般耀彩落在史雲鶩那花一般的臉上,比起煙柳子巷的花姑娘,強了不知多少倍。
  
  我素來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得了莫子謙二十把上品折扇,外加一塊美玉墜子,我少不得要為他出些力。待杜修絲絲抽了兩口氣,開口正欲調侃,我抬起折扇敲敲他的肩,慢騰騰指了指他面前的茶水。
  
  杜修雙目放光地轉頭來看我,那眼神中寫得言語真真一目瞭然——莫子謙栽啦!
  
  我會意地點點頭,又挑起折扇指了指杜修手裡的茶水。
  
  杜修十分沮喪,端起茶水來喝,不言語了。與此同時,莫子謙朝我拋了個感激的眼神。我挑眉衝他眨眨眼。他咳了一聲,去瞧窗外日暮黃昏。
  
  黃昏為那把七絃琴也想上一層金邊。莫子謙望了一會兒,忽道:「說起撫琴,沈可兒也是會一些的。史……小姐,你若是想聽,可讓沈可兒撫一曲。」
  
  我還未作反應,卻瞧見穆臨簡慢慢放下手裡茶盞,轉過頭來看著我,淡笑:「原來侍郎也會撫琴。」
  
  我衝他嘿嘿一笑:「琴技甚拙,不足掛齒,不足掛齒。」
  
  莫子謙道:「七絃琴撫得最好的,當屬沈可兒的妹妹沈眉。不過這些年,沈可兒的琴藝倒也頗厲害了。」
  
  史雲鶩聞言,亦是點頭附和:「大皇妃的琴藝,我也聽過一次,是五年前她與大皇子大婚的時候。我便是見了她撫琴之姿,覺著驚為天人,此後便動了學七絃琴的心思。」
  
  我將將拋了個桂花糕在嘴裡嚼得正歡,便被「驚為天人」四字噎住。嗆了半晌,倒是穆臨簡遞來茶水,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會兒,忽道:「家鄉有個調子,用七絃琴撫起來,格外好聽。不知侍郎可否撫給穆某聽?」
  
  我一愣,忽聽得史雲鶩道:「那曲子空曠幽轉,歡喜又纏綿,是臨簡哥哥的髮妻生前常撫的曲子。」說著,她又訕訕撓了撓後腦勺,「我琴技不好,聽了多次也不能撫出來。」
  
  我心中猛地一沉。昨日在山頭,聽穆臨簡言及他曾經瞧上的姑娘,後來喝桂花釀酒力上頭,便忘了問他與那姑娘的後續。聽史雲鶩這般說法,那姑娘莫不是早已亡去了。我愣愣地抬起頭:「你髮妻她……」
  
  穆臨簡的目光卻落在窗外,須臾,他回轉過頭來,眉目間似有萬水千山:「西苑外有一片柳樹林子。初夏柳樹絲絛已長,綠意沁人,侍郎在那裡為臨簡撫曲一首……可好?」
  
  「可好」兩字,他念得很輕,彷彿乘著風聲入耳。
  
  西苑外的長蔭林中,果有一片柳林。夏日的柳樹,綠意已經沉澱。晚風輕撫,柳枝柔如海浪。樹間有一片空地遍佈著小鵝卵石。
  
  史雲鶩要招呼布菜,莫子謙便在屋裡幫襯,杜修懶懶要留下瞧戲。因而這廂撫琴,便只餘下我與穆臨簡二人。
  
  我抱著琴將將要坐,穆臨簡卻將我一攔,他彎身撿了幾個凹凸的小石子,確定那塊地平整了,這才對我笑道:「坐吧。」
  
  晚霞褪色了,天邊是薄薄的水藍。撫琴膝上,琴身也染上暝色。
  
  我與穆臨簡道:「你得先將那首曲子哼唱一遍與我聽。」
  
  穆臨簡瞧了我半晌,笑意甚暖:「我吹給你聽。」說著,他伸手攀折一片柳葉,也盤腿在我側旁坐下,「這是北荒的曲調。」
  
  我像是聽過這樣的曲調的。起初歡悅,爾後宛轉,一串輕音排空而上,帶著幾分悠揚,幾分繾綣。彷彿有曠野荒草,有綠樹絲絛,有一雙一對的人。
  
  還有萬水千山,歲月久長。
  
  夜色在他吹曲的時候,如潑墨般緩緩散開。他的側臉的輪廓卻在夜色中十分清晰。
  
  待他吹完,我曲指一試弦,一串泠泠的琴音便逕自流瀉而出。
  
  我在彈琴的時候,忽然想起我曾經做得一個夢。夢裡,那只灰色肥貓,爬上了一顆很高大的樹。爬上去了,它又不敢下來。
  
  我氣得哭笑不得,在樹下跺腳直叫它的名字。我說你跳吧,你跳吧,我準能接住你。
  
  肥貓還是不跳,它膽子太小。
  
  我氣匆匆地上前去搖那顆樹,樹葉如雨紛紛而下。那肥貓嚇得心驚膽寒,四肢抱著樹枝,衝著我「喵喵」地告饒。
  
  當時天已很晚,我餓得不行,正發愁,卻見旁邊一道青色身影輕輕一躍。又是一陣樹葉雨,他在雨中翩然落下,懷裡抱著肥貓,好笑道:「怎麼連隻貓都欺負你?你怎麼這麼好欺負啊?」
  
  ……
  
  琴音止了,而風聲不止。穆臨簡的目色灼灼有光,他看了我好久,忽然輕輕一笑,與我道:「侍郎這曲子撫得好。」
  
  我低頭去撥弄那琴弦,在心中掂量了良久,終是抬頭笑道:「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你與我說說,這曲子的典故?」
  
  見穆臨簡神色愣怔,我將拾起折扇往在琴尾上敲了敲,訕訕一笑道:「你素來也不是個固執的人,今兒天色已晚,你卻非要我撫這只曲子給你聽,這其中,定然有個因由吧?」



第17章
  
  「這回不玩石子兒了?」穆臨簡隨意拾起兩個鵝卵石在手裡拋了拋,挑眉看著我。
  
  我端坐正色道:「我都撫曲子給你聽了。縱然我前夜使詐,你做人也不能這般記仇。」
  
  穆臨簡笑了一聲,一手從我膝上接過琴抱了,一手將我扶起,溫聲道:「相府長蔭林疏密,夜裡別有一番景致,我們邊走邊說。」
  
  我懨懨地隨他走了兩步,倒不覺這離荷塘相去甚遠的柳林有甚美景可言,四下望了望,挑扇道:「你真會撿便宜,我不過讓你說個故事,又得聽曲撫琴,又得深夜逛林子,勞心勞力。」
  
  穆臨簡嘴角抽了抽,雙目帶笑淡淡掃我一眼,勾起我的手腕便朝林中走去。
  
  柳林連著竹林,樹葉蕭疏,林外高閣燈火,倒也將著不密的林子照亮了些。往深處走,隱隱有流水聲,想來史棠倒也深諳家苑林子要講究「山重水復,柳暗花明」的特點。
  
  那水聲泠泠,跟七絃琴有所相似。穆臨簡聽了亦有所感懷,修長的手指在琴身掃過,他眸色沉定:「七絃琴,我幾年前學著做過。」
  
  我打了個呵欠,懶懶問:「你預備走多久,才與我說那故事?」
  
  穆臨簡看著我,忽而笑得寵溺:「傻丫頭……」
  
  我一愣,以為他這話是在說我。忙要反駁,卻見他目光一遠,悠悠然道:「傻丫頭她會撫琴。不過北荒的小村落,委實無七絃琴這等雅物。」
  
  眼前竹葉支出幾隻,我抬扇幫他挑開,與他道:「你別老稱呼那漂亮姑娘為傻丫頭,我倒覺著她挺聰明的。」
  
  穆臨簡納罕朝我看一眼,莫名其妙道:「你自然覺著她聰明。」
  
  我一愣,心裡略有不滿,因他這句話,有些許我跟那丫頭一樣傻的意思。須知有人傻,是愚不可及;而我沈眉若傻,那便是大智若愚。
  
  思及這一點,我悶悶搖了搖扇子,又不大想言語了,片刻只聽得穆臨簡又道:「後有一日,一家商隊路過,帶了些北荒不常有的東西。我帶傻丫頭去看,她獨獨喜歡那七絃琴,說是自己也會撫琴。」
  
  穆臨簡摸了摸鼻子:「我們北荒,有首曲調,名字起的有些大不敬,叫龍鳳謠。」他頓了頓,看了我一眼,接著道:「便是你方才用七絃琴撫得那曲。」
  
  我一愣,用扇子一敲頭恍然道:「難怪了,七絃琴曲低徊深沉的較多,這般悠揚歡快地倒少極,原是你們北荒的曲子。」
  
  穆臨簡抬手撥去我肩上的一片竹葉:「不過那曲調,倒並非是說成龍成鳳的鴻鵠之志。北荒人講究大氣的東西,龍鳳謠裡所言及的龍鳳,其實是想表達一個鴛鴦成雙的意思。」
  
  我訕訕一笑:「這倒好,你們北荒人,便是想成對鴛鴦,也要成這世間的龍鳳,這般轟轟烈烈。」
  
  穆臨簡又是一笑。他本勾住我手腕的手往下滑了滑,牽住我的指尖,淡淡道:「林子裡黑,你切莫跟丟了。」
  
  水聲潺湲,我們再往裡走了一截。穆臨簡見前方模糊,便又牽著我倒回去走。再走一截,他忽然問:「剛剛說到哪裡了?」
  
  我無可奈何地掃他一眼,道:「有個商隊路過你們北荒……」
  
  「嗯。傻丫頭說她會撫琴,我便帶著她,去問那路過的商隊討琴。後來總算將琴借來。傻丫頭極高興,抱琴膝上,一曲龍鳳謠撫罷,不管是村裡的人,還是商隊的人都聽呆了。」
  
  「她見人人都喜歡聽,便多撫了幾隻曲子。當時周圍的人都在她身旁圍成個圓,裡裡外外水洩不通。說來可笑,即便我十八歲做了國師,那一回,卻是我出生以來,頭一遭知道什麼叫驕傲自豪。」
  
  我哈哈一笑道:「你這人倒奇怪,自己是一品大官都不在乎,反倒為個能撫琴的姑娘自豪。我若是你,可得反過來看這自豪一事。」
  
  穆臨簡望了我半晌,眸中明滅不定:「其實我十八歲做了國師,以後近七年不在朝堂,非是外面所傳言的流放,而是我辭官了。如今歸朝,不過官復原職而已。」
  
  我心道,流放與辭官,歸朝與復職,並無太多本質區別。左思右想,卻也不知穆臨簡想要表達什麼,我打了個呵欠問:「然後呢?」
  
  「因傻丫頭會撫琴,我便想為她將那琴討來。不過那些年,真真是個窮小子。一來我買不下那琴;二來,因那琴是永京城的霜露琴師所制,冰蠶絲琴弦,百年泡桐琴身,與史雲鶩這把如出一轍,素來也不賣給平民的。」
  
  「傻丫頭性情好,買不了那琴也不沮喪。倒是我放不下,後來乾脆學了七絃琴的做法。買蠶絲,砍木柴。嘗試了一個多月,這才為她做了把七弦古琴。」
  
  「她平日裡傻頭傻腦,東張西望的,我有時不在,她也沒什麼樂趣。我覺得她若有把琴,閒暇時能撫一撫,也能解個悶。」
  
  我原只是想問他討個撫琴的因由,未想他竟能將往事講到如此深沉的地步。喉間一哽,我竟莫名有些歆羨:「那傻丫頭嫁給你了吧?你對她這般好。」
  
  穆臨簡頓住腳步,看定我,悠悠然道:「侍郎也覺得她應該嫁我?」
  
  我正兒八經地點頭:「因你對她很真心。這世間,真心最難求了。」
  
  如有真心,如鴛鴦戲水平平淡淡也好,如龍鳳呈祥轟轟烈烈也罷,都不是什麼難事。
  
  穆臨簡眼底湧起五分笑意:「嫁了。她有一間小精舍,用來做的嫁妝。」他的喉結動了動,忽然轉頭看天邊月:「她對我,也是真心的……」
  
  前方燈火更明朗了些,就要走出林子。
  
  默了一默,我又問:「那你送她的那把琴,如今在哪裡?」
  
  聞此言,穆臨簡眼底湧起的笑意,忽而便散了:「葬了,葬在北荒。」
  
  見我猛然僵在原地,他雲淡風輕地說:「侍郎可知道,五年多以前的北荒,曾有過一場瑛朝與窩闊國的爭戰,幾乎無一人生還?」
  
  我訥訥地點點頭,明知那場戰爭慘烈不可提及,卻忍不住好奇問:「那你的傻丫頭她……」
  
  「我沒找到她的屍體。」穆臨簡臉上的難過倏忽而逝,「不過我找到了那把琴。當時北荒兵荒馬亂,她為了來見我,一個人抱著琴來烽火連天的香合山頭。」眉頭微蹙,穆臨簡吸了口氣,「後來人都死光了,我只找到那把琴。我將琴葬在北荒的家,給她立了個墓碑。」
  
  我呆然地愣在原地,目光掠過穆臨簡懷裡的七絃琴,訥訥道:「對不起,我不該問這麼多……」
  
  穆臨簡卻將目光投向燈火處,扶了扶我的胳膊,一雙眸子含憂帶笑:「沒事的,回去吧。」
  
  月色蕭疏,星光寥落。林間偶爾有風動樹葉響。
  
  穆臨簡抱著琴在前,我跟在後面愣然走著,卻再無人說話了。這廂我不慎打聽了一段傷心事,非但將穆臨簡勾得意興蕭索,連自己也無端黯然起來。
  
  我咬咬牙,正欲快走兩步,不想穆臨簡卻忽然回轉過身來。我一頭便撞向他的胸膛。
  
  他愣了愣,將琴抱開了些,任我貼在他胸前,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
  
  我匆忙推開兩步,理了理衣襟訕訕笑道:「我剛剛,是想好生跟你道個歉。」
  
  穆臨簡仍是望著我,神色恍惚,不復初時的清明。我想,他方才言及往事,大抵是真有些難過了。
  
  我吞口唾沫,心道果真是多行不義必自斃。我素來雖不是個大惡之人,卻也絕非大善之人。平常他人若倒霉了,我雖不落井下石,但隔岸觀火,扔些柴禾,我還是比較拿手的。
  
  然而此刻,我既已說了要道歉,便勢必要安慰他。
  
  可我一向不擅長安慰人。通常被我安慰的人,只有兩個結果,其一,他們會更難過;其二,他們會特別恨我。
  
  穆臨簡在傳言中雖是個奸臣,但他性子沉穩隨和,我實在很欣賞,一點也不想令他恨我。我在心裡掂量復掂量,半晌小心翼翼地安慰道:「逝者已矣,你不要難過。你若想她,不如再埋一把七絃琴在國師府的後院,砌個小墳墓,還可以日日……見著……」
  
  穆臨簡一愣,嘴角抽了兩抽。
  
  我閉眼,伸手揉了揉額角青筋,抹了把冷汗再接再厲道:「或者你還可請人為她畫幅丹青,將她畫成一隻水蚊子或八爪魚,掛在國師府的廳堂裡天天瞧,久而久之,也許你就……不那麼想念她了……」
  
  我淒涼地望了一把天邊月,咳了兩聲道:「我原是想安慰你的……一時不查,便帶了點平素裡說話做事的餘韻。」
  
  語畢,我吸了口氣,復又抬起眼去看他。
  
  穆臨簡眸子裡的笑意很淺,他淡淡道:「畫成個水蚊子,這個主意不錯。」
  
  我腦子裡嗡了一下,乾巴巴地回道:「我素來不會安慰人,你不與我計較,是因為你性情好。一般人被我安慰了,都得養個十天半個月才能恢復精神。他們從此,都很恨我……」
  
  穆臨簡又望了我一陣子,忽而勾唇一笑:「你還有些自知之名。」
  
  我瞧得出他這笑顏也有些勉強。心思一沉,我垂頭歎道:「我真是存了份安慰你的心思,只料不到我一個沒把持住,還是深深戕害了你……」
  
  那頭頓了頓,半晌卻沒了聲。
  
  我復又抬起頭來,卻見穆臨簡篤定沉然地將我望著,須臾輕聲道:「真心便好。」
  
  我目光掃過他懷裡的琴,鬱鬱將其接在懷裡,與他道:「是我錯了,我來抱琴算是賠罪。」語畢,我歎了一聲,走了幾步,沒聽他跟來又回頭道:「走吧,夜深了,子謙和小修他們得等久了……」
  
  我復又抱琴再走幾步,忽然想起方才回頭時,穆臨簡愣在原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草地上,我被月光拉長的抱著琴的身影。
  
  心中納罕,我正要回轉身去,忽聽身後之人急走幾步。
  
  一股熱氣從身後包裹而來,我驟然陷入他的懷中動彈不得。
  
  穆臨簡環臂將我箍得很緊,他呼吸忽急忽緩,噴灑在我的脖頸間。
  
  我吞了兩口唾沫,只聞得他今日身上的月桂香淡了些,可懷抱越來越熾熱,胸膛隨著呼吸幾起幾落。我腦子裡亂轟轟的,正要掙開,忽聽他沙啞道:「別動。」
  
  我一愣,片刻竟有些發懵。
  
  林間的蛙蟲聲很大,夏日的夜裡,微風清涼。我的目光疏忽落在草地上,那被月色拉長的緊貼的身影。
  
  穆臨簡將手臂圈得更緊了些:「……別動。」他又說,將臉埋入我的脖頸間,吸了口氣喃喃道:「只一下就好。一下……就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7:24 PM

第18章
  
  從西苑林子裡出來,已是月上中天。
  
  穆臨簡鬆開我後,只靜靜瞧了我半晌。我趁著時機,也默默地觀賞了他半日。
  
  穆臨簡目色如炬,像是一眼就要將我看穿。而我自始至終,只能眨巴著眼將他望著。
  
  這廂四目對視,不禁讓我反思自己的膚淺。我頭一遭覺得,若我能長得含糊些,可能會增加自己做人的深度。
  
  我帶著這樣的自卑感,跟著穆臨簡一路鬱鬱地回到冬暖閣裡。大抵因為他將將那一摟一抱一深望,已然將我看透,所以這一路上,他也未再跟我搭過話,反倒有些冷漠。
  
  我一路思緒紛紛擾擾,念及開春以來與穆臨簡相識的日子。一忽兒想起將才的龍鳳謠,一忽兒又似聞到他懷裡的月桂香。
  
  走到冬暖閣的門前,一個念頭忽然在腦子裡閃過,我驀地頓住腳步,問道:「你的傻丫頭,她叫什麼名?」
  
  穆臨簡也在原地頓了頓:「柳遇。」
  
  我心中一沉。
  
  待到了偏廳,晚膳竟還未布好,倒是莫子謙與史雲鶩一道頂了張匪夷所思的黑臉,朝我們咧著嘴笑。
  
  我被他們二人的風采震懾住,趁著丫鬟們布菜,忙將杜修拉到一旁問了問事情的因由。
  
  杜修是個記仇的人,他與莫子謙關係雖近,但夢遺一事始終是他心裡的一個疙瘩。是以他這廂說起莫子謙的倒霉事,少不了要添油加醋。
  
  我聽了後,自個兒在心裡刪減些旁枝末節,再加上自己的揣摩,這樁事便在心底有了個大致輪廓。
  
  且說剛剛我和穆臨簡離開,冬暖閣少了些人氣後,莫子謙與史雲鶩便有些侷促。
  
  正巧時值黃昏,莫子謙又有意留下用晚膳,史小妹妹心裡便有些麼激動。她一個忍不住,就打算要給莫少將軍露露手藝,想親自炒一盤醋溜白菜給莫子謙吃。
  
  不料當時莫將軍的心裡同樣有些衝動,他也想熬一碗扇貝湯給史小妹妹喝。
  
  兩人一拍即合,便去傷害了相府西苑的膳房。
  
  彼時杜小世子跟了去。他以自己的經驗推己及人,料定史雲鶩和莫子謙兩人生來養尊處優,絕無可能燒出什麼好菜。
  
  果不出其料,在杜修圍觀的一個時辰內,膳房從它初時的安寧祥和,逐漸變得烏煙瘴氣,最後「砰」的一聲壽終正寢。
  
  周圍丫鬟小廝都嚇得忙亂不堪。正要衝進去救人,卻見滾滾黑煙中走出了兩人,正是黑了臉了史家小姐與莫少將軍。
  
  他二人委實不易,在這等情狀之下,手裡還端著事先說好要燒的湯菜。
  
  我抬了眼皮往桌上一瞟,果然有兩團黑糊糊的東西十分引人注目。
  
  這時菜已布好,史雲鶩被煙子燻黑了一張臉也不願洗洗,便招呼著我等四人用膳。
  
  莫子謙頂著一張黑臉,也分外自豪。臨上桌前,他還湊我耳邊悄悄說了句:「沈可兒,這麼多年的兄弟了,你懂得吧。」
  
  我鄙夷地掃了他兩眼,將他那副見色忘友的嘴臉唾棄了一番。
  
  桌上的七菜二湯簇擁著中間的黑糊糊的一菜一湯。
  
  史雲鶩自知自己燒得醋溜白菜不可褻玩,只招呼著我們吃些邊上蔬食。
  
  穆臨簡進屋後便十分沉默,見我只吃跟前的肉食,便用筷子挑了幾條離得遠的青菜放在我碗裡,淡淡掃了我兩眼。
  
  我被他那兩眼掃得心神不寧,心中亂了好一陣子,這才憶起方才莫子謙讓我幫他。
  
  在心裡琢磨須臾,我方才故作不經意道:「中間那盤用梅花碗盛著的,是史小妹妹做的醋溜白菜吧?這色澤十分好。」
  
  此言一出,杜修「噗」一聲笑起來,莫子謙嚼菜的動作慢慢停了下來,目瞪口呆地將我望著。
  
  史雲鶩腆著一張黑臉,咬了咬下唇道:「沈哥哥看岔了,梅花碗盛著的,是子謙哥哥做得扇貝湯,醋溜白菜是旁邊用蓮花碗盛著的。」
  
  我將她這話在心中揣摩一番,再往桌子中間望去。那兩碗菜均是黑糰子摻著黑油水,委實無甚區別。再一抬頭,只見莫子謙看我的眼神,已然從驚詫轉為忿恨。
  
  我訕訕衝他一笑,再用筷子在那一碗黑糰子上刨了刨,補救道:「這可奇了,你二人明明燒得一菜一湯,但燒出來的成品,卻這般有夫妻相,我簡直都區分不出來。」
  
  這廂話畢,史雲鶩和莫子謙同時一愣,片刻均露出笑容。
  
  因他們都黑臉隱去了臉上紅暈,我便不能區分出誰害羞誰更害羞;但也因為黑臉清晰明瞭地襯托出了白牙,我一目瞭然地看出莫子謙和史雲鶩都笑得很燦爛。
  
  我功德圓滿地收回筷子,心裡暗暗佩服了一把自己春風化雨起死回生的本事。
  
  一頓晚膳用得甚為和諧,杜修將他這兩年在南俊國的見聞一說,滿桌的人都聽得歡喜。
  
  可歎穆臨簡口才雖好,然人多時,他很少多言。不過他性子雖沉穩,卻也不冷漠,一直溫和聽著,時不時說些話,倒也能讓人如沐春風。
  
  待要離開相府,已是戌時三刻了。
  
  這夜月色良好,街上水意泠泠。回國師府,將軍府和尚書府且又剛好順路,我等四人與史雲鶩道了別,便決定一同走回去。
  
  四人同行,因杜修莫子謙與穆臨簡不甚相熟,他二人便走在前,我與穆臨簡跟在後。這廂晚膳畢,街巷寧,我思緒一飄,不經意又憶起穆臨簡髮妻的名諱,柳遇二字不由讓心底沉了又沉。正琢磨著如何開口,卻是莫子謙回過頭來問:「沈可兒,你尋著了杜修,明兒也該上朝去了吧?」
  
  我一愣,拾起扇子拍了拍額頭,道:「你若不提醒,我險些忘了。」
  
  杜修聞言也回身道:「你明日去早朝,得捎上我。」
  
  我一笑:「你本是來玩的,去早朝作甚?那早朝最磨人性子。」
  
  杜修正色道:「我這次到你們瑛朝永京甚久,還未正式拜節過昭和帝。雖說我這次來,無幹正事,不過入冬那幾月,景軒哥哥在南俊國。他曉得我要來永京,便拖我帶些東西,親自呈給昭和帝。」
  
  他話還未說完,我手腕抖了抖,扇子險些落在地上:「英景軒……前些日子在南俊國?」
  
  縱使是夏日的夜,街面也涼涼地。一陣又一陣的風穿巷而過,天地間染了月色。
  
  「他怎麼去南俊國了?」我又上前一步問,「去年初不是說他要從江南南下往通京麼?」
  
  「是啊。景軒哥從去了通京後,便直接來了我們南俊。因知道我要來瑛朝,他便先拖我帶了些南俊好玩的物什給昭和帝,還開玩笑說這樣也加深兩國邦交。」
  
  杜修說著,又狐疑地看了我兩眼,片刻恍然道:「說起來,大皇子算你的妹夫吧?早年他不是娶了你妹妹沈眉?」
  
  怪只怪地面濕滑,我才往前邁了一步,腳下一個踉蹌就要摔倒。
  
  「小心。」穆臨簡伸手將我一扶。我抬眼去看他,卻見他眸光深深將我望了一陣,忽然淡笑道:「我也聽說……令妹沈眉,實是當朝的大皇妃。」
  
  也不知是否因夜色太朦朧,我竟從穆臨簡這一笑中覺察出些許不可探知的意味。
  
  我愣了片刻,老實巴交道:「小眉嫁了大皇子三日後便落水了,後來朝廷出了些事,大皇子便北上離了朝廷,所以他跟小眉的婚事便也沒人提及。三年一過,也不知她還算不算是大皇妃。」
  
  穆臨簡斂起笑意,轉頭去看不遠處的一尊石獅子。原是不知不覺間,已走到國師府了。
  
  「大皇妃……」他的聲音極輕,「只不知令妹沈眉,對大皇子可是真心?」
  
  我還未答話,卻聽莫子謙哈哈一笑:「怎麼不真?當初小眉兒哭著鬧著要嫁英景軒。後來皇上允了這樁婚事,她縫個嫁衣縫扎得滿手是血還樂此不彼。別說大皇子日後找不著這麼真心的姑娘,便是天下間,也難找著哪個姑娘對男子有這份真心。」
  
  不知為何,聽了莫子謙這番話,我心中一陣發虛,竟下意識去瞧穆臨簡。
  
  穆臨簡的表情極淡,望了望國師府的門,片刻沒頭沒腦說了三個字:「這便好。」
  
  空街無閒人,唯有國師府的小廝打著燈籠來迎。朱門吱嘎悠響,在極靜的夜裡十分突兀。我瞧見穆臨簡進府時,玄色衣擺在門前掠過。
  
  心底不明因由地動了動,我竟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把住朱門:「你等等。」
  
  穆臨簡動作一頓,轉過頭來怔然看著我。
  
  我暗自咬咬牙,回頭對杜修與莫子謙拋下一句「你們等我一陣」,便問穆臨簡道:「我有事要問你,能不能跟你進去?」
  
  出乎意料地,國師府並不大。前院後的一座花圃,與相府的長蔭林有七分相似,不過小了些許。穆臨簡帶我到長蔭林的一座小亭前。
  
  默了一默,他轉身隔著花影樹影看我:「什麼事?」
  
  我上前一步,望著亭前一株垂柳,訥訥問:「我跟柳遇,是不是長得有點像?」



第19章
  
  國師府的園子裡,柳樹木槿種得多。園外偶爾有下人打著燈籠路過,光影掠過穆臨簡的面容。他眸色沉浮,靜靜道:「是。」
  
  我早也料到他的答案。
  
  打從我與他在仙鶴茶樓相遇,他便將我誤看成他的髮妻。也是因著這長相緣故,他才刻意與我套近乎。不過我為人素來十分機警,心底既然有了這個揣測,自然要故作興味盎然地向他討故事聽。
  
  我原以為穆臨簡是個矜持性子,斷不會將這些陳年舊事隨意說與人聽。沒想到他倒也不忌諱我,將他與柳遇的那一段情娓娓道來。
  
  聽他的言辭,他對這個柳遇是喜歡得緊,簡直趕得上我那年間對英景軒的思慕。
  
  穆臨簡跟柳遇是結髮夫妻,他對她用情至深,這也無可厚非。他因著我跟柳遇長得相似,要與我做朋友,對我格外體貼些,其實也無妨。
  
  獨獨有一點,令我十分生氣。
  
  我將扇子收了往掌心裡一敲,定眼瞧著他:「國師是不是覺得,既然我與柳遇長得相似,那麼我的孿生妹妹沈眉,一定跟柳遇更加相像?」
  
  穆臨簡神色一怔。
  
  我勾唇一笑,繼續道:「國師愛妻,逾越生死,這點讓在下十分佩服。可舍妹沈眉三年前早已亡去。國師你即便再愛妻,難不成要娶遍天下所有這種貌相的女子?以在下看來,舍妹沈眉雖不算個溫婉大雅之人,但她的脾性還算剛烈。莫說她如今只是一個牌位,即便她在世,也斷不會去做他人的替代品。」
  
  那日穆臨簡在泊仙池向我提及要娶沈眉一事,我本以為他只是開個玩笑。可現如今,我將他那段往事打聽清楚後,再將這樁事聯繫起來一想。原來他要娶我沈眉,並非是玩笑話,一切都有丁有卯。
  
  月至中天,夜色更加朦朧。穆臨簡聽完我一番說辭,仍是靜靜看著我,一句辯解也沒有。
  
  我自然曉得他在相府時的沉默,是因為猜出了我打聽柳遇之事,其實是有目的所在。然我的目的,不過是為了分辨出他想娶我沈眉的因由,委實無傷大雅。他卻為這個與我置氣,實在小氣了些。
  
  想到此,我心中不由更加氣悶,脫口道:「退一萬步說,國師你即便要娶沈眉,她落水去世前,也早已成了大皇妃。即便這樁親事不了了之,只要大皇子不說退婚,想必以我家小眉兒對英景軒的情誼,也必定不願意退婚再嫁給你的。」
  
  言盡於此,多說無益。我挑起折扇轉身離去。
  
  將才走了幾步,便聽身後穆臨簡悠悠然道:「殊不知令妹沈眉,是這般剛烈脾性,逾了生死去喜歡大皇子。即便早已亡去,也不願退婚。」
  
  我驀地頓住腳步,回身去看他。
  
  夜色將他的神情與話音都襯得縹緲。良久,我彷彿聽得他歎了一聲,啞著嗓子道:「是我冒犯了。」
  
  從國師府出來,我身心俱疲。所幸莫子謙與杜修也是各自有心事,我一路敷衍著跟他們說話,倒沒叫他們覺察出異樣。
  
  待回到尚書府,我在外間撩了水隨便洗了洗,便摸上床睡去了。我本已是疲憊之極,然在床榻上輾轉反側須臾,腦子裡亂轟轟的,怎也睡不著。我正預備著再翻一個身,卻忽聽得屋內有人道:「你這麼和衣而睡,壓根便沒存要歇息的心思,睡不著就起來陪我聊聊。」
  
  我一個骨碌爬起身來,屋內燭火「嚓」一聲燃了。
  
  我爹端坐在桌前,神情也十分蕭瑟,他覷了我一眼道:「你今兒是怎麼了,打從一進屋就魂不守舍的。我坐在這裡這般久,你也未有覺察。」
  
  我盤腿訕訕坐在床上,敷衍道:「太疲了反而不好睡,找著杜修,明兒我合該去早朝了。」
  
  我爹又掃我兩眼,十二分的不信任。然他也未多與我計較,而是鬱悶著一張臉道:「明兒沒早朝,你不必去了。」
  
  我納罕地「咦」了一聲,這消息讓我精神不少。
  
  我爹神情更加蕭索,他將我不經意的歡喜鄙視了一番後,問:「你可瞅見今日正廳裡掛得那副『歡喜天地』的匾額了?」
  
  原來前夜不僅我沒回家,我爹也同樣未歸。他被昭和帝叫到宮裡去了。
  
  當時我朝幾個位高權重的老臣子都在。他們本以為皇上如此浩浩蕩蕩地將他們招入宮內,是因有要事相商。沒想到在朱鸞殿等了半日,昭和帝卻籠著幾個小竹簍子來了。
  
  見到幾個老臣都在,昭和帝大喜,他將裝著蛐蛐的竹簍子分發給眾人,當下便領著他們去後花園的一個小棚場斗促織。
  
  幾個老臣見這廂光景,心裡便有了八分明白。因文皇后的誕辰是七月初七,早朝逢七便停,而昭和帝在這幾日,也必定要陪著文皇后。
  
  若他不陪著,便只能說明一點。文皇后來了葵水,不便於做某些事情。因此,若遇著文皇后的葵水之日,昭和帝既不能去尋別的妃子,又不能跟文皇后黏糊,只好找大臣來戲耍一番。
  
  碰巧皇上前幾日見著幾個小皇子玩蛐蛐,他一時玩心大起,便跟自家兒子討了幾簍子蛐蛐來鬥著玩,這一來一去便鬥出了樂趣。
  
  然而,依照歷代史書的記載,與大臣斗促織的皇帝,必定是亡國之君。昭和帝十分忌諱這一點,便想將蛐蛐一事上升到國家大事的高度。
  
  他與幾位大臣言定,若輸得最慘的一位,便需每日在府裡接待一位大臣,與其共商國事。而完勝的那一位臣子,則要預備招待南俊國小世子杜修的宴席。
  
  滿朝文武中,除了昭和帝,當屬我爹最不靠譜。斗促織這一類的戲耍,我爹也十分精深。奈何他當日時運不濟,分到的蛐蛐形同閹人,場場必敗,十分悲壯。
  
  是以,一場促織斗下來,我爹名落孫山。
  
  我爹有一個特點,他每每遭遇淒涼,面部表情總是比他人來得入木三分。這一點正中昭和帝的下懷,他見著我爹的慘狀,不由欣喜之至,大筆一揮提了「歡喜天地」這匾額送到尚書府,還說日後這匾額當在朝臣中月月傳遞,每月得了這塊匾額的大臣,都需日日接待一人共商國事。
  
  我以為,昭和帝這一番作為十分扯淡,須知我朝大臣若得了這種契機,斷不會議論國事,而是會日日八卦,時時八卦。
  
  本來朝堂也是個無聊地,現如今臣子們得了一處說八卦,昭和帝也算積了一把德。然而,這德行落在我尚書府頭上,便十分惡劣。
  
  因我們這處的狀況有些特殊,尚書府並非是傳八卦的聖地,而是被八卦,出八卦的聖地。回想這幾年,滿朝文武時不時就會往我尚書沈府奔湧而至,打探風聲。
  
  有許多臣子言,尚書沈府,有著孕育八卦的風水,短短幾年間所產的八卦,上至朝廷陰謀官宦糾紛,下至兒女私情生死別離,層出不窮,精彩紛呈,深受大家的喜愛。
  
  聽罷這樁事,我預料到此後一月定無寧日,不禁與我爹一道憂傷起來。沉痛了一會兒,我復又問:「明日沒早朝,可是因著要為杜修設接風宴?」
  
  聞此言,我爹忽地斂起鬱悶之色,與我正色道:「明日的宴席在太傅府,你當心些。」頓了一頓,他又說,「穆臨簡歸朝,袁安那一派有死灰復燃的跡象。今日玩促織時,本是莫啟會贏,後來卻是袁安那只蛐蛐佔了上風。我見袁安好勝心切,料定他攬過接風宴,定然有目的所在。」
  
  不知怎地,聽了穆臨簡的名字,我竟晃了晃神,才將我爹的言語細細琢磨了一番。
  
  我與袁安之間的恩怨,需得回溯到三年前我落水失憶的前夕。
  
  且說太傅袁安早有謀反心思。三年前,我兄長沈可撞破他的詭計,一時打算揭發他。然而那陣子,恰逢我要與英景軒大婚。沈可念我對英景軒愛慕之極,不願在這關頭出什麼岔子,於是便將袁安一事壓了下來。
  
  不料,沈可的計劃卻被袁安覺察。我婚後三日返家時落了水,我落水的因由不明,然而沈可落水,卻是被袁安陷害的。
  
  偏偏不巧,我落水醒來後,便失去了之前兩年的記憶。聽我娘說,我落水的前兩年本就是一個失憶之人,忘了自己姓甚名誰,獨獨喜歡一個英景軒。我落水後,雖恢復了小時的記憶,然而那兩年餘發生的事,我卻忘得一乾二淨。
  
  我醒來還未分清丁卯,便聽得我爹與我說袁安除掉沈可,是因為沈可是唯一撞破他陰謀之人。前一日,袁安已然秘密給昭和帝上書,參了我們尚書府一本,勢必要斬草除根。如今這狀況,莫說是為沈可報仇,哪怕是要保住自己的官職也難。
  
  我爹還催促我趕緊回宮,英景軒是大皇子,勢必可以保護我。
  
  因我失了記憶,也失了對英景軒的思慕之情。兩廂衡量,自然是家人的性命更加重要。既然袁安忌諱我兄長沈可,那麼我且扮作沈可的模樣入宮入朝。
  
  是以,三年前落水一事,去世的便成了沈眉,而非沈可了。
  
  後來我女扮男裝入朝,因立場隨了我爹,選擇了中立,又因史丞相鐵腕手段,暫且壓住了袁安。三年的光景,朝臣間雖芥蒂猶存,但也相安無事。
  
  如今穆臨簡歸朝,袁安一派得以與史丞相抗衡,兩廂砥礪,形勢便一觸即發。
  
  我爹讓我當心袁安的言下之意,便是害怕袁安因三年前的舊事加害於我。
  
  當年沈可為了不牽連我爹,他並未將袁安的陰謀與爹詳,只略略提及那樁陰謀,與五年多以前,北荒的爭戰,以及景楓將軍的去世有關。
  
  逝者已矣,往事已逝。
  
  我一向以為,我如今女扮男裝在朝,已是欺君之罪,若往後再出什麼岔子,也不必尋什麼因由,自個兒好生面對,坦然面對就好。
  
  雖然俗語說小心駛得萬年船,可如此小心過活,豈不累得慌。我一向奉行的還是明日愁來明日憂的原則。因而哪怕袁安再有心籌備明日的接風宴,他到底有何陰謀,我也要明日去了才知。
  
  睡前只問了我爹一句:「明日是不是所有的大臣都去接風宴?」
  
  聽得我爹答了句「是」,我便也心安了。懵懂間,自覺明日應當與穆臨簡道個歉。畢竟他愛柳遇至深,若因著對柳遇的情,做出什麼事來,我也不該那般言辭犀利的怪責他。可若不怪責,我心裡卻又覺得十分委屈。
  
  我就這麼一悔一怨,一怨一悔地睡著了。
  
  夜來入夢,恍惚間見得亭前樹影花影,一人的面目被月色籠住,十分模糊。但我曉得他有些悵然,他啞著嗓子與我道:「如此,是我冒犯了。」
  
  這句話說得荒涼,令我心中一疼,卻不知這一疼,到底是為了哪般。...<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7:27 PM

第20章
  
  青天白日,無所事事。
  
  我因昨夜未睡好,第二日醒來,又摸回床上睡了幾遭回籠覺。本來早起時,天還淅瀝瀝地落著雨,待我睡到午過再起身時,已是夏日艷陽當空照。
  
  且說人睡覺需得有個度,睡少了精神不濟,睡多了腦子昏沉。我在床上賴到未時才起,一腦子裡混混沌沌塞得全是漿糊。披了外衫,胡亂洗了把臉,我踢著鞋往廳堂裡去。
  
  路上碰見書僮小二三,他告訴我兩樁事。
  
  一是今日尚書府訪客不斷,就這會兒了,天牢的牢頭宋良還在我家廳堂裡坐著,與我爹,杜修一起磕牙。
  
  二是我娘親覺得近日尚書府風水不濟,今兒一早收拾了遍去永京城郊的一座廟宇,打算齋戒沐浴半月。
  
  我私以為拜神拜佛,不過是求個安慰,求個寄托。
  
  我出生至今二十二年餘,也曾在倒霉的時候,天真呼喊過玉皇大帝觀音菩薩。後來我發現,這些神仙們非但不幫助我,反而喜歡玩弄我。
  
  若不是他們玩弄了我,我也不至於在短短的二十餘年,就活成現如今這副熊樣。
  
  對於神仙對我的玩弄,我也曾置疑,也曾困惑,也曾百思不得其解。
  
  我將這一困擾跟我爹傾訴之後,他明確地指出:「孩子,你不能同時呼喚玉皇大帝和觀音菩薩,他們不是一家子的,你這樣呼喊,讓如來佛祖情何以堪?」
  
  被我爹這麼點撥一番,我便去翻了翻神仙譜,這才得知玉皇大帝的夫人是王母娘娘,他們是道家的。而觀音菩薩,其實是如來佛祖的坐下,都屬於佛家。
  
  我十分委屈,因我從來不知曉神仙與神仙之間,還分得如此清晰。如來佛祖這麼忌諱觀音菩薩的私事,說他們倆沒有點隱晦的禁斷之情,打死我也不信。
  
  常言道吃一塹長一智。得了這個教訓,我便格外小心地又查了查神仙們的供職,遂得知天上有個神仙叫命格星君,專管世人的命途運氣。
  
  從此以後,每每他人含糊地呼喊老天爺時,我都甚英明地在心裡默念:命格老,命格老,天靈靈,地靈靈……
  
  事實證明,命格星君懷才不遇有些年頭了,近一兩年被我頻頻呼喚,他將他的滿腹才華都傾注在我的身上。是以,即便是在禽獸橫行的瑛朝朝堂,我也這二年也過得很平順。
  
  今日,命格星君又格外眷顧我。我方才繞到正屋門口,便偷聽到一樁八卦。八卦者有三:我爹,宋良,杜修。
  
  宋良道:「今晚這樁筵席,明裡是給小世子接風,暗地裡,大家就想瞧瞧他二人的感情到何種程度了。別說,沈可兒真真是真人不露相。三年了三年了啊,不斷則已,一斷驚人,竟然搞上了國師大人。」
  
  我嘴角抽了抽,對他用的這個「搞」字,很是不滿。
  
  杜修道:「你不提倒也罷了,昨日我見小可哥哥與穆哥哥只是走得近了些。今日就著你的話再想想,果真有些蹊蹺。」
  
  我爹問:「什麼蹊蹺?」
  
  杜修高深莫測笑了笑:「前兩年我來永京,小可哥哥雖跟子謙哥哥走得近,但若大家一道出行,一直也是呆在一起的。昨日我幾人上丞相府,也就一夜時間,小可哥哥跟穆哥哥單獨處了兩次。兩次後,他精神都有些恍惚,我看他是真地瞧上穆哥哥了……」
  
  我心肝顫了顫,對他最後這個結論表示質疑。然而不知者無罪,我便也接著聽下去。
  
  宋良道:「穆臨簡我瞧過,我瞧過的啊。那模樣長得忒好了。也難怪沈可兒瞧得上他,就是不知他二人是怎麼相見的……」
  
  我暴怒,怎麼相見的……還不是當初你讓我去仙鶴茶樓,從趙明手裡搶任玉兒……
  
  氣血翻湧了一會兒,我再回過神來,便聽得他們八卦已近尾聲,倒是我爹的一句話讓我渾身都打了個激靈:「若說國師對我家小可兒沒感情,也不大可能。今兒一早天還未亮透,他便冒著雨來了一趟,在廳裡等到巳時雨注了才走。」頓了頓,我爹似從懷裡摸出個東西,接著道,「走前他還留了個字條,讓我交給務必交給小可兒。」
  
  我聞言一愣,不知覺間便繞到門口,怔怔問了句:「什麼字條。」
  
  一屋子的人都呆了。
  
  字條上僅寫了寥寥八字:接風宴上,萬事當心。
  
  我心中一凜。穆臨簡做事拿捏有度,且不論我昨夜還與他鬧了彆扭,他一大早能冒著雨來尚書府等我良久,最後留下這麼一張字條,足以說明這次太傅府的接風宴定有端倪。
  
  我若遇著正事大事,雖能細心,但卻不夠謹慎。這三年能相安無事,一來是因著運氣好,二來也是因時局好,史丞相能壓著袁安一派。
  
  見著這麼一句「萬事當心」,我不禁也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切不可在接風宴上漏了馬腳。
  
  一顆心惴惴不安,下午的時日一晃而過。宋良今日來尚書府並非偶然,而是因著那「歡喜天地」的匾額,來與我爹商討所謂國事。
  
  宋牢頭因在我家蹭了頓飯,臨走前,他知恩圖報地說:「沈可兒,你若有朝一日誤入歧途,來了我家天牢,你放心,大哥我好吃好喝地款待你!」
  
  在乘著馬車去太傅府赴宴的一路上,我一直十分困惑。為何宋良臨別的話,不對我爹說,不對杜修說,不對小二三說,偏偏要與我說?難道他覺得,我最有誤入歧途的潛質?抑或者他以為,我長了一張犯罪的臉孔?
  
  我在欷歔之際,不得不提的是,宋良有一雙慧眼。
  
  我確也犯下了欺君之罪,且欺了君主三年餘,期得天昏地暗慘絕人寰。因此,每思及自己的壯舉,我都倍感榮幸。
  
  太傅府在丞相府的對門,我兩天內,兩次來到此處,心境全然不同。
  
  霞滿長天,暮色將合。太傅府後園的水苑,一排紅燈籠沿著水岸曲折掛起。
  
  我與我爹杜修到時,水苑裡已然賓客濟濟,朝臣們三五成群的圍在紅燈籠下有說有笑。
  
  這筵席名義上雖是為杜修的接風宴,然而杜修作為南俊國小世子,此番來朝不過為著私事,來尋我與莫子謙,因此這廂筵席也並非多麼正式。
  
  因杜修上次來永京,是受了南俊王的意,讓他學習學習中土文化,今日袁安辦得這接風宴,便也在每個燈籠下,掛了一張燈謎,增添些麼情趣。
  
  我將手探進袖子裡,摸了摸走前揣著的風柳木槿扇,探頭探腦尋了半日,也沒見著穆臨簡的身影。這把風柳木槿扇,是我最愛的折扇之一。我本打算趁著今日氣氛甚好,將它送給穆臨簡,權且為昨日的言語之失賠個罪。未想我尋摸半晌,卻連他的影子也沒望見。
  
  我正惆悵,杜修忽又湊我耳畔問了句:「小可哥哥,為何今日不見莫子謙?」
  
  經他這麼一提,我四下望去,果真連莫子謙也沒來。聚會筵席,卻無知己朋友對飲,我一時間深感無趣,拉著杜修尋了個小座坐了,悶悶吃起點心來。
  
  因杜修是今日筵席的主角兒,很快便被請走了。
  
  我正悶頭要倒酒喝,旁邊卻有人遞來一隻酒杯。我抬頭一望,來者卻是史雲鶩的兄長,工部尚書史竹月。
  
  他表情冷淡,也似不大歡快。見我接過他手裡的酒飲了,史竹月這才往我身旁一坐,悶悶道:「你這幾日,能不能勸勸莫子謙?他招惹青樓姑娘便也罷了,何必來招惹我家雲鶩?」
  
  我「咦」了一聲,四下望了望,恍然道:「難怪今日未見著莫子謙,他莫不是上你家尋史小妹妹去了?」
  
  史竹月看我一眼,歎道:「他今日一大早頂著雨便來瞧雲鶩。在西苑又是耍劍,又是燒菜,惹得雞飛狗跳。這倒也罷了。晚間太傅府這邊有筵席,他本也當過來。豈料這渾小子說他見過杜修了,還說我跟丞相都來這邊,雲鶩便無人照料,硬是不過來。」
  
  我聽了這廂言辭,料定莫子謙此番是春心大動,不可自拔。
  
  本來,莫子謙與史雲鶩有婚約。他要去瞧瞧史小妹妹,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兒。
  
  史小妹妹除了傻氣笨拙些,為人忒單純,長得忒漂亮。因此那傻氣笨拙在她身上,倒也能凸顯幾分可愛動人。
  
  莫子謙這倒霉孩子,生生要等到他將丞相府的人得罪乾淨了,才發現史雲鶩是個好姑娘。依我說這也是他自作孽,自食其果。然我作為莫子謙的朋友,又免不得要為他說幾句話。
  
  瞥了瞥史竹月的一臉郁色,我道:「史小妹妹是個老實人。老實人都死心眼。她這幾年未再嫁人,根本的由頭,怕不是沒有人上門提親吧?」
  
  史竹月的臉色白了白。
  
  我從他這一白中得了答案,更胸有成竹道:「既然有人上門提親,這幾年卻又從未聽說史小妹妹跟其他人定親,應當是她自己將這些親事給推了吧?」頓了一下,我拍了拍史竹月的肩,又給他斟了杯酒,「你對莫子謙這麼大成見,定不是因為五年前他拒婚一蹴而就的,而是氣這些年,你家妹子為了他,推了這麼多姻親吧?」
  
  史竹月鬱鬱地看著面前的酒,一飲而盡。他這一動作,也算是默認了我之前所言句句屬實。我接著道:「俗話說事有兩面,俗話又說浪子回頭金不換。現下莫子謙對你家史小妹妹動了心,你合該趁熱打鐵,成全了他二人,豈有棒打鴛鴦的道理,你以為呢?」
  
  說完這番話,我忽覺自己又有了十足動力去掀了將軍府的小金庫,刨了莫子謙的私房寶貝箱子,奪他百十把折扇,萬千個玉墜子也不足為過。
  
  不料,史竹月又蕭索了飲了三杯酒,起身離開前,陰森森地看我一眼,道:「與其讓雲鶩嫁給莫子謙,我看倒不如讓她嫁給你。事不宜遲,我等哪日皇上心情好,這便上書一本,將此事定了得了。」
  
  我猛然嗆了口水,一句「使不得」還未說出口,卻見前方史竹月剛邁出兩步,便被人攔了下來。
  
  
  
第21章
  
  攔下史竹月的是袁安。
  
  袁安是我朝的老權臣之一,一品太傅兼著二品尚書。因他同時是昭和帝與英景軒的授業恩師,而瑛朝自古講究尊師重道,所以哪怕他造反之心昭然若揭,昭和帝礙於顏面也不好辦了他,只暗中架空了他的權。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斷而不蹶。即便官品成了一副空殼子,袁安照樣在朝堂上混得風生水起,且還聯合榮寵極盛的國師穆臨簡,要將造反事業進行到底。
  
  他這種鍥而不捨的精神,深受朝廷內外各界人士的景仰。
  
  袁安為人師表,素來愛擺出一副面慈心善的臉孔。他這副從形容到氣質的偽裝,遠非昭和帝那群人模狗樣,眼露猥褻之色的流派可以企及的。
  
  袁安今日一身朱紅官袍,鶴髮童顏頗具神采。他攔住史竹月閒話了幾句,對飲了幾杯。
  
  大抵由於史竹月這兩日被莫子謙騷擾得精神崩潰,即便此刻被袁安攔下,他也未打起幾分精神。反倒是袁安,有說有笑了一陣,目光卻似有若無地落在我身上。
  
  我往嘴裡塞了個糕餅,含糊與他招呼一聲。袁安亦是隔著老遠對我舉了舉杯,眉毛眼睛彎得如新月,我順應時事,也將就著喝了一杯。
  
  未幾,月至中天,開宴了。官家筵席,無非是一副奢華的流水做派。待杜修,袁安,史丞相幾個角兒一一言罷,樂姬獻曲,舞姬獻舞,臣子間便相互敬酒寒暄起來。
  
  席間我敷衍應付了幾杯酒,心思卻一股勁兒地琢磨別的事。
  
  若說莫子謙今夜有了去處,定不會來這筵席,可穆臨簡為何直至開宴了仍不出現?想到這裡,我不由十分氣惱。
  
  他今晨冒著雨,巴巴地跑來尚書府讓我萬事當心。結果我懸著一顆心過了整天,來了接風宴想謝他一謝,卻連半個人影也沒瞅見。
  
  思及此,我益發覺得十分無趣,嘴裡含著的酒味,也不似那日的桂花釀芬芳。
  
  不知覺間,酒力就有些上頭。我心裡想著人多是非多,既然穆臨簡讓我當心,我也省得往人群裡扎堆,還是早些回家來得妙。
  
  當即將杯盞往桌上一放,以如廁做托辭省了臨別的虛禮,我便往水苑外走去。
  
  說來也奇,我平日裡飲酒,若要感到醉意,也得飲罷三四兩,怎奈今日寥寥數杯後,非但腦子,連身子也開始發熱。眼前的景致都像隔了層霧,我正預備著睜眼將路辨清楚,摸到府門去,卻不知怎的,一件不起眼的往事便浮出水面,直直砸在我天靈蓋正中央。
  
  且說一年前,莫子謙閒著無聊,與我論及情愛一事。他說人若發了情動了心,那滋味就好比醉酒,腦子發熱,思緒沉杳,飄飄欲仙。
  
  彼時莫子謙還是個未曾動過心的人。我雖大動干戈地愛過一次,但後來不慎落水便將動心的感覺給忘了個乾淨。是以,我們兩個門外漢言及情愛,便很不能參悟其中奧妙。
  
  恰逢將軍府外野貓甚多,到了春天,那些貓們便扯著嗓子嚎,嚎得莫子謙夜夜不能安睡。
  
  他常常撐著額頭,痛苦地來找我傾訴,並且譴責他家附近的貓們傾巢而出,集體宿醉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
  
  我雖同情他,但也忍不住為那些貓辯解兩句。誠然貓兒們發情□有傷風化,但莫子謙給貓們安上「宿醉」的罪名,便很是冤枉了。須知人若醉了,決計不可能嚎一晚上,他還得睡。
  
  莫子謙聽了我的話,也深以為然。但他也以為,發情動心的滋味等同於醉酒,這一理還論是成立的。他日也煩憂,夜也煩憂,時常拉著我,問我到底是哪裡出了岔子,造成了這兩者間,嚎與不嚎的差別。
  
  我被他煩得忍無可忍後,只好對他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你這樣光思想著是沒用的,你得付諸於行動。」
  
  莫子謙皺著一張臉,苦楚地望著我:「你也曉得,醉酒容易發情難。我自是可以去喝個酩酊大醉,但我大醉後,一向連人也不認了,到時我若抱著你發情,你可受得住?」
  
  我心裡十分委屈,眼淚汪汪地瞧著他:「你在威脅我?」
  
  莫子謙欣欣然道:「那你給我出個主意,為我解個惑。」
  
  我雖不知貞操這玩意兒,自己到底還有沒有。但我已活成這副熊樣了,勢必不可再熊下去,因此我以為,比起那些個嬌滴滴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我更應當從精神上,捍衛自己的貞潔。
  
  莫子謙這麼將我一威脅,我也只好賣力地為他出主意,幫他探求發情與醉酒的區別。
  
  兩日後,我與莫子謙拎著十壺竹葉青,上將軍府逮貓去了。
  
  我二人以為,與其拿人試,不如逮貓來試。我跟莫子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逮了百八十隻貓後,挨個灌了二兩竹葉青,等著它們嚎。
  
  起先,那些個貓們確也未讓我們失望,嚎得甚為銷魂。不料後來,貓兒們忒不勝酒力,區區二兩竹葉青,便喝得一隻接著一隻暈過去了。
  
  我與莫子謙將那些貓們鄙視一番後,預備著翌日少備些酒,再來試它們一試。怎奈翌日一來,那些貓們早已集體遷徙,搬離了將軍府這塊風水寶地。
  
  此後將軍府方圓三里,再也無貓出沒。莫子謙惆悵之餘,因沒了貓發情叫*春,他也能睡得好覺,是以對於那些貓們的行蹤,他便不在意了。
  
  遂,動心發情與醉酒的區別,終成了一個不解之謎。
  
  一年後的今日夜,我腦子發熱身子發熱地站在太傅府裡,再次回想起這樁往事,終於明白了發情動心與醉酒到底有何不同。
  
  其實莫子謙所言不虛,這二者之間極其相似,根本的區別在於那壺酒到底有沒有放春*藥,放了多少春*藥。
  
  譬如我今夜喝的數杯酒裡,定有幾盞被下了春*藥,是以我這會兒非但渾身發熱,飄飄欲仙,且如同所有發情期的貓一般,我還很有嚎兩嗓子的衝動。
  
  不期然的際遇,往往能令我們發現真理。我不甚唏噓地撫上額頭,十分想依照心底的意願,將這條真理付諸行動,折回去衝著袁安咆哮個一夜,詛咒他和他全家,他的子子孫孫千秋萬代,全是他娘的雞毛烏龜蛋。
  
  然而,我也未在這嚎與不嚎間躑躅太久,因為心底僅於的一絲清明,讓我曉得尋常人若誤食了春*藥,大可尋個人尋個地兒解決解決,可我若誤食了這倒霉玩意兒,一旦控制不住,那便不是如發情期的貓吊吊嗓子打個野戰那麼簡單,而是很可能被人發現自己實為女子的身份。
  
  除非我不想要命了,否則我殺回去詛咒袁安也好,尋把刀劈了他也好,到最後恐怕只能落得個秋後問斬,甚至滿門抄斬的下場。
  
  流行市井的春*藥有幾種,其中數逍遙散無色無味,藥力持久。但若能忍過藥力那一陣,第二日氣力虛弱些,倒也對身子無害。
  
  想到此,我不由慶幸今日幸而有朝臣滿堂,各家小廝往來於太傅府中,我這會兒正大光明的出府,倒也無人攔著我。
  
  我一邊在心底咒罵袁安,一邊一步步往府門前挪去。不料那逍遙散藥力甚強,體內接連不斷翻湧的熱浪,非但將人的身體焚燒,連意識也近乎要被吞沒了。
  
  周圍的景致如隔了水霧。我努力保留著最後一絲清明。
  
  天不遂人願,我剛挪到府門,旁邊便忽然伸出一雙手來將我扶了扶。
  
  來人很陌生,但長得甚好,五官清秀俊朗。他望著我宛然笑道:「侍郎身體似有不適,此刻出府怕是不妥,不由讓在下扶侍郎去廂房中歇息?」
  
  我心中一沉,料定此人定是袁安派來試探我的。
  
  警覺朝後退了兩步,我啞著嗓子問:「是你何人?」
  
  「在下柳滿。」他自夜色中再是一笑。
  
  我被這笑容晃了神,原地蹣跚幾步,還未站穩,便又被他扶住。清新的氣息激起體內熱浪騰騰,我沉然開口,說出的話已經綿軟無力:「柳滿,風吹柳花滿店香,好名字。」
  
  柳滿聞言先是愣怔,不覺間笑意更深了些。他將我扶在懷裡,湊到我耳邊:「侍郎這幾年過得甚辛苦,今日乏了,不若讓在下為你紓解紓解?」
  
  熱氣輕咬在耳畔,昏昏然之際,那一句「這幾年」忽地喚回了我的心神。夜風甚大,我好似又聽得穆臨簡問我,這幾年,你過得好不好。
  
  我猛地一把將柳滿推開,卯足力氣呼了一聲:「你讓開!」連往後退了兩步,再次扶住府門。
  
  柳滿神色一詫,片刻又笑著要迎上來。
  
  我驚得連連後退,不料退到階前腳下一空,眼見就要後仰跌倒在地,身後忽地有人疾走兩步將我攬入懷中。
  
  溫厚的胸膛,清淡的月桂香,不知覺間,我的心神平復了些許,卻又似更加沉淪。
  
  柳滿朝我身後之人望去,先是詫然,片刻淺笑著施以一禮:「國師大人。」
  
  我聽得穆臨簡淡淡道:「你回去吧,侍郎由我照顧。」
  
  月色已經很朦朧了,長街杳杳無人,分外寂靜。
  
  穆臨簡拉著我疾走了幾步後,忽地瑣牢我的手腕,將我往牆上一推,俯身便吻了上來。
  
  我腦中砰然炸響,在濕軟溫潤的唇貼上來的一瞬,狠狠咬了上去。穆臨簡吃疼,我趁得他手上松力,猛地掙脫開他的束縛,撒丫子便要逃走。
  
  然縱使我這一逃,是憋足了勁兒,穆臨簡三步並著兩步又輕易將我拽住,攔在我面前似笑非笑地問:「不是讓你當心些?」
  
  我此刻氣虛體弱,無甚精神與他辯解,只得狠狠將他瞪著,以示不滿。
  
  他見我這副樣子,須臾卻是伸手來為我揉了揉鬢角,好笑道:「風吹柳花滿店香。你調戲起別人來,功夫倒不弱。」
  
  忍無可忍,無須再忍。
  
  我腦子發昏,身子滾燙,也頑強開口辯解道:「乘人之危不是君子的作為,便是你瞧上了我,也不能趁我誤食逍遙散,與我行那苟且之事。我會瞧不起你的。」
  
  穆臨簡愣了愣,淺笑如清風明月,調侃道:「你也曉得自己誤食了春*藥,你預備怎麼辦?」
  
  我抽口氣道:「回家,逍遙散的藥力,忍忍也就過去了。」
  
  夜風忽然來襲,吹散了月色。穆臨簡瞇了瞇眼又走近一步,輕聲道:「不是逍遙散。」頓了一下,他又添了句,「袁安做事滴水不漏。你誤食的是春患粉。」
  
  最後三字直直砸在我天靈蓋上,便是我此刻週身再熱,心裡也冰涼一片了。
  
  春患粉是逍遙粉之最,珍貴至極。尋常逍遙散的藥力,熬過去便可。但人若服了春患粉,必須行房事才可,否則經脈逆行,痛不欲生。
  
  我呆然望著穆臨簡,片刻又扶著牆挪了幾步,咬牙切齒道:「那我去一醉紅塵,尋個女子紓解便可。」
  
  說是去一醉紅塵,但我心裡曉得,在這國師歸朝,濁流勢起的關頭,我不能讓任何人曉得我的身份。一旦身份暴露,袁安一派定會拿此大做文章,屆時非但是我和我的家人,恐怕連史丞相,莫子謙也會受牽連。因此,我這會兒若擺脫穆臨簡,定是尋匹馬,能逃多遠逃多遠,生死由天了。
  
  不料我方走了一段,穆臨簡忽地又快步追上從身後將我攬入懷裡,低聲道:「一醉紅塵是青樓,裡面儘是煙花流鶯。你一個女子去那裡,要怎麼紓解?」...<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7:31 PM

第22章
  
  長巷中,一聲更鼓驚起滿樹老鴉。
  
  我抬頭得見它們撲稜著羽翅,散入黑夜之中。然而,縱使老鴉的羽色與夜色一般無二,在振翅的那一剎,依舊有幾根尾羽飄然落地,留下蹤跡。
  
  世上果然沒有不透風的牆。
  
  我悲催地扶了扶額頭,心底一派慘淡淡,問:「你是怎麼瞧出我是女子的?」
  
  話音脫口又濡又軟,還帶了幾分氣若游絲,連我自己都不由哆嗦。
  
  穆臨簡聽了,渾身亦是一僵。片刻,他將我摟緊了些,答非所問道:「跟我回國師府。」
  
  他說話的時候俯下身來,臉頰溫涼的肌膚恰好觸到我滾燙的脖頸。
  
  「砰」的一下,腦子裡緊繃的弦像是斷了。
  
  有一把火,勃然燃在心尖,疾速朝五臟六腑蔓延開來。
  
  我回轉過身,迷迷濛濛打量了他兩眼,信口胡說道:「嘿嘿,回國師府這主意好,方便你親自幫我紓解。這春患粉燒得人難受。」
  
  夜深沉,我依稀辨得重重光影在穆臨簡眸深處映出風暴。他默然不語了良久後,只伸手將我再納入懷中。
  
  我半倚著他,就他扶著走了幾步,腦子裡已渾渾噩噩一片,身子深處似有白蟻撕咬,又似有烈火燎原。須臾,我聽得穆臨簡跟丞相府前的小廝招呼了聲,討了一匹馬回府。
  
  夜風漸大,一絲雲漫過弦月。恍惚間傳來馬蹄的咯登聲。我勉力睜眼,只見天地一個起伏,穆臨簡攬了我的腰,輕鬆將我帶了上了馬背。
  
  長鞭一揮,靜夜一聲馬曉。
  
  疾行的風飛速掠過耳畔,穆臨簡身上的月桂香飄飄渺渺。
  
  我的神識在顛簸地馬背上幾起幾伏。茫然中憶起古來話本中的好姑娘,都有誓死捍護貞操一說。兩廂對比,我此刻匍匐於馬背上,與一男子奔赴床榻的猴急樣兒,著實令古今撰書者為我羞憤致死。
  
  我以為,縱使這些年我身為一個姑娘家,十分不成體統。但古今撰書人的顏面,我也萬不可全然撥了,是以待會兒到了國師府,我還得再拚死捍衛一把我的貞操。
  
  至於到底怎麼捍衛,春患粉藥力過猛,且先容我暈上一暈。
  
  不多時,便到了國師府。穆臨簡觸了觸我的額頭,登時大驚,踩馬而下直接將我橫抱入府。
  
  常言道物極必反,大抵因我已被裡裡外外燙了個糊塗,此刻人雖恍惚,神識倒能潛伏在這熊熊心火下,細緻冷靜地琢磨我現下的處境。
  
  隱約見得樹影花影從跟前掠過,我料到穆臨簡這會兒抱我回房,是真打算犧牲自己,來救我於水火了。
  
  誠然我與穆臨簡有些交情,但在朝堂上,他跟袁安是濁流的兩大首腦。我今日被下藥,明顯就是袁安做的。穆臨簡既然跟他一夥,此刻救我,很可能是為了驗明我的女子之身,改日陳奏皇上,也好將我們尚書府一群米蟲滅個乾淨。
  
  然而,蹊蹺的是穆臨簡現下既已曉得我是女子,委實不用再花功夫將自己給搭進來。我雖與他有交情,但這交情跟朝廷立場相比,由於螳臂當車,以卵擊石,十分不頂用。
  
  思及此,我不禁以為穆臨簡倒也是個重情重義的奸臣。他這廂為了救我,不惜被我玷污,我覺得很對不住他,我下定決心,今後一輩子也要記著他,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他。
  
  廂房中燭火明滅不定,穆臨簡先灌我喝了醒酒湯,為我去了酒力,又拿了盞茶讓我飲下。
  
  我倚著床榻,腦子又沉又漲。飲茶後好容易回過神來,卻被屋內光景駭了一跳。
  
  我一身紫色長衫外帶著我扮男裝用的束胸衣全然沒了,通體只餘一件淺粉肚兜和褻褲。
  
  穆臨簡靠得極盡,外衣也已去了。他望著我,眼中一團灼人的烈火。
  
  我吞了口唾沫,忙撐著榻往後縮了縮,警備地瞧著他,問:「你是不是想乘人之危?」
  
  穆臨簡一愣,忽地攬過我的腰身將我平穩置於床榻之上,俯身上來勾唇一笑:「是,我要乘人之危。你怕不怕?」
  
  他的髮絲垂下,滑軟地拂過我的臉,微微癢。我雖身子骨燃得快化了,卻依舊被他這理直氣壯的答案震懾住,呆然瞧著他,道:「我怕。」
  
  穆臨簡拂開我的額發,落下一吻,忽而又笑了笑:「便是你再怕,我此刻若不乘人之危,憑你一己之力,能扛過春患粉的藥力?」
  
  我抽了口氣,老實道:「我聽聞,要扛過春患粉的藥力,意志力稍稍薄弱,就容易落個半身不遂,我意志力尚可,但若不小心廢了一雙腿,我也是不願的。」
  
  穆臨簡聞言,又笑了一聲,伸手探到我的脖頸後,要扯我的肚兜帶子。
  
  我連忙閃避,怎奈他無師自通,我那個舉世無雙九曲十八彎的肚兜結,到了他手裡竟迎刃而解,須臾便被扯開。
  
  我忙中抽空地對他這廂手藝佩服了一把,又按住我胸前肚兜對他道:「我為魚肉,你為刀俎。我現下就是案板上的活魚,你宰我之前,可否聽我一二言?」
  
  穆臨簡皺著眉笑,眸中火光不退,沉默看了我須臾,道:「你也是個人才了。誤食了春患粉,還能引經據典,愣是要說個由頭。」
  
  我望著他訕訕一笑,又將先前要捍衛貞操的思想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斟酌良久一針見血地問:「有沒有什麼法子,你幫我紓解,但是又不要了我的身子?」
  
  穆臨簡一怔,愣神地瞧著我。
  
  我見他不解,又好心提點道:「就是別用你□,你明白我的意思不?」
  
  穆臨簡喉結動了動,又愣一陣,問:「為何?」
  
  我紅著臉,不好意思地瞅他:「縱使我女伴男裝過了這麼些年,日後怕也無甚翻身之日。但我現下,好歹也是個黃花閨女兒,正正當當嫁人前,萬不可將貞操給了旁的人。」
  
  穆臨簡面上表情甚是崩潰,提了好幾口氣,愣是一句話也未說上來。良久,我聞得他艱難地道了句:「……你……貞操?」
  
  我點點頭,正色道:「既然你曉得我的身份了,我也不瞞你,我三年前將將嫁了大皇子,便落水失憶了。既然失憶了,失憶時候如若不幸貞操沒了,自然也作不得數。」頓了頓,我又覺自己此番言辭不足以說服穆臨簡,遂添了句:「你若不用你那個啥,怎麼折騰我都隨你。可你若非要用,你便是奪了我的貞操。與其讓你奪了我的貞操,我不如今夜自個兒熬過去,落得個半身不遂也好過不貞不潔。」
  
  我後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穆臨簡終於被我打動。他垂眸默了一會兒,復又抬起眼來看我,涼涼應了句:「好,我不用。」
  
  我大喜,攀住他的手臂問:「你有法子不用那、那個啥?」
  
  穆臨簡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多的是法子。」
  
  我尚還在回味那句「多的是法子」隱含的深意,便聞穆臨簡歎了一聲。
  
  沉沉沙啞的嗓音令思緒再不復清明,體內的火苗霎時間竄得直高。溫熱的氣息,在吐納間被含入體內。他伸手拂過我胸前,覆在其上的一抹淺粉便被拋出帳外。未著衣衫的身軀緊貼,穆臨簡喘息如雲霧繚繞。
  
  似在一團燒得烈的火焰中沉淪。他的吻漸次從脖頸移至前胸,停歇片刻後,再逐漸往下。我能清楚地感到在這一剎那,身軀忽地變得滾燙,一如水沸騰時要奔湧而出。
  
  可片刻之後,將才的火焰彷彿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汪靜海。海水浩瀚,讓人沉湎其中,無孔不入地包裹而來,令人忍不住戰慄。
  
  穆臨簡再探身上來時,目色已十分迷離,唯眸深處的火星子燒得極旺。而我只覺他濕潤的唇角掛著的幾道銀絲觸目驚心。
  
  穆臨簡俯下身來幫我拂去鬢角的汗液。深深地再望了我須臾。緊貼的肌膚,肌理間掀起一股又一股的浪潮。他抽手探入我的身下,附耳輕笑:「那……開始了?」
  
  我微微一顫,便覺身下有個事物長驅直入。
  
  猛地喘了口氣,卻無意想中的疼痛。我呆然望著穆臨簡。他的眉眼在暗夜中格外好看。似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他又低聲說:「你的狀況,需得慢慢適應,不要操之過急。」
  
  我不解道:「慢慢適應?」
  
  穆臨簡笑而不答,手指輕輕動了動。他忽又淺笑言:「像這樣。」
  
  我呼吸猛地滯住,伸手要去推他,方挪了一挪,下身傳來的感覺不覺間令整個身子都僵住了。
  
  像是被懸在了一根絲線上,進退不得,彷彿再挪一下,就會墜入深淵,萬劫不復。
  
  我怔怔然瞧著他,整個身子僵直難耐。
  
  穆臨簡動了動唇角,像在笑,又像在歎:「放鬆。」他說。
  
  我腦子混混沌沌塞滿糨糊,早已轉不動了。
  
  穆臨簡伸出另一隻手臂將我用緊,埋頭在我耳邊柔聲道:「若不放鬆,等下便容易暈過去,這藥力還怎麼解?」
  
  我被他一嚇,只顧攀上他的肩問:「怎樣……放鬆?」
  
  驀地,穆臨簡低低笑了一聲,俯臉便在我的唇上輕柔吻起來。
  
  吻如淅淅瀝瀝的春雨,落在唇角,臉頰,與眼瞼。潤物無聲,情難自禁。
  
  身軀逐漸紓緩,先前因春患粉引起的藥力慢慢褪去,片刻竟有激越難當之感,一陣又一陣地傳來。
  
  
  
第23章
  
  昏昏沉沉回過神來,見得穆臨簡側躺在我的身旁,正拉了被衾為我蓋著。
  
  我茫然瞧著他。屋裡朦朧的燭火,映得他臉上直至脖頸都是一派雲蒸霞蔚。嗯,想他鐵血方剛一男子,喪妻多年,必定也是久曠之軀。此場雲雨下來,我雖是紓解了,但他應是堵上了。
  
  見我看他,穆臨簡低低應道:「藥力雖去了,但春患粉對身子傷害極大,你這幾日都需好生將養,睡吧。」
  
  我訕訕笑了一笑,忽又憶起明日合該上早朝了,便歎了聲:「只消昭和帝莫在折騰我,我定然恢復得快。」默了一默,我將袁安用春患粉試我身份的陰謀在心裡過了一遭,終是問道,「你現下既已曉得我的身份了,趕巧我明日需得去早朝,你不會明日就要奏明皇上,讓他治我的罪吧?」
  
  穆臨簡先是一愣,後又笑了笑,他今夜說話聲音一直壓得很低,像暗處流淌的清泉水:「嗯,明日直接將你捆了去見皇上。」
  
  我心中緊了緊,倒也沒怪責他。
  
  小時常聽我哥哥沈可講史,說神州古今多以成敗論英雄,成者王,敗者寇。因而在朝堂之上,有謀反之心的,不一定就是壞人。若他們謀反成功,成為一代帝王,照樣能受萬世景仰,載入史冊。因此,朝堂政見不同,雖能分個清流濁流,但只要不殃及百姓,這清濁流間,並沒有絕對的孰是孰非。
  
  穆臨簡與我立場不同,我欺君三年之久,此番落在他手上,也是造化弄人。何況他還將自己搭進來,幫我解了春患粉的藥力。
  
  這麼想著,我心裡倒也一派釋然,獨獨有幾件事萬分掛心,我抬頭與穆臨簡道:「你要將我捆了見皇上,這倒也無妨,只是你可否緩個幾天,再應我一件事?」
  
  穆臨簡挑起眉梢。
  
  我繼而又道:「你需得放我回去,再跟我家人朋友聚個幾日。我得再帶杜修在永京城逛逛。嗯,還有莫子謙,他現如今不去青樓了,我這個做他兄弟的,得在走前,為他在史丞相面前美言幾句,若他能娶了史雲鶩,我也十分放心。另外,我得陪著我爹娘,早年我哥哥沈可去世,他們雖不說,但我曉得他們心底裡很難過……」
  
  穆臨簡沉默地看了我一陣,問:「就這些?」
  
  興許是知曉要跟爹娘還有舊識們分離,我心裡也有些慘淡。
  
  裹裹被衾,我朝穆臨簡身旁挪了一挪,又歎道:「臣子在朝都身不由己,我跟我爹雖選中立,但真若遇了事,哪能中立得起來。我們是一心跟著史丞相,要幫昭和帝保住江山的。想必你跟袁安,是知道了這一點,才要來對付我們。我倒也罷了,只是我爹令我十分擔心。屆時你能否幫幫我,在昭和帝面前說些好話,罷了他的官就好,也別流放了他。年紀大的人,行不得遠路。對了,還有莫子謙……」
  
  穆臨簡皺了眉,不等我說完,又似笑非笑地打斷我:「那我呢?」
  
  我呆了呆,「啊?」了一聲。
  
  穆臨簡施施然道:「你倒是為身邊的人考慮得周全,那我呢?」他俯下身子,與我一同枕在長瓷枕上,定定看著我,「你若被皇上辦了,我應當怎麼辦?」
  
  我被他盯得晃了晃神,將他的話放在心裡一琢磨,這才領悟出他這是在怨我不拿他當朋友。思及此,我趕忙辯解:「我若出事,左右也礙不著你。你過得好,我便十分放心。」頓了頓,我又訕訕道,「其實我一向十分懶怠,做人也很不成體統,更不如尋常女兒家文靜細緻,獨有一個好處,便是對家人朋友,都十分真心,坦誠相對。如今我大難臨了頭,也只能分出心神去操心那些可能會被我牽連的。你為人機警,能應變,是個讓人省心的人。」
  
  此話說完,我正預備著再說幾句溢美之辭,誇讚穆臨簡一通,好叫他心甘情願地幫我爹爹脫罪,未想我話未出口,卻被他連著被子一下擁在懷裡。
  
  穆臨簡悶聲在我耳後道:「你卻不讓我省心。我說捆了你去宮裡,不過是嚇唬你。你卻半句玩笑話也聽不得,反倒好端端得交代後事起來。春患粉的事,我事先並不得知。不過因入宮耽誤了時辰,匆匆趕來,恰好裝上了。所以你也可放心,我絕不會讓他人曉得你是女子的身份。」停了一下,他將我摟得更緊,「我曉得你心裡總是記掛著你的家人和朋友。日後你不必太過上心,要自己過得好些,你心裡掛著的人,我會幫你一併牽掛著。」
  
  這番話說得我從頭到腳一片茫然,頃刻只道是先前一番交代全成了泡影,聽穆臨簡的意思,倒像是要放過我。
  
  我心底頓生感激之情。怎奈我此刻裹著被衾被他擁在懷裡,活似一枚行動不能的蠶蛹。然而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是以,我預備著蠕動出來,去床頭給他作個長揖。
  
  不料我方才蠕了一蠕,穆臨簡臉頰上,尚未褪去的潮紅又湧了上來。須臾他神色一愣,連忙抽手將我鬆開。
  
  我得以掙脫被衾,正打算要爬起身來跟他作揖道謝,不想穆臨簡此刻也坐起了身。兩兩一撞,我驟然失了平衡,竟砰然壓倒在他身上。
  
  穆臨簡眼中一團烈火。
  
  我訕訕衝他一笑,解釋道:「方纔本打算跟你道個謝,不想……唔……」話未說完,嘴唇猛然被封住。穆臨簡伸手勾住我的後脖子,微抬起頭便將舌送了進來。
  
  一回生,二回熟。他此番舔吮,縱使癡纏,我倒也能回應了。
  
  穆臨簡粗沉地喘息一聲,手環住我的腰,一個翻身便將我壓倒身下。
  
  深衣微敞,露出他的胸膛膚色如蜜。
  
  他似歎了一聲,唇順著我的脖頸移至鎖骨,再逐漸下移,一雙手亦在我身上四處燃火。
  
  此刻沒了春患粉的藥力,我腦中一派澄明,然我對他這廂作為非但不反抗,反倒不自覺地回應。待他再探身上來時,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本就未著衣衫。
  
  穆臨簡用膝蓋分開我的腿,灼熱的僵硬隔著衣料直直抵著我。
  
  驀地一下,我身子乃至於思緒全然僵住,只牢牢看著他,片刻動彈不得,不知是推拒,還是就此接受。
  
  穆臨簡亦是看著我,眼中烈火早已燎原。未幾,他忽地一皺眉,翻身坐起輕聲道了句「對不起」,隨手勾了件外衫便出屋去了。
  
  外衫滑過我的手,我呆然看著他的背影,直至他匆忙合上屋門,我才下意識地伸手抓了抓,像是要把他留住。
  
  我在床上躺著,渾渾噩噩地也辨不清時辰。須臾,我才起身尋了自己的肚兜和褻褲穿了。想著待會兒要上朝,需得趕早回家換朝服。
  
  不想此刻,門卻忽地被推開,穆臨簡髮絲脖頸都滴著水,端著個碗濕淋淋地來至床跟前。
  
  我見了他的模樣,噗嗤一笑道:「你不是自個兒打了井水來熄火吧?」
  
  豈料他聞言卻愣了愣,往床前坐了還乾咳兩聲。
  
  我曉得了答案,心知他那火是我點的,也不好追問下去,便轉了個話題問:「你手裡是什麼?」
  
  穆臨簡這才回神,溫聲道:「你一夜虛耗,我方才出門,順道熬了碗蓮子羹。」
  
  我自是不好問那蓮子羹是他熬得,還是廚子熬得,倘若是他熬得,我心裡便更不是滋味。是以,只好默默將碗接了,默默地吃罷。
  
  五更末,天色泛著水藍。
  
  穆臨簡接過我手裡的空碗,步到桌前放了,與我道:「我吩咐人為你取朝服去了,你再睡會兒,卯時我叫你。」說著,便往屋門走去。
  
  我見他又要出門,忙喚了聲:「你去哪兒?」
  
  穆臨簡一愣,回身道:「將這身濕淋淋的衣裳弄乾。」頓了頓,他忽又淡笑道,「先睡吧,我待會兒就回來。」
  
  夜裡睏倦,躺在床榻上迷迷濛濛便睡去了。半夢半醒間,忽見得十里芳草地外的一間小精舍,我躺在精舍的竹榻上,似在等著誰。
  
  背後有熱氣湧來,將我環在懷中。不知是穆臨簡回來了,還是精舍竹榻中,那個夢裡人回來了。我十分心安,翻了個身將頭埋入他厚實的胸膛,喃喃喚了他的名,問道:「回來了?」
  
  跟前的身子猛地一顫,他環手將我擁得更緊,沙啞著嗓子道:「嗯,我回來了。」
  
  我笑道:「回來了就好,你回來了,我就可以安生睡了。」
  
  我不記得我喚得是什麼名了,不是穆臨簡,而是一個兩個字的,像是埋在心深處的名字。
  
  很久很久以後,穆臨簡跟我說,那時我喚得名字,是景楓。
  
  於是我明白,哪怕烽煙無盡,哪怕宦海浮沉,哪怕前塵舊夢都因著遺忘化作一紙空談,這世間仍有斷不開的羈絆,讓我們記得,讓我們守望。...<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7:34 PM

第24章
  
  因虛耗了一整夜,我這廂睡得很沉。雖統共只瞇了一個時辰,醒後精神倒還不錯。
  
  春患粉的藥力果真傷身,我昨夜雖未曾太過縱*欲,然而下身乃至雙腿卻匱乏無力,挪動起來十分艱難。
  
  用過早膳,我從昨日換下的舊衣裡,尋到原本要贈穆臨簡的那把風柳木槿折扇,遲疑片刻終是遞給了他。
  
  清晨的天水濛濛的,屋門開著,一陣又一陣的風攜了水汽湧進屋來。那折扇上的風柳木槿也似要隨風而動,穆臨簡凝視了半晌扇面,抬頭朝我笑道:「這扇子上畫得是哪一處的景致?」
  
  我一呆,那扇子上畫得是靜物而並非山水,哪來地方這一說。然而穆臨簡這麼問了,我見那風柳婆娑,木槿如雪,像是江南好風光,便隨口答道:「許是沄州灤州一帶的花樹吧。」
  
  穆臨簡沉默地看了我半晌,忽地又敲扇而笑:「沄州我去過,那裡的槿柳,不及北荒來得錦簇。」頓了頓,他又輕聲道,「正好是夏日木槿開,若有空,我帶你去瞧瞧。」
  
  上朝的路上,我琢磨著若能去北荒瞧瞧,倒十分不錯。
  
  一來,我前些年是在姬州失憶失蹤的。姬州以北是北荒,我若能去舊夢重溫一把,興許能為我這已然跌宕的人生,更添三分風騷。
  
  二來,除了失憶的那二年,我從小土生土長在京城,地皮子踩得溜熟,導致京城的花草樹木都十分不待見我。常言道小別勝新婚,我很有必要遠行一趟,令京城山河對我倍增幾縷思念,借此改善風水時運。
  
  然則,我如何能在緊鑼密鼓的早朝政事中,□去北荒,這是一個引人深思的謎團。
  
  不多時便到了沉簫城。日暉朗照,將乾坤殿前一群朝官曬得亮亮堂堂。
  
  為了避嫌,穆臨簡下了馬車,便先去墀台上候著了。我因行動不便,挪了好半晌,方才挪到墀台前。
  
  墀台上,熙熙攘攘一片腦袋瓜子,我騁目遠望,瞧見穆臨簡站得甚遠,被七八個官員圍得水洩不通。
  
  我不勝唏噓,想當年,莫子謙被封平良少將軍時,也被這麼圍過一陣兒。後來他犯了個小錯,風頭過去了,那些個好圍他的小官們也就逐漸遁了。
  
  彼時莫子謙頭一遭見識人情冷暖,忒感慨地與我道:「沈可兒,官海沉浮,世情涼薄,凡人皆皆為利益所趨,我算是瞧透了。」
  
  我被這番言語酸得牙根崩潰,只得湊近了勉強安慰他道:「你別灰心,你瞧,縱使那些個趨炎附勢的小官們不圍著你了,可我三品侍郎,仍舊日日圍著你,你歡喜不歡喜?」
  
  莫子謙冷冷看了我一眼,狼心狗肺地回了句:「你的秉性我清楚得很。你從前也不是這麼勤快地來圍著我。現如今你天天在我身旁侯著,是因你有顆八卦的心,想來瞧我虎落平陽的慘狀吧?你說,你現在心裡,是不是特別興奮?」
  
  蒼天可鑒,我本來只是默默地在興奮。孰料莫子謙這麼一問,不禁令我淡定的情緒起了一絲波瀾,我也不好瞞著他,只得訕笑道:「也沒有特別興奮,一般興奮而已。」
  
  再後來莫子謙官復原職,又回復了風光,那些圍他的小官們又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不過歷經這麼一個沉浮,莫子謙也頗淡定了些。他被圍著的時候,便時常無辜地將我望著。
  
  我深諳其意,每每被他這麼明媚憂傷地一瞧,都忍不住要斜著寂寞的腦袋瓜,仰望天空。
  
  此刻我終於挪到了墀台上。
  
  因我好歹也是個正三品侍郎,依我的官品,通常不用去圍旁的人。我整了整衣襟,正等著人來圍我,旁邊忽然探出個手臂將我拽了拽。我回身一瞧,莫子謙一臉神秘兮兮地湊我耳畔來了句:「沈可兒,來,借一步說話。」
  
  我被莫子謙拐到墀台的角落的時候,無意間瞥見史竹月看著我們,幾欲噴火的目光。心中一動,我便有了八分揣測。
  
  見莫子謙皺著眉黑著眼圈,不知如何開口的模樣,我調笑道:「你莫不是昨個兒一夜未回,跟相府裡,守了史雲鶩一夜吧?」
  
  此言一出,莫子謙似遭了雷劈,抬頭震驚地將我瞧著,半晌納罕道:「你、你怎知道?」
  
  原來昨夜我在水深火熱之時,莫子謙十分不厚道地在與史雲鶩花前月下。
  
  因蒼天都是有眼的,莫子謙作為我的兄弟,此番非但沒來救我於水火,反倒自顧自尋了樂子,是以老天便懲罰了他一場。
  
  且說昨日,莫子謙去瞧史雲鶩。因史家小姐從來都無甚情趣,她想破了腦袋,也只想出了賞月這一十分不互動的活動。不過莫子謙倒也欣欣然應了。
  
  於是乎,兩人提著一籃子糕點,便跑到小林子裡的亭前坐著。須知此時正逢夏日,那林子裡的枝椏十分茂密,將月亮這得個嚴嚴實實。這廂史莫二人因一直未賞著月,便有了充分的理由留在此處。
  
  夜深人靜不睡覺,人便容易衝動,容易產生幻覺。所以後來不知怎地,史雲鶩與莫子謙因賞不著月亮十分崩潰,便精神錯亂地將彼此當作月亮互賞了起來。
  
  依莫子謙的話說,那互賞一刻雖然短暫,但卻十分驚心動魄。彼時他的心跳,一陣子有一陣子無,一陣子激烈,一陣子綿軟。他這輩子活到今天,還是第二次有這種感覺,他簡直都要死過去了。
  
  因他那會兒將死未死,命懸一線,便沒有心神來思考自己當時的衝動是否合乎禮數,是否合乎規矩。是以他一個忍不住,便將就在林子裡,親了史小妹妹。
  
  這一親一發不可收拾。待他再回過神來,非但史雲鶩衣裳沒了,他自己的衣裳也快褪盡了。莫子謙險些釀成大錯,慌忙間正要為史雲鶩穿衣,卻見她一雙眼水汪汪的,嘴裡也在絲絲地抽著氣。
  
  原來先前莫子謙因衝動,便沒注意力道,將史雲鶩撲倒之時,不慎壓了壓她受傷的右臂。好巧不巧,地上偏生有塊尖利石頭。因此,史雲鶩的右臂本只是內傷,這廂被石頭劃破留了血,又新添外傷。
  
  莫子謙當下一急,匆忙為兩人穿好衣裳,便背著史雲鶩去喚大夫。
  
  屋漏偏逢連夜雨,趕巧在這個當兒,他們又撞見剛來西苑探望史雲鶩的史竹月。史竹月見自己妹妹非但手受了傷,且還是一副髮髻散亂,衣衫不整的模樣,當場氣得要劈了莫子謙。
  
  所幸史雲鶩拚命阻攔,史竹月又顧及史小妹妹的傷勢,便也未就地辦了莫子謙,只是拋下一句狠話,說定要在半年之內,將史雲鶩嫁出去,好讓莫子謙死了這條色心。
  
  莫子謙當時擔心史雲鶩的傷,根本沒將這句話聽進耳裡。今早他回家換朝服,一路琢磨,這才心生寒意,是以便將我拉到一旁,讓我為他出出主意。
  
  我不得不說,我肚子裡雖點子多,但我想出的點子,一般是鬼點子,是以我出的主意,大多數也是餿主意。此番小子謙要從良,勞我將他引上正途,委實是找錯了人。
  
  我琢磨了半日,為難道:「我見你這副心思,是實打實的浪子回頭金不換。我若為你出主意,怕是你此番從良,還未走幾步,便一個扎猛,跳到旁的黑水河裡去了。」
  
  莫子謙聽了我的話,也深以為然,道:「這事我確實不能拜託你想法子,因你很可能攪黃了我的親事。但你作為我最好的兄弟,萬不能袖手旁觀,總得出分力不是?」
  
  我思考了又思考,終於靈光一現,喜道:「史竹月和史丞相,一貫寵著史小妹妹。你若想娶她,首先得她應了你。不如我去幫你打探打探風聲,問問史小妹妹的心意?」
  
  莫子謙握拳往手心裡一敲,點頭道:「就這麼辦!」
  
  商定一事,我心情大感舒暢,這才將方纔的疑慮又掏出來,好奇問道:「你方才說昨晚與史雲鶩對望,那種簡直要死過去的心跳,是你平生所歷經的第二次。那你第一次要死不死,是為了哪般?」
  
  莫子謙聞言一愣,須臾大歎了三聲,臉上頗有淒楚之色:「拜你家寶貝妹妹沈眉所賜。」
  
  我「啊?」了一聲。
  
  莫子謙欷歔道:「你忘了麼?我兒時有一次練完武,回房午睡時,沈眉在我枕頭下放了三個竹簍子,裡面裝著百十隻蚱蜢。我當時躺下去,只聽得辟里啪啦一陣亂響,蚱蜢跟褐色的血四處亂濺,有的蚱蜢還蹦進我衣裳裡來,還蹦進……唉,說不下去了,此事太噁心,不提也罷。」
  
  我呆了半刻,又好奇道:「那你當時對小眉兒什麼想法?你有沒有以為,她這樣,興許是一番好意呢?」
  
  莫子謙鬱鬱地掃我一眼:「她從前折了柳條追著打我,給我送死耗子死青蛙的時候,我對她還有點崩潰的想法。那次蚱蜢事件後,我對她什麼想法都沒了,我對自己,對女人,對人生,都沒有什麼想法了。」
  
  當是時,艷陽已高照。上朝的時間早已過去,而乾坤殿的門卻遲遲不開。
  
  莫子謙憶起往事,一臉淒風苦雨的神色甚是崩潰。我著實想不到那蚱蜢一事,竟然給他造成了如此大的陰影。幸而史雲鶩的出現,倒也讓他重拾了對女人對生活的渴求,否則任他這麼崩潰下去,遲早會如我失憶那二年一般,天天想死鬧自殺。
  
  不想此時,眼前光影一閃,乾坤殿的門忽然嘩啦啦地開了。
  
  深殿寂靜,鎏金龍椅上高坐一人。昭和帝一臉閒散地掃過墀台上的朝臣,幸災樂禍地問候了句:「各位愛卿,早安。」
  
  眾朝臣默。
  
  「小核桃。」龍椅上的人悠閒自在又喚一聲。
  
  「回陛下,奴才在。」
  
  「什麼時辰了?」
  
  「回陛下,卯時三刻。」
  
  昭和帝故作驚訝地「哦?」了一聲,朝殿外汗如雨下的眾人嘿嘿一笑:「朕今日起遲了,來晚了三刻。早朝乃國之根本,朕已然耽誤了社稷,只有勞眾愛卿快些進殿來議事了。」
  
  語畢,他又自鼻子裡哼出一聲笑,悠然喚道:「小核桃——」
  
  「奴才在。」
  
  「點香——」
  
  一根燒得只剩半寸長的香,被插入香爐之中。
  
  昭和帝手指著那根香,表情很愜意:「朕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你們若不能在時間內進殿站好了,就收拾收拾鋪蓋卷兒滾蛋吧,嘿嘿。」
  
  眾朝臣默了一瞬,只待殿內又響起一句「嗯?還不進來?」朝臣們紛紛拔地而起,朝乾坤殿中湧去,不時還傳來壓低的怨聲「皇上又玩這招」。
  
  莫子謙十分不厚道,見此情狀,也不待扶我一扶,如風似火地竄進殿裡去了。
  
  因昨夜服食了春患粉,我行動十分不便,只得悲催地一步步往店裡挪,一邊挪一邊做著收拾鋪蓋卷兒滾蛋的準備。
  
  殿門的門檻頗高,入殿時,我抬腳只覺身下鎮痛,近乎被那門檻絆著。
  
  正此時,身旁忽然伸來一隻手將我扶了扶。
  
  穆臨簡不知何時又折了回來。日暉歇在他伸手,背光的臉頰目色溫柔:「當心。」
  
  我衝他訕訕一笑,就著他扶著的手進了殿門。
  
  然而,當我們再抬目朝殿上望去,不由愣了——那炷香已然燒盡,滿朝文武都默默無言地回過頭將我們望著。
  
  此時,朝堂上又想起一個戲謔的聲音:「嘿,侍郎?國師?」



第25章
  
  日暉斜照入乾坤殿一丈。我跟穆臨簡因晚入殿,耽誤了社稷,被罰站在殿前的雲柱之後。
  
  今日所議的國事,正是困擾了群臣良久的姬州修寺與沄州築堤。
  
  因國庫可流通的銀子有限,姬州修寺沄州築堤兩樁事,只能擇一處先撥銀。
  
  且說芸河築堤,關乎江南百姓的民生。而姬州修寺,卻是瑛朝百年來,每五年一次大祭天的傳統。因此這倆事都迫在眉睫,倒很難分個輕重緩急。
  
  然滿朝禽獸,為了做出副關心國事的模樣,紛紛各選立場,為著兩樁事吵得不可開交。
  
  昭和帝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投機分子,遇上這個當口,他非但不做調停,反倒吩咐小核桃上茶上糕餅。高坐龍椅之上,就這麼圍觀起大臣罵架起來。
  
  其中,數我爹戶部尚書沈隸,跳著腳罵得最為激情。
  
  我杵在雲柱之後,鬧中取靜地養著神兒。
  
  卻說前些日子,昭和帝頂著一頭稻草駕臨我尚書府時,早也用了這件火燒眉毛的國事作幌子,讓我半月後擬出個結論,呈交殿上。
  
  我今日因跑得慢,已然被昭和帝勒令收拾鋪蓋卷兒滾蛋。
  
  這廂禍不單行,倒令我心下一派釋然。若待會兒昭和帝問及我的意見,我也可用一句「哈哈我不知道」來讓自己滾蛋得更加圓潤一些。
  
  穆臨簡站在我身旁,一臉淡淡的神色若有所思。須臾,他眉間一展,疏忽竟露出一個微笑。
  
  他這副神色瞧得我分外好奇。我抬了手肘捅捅他,壓低聲音問:「你想著什麼樂子了?與我說說?」
  
  穆臨簡淺淺淡淡掃我一眼,亦壓低聲音道:「在想你一個姑娘家,在朝堂上站了三年,倒也十分有本事。不知有一天你若著女裝站在這裡,又會是怎生得光景。」
  
  我一愣,片刻攥著眉頭憂愁地瞅他:「你不要這麼拐彎抹角地威脅我。你答應我不將這事稟報皇上的。」
  
  穆臨簡又是一笑。他今日也不知遇著了什麼可喜的事,笑得格外暢快:「那你應我一件事?」頓了一下,他又道,「待去了北荒,你著女裝給我瞧瞧。」
  
  我眨巴著眼睛瞧著他,半晌未回過神。片刻後,我才撿了個重點問:「北荒?怎麼去?」
  
  穆臨簡挑了眉梢正要跟我解釋,殿上忽地響起一個悠悠然的聲音:「誒?朕見國師與侍郎正聊得熱火朝天,莫不是也在商議這迫在眉睫的國事?」
  
  我一愣,心底登時一派慘淡淒涼。
  
  果不其然,昭和帝又曰:「說起來,朕前些日子,與大小沈愛卿商量這樁撥銀之事,略有心得。小沈愛卿自告奮勇,言及半月後要擬出了結論。這半月期限,正好也到了嘿。」
  
  我悲催地揉了揉額角,正預備從雲柱後繞出去領罪。不料穆臨簡忽地伸手將我一攔,竟是自個兒走了出去,扶心行禮道:「稟皇上,方才小沈大人與臣議的,正是撥銀一事。因小沈大人身體多有不適,所以他勞臣轉達皇上。」
  
  隨著昭和帝一聲意味深長的「哦?」,滿堂竊笑聲,私語聲不絕於耳。
  
  我自是曉得穆臨簡這番話,定挑起了那些個衣冠禽獸的旖思。
  
  可悲可歎我從前尚能覺著人正不怕影子歪,昨日春患粉一事後,我與國師大人之間,也的確很不乾淨了。
  
  我默然不語,穆臨簡站在殿前卻對這廂言論充耳不聞,片刻只說:「臣以為,銀子大可撥去沄州。這兩樁事,也可同時進行。」
  
  原來穆臨簡前些年呆在姬州,對此地十分熟悉。又因他官拜國師,對修寺祭天之事也瞭如指掌。且說姬州又幾個官員,連年吞併築寺所需的銀兩,經年下來已富得流油。
  
  穆臨簡以為,國庫的銀子,大可撥去沄州修築堤壩,防止水患。至於姬州這邊,可派一名欽差去搜搜證據,查辦那些個貪官污吏,沒收他們的家產充公修寺。
  
  此言一出,滿朝嘩然。
  
  頃刻只聞昭和帝拍手叫好。未幾,眾朝官紛紛附議。
  
  穆臨簡倒是端的從容,一片誇耀聲中,他又扶心行禮,清朗道:「為國效命,為皇上分憂,本是臣與沈侍郎分內應當。況先前,臣與小沈大人一道晚入殿內。常言道君無戲言,皇上既已吩咐了晚入殿的臣子,需得離京任差。臣與小沈大人不敢怠慢皇命,自願請命去姬州查辦此事,以此謝罪。」
  
  聽完這番話,我呆了。這番話乍聽上去謙謙有理,然一句「君無戲言」,讓昭和帝想不派我與穆臨簡去辦這份差事也不能了。
  
  未幾,聖旨便擬出來了。繁冗一段無非是說修寺祭天迫在眉睫,我與穆臨簡需得在三日後立馬出發殺去姬州,搜搜證據,搶搶銀子,再將貪官污吏押解回京。
  
  實話實說,探案查案一向不是我專長,我比較擅長作奸犯科。
  
  早朝畢,我晃晃悠悠地踩著步子出乾坤殿,還不忘五體投地給穆臨簡豎了個大拇指。
  
  彼時穆臨簡正在理袖袍,餘光瞧見我的大拇指,他抬頭一笑道:「這兩日你回家好生將養著,去姬州的行囊衣裝,我自會打點。」
  
  我驀地憶起他方才強迫我答應要去北荒,穿女裝給他看的事,心下一顫,我嘟囔道:「你今日到處威脅人。威脅了皇上,又來威脅我。你這麼樣真不和善。」
  
  穆臨簡愣了愣,笑著走近兩步剛要作答,目光卻不經意望向我身後,點頭道:「少將軍。」
  
  我回身只見莫子謙抿著嘴角,一臉艷羨地瞧著我二人,半晌才挪著步子上前幾步,道:「國師沈可兒,你二人這廂走運了,竟被派到姬州去,指不定可順道去一趟北荒。」
  
  穆臨簡聞言一怔,微蹙起眉。我見他這副模樣,忙解釋道:「國師不曉得,子謙盼著去北荒盼了多少年了都未得償如願,因此才羨慕我們。」
  
  穆臨簡眉間舒緩,淡然笑著與莫子謙道:「姬州以北景致雖美,卻也是蠻荒之地,卻不知少將軍為何嚮往此處?」
  
  青天艷陽,沉簫城墀台上大臣也漸漸散了。偌大的殿前風聲蕭疏,莫子謙撓撓頭,伸手做了個「請」字,我等三人一道石階而下。
  
  莫子謙道:「去北荒倒不是為了哪裡的景致,我就想去瞧瞧是什麼樣的風水孕育出一個英雄。」
  
  他這話說得含糊,我唯恐穆臨簡不解,又嘿嘿一笑添了句:「國師大人曉得那個景楓將軍吧,子謙說的英雄就是他。」
  
  穆臨簡聞言,腳下步子頓了頓,片刻竟是轉頭來詫然地將我望著,一雙眸深如古井無波,卻又像隱藏著深不可測的心緒。
  
  一時間,我被他看得愣了神。須臾只聽得莫子謙道:「做將軍的,非但要武能安邦,且還能機智應變,寧危不亂。瑛朝百年出了這麼多位將軍,也就景楓能背負罵名,賠了一條性命換得神州數年安寧了。」
  
  言訖,穆臨簡又是一愣,忽地淡笑道:「少將軍言過其實了。征戰沙場,多數時候做出的抉擇是迫不得已,並非心之所願。穆某聽聞,當年北荒一役,景楓的家眷興許早已亡去。倘若景楓在世,定然是遺憾而懊惱的。」
  
  穆臨簡這番話雖是在對莫子謙說,然他說話的時候,卻一直瞧著我。
  
  也不知為何,我心中頓生一片惶惶然,彷彿空空落落的光陰中,有什麼東西隨水而逝。
  
  萬古長空下的乾坤殿前,廣博而沈靜。莫子謙聞言怔了許久,片刻他回身對穆臨簡道:「家國天下,是今古武者將軍都要做的取捨。也許真如國師所言,景楓將軍會因失了髮妻,失了家人而遺憾。但我也以為,他不會後悔當年所做的決定。」
  
  穆臨簡愣了愣,點頭淺笑道:「日後,少將軍會是一位好將軍,比得過景楓。」
  
  我一直記得,那天的天很淡,雲絲絲縷縷地飄著。
  
  我曉得莫子謙總懷著保家衛國的想法,然而是這一天,我才知道,在我尚還懵懂不知所為的時候,莫子謙早也做好取捨,做好抉擇,將自己的一生看得如此通透清晰。
  
  我頭一遭佩服自己有這樣一個朋友,哪怕他前些日子,還因著去青樓抱錯了姑娘,而被打得皮開肉綻。
  
  很後來,穆臨簡對我說,他這輩子不過是個俗人,沒有莫子謙自始至終要保家衛國的宏願。
  
  說來可笑,他前半生,因著種種原因,想方設法要擠入朝堂。莫說高官厚祿,連那把龍椅,也一併在他的覬覦之中。是以他年僅十八,便可官拜國師一職。
  
  任國師後,也因求名心切,他這才不為人知地去了北荒,以景楓之名想要取得戰功。
  
  五年前北荒一場戰役的慘烈,他也始料未及。得見烽火連天,屍橫遍野,他才曉得在揮劍爭戰,日也不得眠之時,自己始終牽掛的,是髮妻一襲還未繡完的紅嫁衣。
  
  穆臨簡後來與我說:「我這輩子,前半生拼了命想要得權得勢,擠入朝堂獲得萬民景仰之位。而後半生,我卻拼了命想要掙脫羈絆,退出這朝堂,帶你去過安安穩穩的日子。」
  
  彼時他還問我:「你現在曉得我是這樣一個人,你可還會跟著我?」
  
  我想這世上的人,最怕的還是沒有過野心與抱負。哪怕為著一個錯誤的目的,全副身心去努力一次,也好過一輩子麻木。畢竟撞了南牆才曉得要回頭,才曉得自己的方向。
  
  我只是有些悔,自己沒有看過,也尚還未憶起他年少英姿勃發的模樣。也未曾在戰後,他彷徨流離,孤身無助時陪著他。
  
  所幸後來得以再相逢。
  
  瑛朝昭和帝十四年五月初七,昭和帝逢七歇早朝,連臣子出行也不來送送。
  
  我在尚書府起了個大早,聽小二三竹筒倒豆子似說了近來的八卦後,便安心拾了行囊,跟爹娘道了別,順道催促杜修近些日子,多為莫子謙與史雲鶩疏通疏通關係。
  
  我打了個呵欠,推開尚書府大門時,滿巷都是風聲。穆臨簡一襲青衫像極了昨夜那個忽又入夢的男子。
  
  一列車馬護衛排在門前,穆臨簡接過我行囊時,淺淺一笑卻說他早已為我將衣裝備好了。
  
  我曉得他說的是為我備著的女裝。
  
  三年不著女裝,我近乎忘了自己女人裝扮的模樣。思及此,心下倒生出幾分躍躍欲試之感。
  
  待跳上馬車,我才憶起要問穆臨簡,何以讓我作女子裝扮隨他去北荒。
  
  穆臨簡笑道:「北荒有我的幾個故人,還有一隻叫做可可的母貓生的一群小貓崽們,我想帶你見見他們。」
  
  我詫然看了他一眼,穩了穩身形正要再伸個懶腰,卻聞簾外長鞭破空,號角鳴響,車馬轆轆起行之聲,似一場往夢從時光中輾轉回溯而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7:37 PM

第26章
  
  雖說姬州去永京城不遠,然而欽差出行,官家行頭總要顧及,是以一路走走停停,十分磨蹭。
  
  我原本就不是個急性子。車隊這麼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趕路,倒也十分符合我的風格,且還能順道採購些本地的特產、好耍的玩意兒,日子過得十分愉快。
  
  可歎穆臨簡全沒有我這副閒情。這麼遭走了七八天後,他終於全面爆發。
  
  那日車隊歇在西邊小鎮的一個茶寮鋪子,穆臨簡端起茶盞飄飄然走去,與隨行負責行程的主事說了幾句話,又飄飄然端起茶盞回來坐在我身邊。
  
  頃刻後,我只聞茶盞碗筷辟里啪啦摔了一地,主事連同著馬伕一併過來跌跪在地,連連磕頭直說:「國師大人,我們錯了我們錯了,我們再也不敢了。」
  
  當時我心中十分納罕,因方才穆臨簡過去與他們說話時,分明是一臉和顏悅色。卻不知這些個人,是何以忽地有了犯錯認罪的覺悟。
  
  我將這個困惑在心裡壓了數天。
  
  那日後,車隊的行程便快了許多。我整日坐在顛簸的馬車之中,五臟六腑得顫得跌宕起伏,全然不復前幾日愜意。
  
  後有一日,我終於受不住車馬勞頓,將主事的拐到一邊,讓他白日裡跑慢點。須知一匹馬一日跑個七八十里無甚關係,一匹馬拉著車,一日抖個七八十里,便十分容易把人抖成癲癇。
  
  那主事同情又無助地望著我,鬱鬱道:「這事侍郎需得對國師說去,小的做不了主。」
  
  此言一出,我方才憶起前幾日的困惑,好奇道:「對了,那日你們那般慌張,穆臨簡與你們說什麼了?」
  
  主事復又憂愁地看了看我,原封不動地將穆臨簡說的話重複了一遍。
  
  當日夜,我兜著十里銀子,默默不語地去鎮子上買了七八個軟墊子,為第二日的顛簸行程做好保護措施。
  
  非是我要委曲求全,而是穆臨簡為著趕個行程,去對那主事說:「這行程排得挺好。到了姬州大祭天合該完畢了,我們可直接折回京城。興許彼時運氣好,大家還能一同上路,賞完西北風光,再賞賞下面曼珠沙華,很有些風情。」
  
  嗯,他可真是個王八羔子啊。
  
  夜深忽聞敲門聲,我灰頭土臉地從床上爬起將門敞開,見穆臨簡拎著個軟布囊往我跟前一遞,笑曰:「車馬顛簸,你用這個裝你一路淘來的物什,省得摔壞了。」
  
  我愁眉不展地接過那軟布囊,默默地回房搜羅起物什往裡面裝了,一邊嘟囔道:「你要趕路要加快行程,這倒也無妨。可你卻尋了匹馬在車外騎著,一路跑得悠閒,根本不解我在車裡坐著的痛苦。你這般模樣,分明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穆臨簡聽了我這話,從我行囊裡拾起個泥人端詳了兩眼,莫名說了句:「你好搜羅小玩意兒的癖性,倒不曾改過。」
  
  見我不解地望向他,他忽又一笑,說道:「你這麼說,倒像是在怨我不與你同甘共苦了?其實我也可陪你在車內坐著,但倘若車行顛簸了,我便忍不住要將你護在懷裡。如此一來,你又會如剛剛出行時一般,說我趁機輕薄你。不如你也尋匹馬騎著?」
  
  我哀怨地看著他:「你曉得我不太會騎馬……」
  
  穆臨簡在桌前坐下,以手支頜,好笑道:「這便是了,你若是要騎馬,也只能與我同乘一匹。若你不介意,我倒也可帶著你。」
  
  我坐下來,認真地瞧著他:「咱們倆之間,已經很不乾淨了。可這不乾淨,卻是因著那春患粉。如今沒了春患粉,我若再與你做那些親密的舉止,那便不止是身子上的不乾淨了。那樣子,事情就不好辦了啊。」
  
  穆臨簡一愣,片刻笑得春風化雨:「照你這麼說,我合該尋個用春患粉做得香囊掛在你脖間,這樣但凡你我之間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你也好尋個由頭。」
  
  我對他投以愣怔又氣憤的目光時,穆臨簡已然施施然起身。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髮,笑道:「早些歇息,再過五六日便到姬州,馬車你也坐不了幾天了。」頓了頓,他忽又瞇眼一笑,指了指我散下的髮和一身雪白鬆垮的深衣:「你這副樣子很好看,所以我剛剛跟你說話時,都有些走神。」
  
  我呆然瞧著他。
  
  他走至門口忽地又回頭,皺眉添了句:「日後若有人夜裡來敲你的門,你還是將衣裳穿好了再開門,這副樣子可不能被旁人瞧了去。」
  
  我想我一定是因為刺激受大了,所以我才問了這樣一句愚蠢的話。
  
  我問:「若敲門的人是你呢?」
  
  那瞬間,穆臨簡先是一愣,爾後笑得像只千年狐狸:「穿好的衣裳可以再脫嘛。」
  
  我忽地意識到,其實我對人第一印象往往是十分準確的。
  
  早在我初遇穆臨簡,他在仙鶴茶樓小啜著一盞茶,笑而不語地看我大罵國師了半日後才報其身份時,我就已猜到他有著一副壞到骨子裡的脾性。
  
  不想後來,他先是請我喝桂花釀,後又幫我找小世子,解春患粉的藥力。他的諸多善舉,逐漸令我改觀了對他不甚良好的印象,以為他為人隨和大方,性情溫好。
  
  可今日,我終於曉得,隨和大方溫好,那都只是他表面的樣子。
  
  所謂壞到骨子裡,指的正是穆臨簡這種壞得不明顯,但壞得很深刻的人。
  
  不日我們一行車馬,便風塵僕僕地趕到了姬州玥城。
  
  說起來這也是個奇跡,從永京城出發的欽差官隊,僅用了半月餘便趕來這大西北。
  
  初入姬州境內時,一段路黃沙漫天,一段路青草綿延。玥城是州府所在,得天獨厚的位置倒令城內突顯幾分西北不常有的溫婉與偉岸。
  
  我們將將入了城,便見得一行官兵正慌忙在列隊,前方的馬抬起四蹄嘶鳴一聲,直把馬背上的人摔下馬來。
  
  因從京城的信函上寫的是我們將於一月後到姬州,顯見得姬州知州劉攘沒料到我與穆臨簡竟將行程縮短了十餘日。
  
  他從馬背上跌下來後,只慌忙拍了拍灰,便拱著手快步急迎上來:「下官劉攘,拜見國師大人,侍郎大人。」
  
  穆臨簡因一路閒著無事,便跟我將要查辦的官員的大致狀況聊了聊。
  
  且說眼前這個劉攘,便是這群貪官污吏的中流砥柱。從永京城撥來修寺的銀子,都是因了他的許可後,層層搜刮,最後只剩一丁點。
  
  因此依穆臨簡的意思,要查辦這些官員,最快最有效的法子,就是先辦了這個劉攘,給底下的官員一個下馬威。
  
  他說得這些,我聽起來都無甚趣味。須知我禮部的一個侍郎,平日只好些虛禮,與人打好關係交好朋友,乃我的特長,但若論及查案抓奸,那便忒有些為難我了。
  
  後來,穆臨簡又提及這劉攘貪了許多銀子。多到一種什麼境界呢?多到他非但在姬州置辦了七八處宅邸,且在全國上下,以至於在永京城,他都擁有一間有著百十間廂房的宅子。
  
  這一點深深地戳到我的痛處。
  
  想我堂堂一個禮部侍郎,官拜正三品,現如今還寒磣地跟我那正二品戶部尚書的爹,擠在同一處宅院裡。他小小的一個四品知州,宅子竟然比我多出許多,這不禁令我恨得牙癢癢。
  
  即便我與我爹的宅子在永京皇城之內,地段比他的好許多,一想到他劉攘貪得銀子,正是經我那戶部尚書的爹許可後撥出的,我便忍不住要辦了他丫的,搶了他丫的,強霸了他丫的。
  
  我懷著這樣一種他丫的衝動面見劉攘,自是擺不出什麼好臉色。
  
  誠然劉攘本人,也並未給我與穆臨簡什麼好臉色。他按著禮儀,給我們作揖行禮後,便擺出一副苦大愁深的模樣,淒然道:「下官著實未料侍郎與國師竟這麼快來到姬州,因此連供兩位大人歇息的宅邸也未備好,又因姬州在西北蠻荒之地,近年受災,官銀都撥去分給老百姓,因此更未來得及給二位大人準備接風宴。」
  
  頓了頓,他又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繼續道:「若二位大人不嫌棄,不若就歇息在下官宅邸。下官家雖不至雍華,倒也還算乾淨。平日裡所用膳食,雖不是珍饈海味,然五穀雜糧,倒也強身健體。」
  
  雖然莫子謙常說我娘娘腔,一雙拳頭也不過是繡花拳頭。
  
  然而聽了劉攘這番話,我亦不由握緊拳頭,想要一拳揍了他丫的。
  
  正在這將揍未揍的關鍵當口,穆臨簡忽地好笑地看我一眼,伸手將我的拳頭裹在手心裡,對劉攘道:「有勞劉大人帶路。」
  
  一路七拐八拐,待到了劉攘的宅邸,我又呆了。
  
  眼前赫然三間瓦房,劉攘與他的夫人一間,他的娘與他的幾個兒女另住一間。劉攘指著餘下的一間,裝腔作勢地說:「家宅貧寒,這間本是老母所住。因侍郎與國師到來,家母暫且與小兒們擠一擠,即便如此,也只有委屈勞侍郎與國師兩人同住一間,擠上一擠了。」
  
  我險些暈過去。
  
  莫說我這一路上,瞧見的幾處恢弘家產中,全是劉攘私吞的宅子,就是睡在他辦事的衙門裡,也比這地方好上百倍。
  
  這瓦房,顯見得是他臨時尋來招待我與穆臨簡,以表清廉的。
  
  我吞了口唾沫,正欲自個兒出去尋間客棧。不料穆臨簡忽地又伸手將我一拉。
  
  他抬起眼皮,淡淡打量了一下跟前的瓦房,笑道:「這地方收拾收拾也挺好,那我與侍郎就在劉大人府上叨擾幾日了。」
  
  
  
第27章
  
  夜裡用過劉攘備得晚膳,一碗糙米粥外加幾粒餿了的鵪鶉蛋,我一張嘴直能淡出鳥來。
  
  趁著夜未深,我與穆臨簡又去探看了車馬隊的下榻之地。
  
  因時隨欽差出行,所以車馬隊不能離我與穆臨簡太遠。然而,劉攘偏偏選了一處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兒來招待我二位欽差,是以車馬隊的主事馬伕們也只好歇在就近荒棄的馬廄裡。
  
  我遠遠望見一行二十餘人,在稻草上躺了一列活像挺屍,不由深感悲催。
  
  穆臨簡對那簡陋瓦房粗糙飯食尚能笑而納之,然在瞧見一行朝廷命官,被劉攘折騰成這副慘狀後,也實在忍不下去,飄飄然又拋了句:「京城下派的官,即便品階不高,好歹也是皇上的顏面。」
  
  此言一出,劉攘下跪磕頭如搗蒜,直呼情非得已,並承諾明日便去尋一處好宅邸來安頓我等。
  
  天邊掛著一輪淒涼涼的下弦月。
  
  回瓦房的路上,我將穆臨簡拽到一邊,與他低語:「你若能早些時候威脅這劉攘,我們今夜也不用擠在一處勞什子的瓦房了。」
  
  穆臨簡看我一眼,神秘兮兮一笑:「事有兩面,與你擠在瓦房裡,我以為是好事。」
  
  我飲恨。
  
  回到「劉府」已近亥時。
  
  俗話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想來那劉攘在他這瓦房裡淒涼搗騰了半日,自個兒也十分受不住,是以他趁我與穆臨簡歇下前,便來與我們一拱手,振振有詞道:「下官憶及今日尚有公文未批完,輾轉反側無法入睡,唯恐耽擱了正事,特來望二位欽差允許下官回府衙一趟,好連夜批改公文。」
  
  我自然曉得那公文都是幌子,正欲想個辦法拉住他,不料穆臨簡捋了捋袖子,淡笑一聲和氣道:「批改公文是正事,去吧。」
  
  我甚蕭索地看著劉攘的背影,又淒涼地望了一眼穆臨簡,鬱結囤積,我也懶得說話,默默摸去床榻上,掀了被子打算靠著入眠來忘悲忘我。
  
  怎奈這一點小小的心願,穆臨簡也不願成全我。他伸手在我腰間一攬,沉聲笑問:「你這副模樣,該不會是在氣我吧?」
  
  我轉頭便對上他欺得極盡英氣逼人的面孔,吞了口唾沫,我才鬱鬱道:「你對劉攘這等奸人這般放縱,卻要我這等善人與你擠這破瓦房,這是什麼道理?」
  
  他眸色幽幽地看了我好一會兒,忽地又貼近了些,雙唇擦著我的嘴角,慢聲道:「你今晚嫌棄那膳食,就舀了幾口青粥吃,現在餓著也不好睡,我去弄些東西給你吃?」
  
  他說話時,嘴裡的熱氣就混入我的呼吸中滲入五內,我的頭皮一陣麻似一陣,頃刻也未計較他是否回答了我的問題,就被他牽出了瓦房。
  
  中夜風更甚,穆臨簡就手上搭著的袍子披在我肩上,渾身只著一件中衣。
  
  因這瓦房是劉攘尋來彰顯清廉的,廚房裡也只有些廉價的糙米,麵粉以及菜蔬。
  
  我懷疑穆臨簡未做國師前,應當是哪家客棧的掌勺。須臾間,只見他在菜蔬裡挑揀幾番,將麵粉扔進盆裡揉了揉,再生火炒了幾鏟子,便烙好幾張油餅。
  
  我裹著他的袍子,縮在膳房裡避風的一角,目瞪口呆地見他將那麵餅盛在盤子裡遞給我。
  
  我正舔了舔嘴,伸爪子正要去拿,穆臨簡一句「小心燙著」不禁令我深譴自己可真是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廢柴啊。
  
  俗話說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我酒足飯飽後端坐在床榻上,誇穆臨簡的兩句話卻是很真心的,我說:「你那油餅烙得很不錯,不厚不薄,忒有韌勁,我一不小心就多吃了些。」
  
  穆臨簡正端了燭火去關窗,聞言回過頭來淡淡掃我一眼:「還好我今夜用了晚膳,五張油餅你不帶停地全然吞了,真叫天下女子都為你汗顏。」
  
  我訕訕一笑:「你曉得我向來做女子很不成體統,也就如我正般性情,扮起男子來才可如此惟妙惟肖。」得見穆臨簡淡笑起來,我又撓頭道,「可我平日卻是吃不了這麼多東西的,我吃你烙的油餅,覺得味道很熟悉,像是從前吃過一般,便不由多吃了些吃撐了。」
  
  屋內的燭火晃了晃。
  
  穆臨簡步至桌前一愣,須臾吹熄了燭光。
  
  我眼睛尚還未適應黑暗,什麼也瞧不見,只聽黑茫茫中傳來穆臨簡略顯空洞的聲音:「我從前若有事外出,便會烙好餅子留在膳房裡。她不太會照顧自己,只會熬些青粥,有時她閒著無事,還會自己熬了粥就著我做的餅子吃。」
  
  頓了好久,穆臨簡忽地又道:「她後來說……那青粥跟油餅,是天底下換不來的珍饈海味。」
  
  我知道穆臨簡提及的那個「她」是柳遇。
  
  心底沒由來緊了緊,本想安慰他兩句,可我張了幾次口,卻覺得胸口憋悶彷彿自己才是委屈的那個。
  
  夜裡穆臨簡極其自然地與我同榻,我也未多做反對,反正我二人之間也不甚乾淨,今夜再錦上添花一次倒也無妨。
  
  只是我本來困意沉沉,然而頭沾了枕頭,卻怎也睡不著。也來思緒輾轉萬千,不知覺間竟回想起穆臨簡這些時日來,與我講的他與柳遇的事。
  
  我忽地有些悔,覺得自己不該問這許多,問多了,彷彿徒增自己煩惱。
  
  思及我八卦生涯二十二年,頭一遭吃了教訓,我不由幽幽歎了口氣。
  
  身後攬著我的人忽地動了動,夜裡傳來穆臨簡沉沉的音線:「沒睡著?」
  
  我輕聲「嗯」了一聲,翻轉過身邊將頭埋在他的頸窩,忍了好半晌,終是沒忍住,我抬頭與他道:「那什麼,我的廚藝也不好,也只會做青粥。你別想從前的青粥了,日後我有空去你國師府,你若烙了油餅,我也做可以就油餅的青粥給你吃。」
  
  穆臨簡愣了愣,溫潤的臉上不見笑容,眼中有靜水流轉:「好。」他道,須臾他又伸手摟緊了我,將我的頭按在他的胸前,深深地吸氣再呼氣,「你的名字……原來是沈眉。」
  
  我點了點頭:「嗯,沈可是我哥哥的名,我叫沈眉。」
  
  穆臨簡微微將我鬆開,笑道:「那我往後怎麼稱呼你?」
  
  我想了想:「親近的人叫我小眉兒,我娘親叫我眉眉,莫子謙現在稱呼我沈可兒,但我曉得他往常,總背著喊我老二,因我在家裡排行第二,嗯,這個稱呼不雅。不過你還是得稱呼我侍郎,因你不能曝露了我的身份。」
  
  「那就叫小眉,」穆臨簡一笑,「過幾日你去見我家人,總不能沒了稱呼。他們在北荒的香合村子裡,為了不曝露你的身份,你姓景,叫做景眉好了。」
  
  我以為景眉這個名字,聽上去十分不錯。然而穆臨簡要帶我去見他家人的理由,卻十分匪夷所思。民間有個說法,叫「六月六,見姑姑」,是說嫁出去的姑娘,要在六月六的當日,回娘家一趟。穆臨簡道:「反正你在北荒,也沒有親戚,乾脆將我的親人當作自己的,回去見一見。」
  
  且不說穆臨簡所謂的家人都是他從前認得干親,我根本也無甚立場去見他的家人。這問題著實令我困惑良久也未果,與他再攀談半晌便也十分睏倦了。
  
  將睡未睡的那陣子,我腦子中雖一片迷糊,卻有一個念頭甚翻騰,甚激越。
  
  縱觀這幾月時日,我對穆臨簡多番與眾不同,而方才聽他又提及柳遇,我心中那陣子發緊,八成是由於吃醋了。我雖素來大而化之,然則腦子卻還是好用的。這廂我不介意穆臨簡為我解春患粉的藥力,也不排斥他與我同榻,且還能窩在他懷裡睡得踏實,其根本原因只有一個——我大概,應該,很可能是看上他了。
  
  領悟這一點,我真是又驚又喜,想我悄無聲息地醞釀了如此之久,今日總算釀出了一朵粉粉艷的桃花。
  
  天上的命格老,你可真是個會辦事的人,我欣賞你。
  
  翻了個身往穆臨簡懷裡歡騰地更鑽了兩鑽,我心中一派青春活力,勃勃生機。
  
  第二日,我容光煥發便起了身,跑前跑後地為穆臨簡打水倒茶。
  
  承蒙命格老照拂,此刻的我,已然今非昔比。我不再是那個麻木不仁的沈眉,而加入了天下千萬小兒女的行列,成為了一個心裡有人的人。我特別驕傲。
  
  昨日被穆臨簡將了一軍後,劉攘今日倒十分老實,早早派人送來了膳食,備好了馬車。
  
  我甚積極地伺候穆臨簡用完早善後,又先知先覺地為他掀了馬車簾子,恭請他上馬。我覺得情愛真是個神奇的東西,我這般奔波勞累一上午,卻一點不覺得累,氣都不帶喘一口的。
  
  穆臨簡昨夜跟我說,他其實早在今春四月,便派人查了劉攘吞銀子的事,因此今次來,他只須讓劉攘交出假賬本,再拿來跟真的一作對比,便有了物證。至於人證,請幾個連年修寺被剝削的勞工便是。
  
  這本是一件複雜的事,他這麼一提及,倒顯得格外簡單。
  
  入了馬車後,我又趕忙翻閱起昨夜探子送來的真賬本,心心唸唸要幫穆臨簡分擔些。
  
  不料我才翻了三兩頁,旁邊忽地伸來一隻溫溫涼涼的手。探了探我的額頭,穆臨簡皺眉:「腦袋倒是沒發燒。」頓了頓,他又垂目見了我手裡的賬本,失笑道,「這個你不用看,待讓劉攘交出真賬本,由隨行的主事去對賬便是。」
  
  我將手裡書頁翻了翻,訕訕笑道:「便是主事對了帳,你我身為欽差,總有一人要過目不是?我過目了你便可以歇著。」
  
  穆臨簡一愣,摸了摸我的臉又問:「你今兒是怎麼了?何以對我這般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頁: [1]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