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沉筱之 -【龍鳳】《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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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7:40 PM

第28章
  
  我今日對他格外好,自是有由頭可尋的——因為我瞧上他了。
  
  可我素聞女子在情愛中,需得矜持一點,羞澀一點,只有這樣,男子才會格外憐愛她。我的臉皮一向不太薄,是以嬌羞對我而言,是件難度挺大的事。
  
  我憋氣半晌,一張臉愣是沒紅起來,只得竭力效仿戲文裡的女子,並手放在膝上,垂眸飄聲道:「我……也不知怎地,就想對你好些了。」說著,我又抬起眼皮飛快看他一眼,復又垂眸輕飄飄道:「這世上……有些事情,是沒有道理可言的……」
  
  語畢,我終是沒忍住,抬手抹了兩把額頭汗。這麼提著呼吸,軟綿綿地說話,甚耗神,甚是耗神。
  
  另一頭卻半晌沒了反應,只車馬聲轔轔響著。
  
  我抬頭再瞧穆臨簡一眼,卻見他早拿了賬本在手裡翻閱,神情甚是專注。
  
  我大為憂傷,不成想我方才好不容易做出小女兒的模樣,竟這樣付之東流。
  
  察覺到我瞧他,他復又抬眸一笑道:「這賬本我來看,看完了直接辦了劉攘,我們也好早些去北荒。」
  
  我愣了愣,問:「什麼叫直接辦了劉攘?」
  
  他勾起唇角莫測地笑了笑,少頃,卻掀開車簾看了看街頭遠景,溫聲說:「這時節去北荒正好,木槿花剛開,柳絛倒已很長了。」
  
  穆臨簡所言不虛,他果真將劉攘辦得直接。
  
  待到了府衙,朱紅大門前立著兩列地方官,笑容可掬地將我們望著。
  
  然穆臨簡自下了馬車,便面無表情地板起一張臉,進了衙門徑直往公堂上一坐,繼續翻看那賬本。劉攘帶著姬州一列地方官,慌慌忙跟進來下跪參拜。穆臨簡充耳不聞,須臾又將那賬本翻一頁。
  
  因公堂上的位子被國師大人坐了,我這個做侍郎的,便只好去尋張太師椅,坐在穆臨簡旁側看熱鬧。
  
  公堂的氣氛很凝重。
  
  穆臨簡平素裡對人雖和氣,然他若板起一張臉,也格外氣勢凌然。
  
  我卻以為,他平日裡對我溫聲淡語言笑晏晏的模樣縱然好看,但他今日這般專注認真冷靜銳氣的神色,也十分迷人。
  
  我端坐在一旁,正吞著口水巴巴地打量著穆臨簡,不想此時,公堂之上竟傳出了一個蚊子似不和諧的聲音:「沈大人……」
  
  因兩人長相差距實在太大,我初初將目光從穆臨簡身上移到劉攘身上,不禁狠狠暈了一暈。
  
  閉了閉眼提了口氣,我復才鼓足勇氣再望向劉攘。
  
  劉攘跪酸了腿,不敢勞煩穆臨簡,只好央我讓他起身歇著。
  
  我不得不說,他這麼一央,還真是央對了人。
  
  雖說我還未到姬州時,對於他龐大的家產起了嫉妒之心,但我這會兒看著他這張臉與穆臨簡天壤之別的臉,非但不嫉妒他,反倒還有些同情他。
  
  可憐的孩子,長成這副模樣,還需得做一方父母官,日日被人看著瞧著,天天都迫不得已要借長相驚嚇他人,真是委屈你了。
  
  是以我和和氣氣衝他笑了笑,端著茶水步至劉攘身邊,細細抿了口潤了嗓子。
  
  得見劉攘充滿希望地等著我一聲令下,將起身未起身時,我復再衝他笑笑,一步繞過他,湊頭去瞧那根雕工甚是不錯的花柱子。
  
  穆臨簡辦事頗有效率,還未至正午,兩本真假賬本便被他翻閱完畢。我見他擱了手中墨筆吐了口氣,忙將剛才要來的桂花糕往他跟前遞去。
  
  穆臨簡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接了碟子擱在案頭也不吃,便差人將那本真賬本拿下去呈給劉攘。我虛著眼睛一瞟,則見那賬本上,已被穆臨簡用紅墨圈點過,很是觸目驚心。
  
  劉攘接過賬本一看,也不禁顫了兩顫。
  
  「啪」一聲,穆臨簡將手中的假賬本往公堂下一擲,凝然道:「劉攘,你且與我說說這兩本賬之間,為何出入如此之大,差額都去哪裡了?」
  
  「回國師大人,下官以為——」
  
  「以為?」穆臨簡冷笑一聲,「用國庫的銀子,你用『以為』這般可實可虛的說辭?」
  
  「回國師大人,下官知罪,下官不該——」
  
  「你現在曉得不該貪這許多銀子,早做什麼去了?」
  
  「回國師大人,下官不是在說下官貪銀子的事,下官是說……」
  
  「嗯,無妨,那我們現在便說你貪銀子的事。」
  
  「……方纔,方才是下官一時說錯話,下官其實……」
  
  「說漏嘴了更無妨,你且瞧瞧那賬本上的差額,是不是你貪得數目?」
  
  「回、回國師大人,下官、下官、下官我沒……」
  
  「嗯,別結巴,既然物證都在這裡了,你大大方方認罪就是。」
  
  「可是我……」
  
  「你也不必有什麼顧慮,你貪得銀子我已寫信呈報皇上,大抵不會殃及你家人。證人方面你需得等等,因那些勞工從各處趕來需得花些時日。哦對了,你畫押吧,狀子我已差人替你寫好了。來人——」
  
  「…………國師大人……」
  
  「嗯,還有一事,劉攘你身後的官員們,也跟著一併畫押吧,那狀子上正好將你們的罪責也寫進去了。」
  
  「………………國師大人……」
  
  公堂下一派寂然,須臾無一人畫押。劉攘打頭挺直了腰板,憤憤將穆臨簡望著。
  
  穆臨簡理了理袖袍,淡淡喚了聲:「來人,呈證物。」
  
  片刻後,公堂上赫然出現了從劉攘家中搜出的官銀,祭天寺廟摻了大量沙子的一角牆,加之兩個真假賬本,劉攘這罪名可真是坐得瓦實。
  
  劉攘見了這些個證物,再直不起腰板,顫了兩顫他便萎靡下來,哭喪著一張臉再喚一聲:「國師大人……」
  
  穆臨簡也不搭理他,而是轉頭向我笑問道:「我以為應先將劉攘等人收押,待我們從北荒回來,再一齊押解上京,侍郎以為呢?」
  
  我一愣,想來那劉攘依仗著官位,撈了這許多油水,穆臨簡這廂用官威壓著他,再呈上證據迫得他非認罪不可,也是以牙還牙。只是方才穆臨簡對劉攘的一連串問話瞧得我目不暇給,半晌沒能幫他一幫,這會兒他指名道姓地問我,我自是顛顛地湊上去,表明立場道:「我覺得你做得特別好,特別完美。」
  
  穆臨簡淡然一笑,又轉頭去瞧劉攘,凜聲道:「劉攘,你可知罪?」
  
  眼下,劉攘的狀況就如案板上的活魚,任人宰割。但既然他是案板上的活魚,在認罪前,必定如所有的活魚一般,還要板上兩板。
  
  則見劉攘抖了抖袍子,眼睛擱在頭頂,「哼」了一聲道:「即便下官貪了銀子,這事也輪不著國師您來管。如果下官沒記錯,國師一職,不過是負責些修寺祭天,年年為神州祈福卜吉凶而已。哪怕您是欽差,背後由皇上撐腰,下官貪銀子一事,怎麼說也需得由戶部尚書大人過目了,才可下判決。下官雖不濟,也是堂堂正四品州官,國師想要即刻就押解我,怕不是那麼容易。」
  
  此言一出,劉攘連並著他身後的各路小官們,皆皆挺直了腰板。
  
  穆臨簡聞言不慌也不忙,臉上掛著的笑容更如春風化雨:「嗯,你說得在理,便是欽差辦案,該走的程序也一步不能少,你的案子是需得由戶部尚書沈隸大人的許可。」頓了頓,他又轉頭看向我,「有勞小沈大人。」
  
  我即刻會意,端著茶水又慢悠悠晃到劉攘面前,從懷裡摸出兩樣東西給劉攘瞧了瞧:「劉大人,這是戶部尚書大人的官印和委託信箋,他任我全全辦了你的案子。必要時在你認罪狀子上蓋個印什麼的。」
  
  劉攘見了我手裡兩樣物什,嘴角抽了兩抽,目光渙散起來:「沈……沈大人你明明是禮部的侍郎,戶部尚書大人怎能將、怎能將自己的官印交給你。這實在,實在太……」
  
  「匪夷所思?」我挑了挑眉毛,見他已然被我嚇著,我甚滿意地將信箋與官印收入懷中,笑道:「你曉不曉得,為何我禮部侍郎沈可,與戶部尚書大人沈隸,都是姓沈的?」
  
  劉攘聽了此言,頃刻似遭了雷劈一般,僵在原地不動彈了。
  
  我一笑,悠悠然轉身踱回太師椅畔,與此同時,身後傳來劉攘顫巍巍的聲音:「難道,難不成……」
  
  我往椅子上坐了,將手上茶盞「嗒」一聲往案幾上一擱,溫言道:「你猜得不錯,戶部尚書大人,他是我嫡嫡親的親爹。」
  
  話音剛落,劉攘的身子入秋風裡的一片落葉,左右晃了晃,「咚」一聲栽倒在地。
  
  從府衙裡出來日已中天。劉攘這樁案子,因穆臨簡事先就找好證據,加之我們後台極硬,因此辦得十分順利。
  
  劉攘倒了後,他身後的官員皆做小伏低地認了罪,且還供出一列名單。穆臨簡也不遲疑,將就著名單,便吩咐官兵去各地拿人了。
  
  將劉攘的罪狀上呈,再等京裡的答覆,需得耗個八九時日,穆臨簡將姬州的雜事跟隨性主事囑咐了一翻,這便派人去尋了車馬,要帶我一同回北荒瞧瞧。
  
  我自是歡欣雀躍地要隨了他去,非是因著暌違三年,我終可以換身女裝,而是由於自從我意識到我瞧上穆臨簡以後,我覺著無論做什麼,只要我能顛顛地跟在他身邊,便是十分令人開心的了。
  
  
  
第29章
  
  從玥城到北荒香合鎮,路程雖不遠,但道路甚顛簸。
  
  因這廂去瞧穆臨簡認得干親,我萬不可怠慢了去。所幸我從京城一路來姬州,沿途尋了些好耍的物什,拾掇了一番給他們送去,裝了三五個布囊。
  
  起初一日,穆臨簡自個兒騎馬,將我與那些物什一道留在馬車內。後過了一日,出了玥城,他先是自己換了身尋常裝束,又尋了個車伕,囑咐我換作女裝,這便與我一同呆在這馬車之內了。
  
  且說我三年未著女裝,一身緊巴巴的煙色衣裙穿在身上甚為不適。又因久未妝扮,一頭長髮被我折騰了好半晌,才挽出個簡單的垂鬟髻。
  
  我在房裡從頭到腳搗鼓了一個多時辰,雖自覺收拾齊全,然走起路來,總覺得缺了什麼似,十分彆扭。
  
  是時正午日光正盛。
  
  我換完衣裳,從客棧的廂房裡出來,則見穆臨簡斜倚著木欄,一身青衫勁裝,長髮用帛帶束在腦後,見了我先是一愣神,再又笑起來。
  
  不知為何我腦子一亂,恍惚中竟見得一男子也身著青布短衣,指尖轉著一壺酒,斜倚在籬笆前嚷嚷:「弄些槿柳花來繞籬笆,好看。」
  
  我晃了晃頭,再回神祇見穆臨簡不知從哪兒折了一隻花籐,將我散下的髮絲挽起插*入頭頂的髮髻裡。
  
  「前些年北荒一戰死了不少人,所幸未過於累及我認得幾個干親。」穆臨簡倚著欄杆,又抬手扶了扶我發間的花籐,接著道,「家裡人不多,有洛姥姥,我家姊景霞,我家姊的兒子小久,還有一個喚作閆三兩赤腳江湖郎中,你……可以叫他三兩哥。」
  
  聽了此言,我忽地憶起他前些日子提及他髮妻柳遇的事,不由問:「那個三兩哥,是不是從前收留柳遇,認柳遇做親妹妹的江湖郎中?」
  
  穆臨簡一愣,片刻將頭偏向一邊,答了聲:「是。」
  
  須臾,他再又回過頭來看我,臉上掛了枚淡如疏煙的笑:「他瞧見你,定然很開心。」
  
  我被他這笑容恍了眼,又慌忙腆著臉服帖地答:「是呢。」
  
  穆臨簡又是一愣,片刻後,他古怪看我一眼,勾起唇角。
  
  他這副模樣瞧得我甚是心驚,心道莫不是我這兒日改頭換面作小女兒言行舉止,被他瞧出蹊蹺了吧。
  
  我的直覺果然准。
  
  待我彆扭地出了客棧,上馬車前,穆臨簡忽地將我一攔,伸手從懷裡掏出一把折扇笑道:「就是卓女裝,拿著扇子也無妨。」
  
  我定睛一瞧,他手裡握著的扇子,竟是前些日子我贈他風柳木槿扇。
  
  我正欲驚喜結果,然腦中念頭一閃,我又忍痛推脫道:「扇子這等物什,一般少年公子才喜歡時時搖著,我扮男裝尚可用用,如今換了女裝,合該有個女兒家的模樣。」
  
  穆臨簡斜斜瞟了我一眼,便回頭去囑車伕行路了。
  
  這會兒再出發,走得是北荒小道,一路直行,到香合鎮充其量一個來時辰。
  
  我上馬車後,安置好些許物什,本要打個呵欠,卻見穆臨簡正瞧著我,忍了忍終是將呵欠噎在喉嚨裡。
  
  穆臨簡看了我一會兒,又將那折扇遞與我,笑道:「拿著吧,你這兩日也不知怎麼了,非要在我面前裝出這般姑娘家的言行舉止。」
  
  我頭皮一麻,作憤怒狀:「我哪裡是裝出來的,我原本就是這幅樣子,只是我這些年扮男裝,迫不得已才要學莫子謙一般,裝成個瀟灑兒郎。」
  
  穆臨簡嘴角抽了抽,復又端出一副笑顏。他將折扇往旁側一放,抄著手瞧我:「你若非要像個姑娘家,便為我小侄子逢補兩件冬衣,畢竟我們在香合鎮少說也要呆個七八日。」
  
  我愣了愣,甚無語道:「你這不是欺負人麼?」
  
  穆臨簡笑了笑,不語。
  
  我默了片刻,終是伸手去摸了那把折扇,訕訕笑道:「竟然被你瞧出來的。實不相瞞,我這兩日過得甚彆扭,方才換了女裝,更覺得渾身上下少了一物,原來是這把扇子。」
  
  車馬顛簸了一下,我一個沒坐穩朝前傾去,穆臨簡伸手一攔,順勢便將我帶入他懷中。
  
  也不知走了什麼路,這廂馬車一路咯得上下搖晃。我自是跟著顫,卻見穆臨簡一副巋然不動的穩便樣子,將我更攬緊了些。
  
  「為何要作出這副模樣?」他問
  
  我「啊?」了一聲,這才反應過來,訕笑道:「不都說姑娘家的模樣,討男人喜歡麼?」
  
  車棚內晃晃悠悠,穆臨簡的一雙眸子卻似這晃悠中,唯一不動如泰山的事物,灼灼燃著:「我喜歡你本來的樣子。」
  
  我愣了一會兒,跟著馬車晃動暈乎了一會兒,突然一下子,愣住了。
  
  我腦子中嗡嗡一片亂響,他這句話……莫不是在說他瞧上我了?嗯,也不盡然,他說的是喜歡我原本的模樣。但我以為,既然他瞧上了我原本的模樣,這便是一個好的開始,一個充滿希望充滿陽光的開始。
  
  我暗暗在心裡樂了一陣。再回神來,卻發現我這張萬年不帶一紅的老臉,就這麼在穆臨簡靠得極盡的注視下,發起燙來了。「
  
  此時此刻,即便車內再顛簸,我也順利達到了一種忘我的境界。
  
  周圍的聲音,周圍的世界,彷彿都被一層迷離的霧隔開了,空氣壓得人心慌。穆臨簡攬在我腰間,撫在我臉側的手都變得滾燙。他修眉微蹙,眸中光更甚,光潤的唇抿了抿輕喃了句:「原來,你叫沈眉……」便要將唇覆上來……
  
  就在我屏住呼吸的那一剎那,馬車再一個大顛簸,忽然又走得平順起來。但聞車簾被掀開,穆臨簡蹙眉朝探頭進來的車伕看去,溫言問:「怎麼了?」
  
  那車伕看了我們車內光景,先是一愣,再又賠笑道:「對不住官人,方纔那馬貪旁得鮮草吃,走偏了道,我這會兒將他們趕上了正道,不再簸了。」頓了頓,他再又朝我與穆臨簡一望,呵呵笑道:「官人跟小娘子感情也忒好了。」
  
  我再是一愣,垂目瞧了瞧我這般被穆臨簡攬著姿態。慌忙從他懷裡掙脫開身,訕訕坐到一旁。穆臨簡笑著瞧了我一眼,復又跟那馬伕道:「小娘子怕生,讓您見笑了。」
  
  我目瞪口呆地抬起頭瞧他。
  
  不過多時,便到了香合鎮。雖說是城鎮,但瓦房屋舍,阡陌交通,十里芳草野花,頗有幾分農家風情。
  
  鎮上的人不多。聽穆臨簡說,這些人多是後來這兩三年搬來香合鎮的,非是香合鎮的本地人。原先北荒一戰,鎮中人或是陣亡,或是流離,均不知所蹤。
  
  我聽了這話倒覺著稀奇,既然鎮中人多數失蹤,何以穆臨簡認得幾個干親,均能穩便地住在鎮子裡。想到這一點,我也沒墊在心裡,逕直問出了口:「你幾個親人活得好好的,莫不是因為你身居要職,動用職權保住了他們吧?」
  
  我說的要職,自然指的是一品國師,雖然我聽聞北荒爭戰那些年,穆臨簡早已被流放去了江南之地。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若要保得幾個人,倒是容易得很,只是可憐了他那髮妻柳遇。
  
  不料我問了這句話,穆臨簡眸色一黯,半晌默不作聲。
  
  待到了他家院前,他才復又與我笑道:「你隨我稱呼家裡人,記得都有誰麼?」
  
  我想了想,沉吟道:「有洛姥姥,你家姊景霞,你侄子小久,還有一個江湖赤腳郎中,他是柳遇認得哥哥,叫三兩哥。」
  
  穆臨簡點了一下頭。方要推門,我又攔住他道:「那你這麼帶我回來,我是你什麼人?」
  
  「還能是什麼人?」穆臨簡挑眉一笑,「家裡人願意認成什麼人,就是什麼人了。」
  
  我一愣,敲扇道:「這話是什麼道理,要是他們將我認成你奶奶,你也能服服帖帖恭恭敬敬地喚我一聲奶奶麼?」
  
  鎮中有風,歇著六月木槿花香吹來。穆臨簡被我噎住,愣了半晌,復又笑起來。我從未見過他這般笑容,明明是很清和的弧度,卻好像這世間的事,對他而言都十分圓滿一般。可這笑容,分明又很熟悉。
  
  「帶你來前,我給家裡寫了信,說是要帶一個叫景眉的姑娘來給他們瞧瞧,我只說了你是我朋友,讓他們不要亂想也不要亂猜。」穆臨簡笑道。
  
  我點了點頭,望了望一襲土牆正中的紅木門,點頭道:「這樣甚好,這樣甚好。若他們像方纔那馬伕一般,直接將我認作你的小娘子,太突然我的心肝便受不住。」
  
  穆臨簡再笑了笑。
  
  事實證明,我不該太過信任他,抑或不該太過信任他的家人。
  
  待木門被敲開,門前站著的粗衣男子愣了半刻,還未等我將他的五官看清,他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撲了上來:「妹子,妹子,妹子妹子妹子,你真的沒死,你總算回來了想死我了盼死我了哎……」
  
  我僵了僵,轉頭乾巴巴地去看穆臨簡,見他笑著不語,我又乾巴巴地回過頭來,說道:「三兩哥……你是三兩哥吧?你把我瞧成柳遇了吧?我跟她長得像,但我不是柳遇,我叫景眉,是穆臨簡的朋友。」
  
  抱著我的人的抽泣聲停了一刻,復又大哭起來:「什麼朋友,你是他的媳婦兒!他找了你那麼久,你可千萬不要虧待他,你這次可要好生跟他在一起,我跟你說楓兒他……」
  
  「三兩哥。」旁邊一個冷冷的聲音打斷了閆三兩,穆臨簡笑道:「臨簡來前不是跟三兩哥寫了信,小眉與小遇長得像,終不是小遇。」
  
  聞此言,閆三兩的呼吸一僵,這才鬆開我,淚眼婆娑道:「是、是,你說過,讓我們不要告訴小……嗯,是讓我們不要將人認錯了。」
  
  穆臨簡略一點頭,又微笑道:「姊姊和小久他們呢?」
  
  閆三兩一張臉哭得皺成一團,我瞧了他好半晌,都沒瞧見他長什麼模樣,只聞他言道:「曉得你要帶小眉來,霞霞一大早,就帶姥姥和小久上大鎮子裡置辦東西去了,晚膳時候回來。」頓了頓,他復又滿眼淚花地再看我一眼,忽地又「哇」一聲大哭起來。
  
  我被他驚得目瞪口呆,正琢磨著是否要安慰他,則見他抬手朝穆臨簡肩上一拍,道:「楓……臨簡啊,你先好生招待你媳婦兒啊,我、我得去哭會兒,先哭會兒……」語畢,他復又狠狠將我一抱,奔去屋裡了。
  
  我呆在原地愣了半晌,復又轉頭瞧向穆臨簡:「他……把我認成柳遇了吧?」
  
  穆臨簡愣了愣,苦澀一笑,點頭道:「恐怕是。」
  
  我見他這副笑容,心底沉了沉,澀然問:「方纔,三兩哥說,你這些年找了她很久,那她……」
  
  「她死了。」穆臨簡冷聲打斷道,「我將她葬在家附近的一個宅子裡。是、是間小精舍,和一個大院子。」
  
  天色明淨如洗,可穆臨簡望著我的眸子裡,卻明滅不定,我瞧了瞧院裡柳樹,連成排的瓦房裡,傳來閆三兩斷續的哭聲。
  
  心中驀地好奇,不知從前的柳遇是怎樣一個人,能讓這麼多人,在她死後的五年,還對她牽腸掛肚,動輒慟哭。
  
  我默了半晌,上前兩步,扶著穆臨簡的手臂道:「待我去瞧瞧吧。柳遇的那間宅子。」
  
  穆臨簡身子一僵,他沒有回答。可我曉得每每提及柳遇,他便有些難過。
  
  他垂眸看了看我扶在他右臂的手,又伸出左手來,慢慢將我牽住,沉聲道:「走吧。」
  
  那間宅院的牆是後來砌上的,饒是如此,也有漆痕片片剝落,如歲月斑駁。
  
  穆臨簡在墨黑的大門前,忽地頓住腳步,他抬起頭怔怔地瞧著這扇門,輕聲問:「小眉,這世上,有沒有一個人,無論他是生是死,無論他在天涯海角,總能讓你牽掛,讓你不能忘懷?」
  
  我沉默了許久,終是不願再迴避這個答案,我說:「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7:43 PM

第30章
  
  多少年後,我終於憶起了往事,才得知那一刻,我與景楓站在那扇門前,所要面對不是一段往事,而是一場宿命。
  
  黑木門吱嘎推開,迎來滿園風像承載了許多年故事。
  
  柳絛很長很老了也不曾裁剪,木槿花白如雪,盛開了一簇一簇。
  
  我看了園中場景,將心中沉沉思緒一壓再壓,挑扇輕笑道:「都說極盡富貴人,很愛簡靜,不想你竟古樸成這樣,著實過了些。」
  
  穆臨簡卻沉默地走前兩步,撩開垂柳絲絛,露出一方小小墳墓:「這些木槿和柳樹,是在髮妻去世那年種下,不想如今已亭亭如蓋。」
  
  墓碑上寫著「愛妻柳遇之墓」,大捧槿柳堆簇在墓前,開得極盛。
  
  我淡淡覷了一眼,沒注意到墓碑右下方落款,只唏噓道:「槿柳花,朝開暮死,如同緣分不過朝華一瞬,節哀。」
  
  可他卻忽然望向我,清澈眼眸閃出莫名笑意:「當年小遇也這般說,但我卻忘了告訴她,槿柳花雖是朝生暮死,但卻生生不息地盛放。每一次凋謝,都是為了明日璀璨。而緣分亦是如此輪迴不滅。」他頓了片刻,又勾起唇角,「正所謂人生何處不相逢,侍郎可覺得是?」
  
  我怔了怔,他每次調侃我便要稱我為侍郎。我也不欲跟他較真,敷衍地打著哈哈道:「師說是,凡事看長遠一些,未免不好。」
  
  淺金色夕陽下,穆臨簡笑了笑,忽地問:「你說那個人,找到了嗎?」
  
  我正伸手撩開一襲柳簾,聽了此問,不由僵住。
  
  片刻後,我愣愣地垂下手,默然道:「找到了。」頓了頓,我倚著垂柳,與他道:「我沒了兩年多記憶,你知道嗎?」
  
  「我十七歲那年,在爹爹去善州路上失蹤了。後來北荒戰畢,爹爹娘親在姬州找到我,我聽我爹說,那時我在醫館醒來後,只顧著流淚,什麼人也不認得。他們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全都不說。後來他們將我帶回永京城。我聽聞當時其實是大皇子將我送到醫館,便下定決心要嫁給他。」
  
  「後來願望成真,不想我嫁了他三日後,便莫名其妙落了水,這段記憶連同在姬州發生一切一切,全都失去了。我落水後,頂了我哥哥身份,更又因大皇子出行,便再無機會向他問上一問。」
  
  我無力笑了笑:「可我猜得到,那些年,我應是很喜歡大皇子。因為……」
  
  穆臨簡走近一步,也撩開柳簾,斜倚在柳樹上:「因為?」
  
  我咬了咬唇,走到他身前,認真地瞧著他:「因為我這些年,總是反覆地夢到一個人,在夢裡,我很喜歡他,他對我也很好。在夢裡,每次快要夢醒,我都會害怕。怕他就這麼消失在眼前。我想,當初我之所以要那般堅決地嫁給大皇子,應當是因為,英景軒就是那個夢裡人。」
  
  穆臨簡聞言愣了良久。片刻後,他垂眸低低笑起來,散下額發遮住他神色,我只聽見他聲音有些沙啞:「原是……這樣。你在姬州,又遇到了英景軒,然後你又……」驀地,他忽然抬眸望著我,眸中騰起萬千風暴看得我動彈不得。電光火石間,我已然被他抓住雙肩一個反轉抵在了柳樹上。
  
  我尚還未能反映,他便欺身上來,霸道地用舌頭挑開我唇齒。
  
  不是從前柔若清風吻,陣陣撕咬令唇角都要滲出血來。嘴裡瀰漫著甜腥味,我吃疼得喃了一聲,奮力要推開他。
  
  穆臨簡聞聲,動作一僵,須臾他怔怔地鬆開了我,垂眸低語,好似在問:「為什麼……」卻又好像什麼都沒問。
  
  我站在原地喘著氣,愣神地瞧著他。
  
  他眸中先時風暴終於平息,明眸中卻浮起一派淒清色澤。他抬了抬手,卻在剛觸碰到我頰邊凌亂髮絲時又垂了下去。
  
  「走吧。」吸了口氣,穆臨簡淡笑了一下,「黃昏了,小久他們該回來了。」
  
  語畢,他便轉身朝那大門走去。
  
  我在他勉力撐起笑容中,找出了一絲苦意。腳下一頓,我竟不自覺地上前一步抓住他胳膊:「你……這是怎麼了?」
  
  穆臨簡半個側臉都沐浴在今日夕陽明亮暉光中,過了好半晌,他才回頭來看我,又露出方纔那副輾轉萬千笑容,啞聲道:「我就是想……抱抱你。」咬了咬唇,他又問:「可好?」
  
  他這副樣子瞧得我心中一陣緊似一陣。我慢慢地鬆開了抓在他胳膊手。
  
  穆臨簡垂眸注視著我,須臾卻歎了聲,揉揉我發笑道:「我隨便說說,走吧。」說著,他復又轉身朝大門走去。
  
  本來修長挺拔背影在夕陽下顯出一絲淒涼,我快步上前兩步,一把擁住他,將臉埋在他背脊悶聲道:「你難過了對嗎?你別難過……」
  
  穆臨簡渾身都僵住,好半晌,我與他就維持著這個姿態,一動也未動。
  
  我喃喃道:「都過去了不是嗎?柳遇五年前就去世了,你現在看著她墓,像著從前那麼好,應當開心才對。」默了半刻,我又道,「就像我一般,從前那麼喜歡英景軒,可是失憶後,除了在夢裡能找回一點感覺,從前那些心情,再也不在了。反倒在心裡記得那份好就是了。」
  
  「你我都一樣,從前有個人失去了,不如朝前看看,畢竟我、我對你……」
  
  「不一樣!」穆臨簡驀地回過身,扶著我雙肩手箍得我發疼,他渾身幾乎要發抖,聲音也又顫又啞:「你可以全部忘了,但我不可以!你可以忘記從前答應過要與誰相守,與誰共度一生,但我沒法忘記!我心心唸唸著一個人,我無時無刻不掛念她,結果她呢……」他說到這裡,憤然頓住,失神地立在原地吸氣又喘氣。
  
  我愣然瞧著他這副樣子,終於壓不住心底怒意,失聲道:「你念著柳遇有什麼用?!她早就死了,現在站在你面前是我沈眉。我、我任你拆穿我身份,跟著你一路來香合鎮,前些日子,要在你面前作出那般小姑娘模樣,你以為,我都是因著好玩麼?」
  
  穆臨簡冷聲一笑,咬著牙說:「你說對,我那個柳遇,早就死了。」
  
  他聲音孤絕,聽得我渾身一寒。片刻,我又不由自主上前一步,解釋道:「我不是故意那樣說她。可是我……」
  
  「你方才想說什麼?」穆臨簡忽地冷靜下來,但這份冷靜裡,卻透著一絲令人駭然氣息,「你是不是想說,你做這些,並不是因著好玩,而是因為你喜歡我?」
  
  天靈蓋似遭了雷劈,方才怒意如潮水般褪去。我恍然回過神來,才發現晚霞早已散了,週遭一片薄冥色。
  
  心中有些蒼白無力,我抿了抿乾澀唇,點頭怔然道:「嗯,我喜歡你,我……」
  
  話還未說完,我忽地被穆臨簡橫抱入懷中,他眸如冷玉,冰寒地注視著我:「你是不是總是這樣?見了英景軒,便喜歡英景軒,見了我,又喜歡上我?」
  
  我愣怔地看著他,心裡覺得委屈,卻不知從何反駁,只慌忙又道:「可我、可我是真心。」
  
  「真心?」穆臨簡勾唇一笑,「那你證明給我看?」
  
  我心中沒了著落,訥訥問道:「怎麼……證明?」
  
  方才染了腥甜氣息吻又再次敷了上來,穆臨簡一邊在我唇上撕咬著,一邊將我放在一片凸起泥地上。
  
  他眸中有一團火,燃著憤憤怒意。
  
  衣衫已被解開,肚兜帶子也順勢滑落。他吻從脖頸蔓延到胸前,挑撥間令激起一陣陣酥麻。我心中全沒了主意,茫然中卻伸手摸索白日裡,他給我那把風柳木槿折扇。
  
  我還念著,那時我與他,人圓,花好。
  
  穆臨簡再欺身上來時,已然撩開了我裙擺。我瞧見他衣衫半腿,露出膚色如蜜鎖骨和厚實胸膛。身下灼熱將我抵住。我手摸索間,卻不期然觸到一片薄薄軟軟東西,我側目一看,竟是木槿花瓣。
  
  茫然間我掙了掙,朝後一望,驀地呆住了。
  
  我倚著地方,不是別處,是柳遇那一方小小孤墳。
  
  天地間有風吹暝色,近處一片柳色濛濛。
  
  我望著穆臨簡一雙烈烈如火眸子,聽著他粗重帶著情*欲喘氣聲,還有他身下騰起勃勃欲*望。
  
  突然一下子,我不知哪裡來力氣甩開他箍住我手,掙扎著朝後挪了兩步:「你、你不能在這裡……我不是柳遇……」
  
  穆臨簡忽又冷聲一笑,眼中火燃得更甚,他伸手將我蠻力拉入懷中,俯身時唇便在我耳畔摩挲:「為何不在這裡?在這裡正好。」
  
  
  
第31章
  
  我有點茫然,不明白他所謂「正好」是什麼意思。水藍天邊已有月亮。六月初六,月亮倒彎著,色澤在雲霧裡很淡。
  
  我腦子忽然有點犯渾,可思緒很清晰。我想早在我誤食春患粉那夜,我們之間便不清不白了,哪怕今日木將成舟,那又如何呢?
  
  穆臨簡眼中一團烈火,也不知他思緒是不是如我一般清明,是不是還分得清,在他眼前是沈眉,不是柳遇。
  
  我想他此刻腦子裡裝得就是糨糊,他雖平日裡冷靜隨和,可骨子裡固執得要命。嗯,他脾氣也不是那麼好,每遇到柳遇事,便容易失控。何況來到了這座闊別多年墓碑前,面對著這樣一個與柳遇相似人。
  
  他再將身子探上來了些,唇齒停留在我脖頸,身下灼熱緊抵在門戶前。
  
  我忽地也不是那麼怕了,只慢慢環手擁住他,輕聲道:「你要輕些……」
  
  穆臨簡從喉間發出個悶悶聲音,下一刻他猛地挺身,長驅直入。
  
  沒有想像中那麼疼,但我腦子彷彿空了一瞬,晃眼又像是瞧見山間綿綿綠柳,像是有誰俯身在我耳畔輕歎。
  
  穆臨簡在我體內停了許久也沒動。片刻後,像是從沉沉水底傳來他低喃:「對不起……」
  
  「我不知怎地,可能是聽到你說你失憶前……」停了一下,他又將語鋒一轉,「也可能,是因為帶你來了這裡,所以我……」
  
  「我是誰?」我仍是茫然,只曉得擁住他背脊問:「臨簡,你現在懷裡人是誰?」
  
  穆臨簡愣了愣,須臾再歎一聲:「沈眉,你是小眉。」
  
  我慢慢點了點頭:「嗯,我是沈眉。」默了一下,我又道:「你知道我是沈眉便好了,但你此刻要將我當作柳遇,也沒關係。我可能、可能不知道你所說真心是什麼。我覺著,要像你這般五年都心心唸唸著一個不在人,著實有些不容易,我也許都做不到。可我起碼能做到在喜歡你時候,對你好些。」
  
  心中有些疼,我忍了忍,終是說:「但也僅此一次,你日後不要因為柳遇這麼對我了,也不要再將我當作她。我不大願意作別人替身,即便我對你感情及不上她,即便我從前喜歡過別人嫁過別人,我感情,也不比她卑微。」
  
  穆臨簡身子猛地一僵。片刻後,他從我身體裡抽身而出,拾了散在一旁衣袍遞給我,啞聲道:「夜涼了,穿上吧。」語畢他攜了自己衣衫背過身去。
  
  身下有殘留感覺。我換衣裳時,才發現沒有落紅。
  
  夜色如水,柳絛輕揚。
  
  我換好衣裳,正要撐著站起身來,旁邊穆臨簡忽然伸手將我一攔。
  
  他盤著腿,沉默地坐在我身側,仰頭看著天上一彎明月道:「對不起,是我、是我太自私了。」他復又垂下眸,喉間動了動,「你說對,五年過去,好多事情都變了,比如柳遇不在了,比如你嫁了人,又失憶了。可我太固執,總是執著於從前一層不變事物。以為自己堅持,其他人理所當然地要堅持。我這麼自以為是,其實很不好,對嗎?」
  
  「嗯。」我點點頭,「霸道,不講理。」
  
  穆臨簡默了一陣,又道:「對不起。」
  
  「也沒什麼好對不起,我早知你是這樣脾性了。」我道,「那日我們一起去瞧史小妹妹,你讓我在林子裡撫琴給你聽,說那是柳遇從前撫過曲子,後來你不知怎地,便也不在搭理我了。其實我後來曉得是怎麼回事了。因為我跟柳遇長得像,而我嫁給過英景軒,你心裡便不大痛快。我當時想,你可真霸道啊……」
  
  「我……」
  
  「不過這也無妨,你能動怒,說明你還是在乎我。往後我就老讓自己記著,切莫在你面前又提起大皇子。別看你平日端一副從容模樣,你遇了朝廷之事冷靜,你遇了旁人隨和,是因為這些事,這些人,都沒往你心裡去。若是誰碰了匿在你心裡事情,你便容易露出你真脾性。」
  
  「我今日也不是故意要提英景軒。你問我,為何這幾日,要作出個小姑娘模樣,我也不瞞你,我作出這副模樣,非但因為我以為這樣能討你喜歡,也因為我反應實在太慢,上前天你攬著我睡時,我才發現自己是喜歡你。」
  
  「我想,既然我喜歡了你,那我從前喜歡過誰,發生過什麼事,便不該瞞著你。我也曉得你會動怒,何況今日是在柳遇墓前。不過我既然決定跟你坦白,便不在乎這結果。因我既然喜歡你,那麼無論是你在朝為官那副模樣,還是你私底下有點霸道,有點任性,可能偶爾,還有點孩子氣性情,我都是一樣喜歡,一樣能接受。」
  
  「霸道,任性,孩子氣。」穆臨簡轉頭看著我,澀然一笑,「原來在你眼裡,我這麼不濟。」
  
  我一愣,忙擺手道:「偶爾,偶爾罷了。平日裡你對人極好,凡事也能考慮得周到。只是這世上,又有誰能在所有人面前作出一副和善好脾氣模樣,人終是需要有個人互相扶持包容,且在他面前,可以展現完完全全自己,雖然不那麼完美。不過人無完人嘛。」說著,我又撓撓頭,訕笑道:「我更不濟,好貪小便宜,好湊熱鬧,游手好閒,也沒有姑娘家該有樣子。不過我脾氣挺好,呆在你身邊,將將可以合得來。」
  
  「嗯,你脾氣好。」穆臨簡伸手理了理我額發,「還很善良,將我也看得透。」
  
  我點了點頭,樂道:「嗯嗯,我挺善良,最多使小壞,大壞事一件也不做。」
  
  穆臨簡笑了笑,英氣眉頭一蹙,他伸手撫過我眼角:「這裡還帶著淚,我剛剛……將你弄疼了?」
  
  我想了半刻,道:「有些疼,但也沒有那麼疼。」
  
  穆臨簡笑意繾綣,像在夜裡散發開來。他側過頭去瞧旁邊垂柳,喚道:「眉兒,等過些日子,我便娶你,可好?」停了一下,他又道:「我需要了結一些事情。待事情了結,你我一同辭官,你穿鳳冠霞披,我將你娶進門。」
  
  你穿鳳冠霞披,我將你娶進門。
  
  我喉間驀地一哽,抬頭怔怔地瞧著他:「那我從前嫁過人,你也不嫌棄了?」
  
  穆臨簡點頭道:「不嫌棄,一直就不嫌棄,我……是吃醋了。」
  
  一下子我心裡百味陳雜,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麼,直到穆臨簡又伸手撫過我眼:「怎麼又哭了?剛剛不是還好好。」
  
  我慌忙起身將淚花一抹,與他道:「我、我這是歡喜。我這些年,還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沒人要了,前幾天我知道自己喜歡你,覺得好不容易醞釀出朵桃花,我已經夠歡喜了。沒想到你竟願意娶我,這麼樣真好,真。」吁了吁氣,我復又道,「我們早些回家吧,你家姊他們該等急了。」
  
  穆臨簡笑起來,「嗯」了一聲,幫我拍了拍衣衫上灰:「回去吧。」
  
  剛走了兩步,我復又叫住他,遲疑半晌終是問:「你說你要娶我,那你是不是也喜歡我呢?」
  
  穆臨簡神色一頓,片刻竟蹙著眉笑起來:「嗯,喜歡。我還以為你知道。」
  
  我一愣,先點點頭,後又搖了搖頭:「有點知道,不過你沒跟我提起過,我便沒敢確定。」默了一默,我又回到柳遇墳前,深深給她作了個長揖,拜了三拜。
  
  再回身已覺歲月靜好。穆臨簡立在柳樹旁,抽著嘴角看著我:「你這是……在作甚?」
  
  我樂顛顛地湊上去,誠實道:「我給她拜拜。要我說,她可真是個好人啊,保佑著你也保佑著我,成了這麼樁美滿事。我打算在北荒這些日子,日日來拜祭她,給她送些瓜果,燒些紙錢。」
  
  穆臨簡繼續抽著嘴角:「別、別了,不用了……」
  
  我義正詞嚴道:「你別這麼說,就算你要娶我,先來後到我們也得講,禮數也得顧及。因此退一萬步說,我也該喚柳遇一聲姐姐。」
  
  看來我果是不該常提及柳遇。先才還隨和穆臨簡,這會兒望著我怔了半晌,終是扶了扶額頭,道:「那什麼,我們回家吧……」
  
  夜裡香合鎮,行人極少。待回了穆臨簡家,宅子裡透出陣陣飯香。
  
  穆臨簡含笑看了我一眼:「若我家人將你認成小遇,你也不要介意。做平時自己就好,他們極好相處。」
  
  叩門三聲,宅子裡傳出個小孩子聲音:「來了來了!」朱紅門嘩啦一聲被拉開,一個模樣甚可愛矮個子小胖墩在面前怔了好半晌,愣然招呼了穆臨簡一聲:「小叔好。」
  
  頓了頓,他又轉過頭來看著我,一雙黑眼珠子滴溜溜直轉。突然,他眼中有異彩乍現,轉瞬即逝。下一刻,他猛然撲入我懷中,嚎啕大哭道:「小嬸!!」
  
  我悲催地撫了把額頭,看了看地上圓墩墩倒霉園子,柔聲道:「呃,小久是吧?我是你小眉嬸嬸。你瞧我這不是來了嗎?你別哭別難過了啊。」
  
  園子一愣,頃刻鬆開我,跑到我身旁拉著我手,一邊憤怒著仇視穆臨簡道:「小嬸我不是在自己難過,我是在為你難過。」
  
  我一愣:「為我難過。」
  
  倒霉園子拽了拽我手,將我朝他身後象徵性一拉,伸手擋在我面前,對穆臨簡怒道:「小叔你別裝蒜!我瞧見小嬸裙子上有泥痕,你說,你是不是一個衝動忍不住,在外面就把她給那什麼什麼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7:47 PM

第32章
  
  我有點發懵,茫然看著穆臨簡言笑晏晏地蹲下身。
  
  他伸手撫了撫倒霉園子發,淡淡道:「那又怎樣?」
  
  我徹底呆了。
  
  倒霉園子個頭極矮,還不及我腰部,圓墩墩模樣,閃忽忽眼。
  
  他瞅瞅我,又瞅了瞅穆臨簡,嘶聲嚎道:「你太壞了!我憋了這麼多年都沒碰過我小嬸!你敢碰我小嬸!我告訴你,從今以後你就是我宋小久仇人,我跟你勢不兩立!」
  
  語畢,倒霉園子做出一臉悲憤狀,抓起我手便往屋里拉去。
  
  我剛被他拖著趔趄走了兩步,另一隻手忽地又被人牽住。穆臨簡一把將我拽入懷中,皮笑肉不笑地理了理我髮絲,柔聲道:「眉兒是誰人?」
  
  我一愣,將他推了推:「你怎得還跟一個小孩子計較?」
  
  豈料這宋小久,根本不是一般小孩。
  
  我話音剛落,他三步並作兩步搖晃到我跟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抱著我小腿繼續號:「小嬸,我不計較,你被小叔碰了我也不嫌棄你。你跟著我,往後你跟著我過!」
  
  倒霉園子可勁兒拽著我小腿,偏生穆臨簡還緊緊將我攬在懷裡。
  
  我渾身上下忍受著被二馬分屍痛楚,腦子裡一片混亂。
  
  幸而這時,屋內有人聽到動靜,疾步迎了出來。
  
  這廂出屋是一個身著素衣婦人,面目生得很美,半老徐娘風韻猶存。
  
  她遠遠望了我一眼,在院子中間頓了頓,復又迎上來,就著倒霉園子耳朵呵斥道:「你小叔女人你也搶?看我不打折了你腿!」言語間,素衣婦人又匆忙朝我點頭一笑,與穆臨簡道:「晚飯早做好了,還不將小眉兒帶進來。」
  
  我跟在素衣婦人身後,一邊走一邊琢磨。
  
  穆臨簡這一家子委實神奇。看這光景,素衣婦人應當便是倒霉園子娘親,穆臨簡家姊景霞。我記得穆臨簡與我提起往事時候,曾說閆三兩一直喜歡他家姊。
  
  思及這一層關係,我不禁抬頭拍了把額頭,心裡頓時充滿了對香艷八卦期待。
  
  晚膳設在正廳。洛姥姥與閆三兩早端坐在桌前。見我與穆臨簡進了屋,閆三兩又紅了眼眶,洛姥姥小個子小臉,人倒是頗和氣,逕直招呼著我與穆臨簡坐去她身旁。
  
  景霞甫一鬆開倒霉園子耳朵,園子便一溜腳往洛姥姥身上爬,一邊爬一邊惡人先告狀「姥姥姥姥,小叔跟我搶小嬸!」
  
  洛姥姥「呵呵」笑了兩聲,理了理園子小辮子,答:「他不是一直跟你搶著你小嬸麼?搶了這麼多年了,你也沒搶回來,算了吧啊?」
  
  我聞言,又狠狠暈了暈。
  
  小園子愣了愣,「啪」一聲將筷子朝桌上一拍,蹲在地上擺出一副不饒人臉色,不說話了。
  
  一人向隅,舉坐不歡。
  
  眾人默默吃了一會兒。景霞忍了半晌終於沒忍住,筷子一拍冷言道:「宋小久,你昨個兒溜去鎮口調戲羅寡婦還不夠,今兒又開始跟你小叔搶小嬸,你越發有本事了啊。」
  
  倒霉園子以手支頜,鬱鬱道:「我六歲那年就瞧上小嬸了,是小叔插了一腳橫刀奪愛。再說了,三兩爹爹也說,漂亮女人都是用搶,不搶就沒了。」
  
  景霞瞪大眼,閆三兩道:「霞霞,我跟小久親,所以他喚我爹爹。」
  
  倒霉園子再看穆臨簡兩眼,惡向膽邊生,溜腳跑去景霞膝下,又道:「娘親娘親,我只要小嬸一個。漂亮女人我見多了,沒人比得過小嬸,你幫我跟她提親,她跟了我,保準吃香喝辣。」
  
  景霞還未答話,但聞「嗒」一聲,穆臨簡將茶水一放,笑道:「你眼光不錯,就是動作慢了點。」說著,他忽地伸過手,將我往他懷裡一攬,又笑:「最漂亮女人給我做娘子了,你再物色物色去找第二漂亮。」
  
  穆臨簡語氣本是半開玩笑。豈料這話入了倒霉園子耳裡,竟被當了真。
  
  園子面色一陣白似一陣,跳著腳就立在椅子上大叫:「可你對小嬸不好!小嬸當年那麼勸你,你偏不聽,偏要去做那個副將軍,打仗有什麼好?!若不是你,小嬸也不會死,鎮裡那麼多人也不會死!」
  
  此言一出,屋中忽地靜了下來。穆臨簡攬在我身側手僵住,慢慢鬆開來。
  
  須臾,屋角燭火突然爆了一聲。
  
  景霞這才反應過來,一邊拉拽著倒霉園子,一邊朝我賠笑道:「這孩子一激動就容易胡說,小眉兒別介意啊別介意啊。」語畢,她趕忙將倒霉園子抱出屋去。
  
  屋內氣氛仍舊尷尬,閆三兩看了看我,再看了看穆臨簡,筷子一放勉強笑道:「我去看看霞霞跟小久。」起身走了兩步,他又添了句:「小久這孩子愛說胡話,你、你們都別往心裡去啊。」
  
  我將思緒在心底理了又理,自是明白了幾分因由。待我再抬頭去瞧穆臨簡時,卻見他臉色慘白早沒了血色,唇角有些發抖。
  
  我心中一沉,忙拾了個空碗舀了湯遞給他,笑道:「你也是,偏生要跟個小孩子計較。日後你多讓著他點,我總是跟著你,向著你。」
  
  穆臨簡神色一滯,慢慢轉過頭來看向我。他目色有些渙散,須臾間,又望了望我端在手裡湯,勉力笑了笑。
  
  可他沒有將湯碗接過,歎了一聲,獨自出了屋。
  
  本來熱鬧房間寂靜下來。茫然間,我只好望著洛姥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洛姥姥依舊笑著,拾起筷子,兀自道:「都走了?都走了我自個兒吃。」頓了頓,她又回頭看我一眼,「去瞧瞧他吧,這些年他也過得不好,心裡愧疚得很,總不敢回這個家。」
  
  夜裡寂靜,月色中天。前幾天,穆臨簡還略微興奮地與我說,六月六見姑姑,我想他定也沒料到,回家鄉第一天,會是這樣一個不歡而散結果。
  
  景霞帶著小久回屋歇著了。
  
  院子不大,柳影扶疏。穆臨簡倚在一棵枯木旁。枯木前有流水淙淙。
  
  我在原地頓了頓,上前一步喚了聲:「臨簡。」
  
  穆臨簡身形動了動,抬起頭來。夜色太迷濛,我瞧不清他神色。但我曉得他有些難過。
  
  我又走近了幾步,抿了抿,終是喚道:「景楓。」
  
  穆臨簡渾身忽地一僵,慢慢直起身,愣然將我看著。
  
  我訕訕道:「今、今日在柳遇姐姐墳前,你我……我瞧見墓碑下小字了。寫是『夫君景楓』。何況三兩哥今天喊你,也喊漏了嘴。」停了一下,我又補充道:「其實沒關係,你是穆臨簡也好,是景楓也好,對我來說,都沒關係。」
  
  夜風淒莽,穆臨簡苦笑了一聲:「不問我為什麼?」
  
  我搖了搖頭:「不問了。」想了一下,我又說,「其實不是我不想問,你曉得,我就是個八卦性子。只是我怕問了以後,萬一發生什麼變數怎麼辦。等、等日後我們辭了官,成了親,你別忘了告訴我。」
  
  穆臨簡沉默了看了我一陣,忽地走近兩步將我擁入懷中:「對不起。」他將臉埋在我脖頸間:「當年……我也不想,我也沒料到會變成那個樣子。本來你……本來小遇,小遇也勸我,讓我守住家鄉,守住親人就好。可我偏不,瞞著她,投誠窩闊……」
  
  我有些無措,只伸手慢慢地撫著他背脊,竭力安慰道:「嗯,五年前北荒一戰,我常常聽莫子謙提起。他說,若不是當年景楓將軍假意投誠了窩闊,那戰爭也不可能那麼快結束,畢竟窩闊兵力比我們強那麼多……」
  
  「不是!」穆臨簡啞然道,「窩闊兵力雖比我們強,但他們跋涉來到北荒,很快會斷水斷糧。我若、我若能穩住性子,與他們再周旋些時日,待莫老將軍援軍一到,北荒、北荒將士,百姓,都不至於犧牲了……眉兒,你沒瞧見那時北荒,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都是我錯,是我急功近利,是我好大喜功,想要憑著一己功勳擠進朝堂,想要……」
  
  他聲音低了下去,夜風盤旋聲卻益發清晰。
  
  我不知該如何勸他。因為我知道,假如因為一個錯誤決定,而葬送掉無數條性命包括自己最愛人。無論時光如何流逝,那份悔意都是不會消彌。
  
  可現在,我眼前人,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一品師,亦非那個果斷睿智穆臨簡。
  
  回憶裡邊緣地帶被觸及,無論何人都會驚慌失措。
  
  我慢慢道:「我不懂行軍謀略,但我曉得戰場上瞬息萬變,有時候,你以為最好決定,下一刻便變成一招死棋。有時候,你以為是退無可退了,下一刻卻又能枯木逢春。無論當年你做出什麼決定,可是起碼,你結束了戰爭。若你覺得自己錯了,或者,別人都不相信你,那我景眉,總還跟你站在一邊。」
  
  「景眉……?」穆臨簡低低道。
  
  我點了點頭:「嗯,嫁夫隨夫姓,往後等你娶了我,我就叫景眉。」
  
  再沒了聲音,良久,我脖間一陣溫熱,我才知道原是他流了淚。
  
  穆臨簡鬆開我。我藉著月色瞧他,才發現他眼眶沒有紅,只是臉頰邊有一道清痕。他與我道:「夜深了,你先去歇息吧,我一個人呆會兒就好。」
  
  我點點頭,轉身剛走了幾步,穆臨簡忽地又喚了聲:「眉兒。」
  
  我回過頭,看見他在夜風裡朝我笑:「眉兒,我愛你。」
  
  
  
第33章
  
  夜裡風聲很大,我幾次推窗探看,只見夜空雲層翻湧,早將月色掩去。
  
  想來又是一場急風驟雨。
  
  躺在床榻上合上眼,一團迷亂中,唯有穆臨簡先才一副慘白臉甚為清晰,還有他臉頰那一道清痕。
  
  我沒再出屋瞧他是否回房。其實他要一個人呆著也好,風雨過後,明天定有大晴天。明天我還陪著他,我還要養足精神,揪著倒霉園子跟他賠禮道歉。
  
  腦子裡又浮現從前總做那個夢。
  
  夢裡竹外花濃,他挑扇朝我一笑說,打灑了你這壺萬世流芳茶,我當以一生情醉作賠。
  
  我說他少說了一個酒字。
  
  他卻說,沒有少,一字不差。
  
  我知道那些真實幾乎可以觸及夢境,其實是我失去回憶片段。我也知道夢裡那個人是英景軒,否則我當年,也不會那般竭斯底裡地要嫁給他。
  
  可如今再憶起這場夢,獨有那萬世流芳茶與一生情醉酒,令人欷歔感歎。
  
  今夜一場不歡而散,穆臨簡悔與淚,突然讓我明白,與其萬世流芳,不如一生酒前花間老。
  
  毫無頭緒地想了許多,夜更深了幾分,將睡未睡之間,忽聽屋門一動。
  
  我爬起身來定睛一瞧,進屋人是景霞。
  
  景霞籠著一團燭火,朝我淡淡一笑便坐來我床邊。我忙挪了挪,給她讓出些位置。
  
  她端著燭火瞧了我好半晌,笑道:「楓兒有沒有跟你說過你很像一個人?你曉得他是楓兒了吧,今晚來了這麼一出,你合該知道了。」
  
  我點點頭:「嗯,他說過,我跟柳遇長得像。」
  
  景霞歎了一聲,又問:「那你介意嗎?」
  
  我想我要說不介意,那擺明了是騙她。可柳遇一個亡去人了,我若跟她計較許多,這又顯得我忒不大氣了些。畢竟現在喜歡穆臨簡人是我,心疼穆臨簡人是我,被穆臨簡保護著愛著人也是我。
  
  我訕訕一笑,道:「臨簡對我好就成,別想太多了,反而惹自己不開心。」
  
  景霞默了一會兒,復又道:「我跟你說幾樁過去事兒,成嗎?」
  
  我沒攔著。
  
  景霞道:「其實現如今,你眼前穆臨簡,他脾氣比起往常已經收斂了許多。大概也是因為北荒戰事,真真切切將他傷著了。從前景楓,脾氣比現在大許多,做事也衝動,但心思單純得很,也十分善良。」
  
  「後來他遇見了小遇。小遇本是三兩撿回來丫頭,楓兒可好,衝進院裡就說閆三兩強搶民女。於是兩人緣分就這麼結下了。楓兒性情雖不好,遇事又不耐煩,那些時日總明裡暗裡地跟小遇挑刺。小遇脾氣跟你一樣好,知道他挑刺,也就讓著他,還正兒八經地去問他原因。」
  
  「你說能有什麼原因?還不是因為楓兒看上小遇了。兩人這麼一來二往,也就好上了。楓兒脾氣雖不算好,偏生小遇可以包容,加之他凡事都為小遇好,兩人感情其實是極好。」
  
  「對了,也有脾氣大時候。鎮裡一個姓周書生,不曉得小遇跟楓兒關係,以為他們要好是兄妹。小遇長得漂亮,那周書生見了極喜歡。一不做二不休便來跟小遇提親。後來楓兒知道了這事,氣得去把周書生打了一頓不說。這事原本也不是小遇什麼錯,他氣得三天三夜沒理小遇,任憑小遇怎麼哄他,他都不張口說一句話。到了第四天,還是小遇出門時摔了一跤,胳膊肘磕出了血,他才急得跳腳,鬆口與她說話。」
  
  「楓兒頑劣,親事本來定在夏末秋出,那年暮春,他便帶小遇去香合山,兩個人對著跪在山尖尖上便拜了天地。回來後,他便將小遇當自己媳婦兒了。可好事多磨,沒過幾日,京裡就傳來消息,讓楓兒做副將軍。領兵去打窩闊。」
  
  「小眉兒,你只曉得景楓便是穆臨簡,十八歲做了師,半年後辭官,獨自來了北荒,二十歲以景楓名字領兵出征。可你不曉得,景楓與穆臨簡,穆臨簡才是他化名。景楓,是他本來名字。」
  
  「當時楓兒要去做將軍,小遇也沒攔著,只說在家裡縫好嫁衣,等他回來。可戰事越來越嚴峻,小遇曉得形勢之後,便勸楓兒,讓他帶著香合鎮一鎮老小離開,反正援軍也是回來。可是楓兒好大喜功,非但不聽,還自個兒假意跟窩闊投誠,想要摸清敵方勢力。」
  
  「因這事太過危險,楓兒不想將小遇捲入其中,便沒有與她說實情。可那個時候,小遇雖是曉得楓兒叛變了,也沒有怪他,而是一個人抱著楓兒送她琴,跑去戰場去找楓兒。她說她還想竭盡全力勸勸楓兒,或者,只是再見見楓兒,可是那場戰爭後……」
  
  我知道。那是昔日北荒一戰,最後一場戰役。副將軍景楓叛變投誠窩闊後,臨時再帶著數千名將士加入瑛朝大軍,我方勢力大振,與敵軍決一死戰。是時屍橫遍野,幾乎無一人生還。
  
  我抿了抿乾澀唇,啞著聲音道:「也難怪臨簡會這麼愧疚。」
  
  景霞咬了咬唇,忽地抬頭看著我,目色灼灼:「我一個婦道人家也曉得戰爭局勢千變萬化,結果這樣慘烈,決不是一個人責任。可楓兒這些年卻一直自責,不瞞你說,他將我們安頓好後,便一個人去了江南沄州一帶,今次帶著你回來,還是這麼多年他第一次回家。他不是不願回,而是不敢回。」
  
  「原來楓兒脾氣不好,做事衝動,我老說他老罵他。可現在……現在我這個做家姊,見著他這副樣子,什麼都積在心裡,又覺得從前那個弟弟,像是不在了一般。」
  
  「我現在想想,其實楓兒也就是脾氣大了些,做事衝動些,心底還是善良,又很有擔當。我從前老說他,真是我不好。可我現在想要讓著他,又不知從前弟弟上哪兒去了……」
  
  話近末,景霞垂了淚。
  
  我瞧著窗外打下雨水,心底也一片蒼涼,也不知靜了多久,我說:「你弟弟還在,他現在面上雖平和冷靜許多,心裡雖也苦著,可他總也有忍不住時候。」我笑了笑,轉頭看著景霞道:「他跟我發過兩次脾氣了。一次是在永京時候,他沒給我好臉色,一次是今天傍晚,他吼我來著。」
  
  一滴淚徑直從景霞眼眶裡滑落,而她卻抬手撫了撫我眼角,笑道:「傻丫頭,他跟你發脾氣,你還開心。」語罷,她又歎了一聲,端起燭火道:「其實我與你說這許多,不過希望你能知道他心裡苦楚,多心疼他一些,畢竟往後,陪在他身邊人是你。」
  
  「還有,關於小遇……」景霞忽地抬頭朝我一笑,「小眉兒不如就將小遇跟楓兒事,當作是自己與臨簡回憶。這麼裝在心裡,也會好受一些。」
  
  我想我終是無法將他人記憶化作自己。
  
  我睡下時在想,天下男兒,多是想做英雄,要保家衛。可昔日景楓將軍,見過烽火滿天,見過戰爭慘烈後,如今求得片刻安寧也難。
  
  離開永京前,莫子謙在墀台上與我說他宏偉壯志。青天艷陽,風聲蕭疏,子謙真真像個頂天立地戰無不勝好將軍,而他口裡景楓,亦是那般閃著耀彩。
  
  可時至今日,白雲蒼狗。再念及莫子謙,那便是鴻鵠安知雲雀之志了。
  
  我便是只不思進取,不愛攀登雲雀,思來想去只琢磨著心裡那點小九九,覺得自己運氣不錯,失蹤一回,失憶兩回,欺君三年,也活得甚好甚有風情。估摸著往後穆臨簡與我一起,我尚可將自己運氣分他一些,兩人安居樂業。如此一來,我沈眉也可學著別家小姑娘,無事就傷春秋,歎華年,嘖嘖嘖,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於是乎,今日這麼前塵舊事故人攪和著一番跌宕起伏後,我入睡時哼了倆小調,心情竟是雀躍。再思及穆臨簡一句「我愛你」,只賺不賠,甚好。
  
  因夜裡下了一場雨,第二日陽光極濃烈。我在房裡收拾洗漱完畢,將將敞開門便呆住了。
  
  倒霉園子圓墩墩地跪在地上,面色凝重。他手持一個托盤,上面擱著兩碗粥,兩雙筷子,幾碟小菜。見了我,園子哭喊一聲:「小嬸——」
  
  我瞧瞧他,又瞧瞧他手裡托盤,疑惑道:「你要跟我一起用早膳?」
  
  倒霉園子立即苦了一張臉:「哪能啊……我昨晚被我娘親教訓了一宿,讓我今早給你送早膳來,讓我瞧著你跟小叔吃完,才許我吃東西。小嬸,你快些去叫小叔起身,我要餓死了。」
  
  我聽了此言,心中甚歡喜,回屋取了一張凳子,淡淡掃了倒霉園子一眼,道:「走吧。」
  
  園子立馬起身,顛著小步子搖搖晃晃地跟在我身後。
  
  待到了穆臨簡屋前,我將凳子擱了坐下,指了指身旁空地,說:「你在這裡蹲著吧啊。」見倒霉園子愣神地瞧了瞧我,我又道:「你小叔昨個兒睡得晚,我等他睡足了起身。」
  
  園子聞言,再愣片刻,哭嚎道:「小嬸你不能這樣,我十一歲了個子這麼矮,已經很殘廢了,在這麼被你們折騰下去,我往後床第不能該怎麼辦啊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7:51 PM

第34章
  
  我壓了壓心氣,語重心長與園子道:「少年,須知床第不能這種事,你說了不算,你得試過才知道。」
  
  糰子聞言十分著急,跺腳道:「可現在沒姑娘跟我試啊!」
  
  我伸手在眉骨搭了個篷遮了濃烈日暉,上下打量他,笑了:「你一個十一歲少年,都還沒夢遺過,試什麼試。」
  
  園子作出一副驚訝狀,湊近道:「小嬸,原來你這麼懂啊。那小叔你總試過了吧?他可還舉得?」
  
  我一愣,正預備著自信地幫穆臨簡將這個問題回答了,身後門忽地吱嘎一開,穆臨簡含著笑意聲音就在我腦袋頂上響起:「豈止舉得?鵬程萬里,扶搖直上,垂天之雲。眉兒,你說是吧?」
  
  我呆了剎那,「啊?」了一聲。
  
  豈料倒霉園子竟吃這一套,只見他將托盤往地上一擱,便朝穆臨簡豎起大拇指:「小叔,箇中高手!」
  
  穆臨簡再一笑,園子這回便服服帖帖地溜著小跑,將早膳給我二人送進房裡。且,攀上長椅,恭敬坐在一側,看我二人進食。
  
  雖說我心底對園子昨夜刺激穆臨簡那幾句話甚為不滿,也想叫他吃點虧受點苦,記住這個教訓。可倒霉園子畢竟年紀尚小,我也不好欺負得太過,便與他道:「行了,你自個兒去尋點東西吃吧,餓太久話,你日後若真得床第不能,指不定又要怪我。」
  
  園子堆出一臉諂媚之笑:「哪能啊——,再說了,我今兒個是跟小叔賠禮道歉來了。」
  
  穆臨簡手中動作一頓,抬頭卻先看向我,笑道:「沒事了。」
  
  我點點頭,又朝打量園子兩眼,慢條斯理道:「你說道歉,卻也未擺出一絲悔過形容,真真無半點誠意。」
  
  倒霉園子伸出肉呼呼小掌拍桌:「誠意?你等著!」語畢,他滑下長椅,一溜煙跑到穆臨簡身旁,從懷裡摸出本小冊子。
  
  冊子唯有尋常書卷一半大,頗厚實,皮上寫著「子策」。
  
  我不得不說,這些年我頂著男子身份,在莫子謙熏陶下,對某方面書畫,也算博覽浩繁卷帙。因此,倒霉園子甫一將這表裡不一「子策」拿出來,我便頗有經驗地抽了三口氣,對穆臨簡道:「那什麼,你別……」
  
  為時已晚。
  
  穆臨簡已然從園子手裡將書冊接過,隨手翻了幾翻。我斜著眼睛虛虛一瞄,「子策」書皮裡,果真包裹著花裡胡哨春宮圖。
  
  然而,見著是本春宮圖冊,穆臨簡只挑起眉頭笑了笑,頗為淡定地又翻兩頁。園子得瑟地將臉湊過去,道:「小叔,怎麼樣?這可是我珍藏孤本,整個香合鎮啊,僅此一本!」
  
  穆臨簡點頭淡笑道:「不錯。」
  
  園子聞言備受鼓舞,探頭探腦繼續道:「小叔你翻去八十一頁,我覺得八十一頁畫得最精彩!」
  
  但聞書卷嘩啦翻動聲,穆臨簡瞧了瞧八十一頁,忽地勾唇笑了。
  
  倒霉園子道:「不錯吧,其餘都是在屋裡裡,就這副圖是在林子裡。」
  
  此刻已過辰時,穆臨簡將書冊一合,淺笑道:「你這禮我收了。」
  
  園子大喜,愈發往穆臨簡跟前蹭:「小叔,你真識貨!」話一出,雙眼卻放著異彩。
  
  我見園子這副模樣,拾起筷子「鐺鐺」敲了敲碗:「無事獻慇勤,宋小久你到底安得是什麼心思?」
  
  倒霉園子聽了我話倒也不含糊,滑下長椅,撩了衣擺又是「噗通」一跪,一臉誠懇地瞧著穆臨簡,拱著小拳頭道:「師父在上,受徒兒一拜!」
  
  我見了他這副德行,不由在心底感慨。我朋友裡,最要面子要數那南俊王小世子杜修。杜修嘗與我道,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地,跪君上,跪父輩則已,別什麼,切不可以亂跪。須知每跪一跪,便少了一分骨氣。
  
  我想若今日杜修在此,瞧見倒霉園子這般跪法,不是自個兒嘔血而死,就是撩起袖子上前把這宋小久抽死。
  
  我這麼一思想間,則見倒霉園子三叩首已畢,慇勤地又替穆臨簡沏了杯茶,道:「小叔,日後在人前,你便是我小叔,在人後,你便是我宋小久新師父。」
  
  我納罕道:「那你舊師父是誰?」
  
  園子將手一攤:「說起我這舊師父,這便有點複雜,不過既然小嬸你現成了我師娘,你要聽,我宋小久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待園子說完,我方才明白他為何說這事複雜,又為何他現如今落得這副德行。在我看來,他說這事,並非複雜,只是有點匪夷所思。
  
  且說園子要拜這師父,不為武藝,不為文墨,只為那床第之事。
  
  當年北荒之戰結束後,由於屍體太多,香合鎮便發了場瘟疫。疫病雖不嚴重,但景霞,洛姥姥,閆三兩就把照顧鎮裡人活兒給擔了下來。
  
  彼時園子雖小,但因園子從來人小鬼大,所以將園子一人留在屋裡,景霞倒也十分放心。當年園子確實未幹過什麼出格事,無非是在家與一隻叫可可母貓以及它生小貓崽玩耍,很是天真爛漫。
  
  後來到了春天,可可在門口叫喚兩聲,一窩又一窩地公貓便成群結隊地出現在門口。可可揀選一揀選,便會領一隻公貓回窩做那傳宗接代之事。豈料小園子卻忒不知趣,如此這般,他也不避嫌。可可傳宗接代,他便蹲在一旁,瞪大眼睛滴溜溜地看。
  
  看了幾回,園子並未覺出樂趣,但看著可可樂此不彼模樣,他又十分困惑。
  
  是以,一夜月黑風高,倒霉園子便揣著這個困惑,去尋了他三兩爹爹。剛巧那夜,閆三兩抱景霞不成,正自個兒在屋裡酗酒。
  
  園子也不猶疑,直直將困惑問出口。這一問,直接戳中了閆三兩多年來憋屈。當時閆三兩已有七分醉,也顧不得眼前人是誰,便拿出了一本春宮小冊子,與之解說起繁衍生息香火之事……
  
  再後來,園子得見可可傳宗接代,自是有所了悟。他境界一拔高,乾脆在可可面前點了三炷香,拜它為師父。
  
  依園子話說,可可絕不是一般貓,簡直就是一隻貓神仙。
  
  至從默默無聞地收了園子這個徒弟,可可益發勤懇地往窩裡領公貓,且還搔首弄姿擺出各種姿態,將畢生本事都傳給了園子。
  
  然而,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牆。待景霞發現這事兒,倒霉園子已然成了個小流氓,景霞一怒之下,便將可可與它貓崽,一齊趕去了鎮東一戶小院子,只日日送東西給它們吃。
  
  卻說這可可,倒也能隨遇而安,搬去鎮東後,日日領著它貓隊在鎮上四處遊蕩,打打野味,日子過得很有激情。
  
  現如今,倒霉園子以為,一隻貓能教他畢竟有限,是以,他決定拜穆臨簡這個貨真價實男人為師,以此滿足自己迫切求知心境。
  
  我聽完這事,倒也未覺得離奇。畢竟倒霉園子只在口頭上耍流氓,跟莫子謙那等真流氓比起來,還是差了不只一個境界。
  
  倒是可可這隻貓,聽說是當年柳遇拾回來夜貓。也不曉得柳遇是怎麼養貓,都說家畜隨主人,嗯,想那柳遇本人定然是個相當猥褻之人。
  
  很後來很後來,我又問過穆臨簡為何要剝奪倒霉園子唯一珍寶——那本標著「子策」春宮圖。
  
  穆臨簡正兒八經道:「那本春宮我早八百年就翻過,著實無甚新意。但小輩跟我示好,我也沒有推脫理兒,而且他還有點眼色,八十一頁那副春宮圖,是在林子邊草地上,與早年咱倆在香合山上青澀第一次挺像。我覺得這宋小久是個可造之材。」
  
  倒霉園子這廂拜完師,便心滿意足地摸去膳房尋東西吃了,走前他才與我們道,景霞他們三人早起後,又去鎮子裡醫館幫忙去了。
  
  我倒頗喜歡穆臨簡這一家子作風。主人家不因著客人到來而擱下手邊事,日子該怎麼過便怎麼過。這樣一來,我這個做客,也能住得自在又自如,且還心安理得。
  
  午膳前,三兩哥回屋取東西,見了我依舊哭了半日,抹了眼淚才道,因夏天來了,所以母貓可可八成是帶著它一群貓崽上山避暑了,等過兩日他得空,便將那可可抓回來與我見上一見。
  
  然而此後兩三日,景霞與閆三兩卻越發忙碌起來。戰爭過去近六年,給整個香合村留下創傷依舊無法抹去。我曉得景霞閆三兩和洛姥姥留在這裡,為這鎮子人付出這許多,亦是為了做些彌補,幫著穆臨簡承擔一些。
  
  我覺得,也許這世上有些現實太殘酷,但還好,有人這麼善良與溫暖。
  
  有一日風很大,日光也很盛。倒霉園子忽前忽後地跟在我們身旁,穆臨簡牽著我在他昔日故土遊走,時而沉默時而歎息。我搖著他手說:「臨簡,你家人真不錯。」
  
  穆臨簡終於笑了:「嗯。」
  
  彼時天邊飄來一片雲遮了太陽,為巷子口擋下一片陰影。
  
  剎那間,我忽地頓住腳步,怔怔地瞧著巷口空曠處。
  
  風灌滿北方邊陲小巷子,雲過日出,灑下一片華彩。我先瞧見一抹小小倒影,緊接著,一隻灰貓便從牆根後慢慢繞出來。見了我它先是慢慢走了兩步。而下一刻,它忽地嘶叫了一聲,撒丫子便朝我跑來。



第35章
  
  我今日才曉得,這世上原來有比表錯情更悲哀事——會錯意。
  
  日正當空,我見那灰貓撒丫子跑,不由在心中嘖嘖稱奇,北荒香合真真是塊風水寶地,連孕育出貓對我也能這般熱忱。
  
  豈料那貓狂奔了數步,卻在離我半丈遠時忽然頓住,做出不屑狀朝我喵了幾聲,悠哉樂哉繞去穆臨簡腿邊蹭了蹭。
  
  我愣住,茫然看著穆臨簡蹲下身。噙著一枚笑意在唇邊,他撫了撫灰貓頭,溫聲道:「可可,好久不見。」
  
  可可聽了此言,即刻做出一臉媚像,撲上穆臨簡膝頭便團成一團,又軟軟地喵了幾聲。
  
  我徹底震驚了。
  
  我初遇穆臨簡時,只道他長了一張招桃花臉,很受姑娘們喜歡。後來去了朝合樓,不成想樓子裡小倌們也對他頗為中意。今日在香合鎮,我終於徹悟,原來既然穆臨簡這張臉既然招人喜歡,想來可可這等禽獸喜歡他,也是合乎常理。
  
  可惜啊可惜,妾有意,郎無情,流水落花一段孽緣。
  
  我這麼一思想間,穆臨簡已然抱起可可小禽獸直起身來。我順勢望去,只見那小禽獸安逸地縮在它意中人懷裡,正斜著眼上下打量我。
  
  倒霉園子湊到跟前,恭恭敬敬喚了聲:「師父好。」
  
  穆臨簡笑道:「本來以為可可領著它貓隊上山避暑去了,沒想到它竟自個兒尋摸下來。想是聞著你味兒,知道你來了。」說著,他揉了揉小禽獸脖子。
  
  這可可正對著我端出一副臭架子,未想被穆臨簡揉了兩下,它雙眼一瞇又忘我地陶醉起來。
  
  因我與它是初見,我也甚有禮地學著穆臨簡模樣,朝它脖間摸去。
  
  不料我才將將探出手,小禽獸立馬伸了腦袋朝我厲聲叫了兩下。見我將手縮回去,榻方又才縮著頭,往穆臨簡胸前蹭蹭。
  
  見了這般情狀,我心裡又驚又喜。
  
  記得兩年多以前,杜修初來永京城一段日子,我日日領他上戲園子,每日必看兩三出。且說那些戲碼,出將入相總比不上兒女情長來得絲絲入扣。戲看得多了,我與杜修合著一總結,便覺得戲裡兒女情長統共有幾類:花前月下,春閨夢裡,負心薄倖,以及爭風吃醋。
  
  因我彼時正扮著男裝,以為自己一輩子注定孤家寡人,便萬分不待見別人成雙成對比翼雙飛。小兒女戲碼裡,我獨獨好爭風吃醋,緊張刺激又精彩。
  
  後來我瞧爭風吃醋戲碼瞧上了癮,總盼著日後有一日,自己也能來一出。我以為,自己在瞧過這許多戲碼後,一定能爭得很出色。
  
  今兒個這般,真真是個無心插柳柳成蔭。縱然與我爭風對象是隻貓,然而借用倒霉園子一句話,可可這隻貓絕非一般貓,而是一隻貓神仙,勉強也可湊數。
  
  想到這裡,我立馬整了整衣襟,作出一臉祥和笑,道:「哦,聞著我味兒就尋摸過來了啊,可可鼻子真靈,活似我家幾年前不幸去世那條黑毛狗。」
  
  此言一出,可可呆了呆,卯足勁兒往穆臨簡懷裡鑽。
  
  穆臨簡一愣,納罕地瞧著我。
  
  我又笑道:「可可體型真富態,與我曾經養得那隻狗挺像。不過它毛是黑,去世時只有三歲。想來可可生了這麼多貓崽,趕得上做貓奶奶,年紀大了,毛也發灰了。」歎了口氣,我抬頭作疑惑狀:「可可從前一定是一隻黑貓吧?」
  
  穆臨簡皺了皺眉,神色十分不解,答道:「剛拾到它時它就半個月大,一直是灰毛。」
  
  我「嘖嘖」兩聲:「原來是少白頭。」
  
  話音剛落,但聽可可嗚咽一聲,從穆臨簡懷裡掙脫出來,蹭在倒霉園子腳下團成一團。
  
  下午,我們三人一貓,便在這鎮子裡轉悠。香合鎮雖地處邊陲,幾年前又經歷過一場爭戰,如今屋舍蕭疏,鎮中人幾乎戰爭後北荒各地遷來倖存人,但這個鎮子煙火氣卻極重,世上人家感覺,令人無端便覺著心安。
  
  傍晚回家,閆三兩上鎮西給人瞧病去了,景霞打趣說,鎮裡人瞧見著她弟弟帶著媳婦兒,合著小侄子與灰貓在鎮上轉悠,想問什麼時候我與穆臨簡也真成了親生個胖小子乖姑娘,鐵定長得好看。
  
  因下午僅僅挖苦可可三兩句,它便已潰不成軍,我贏得太輕易,不禁覺得英雄無用武之地,失了興味就有些疲憊,是以飯桌子上攀談,我也未太過留神。
  
  倒是可可,跟著我們晃了一下午,此刻聳拉著腦袋,一臉鬱鬱地在牆角喝稀飯,喝了兩口便蜷起來要睡。
  
  景霞見狀笑道:「這貓委實奇了,從前甭管什麼狀況,它粘楓兒粘得忒緊,如今楓兒找了新媳婦兒,它也不隨便蹭著楓兒了,這還真不是它作風。」
  
  「可不是。」倒霉園子個子矮,坐在桌前僅能露出個圓腦袋,「不過這也不奇怪,下午小嬸醋了,說可可師父來著。」
  
  景霞一愣,笑道:「小眉兒著緊楓兒,連可可醋也吃?說什麼?」
  
  我與穆臨簡俱是一愣。我還未來得及阻止,便聽得園子興奮道:「小嬸見著可可老往小叔懷裡蹭,就說它又老又肥,先天殘廢,配不上小叔唄。」
  
  我總算領悟到何為多行不義必自斃。此話一出,但見桌上人都放下筷子,眼含深意地將我瞧著。我吞了唾沫,望了望窗外闌珊燈火,哈哈一笑,尷尬道:「四處轉悠了一天,今兒個疲了,我先歇著去了啊。」
  
  不等人阻攔,我即刻將筷子與碗一收,溜著小步子便往門外逃。
  
  逃到門前,聽見洛姥姥與穆臨簡說:「我瞧著小眉兒這模樣,生怕你被人拐走連隻貓也防著,是因著急要嫁你……」
  
  我一個趔趄差點摔了。
  
  溜回屋裡也無事,我所幸往床榻上一倒,果真睡起大覺來。
  
  因睡得頗早,不過半夜也就醒了。醒來時外面下著雨,雷聲一陣響過一陣。夏日急雨,打得窗欞啪啦作響,從縫隙處滲進來。我趿拉著鞋,正將窗戶拉開打算重新合嚴實,卻瞧見屋外簷下立了個人。
  
  我一愣,喊了聲:「臨簡。」
  
  穆臨簡聞聲也頗為詫異,淡笑道:「原來你沒睡。」
  
  我再應一聲,連忙跑去給他開門。
  
  門開了我才瞧清楚,穆臨簡手裡還抱著濕淋淋可可。可可惺忪張著眼,懶懶朝我望了兩望,甩了我一身水,屋外又一個火閃子。
  
  穆臨簡進屋後,自個兒解下外衫替可可擦了擦水,又在我房裡尋摸出一個平底竹籃。用舊毯子將竹籃子鋪了,再將籃子放在我床榻跟前,他將可可放進去,笑道:「今兒你在這睡。」
  
  我本以為可可恨我很得牙癢癢,未料穆臨簡將它安置在這麼一個攻守解不宜地方後,它喵了兩聲,蹦進竹籃尋了個舒坦姿勢竟真睡了。
  
  穆臨簡瞧它睡下,將我往床榻一拉,掀開我被角道:「夜深了,你也早些睡。」
  
  屋裡暗暗,襯得他眉目極溫潤,且他方才解了外衫,此刻就著一件深衣,坐在我榻上活像要他也要歇息在這邊一般。
  
  我一驚,忙爬上床掀了被子鑽進去,在床上躺定,與他道:「那你也早些回去睡吧。」
  
  穆臨簡一笑,忽地搶過一個被角也鑽進被裡來。他平躺下來,枕著自己手臂,似笑非笑地側臉來將我看著:「誰說我要回去睡,我也在這裡。」
  
  我一愣,轉身去定定地將他瞧著,試探道:「你莫不是聽了洛姥姥一句我想嫁你,便決定今夜就跟我洞房吧?」想了一下,我又道,「誠然我答應過要嫁你,誠然我們也,咳咳,但我以為,洞房這事,還是等到成親過後,你覺得呢?」
  
  不等他回答,我又添了句:「再說了,今夜可可小神仙也睡在這。」
  
  提到可可,穆臨簡眼中一亮,翻起身俯面看著我,笑道:「你下午果真是醋了?」
  
  我呆了呆,老實道:「要說一點沒醋也不大可能,但也並非多醋,我覺著這貓頗通人性,與它爭一爭挺有意思,所以便跟它鬧鬧,未料它也忒經不住風雨了。」
  
  穆臨簡挑眉一笑,抬手在我臉上掐了掐,道:「可可哪裡是經不住風雨?那陣子北荒一戰結束後,我足有幾月未曾跟人說過話,只可可日日夜夜陪在我身邊,隔三岔五便叼些好耍玩意兒來給我瞧。打仗時候,可可好些貓崽也死了,它雖頹喪但日子也照常地過。現如今,香合鎮人都是歷過戰爭災劫,可活得最繁榮,還是可可。」
  
  我抬手摸了摸他臉,道:「你們跟隻貓比,自然不如它香火繁衍得快,它就擅長這個。」
  
  穆臨簡又是一笑:「不管是人是貓,好地方總令人欽佩。今日你那般說它,它也未與你計較,並非因為它是個懦弱性子,是因為它喜歡你。否則依它性子,這一下午也不會老實地跟著我們轉悠。」
  
  我一詫,愣道:「它喜歡我,我怎沒瞧出來?」
  
  穆臨簡又是一笑,側著身與我面對面躺著:「你知不知道我方才為何在你門外?今夜下雨,可可非要在你屋門前歇息。我見雨將它淋濕了,便將它抱回屋。不想半夜起身卻沒找著它,這才尋到你屋前,將它果又濕漉漉地縮在你門外了。」
  
  我心底一沉,不由撐起身子朝床下望了望,見可可睡得正沉。躺下後,我訕訕朝穆臨簡笑道:「它這是將我當成柳遇了吧?」
  
  穆臨簡環手摟住我,將被子往我身上一裹,忽地勾唇笑道:「睡吧,日後別吃飛醋。辭官後我們去江南沄州,到時我一定娶你。」
  
  我點點頭,又問:「你還沒說今夜為何要睡在這兒?」
  
  火閃子一陣接著一陣,將穆臨簡眸色照得幾番明滅。
  
  他一愣,面上露出些許尷尬,咳了一聲道:「我想著,也許你雷雨夜易被吵醒,睡不踏實,便過來陪著你。」停了一下,他又將我攬入懷中,道:「睡吧,今夜不碰你,聽你,等成親了再碰你。」
  
  將睡未睡時,忽地又想起前幾夜景霞與我說話,我不由有點難過。隔著衣裳我朝他懷裡鑽了鑽,喃喃喚了聲:「景楓。」
  
  不想他還未睡著,聽了這聲喚,身子猛然一僵。過了好半晌,他才答了句:「怎麼了?」
  
  「有一夜,景霞姐來找我,跟我說了一些你從前和小遇事。」我說,「她說希望我對你好些,還說不如將柳遇與景楓事,當作是沈眉和臨簡過去,這樣我心裡也許會好受些。」
  
  隔了好久,穆臨簡才又「嗯」了一聲。
  
  我又道:「不過我現在想,還好我不是柳遇,是後來才遇到了你。」
  
  穆臨簡愣了愣,問我:「為何?」
  
  「因為我聽景霞姐提起你從前性子。其實我也曉得,你從前定不想現在這樣,大多數時候溫和沉靜。我在想,若我將自己當成柳遇,便要看著自己喜歡人,因著一件事,從張揚威風脾性,變成現在這般,那一定會很難過。也不是說現在這樣不好,可你剛才……可你剛才提起北荒一戰後,你幾個月未說過話,日日夜夜只有可可陪著你。我心裡腦子裡全都空了一下,我想是不是那以後,你就將從前脾氣斂起來了,然後就變了。」
  
  靜夜沉沉,雨水聲變小了。穆臨簡將我摟得更緊,他聲音跟這夜色一樣,也是沉沉,他說:「幾年前,我最後一次見小遇,她跟我說過一句話。時過境遷,我始終記著那句話,所以我去了永京城,然後遇著了沈眉,開始心裡在裝著沈眉。」
  
  我抬起頭問:「什麼話?」
  
  穆臨簡笑道:「都過去了,日後等成了親,你要想聽,我慢慢說給你聽。睡吧,養足精神再呆一兩日便也合該回去將劉攘辦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7:52 PM

第36章
  
  翌日我睡醒,瞧見穆臨簡穆臨簡披著外衫坐在床沿,正在看手裡握著一封信。
  
  我納罕,北荒香合是蠻荒之地,我與穆臨簡只在此呆幾日而已,不知是誰竟把信寄到此處。揣著這個疑惑,我忙從床榻上爬起,探過頭去,一看信箋落款,果真來頭不小。
  
  信是馮呂起筆,馮呂是「小核桃」本名,當今皇上貼身太監。
  
  按說我與穆臨簡來姬州辦案,聖諭應當經由刑部或者大理寺傳達,這封信是宮中太監起得筆,可見是出了別事。
  
  琢磨出這一層,我正打算問個究竟,穆臨簡見我起身,逕直將信遞給我,道:「清早羅主事快馬加鞭親自送來。得趕緊回去。」
  
  我接過信,不解道:「那劉攘他們怎麼辦?」
  
  「京裡傳來皇上口諭,將劉攘押解上京,關天牢。」穆臨簡步去桌前倒了杯茶喝,「和劉攘一併貪銀子幾個官留在姬州大牢。」
  
  我一怔:「這事兒怕不該這麼辦吧。一來,劉攘判決,宮裡只傳皇上口諭,刑部卻不給個准信兒。再說了,北荒這地兒山高皇帝遠,等咱倆一走,姬州大牢哪裡管得住那些弄權地方官,這還不是讓他們逍遙法外了。我們大老遠跑這一趟,最後只押個人回去關大牢,別從犯都放了,這是個什麼道理?」
  
  穆臨簡坐在桌前瞧我:「記得我與你說過劉攘貪銀無數,家宅四處?」
  
  我點點頭。
  
  穆臨簡將茶盞一放,歎聲道:「沒搜出來,一兩官銀,一張地契都沒搜出來。」
  
  我抽了口氣,穆臨簡是一品師,而這案子,背後撐腰人分明就是當今聖上,如果這樣也能查無所獲,只有一個可能。我抿了抿唇,問道:「也就是說,貪銀子並非是劉攘,而他背後定有別人撐腰。這個人權勢熏天,以至於我們兩來了北荒,也尋不出一點蛛絲馬跡?」
  
  穆臨簡一笑:「要說蛛絲馬跡,倒是頗有所獲,否則我也不會將那些個地方官留在姬州。」
  
  聽了此言,我這才明白穆臨簡將劉攘押解上京,是為了給姬州一群貪官造成群龍無首之像。這些貪官們失去了首腦,必定會陣腳大亂,從而露出馬腳,將他們背後之人曝露出來。
  
  好一招欲擒故縱。
  
  我又道:「朝臣中分兩派,若要論權勢熏天人,那麼劉攘背後人……是袁安?」
  
  「是,但也不全是。」穆臨簡道,「若憑袁安一人,還做不到隻手遮天地步,應當另有其人,我們要做,就是要把這個人,以及他謀劃找出來。」
  
  我再一怔:「謀劃?」
  
  穆臨簡道:「一個朝堂大官,貪這麼銀子做什麼?銀子若不用,無論是存在前莊還是放在家裡,總能被人搜著,有什麼辦法,能讓人查無可查?」
  
  我恍然大驚:「你是說……造反?」
  
  「是。」穆臨簡點頭,「被貪銀子沒找著,說明他已經動用了這一大筆銀子,也就是說,造反謀劃,已經在進行之中了。」
  
  是了,原來朝廷之上,一直分清流濁流兩派。因有史丞相坐鎮,袁安一人不足畏懼,而今年起,穆臨簡歸朝,朝廷兩派之間,有了分庭抗禮趨勢。
  
  多數朝臣以為,這抗衡之態,是因著穆臨簡加入袁安一派,所以為濁流添了助力。
  
  今日穆臨簡這麼一提,我這才意識到,今年起清濁流間日趨緊張關係,其根本原因是因為蓄謀已久造反已在進行當中。
  
  只是,若穆臨簡不是濁流一派中流砥柱,而滿朝一二品官員,就只有那麼幾個,那站在袁安背後那個人,又到底是誰?
  
  想到此,我又嘟囔道:「原來你來姬州,是來辦這麼一樁驚天動地大事了。你怎也不早些知會我?就算我幫不上你,也還可以跟著一起興奮興奮。」
  
  穆臨簡喝茶動作頓了頓,笑道:「原就沒打算告訴你,只是沒想到他們動作這麼快。跟你說了也好,反正提個醒,回朝之後你多注意些。有我在,他們應當不會拿你開刀。」
  
  我又問:「那造反人除了袁安,另一個人是誰?」
  
  穆臨簡道:「我現如今有了幾分揣測,還不敢確定。」停了一停,他神色忽地一變,帶了幾分莫測道,「說偏了,你趕緊收拾收拾,我清早已經跟三兩哥他們打過招呼,一起用過午膳,我們便走。」
  
  我聽了這話,才憶起那封從宮裡來,催我們回京信,展開了正要看,忽見穆臨簡將手便茶盞一擱,又來到床榻邊捏了捏我臉:「回京後你得老實些,我每天都去瞧瞧你。」
  
  我一愣,抬頭見他外袍從肩頭滑落。我連忙伸手去接時,他也剛好彎下身來,兩人不慎撞了個滿懷。
  
  事有湊巧,正此時,屋門吱嘎一聲被推開,我與穆臨簡同時朝門旁望去,則見倒霉園子搖晃走了幾步。他見我二人均未著外衣抱在一起,不由旖思頓起,一蹦三尺高,火速奪門而出,一邊大叫著:「娘親,三兩爹爹,不好了!小叔把小嬸睡啦!小叔把小嬸睡啦!」
  
  我抬手悲催地撫了一把額頭。雖說我素來臉皮不薄,且又好尋些興奮刺激之事,但我與穆臨簡畢竟還未成親,倒霉園子這般將這種葷段子廣而告之,著實將我刺激得有點過了。
  
  再一看穆臨簡,他嘴角抽了兩抽後,拾起落在地上衣裳,蹙眉掃了一眼我手裡信,與我道:「我在屋外等你。」便也出門去了。
  
  屋外陽光正盛,屋內卻有些昏暗。我穿好衣裳,走到窗盼對著陽光看信。
  
  信紙從我指尖滑落,我徹底呆了。
  
  昭和帝讓我與穆臨簡二人迅速回京,是因著宮裡七月初四要大擺宴席——大皇子英景軒接風宴。
  
  我在房裡怔了半日,心中不安感越來越深。
  
  今年一年,清濁流兩派抗衡日漸激烈。年初先是師穆臨簡突然歸朝。英景軒在外遊歷三年,此前無半點回京跡象,而今昭和帝卻號召群臣,為他大擺接風宴。
  
  我坐在床榻邊,忽又念及在永京時,與爹娘,與莫子謙和杜修一同打發過光陰,也不知回京後,那樣安寧時日還有多長。
  
  更不知對於今時今刻時局之變,他們各自心裡又明白多少。
  
  倒是莫子謙,承他爹爹鎮大將軍衣缽,做了一名武將。
  
  莫子謙為人雖時而吊兒郎當,但卻一直死心塌地地追隨史丞相,想要做名精忠報將士。凡事有兩面,如今這狀況,對莫子謙來說,也算英雄有了用武地。
  
  本說是穆臨簡騎馬帶我走,然而用過午膳到屋外一看,閆三兩卻給我二人備了輛小馬車,馬車內堆小山,小山裡是各類吃食,以及過冬棉衣,有件袍子甚好看,玄色帶暗紋,穿在穆臨簡身上定然英姿勃發。
  
  我見著這堆小山,才慌忙憶起包裹裡那些一路淘來地方貨,點點算算幾乎全留在穆臨簡家裡,順道掛了個銀子做鈴鐺在可可脖間。
  
  可可今日極溫順,老老實實地跟在我與穆臨簡腿邊,不蹦躂也不四處亂蹭,只時不時用爪子刨弄脖子前鈴鐺,再抬頭來瞧瞧我。
  
  昨夜穆臨簡說這貓喜歡我,我還不甚相信,今日見它這般模樣,反倒有些捨不得它。
  
  只可惜可可早在北荒有了子孫後代,若非如此,我與穆臨簡也可將它帶上一起走。
  
  這日太陽不烈,我換了男裝著一身紫衫,風柳木槿扇握在手裡,隨著風一起晃。
  
  臨別不需多言。我覺摸著反正辭官後,我就是閒人一個,到時若想著誰,念著誰,就自個兒瞧瞧去,因而我也並未擺出一副多麼不捨形容,簡單與景霞三人話別,便上了馬車。
  
  掀開車簾,見洛姥姥笑著,景霞沉默著,閆三兩哭著,母貓可可跳上樹,蹲坐在枝椏上愣神地將我們瞧著,唯獨不見倒霉園子。
  
  若倒霉園子也在,那眼前這副場景,才真真叫做花好月圓。
  
  不想穆臨簡驅車打馬才走了兩步,車後忽然傳來倒霉園子扯著嗓子叫喊聲音:「小叔——,小嬸——,欸你們等等我,等等我啊——」
  
  我與穆臨簡同時一愣。
  
  穆臨簡跳下馬車往後一瞧,訝異地挑起眉頭。
  
  我瞧見他這副神情,也好奇地跳下馬車。只見倒霉園子今日用頭巾紮了個髮髻,背上扛兩個背過,腿下系兩個布囊,地上還拖著一個包裹,正蹣跚跑著,死命地往我們跟前趕。
  
  待走近,他氣喘吁吁地將渾身包裹囊子往馬車上一扔,因個子矮,他跳了幾跳沒跳上來,便朝穆臨簡張開手:「小叔,抱!」
  
  我納罕道:「你要跟我們一起走?」
  
  倒霉園子抱臂往車輪上一靠,怨道:「你們也太不夠意思了,今天要走,也不提前知會一聲,害我忙天荒地收行囊,也不知東西備齊全沒。」語畢,他瞟我一眼,又道:「我曉得小嬸你在京裡身份是男人,放心吧,我日後叫你小沈哥哥,反正小沈跟小嬸念法一樣,好記。」
  
  我語塞,默了好一陣才又道:「現如今,京裡日子不一定有北荒好,你果真要去?景霞姐三兩哥也同意麼?」
  
  園子道:「我說我在北荒呆著也沒多大出息,不如跟小叔一起出去見識見識,再說了——」他雙手一搓,兩眼放精光,拽了拽我衣擺悄聲道:「滿京城漂亮小妹妹,還在等著她們宋小久哥哥呢……」
  
  不知為何,看著此時倒霉園子,我忽然想起幾年前,杜修因著夢遺一事,被莫子謙打擊得體無完膚一事。抬手在園子腦門上一敲,我道:「你就得瑟吧,回了京城,你小沈哥哥將你交個箇中高手整治,看你到時還能不能橫著走。」
  
  倒霉園子雙眼發綠:「箇中高手?放馬過來,儘管放馬過來!」
  
  穆臨簡一笑,抱起倒霉園子往馬車裡放了:「年紀輕輕,是該出去歷練歷練,」語畢,他又將我讓進馬車,掀了簾子對倒霉園子說:「到了京城,我不約束著你,你自己多去闖闖,摔了跟斗人長大,多闖一闖,你也就長高了。」
  
  此言一出,馬車內忽地靜了下來。倒霉園子抿起嘴,皺起眉,作出一臉深沉狀。
  
  片刻後,他突然說了一句話。他說:「小叔,你人老好了。要不你別跟小嬸好了,你跟我好吧。」
  
  我一愣,一呆。不想穆臨簡只當這是玩笑話,再溫潤一笑,打馬驅車。我探身上前,將車簾拉得嚴實,回身便拎起倒霉園子衣襟,一字一句與他道:「回永京城後,你不許住師府,跟我去住尚書府。」
  
  倒霉園子圓嘟嘟臉上,兩雙眉毛動了動,森森地笑了:「好處?」
  
  我也森森地笑:「否則你這輩子,注定與京城箇中高手無緣,什麼十八式,三十六式,你還是去夢裡參悟吧。」
  
  
  
第37章
  
  從香合到永京,途中在姬州停歇,捆了劉攘,佈置了眼線後繼續上路。因趕著回京參加大皇子接風宴,一行人馬除了途中因暴雨困了幾天,也並未拖杳,所以到了京城,才六月二十八。
  
  穆臨簡注定是個勞碌命,回了京城當日,他便拉我趕去宮裡覆命。
  
  昭和帝聽了不到一炷香時間,便大手一揮說:「准了!」
  
  我一愣,問:「什麼准了?」
  
  昭和帝振振有詞道:「什麼都准了,劉攘事,愛卿以為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語畢,他掃了我與穆臨簡二人兩眼,咧嘴一笑道:「明日軒兒回來,接風宴前先在宮中一聚,師也來?」
  
  我聽了此話不由怔住,英景軒回宮,先與宮裡與皇族聚一聚,自是理所應當,可這裡面參雜一個穆臨簡又是為何。
  
  想到此,我不由朝穆臨簡看去,只見他聞言也鎖了眉,目光在我臉上一掃,略一遲疑,答道:「臣遵旨。」
  
  我本想著,待進宮覆命完畢,要拉著穆臨簡一塊兒回尚書府用晚膳。不料昭和帝卻將穆臨簡留在宮裡,說是有事相商。恨只恨我不是個寵臣,無法隨他一道留下,只好淒涼瞅他一眼自個兒回家去。
  
  待我回到家,家中別有一番風味。
  
  園子作出天真狀,承歡我爹爹膝下,與我爹一起笑得吭哧吭哧直打顫,杜修坐在另一端,鐵青著一張臉。
  
  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咳了兩聲。好半晌,只我爹一人朝我招呼了聲「回來了啊」。
  
  我十分憂愁。
  
  這三人對我視若無睹反應,彷彿我並未離京月餘,而只是去了一趟如廁。我甚是神傷,慢慢踱著步子在杜修身旁坐下,與他一道把臉色青著。
  
  好半晌,杜修才淒涼地喚了聲:「小可哥哥。」
  
  我答:「哎……」
  
  杜修一臉郁卒地指著園子道:「你什麼時候添了這麼個倒霉孩子?!」
  
  我順勢望去,見我爹靠在椅背上笑得直抽氣,倒霉園子此時已然蹲在地上,摔著短胳膊拍大腿,一邊嚷嚷:「哎喲喂,樂死我了,樂死我了……」
  
  我恍然大悟,想必我爹又將兩年多前,杜修夢遺與癲癇一事,拿來與園子說道,歎只歎罪魁禍首莫子謙今日不在,否則園子必定笑得更加歡暢。
  
  想到這裡,我不禁朝四周望了望,問道:「為何沒見著子謙?他不曉得我今日回來?」
  
  杜修還未答,那頭我爹爹便道:「小子謙?小子謙近日倒了大霉,被他爹莫啟關在將軍府裡不准出屋,連早朝也不讓上了,嘿嘿。」
  
  我聞言心中一凜,細細問過,才曉得因這一月餘,莫子謙與史雲鶩走得太近,史竹月一怒之下,便怪責莫子謙,且找到了莫子謙爹,上將軍莫啟。
  
  史竹月意思是,既然五年前,你莫子謙推拒了婚約,好馬不吃回頭草,我們丞相史府也不稀罕這樁姻親,因而史小妹妹便是要再嫁人,也不定另挑人家。
  
  且史雲鶩已年過十九,而昭和帝也答應在朝堂才俊中,為她挑選一位夫婿。
  
  事到如今,史竹月便希望莫啟能管好莫子謙,如此他們史家小妹妹,也可清清白白地嫁人。
  
  我以為,誠然莫啟上將軍若不管教莫子謙,史雲鶩確然很有可能不清白,然而憑著莫子謙本事,史小妹妹也有可能已然不太清白了。再者說,這世上雖有好馬不吃回頭草說法,也有浪子回頭金不換一說。
  
  五年多前,小子謙也不知抽什麼風,愣是連史雲鶩面都沒見著,便去睡了青樓;然而五年後,已然混成一身流氓氣息莫子謙,卻為著史雲鶩搖身一變成癡情小郎君。光為著莫子謙這驚天動地變化,史丞相一家子,也可再考慮考慮莫少將軍。
  
  其實莫子謙雖時而流氓,但本性還是很堅定,一般不會受女子引誘。這一點,從我當年對他百般追求,他卻渾然正氣地在我眼前怒砸蚱蜢簍子,便可以看出來。
  
  上將軍莫啟南征北戰後,眼下已是一副淡出朝堂模樣,唯獨對莫子謙管教甚嚴。
  
  在聽了史竹月一番遊說後,莫啟劈頭蓋臉地便將莫子謙訓了一頓。不料第二日,小子謙蒼白著一張臉,便上丞相府負荊請罪。他說幾年前,自己不娶史小妹妹,是因著一些誤會,如今悔恨不已,決定這一輩子若非史雲鶩一人不娶。
  
  莫子謙在丞相府外跪著,史雲鶩就在屋裡跪著。莫子謙說非史雲鶩不娶,史雲鶩就說非莫子謙不嫁。可憐史小妹妹一副好脾性,如今竟被莫子謙玷污得這般偏執,真是好生精彩。
  
  史丞相自是不願管這樁事,換了身便服找小喜鵲喫茶去了。史竹月氣炸了肺,差人將莫老將軍找來,莫啟氣沖沖來了後,便將莫子謙抽打回府。
  
  第二日,莫子謙就被關了。莫啟因年邁,一月上朝不足五次,莫子謙這事一出後,他來了早朝為莫子謙告假,要讓他禁足兩月,又說自己可先頂替莫子謙官職。
  
  從前莫老將軍南征北戰,管了天下三分之二兵權,官拜正二品鎮大將軍。莫子謙不過是三品平良少將軍,手中只有萬人北伐軍而已。
  
  因此,莫啟來接替莫子謙職,可以說是綽綽有餘。
  
  出於對老臣尊重,昭和帝也並未反對。是以我走之後不久,莫子謙便被關了起來,如今已被關了半月餘。
  
  不過他這一關,倒是稀奇得很。往常我也被禁足過,但也不過是不能出戶。莫子謙這一被關,莫說是史雲鶩,連杜修,我爹去瞧他,莫啟也拒之門外。因而這大半個月,可說莫子謙,是一點消息也沒有。
  
  莫子謙這樁事,我甫一聽說,還只當是樂子。聽到後來,卻越覺得不對勁。一樁姻親而已,鬧到最後,卻是將一個三品將軍軟禁收場,且如今朝廷狀況,表面祥和之下內裡早就波濤洶湧,要說這裡面無甚陰謀,我鐵定不相信。
  
  回朝之前,穆臨簡便叮囑過我,讓我明哲保身,不要多管閒事。我以為是這個道理,我本是女子,身上又背著欺君之罪。若去插手別人事,又或者在朝堂陰謀中插一腳,很可能偷雞不成蝕把米,牽連自己又牽連家人。
  
  將這事說完,我爹與杜修也神色各異。用過晚膳,我將園子扔給杜修照看,便匆匆趕去了師府。師府外點著燈籠,一問小廝,穆臨簡卻還未回來。
  
  我在師府外等到亥時,第二日又去尋他,不料穆臨簡卻是一夜未歸後,第二日直接便去迎了英景軒。
  
  六月二十九,京城是成日落雨天氣,每到黃昏雨水停歇,晚霞將天際燒得通紅。
  
  大皇子歸朝,早朝停三日,七月初四群臣接風。
  
  穆臨簡卻一直未回府。這三日,我日日去將軍府,卻沒撈著半點莫子謙消息。
  
  大皇子歸朝,莫子謙軟禁,穆臨簡進宮不出。我日也憂夜也憂,因而回京幾日,我反倒瘦了些,幸而尚有杜修幫我照看著倒霉園子。
  
  直到七月初二傍晚,師府來了位小廝,小廝傳來一句話,以及一張字條。
  
  「師大人在宮裡忙著,讓我轉告侍郎,他曉得侍郎著急事,讓侍郎莫要慌。」
  
  而字條上,只寫著三個字。
  
  我將字條打開,即刻呆了,卻也果真不急了。
  
  ——英景楓。
  
  我原先雖不曉得穆臨簡身份,但我也曉得他絕非出生一般。若非如此,他怎可能年僅十八便官拜一品師之位。皇族內,卻總有幾件不足為外人道事情,其中一件便關乎多年前去世凌妃,以及她留下血脈。
  
  然而在得到這張字條後,我卻並未過多地去追溯其中因由。
  
  穆臨簡並未出宮,那麼這張字條,必定是由宮中傳出。皇城之內眼線眾多,哪怕朝堂之上,早有人對他身份有所懷疑,然而他寫這張字條再經由宮內傳出,便等同於親自把自己身份曝露於眾。而這張字條,傳到尚書沈府意思卻是……
  
  我甚歡喜,一夜未能成眠。
  
  七月初三有早朝,我頂著一雙熊貓眼起身,對著窗口將那字條看了又看,裝在貼身荷包裡這才上朝去。
  
  這日昭和帝並未出什麼蛾子。穆臨簡站得地方隔著我不遠,瞧樣子氣色尚好。
  
  因大皇子歸朝,昭和帝在興頭上,一個早朝,眾大臣都將要事壓了下來,稟奏了些蒜苗雞毛事。昭和帝端著茶碗,閒閒聽大臣們嘮嗑完畢,便喜道:「沒事了?近日朕皇兒景軒歸朝,你們想不想見見?」
  
  此問一出,大臣們面面相覷,片刻後齊齊拱手道:「想——」
  
  昭和帝又喜:「傳——」
  
  大臣分為兩列,為殿門讓開一條道。濃烈地日暉傾灑入殿。須臾,門口出現一個挺拔修長墨青身影。那抹身影入殿,我瞇了瞇眼,正要努力去看他,卻覺對面傳來一道犀利目光,卻是穆臨簡朝我勾唇一笑。我打了個寒噤。
  
  正此時,英景軒忽然在我面前頓住,停了一刻後他再向前兩步,參拜道:「兒臣景軒,參見父皇。」
  
  我這才朝他望去,不禁愣了。
  
  這孩子長得也好生俊朗,直直要趕上我家臨簡了。可悲可歎我與莫子謙當朝第一美男子稱號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7:56 PM

第38章
  
  我與莫子謙著實是一對苦命兄弟。
  
  我二人雖一直被合稱為「當朝第一美男子」,但因他與史家有姻親,而我又是一名「斷袖」,所謂這三年來,我們兩人姻緣路可謂慘不忍睹。
  
  幸而今年時來運轉,我私底下與穆臨簡有了一腿,莫子謙也勾搭上了史雲鶩。
  
  這本是兩樁皆大歡喜事,然而這世上,有得必有失。
  
  現下,我瞅著這個英景軒,再望了望不遠處穆臨簡,認命地想,作為「當朝第一美男子」我與莫子謙,委實可以功成身退了。
  
  誠然我扮作娘子有些娘氣,將「美男子」稱謂讓給英氣十足景軒景楓兄弟也無話可說。我只是想不明白,昭和帝這般不靠譜皇帝,何以生了兩個長得如此靠譜兒子。
  
  因英景軒是儲君不二人選,這廂他參拜完畢,將三年遊歷略略一說,一干朝臣無一不誇讚,無一不奉承。
  
  我瞧了一眼穆臨簡,見他正看著我,我連忙咳了兩聲,整襟站直。為表明自身立場,縱使旁人阿諛萬千,我只拿一捧真心向郎君。
  
  未幾,朝臣們拍完馬屁,英景軒忽地看我一眼,轉而就向昭和帝道:「兒臣初初歸朝,雖看過不少奏折,但對幾樁朝廷大事亦有疑慮之處,因父皇政事繁忙,不知可否請一位大員,於這二日為兒臣具體講說,除慮解惑?」
  
  這話一出,我不禁朝後退了半步,則聽殿上昭和帝喜道:「哦?皇兒如此憂心政事,朕甚歡喜。你自個兒挑一位吧。」
  
  朝堂上一片靜默,須臾,才慢慢響起英景軒聲音:「那就——禮部,沈侍郎吧。」
  
  我腦中嗡得一響,不禁抬頭怔怔然去瞧他。英景軒一副五官生得極好,且比穆臨簡還柔和幾分,又因他笑得十分和氣,竟讓人不知如何回絕。
  
  回京城前,穆臨簡告知我英景軒歸朝消息時,曾叮囑我要老實點。現如今這狀況,非是我不老實,而是這世道太令人傷心了。
  
  我別過臉去瞧一根蟠龍雲柱,打算作神遊太虛狀。不想此時,寂然無聲地朝堂上,又響起另一個聲音:「沈侍郎與臣一樣,剛從北荒姬州歸朝,對近日朝堂之事,怕亦有所不解,大皇子不如另擇選他人?」
  
  我一愣,剛回過頭,便對上穆臨簡一道恨鐵不成鋼眼神。我腆著臉衝他笑笑,未想他倒也不與我計較,亦勾唇回以一笑。
  
  英景軒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忽地一笑,與穆臨簡說:「不巧,本王所想瞭解之事,正好是姬州劉攘一案。此案疑點重重,我本想找師大人問一問,但念及師官拜一品身居要職,必定十分繁忙,所以只好問問侍郎,」他轉過臉來,又彎起雙眼,「侍郎不會拒絕吧?」
  
  我尚未回答,穆臨簡便道:「既然大皇子本想找臣瞭解姬州一案之事,臣自是義不容辭。」
  
  他們這二人這廂針鋒相對,任誰都瞧得出來。倘若穆臨簡只是一名師,那麼此刻必定有人出來為英景軒幫腔。如今無一人站出來,怕是朝堂之上,有不少人都曉得穆臨簡真實身份了。
  
  只是不知他為何要身居師,數年前,又為何要去掉「英」字,化名景楓,去爭戰北荒。
  
  殿上英景軒默了一陣,忽笑道:「其實本王擇選侍郎,亦為著一些私事。」頓了頓,他又道,「畢竟眉兒當年一去世,本王便離了京。時隔三年,不過想找眉兒親兄弟侍郎沈可,敘敘舊情。」
  
  這話說得我心中一跳,忙道:「這、這不合適吧。當年眉兒雖嫁了大皇子,但三日後她回門便落水。按本朝風俗,她回門未歸,也就是親禮未必,加之這樁姻親到後來亦不了了之了,眉兒她與大皇子,不過是有緣無分。大皇子不必、不必再牽掛她。」
  
  我自知朝堂之上,不該講這些兒女私情。但瞧如今這勢頭,滿朝文武默著,昭和帝非但不阻攔,反倒瞧得津津有味。
  
  英景軒頓了頓,朝我走近兩步後,又笑盈盈地說:「眉兒她既然嫁了我,只要我一日不說廢妃,她就還是我大皇妃。」
  
  這時,英景軒一臉笑意地將我看著,穆臨簡面無表情地將我望著,殿上昭和帝聲音沾滿喜氣:「如此,侍郎你自己以為呢?」
  
  我扶了把額頭,恨只恨這英景軒不早日歸朝。奈何如今我已心有所屬,是以他這朵大桃花,即便再鮮艷,我也是染指不得了。
  
  我被逼無奈,只好步至殿前,撩了衣擺直直跪下,先磕了個頭,便道:「稟皇上,臣有罪。」
  
  昭和帝喜笑顏開:「哦?你有罪?」
  
  我用餘光掃了一眼穆臨簡,咬著牙道:「臣、臣其實對姬州劉攘一案,也不甚瞭解。這一趟,臣雖是隨師一路去得姬州。然則這案子,其實是師一人辦得,證據亦是師一人收集。臣最多幫幫腔,唬唬人,大多數時候,臣都在、都在遊山玩水。」說到這裡,我內心悲傷,抽了口氣繼續,「是以,大皇子要找臣敘舊尚可,要找臣問案子,那真真是找錯了人。臣自知有罪,甘願受罰。」
  
  語畢,我又磕了個頭,忍了忍沒忍住,添了句:「還望……還望皇上罰輕點。臣、臣能力有限,真不是不辦事。」
  
  我悲痛地聳著肩,過了一會兒,昭和帝開懷道:「罰你?那是一定嘛。」
  
  我抽著嘴角道:「吾皇英明。」
  
  「既然你能力有限,那就把四書五經各抄三十遍,七日後呈交殿上吧。」昭和帝更開懷了。
  
  此言一出,我眼眶一熱,想必是紅了,繼續抽著嘴角:「吾皇……忒英明了。」
  
  「那劉攘這案子,依小沈愛卿之見,就推給師了?」昭和帝又問。
  
  我憤憤然抬起頭,朝穆臨簡英景軒各看一眼,道:「也不然。俗語說勤能補拙,臣自知無能,師大人要為大皇子講解此言,臣也當在一旁聽著學著。再者說,彼時若政事辦累了,大皇子既然要敘舊,我等三人一起,也就把這舊,一塊給敘了吧。」
  
  言訖,我偷著左右各掃一眼,只見英景軒嘴角一抽,穆臨簡眉頭一皺。
  
  ……我不得不說,我有了種手刃仇人快感。
  
  時值七月初三。七月初四夜是大皇子接風宴,因而敘舊審案,全全推至七月初四以後。
  
  下了朝,我爹上前來在我肩上重重一拍,說了句「小可兒保重」便背著手,哼著小調,尋了小喜鵲要上他家逗鳥。
  
  我甚淒涼地步至宮門,心裡盤算著這幾日,我因要想法子將莫子謙從將軍府撈出來,所以當是抄不了多少四書五經。正巧倒霉園子長大了,合該練練字,因此他需得抄上一抄。
  
  還有杜修,這位少年兩次來神州學習中土文化,我因是個玩耍脾性,除了教他上青樓,便是帶他逛戲園子。如今想來,我真是對他不住。既然今日有了這個機會,我也是時候要教杜修些真本事,督促他學一學四書五經了。
  
  哦對,還有宋牢頭。宋良初春時,在我尚書府叨擾良久,我一直未問他討這個人情。他現在當了天牢牢頭,又與一干囚犯相處甚為和諧。想來這些囚犯,在天牢呆了如此之久,定然已領悟到自己曾虛度年華,浪費光陰。為了使他們今後人生過得更有意義,我很有必要讓宋良將他們發動起來,集體抄寫四書五經,將自身修養拔高到一定境界。
  
  我想宋良一定會答應我,畢竟天牢牢頭是個十分辛苦官職,若囚犯們連四書五經都不抄,那證明宋良也無甚威信可言。身為朝廷命官,連威信也沒了,便也可悲可歎了。屆時我大可差一名畫師,將宋良那張臉畫上一畫,再呈給昭和帝瞧上一瞧。想必昭和帝再見到這張驢臉,定會不甚唏噓,不小心就會罷了他天牢牢頭官職,給他一個更輕鬆官來做一做,譬如神勇小捕快?嘖嘖嘖。
  
  念及有這麼多人要與我搶著抄那四書五經,我頓覺空虛,為豐富自己人生,遂抄著手,揚起頭,哼一曲小調調。
  
  不料我才哼到一半,穆臨簡忽然從沉簫城牆根後繞出來,似笑非笑將我望著:「你這副樣子,莫不是見了大皇子歸朝,歡喜所至?」
  
  我愣了愣,淒涼看著他,磨著牙道:「若不是見你與他爭,我何至於要自個兒認個莫名其妙罪,這下好,攬了三十次四書五經。」
  
  穆臨簡不屑地掃我一眼:「便是一百次四書五經,你也有法子讓旁人幫你抄得妥帖。」
  
  我再一愣,訕笑著將他望著,只好默認。
  
  穆臨簡抱臂倚著城牆根上下打量我,忽然淺淺一笑:「回來就沒見著你,過來讓我抱抱。」
  
  我心底一跳,飛快地望了眼左右,道:「不好吧,這裡怎麼著也是禁宮外。」
  
  穆臨簡瞧了我一陣,忽地摘了我官帽,伸手在我發上揉了揉,失笑道:「你竟想出這麼個法子,讓我與大皇子聽你一塊兒敘舊,把我氣得。」
  
  我訕訕走近兩步,「你這不是沒氣麼?」
  
  穆臨簡見我這副模樣,眸光一動,忽道:「不對勁。照你平時作為,對這樣似是而非事,頂多不置一詞。今日竟據理力爭,還自個兒攬了一個罪名也不與大皇子獨處。你這麼做……莫不是有事求我吧?」
  
  我怒極:「你當我是這樣人?!」
  
  穆臨簡不置可否地瞧著。
  
  我再怒極:「你這是踐踏了我真心!!」
  
  穆臨簡笑了一聲,挑起眉頭,繼續瞧著我。
  
  我垂頭吸了口氣,沉痛道:「那什麼,是、是有件事,要讓你……拿個主意。」
  
  
  
第39章
  
  禁宮牆根下小風兒呼呼地吹,穆臨簡滿眼溢著笑意,他雙手抱臂,五指在臂上輪番一敲,又挑著眉道:「說吧,什麼事?」
  
  我真有點不待見他這副「我料到你動機」神色,但求人辦事,矮人一等,我著實不能與他計較,也只好道:「是莫子謙,前些日子他因著史雲鶩事,被軟禁在將軍府,關了半月餘也沒個消息。」
  
  此言一出,穆臨簡便斂了方才笑意。待我將莫子謙事與他說完,他一雙英挺眉已微擰了起來。
  
  我見他這副模樣,不由心憂:「可是真出了事?」
  
  穆臨簡沉默了半晌,朝我點點頭:「如你所說,莫子謙與雲鶩之間,不過是樁小事,但因這樁事,卻將一個三品將軍軟禁森嚴,實在說不過去。」
  
  我道:「子謙雖吊兒郎當,但在朝廷之上,卻追隨史丞相一派,忠心耿耿保家衛。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他恰巧在這時被軟禁三月,被剝了北伐軍軍權,這一點委實蹊蹺。還好有莫啟上將軍挺身而出,接了這軍權,若落到亂臣賊子手裡,那永京豈非危機四伏。」
  
  聽了這話,穆臨簡眉梢一動,調侃之色盡收。他沉默須臾,與我道:「需得把莫子謙救出來。」
  
  聽到這個「救」字,我心中一驚,頓覺事態嚴峻,忙道:「我這幾日去了將軍府數次,但好說歹說也見不著子謙,非但是我,我爹還有杜修想去見他,均未果。」頓了頓,我又問,「怕不是子謙招惹了誰,所以莫老將軍才將他這般護著?」
  
  穆臨簡默然看了我一陣,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又嚥了回去,只道:「有個法子可以讓他出來。」默了一默,他又淺笑道,「別慌了,回去歇著,我這就進宮去。」
  
  語畢,他再揉了揉我發,將我官帽交還給我。
  
  我拿著官帽,愣愣地瞧著他在巍然高聳城牆根下轉身,風一陣一陣吹著荒草,吹著天穹白雲,我忽然不自覺地跟了兩步,喚了聲:「臨、臨簡。」
  
  穆臨簡背影一頓,又轉回身來,詫異地看著我。
  
  我訕訕朝他笑著,說:「謝、謝謝。」抿了抿唇,我又道,「真,今年一年這麼混亂,若不是遇著了你,我真不知怎麼辦才好。」
  
  穆臨簡愣了愣,勾起唇角笑得柔和。
  
  皇城牆根下,風聲呼嘯。穆臨簡長得極好看,溫潤英邪笑意似要在風聲中發散開來。
  
  我愣神地瞧著他,須臾也不知不覺笑起來,朝他招招手道:「你進宮去吧,我不回尚書府,我在這裡等著你。」
  
  穆臨簡看著我,忽而道:「過來。」
  
  我一愣,「啊?」了一聲,他卻已走近,一手攬了我腰,一手勾住我下頜,府臉而來。
  
  溫熱鼻息噴灑在臉側,我腦中一亂,還未閉上眼,卻見得穆臨簡眼中精光一現,他動作頓了頓,便將我鬆開來。
  
  我正納悶,卻見他朝我後面看去,眉間微微一蹙,喚了聲:「大皇子。」
  
  我怔了一下,亦轉身朝後看去。
  
  英景軒一身墨青長袍,柔和眉眼中透著銳氣,身材挺拔修長。他雖笑得十分和氣,然這枚笑意,卻沖不淡他身為皇子金貴之氣。
  
  他朝我二人走近兩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穆臨簡,唇角笑意更深:「我都瞧見了。」
  
  我心中一凜,轉頭怔然看著穆臨簡。
  
  不料穆臨簡卻是一副坦然自得模樣,亦勾唇:「瞧見了好,事實正如你瞧見一般。」
  
  英景軒眸光一閃,忽地開懷一笑,說:「英景楓,你爭不過我。」頓了頓,他走近一步,目光中有冰冷笑意,「你還有什麼沒試過?韜光養晦,蓄勢待發?又或者,破釜沉舟?」
  
  我不曉得英景軒所謂「韜光養晦,蓄勢待發」指是什麼,但我能聽明白,他言及「破釜沉舟」,說是五年多前,景楓為邀功,假意投誠窩闊,令北荒萬千名將士戰死一事。
  
  這樁事,始終是穆臨簡心上抹不去陰影。而英景軒,抓住了這一點。
  
  我轉頭去瞧穆臨簡,他聽了這句話,果真臉色一白,半晌不語。
  
  「你說,是皇位吧。」我道,「我曉得,歷來皇子之間,都有著皇位之爭。」
  
  英景軒彎起雙眼看著我,一雙明眸如星。忽然,他攤開手,說了句先前穆臨簡說過話:「過來。」我一愣,呆然看著他,他又笑了,「暌違三年之久,過來讓我抱抱。」
  
  我還未來得及反駁,一雙手臂便從身後將我緊緊環住,穆臨簡聲音震怒且冰冷:「你別碰她。」
  
  英景軒一挑眉,目光從我移到穆臨簡,「嘖嘖」兩聲譏誚道:「景楓,成大事者需得沉得住氣,怎麼幾年不見,你肝火比往常以往燒得還旺?為了,沈眉?」
  
  這話一出,我只覺穆臨簡環住我手臂一僵。他將我擁得更緊了些,沙啞著聲音道:「你既然、既然要這江山,那眉兒……」
  
  他話未說完,我心底便泛起一陣酸澀,頭皮一麻便衝著英景軒道:「你也沒什麼了不起,不過會爭個皇位而已。你既然曉得我是沈眉,那我也不瞞你。我沈眉雖不學無術,好歹讀了些史書。像你這種爭皇位厲害,一般都是大壞蛋。九曲小迴腸,一肚子壞水兒。」
  
  皇城西牆根,風過芒草。英景軒瞇了瞇眼,嘴角又綻開一枚笑,他忽道:「爭皇位,也是一種本事,我做了這條龍,小眉兒可還願意跟來做這隻鳳?」頓了頓,他又莫名其妙說,「但願你這回沒將人認錯了。」
  
  我一愣,尚還未回答,只聽英景軒將話題一轉,便與穆臨簡道:「莫子謙被軟禁了,你方纔,是要為這件事進宮?」
  
  穆臨簡將我鬆開,看了我一眼,將我往身後攔了攔:「明日是你接風宴,想法子將莫子謙救出來,讓眉兒與他見上一面,他應該知道些什麼。」
  
  英景軒一愣,看了我一眼,促狹笑道:「小眉兒怎也摻和進來了?」
  
  「她沒摻和。」穆臨簡將我往身後再一擋,「你少打她主意。」
  
  「我去將軍府。」英景軒再看一眼我與穆臨簡,忽道,「這事分三幾步,我去將軍府,請莫子謙明日來參加接風宴。如此當不會有阻礙。小眉兒,你明日見了他,向他問清楚狀況,他若說什麼,你務必記得,回來轉告我們。另外……」英景軒頓了一頓,抬頭朝穆臨簡笑道:「皇弟,摸清莫子謙被軟禁因由,即便他不能再上朝,亦不能令他禁足在將軍府內。另外,也是最重要一點,莫少將軍手裡北伐軍軍權,現如今雖然在上將軍莫啟手裡,但我們亦要將這軍權奪回來。」
  
  穆臨簡倚在皇城牆根上。
  
  英景軒離開後,他便倚在那裡。
  
  我將從前事都忘記了,更忘了那些年,我是怎樣喜歡著像英景軒這樣一個人。但今日,當英景軒出現在眼前,我能清晰地感到他身上悠遊不迫,犀利果斷王者氣質。
  
  我想,何必要和這樣人爭皇位。
  
  天生悠遊不迫,手段犀利人,往往亦不容易被人猜透。我能與景楓廝守,是因著他即便才智魄力過人,亦是個心思單純,脾性耿介之人。
  
  我見他倚在城牆上,我便也靠過去,在他身邊倚著。
  
  良久,穆臨簡忽地苦笑了一聲:「一敗塗地。」
  
  我愣了一下,沒有回答。
  
  他又說:「我母妃是凌妃。她是薨隕後被追封為妃,因而小時候,我只在宮裡住過兩年。不是以二皇子身份,而是大皇子伴讀。」
  
  「那時只覺彆扭,後來出了宮,一人回了北荒,才覺得是心有不甘。十八歲時科考,我化名穆臨簡,中了進士便拿著母后玉釵進宮尋了父皇,想要爭得師之位。」
  
  「師之位到手了,英景軒卻已然高高在上。我想著皇子繼位,亦要看功績,因而用了景楓之名,爭戰北荒。也因著想要這功績,我才沒有等莫啟上將軍援軍,孤注一擲假意投誠,與窩闊決一死戰。後來害死了這麼多人,連……連最親近人也不在了,我才忽然明白,或者這些年,自己為著義氣之爭,錯失太多,亦付出太重代價。」
  
  天邊湧來層雲,遮住殘夏艷陽,穆臨簡深深吸了口氣:「英景軒說得對,我沒本事與他爭皇位。手段不及他,做事太偏激。韜光養晦,蓄勢待發,破釜沉舟,做盡一切。可這世上,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我現在才明白。」
  
  我聽了這番話,心裡有點兒茫然,怔了好久才去抓他手。碰到我手指,他回過神來朝我露出個蒼白笑容,反手與我十指相扣,「不過,哪怕我再沒出息,眉兒也不許跟別人跑了。」
  
  我呆了呆,勉力笑著搖頭:「我不跑。你不要妄自菲薄,你很有本事,姬州那麼大案子也能查個究竟,還能領兵打仗,這不是誰都能做到。英景軒不過想做個皇帝而已,這世上有君有臣有百姓,不見得誰比誰更好呢。」
  
  穆臨簡瞧著我,目色清涼如玉:「還記得我在北荒與你說話?」
  
  我愣了一愣,詫然道:「哪一句?」
  
  「我說,待我把永京一些事情處理完,我二人一同辭官,去江南沄州。」穆臨簡笑道,「其實也非大事。近六年前,因我一人之過,葬送了千萬條性命。我這些年一直不曾釋懷,如今朝廷有人造反,且牽扯六年前北荒一戰,我年初以師身份歸朝,亦為著查清這件事,哪怕能做些事情來彌補也好。」
  
  「是啊,這世上,有君有臣,還有百姓,不見得誰比誰好。待事情一畢,我不要皇位,亦不做師,我們做對平凡百姓就是。」
  
  我點頭道:「嗯,我也覺得,做臣子老累了,昭和帝不靠譜就罷了。我從前以為英景軒是個靠譜,沒想到他也如此不靠譜。」
  
  穆臨簡瞧了我一陣,忽然一笑:「我看你也不太靠譜。」
  
  我「啊?」了一聲,他已然將我推了推:「回家歇著,我需得去尋一尋張大人。」
  
  我回家時,一路都在琢磨著這張大人到底是誰,需得勞穆臨簡親自去見。直到回到府門口,我才憶及這位張大人便是小喜鵲,亦是當年力保景楓將軍前任丞相。
  
  因第二日有大皇子接風宴,將將入夜,我便歇下了。
  
  奔波數日回京,回京後又連逢大事,我這幾日被耗得甚疲憊,連腦子亦有些榆木。夜裡我思來想去,總覺摸著白日英景軒一番話很有蹊蹺。
  
  然則,我來來回回思想數遍,卻也總想不出蹊蹺在何處。
  
  直至我將睡未睡,數次出現在夢裡青衫公子在腦海裡一閃而過時,我才恍然坐起身,憶及英景軒話語。
  
  ——爭皇位,也是一種本事,我做了這條龍,小眉兒可還願意跟來做這隻鳳?
  
  ——但願你這回沒將人認錯了。
  
  想到此,我心底轟然一亂,手心也滲出汗液。匆忙中我披衣而起,趿拉著鞋便往我爹書房跑去。書房有一星如豆,我推開門便急問道:「爹,我失蹤那兩年,到底在哪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8:00 PM

第40章
  
  我從前一直以為,我失憶失得忒有智慧。
  
  若換作旁人,遭遇兩次事故,頂多先將前事忘了,再將前事記起來。而我卻不然,我瀟瀟灑灑地忘記了生平最丟人一段往事,小日子過得風生水起。
  
  我第一次失憶,據說是在十七歲時。
  
  那是六年前了,北荒戰事未起。彼時我爹因朝政之事除了岔子,被貶去善州,途經姬州時把我弄丟了。時隔年餘,我爹再將我找著時,我已什麼都記不起來了,獨獨除了大皇子英景軒。
  
  我爹將我從姬州帶回永京,我便日日惦記著要嫁給英景軒,丟人事做了一樁又一樁,一哭二鬧三上吊乃是家常便飯。
  
  因我這廂鬧騰有聲有色,傳至宮裡,昭和帝與文皇后都以為,我對英景軒十分真心。恰巧大皇子也到了娶皇妃年紀,我二人算得上登對,因此我鬧了數月後,成功攀上枝頭做鳳凰。
  
  繼而便有了我第二次失憶。那日是我嫁給英景軒三日後。瑛朝習俗,女兒嫁人,三日後回了門才算成親禮畢。我三日後雖回了門,但我一回門,便落水了。
  
  說來十分蹊蹺,我與我兄長沈可,是一同落得水。我沒死,他卻丟了性命。
  
  醒來後,我好巧不巧憶起了前事,卻將我從十七歲在姬州,一直到我嫁給英景軒這一段記憶給失去了。
  
  彼時尚書府一片忙亂。
  
  因我兄長沈可,雖與我一同從湖中被救起,然他真正死因,卻不是被溺死,而是被人下了毒,再推入水中。
  
  我爹說,沈可是因撞破了袁安詭計,所以才被害。而袁安已然打定主意要加害我們尚書一家子。唯今之計,唯有我扮作沈可入宮為官。袁安因對沈可有所忌憚,便不敢輕舉妄動。再過些日子,待史棠正式被晉陞為丞相,便可將袁安一派打壓下來。
  
  當時我因想起了前事,又忘了英景軒這號人物,自然要與自家人親近,於是打定主意扮作沈可,至此入了仕途。
  
  而失去那兩年記憶,便如雲煙浮物了。後來我也時不時聽我爹娘,或者聽莫子謙提及我失憶那二年事。照他們話來說,那二年我活得忒丟人現眼,給他們都造成了很大心理陰影。
  
  既然他們這麼說我,我便不好將從前事問得更為具體一些。
  
  因北荒一戰之後,是英景軒領兵去收拾殘局。我爹在姬州找到我之前,亦是英景軒先尋到我,彼時我受了重傷,昏迷在醫館之中,英景軒見了我,便告知了我爹爹。
  
  待我爹將我領回京城,我便成了那副死活都要嫁給英景軒丟人樣了。
  
  我為人雖不算高尚沖淡,但也並非矯情。我一直以為,我失憶那二年,自己也忒做作了些,因而失去這段記憶,對我來說,也是一個福分。
  
  而今日,我將所有事情,前前後後連起來一想,才覺得自己這些年,興許是全想錯了。
  
  也許我丟了一些最珍貴東西。
  
  也許……也許那一年我從姬州歸來,日日尋死覓活,是有因由可循。
  
  畢竟我夢裡有個青衫男子時常出現。
  
  我從前以為我知道他是誰了,以為這一切都過去了。
  
  今日想來,其實不然,也許我一直都未真正明白他到底是誰。
  
  書房裡油燈暗暗燃著,我爹撥亮了燈芯,從書卷中抬頭來將我望著。片刻,他笑了笑,拍了拍跟前椅子,招呼我過去坐。
  
  夏日夜,無風。坐了一會兒便出汗。我爹幫我沏了杯涼茶,我捧在手裡,不停地轉著,又將方纔那問題重複了一遍:「爹,我失蹤那兩年,到底去了哪裡?」
  
  我爹「欸?」了一聲,端起茶盞,瞇縫著雙眼瞧我,森森笑了:「怎麼想起問這個?」
  
  他這副模樣瞧得我寒意四起,忙亂中,隨意尋了個借口搪塞:「因、因英景軒……」
  
  「嘖嘖,我就料到是因著他。」我爹拍了把大腿,雙眼放賊光:「閨女兒,你今日瞧見大皇子,舊情復燃春心萌動?」
  
  我愣了愣,答:「噯?」
  
  我爹登時搖頭咂嘴:「可憐小簡那苦命孩子喲……」
  
  我再愣一愣,又答:「噯?」
  
  我爹探頭湊近,曲指在我腦門上一彈,語重心長道:「閨女兒,你做人需得厚道些。既然小臨簡已然逾越禮教約束瞧上你了,你將一個大好男兒好生生逼成斷袖,便要對人家負責。怎能見一個愛一個,昨日喜歡師,今日又喜歡大皇子?」
  
  我呆了。
  
  我爹見我呆住,自以為他教訓得有幾分道理,又道:「縱然你現下身份是個男子,但我見小臨簡對你很動了真心。日後若他能陪你辭官,就再好不過。你二人去個遠些地方,也可過點尋常人家日子。至於大皇子,他人雖瞧著和氣,但一心都在皇位事之上,你若要跟他,亦非不可,但做了皇后,日子怕沒有尋常百姓逍遙,而他亦不能像小臨簡那般對你全心全意,你可想好了?」
  
  我自然曉得我爹說很在理,但我這廂其實是來問他失憶之事,誰料我還未怎麼開口,他便已經跑題了。
  
  我本是懷著滿腔激動,滿腔情懷前來尋他,他這麼一跑題,我跟著雲裡霧裡繞了一圈後,心中熱情全滅,只好問:「爹你就直接跟我說說,我失蹤那兩年,到底在哪兒?」
  
  我爹聽了此問,做出一副恨鐵不成鋼形容,「哼」了一聲道:「還能去哪兒,跟大皇子勾搭上了唄。」
  
  我愣道:「我在姬州,怎會跟他好上?」
  
  我爹再白我一眼,道:「誰知道你二人怎麼好上。反正你在姬州受傷後,英景軒那渾小子才來與我說找著你了,讓我去姬州接你。誰知你這丫頭醒來後,尋死覓活了幾日,便死乞白賴要嫁給大皇子。我們一家子祖宗十八代臉都被你丟盡了。」
  
  我思索道:「不對,我與大皇子,幾乎從未見過。兒時宮中盛宴,我們也坐得遠。那年我失憶了,大皇子即便與我好上,也必定不知道我是你女兒。」我抿了抿唇,又將心中疑慮理了一番,再問:「爹,你說我失憶那年餘,會不會不在姬州玥城,而是去了北荒,跟另一個人好上了?而大皇子,大皇子是後來才將我找著。」
  
  我爹納罕地瞧了我一眼,道:「閨女,去睡吧,魔障了。」
  
  我誠懇道:「爹,我真覺這事有蹊蹺。你看,當年我在姬州事,你也不知道。我跟英景軒好上了,也是他一面之辭對吧?哦對,他當時具體跟你說什麼來著?」
  
  我爹斜乜著我,一副嘲諷形容:「你也別將這事賴得一乾二淨。當年大皇子將你救了,可什麼也沒說。後來你死乞白賴要嫁他消息傳到宮裡,他這才認了你與他在姬州有過一段情,否則這樁親事,怕是沒這麼容易成了。」
  
  語畢,我爹再白我一眼,起身背著手便要出書房,走至門口,他忽又回過頭來,道:「閨女兒,聽爹,別再想著大皇子。改明兒你親自去請小臨簡來咱府上吃頓飯。你爹我這幾月也瞧見了,也聽園子說了你二人在北荒事,小臨簡雖不及大皇子出息,對你卻是一百個上心。再說了,他現在曉得你是個女人,昨個兒又將自己是英景楓字條傳到我們府上,指名點姓要交給你。這不擺明了告訴滿朝文武,我們尚書府,你沈眉,有他這個二皇子護著麼?」
  
  他再頓了頓,上下打量我幾眼,滿腔鄙夷:「我瞧著你從小就很不成體統,為人也不太靠譜。脾氣雖好,但總愛使壞。模樣雖好吧,但現在也扮了個男裝,且言行舉止跟莫子謙學得歪瓜裂棗亂七八糟。英景軒瞧上你也就罷了,畢竟他對你也不算太掛心。嘿我就不明白了,怎麼得穆臨簡也瞧上你了,還瞧得神魂顛倒如癡如醉巴心巴肝,嘖嘖,可憐他一朵鮮花插在你這牛糞之上。如今這世道真是太令人傷心了。」
  
  言訖,他抖了抖衣袍,負手仰頭,出門時再不看我一眼。
  
  我一人愣神地坐在書房裡,漸漸只覺胸口又一股郁氣越積越厚。我將手中涼茶一飲而盡,再飲三杯,隨即呆愣地出了書房。
  
  將將一出房門,便見得前方有一不明圓狀物晃晃悠悠朝我跑來,我定睛一瞧,才見得那是倒霉園子。
  
  園子一見我,兩眼便放起精光:「小嬸小嬸,今日我超了十頁詩經,抄到最後一頁,杜修哥哥終於誇我了。」
  
  我尚沉浸在先時打擊中自拔不能,只敷衍問了句:「哦誇什麼?」
  
  園子作害臊狀:「他說,我現在很有進步,允許再練一百頁。」
  
  這可憐孩子,已然被杜修賣了。
  
  我同情地撫了撫他頭:「挺好,加油干,向三百頁奮鬥。」
  
  園子聞言,臉一紅,猥瑣嘿然一笑:「我也是這個目標。」說著,他自眼風裡偷瞄我一眼,又問,「小嬸,你說我要一下子抄了三百頁,杜修哥哥會很開心嗎?」
  
  我溫柔地撫了撫他頭,與他道:「小久,你杜修哥哥會不會開心我不知道,但你小嬸我,一定會很開心。」
  
  園子眨眨眼,一雙眉毛動兩動,森森笑:「那我抄三百頁詩經,小嬸給我獎賞好不好。」
  
  我點點頭,答:「好。」語畢繼續往我屋子走。
  
  誰料我在前面走著,園子便搖搖晃晃在我身後跟著。
  
  待我到了房門前,他忽地羞澀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大獎賞,小嬸你勸杜修哥哥香我一口吧,或者給我香一口也成。」
  
  我腦子裡嗡了一下,朝前一個趔趄差點摔了。
  
  聯想到兄長沈可,我不由在心底歎,這尚書府還真是塊孕育斷袖風水寶地。可憐倒霉園子這顆苗子,在某方面本就發育得十分衰敗,如今再彎上這麼一彎,也算衰敗得功德圓滿。
  
  可畢竟當初是我自告奮勇要讓園子住來尚書府,也不知穆臨簡若曉得園子被調*教成這番模樣,到底會不會氣得吃了我。
  
  我扶著門框,抽了兩口氣,轉而對園子道:「小久,這個獎賞不成,你另想一個。」
  
  語畢,我推門進屋,將桌上東西收拾了,點了燭火,打水來重新洗漱。倒霉園子在我屋外立了半晌,又糾結道:「那五百頁,讓我香他一口。」
  
  我看了一眼,隨即將朝服取出來,疊在床畔。
  
  園子見我未作搭理,又慌道:「一千頁,一千頁一口!」
  
  我倒了一口茶喝,隨即步至房門前,與園子道:「回屋睡去,別在這有沒,你小叔若知道了,到時候又要怪我。」語畢,我「啪」一聲將門合上,朝床榻邊走去。
  
  園子在屋外撓門,邊撓邊哭訴:「小嬸,那我隨你,你說怎麼著吧?我只要香一口,只一口……」
  
  我聞言一喜,將門敞開一條縫,自己探出一頭,試問:「那這樣,你五日之內,把詩經抄上十五遍,成不成?」
  
  園子看了我一眼,頗有些遲疑:「這也委實太多了……」
  
  我再伸出一隻手,作立誓狀:「你若做得到,我保證事成之後,立刻將杜修捆了直接扔你屋裡去,隨你怎麼著。」
  
  園子眼神一亮,立馬站直:「成交!」
  
  ……如今這世道,真是太曼妙了。
  
  因這般與我爹,與倒霉園子周旋了一夜,我倒在床榻上,便直接睡了過去。夜裡憶得有樁心事未了,迷迷糊糊做著夢,總也睡不踏實,直至第二日醒來,我才想起那繞在心頭,是我失去那兩年記憶。
  
  如今看來,我爹是不曉得那兩年到底發生了何事。他所曉得,便是英景軒跟他說。照英景軒從前說法,我失憶時,是跟他好上了。那年間他亦在姬州善州一帶,後來北荒戰事起,他帶我去姬州時,因我受了傷,他無暇照顧我,這才去宮中請我爹爹。
  
  可若真是這樣,他今日又為何會說我認錯了人?
  
  然而,我若真是認錯了人,也就是說,當年與我有過一段情人,不是英景軒,而極有可能是……穆臨簡。如果我夢裡人是穆臨簡,也就是說,我就是柳遇。
  
  但我若是柳遇,穆臨簡如今又怎會不認我?香合鎮一家子,洛姥姥,三兩哥,景霞姐,包括倒霉園子,又怎會不認我?
  
  可偏偏,我與柳遇又長得像。
  
  思來想去,如今這樁事只有兩種可能:第一種,我當年確然是與英景軒在一起,嫁了他三日後,因莫名原因落了水;第二種,我是柳遇,當年莫名其妙認錯了人。
  
  如果結論是後者,那麼現在,穆臨簡便是在有心瞞我。至於他為何要瞞我,便是有他自己理由。
  
  只是,如今我失去兩年記憶,知道真相唯有兩人,英景軒和穆臨簡。
  
  可我能問人,只有一個,便是英景軒。
  
  因為如果結論是第一種,穆臨簡不定不願聽我提及與英景軒過去;而如果結論是第二種,我真是柳遇,那麼穆臨簡既然有心瞞我,更不會告訴我實情。
  
  可是英景軒為人城府極深,狡詐多端,我若要問他,又該如何開口。
  
  我在房裡糾結了一天,終於在落日黃昏前,想出了一個法子,彼時大皇子接風宴,也正式開席了。
  
  
  
第41章
  
  七月四日夜,暮雨初歇。
  
  乾坤殿前,菊鋪繁華,香飄十里。
  
  這晚在名義上雖只是大皇子接風宴,但事實上,由於朝廷各派蓄勢待發,這一夜,亦極有可能是大亂之前,朝堂最後一次盛會。
  
  然而,即便情狀如此危急,因我在造反勤王這樁事上,本就是個跑龍套,所以相比起其他朝臣憂心忡忡食慾不佳,我胃口十分良好。
  
  朝廷盛宴,按規矩先上糕餅點心,繼而歌舞起,聲色和,與此同時,主菜便也按次端上。
  
  這類筵席,唱主角兒除了皇上與皇子外,便是一干有實權一二品官員。
  
  其餘朝官,或是相互拉攏關係,或是尋個高官討好。總之場面上是一派其樂融融。
  
  因杜修與英景軒相熟,他亦隨我一道來了接風宴。
  
  不多時,杜修便合著英景軒穆臨簡一干人等喝酒去了。
  
  我遠遠朝他們那一方人掃了兩眼,儘是些朝廷重臣。
  
  我自是不願摻和到他們那一湯渾水裡去,但也不願呆在筵席上與其他朝臣寒暄,便自個兒兜了幾碟糕餅,揣了一壺葡萄釀在懷裡,往後花園摸去。
  
  我今夜來宮裡有兩樁要事,一是將莫子謙拐出來,詢問他這半月被軟禁因由;第二樁事有點困難,因我需得背著穆臨簡,把今晚主角兒英景軒給騙出來,問問他我失憶那年間,到底是不是跟他勾搭上了。
  
  英景軒是個辦事人,昨日去將軍府一趟,果真將莫子謙給弄了出來。與我相比,穆臨簡也算是個滴水不漏人,因此開宴前,我又托他給莫子謙傳了字條,讓莫子謙在筵席近末時,尋了如廁機會,來後花園泊仙池與我見一面。
  
  我溜出筵席,抄小道徑直去了泊仙池。
  
  這是一個令我百感交集地方。今年暮春,我與穆臨簡第一次私會,便是在這裡。
  
  回想當初,我還因穆臨簡要娶我「牌位」飽受驚嚇,現如今,哪怕他要將我往後墳地挖了來砌個鯉魚池塘,我也二話不說。
  
  唉,我真是搞不懂自己,也不過數月時間,怎麼就變得如此勇敢,如此堅強。
  
  我將早預備好布巾在地上鋪開,又將方纔兜得糕餅,揣得葡萄釀擺放在布巾之上。趁得月色良好,莫子謙未來,我正打算自斟自酌一番,不想不遠處樹影一動,頃刻間樹下竟繞出一人。
  
  我定睛一瞧,是方才跟在我身旁伺候小太監。因那小太監臉上有污痕,興許是被宮裡哪位主子教訓過,所以我對他有些印象。
  
  小太監走近兩步,遲疑喚了聲:「沈哥哥。」
  
  我一愣,這聲音忒有些耳熟。
  
  小太監見我愣住,又更走近了三兩步,在我面前蹲下,再小心翼翼喚道:「沈哥哥,是我。」說著,他抬起袖口沾了些酒,朝臉上狠狠抹了幾把。
  
  原來那污痕本是塗上去,經這麼一抹後,便露出史雲鶩原本精緻可愛臉蛋。
  
  我見了是她,只略略呆了一呆,便琢磨出這因果。我抬起手肘捅了捅史雲鶩,調笑道:「史小妹妹,半月沒見我家小子謙思想得緊吧?可以啊,今日竟扮成個小太監混進宮來,怎麼得想見他一面?」
  
  史雲鶩被我猜中心思,臉微微一紅,嘿然笑道:「被沈哥哥猜中了。我特別、特別想他。」
  
  都說情愛中人愚蠢似豬,我雖從前不太明白,但我今日瞧見史雲鶩這副暈頭轉向模樣,頗領悟出幾分滋味。
  
  我「嘖嘖」了兩聲,在原地盤膝坐下,逗弄史雲鶩道:「你可知你家莫哥哥如今遭了難,不是說見就能見。我見見他,尚可隨便尋個幌子。你要見他,又是個什麼道理?我曉得,你今日不隨你爺爺,你哥哥一道來這接風宴,而是扮作小太監混進來,便是為了能方便見他。可你扮作這副模樣,若被人認出來,豈非又給小子謙添了一樁罪狀?你可得想好了。」
  
  史雲鶩被我這番話唬住,抿緊了唇,一雙桃花眼閃忽閃忽眨著,可憐兮兮地瞧著我。
  
  我望了望天色,見時辰尚早,正預備再逗弄史雲鶩一番,不料她此刻竟有了動作。
  
  史雲鶩將手探進袖囊裡,摸了半晌,摸出一把扇子塞給我,誠懇道:「我也曉得要見子謙一面忒有些困難,所以我才扮成個小太監,先來尋沈可兒哥哥。」頓了頓,她又道,「還請沈可兒哥哥看在這般扇子份上,幫我這個忙。」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手裡扇子。
  
  按說莫子謙是我至交,史雲鶩是他瞧上人。若史雲鶩想見他一面,我幫忙便是義不容辭事。沒想到啊沒想到,原來我在他們心裡,卻是一個這般勢利眼人。
  
  我展開那把折扇搖了兩搖,沉痛地望著史雲鶩:「這是莫子謙教你用折扇來賄賂我?」
  
  史雲鶩點點頭,又搖搖頭,訕訕一笑道:「也說不上賄賂。子謙跟我說,沈哥哥一向喜歡折扇,但凡遇著什麼不順心事,展開折扇搖一搖,心情也就大暢了。我覺摸著今日這樁事,頗有些為難沈哥哥,便帶把折扇給你扇扇風。」
  
  我「哼」了一聲,道:「你別替莫子謙打馬虎眼,我曉得他不會說我好話。他這個人十分記仇,與你說這些,一定是因著我從前訛他十把扇子和一個玉墜子事。史小妹妹,這些事,皆皆事出有因。你沈哥哥我不是個多嘴人,因此莫子謙為何被訛,我也不與你詳說,獨獨有一點,你需得記住……」我說到此,將扇子一收放在手心裡敲了敲,塞與她道,「這扇子我不能收,你拿回去。我沈可絕非一個見利忘義,趁人之危人。」
  
  聽了我這番話,史雲鶩眨巴了兩下眼睛,撫了撫扇面,與我道:「沈哥哥,你真好。這扇子是我好不容易問爺爺討來。爺爺說這扇面上,是前朝古越灤州一帶畫師畫得槿柳圖,還配了個早年和田玉,十分珍貴。既然你不要,那我拿回去還給爺爺也好。」
  
  說著,她又將那玉墜子從袖囊裡掏出來,往扇柄處掛去。
  
  我看著那把絕世好扇子,又瞧了瞧那光潤和田玉,心底挖涼挖涼一片慘淡。
  
  我真恨不得抽自己兩巴掌。
  
  關鍵時刻,怎能高尚?到手寶貝啊,我這麼一高尚,就給高尚沒了。
  
  事已至此,我卻也再不能巴巴地問史雲鶩討那把扇子,只好愣在原地發呆。
  
  「沈可兒哥哥。」史雲鶩又喚了我一聲,「那你是同意幫我了?」
  
  我心在滴血。
  
  我抬手摀住雙眼,與她道:「同意同意,那什麼,史小妹妹啊,你將你那把扇子收起來啊。」
  
  經了這麼一樁慘痛教訓,我再也沒了心思與史雲鶩開玩笑。待我略略緩過神來,月已中天。我拾了幾個糕餅,又將酒壺給史雲鶩遞去,說:「你光等在這兒也怪無聊,與我一道吃些東西,喝點葡萄釀?」
  
  不想史雲鶩只瞧了瞧我手中酒壺和糕餅,謹慎地說:「這不成。子謙說,我現在既然跟他好了,絕不能跟別男人單獨喝酒,單獨吃肉。」語畢,她又羞澀地瞧了我兩眼,「我曉得沈哥哥人特別好,但沈哥哥也是、也是……別男人。」
  
  別……男人?
  
  我悲痛地放下了酒壺,抬頭與天邊那淒涼上弦月對望,慘慘道:「那什麼,你吃吧,我不吃了。飽了。」
  
  不過多時,莫子謙便也來了。
  
  今日雖是接風宴,但眾朝臣並未著朝服,莫子謙一身玄色衣衫穿得英姿颯爽,獨獨臉色有些蒼白。見了我與史雲鶩在一處,他只略略一驚,出乎意料地並未調侃,逕直與我道:「你回來幾日了?」
  
  我一愣,訝異道:「你怎連這也不知?我六月二十八便回來了,之後日日去你將軍府,卻總也見不了你。」頓了頓,我問,「子謙,出了什麼事?你與我說,我有法子幫你。」
  
  莫子謙聞言,眉間蹙起。須臾,他牽起一個勉強笑容,抬手揉了揉史雲鶩發,問:「你好不好?」
  
  他這幅形容,瞧得我心驚膽顫。
  
  我自幼識得莫子謙,只見過他瀟灑不羈,何曾見他做出這般無奈模樣。
  
  史雲鶩眼中也閃過一絲心疼,頃刻她又嘿嘿笑了兩聲,「我很好,你好生照顧自己。我不嫁別人,等著你。」
  
  莫子謙又笑了笑,仍是勉強形容。
  
  「你說你有法子,什麼法子?」他又轉過頭來問我。
  
  我抿了抿唇,終是道:「也不什麼具體辦法。你也曉得,朝廷兩方勢力僵持不下。我與穆臨簡此番去姬州,順籐摸瓜,查出了袁安一派造反陰謀。但造反一事縱然牽扯甚廣,幸而如今大皇子歸朝,師亦向著清流一派,我相信憑他二人,定可以保住你於水火之中。」
  
  莫子謙默了一會兒,忽然抬頭將我望著,眸色深不見底:「穆臨簡,你可曉得他身份?」
  
  我點點頭,「嗯」了一聲:「他是景楓,本姓英,是當朝二皇子。」
  
  莫子謙澀然笑了笑:「是,穆臨簡是景楓,而大皇子天縱奇才。我也相信,如果憑著大皇子與景楓才幹,定可以保住我這個三品將軍。」歎了一聲,莫子謙忽道,「沈可兒,如今永京城危機四伏,將杜修勸回南俊。還有,我將雲鶩交給你,你要,幫我好好照顧她。」
  
  莫子謙語氣中,夾帶幾分蕭索,幾分放棄意味。
  
  我聽得愣了神,頃刻才問:「你……不打算把你曉得事情告訴我?袁安一派蓄勢待發,你將你曉得告訴我,我們尚可能阻止這場戰事。你不是、你不是一心保家衛嗎?難不成你也投誠了袁安……」
  
  「我沒有!」莫子謙冷聲喝道,片刻,他聲音又低下來:「你別問了,我走了。」說著,他揮袖一拂,便要轉身離去。
  
  我再一愣,上前兩步抓著他衣袖,亟亟道:「你記不記得你從前與我說過什麼?」
  
  莫子謙頓在原地。
  
  我咬了咬牙,繼續道:「你與我說,我們兄弟兩個,均是不學無術,不思進取,這麼打發著混日子過。這樣其實沒什麼不好,但是作為一個臣子,無論怎麼活,也得有擔當。你還說,你們武將不如我們文臣這般拐彎抹角。你們武將只為保家衛,平天下。」
  
  樹影在夜風中沉沉地搖曳,月色將莫子謙身影在草地上拉得很長。
  
  過了好半晌,他才道:「沈可,我……」停了一下,他忽然轉過身來,定定地看著我,「軍權。你告訴大皇子和景楓,一定要拿到軍權,無論是我手頭北伐軍,還是皇城禁軍,或是別什麼軍,總之軍權越大,勝算越大。」
  
  我愣了一愣,問:「那你呢?你還預備著呆在將軍府裡?」
  
  莫子謙看著我,皺了皺眉,沒有回答。
  
  心中念頭一閃,我恍然大悟,「所以,其實你並沒有被軟禁得如此森嚴對不對?你不是什麼人都不可以見對不對?其實……是你自己誰都不想見,誰也不願見,對不對?」見莫子謙仍舊沉默,我勃然大怒:「你到底遇到了什麼事,怎會變得如此窩囊?!我……」
  
  我話未說完,莫子謙忽然一把將我擁住。
  
  他聲音澀然沙啞,在我耳畔輕聲道:「沈可,好兄弟。幫我好好照顧雲鶩,我日後,回來娶她。」
  
  我一愣,慌忙去推他:「雲鶩就在身旁,你自己去跟她說啊,你這像什麼話,你……」
  
  「我只有、只有你一個人可以托付。」莫子謙忽然道,「從小到大至交,只有你一個。我也,只相信你。」
  
  言罷,他將我鬆開,再伸手撫了撫史雲鶩頭。
  
  史雲鶩呆呆地站在我身旁,眼中早已蓄淚,淚盈於睫,遲遲不肯落下。
  
  「傻丫頭。」莫子謙勉力淺笑,伸手撫上她眼角,「傻丫頭,別哭。」
  
  史雲鶩抿了抿唇,也笑起來,露出兩個動人梨渦:「不哭。」她抽了口氣,「子謙,你今日來見我們,是來道別嗎?你要……去哪兒?」
  
  莫子謙再一皺眉,似積了千般不忍在眉間,他道:「我可能,會離開一些時日,你留在京城,好好聽你沈哥哥話。」
  
  身後有樹稍晃動,不遠處傳來腳步聲,莫子謙沉了口氣,最後說了句:「我走了,你們保重。」
  
  玄色衣袍輕拂,夜色中,有群鳥撲稜飛起。
  
  他轉身一剎那,我頭一遭覺得一切開始變了。哪怕我早曉得袁安一派有造反動向,哪怕穆臨簡提醒過我,造反一事已在行動之中,可我卻一直作為一個局外人來旁觀這一切。可是今日再見莫子謙,我才意識到,這場即將發生家之變,已經開始牽扯到我親近人。
  
  就像我與莫子謙,那段賞春宮,吃花酒,逛青樓日子,怕也要就此遠去了。
  
  我跟了兩步,又愣愣喚了句:「子謙。」
  
  莫子謙再一頓,卻沒有回頭。
  
  我輕聲道:「大地春如海,男兒是家。龍燈花鼓夜,長劍走天涯。我雖然常罵你混賬,罵你流氓,可在我心中,真正子謙是這樣瀟灑。你莫子謙心底,第一,家第二,自己第三。所以我明白,無論遇著何事,你都清楚明白自己該做什麼。我、我好生照顧雲鶩,跟她一起等著你回來呢。」
  
  夜色明明十分清晰,但又好像蒼蒼莽莽地起了霧。我似乎聽見莫子謙笑了一聲,但又好像什麼也沒聽見。
  
  我再回過神來時,他已經走了。
  
  我愣然回過頭,勉力笑著拍拍史雲鶩肩,與她道:「方纔子謙在,你一直忍著沒哭,現在他走了,可以哭了。」
  
  史雲鶩呆了呆,再抬頭來看我時,滿臉都是淚痕。
  
  我笑著幫她擦淚,勾住她肩道:「子謙托我照顧你,所以別怕,沈哥哥抱著你,你好生哭。哭完了就別哭了,別讓你哥哥瞧見,嗯?」
  
  史雲鶩淚簌簌而落,沾濕我衣襟。我聽見她問:「子謙哥哥走了,沈哥哥不難過麼?」
  
  我仰頭看了天邊月。
  
  我上一次看它,是在悔恨自己錯失了一把好扇子,心底一派惋惜。可生活偏偏這般出其不意,我這一次看它,卻是在自己生平唯一至交好友離去之後,心底什麼感覺也沒了,只是空蕩蕩很荒蕪。
  
  「也難過啊。」我說,「不過子謙讓我照顧你,所以我不能哭。我不能……在我身邊人都想著去承擔去肩負時候,置身事外。」
  
  我不知史雲鶩哭了多久。我就這麼一直抱著她站著,我覺得這樣挺好,當我開始擔負一點責任時,便不會那麼手足無措。
  
  好久以後,我才從沉沉思緒中回過神來,彼時史雲鶩已然沒有再哭了,不遠處樹影間站了兩個人,穆臨簡與英景軒。
  
  我自是不知道他們是何時來,但我瞧見他們,還是咧嘴笑了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8:03 PM

第42章
  
  英景軒和穆臨簡出現在此,說明接風宴已畢,史雲鶩也不便在宮中多做停留。
  
  因我等三人本就決定在接風宴後,一齊去師府議一議莫子謙這樁事,所以大可以順道將史雲鶩送回家。
  
  臣子私下晤面,本是萬不應當事。這廂我們一皇子,一師,一侍郎湊在一塊兒,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幸而史雲鶩是個頗懂事姑娘,見了這狀況,也不多問,只老老實實地保證,說不會將今夜之事洩露半個字。
  
  如今莫子謙走了,我少不得要在雲鶩身上操一百二十顆心。她這副老實巴交模樣,瞧得我十分心疼。但我曉得,她百般保證,均是礙於英景軒淫威。
  
  英景軒坐在馬車裡,臉上仍是一副如常笑容。
  
  我十分不待見他這副神情,因他這個人,無論遇到何事,喜憂,古怪著急,都端出這副悠遊不迫形容,讓人猜不透,又慎得慌。
  
  穆臨簡一路也不多話,只暗地攏了我手,朝我疏淡一笑。
  
  他這副笑容令我略微寬心。我在心底將自己眼光佩服了一把。
  
  我雖不曉得,我失憶那兩年是否真跟英景軒有一腿,但若此事為實,那我失憶將他忘了,再跟穆臨簡好上,真是我這輩子幹過最英明一件事兒。
  
  得到了離相府不遠小巷子,英景軒忽然掀起車簾,叫停了馬車。
  
  這道理我懂得。因史雲鶩本就是私自進宮,馬車若停在相府前,叫相府一干下人瞧見我等三人,必定會興師動眾。
  
  英景軒看了我一眼,說:「速去速回,我們在這裡等著。」
  
  深夜皇城巷子裡空無一人。史雲鶩身材比我還嬌小些。她今日見得莫子謙離開,心情頗鬱鬱,只邁著小步子跟在我身旁。
  
  我一路尋了些話與她說,也並未將她逗開心了。
  
  解鈴還需繫鈴人。
  
  待到了相府跟前巷子,我才琢磨出一個頗上道話頭,與她言曰:「史小妹妹,你也莫太難過,以我對子謙瞭解,他從前雖花心,但卻從未真正喜歡過誰。自遇了你,他才是生平頭一遭動了真心。所以你放心大膽地等他回來,只要他一回來,我保證,他做得頭一樁事,便是上相府給你提親。」
  
  不想史雲鶩聽了我這番話,先是點點頭,再是搖搖頭,閃忽著桃花眼,與我說:「我曉得子謙喜歡我,一定會來娶我。但沈哥哥說子謙從未喜歡過別人,這話不對。」
  
  我怔了一怔,笑道:「你這就太較真了不是?從前子謙在青樓裡雖有些相好,但那些煙花女子都跟走馬燈似,終不過跑個過場。」
  
  史雲鶩搖了搖頭,誠懇道:「我說人,不是那些青樓裡女子。子謙與我說過,他從前確確喜歡過一個姑娘。只是他和那姑娘有緣無分,雖是青梅竹馬,但那姑娘自小便討厭他。而他小時候,也沒覺摸出自己喜歡那姑娘。後來等他覺摸出滋味,那姑娘卻失蹤了。待姑娘再被找著,卻已經有了心上人,要嫁給其他人了。」史雲鶩抿了抿唇,又抬起頭來瞧著我,「子謙雖沒指名道姓地說過這姑娘是誰,但我心裡明白,他從前喜歡那姑娘是沈哥哥妹妹,眉兒姐姐。」
  
  史雲鶩眼亮晶晶得映著月色。
  
  我呆了一呆,幹幹道:「不、不是吧。這話、這話子謙從未與我提過。」
  
  史雲鶩垂眸道:「我跟沈哥哥說這個,並不是因著我介懷這樁事。畢竟子謙他也說,過了這麼久,從前喜歡也淡了,他現在心裡裝著,只有我一個人。我信他。可我有時候總想,自己是不是撿了眉兒姐姐一個便宜,若她還在,哪怕她現在已經跟大皇子在一處了,恐怕子謙對我,也不會這麼真心。」
  
  史雲鶩再一抿唇,又喃喃地說:「沈哥哥,其實我、我從十歲那年便喜歡子謙了。因有一次筵席上,我瞧見子謙舞劍,我當時想,若能嫁給一個這麼威風人該多好。當時筵席上,也有眉兒姐姐。眉兒姐姐撫琴撫得好,雖、雖然性情大大咧咧,但當真是明媚漂亮。我那時心裡真挺羨慕她。不過、不過也只有她那樣,才會配得上大皇子吧?所以從前那些年,子謙心裡才一直裝著眉兒姐姐。所以那時候,因眉兒姐姐失蹤了,子謙聽了要與我結親,想也不想,便自個兒去青樓睡了半月。沈哥哥,你說,當初子謙是為了等眉兒姐姐回來,才故意擱置與我親事嗎?」
  
  我愣了良久,終是笑了:「不是。一定不是。」我伸手揉了揉史雲鶩發,笑道,「你口頭上說不介懷,心裡終是介懷這樁事吧?」
  
  史雲鶩抿著唇,不言語。
  
  我又笑了:「其實那陣子,眉兒心裡亦是有子謙,也是將這個人放在心裡,一放就放了十七年。」
  
  史雲鶩抬頭震驚地看著我。
  
  我繼續道:「眉兒十七歲時候失蹤了,回來以後,她真心喜歡上一個人。為了這個人,做出忒多丟人事。我想,眉兒喜歡那個人感覺,便是如今子謙心裡裝著雲鶩感覺。」淺淺吸了口氣,我說,「情愛這種事,總有些瘋癲,總讓人幹出許多出格事兒。但我覺著,即便眉兒還在,子謙亦不會為她做什麼出格事兒,但他肯定可以為了雲鶩,把一切都豁出去。」
  
  史雲鶩閃忽著眼忘了我良久,問:「真?」
  
  我點點頭:「一定是真。」我伸手再拍拍她臉,與她笑道:「好好兒回去歇著,我這幾日但凡有空,便來探你。」
  
  史雲鶩衝我嘿然一笑,正要回話,旁邊卻傳來一個肅穆聲音:「雲鶩?」
  
  我側頭望去,只見史竹月一襲藍衣立在巷子口。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史雲鶩,冷聲問道:「晚宴回來就沒見著你,去哪兒了?」
  
  史雲鶩待要回答,我搶先一步說:「我提前離了席,出了宮撞見史小妹妹,便同她一道散了散步。」
  
  史竹月年紀只有二十五,但確是出了名鐵面尚書,對家裡這個妹妹亦管教嚴苛。
  
  出乎意料地,聽了我這番漏洞百出辯白,史竹月並未動怒,他頓了一頓,淡淡拋了句:「日後要出去玩,務必讓人回來通報一聲,省得我與爺爺為你操心。」
  
  將史雲鶩送回府,我便跟著穆臨簡英景軒一道去了師府。
  
  我初初扮作男子一年,非但我不習慣,我爹娘更不適應。
  
  畢竟一個女兒家在外拋頭露面,混在男人堆裡,終不是什麼好事。
  
  後來我對自己新身份習以為常後,便琢磨出身為男子許多好處,其中一樣便是可夜不歸宿。因我本就是個玩耍脾性,得了這個便利,不時就與莫子謙通宵喝花酒,逛戲園子。日子雖是胡亂打發著過,但也好不快活。
  
  今夜更已深,想必將事情議完之後,我也只好在師府湊合一夜。
  
  想想三年多來,我這還是頭一遭因著朝堂政事夜不歸宿了一回。這大可算作我這廢柴人生中,一個可圈可點進步。我微微有些驕傲。
  
  因心裡裝著莫子謙事,我一路也並未多話。
  
  老實說,史雲鶩說莫子謙從前喜歡我,我愣了一番後,也並未多覺驚訝。
  
  我也以為,我與莫子謙之間,也說不上是多麼有緣無分。這世上有交情有許多種,我與莫子謙在青梅竹馬後,又續了個結義金蘭,也算得緣分匪淺了。
  
  只是在曉得這青梅竹馬,原來真是段兩情相悅青梅竹馬後,我心裡又不免對莫子謙多牽掛了幾分。這倒不是因舊情萌動,只是彼此喜歡過人,在心裡總有與眾不同位置。
  
  可就如我所說,情愛這樁事,總要帶點癡狂意味。這麼多年下來,我與莫子謙之間,倒更似兄弟情深了。
  
  如此想來,我忽然有點相信「冥冥中自有天定」這句話。
  
  就如我後來失憶又失憶,遇著穆臨簡;就如莫子謙遇著了史雲鶩,與我成了好兄弟。
  
  經歷時候,也許輾轉萬千,但回頭看看,如今這樣倒也沒什麼不好。
  
  言而總之,因我一直在心裡琢磨著這些有沒,所以我表面端出便是一副含憂帶笑,欲語還休高深神色。
  
  我在穆臨簡面前,素來有些呱噪,甚少做出這種大家閨秀小家碧玉才有複雜表情。今日一段突如其來兩小無猜之情,令我靈感迸發,讓我學會了如何在沉默之餘添一縷憂愁,蕭瑟同時染一抹滄桑。
  
  我聽人說,一個女子,在情郎面前作出如此這般神色後,會格外惹人憐惜。也不知我今夜端出神色,讓穆臨簡憐惜了沒有。對於這一點,我倍感困惑。
  
  我沉默又憂傷地跟著穆臨簡進府,沉默又憂傷地跟著他去後院涼亭,沉默又憂傷地在石凳上坐下,繼而沉默又憂傷地看著他一臉困擾表情。
  
  他問我:「怎得一路都不說話?餓了?」
  
  我默了一默,倍感失敗。
  
  「沒。」我望了一眼亭梁,答道:「餓過勁了,是渴了。」說著,我便伸手在高幾上翻了個杯子,要斟茶來喝。
  
  手被穆臨簡一摁,他溫聲道:「涼,我去吩咐人給你沏壺熱。」
  
  他方走至亭前,我心中念頭一閃,忙喚道:「臨簡,你親自給我沏啊,我要喝碧螺春。」見他回過頭來,我又道:「我也餓了,想吃些東西。」
  
  穆臨簡眉間輕微一蹙,他看了我一眼,忽地勾唇笑道:「嗯,你等著。」
  
  待穆臨簡離開,英景軒便挑起眉頭來笑。他也在石凳上坐下,將我方才翻得那個茶杯拿到自己面前斟了杯冷茶,喝了兩口笑問:「你將景楓支開做什麼?跟我敘舊?」
  
  我曉得,若我直接問英景軒套話,問他我失憶之時,是否真是跟他有過一段情,八成是撈不著答案。
  
  我將從前一直做得那個關於「萬世流芳茶」和「一生情醉酒」夢又在心裡過了一遭,暗暗提了口氣做出笑顏,問:「景軒,你記不記得。從前有一次,你打灑了我斟茶。你說打灑了我那壺萬世流芳茶,你要以一樣東西作賠。你可還記得,你要賠給我東西,是什麼?」
  
  
  
第43章
  
  英景軒細長雙眼瞇了瞇,笑了。
  
  他將手中冷茶盞往桌上一擱,挑起眉梢:「怎麼想著問這個?」
  
  我整襟危坐,小心翼翼道:「無他,與你別後重逢,心中感慨萬千,情不自禁地憶起這樁事。」我見他不答,湊近作失望狀,「你該不會是把曾經許諾忘了吧?」
  
  英景軒眸光閃動,不過片刻,他唇角笑意更深了些:「據我所知,眉兒你不是失憶了嗎?怎得還記得這樁事?」
  
  我又作悲苦之態,從腰間掏出扇子搖了兩搖,憂愁道:「唉,雖是失憶,但有些往事終究難以抹滅,每每午夜夢迴,時常想起,真令我不勝唏噓。」言罷,我自眼風裡飛快瞟了英景軒一眼,繼續垂眸哀歎。
  
  英景軒道:「忘了便忘了,往事如煙,再三回顧,不過是徒增煩惱。」
  
  我搖扇子動作一頓。
  
  英景軒對這話頭百般避讓,十有八九是因為他答不上來。而他答不上來原因,八成是因為曾經與我有過一段情人不是他。
  
  有了這個發現,我心中驀地十分歡喜。
  
  我一向難以忍笑,就這一會兒,嘴角已然不停抽搐,眼看就要笑起來。
  
  慌忙之中,我匆匆將扇子往上挪了挪,遮住大半張臉。一張嘴在扇子下笑得呲牙咧嘴,偏生露在外雙眼,還要彰顯淒涼神色。
  
  一時間,我保持著這個高難度表情,臉上肌肉十分酸疼。
  
  英景軒盯梢似地瞧著我,須臾,他亦眉開眼笑起來。
  
  他這副歡愉神情,令我心中一驚。
  
  以我近日對英景軒瞭解,此人無疑是個大忽悠。為了避免他出言使詐,將我騙得雲裡霧裡,我又匆忙斂了笑容,打算結束這個話題。
  
  我作出結論:「你說得在理,往事如煙,不必回顧。做人還是要朝前看。」
  
  這一番言語下來,我心中非但歡喜,更有一種凱旋之感。
  
  從前我雖經常給人下套,但被我下套人,都是莫子謙,杜修一類相較之下尚算老實人。
  
  而今日,我讓當朝滿腹壞水兒大皇子鑽了我下套子,其成就感不言而喻。
  
  可惜,我在開心之極,便忘了這世上一些亙古不變道理。
  
  譬如,樂極生悲。
  
  又譬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英景軒聽了我話之後,反倒沉思起來。又過了片刻,他忽然長歎一聲,目光悠悠遠遠地瞧著亭外木槿:「唉,眉兒,我雖勸你不要耽於往事,但我自己卻不曾做到。」
  
  我一愣,道:「啊?」
  
  英景軒瞟了我一眼,滿目憂思:「不瞞你說,自你落水之後,我以為你已亡去,傷心欲絕,便向父皇請命,甘願離開京城遊歷天下。可這三年多以來,我無時無刻不再掛念你,無時不刻不想起我們從前在姬州往事。」
  
  我呆了,又道:「啊啊?」
  
  英景軒忽然伸手握住我搖扇手,歎聲道:「其實,剛才你與我說,有記憶終究是難以磨滅,你甚至、甚至還在午夜夢迴中時而憶起,我心底是很歡喜。」停了一下,他用目光鎖牢我,「也罷,我就與你好生回憶一次。不錯,那年間我在姬州,確實打灑了你萬世流芳茶,你想我索賠,我只好……」
  
  咳了兩聲,他故意在這裡頓住。
  
  我背脊一陣惡寒騰升而起。英景軒望著我眸子,深情得可以滲出水來,可我分明、分明在那其中,瞧見幸災樂禍笑意。
  
  他繼而輕聲道:「我只好……拿一生情醉來賠你。」
  
  我徹底怔住。
  
  夜裡風嗚嗚咽咽地刮過,像是刮進了我腦子裡,將模糊不清往事攪得一團雜亂。
  
  茫茫然中,我似又聽到英景軒帶著笑意補了句:「不是一生情醉酒,是一生情醉。」
  
  「啪」一聲,我手中折扇砰然委地。
  
  我張了張嘴,震驚道:「真、真是你?怎會……」
  
  英景軒望著我,忽地又一笑,目光移向亭外,道:「景楓,你沏個茶,沏得委實久了些。」
  
  我心底一顫,猛然轉身望去。
  
  穆臨簡一身青衣如醉,在夜裡發出冰涼色澤。
  
  他一雙眼眸冰涼而深邃。
  
  碧螺春與糕點由一個丫頭端著。丫頭站在他身後,茶水熱氣如霧,裊裊蔓伸開來。
  
  良久,他一動也未動,只定定地看著我。
  
  我不知他在那裡站了多久。
  
  但我曉得,方纔我與英景軒一番對話,他八成是聽到不少。
  
  穆臨簡是不願我提及英景軒,他對於我與英景軒一段過去也一直十分忌諱。可我、可我今日就在他眼前,與英景軒論及從前對彼此許諾。
  
  我心底沉了又沉,不知該如何對他解釋,過了半晌,只艱難道:「臨簡,我……」
  
  不料話音剛出,穆臨簡身子一晃,像是被喚回了神。
  
  出乎意料地,他並末端出一絲絲怒意,而是朝我露出個淺淡笑容,溫聲道:「等久了。」繼而便吩咐丫鬟將茶水和糕點端進亭子。
  
  我有些恍惚,匆忙間想要解釋。然而在我瞥見英景軒狐狸一般笑容時,便將這個要解釋念頭生生打住了。
  
  有英景軒在場,無論我作任何解釋,只會將事實越描越黑。
  
  穆臨簡回來後,我們三人也未耽擱,很快進入正題。
  
  我將莫子謙情況詳盡一說,英景軒和穆臨簡皆沉吟起來。
  
  我雖不知今夜莫子謙對造反一事撲朔迷離態度究竟緣何,但看著眼前二人若有所悟表情,我心中懸著一塊石頭也放下了些。
  
  穆臨簡道:「若是要搶兵權,那這樁造反之事,便不必太拐彎抹角了。」
  
  英景軒亦說:「暗中佈置,隨機應變還需得有。但如此一來,局勢便明朗一些。」
  
  這個道理我懂,造反若要到爭奪兵權地步,那麼兩軍相爭,便是我在明,敵也在明,實打實,硬碰硬了。而英景軒所說暗中佈置,只不過是看誰更能出其不意攻其無備。
  
  然而整個晚上,穆臨簡雖一直與英景軒議著正事,但在間歇時,他神色卻時而恍惚,時不時,便朝我看來。
  
  我曉得他到底是介意我方才與英景軒一番話。
  
  我以為,他若怪責我,反倒會好些。可他每每看向我,眼神中卻並無責備之意,只幽深不見底。
  
  也因此,我雖了悟到英景軒之前不答我問題,是為了等我樂一番後,再反將一軍看我笑話,也無甚心思再與此人計較。
  
  待將事情議完,已是子時末了。
  
  我方才聽他們兩兄弟論及朝政之事,一直呵欠連天。可這廂回了房,躺在床榻之上,倒怎也睡不著了。
  
  眼前一會兒浮起莫子謙身影,一會兒又浮起穆臨簡幽深眼神。
  
  我爹有句話說得好,忍不住笑人,心裡也裝不住事。
  
  誠然我遇著大事,樣樣皆裝在心底藏匿之深,但若是尋常閒雜之事,我確然一樣也裝不住。
  
  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半日,我終是披衣而起,心道無論穆臨簡信我與否,我都需得好好與他解釋一番,這也不枉我瞧上他一場。
  
  夜色在窗紙上映出花影。
  
  我將門敞開正要出屋,卻赫然發現門外台階上,坐著一個青衫身影。
  
  聽見響動,穆臨簡回過頭來。見了是我他微微詫異,笑道:「我以為你睡了。」
  
  我一愣,問他:「你一直坐在這兒?」
  
  他點了點頭,往身旁拍了拍,道:「過來坐。」
  
  我猶疑了一下,便依他話坐了過去。怎奈夜太深,我腦子裡全是一團漿糊,想了半天,也未想到該如何開口與他解釋。倒是穆臨簡,如往常一樣解下外衫披在我雙肩,又持了我手放在他手心暖著,說:「你體質偏冷,即便是夏日,也注意不要著涼了。」
  
  我現下就是一個罪人。
  
  被他這麼一體貼,真恨不得以死謝罪。眼一閉,心一橫,我道:「臨簡,我將將跟大皇子說那個,嗯,就是一、一生……」
  
  「一生情醉酒?」他忽地挑起眉來,轉頭看向我。
  
  我望著他唇角笑意,呆了一呆,腆著臉訕訕道:「你、你千萬別忘心裡去,我當時,不是想要跟大皇子敘舊,我是想試他來著。你也曉得,我是個失憶人,對以前事,心底總沒個著落,所以我就想試試他。我、我這麼說你可能不信,可你當時沏茶去了,沒聽全我與大皇子說得話,你若能聽全……」
  
  「我聽全了。」穆臨簡道。
  
  我一愣:「噯?聽全了?」
  
  穆臨簡抬起手,在我頭上揉了揉,臉上笑意如月下泉水溫潤:「嗯。聽全了。當時我並未走開,一直在亭外。」
  
  我又一愣,「噯?那你為什麼不走開?」
  
  穆臨簡眉梢一動,勾唇將我望著:「你這個人,但凡要尋借口下套子,總做出一副極其自然模樣,但這副自然模樣,又跟你素日瀟灑裡帶傻氣那個勁頭很不一樣。我當時一瞧你那副神情,便曉得你是故意將我支開,我自然是不能走,但我又好奇你究竟想做什麼,所以乾脆假意離開,在亭外聽上一聽。」
  
  我呆了,甚無語地望著穆臨簡。
  
  我原本以為,今夜,我犯得根本錯誤是不該對英景軒下套,卻又哪裡知道,我非但不該給英景軒下套,我壓根就不該以為穆臨簡會這麼輕易地被我支開。
  
  景軒景楓,果真是兩兄弟,連對付起人來手段都一樣。
  
  唉,可能是天上命格老太照顧我,讓我同時遇上了這兩個人。只是那命格老不知道,如果單獨遇上這兩人中一個,可能會有一場美麗邂逅;但若同時遇到這兩人,我就會變成那案板上,任人宰割魚肉。
  
  我再次默默地淒清地望了穆臨簡一眼,預備起身回房睡大覺。
  
  不料我將將要站起,穆臨簡卻忽然將我手握得更緊,問道:「在北荒香合鎮時,你曾跟我說這些年,你反覆夢到一個人,在夢裡你很喜歡這個人。你還說,因你後來那般決絕地要嫁給大皇子,所以你認為這個人是景軒?」
  
  我怔了怔,心裡十分不是滋味。我以為,我今夜下套不成,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鑽了別人套子,已經十分受傷害。聽穆臨簡這個意思,卻是要開始跟我算賬了。
  
  我有氣無力地應了聲「嗯」,也懶得為自己辯解了。
  
  豈知穆臨簡聽了這話,又愣了好半晌。片刻後,他轉過頭來定定地看著我:「所以你夢見人,是那個跟你說因他打灑了你茶,要以一生情醉作賠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8:06 PM

第44章
  
  我弄不明白。
  
  我真弄不明白何以英景軒與穆臨簡,都要執著於「萬世流芳茶」和「一生情醉酒」這樁事。
  
  誠然這樁事,是我先提出來,但我目只是為了試探英景軒是否是我當年情之所鍾。可他們倆在這兩個字眼上較真兒,就忒俗氣了些。
  
  我咳了兩聲,語重心長地與穆臨簡道:「其實,夢裡那個人是誰,並非重要……」
  
  話未完,穆臨簡便扣指在我腦門上一敲,淡淡道:「老實點,問什麼答什麼,別變著法地與我繞彎子。」
  
  我一愣:「你也忒凶狠了些。」
  
  他平靜看我一眼,並不答話。
  
  我揉了揉並沒被敲疼腦門,做出一副可憐巴巴地樣子將他望著,問:「那我老實回答完了,再跟你繞兩個彎子,成不?」
  
  穆臨簡勾唇一笑,目色如炬地打量我:「將你心底小九九收起來。」
  
  我並起三根指頭起誓:「最後兩個彎子,並非是一些不上道小九九,而是我多年做夢後,累積感悟。我覺得,既然你問了夢裡那個人是誰,我有必要將前因後果,尤其是自己感想都跟你交代一下。」說著,我又湊近作諂媚狀,「你看吧,其實我也是為了避免我們之間產生什麼誤會。」
  
  穆臨簡沉吟了片刻,道:「你說。」
  
  我在心底將從前夢又回顧了一下,將那些上道小九九又琢磨了一陣,小心翼翼道:「是,我這些年來夢見,一直是同一個人,即那個跟我說要以一生情醉賠我萬世流芳茶人。」
  
  穆臨簡一怔,慢慢轉過頭來又將我看著。他臉色陰晴不定,半晌問了句:「真?」
  
  我艱難地點了下頭,繼而更加小心道:「剛才你在亭外也聽到了,跟我說這句話人,便是、便是……英景軒。」
  
  此言一出,穆臨簡又愣了一下。
  
  他一雙眸子含憂帶笑地在看我一陣,片刻後,卻伸出手來,可勁兒地揉我發,一邊柔聲道:「你覺得那人是他?」
  
  我暗地抽了口氣。
  
  他這副喜怒無常,剛柔並濟形容,真真令我驚慌。
  
  我任由他擺弄著我頭髮,琢磨著或許這個動作,能令他稍稍宣洩心中怒火。
  
  不想穆臨簡再揉兩下,便停了手,又問:「所以這些年,你夢裡人,便你心裡一直想著念著那個人。」
  
  我從不知穆臨簡有著這樣刨根問底兒心性。我想,他這麼一而再,再而三地求證追問,是為了累積心底怒火,待會兒好一併爆發了收拾我。
  
  當下光景,不禁令我回想起當初在柳遇墳前,我提及英景軒與我過往時,穆臨簡震怒。
  
  想到這個,我更加驚惶,繼而警備地瞅他兩眼,暗地挪遠了些坐著。
  
  攏了攏衣襟後,我低聲道:「是、是他……」
  
  不想穆臨簡看了我這副模樣,竟兀自失笑,一伸手便將我拉入懷中。
  
  他悶悶地笑問:「你在怕什麼?」
  
  我被他攬在胸口,聽見他心突突地跳著,跳得極快,可他臉上又分明是一副溫柔略帶喜悅表情。
  
  常言道大音希聲,大象希形。我覺摸著此刻穆臨簡也是遵循了這個規律,是為大怒無形。
  
  他這表面歡喜,內心卻憤怒得洶湧澎湃狀況,儼然是走火入魔之兆。
  
  我很是心憂地從他懷裡抬起頭,問道:「你被我氣瘋了?」
  
  他果然是被我氣瘋了,因他並未答我話,只摟緊了我,深深看我一眼後,又去看漫天月色,悠然道:「傻丫頭,我可能、還得上一次戰場。」
  
  我心中一沉。穆臨簡自始至終,只喚過一個人「傻丫頭」,那個人是柳遇。
  
  我想他大抵是動怒非常,所以又將這個陳年稱呼喚了出來。
  
  我歎了口氣,逝者為大,他到底是牽掛柳遇。
  
  「我本想早早辭官,皇位爭乏了,永京城除了你,也沒什麼好留戀。可我當年畢竟犯了錯,如今有機會彌補,我想還是盡力而為好。」
  
  他方纔那句「傻丫頭」令我心底有點兒發緊。不過今夜,畢竟是我提及英景軒在先,所以我也並未與他多作計較,而是伸出手在他胸前拍了拍,道:「你有這個念頭是極好。須知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只要知錯能改,便善莫大焉了哈。」
  
  穆臨簡輕笑了一聲,將我鬆開又摸了摸我臉,溫言道:「反正這會兒無事,你將你這些年做得夢,說幾個給我聽聽。」
  
  我一呆,心底湧上無限悲情。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看起來,穆臨簡非但沒從方才震怒中緩過來,反而愈陷愈深,要追究我與英景軒過往。
  
  幸而我此前已然十分英明地給自己留了條後路。
  
  我鄭重道:「跟你說也可以。但有兩點,你需得記住。其一,我若將以前做得夢跟你說了,你可不許生我氣。」
  
  穆臨簡笑道:「我不生氣。」
  
  我道:「一定不生氣?」
  
  他又笑:「一定。」
  
  我點了點頭,又說第二點:「其二,我剛剛也說了,為了避免我二人之間產生什麼誤會,我需得先將我這些年,對於這些亂七八糟夢感想,跟你交代一下。」
  
  穆臨簡眼含笑意地看著我:「你說。」
  
  我在說之前,又甚友好甚賢惠地為他整了整衣襟,這才道:「其實吧,我覺著那個『萬世流芳茶』跟『一生情醉酒』事兒,忒庸俗了。」
  
  穆臨簡一僵,問:「為何?」
  
  我嚥了口唾沫潤了潤嗓子,「我覺著吧,好好兒茶酒,起個什麼名兒不好,偏偏要麻酥酥地叫做『一生情醉』、『萬世流芳』。嘖嘖,這名字起得,我做夢都能被矯情出一身雞皮疙瘩。」
  
  說到這裡,我停頓下來,窺看穆臨簡反應。
  
  呃,他……似有些反應不能?
  
  嗯,我估摸著他是沒能想到,我竟對於我與英景軒一段往事唾棄至斯。
  
  好半晌,穆臨簡又訥然道:「可……一生情醉一語雙關,含著別意思,其實他是想對你說他想一輩子都和你……」
  
  我嚴肅地打斷他:「尤其是一生情醉這四個字。」
  
  穆臨簡一愣:「嗯?」
  
  我道:「我以為,酒水乃是至上之物。我聽過許多酒名,譬如女兒紅,又譬如桂花釀,這些名字都起得大俗大雅,是以光是喊著酒名兒,便覺身心暢快。可一壺酒,若要叫做一生情醉,那便猶如……」我湊近嘿嘿一笑,「猶如曰夫子讀艷詞,令人從頭麻到腳。」
  
  這番話畢,我又去觀察穆臨簡反應。
  
  我想我這廂將英景軒起得酒名兒蔑視到這種地步,想必他心底定然十分喜悅。
  
  未料穆臨簡卻將這份喜悅藏得頗深,我瞧了半晌,愣是一點沒瞧出來。
  
  他看了我一眼,淡淡道:「這樣啊……」
  
  他這副平靜高深神色,令我十分欽佩。我一向很佩服情緒不外露人,因這樣人通常都十分可靠。
  
  我湊近道:「真是這樣。你知道什麼玩意兒才起『一生情醉』這種名兒麼?」
  
  穆臨簡又看了我一眼,並不言語。
  
  我很是振奮,看到他並不喜形於色,連對他喜歡都多了幾分。
  
  我笑了,「煙柳子巷有個青樓挺大,你曉得吧,那青樓就喚作『一醉紅塵』哈哈。」
  
  穆臨簡眼底情愫被月色照得虛虛實實。
  
  他看了我一會兒,忽地一笑,冷聲道:「我還以為你會覺得這一生情醉萬世流芳,意味悠遠有味道。你不是一直想要人跟你雅致地告一回白?」
  
  呃,我什麼時候說過要讓人跟我雅致地告白了。雖然這種餿點子確很有我風格,但我若想出這種點子,那絕對是因為我一時寂寞空虛,想看人笑話。
  
  我又小心試問:「那個,雅致告白,是英景軒跟你說吧?」
  
  穆臨簡不語。
  
  我見他這副模樣,又琢磨了一下他方才冰冷語調,終於恍然大悟。
  
  他、他這是……原來他還略微地醋著啊。
  
  為了澆熄他最後這一點醋意,我即刻表明決心。
  
  我說:「你放心。我這個人比較實在,喜歡就是喜歡,在一起就是在一起。若是從前有一個人,這麼矯情這麼拐彎抹角地跟我告白,我這一輩子就是嫁給一隻耗子,也絕不嫁給他!」
  
  語畢,我正要作出一副堅定表情,然而穆臨簡卻在此刻拂袖而起。
  
  他再淡淡地看我一眼,冷聲道:「去睡吧。」
  
  我呆了呆,問:「什麼?」
  
  他一副面無表情形容,卻似……真不大開心。
  
  穆臨簡也未多理會我,理了理衣襟,逕直下了台階往自己屋走去。
  
  我呆在原地撓了撓頭,愣神地瞧著他背影,有點搞不清這狀況。
  
  不想穆臨簡走了幾步,卻又回過頭來看著我,他臉上表情很複雜,「我真弄不明白你這個女人,說雅致是你,說俗氣也是你,說嫁是你,說不嫁還是你。」
  
  言訖,他再拂袖一次,便往屋裡去了。
  
  我又在原地琢磨了一會兒,這才領悟到方才穆臨簡反應,竟是因為……竟是因為他在為英景軒而不值?!
  
  我歎了口氣,在夜風中瑟瑟地攏了攏衣襟,回屋睡覺去。
  
  在床板上翻兩下身,腦子裡全是穆臨簡方才複雜神色。
  
  我想,我也真弄不明白他這個男人,吃醋是他,講兄弟義氣也是他,說不生氣是他,結果最後勃然大怒還是他。
  
  什麼玩意兒嘛。
  
  
  
第45章
  
  又是一天睡過頭。
  
  一夜飽覺後,第二日我心情甚好,連帶著昨夜同穆臨簡慪得那幾口氣也不打算計較了。師府木槿開得如火如荼。夏風輕拂,柳枝搖曳。我繞過花叢,打算去膳房尋摸些吃食填飽肚子,順帶跟穆臨簡示好。
  
  膳房飄出饅頭香,朦朧水汽中夾帶著一絲甜。
  
  我才剛走到膳房口,便生生地頓住腳。
  
  怪只怪我交了莫子謙這個損友,在****艷圖上,委實涉獵廣泛,因此眼前光景,真真令我遐思——修長如玉手指,撫在潔白饅頭上……
  
  覺察到門口有人,英景軒回過頭來。
  
  見了我他柔和一笑,擺手招呼:「小眉兒來吃饅頭。」
  
  我往前一個趔趄,扶住門框暗暗抽了兩口氣,並將我腦海中旖思掐斷。
  
  進了膳房,我左顧右盼也沒瞧見旁廚子,愣生生地問英景軒:「這饅頭竟是你蒸?」
  
  英景眸光一動,笑了:「怎得?」
  
  我拾起一個饅頭往嘴裡塞,打著哈哈道:「沒什麼沒什麼。」
  
  嚼了兩下,只覺滋味芳甜。我又道:「這味道不錯。不成想你竟也有這種特殊嗜好。」說著,我又尋摸到一邊找米粥喝。
  
  「特殊嗜好?」英景軒挑了挑眉頭。
  
  我歡欣之至地舀了碗白米粥,回道:「下廚啊。曾經臨簡給我烙過大餅吃,味道忒好。」我見他抄著手不動,又為他舀了碗米粥,端至桌前,招呼:「過來坐過來坐。」
  
  興許是被我熱情打動,英景軒眉開眼笑地步至桌前坐下。
  
  我即刻分了筷子勺子與他,跑前跑後地將膳房裡儲得糕餅點心全部擺在他面前,又讚歎他道:「我覺摸著吧,你和臨簡都有一手好廚藝,在宮中當皇子委實屈才,倘若你們能出宮開個酒樓,鐵定生意火紅,財源廣進。」
  
  此言出,英景軒愣了一下。片刻,他以手支頜,望著我勾唇笑道:「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
  
  我心底一沉,怒氣沖沖地看著他:「你當我是這樣人?!」
  
  英景軒笑吟吟地看著我,點了下頭。
  
  我再次怒道:「你這是踐踏了我人品!」
  
  英景又軒笑了,將筷子拾起擱在指尖「呼呼」轉了幾十個圈,慢條斯理道:「表面憤怒恰恰是心底惶恐體現。小眉兒你裝成這副薄怒模樣,連我家皇弟都不曾騙過,怎能騙過我?」
  
  我再次敗下陣來,訕訕道:「那什麼,我就是想問你……你今早瞧見臨簡了麼?」
  
  英景軒「嘖嘖」了兩聲,忽地湊近了些,眸光閃閃地看著我:「你與他慪氣了?」
  
  我登時吞了口唾沫,垂頭訥然道:「也不算是……慪氣。我估摸著興許是我昨夜哪句話說錯了,惹得他不痛快。本想今早尋了他,跟他道個歉。哪裡知道我在花園廂房繞了半天,連個人影都沒找著。」說至此,我心底一個念頭突起,又抬頭問道,「難不成、難不成他竟被我氣跑了?」
  
  英景軒聽了此言,目光淡淡地掃過我,搖著頭長歎一聲:「我自家媳婦兒竟在我眼前為她小叔憂心忡忡,真叫我情何以堪啊。」
  
  我拿起一個饅頭,慢慢掰成小塊泡在米粥裡,一邊說道:「你也別拿我從前與你親事說事兒。我沈眉又不是傻子,你若真對我有十二分真心,我怎可能瞧不出來?問題是你心思大半都不在我身上,眼下又做出這般痛苦模樣,豈不自欺欺人?」
  
  說到這裡,我頓了頓,瞅見跟前米粥已泡滿了饅頭塊,我繼而又掰著饅頭,往英景軒眼前米粥泡去,接著道,「再說了,反正你在乎是皇位。眼下臨簡也不與你爭了,也就對你不起什麼威脅。你若做了皇帝,要什麼女人沒有?我看你這幾日生生要說還喜歡我,怕只是一時興頭起,想惹一惹臨簡。我說得對不?」
  
  英景軒和顏悅色地看著我,不點頭,也不搖頭,只問:「你怎會這樣想?」
  
  我歎了口氣,語重心長地答道:「你這種酷愛踩人軟肋心思,我忒清楚不過了。其實你也不為著什麼,只因當踩中別人軟肋那一瞬間,你會產生一種莫名快*感,如果那人越生氣,你便越舒暢。」
  
  英景軒眼含笑意,眉梢挑起,換了副有滋有味表情:「繼續說。」
  
  我接著道:「你喜歡將歡愉建立他人一時薄怒之上。最重要一點,因你秉性十分陰暗,所以你並不屑於隨隨便便踩人軟肋,因為有人吧,被你氣著太容易,所以無甚挑戰性。你之所以可勁兒地作出喜歡我形容,無外乎是因為臨簡絕頂聰明通透,你覺得若能招惹他動怒,你便十分痛快十分有成就感。」
  
  英景軒聽我說完,頃刻搖著頭,發出「嘖嘖」讚歎聲:「小眉兒,同道中人啊?」
  
  我將手上最後一個饅頭塊扔進他米粥裡,平靜道:「既是同道中人,你便買我個情面。日後莫要故意在臨簡面前跟我套近乎。他好歹也是你親弟弟。」
  
  英景軒持著筷子,插了個糕餅送往嘴裡:「好處?」
  
  我道:「日後你若有拿不定女子,我沈眉必定幫你出一份力。」頓了頓,我又道,「這方面你可得信我。一來,我做了這麼久男人,清楚明白男人心思,二來,我本來是個女人,清楚明白女人心思。」
  
  我本以為英景軒並不能如此輕易地相信我。未料片刻後,他竟意味深長地笑了:「也是這個道理。其實江山皇位,亦非我所求也……」
  
  他說這句話,我也並未往心裡去。見他與我已達成共識,我又湊近問:「那你倒是說說,你今早到底瞧見臨簡沒有?」
  
  英景軒眉宇間那股英氣與穆臨簡極像,但他五官卻比臨簡柔和些。此刻他若有所思地蹙了眉,眼底就像籠上一層濛濛霧。片刻後,他似笑非笑看我一眼,慢慢道:「瞧見了,你氣著他了吧?他今早一起身,兩眼黑暈臉色鐵青,說是有事出門一趟,然後再進宮。」語畢,他又問,「你何事招惹他了?來與我說說。」
  
  我甚理解英景軒此刻八卦心思。我雖不願將我與穆臨簡之事說給他當樂子,然則英景軒除了比穆臨簡更壞外,他兩兄弟性情,委實有些相似。
  
  反正我此刻也琢磨不出穆臨簡何以動怒,便也將昨夜之事與他一說,讓他幫忙分析分析。
  
  不想,待我將事情說完,英景軒笑得像隻狐狸,一雙眼瞇了瞇,只做了個定論:「這樁事,確是你做錯了。」
  
  我問:「那我哪裡錯了?」
  
  英景軒持勺子,漫不經心地舀了舀泡滿饅頭米粥,又森森地笑起來:「這樣,只要你於某夜子時,來我房裡與我一聚,我便將事情前因後果,統統告訴你。」
  
  我一愣,某夜子時去他房裡?那穆臨簡還不得撕了我。
  
  心頭怒火頓燃,我當下撂了筷子,拂袖而出。
  
  後幾日,因我被罰抄四書五經停了早朝,倒也樂得清閒。
  
  我從師府回來那天,杜修連帶著倒霉園子也一同不在家。我本以為是杜修將倒霉園子帶著去逛戲園子了,未料我足足等了兩天,他二人也不見回來。
  
  後來娘親才跟我說這是因著他二人一道出城去了。
  
  因南俊尚武,所以杜修雖年屆十六,一身武藝倒不遜於莫子謙。因而倒霉園子跟著他,我便十分放心。只是自我與穆臨簡慪氣後,我又去師府尋了他兩三次,每次他都不在。
  
  碰了兩三回釘子,我便也不再去了,琢磨著等他消了氣,我再好生跟他道歉。
  
  七月十二,天氣甚好,陽光燦燦,鳥語花香。
  
  這一日,我跑了幾個地方收齊要交與昭和帝四書五經。在天牢裡與宋良和數個幫我抄四書五經囚犯們吃了頓晌午飯後,我正晃悠著步子,邊曬太陽邊往回家路上走,不想身後卻有一人喚住我。
  
  回頭一瞧,那人竟是史竹月。
  
  史竹月素來是個十分板正人,竟是一身水色長衫,倒顯得他風清月白。看了看我,他竟也端出一副難得友好形容,溫聲道:「侍郎,借一步說話。」
  
  我有點兒激動。
  
  一個素來不甚相熟人要找我說話,那便一定是哪裡出了事,但凡哪裡出了事,哪裡就有八卦。這幾日,因穆臨簡不理睬我,英景軒不招惹我,杜修和倒霉園子遠離了我,我過得甚寂寞甚空虛。
  
  不曾想,從天而降史竹月,竟甘願為我蒼白生活平添一抹鮮艷色彩。
  
  我當機立斷,彎腰伸手,聲如洪鐘道:「史尚書,請!」
  
  似被我這副架勢嚇著,史竹月愣了半晌,這才回了個禮道:「侍郎請。」言罷,他便朝隔壁修竹茶樓走去。
  
  我歡喜之至,遂樂顛樂顛地尋摸著八卦味道,尾隨而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8:10 PM

第46章
  
  修竹茶樓,修竹留風。二樓臨街處,一排廊簷鐵馬錚錚鳴動。
  
  史竹月幫請我喝是茶樓出了名「留風茶」,此茶由南俊進貢,合著風聲鐵馬響而飲,別有一番沁涼清潤。然而,這「留風茶」一壺便是二兩銀子。縱使史竹月是個二品尚書,作為一個清官,要這壺茶也算奢侈。
  
  要說史竹月今日對我態度,可用英景軒今早一句話概括之: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
  
  更何況,他跟我說話時眸光閃爍,言辭微妙,時而走神,時而深思。言語間總問我些我尋常瑣碎之事,譬如愛喝什麼粥,愛吃什麼餅。
  
  哪怕我現下是男兒裝,從他這副形容,我也將他心思猜了個**不離十。
  
  再過了半個時辰,史竹月將我身家乃至於生辰八字都一併問乾淨了。
  
  我在心中感歎,知人知面啊不知心,原來史家大哥哥不娶親,不是因為眼光高,是因著他好男*風,好巧不巧瞧上了我。
  
  思及這一點,我頗有些得意。但又因最近瞧上我人有點多,今日再得史竹月這朵桃花,我便很是淡定了。
  
  又飲一口茶,我開解史竹月道:「尚書大人,我想你對我應該有些誤會。」
  
  史竹月愣然,提壺為我將茶滿上:「什麼誤會?」
  
  我覺摸著,若要直截了當地拒絕他,恐怕有些殘忍。史竹月可算得上是一個知情識趣人,我只消稍稍提點他,他便會知難而退。
  
  是以,我便提點道:「尚書大人你也曉得,這些年朝堂上,有許多關於我沈可傳聞。其實,這些傳聞都是空穴來風,並不屬實,尚書大人你也不必在意。」
  
  這話出,我本以為史竹月會做出副失望之色。誰料他愣了愣神,片刻竟笑起來:「沈侍郎秉性,我史某向來深信不疑。」
  
  這回卻輪到我發愣。
  
  想了想,我覺得他八成是沒明白我意思,遂再一次提點道:「我是說,朝堂有些大員,總說我沈可是個,咳咳,斷袖。其實事實並非如此。我並不好男風,喜歡,乃是溫香軟玉小女人。史大人您可明白?」
  
  史竹月依然是含笑點頭,且在聽了我一番話後,他臉上歡欣之色竟愈加濃厚。
  
  常言道樂極生悲,我倒不知這人悲極了亦會苦中作樂。
  
  因我這廂已覓得一樁八卦,且還表明了自己心意,是以,我也不便多留。匆匆飲下餘下茶水,我謝過史竹月好意後,便回家去了。
  
  後又過了三兩日,無杜修園子與我搶食吃,無英景軒穆臨簡令我多煩憂。
  
  我清閒之餘,不免十分寂寞,遂將從前收集****圖,艷詞集,市井話本都拾掇了一番,打算將這些賣了,添加點私房錢,日後好與穆臨簡一起去沄州過富足日子。
  
  日子久了不見他,我雖十分掛懷,倒也還安心。
  
  穆臨簡雖會偶爾同我慪氣,但他一般氣不長久,只要不是我不是太出格,往往半柱香一炷香,他便也消停了。因此,這廂久日不見,我便可斷定他並非是因著生氣而不見我,而是真正因為有事在身。
  
  果不出所料,再過一日,皇上復我早朝聖旨上午到,穆臨簡下午也就找上門來了。
  
  彼時我正收拾了一籮筐****圖艷詞集,與小二三一同往外搬,累得是汗流浹背。
  
  不料剛搬到半路,我踩著一顆小石子,腳下一滑差點跌倒,小二三鬆了籮筐來扶我,而數十上百本香艷書畫便散落在地。
  
  尚書府下人雖不多,但這通往大門廊子,總不乏人經過。
  
  我現下身份雖是沈家大公子,但若叫下人撞見這一地香艷,終歸是不好。
  
  這麼想著,我急忙招呼了小二三,與他一起到處撿書卷。不想此刻,竟有一人從廊柱後繞了出來。我因幹下這等丟人之事,遂不敢抬起臉瞧來者,反是伸出袖子,遮住大半張臉,同時忙不迭地撿****。來者倒也知情識趣,不發聲不叫嚷,而是從地上拾起一卷書,倚著竹子便翻閱起來。
  
  午後尚書府極其寂靜,我娘在後院屋子裡念佛,我爹尚在宮中未歸,下人們偶爾經過,都被小二三驅開了去。
  
  花圃中,綠葉滿枝,花朵迎暉。
  
  我彎腰拾了半晌****艷詞卷子,正欲直起身來活動活動,不想「啪」一聲,竟有人手持書卷輕打在我腦子上。
  
  我怔了怔,心底琢磨著尚書府內,除了我爹娘還有哪個孫子敢教訓我,抬起頭卻愣了。
  
  眼前,穆臨簡擺出一副似笑非笑形容,正上下打量著我。
  
  他手中拿著,正是一副配了圖艷詞。
  
  我抽了口氣。
  
  今日,我真是丟人丟到他姥姥家去了。
  
  穆臨簡晃了晃手中書卷,挑起一邊眉頭將我瞧著:「你平日裡,就好消遣這個?」
  
  我目色悲催地跟隨著那上下晃動書卷,伸了手要去奪回來,一邊道:「誤會,這都是誤會。」
  
  穆臨簡見我要去奪,即刻抬手把書卷拿高。
  
  我個子矮了他一大截,自是夠不著那書卷,只能眼巴巴地將他望著,討好道:「你怎麼來了?吃飯不?留下吃飯吧?」
  
  穆臨簡目色如炬地看著我,但笑不語。
  
  我垂頭喪氣,老實答說:「也不是平日裡好這個,往常看見市井間有賣,便買來瞅瞅。不知不覺間,就積攢了這許多。」說著,我指了指身後籮筐,毅然決然道:「這不,我近幾日讀了些佛經,頗有感悟,打算將這些淫*詞艷畫都給賣了。」
  
  「賣了?」穆臨簡語氣中,似有點兒不相信。
  
  我當機立斷,比出三個指頭正要起誓,卻聽穆臨簡蔑笑了一聲:「將你三根指頭收起來,前些日子我問你萬世流芳茶一事,你也比起你指頭們發誓說不會誆我。到後頭,你倒是卯足了力氣坑蒙拐騙。」
  
  我訕訕地望著他:「你不是還記恨那件事吧?我覺著你就不是這般小氣人。」
  
  穆臨簡勾唇看我一眼,明明是並不生氣形容,可他嘴上卻道:「你錯了,我就是這般小氣人。」
  
  我知他在誆我,便將計就計作討好狀,又問:「那你要怎麼才不氣了呢?」
  
  正巧小二三此刻將地上書卷收拾完畢。前院繞出一列家丁,正被管家拉了訓話。
  
  穆臨簡左右各掃一眼,忽地一笑。
  
  他將手中書卷翻至一頁塞給我,慢條斯理道:「你大聲將這首詞念出來,我便也不記恨你了。」
  
  我趕忙說好,低頭一看手裡詞,頃刻呆了:「這……」
  
  「怎麼?」穆臨簡挑起眉頭看著我,「侍郎大人看了數十本****,讀了上百首艷詞,滿腹經綸才高八斗,竟然害怕這個?」
  
  他說這句話時,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另小二三與幾個家丁聽見。眾人紛紛側目,均露出好奇眼神。
  
  我覺摸著反正家丁們聽我與莫子謙論****也不是一回兩回,況且我眼下丟人也丟得是沈可人,便也不再猶疑,手持書卷咳了兩聲,念起那首《越調?小桃紅》:「嬌娥一捻粉團香,搭伏定牙床上,雨魄雲魂姿飄蕩。喚才郎,攻書獨坐何情況。看看臨月繡窗,寒生羅帳,睡早些又何妨?」
  
  我將將一念完,便聽得小二三「噗」一聲笑起來,前院家丁亦是面露猥褻之容,交頭接耳不亦樂乎。獨獨穆臨簡,臉色頗有些複雜。
  
  須臾,他無可奈何地掃我一眼,淡淡道:「你跟我來。」
  
  我隨他繞至後院,才得見他回頭一副好笑神色:「叫你念詞,你便真念起來。女兒家,也不知害臊麼?」
  
  我愣了愣,湊近瞧瞧他,滿意道:「你聽了這詞,精神不少吧?」見他愣了,我又訕訕道:「我曉得你近日忙得連腳後跟都沾不了地,我去師府尋了你幾次,也沒見著你。今日瞧見你果真有些疲憊。我琢磨著自己也幫不上什麼忙,既然你想聽我讀那艷詞來尋些樂子,我當著下人面念上一念倒也無妨。」
  
  聽了這話,穆臨簡面上表情僵住,眼底卻泛起幾分暖意。
  
  我又忙退了一步,與他道:「你、你也別感動。我方才也想了,反正我再丟人,也是丟我哥沈可人,丟不到自己頭上。」
  
  穆臨簡看了我一陣,又笑起來,臉色微紅:「那夜其實、其實是我不對,原不該與你慪氣。第二日本來想跟你道個歉,可清早等了半個時辰,也未見你起身,只好進了宮,孰料這一忙,便忙了好些日子。」
  
  我同穆臨簡識得以來,彼此倒也慪過幾回氣,每回都不了了之。說起來,今日倒還真是他實打實,面對面地衝我登門道歉。
  
  我心中甚喜,覺得他今日這個狀態十分好十分得體,也因此,我亦可乘風破浪地將前幾日史竹月事,一併與他交代了。
  
  待穆臨簡又關心起我這幾日起居時。
  
  我便與他道:「一切都挺好,只有件事兒頗為煩憂。」
  
  穆臨簡「哦?」了一聲,問:「何事?」
  
  我看了他一眼,作出一副愁苦態,湊近道:「知人知面啊不知心,我原以為史竹月是個板正之人,未料他竟向我言明他自己是個斷袖,且還瞧上了那個傳聞中,同為斷袖沈可沈侍郎。」
  
  
  
第47章
  
  穆臨簡愣了,他瞧了我一陣,忽地一笑:「史竹月跟你告白了?」
  
  我點點頭,強忍著心中自豪感,憂愁道:「其實我平素裡也沒怎麼跟他接觸過,也就一起上上朝,逢著宴席了寒暄幾句。誠然我平素裡待人甚和藹甚可親,可他也不能光憑著幾個照面就瞧上我,以貌取人也忒膚淺了,你說是不?」
  
  穆臨簡又上下打量我幾眼,淡然道:「你現在心裡正得瑟著吧?開心著吧?」
  
  我驚道:「怎麼會?!我本一心向你,如今有他人與我告白,我發愁還來不及,怎會有時間開心?」
  
  穆臨簡笑了一聲,道:「那也成,你既然一心向我,明日就自個兒去將史竹月斬於馬下。須知情愛這種事,你得跟人斷得一乾二淨才可,但凡有一點心軟,都可能會藕斷絲連。」
  
  我愁苦地望著他:「你曉得我是個良善人,做不出這等鮮血淋漓之事。」
  
  穆臨簡涼涼地看著我:「你心底其實是歡喜吧?」
  
  我吞了口唾沫,小聲道:「也沒有特別歡喜。」語畢,我忙又退後一步,伸出三個指頭再起誓,「可我真是拒絕了他,我還跟他言明我不是個斷袖,我現在心裡就你一人,真真。」
  
  穆臨簡再掃我一眼,忽而又笑:「你平素裡小毛病不少,大錯倒不怎麼犯。自個兒在一處呆著也能樂呵呵,我想你也不會去招惹史竹月來自添無趣。」頓了頓,他忽又蹙起眉頭來深思,「只是史竹月為人剛直板正,即便真是個斷袖,也定然喜歡溫良賢淑,何以卻瞧上了你?」
  
  他這一問,我便有些發懵。言下之意,他竟是覺得我不溫良、不賢淑?
  
  穆臨簡見我不答,繼續道:「你平素裡為人懶怠,除了出餿主意,也無甚才藝可言。且還喜歡淘八卦,看笑話。要說長處,那就是無論怎麼著,你都能自個兒尋著樂子讓自己樂一下。嗯,性情和樣貌倒也不錯。可顯見得,這樣一人,史竹月是不會瞧上……」
  
  這番話說完,我心底一派愁雲慘霧。
  
  我眼淚汪汪地看著穆臨簡,忿然道:「我既然是這樣一個人,你何以瞧上我了?我覺得吧,你偶爾脾氣差點,論樣貌才華秉性,都在史竹月之上。不如你另謀高就,找個溫香軟玉小桃花兒,別這麼想不通地把大好年華耗在我身上啊。」
  
  語畢,我再瞪他一眼,淒涼轉過身,要去前院收拾我那一籮筐春宮圖。
  
  未料我才走了一步,穆臨簡就伸手將我拉住。溫厚氣息從身後傳來,穆臨簡環手擁住我,將頭埋在我脖間,低低地笑:「你素來大方,今日跟你開個玩笑,你竟真動氣了。」
  
  我嘴角抽兩抽,嚴肅地說:「你不能把將我惹怒當作消遣。你將將那樣說,好似在你心底,我也這般不濟……」
  
  穆臨簡又道:「沒有不濟,我覺得你挺好,真。」
  
  我歎了口氣,說:「我是個開得起玩笑人,凡事也不怎麼往心裡去。別人怎麼說我,我不在乎,可你是要跟我過一輩子人,縱然我有很多毛病,你斷斷不可以瞧不起我。」
  
  穆臨簡懷抱僵了僵,須臾,他一句話也似歎息:「一……輩子?」
  
  我看了一眼花圃裡開得正好木槿,點頭道:「你曉得我今日為何要將那些春宮圖,艷詞集都賣了麼?」
  
  穆臨簡沒應聲,只靜靜聽我說。
  
  「因你前些日子,說你可能還會上一次戰場。我琢磨著你去打完這場仗,我們二人,也合該辭官去沄州了。我們倆年紀都不小,到時候離京,我也不能問家裡人多要銀子。你跟宮裡牽扯太多,到時定也不願要什麼賞賜。我想既然你要顧眼下朝政事,我就把日後咱倆事先想一想。我近幾日算了算自己私房錢。因我從前好玩兒,所以統共才幾十兩銀子。江南富庶,這麼點錢,鐵定沒法兒過好日子。所以我才拾掇了這麼些春宮圖拿去賣了。」
  
  說到此,我忽地覺得有點心酸,可這點心酸卻有帶著一絲甘味。心底一下子百味陳雜,頓了半晌,我只歎道:「賣了圖譜錢,我都給咱們積攢著。」
  
  待我說完這話,穆臨簡雙手將我箍得緊牢。
  
  夏風將院子花影樹影吹得晃晃悠悠。我覺得陽光老刺眼了,便想抬手揉眼睛。我這一動,穆臨簡卻以為我要掙開他,轉而將我擁得更緊,啞著聲音喚了聲:「眉兒。」
  
  我應了他一聲,只聽他須臾又啞著嗓子道:「眉兒,對不起……我原不是覺得你多麼不好,我方纔,只是那麼一說……」
  
  我在香合鎮時,聽景霞提起她弟弟景楓。
  
  景霞說,景楓脾氣大,時而會有些孩子氣。
  
  自我結識穆臨簡來,倒覺得他脾氣尚可。未料我今日一與他認真言語,他竟真地道起歉來,言語間頗似犯錯悔過孩子。
  
  我拍拍他手,說:「沒事兒。其實我確然是個愛淘八卦,看笑話人,也確然成天不正經地四處尋樂子。」
  
  不想穆臨簡卻歎了一聲,悶悶道:「你……是最好……」
  
  我一愣。
  
  他復又說:「眉兒是最好。縱使、縱使天下女子有千般萬般風情,可眉兒有兩樣她們是及不上。一樣是你不矯情,亦不會矯揉造作做出一副溫婉之態,哪怕偶爾會使小聰明耍詐,可終歸若遇上事兒了,該怎樣便怎樣,真真切切;第二樣……是你對我好,真……很好。雖然你總在心底嘀咕些小九九,有時也好心辦壞事,可我知道你終歸是在為我著想。」他頓了頓,忽地一笑,「而且還賣了幾年來攢春宮圖,要與我過好日子,過……一輩子。」
  
  有些事情有點兒微妙。
  
  史竹月衝我說喜歡我,我在心中頗自豪了一陣。可眼下穆臨簡這麼將我誇了一通,我這張萬年不帶一紅老臉,竟發起燙來。
  
  我訕訕地任他抱著,道:「也、也沒有多好,沒你說得那麼好。我這個春宮圖,其實也是、主要是因為沒什麼事做,哈、哈哈。」
  
  過了好半晌,穆臨簡才應我一聲,喚道:「眉兒……」
  
  「嗯?」
  
  他說:「景楓心底,唯有沈眉一人,此情久長,萬世不渝。」
  
  我徹底呆了。
  
  恍然間,腦子裡迷迷糊糊湧上來一些東西,帶著往昔陳舊氣息,又帶著一絲悲切一絲歡喜。可當我還未將這些東西抓住時,它們又再次消彌了。
  
  春宮圖終歸是賣了。
  
  我與穆臨簡在尚書府後花園情定萬世之後,他便與我一同拾掇著這春宮圖去煙柳子巷黑桃胡同。
  
  黑桃胡同是京城,乃至整個瑛朝,最大春宮圖供應商家。
  
  路上,穆臨簡打著趣兒與我總結。他說,去黑桃胡同買春宮圖言辭集有三種人。
  
  一種,是白淨小書生,羞羞答答地去,遮遮掩掩地回。
  
  一種,是五大三粗漢子,如火如荼地去,情急似渴地回。
  
  最後一種比較少見,是如我們這般鴛鴦眷侶,大搖大擺地去,悠哉樂哉地回。是為旁人所不解而樂在其中者也。
  
  春宮圖賣了個好價錢,我點算書卷時,頗有些不捨。畢竟這些圖譜詩詞,伴我度過了三年時光,承載了我與莫子謙多少熱血又蒼白回憶。
  
  然而,穆臨簡與我說了一句話後,我便也釋然了。
  
  彼時他撿起幾本書卷來翻了翻,淡淡道:「你也別不捨得,這些書卷圖譜,我那兒都有。」頓了一下,他又補充道:「遠不止這一籮筐。」
  
  待出了黑桃胡同後,春宮圖譜已賣,木已成舟。我忽覺空虛,又湊到穆臨簡跟前,問:「你府裡竟然也有這許多圖譜書卷?」
  
  穆臨簡一笑,點了點頭。
  
  我喜道:「那改明兒我瞧瞧去。」
  
  穆臨簡淡淡掃我一眼,平靜地回絕:「不用瞧了。這些圖譜上招式,我二人一個人會就行了。」
  
  我咬牙,我飲恨。
  
  回到尚書府,天已黃昏,日暮溶金。
  
  晚天一片晚霞璀璨生輝。
  
  今兒個倒還熱鬧,穆臨簡上午來尋了我,到了晚上,杜修領著倒霉園子也一併回來了。
  
  我爹早已在私底下將穆臨簡當作親女婿,見了他,如耗子瞅見大米,樂得跳腳,直直留他吃飯。穆臨簡倒也不推拒。
  
  倒霉園子自來了永京城,便未見得穆臨簡一面,如今瞧見他小叔,自也是不勝歡喜。
  
  一家人其樂融融要吃飯,然而據我經驗,老天爺有一招叫做樂極生悲,即在人百般歡喜之時,兜頭澆下一盆涼水。且這一招百試不爽,今兒個又應驗在了我等幾人身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8:11 PM

第48章
  
  在永京城裡,倒霉園子倒霉德行,是天知地知我知穆臨簡知。
  
  因穆臨簡一回京城便十分忙碌,所以園子在尚書府乖巧模樣,他並未見過。
  
  這廂飯菜齊備,一家人樂融融,喜洋洋地圍桌而坐。倒霉園子在凳子上踮起腳,夾了一個肉雞腿,把我們這些長輩都拋在一旁,頭一遭就往杜修碗裡送,嘴上甜甜道:「小修哥哥,這幾日辛苦了!」
  
  我爹娘笑得真歡喜,一個勁兒直誇:「好孩子。」
  
  杜修笑得可親,將園子當作自己親弟弟,送還一個豬蹄不說,還順帶揉了揉園子腦袋。園子一副受用狀,又往杜修跟前蹭,兩眼精光在我看來真真是猥瑣之極。
  
  我淒涼地撫了一把額頭,斜著眼去偷瞄穆臨簡。
  
  穆臨簡見了這廂狀況亦是呆了,喉結動兩動,沒能說出話來。
  
  須臾,他無可奈何看我一樣,又好笑又似動氣。我忙揀選了他喜歡菜蔬給他夾去,意示賠罪,穆臨簡倒也未在桌上責難我,只是一張臉色蒼白髮青,額角青筋蹦得歡快。
  
  倒霉園子對他小叔反應渾然不覺,且還樂此不彼說些話語來刺激穆臨簡,比如「小叔你喜歡不喜歡小修哥哥」,「小叔我日後就不跟你回師府了,哦當然不是因為小嬸哥哥,是因我想呆在這裡,跟小修哥哥一處」等等。
  
  於是乎,一頓飯未吃完,穆臨簡臉色已然青中帶紫,我見狀不妙,忙拉著他離了席。
  
  尚書府外梧桐巷子裡,每到夜裡,便有樹影斑駁。
  
  穆臨簡站在樹影裡,月色將他眸光映照得明滅不定,他看了我一會兒,無奈笑起來:「怎得將小久交給你幾日,他就成了這副德行?」
  
  我甚為悵惘,我廢了一日功夫,才與穆臨簡重修舊好情定今生,未料今夜園子來上這麼一出,又順利點起穆臨簡怒火。
  
  誠然如他所說,我這些日子,並未能好好替他看著園子,而是將他丟給了爹娘和杜修,然而無風不起浪,若倒霉園子天生沒有點斷袖苗頭,也必定做不出今日這般懷*春模樣。
  
  我滿腹冤屈地望著穆臨簡,尋了半晌借口,只推脫說:「可能、大概、也許是因為尚書府風水不好。你曉得,我哥哥沈可,也是個斷袖……」
  
  穆臨簡目色溫涼地瞅著我,須臾只道:「過來。」
  
  我一驚,抬頭看著他,小心翼翼走近了兩步。
  
  穆臨簡唇角一揚,牽出個笑容,淡淡道:「你也是個傳奇了,失憶兩次還活得好好,凡事落在你身上,若不出些亂子,反倒令人驚奇。」說著,他又伸手摸了摸我頭,再將我攬入懷中,「怕什麼?我脾氣再不濟,也不會因著這些小事跟你置氣。」
  
  我覺著,若與人起了爭執,便將就個先機。
  
  倘若穆臨簡怪責於我,我倒還能作出個委屈態,心裡也能平衡些。但他這麼將我一安慰,我便全然被動,反倒覺得對他不住。
  
  我訕訕道:「我確實、確實未照顧好小久。前幾日我也瞧出了他斷袖苗頭,但未能及時給他掐了。」
  
  穆臨簡一怔,歎了口氣又笑了:「幸而你沒掐,若是你去掐,反而弄成個棒打鴛鴦,最後情比金堅。」頓了一下,他又道,「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躍,小久來了京城,凡事總要自己去闖闖。他本就是個不受管束性子,要學本事,只有自己摸爬滾打,吃了一塹,才能長這一智。」
  
  穆臨簡這番話說得我心神一晃。須臾,我從他懷裡抬起頭來,看了他半晌後,若有所悟:「教子之道,你挺懂啊。」
  
  穆臨簡愣了愣,不解地看著我。
  
  我甚感慨甚得意:「聽你這麼一說,我頗想給你添個兒子。有你教他,我日後定能坐享其成。」
  
  穆臨簡又是一愣,須臾他失笑道:「你且顧一下眼前。今日你說史竹月瞧上了你,我怎麼想都覺得不對勁。你是不是漏了什麼重點沒說?」
  
  他這一問,我又將白日裡,與史竹月在修竹茶樓一聚回顧了一番,十分肯定地說:「他真是待我十分慇勤,請我喝上好茶不說,還將我生辰八字都要了去,後來我與他言明自己不是個斷袖,他竟傷心得樂了起來。我瞧著他那一副強顏歡笑模樣,料定他感情甚篤,便不願再傷害他,也就自個兒走了。」
  
  穆臨簡眉間一蹙:「果真?」
  
  我點頭如搗蒜,「我真不欺瞞於你。要不明日上朝,你去探探他口風?」
  
  穆臨簡斂眉深思了一會兒,吁了口氣說:「也罷,明日有早朝,你早些歇息。睡前若無事,再琢磨琢磨今日於史竹月會面,事出蹊蹺,難免會出岔子。」
  
  穆臨簡長我三歲,算得上半個老輩。
  
  有句話說得好,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當日夜,我因著已與穆臨簡和好,心中十分踏實,頭一沾瓷枕便睡得瓦實,以至於穆臨簡叫我琢磨事兒我也未能琢磨。
  
  以至於……一失足成千古恨。
  
  久未上朝,翌日我站在墀台上,心中頗有幾分感慨。然而茫茫人群中,未能見得莫子謙身影,我心中又頗有幾分惆悵。
  
  因我這廂正在百感交集當頭,以至於史竹月逼近我時,我也未細細琢磨他說幾句話。
  
  史竹月為人十分堅強。昨日雖被我拒絕,今日卻絲毫不見一絲頹廢之容。
  
  他欣然看了我一陣,忽問:「侍郎昨夜睡得可好?」
  
  我警備地看了看他這副重振旗鼓形容,答曰:「諸事憂心,不太好。」
  
  史竹月點了點頭,忽又道:「侍郎也快二十有三,若凡事憂心,反倒累及了身子。若能有一人與你分擔,事事有商有量,想必夜能成眠。」
  
  我戒備地再看他一眼,退了一步,不動聲色地婉拒道:「我亦想尋個人與我事事有商有量,怎奈我斷袖之名傳遍朝堂,尋覓佳偶一事,委實難上加難。」語罷,我再惆悵地瞟他一眼,又歎三聲。
  
  未料史竹月卻興味盎然地「哦」了一聲,笑道:「侍郎好人品,多少女子求而不得。倘若有一女子,賢良淑德,樣貌可人,只才華並非出眾,侍郎可願意娶其為妻?而且此女子與侍郎……」
  
  我自是曉得史竹月這是在對我加以試探。
  
  未等他再問,我立馬道:「娶,怎麼不娶?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人。」
  
  此言一出,史竹月再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忽然莞爾一笑:「那侍郎且先候著,我有事先行一步,失陪失陪。」
  
  我甚同情地望著他這副強顏歡笑模樣。目送著他往乾坤宮內殿而去時,又在心中欷歔一番。
  
  這時,墀台上人群中,又有幾分騷動。
  
  我放眼望去,則見遠遠走來二人,正是大皇子英景軒與師穆臨簡。
  
  前些日子,因穆臨簡與英景軒在朝堂上屢屢起爭執,一干朝臣都以為這兩兄弟間不甚和睦。未料今日二人走在一起,一副有說有笑形容,卻真真令人驚詫。
  
  一時間,朝臣中迎上前阿諛奉承有之,暗地裡交頭接耳亦有之。
  
  因我本就是英景軒「大舅子」,而我與師交好,早已成了朝臣間眾所周知秘密。是以,這二人一來,我便被人連推帶攘地推到了他們面前。
  
  今日英景軒身著淡藍鑲龍袍子,袖口一隻水龍紋凜冽威嚴。然而他眉目間卻是一片溫潤氣澤,須臾,他笑盈盈地打量我一眼,又轉頭去瞧穆臨簡。
  
  穆臨簡臉色顯見得不太好。
  
  我還未來得及跟他招呼,他對我淡淡撂了一句:「你跟我來。」
  
  眾朝臣見這般架勢,自是知情識趣地退開,唯有英景軒一人,還搖著折扇,悠哉樂哉地跟了過來。
  
  到了墀台角落,穆臨簡未發話,英景軒倒是先「呵」了一聲:「小眉兒,幾日不見,桃花兒開得極艷啊。」
  
  被他這麼一誇,我不甚謙虛道:「哪裡哪裡。一般艷而已。」
  
  英景軒神色一滯,須臾竟笑得更歡喜了,折扇一收,指了指我,再看向穆臨簡:「楓兒,你真有副好眼光,這姑娘果然是萬年不遇,夠你受用一輩子。」
  
  我縱使再神經大條,也聽得出英景軒語氣中譏誚之意。然我也不屑於與他計較,倒是穆臨簡一副又氣又好笑神色,令我頗為憂心。
  
  我甚關懷甚乖巧地瞅著穆臨簡,溫聲道:「你昨夜是不是沒睡好?還想著我與史竹月那樁事呢?你放心,他今早又來找我,還試探我願意不願意娶姑娘,我跟他說了我一百個願意,這樣一來,也好讓他死了對我這條心。」
  
  此話畢,英景軒一愣,「嗤」一聲大笑起來。
  
  穆臨簡亦是一愣,喉結動了動臉色就青了,他奪過英景軒手裡折扇,往我身後石柱猛地一敲:「還愣在這兒作甚?!趕緊給我回府去!」
  
  折扇擊柱,在我身後炸然響起,我驚得一跳,呆了一呆又問:「啥?回府?」
  
  英景軒笑得差點岔了氣。
  
  穆臨簡眼見著早朝時間已至,連忙來拽我胳膊,「對,趕緊得回府,我幫你告假,就說你身染重……」
  
  他話未說完,只聽「嘩啦」一聲,乾坤殿門又開了。
  
  鎏金寶座上,高高坐了一人。
  
  昭和帝四下一掃,原本喧囂墀台登時安靜下來。
  
  我本以為,昭和帝這廂又要出個蛾子來為難我等朝臣,未料過了片刻,他竟將目光投在我身上,慢慢笑了:「侍郎,久日不見,你可好?」
  
  「臣一切安康,謝陛下關心。萬歲萬歲萬萬歲。」我下跪之時,不甚瞄見穆臨簡額角蹦出青筋,以及英景軒怔然表情。
  
  殿上之人又森森地笑起來:「這便好,朕今日,尚有一份大禮要送與你。」
  
  
  
第49章
  
  今日陽光洋洋灑灑,曬得人十分痛快。
  
  御賜金婚,皇上亦痛快地將史家小姐史雲鶩許配給了不才在下禮部侍郎。
  
  早朝過後,我耳根子被左一聲右一聲「恭喜賀喜」磨出了繭子。
  
  與史竹月和史丞相攀談完畢後,我餘光瞄見我爹,穆臨簡,大皇子三人站成一排,神色各異地將我瞅著。
  
  我嚥了口唾沫,勉強衝他們招呼了一聲,當下撒開丫子便要溜。不想才遛了兩三步,就聽身後穆臨簡凜聲一喝:「回來!」
  
  我心驚肉跳,滿腹冤屈地磨蹭回去。
  
  未料得,我還沒來得及開口,我爹便長歎了一聲,拍拍穆臨簡肩,絕望道:「我家這臭小子,我就交給你了,任你往死裡地教訓他,留半條小命就成。」語畢,他也不顧我瞠目結舌神情,負著手哼著氣搖頭晃腦地走了。
  
  他這一走,我又只好眼巴巴地去將英景軒望著,企盼他能為我說一句好話哄哄穆臨簡。
  
  英景軒向來是個有求必應人。
  
  果真,他說了句好話。他說:「小眉兒,你挺有本事啊。自個兒還能招個媳婦兒,可見得我當初娶你娶得忒英明,娶了一溜媳婦兒串兒。」
  
  他這「一溜媳婦兒串兒」說得我抖三抖。
  
  我怨懟地將他望著,憋了半晌憋出一句:「唯恐天下不亂,是不道德。」語畢,我又鼓足勇氣去看穆臨簡。他面上倒無甚表情,只是臉色蒼青,額角青筋凸顯。
  
  我抿了抿唇,又討好捏了袖口,伸手幫他將額角青筋壓了壓,關懷道:「木已成舟,所幸我與史雲鶩婚期未定,如果婚期是在動亂之後,倒也不是沒有轉圜餘地。你別氣壞了身子啊。」
  
  穆臨簡沒說話。英景軒「撲哧」一聲又笑起來:「你這性子倒好,御賜金婚,不可改也,你亦能往好處想。」
  
  我憤憤道:「你能不能別火上澆油了?」
  
  英景軒眉毛一抬,清了清嗓子,邁了兩步與我站在一處,義正詞嚴道:「小眉兒你放心,我始終與你站在一處,始終陪著你。天塌了我看著,地陷了我望著,楓兒怒了我欣賞著。」
  
  我抽了三口涼氣,怒不可遏地看著他。
  
  然而穆臨簡比我更怒三分,怒極反笑沖英景軒來了句:「皇兄好興致。」
  
  英景軒鳳目一亮,手中折扇一合,樂道:「楓兒,這還是我回朝以來,你第一次喊我皇兄。遙想當年……」
  
  不等英景軒將話說完,穆臨簡便冷冷朝我撂下一句:「跟我回師府!」語畢,拂袖便走。
  
  我自是也拂了一把袖,顛顛地跟上去。
  
  不想英景軒亦跟了上來,振振有詞:「小眉兒,我說了我會陪著你。」
  
  得到了師府,天便應景地起了風。
  
  我等三人坐在前幾日涼亭裡,任小風兒颼颼地吹。我無限企盼著這風能將穆臨簡怒意吹散一些,然則天不遂人願,待他飲了口茶,「匡當」一聲將茶盞往桌上一撂,凜聲便道:「你腦子塞得都是糨糊嗎?!」
  
  我十分委屈,心底又把與史竹月會面事想了一通,解釋道:「因、因我一直將史雲鶩當作自己妹妹,子謙媳婦兒,著實沒想到這茬。今日皇上賜婚,我也是猝不及防。」
  
  說著,我又提了茶壺,為他將茶水滿上,巴巴地看著他。
  
  穆臨簡氣得說不出話。
  
  英景軒觀望一陣,又笑了:「今早在承武門碰見皇弟,聽他將事情一說便覺得不對勁,史竹月原是給自己妹妹招如意郎君,你倒好,偏生以為他是瞧上了你。」
  
  我發愁道:「這事兒是得尋個法子解決解決,所幸賜給我是史雲鶩,那小丫頭甚乖巧……」語畢,我又看向穆臨簡,躊躇了一會兒終是道:「你別氣了,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樁,此後再不添什麼麻煩。」
  
  穆臨簡眉峰微蹙,將我望了一陣終是歎了口氣:「你可知……御賜金婚,並非單單讓你娶史雲鶩那般簡單?」
  
  這是一層窗戶紙,我女扮男裝入仕三年餘,從未有人捅破。
  
  此言一出,英景軒一副調侃神色亦斂了起來。
  
  我猶疑了一下,點了點頭:「恐怕、恐怕朝堂上,又不少人都知道我是沈眉而並非沈可。」
  
  穆臨簡沉了口氣:「是。不少人都知道。之所以從未拆穿你,是因時機不成熟,現如今,袁安一派蓄勢待發,造反將起,若能在這時拆穿你,無疑可將你爹戶部尚書扳倒。然而,戶部之權,尚可轉手他人,可你欺君之罪……卻論罪當誅。」
  
  聽了此話,我心中一凜,只垂下頭不知如何作答。
  
  亭子裡只有呼呼風聲響,靜了須臾,卻是英景軒添了句:「也不然。若婚期可拖,到時眉兒還是我大皇妃,此事便有轉圜。」頓了頓,他忽又搖了扇,望著穆臨簡一笑,「若未至事發,凡事都可補救。」
  
  穆臨簡伸手捏了捏眉心,終是看了我一眼,無可奈何地問:「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一驚,正不知如何作答,他卻已飲罷杯中茶,站起了身,無力歎了句:「罷了。」
  
  我見穆臨簡要走,忙起身追出亭外,拽著他袖子,情急之下亦不知當如何說,只道:「這事是我錯了。可你放心,我會好生保護自己。你可千萬別氣。」
  
  穆臨簡眉間一傷,伸手揉了揉我發,又歎一聲:「不氣……我只是,擔心。」
  
  我愣了愣,又亟亟道:「那你也別擔心,我日後天天來瞧你,勢必讓你看到我仍健在。」
  
  他聞言皺眉一笑:「別說胡話。」
  
  我抬頭將他望著,頓了半晌又道:「可你得相信我。」
  
  穆臨簡眸色中,剎那有風起雲湧,片刻後,他忽而勾唇,露出一抹患得患失淡笑:「眉兒,這一次,好好兒呆在我身邊,別……別離開我。」
  
  我心底一沉,慢慢點了點頭。
  
  夜裡回府,因我捅出了這等簍子,一家人都不屑於與我一道用膳。
  
  我本著意氣,在房裡賭氣了半晌,終是餓得受不住,摸去膳房尋吃食。
  
  雖然我爹吩咐將今夜吃剩統統倒了,所幸我家大廚還未能喪盡天良,暗地裡給我留個幾個麵餅饃饃。
  
  我悲歡交加地啃著麵饃饃,直直要拜得那位大廚為再生父母。
  
  合衣在床榻上躺至夜裡三更,待家人通通睡去。我這才摸下床榻,將腳凳下粘得一打小銀票撕下揣在懷裡,偷偷摸摸地溜出府去。
  
  前兩年,我與莫子謙在將軍府附近,四處逮貓兒灌春*藥時,曾追貓追到一個破廟。
  
  豈料那破廟別有洞天,貓兒一進去,便沒了蹤影。
  
  日後,我與莫子謙天天在破廟裡尋摸,終於在一個羅漢像後摸出一個暗道。
  
  那暗道早已被人封了,只留一個圓孔,貓兒可以鑽,但人卻進不去。後來,我二人便暗下扛了鏟子,將那入口打通,才知那暗道通往城外荒地。
  
  當時有這一發現,我與莫子謙都十分歡喜,好似找到屬於自己一番天地。日後每隔一月,我們都會攜著酒壺來此一聚,對月而飲,不醉不歸。
  
  我鑽了暗道出了城,城外樹影森森。
  
  我勉強藉著月光在樹幹上找到酒壺標記,一路尋到一個草棚精舍。
  
  將將把門一推,便聽錚錚劍鳴,寒光微閃,一柄劍隔空刺來。我忙得往左一跳,旋了個身差點沒跌倒。還未等我站穩,便聽得莫子謙悶悶笑道:「不錯嘛,我教給你閃避招式,總算領悟了一二成。」
  
  我憤憤然拍了拍滿身稻草,對著精舍裡那一輪人影怨憤道:「你防範心也忒重了些,明知今夜我要來,還拿劍試我,壞胚子!」語罷,我又伸手從懷裡取出個火折子打燃。
  
  火光隱隱映出莫子謙蒼白臉色。
  
  數日不見,他便清減許多,一雙眼下黑暈極重,唇色亦有些發紫。我心中一緊,還未關懷兩句,便見得他眉頭一蹙,上前兩步便將我額發掀開伸手探了探:「這才幾日,你怎得將自己折騰得這般憔悴?」語罷,他又將手收了,吁了口氣,「所幸沒生病。」
  
  我喉間一滯,半晌也不知說什麼好,只問:「你這些天,都在此處落腳?」
  
  莫子謙眉頭一揚,忽而得意笑道:「倒也不是,我這幾日將城外反賊幾個據點摸了摸,頗有所獲,只是這兩日,風聲漸緊,我便也沒出去了。」語罷,他又問我,「近幾日,宮中可有動向?」
  
  我望著他,愁苦一歎:「你也曉得,我向來受人擠兌。前幾日又被罰抄經文,停了好些日子早朝。」
  
  莫子謙揚眉大笑:「又被停了?你這侍郎當得倒悠閒。」
  
  我蹙眉,復又悠悠歎道:「其實我早猜出來了。這回罰我抄經停早朝,表面是昭和帝,其實是景軒景楓兄弟。他們不願我摻和朝堂紛爭,乾脆請他們父皇將我早朝停了。」頓了一下,我再看莫子謙一樣,又小心翼翼地說:「後來我暗自進宮求了昭和帝一次,這才復了我早朝,另還……另還答應我了一樁事。」
  
  莫子謙看了我一眼,好奇問:「什麼?」
  
  我退了兩步,一手扶著門把,戒備地將他望著:「那啥,我把你媳婦兒給娶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8:11 PM

第50章
  
  草棚精舍內,一陣駭然寂靜。
  
  片刻後,只聞錚錚一聲,莫子謙拔劍而出,磨著森森白牙狠絕道:「理由?!」
  
  他這副理智猶存,即將崩潰模樣,令我心驚膽顫。為保小命,我又往牆角縮了縮,結巴道:「因、因著史、史竹月,史竹月……」
  
  「匡當」一聲,莫子謙一劍劈砍到旁柴禾上,低吼道:「別賴他人,老老實實給我交代清楚了!」
  
  我吞了口唾沫,須臾之間,方纔那堆柴禾嘩啦一聲四分五裂坍塌下來。
  
  見了這般場景,雖然小命難保,但我也忍不住責備他兩句:「你這把劍老貴了,幾百兩銀子都買不來一把,用來劈柴禾,忒有點兒浪費……」
  
  莫子謙一愣,嘴角抽了兩抽又惡狠狠道:「你要覺得浪費,我可以用它來砍人。」頓了頓,他又森森笑了笑:「正好,這會兒有個現成大活人。」
  
  我驚得一跳,戒備地說:「你你將你劍收起來,我跟你解釋。」
  
  我自是曉得莫子謙不會真砍了我,然則「朋友妻不可欺」這道理,我也十分明白。因而當他收了劍,往地上盤腿一坐,我先是為他捏捏肩,揉揉背,這才賠笑道:「你上回不是讓我護著你媳婦兒麼?」
  
  莫子謙震怒:「那我也沒讓你把她給娶了!」
  
  我訕訕一笑,又將事情前因後果在心頭過了一遭,這才斂了笑容,認真道:「我問你,你此番逃出來,卻是為何?」
  
  這一問,是明知故問。
  
  莫子謙逃出將軍府,是因他被軟禁,奪了軍權。
  
  而奪他軍權,軟禁他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生父莫啟。
  
  莫子謙聽了此言,亦是大驚:「你是說……」
  
  我點了點頭:「不錯。你一個將軍府,兩個朝廷大員,一個精忠報,一個卻……窩藏禍心。同樣事情,亦能發生在丞相府。」
  
  莫子謙一愣,面色上一片難以置信。
  
  我繼續道:「接風宴那日你離開後,我與大皇子跟著穆臨簡一同去了師府。當夜他們論及事,我裝作打瞌睡,然卻聽了個滴水不漏。」
  
  「從前,我們一直以為袁安背後,另有一人權勢強大,隻手遮天。其實不然。袁安背後,並非一人,而是兩人。」
  
  莫子謙眉間蹙起,抿唇沉了口氣:「是。袁安背後兩人,其中一人是我爹。我爹是鎮大將軍,手握一半兵權。」
  
  我搖了搖頭:「不止,莫老將軍如今奪了你北伐軍兵權,若不算禁軍,舉上下,三分之二兵權,都在你爹手裡。」頓了頓,我吸了口氣又道,「袁安背後兩人,另外一人,便是……史竹月。」
  
  我說出這話,莫子謙已是不驚。
  
  丞相府有兩人,為反必定不是史丞相,只有可能是史竹月。
  
  工部尚書史竹月,聲譽奇佳,為人剛直不阿,到頭來,私心裡卻是要謀反。
  
  「還記得今年暮春,皇上讓我與穆臨簡去姬州查祭天修寺一事?」
  
  莫子謙眉峰緊蹙。
  
  我歎了口氣:「姬州一干官員全是混賬,貪銀子可以再修三個沉簫城。然而,我跟穆臨簡追究這銀子下落,卻一點頭緒也無。銀子沒了,連皇上都查不出頭緒,滿朝文武中,還有誰有這般實權?」
  
  莫子謙道:「只有兩人,你爹戶部尚書,管紋銀。史竹月工部尚書,管祭祀修築。」
  
  我點了點頭:「所以,穆臨簡只將劉攘押回審訊。表面是將姬州那一干混賬放任自流,後來順籐摸瓜,終於摸到了史竹月頭上。」
  
  莫子謙握緊劍柄,咬牙道:「貪這麼多銀子用作謀反,真是天良喪盡。」頓了一下,他又眸色複雜地看著我:「所以你娶雲鶩,真是為了保護她?」
  
  我點點頭:「其實我娶雲鶩,也並非是我一個人意思。史竹月雖要謀反,可他對雲鶩卻向來疼愛得緊。造反之罪,是要誅九族。我想史竹月也是怕自己一朝失勢,連累了親妹妹,所以才要讓雲鶩嫁入我們沈家,如此也可保她一命。」
  
  聽了此言,莫子謙一副怔然之色,少頃,他眸色忽然一動,驚惶道:「不對,沈可兒,這樁事你沒跟我交代全。你方才說了,大皇子與師都攔著上朝。你要上朝要娶雲鶩,是私下跟皇上求來。大皇子和師與你交情匪淺,他二人要攔著你,必定有因由,你卻還往這渾水裡淌。難不成你娶了雲鶩後,你自己會……」
  
  我曉得他要說什麼。
  
  他想問,是不是我娶了雲鶩後,自己便會涉險。
  
  其實也說不上涉險,我是女子事情,朝堂不少人知道。他們要找個契機揭穿我,我若不娶史雲鶩,他們也會另尋他路。
  
  莫子謙睜大眼,臉色一陣發白:「難不成……你真是……」
  
  不等他說完,我便起身對他笑道:「你也忒小瞧我了。我沈可混跡朝堂這麼些年,難道還會輕易鑽了別人套子?」
  
  莫子謙仍是愣在原地,喉結上下動了動,他抬起頭,怔怔道:「你、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是不是、是不是……」
  
  我打斷他話頭:「子謙,接風宴那天,我們說過話,你可還記得?」
  
  莫子謙臉色一陣白似一陣。他沒有接我話,只是愣神地看著我。
  
  我府下身子,跪坐在他面前,一字一句道:「我們兩兄弟,均是不學無術,不思進取,打發著過日子。其實不是這樣,虛度時日只有我,而你不是。你縱然不成體統,但亦一直是個好將軍,好男兒。」
  
  「可……那日你離開,我忽然明白,我這樣置身事外是不對。這些日子,我自個兒去問詢了很多事,也明白了很多事。我想法很簡單,不能讓家人涉險,不能讓朋友涉險,不能讓子謙獨自面對一場變故,不能、不能再讓景楓一人戎裝爭戰,生死不知。」
  
  莫子謙唇角動了動,想說什麼,卻有沒說出來。片刻後,他卻探出手,幫我將一縷垂下髮絲扶去耳後。
  
  我抿了抿唇,又說:「大地春如海,男兒是家。龍燈花鼓夜,仗劍走天涯。這才是子謙男兒氣概,切莫拘泥於小事。」
  
  語罷,我理著袖口,又衝他輕鬆一笑:「英景軒跟穆臨簡都是忒精明人,我跟他們,恐怕也忽悠不下去了。這幾日我得消停消停,回去歇息幾日,逛逛戲園子。」
  
  從懷裡取出一小疊銀票遞給他,我又說:「好兄弟有福同享,我逛戲園子去了,你也別累及自己。小銀票到什麼錢莊都可以換,又查不了出處,你一個人在外要摸清你爹兵路部屬亦不容易,有錢總方便些。」
  
  莫子謙目光停在那一疊銀票上。猶疑片刻,他接過去數了數,勉力朝我露出一笑:「你一向吃喝玩兒樂,俸祿早花光了,哪裡來得這許多銀子?」
  
  聽了此問,我心中駭然一跳,忙往門口挪了挪,跟他道:「那什麼,我將、我將我們從前一同看得春宮艷詞集,賣、賣了個好價錢……」
  
  不想我說出這話,莫子謙卻並未發怒,他神色一怔,半晌只回了聲:「哦、哦……」
  
  我藉著窗口月色,再湊近朝他細細一瞧,竟在他臉上發現一抹微紅。
  
  呃,怕是這個時候,我跟他提及從前一同看春宮,讀艷詞一事,有點不大合時宜。是以,我又慌忙補救道:「不過賣春宮銀子,我自個兒存著了。給你這銀子,是賣你從前送我十把折扇。唉,急著用銀子,好好兒沄州風水扇,賤賣了,忒賤賣了……」
  
  未料,莫子謙素來很流氓,今兒個竟然風雅了一把。
  
  聽了我這話,他倒不跟我計較那春宮圖,反倒瞪大眼問:「你竟然將、竟然將我送你折扇給賣了?!」
  
  我白他一眼:「不然我一個窮光蛋,哪裡來銀子給你用。」語罷,我又瞧了瞧窗外天色,見得東方已發白,便與他道:「時候也不早了,天亮了還有早朝,我先回去了啊。」
  
  莫子謙愣了愣,亦是轉頭望那天色。
  
  我站起身,理了理袖口,整了整髮髻。本想多說句珍重保重話,可又覺得我與他之間,這樣話說了卻顯多餘,便沒再言其他,逕直將精舍門拉開。
  
  未想我剛走了幾步,莫子謙忽又將我叫住。
  
  我回過頭。
  
  他摸了摸鼻子,一副難以開口模樣,忍了好久才問:「那我……從前送你那玉墜子,你不是也給賣了吧?」
  
  我一愣,忙埋頭在腰間摸索,取出一枚透亮潤澤掛玉,與他笑道:「這玉墜子太好,我捨不得用來配折扇,只時刻帶在身邊呢。」
  
  莫子謙怔怔地瞧了瞧我,又去瞧那玉墜子,片刻也是笑起來。
  
  我耗了一夜,回府時天已大亮。
  
  我琢磨著若我再去上朝,頂多只能瞇一盞茶功夫就要起身。幸而撞見了早起小二三,我讓他給我爹帶了個話,就說我偶然風寒,病倒了,今兒就不去早朝了。
  
  今日天氣不太好,早晨沒有一絲明媚晴光。天空中,雲層厚得就要兜不住。
  
  我卻以為,這正是個睡大覺好天氣。
  
  不料我才摸去床榻,呼呼睡了一會兒,便聽得外屋一陣亂草草響動,連帶著急如驟雨敲門聲。我未作搭理,翻了個身繼續睡。
  
  未想那敲門人不死心,一腳把門踹開。屋內又是一陣凌亂腳步聲,夾帶著下人們哭喊。
  
  我再翻個身,眼睛開啟一溜縫兒,則見一屋子官兵站得齊整,當中一人是皇上貼身太監小核桃。
  
  哦,他們是拿人來了。
  
  我撐起身子,抓了抓頭髮,困乏地說:「那個啥,要不你們去外屋等等?容我先洗把臉。」
  
  
  
第51章        
  
  這幫天殺官差,並未能容我洗把臉。待我將將披上外衫,他們便不由分說地給我上了銬子,將我拎了出去。我活這麼大,打頭一回被戴上銬子。手腕冰冰涼感覺微癢,這種非一般感受,讓我覺得十分新奇。
  
  屋外,下人們胡亂跪了地。宣旨是光祿寺卿,無非是說我沈眉女扮男裝,欺君瞞上。
  
  我環顧四周,未能見得我娘親,想來她又是一早領著杜修和園子去了寺裡清心念佛。一干下人哭得最厲害,除了小二三,還有昨夜賒我麵餅饃饃大廚子。
  
  如斯情狀,瞧得我有點兒痛心。雖然早知自己會有這一天,然而卻無一人如我預想般為我哭暈過去,哭得嘔血。
  
  我跟光祿寺卿不太熟,但他倒頗為照顧我,給了備了頂轎子將我押解入沉簫城。
  
  我坐在轎子裡,一邊晃悠一邊琢磨。
  
  今日這樁事委實離奇。抓賊要拿髒,我雖被賜了婚,可待禮成那日,再將我捕獲,豈非更鐵證如山?
  
  嗯,誠然他們若要剝了我衣裳,一樣也是鐵證如山。但我好歹也是個戶部尚書之女,如此剝我衣裳,有辱本朝顏面。退一萬步說,若有人膽敢剝了我衣裳,二皇子定會剝了他們皮,削尖他們腦瓜子。
  
  想到這一點,我不甚欣慰。
  
  如我所料一般,並未有人膽肥地剝我衣裳。待入了宮,轎子徑直去了乾坤殿後一個小偏堂。堂裡候著一干宮女,見了我,她們面無表情地迎了上來。打水梳洗,挽髻更衣。
  
  小核桃與光祿寺卿將我帶來之後,便徑直走了。
  
  我被這般情狀搞得一頭霧水,使出渾身解數,也未能跟這些個宮女搭上一句話,甚至未能逗笑一個。我心中十分忿忿,三年窯子,我都白逛了嗎?
  
  煙色羅裙,垂鬟髮髻,玉釵流蘇,淡妝微抹。那些個宮女將我折騰下來,妝扮非但不繁複,還十分簡約大方。我誇讚了她們幾句,她們仍是沒理我。這廂妝扮完畢,又來兩個小太監,逕直將我領到乾坤殿門後。
  
  直至這時,我才明白過來。將我換回女裝,是真真正正要治我罪了。且定罪還不是戶部,是要由昭和帝親審。
  
  大殿內,一人扯著嗓子道:「傳——戶部尚書沈隸之女沈眉——」
  
  我乍一聽這稱呼,還頗有點兒激動。畢竟我在朝為官這麼多年,打頭一遭以自己真名入乾坤殿。
  
  我進殿時,週遭朝官都抽了口涼氣。我舉目一望,也抽了口涼氣——前排站了三人,英景軒,穆臨簡……和,莫子謙。
  
  我抽了一口涼氣後,眼神兒又晃了晃。不得不說,他們三人站在一起,真真是十分養眼。可我還未能跟他們招呼一聲,便聽得大殿上看,昭和帝將茶盞一撂,冷聲問:「侍郎,你挺有本事啊,女扮男裝在朝堂上混了三年?」
  
  我驚得一跳,忙不迭下跪,道:「臣知罪。」想了想,又覺不對勁,改口道:「民女知罪。」
  
  昭和帝一笑,忽而將目光落在前排三人身上,悠悠道:「莫子謙,你來說。」
  
  我心中一駭,震驚地看著莫子謙。
  
  「臣遵旨。」莫子謙微一躬身,逕自道:「臣本與禮部侍郎交好。侍郎於三年前落水之後,性情大變,臣已覺蹊蹺。不想昨日,因皇上賜婚,侍郎怕自己是女子身份被揭穿,所以連夜攜銀兩而逃。幸而臣撞見侍郎,假意規勸她留下,才得以連夜進宮,與師及大皇子,向皇上稟明實情。」
  
  語罷,他從懷裡取出昨夜我給他小銀票,呈交殿上。
  
  昭和帝微一點頭,又道:「軒兒,你如何說?」
  
  英景軒看了我一眼,輕言溫聲道:「回父皇,兒臣早于歸朝當日,便覺察出禮部侍郎,並非昔日沈可,而是兒臣大皇妃沈眉。只是耽於昔日情,兒臣並未能第一時間向父皇稟明此事。」語畢,他走前兩步,將袍子一拂,與我一道跪於殿前。
  
  「那麼你呢,師?」殿上,昭和帝又肅然一問。
  
  穆臨簡仍是白底藍袍,髮帶玉冠,他看了我一眼,忽道:「回皇上,臣無話可說。侍郎是女子一事,已然屬實。欺君瞞上,論罪當誅。」語畢,他想了想,又道,「臣以為,應當將侍郎……及戶部尚書沈隸收押天牢,等候發落。將尚書沈府一干家人禁足於府內。」
  
  我怔怔然瞧著穆臨簡,半晌亦說不出心裡作何感受。只覺一瞬之間,什麼想法都沒了。
  
  此話一出,還未等昭和帝允諾,英景軒忽又道:「若是要牽連家眷,那麼兒臣豈非要一併受罰?一朝成親禮畢,戶部尚書沈眉早已嫁入我帝王之家。若要論罪,兒臣甘願同眉兒一併受罰。」
  
  我已然被搞懵了。
  
  我覺著穆臨簡和莫子謙,是不會害我。可他們三人現下在做什麼?兩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這麼唱法,除了將我弄進大牢去,還有什麼好處?
  
  想到這裡,我腦子裡靈光一線。對啊,將我弄進天牢……
  
  我天牢裡有熟人啊!
  
  倏然一下,我就十分激動起來。
  
  我從前在戲園子裡,看過不少出將入相戲碼。戲文裡,有不少朝官,為了救人或害人,少不得要在天子面前作戲。因我一直是個不成體統閒散官員,從未能有機會在乾坤殿裡,來一場一波三折戲碼。
  
  今兒個真是十分曼妙,我三生有幸當了一回主角兒,且,還是個花旦。
  
  想到此,我壓抑不住心底歡喜。趁著朝堂上議論紛亂,我抬起頭,朝穆臨簡等三人各笑了一下,以示友好。
  
  不想瞧見我這抹微笑,莫子謙一驚,穆臨簡一怔,英景軒「哧」一聲,也悶悶笑起來。
  
  我連忙肅然咳了兩聲,將眉毛一塌,聳聳鼻子,蓄了點淚花,又以目色詢問他們三人:我這副形容,可算逼真?
  
  未料,他們見得我這副形容後,莫子謙尷尬地咳了兩聲,偏過頭做出一副不認識我樣子。
  
  我甚為氣結。
  
  穆臨簡斂眸去拂了拂袖子,復又抬頭看了我一眼,目色隱隱帶了絲沒奈何笑容。
  
  我稍稍釋然。
  
  英景軒偏過頭,滿目笑意地衝我眨眨眼。
  
  我不勝欣慰,亦衝他眨了眨眼。
  
  當下情狀,我心裡已十分明白。
  
  因我應了與史雲鶩親事,被袁安一派人拆穿身份,便是遲早事。昨夜我與莫子謙一聚後,莫子謙八成是擔心我會為奸人所害,便連夜尋了景楓景軒兄弟。
  
  他們三人知曉了此事,便決定先發制人,由他們捅破我身份,兩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將我忽悠進天牢。
  
  這樣一來,此事主動權掌握在他們手裡,我便可性命無憂。
  
  雖然我不得不承認他們想得甚為周到。然則我也以為,他們真是忒小瞧我了。
  
  我沈眉,又豈是那種不給自己留後路人?
  
  這廂朝堂上議論完畢,昭和帝復又發問:「沈眉,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彼時我已然蓄出了兩行清淚,我抽泣了兩聲,淚眼婆娑地望著殿上,顫顫道:「罪女知罪,只是家父年事已高,望皇上念在他為朝廷鞠躬盡瘁份上,不要將他押入天牢。罪女甘願、甘願一人受罰。」
  
  我話音剛落,便聽英景軒忽地嘶聲道:「父皇——,兒臣是眉兒夫婿,甘願與她一同承擔罪責——」
  
  因他跪得離我十分近,他這一聲喊振聾發聵,令我耳膜一陣痛癢。
  
  我咳了兩聲,示意他小聲一點。須知我二人皆在作戲,若此刻我忍不住去揉耳朵,便顯得我不夠入戲,很可能就穿幫了。
  
  此刻,袁安卻忽地出列。他看了我與英景軒一眼,冷冷一笑道:「大皇子與皇妃,統共只做了三日夫妻,皇妃回門後,便頂了兄長身份。皇子皇妃三年餘未能見上一面,如今一瞧,感情倒是篤深。」
  
  他冷嘲熱諷,分明是在質疑我二人。
  
  為表堅貞,我即刻咬了唇,眼淚汪汪地看著殿上。
  
  餘光一瞟,英景軒亦是一副泫然欲泣模樣,啞聲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與眉兒錯失三年,如今得以重逢,自是要同甘苦,共患難。」說罷,他又堅定地看了我一眼。
  
  那炯炯目光,令我直直抖了三抖。
  
  我覺得我窮盡一生,在作戲一途上,都無可能技壓英景軒。我不甚沮喪,又側目去瞧莫子謙和穆臨簡。
  
  莫子謙表情已然呆滯了。想來是被我二人強悍演技震懾住了。
  
  穆臨簡,嗯,神色有點飄渺,有點困惑。
  
  這時,卻又是史棠史丞相出來說道:「皇子皇妃情誼深厚,感天動地。以老臣看來,這事若要議下去,也不會有個結果。不若先將罪女沈眉押解天牢,等幾日後,再作發落。」
  
  昭和帝揉了揉額角,嫌惡地看了我二人兩眼,說道:「就依丞相意思。」語罷,他便吩咐道:「來人,將罪女沈眉打入天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8:12 PM

第52章
  
  因我們這廂演一出是夫妻情深,我被侍衛拖下去時,還很堅貞地嚎了兩嗓子「夫君啊夫君」。英景軒演得更曼妙,臉色蒼白,目眥欲裂,很有一種要一頭撞在龍椅邊上,隨我去了味道。他這副投入模樣令我汗顏。我以為他今日這般入戲,八成不是為了幫我,而是他本身就愛好這個。
  
  天牢構造我比較熟,分外部和裡部。外部是通間,走廊兩旁一溜以鐵柱作壁牢房;裡部是隔間,石屋泥牆,暗無天日。
  
  侍衛將我押送到天牢後,光祿寺卿又出來宣旨,無非是說我沈眉女扮男裝,欺君瞞上。
  
  我趁得宣旨之時,四處瞅了瞅。想必天牢裡伙食不錯,幾日不見宋良,他便圓潤了不少。見我瞅他,宋良也狐疑地看我一眼,隨即恭恭敬敬地接過聖旨。
  
  有句話說得好,老虎不在山,猴子稱大王。
  
  待宮中人一走。我便樂呵地尋了個牢頭桌子坐下,跟不遠處關一名囚犯招呼了一聲。
  
  那人見了我,也是又驚又喜,道:「大妹子來了?」
  
  我和藹可親地點了點頭,又問宋良:「我那日瞧好小牢房,面東光線足那間屋,你還給我備著吧?」
  
  宋良聞言頓了頓,困惑地看了我兩眼,亦在桌前坐下:「你不是說,你還要過個七八日才被關進來嗎?怎得來得這般早?」
  
  我聽他這話,以為他有推脫之意,連忙道:「別牢房我可不住,太潮了。我就要光線足那間。」
  
  宋良略有遲疑:「牢房自是給你留著了,只是那日你來,說要買個玉錦軒涼席,我還沒給你備上。」
  
  我呔他一聲:「你辦事也忒沒效率了。」
  
  這天牢,其實我前些日子來瞧過一次。
  
  那陣子,我藉著抄經書因由,將要抄四書五經分發了幾處地兒。其中一處便是這裡。
  
  大皇子接風宴那晚,我與莫子謙見面時,他抱我那一抱,便府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小心我爹和史竹月。」
  
  彼時我才曉得,原來袁安背後人,是上將軍莫啟,和工部尚書史竹月。
  
  隔日,我便自個兒進了宮,與皇上言明要將史雲鶩娶回沈家。
  
  昭和帝歷來不靠譜,然而那一日,他卻問了我一句十分靠譜話。他問:「我兩個兒子,你究竟瞧上哪個了?」
  
  這句話言下之意,便是他早曉得我是沈眉,而並非沈可。
  
  彼時我還以為,我欺君瞞上這麼多年,日子是要到頭了。
  
  沒想到我剛剛跪倒地上,昭和帝忽又說了一句話,「你知道當年你兄長沈可,是怎麼死嗎?」
  
  這話卻是問錯了人。
  
  當年我雖與沈可一同落水,但我落水後便失憶了。除了知道沈可是被毒死,其餘,我一概不知。
  
  未想昭和帝也並未計較,只說:「朕不殺你,朕要留著你,查清沈可死因。」
  
  所以說凡事有兩面。我女扮男裝入仕,這本是個死罪。然而我頂了兄長身份,沈可死因不明,這便又救了我自個兒一命。
  
  得了昭和帝這句話,我便有恃無恐。藉著收經書緣由,去天牢挑了一間尚好牢房。
  
  這幾日,宋良甚賢惠地將玉錦軒涼席給我買來了。
  
  我住在大牢裡,我爹與杜修曾來瞧過我兩次,莫子謙與史雲鶩曾來瞧過兩次,英景軒來瞧過三次,穆臨簡但凡得空便過來一趟,其餘亦有閒雜人等上門拜訪。
  
  我日日賓客盈門,過得好不忙碌,好不充實。
  
  後來宋良只好將隔壁牢房給我辟出來,以免那位貴客想要留宿在此。
  
  八月初一輪雨水,氣候轉寒。我爹還未將被子給我送來,宮裡便又宣了旨,說是讓我回府候著,隔兩日要進宮聽審。
  
  我以為,我三年欺君瞞上雖是個重罪,然而連連兩次,由皇上連帶著滿朝文武親自審我,也未免太大動干戈了些。
  
  我回府當夜,我爹又忽悠晃悠地繞進我房裡。見我還未睡,他便籠著袖子,在屋裡太師椅上桌下,張了張嘴,卻半晌沒甚言語。
  
  我爹亦是個大事裝得住,小事包不住人。我瞧著他這副模樣,甚有些苦楚,便徑直道:「爹,你莫擔心,過兩日皇上審我,怎麼著都會給我留一條命呢。」
  
  我爹苦大愁深地看我一眼,歎了一聲卻說:「我哪裡是愁這樁事,我倒是問你,五年多前,你失蹤兩年,可真是跟大皇子生了一段情誼?」
  
  這話說得我心一沉。
  
  房裡燭火明明晃晃,房樑上一對鴛鴦圖亦忽明忽暗。我抬頭望了望,目光卻焦灼地黏在那鴛鴦圖畔鏤空木槿花。
  
  過了好半晌,我才悶悶問了句:「怎麼想起問這個?」
  
  我爹看了我一眼,慢條斯理道:「我昨個兒去找喜鵲逗鳥,他有意無意提到那好幾年,二皇子也一直呆在北荒。」頓了一頓,他又湊近瞧了我一眼,「你素來是個揣著明白裝糊塗人,別是自己早就將以前事情憶起來了,卻不跟你爹我坦白吧?」
  
  我一愣接著一驚,忙道:「從前事,我真是一星半點都沒想起來。那些年,到底大皇子二皇子在姬州哪裡,我也壓根不知道。」
  
  我爹白我一眼,又說:「你剛從姬州回來那會兒,總說一句話,他若為龍,你便要成鳳。我從前一直以為那條龍是大皇子,如今看來,景楓既是皇子,你當初若是遇到了他,也不是沒可能。」
  
  我勉力一笑,又作出副無謂模樣,點頭道:「誠然也是這個道理,我再努力想想,指不定就能憶起什麼。」
  
  聽了我這話,我爹將茶擱在桌前,沉吟一番又叮囑道:「我雖不知你現在心裡在琢磨著什麼,然而我也得提醒你一句,你失蹤那兩年恩情,你需得記著,可你出生這二十多年與其他人情誼,你也需得記著。你裝糊塗也罷,琢磨些小九九也罷,可得三思了再後行。」
  
  我豎著耳朵聽著,他一說完,我連忙點頭。
  
  我爹再看我一眼,又歎了聲,背著手朝門口走去。
  
  可還未等我吁一口氣,我爹忽然又自門口回過身,淡淡道:「有這麼一個叫做柳遇姑娘,你知道?」
  
  我心裡一抖,嘴角微笑就要掛不住,又點頭道:「知道知道,臨簡髮妻嘛。她墓我還去瞧過。」語畢,我又忙扯過被衾,再朝我爹一笑,勉力道:「便是、便是他從前有過妻房,我也不曾在意。反正我、反正我……」
  
  我還未「反正」出個所以然,我爹便沒了性子再聽我說下去,搖了搖頭,他便出了門。
  
  我獨自坐在床榻上發了會兒呆,躺下後腦子裡昏沉沉。
  
  那日我在師府,問過英景軒「萬世流芳茶」和「一生情醉酒」一事後,心裡便隱隱覺出什麼。自此後夜裡,每每有夢境湧來,雖是零碎,但卻比以往清晰幾分。
  
  這夜入夢有十里綿綿清柳,柳樹下,我好奇地看著青衣公子,他一手拿著桂花釀,一手拎著一隻手掌大灰貓遞給我,問:「你連名字都沒有麼?」
  
  那灰貓僅有數日大,躺在我懷裡,連眼睛都睜不開。
  
  我又驚又喜,逗弄了好半晌小貓,這才訕訕道:「從前事情我忘了,真不記得自己叫什麼名兒。我覺著這處景致挺好,日後你就喚我柳遇吧。」
  
  柳遇,柳下相遇。
  
  這個夢做得我很是悵然。夢中場景清晰得好似一言一語就響在耳畔,以至於我第二日清晨醒來,仍覺十分疲懶,不願起身。
  
  我在床上翻了幾個身,又欲再睡個回籠覺。
  
  我爹說對。
  
  我素來是個揣著明白裝糊塗人。我覺得,既然我能在朝堂上,裝三年多糊塗,如今在景楓面前,再裝一陣子糊塗也不為過。
  
  我雖沒憶起從前事,但我大致曉得,景楓為何不跟我提及我就是柳遇。
  
  五年前北荒之戰,與如今朝廷紛爭有諸多瓜葛。一場爭戰下來,我是為數不多倖存者。倘若曝露是我是柳遇身份,勢必我又會被捲入朝廷黨爭之中。
  
  我迷迷瞪瞪地又睡了一陣。
  
  恍惚間,好似身在尚書府,又好似身在一間青竹精舍。
  
  溫溫涼涼手在我額頭一探,夢裡人聲音好像浸在水裡:「好好兒,怎麼燒起來了呢?」
  
  我想答他來著,可我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
  
  那人又道:「你是又跑去軍營瞧我了吧?我昨夜議事議到深夜,回營帳時,聽人說夜裡有個小兵抱著一隻貓,冒著雨來找我。」
  
  我垂下眸子,不置可否。
  
  而那人卻拉過我手笑了:「你放心,等我將這場仗打完,日後我便帶著你過好日子。玉衣華服,錦繡羅緞,玉器珠寶,天底下最好東西,我景楓都能給你。」
  
  聽了此言,我恍然一驚。打了個激靈便從床榻上坐起。
  
  屋子裡光線暗暗,桌前坐了一人正持著茶盞,詫然瞧著突然轉醒我。
  
  隔了這麼多年,英挺輪廓依然未變過,恰似夢中人。
  
  我愣了愣,便怔然喚道:「景楓?」
  
  
  
第53章        
  
  聽了我這一聲喚,屋裡坐著人卻是僵了僵。
  
  過了半晌,穆臨簡才將手邊茶盞放下,走到床榻邊來坐下,問:「發夢了?我瞧你睡得不踏實。」
  
  我這會兒腦子裡還有點糨糊,雖然心裡明白眼前人與夢中人,實際上是同一個,可看著跟前穆臨簡,再想起從前景楓,心中不免惶惶。
  
  我含糊應了一聲,又往窗外瞧去。
  
  天沉沉得瞧不出時辰。
  
  這幾日入秋,連著下了好幾場雨。中原腹地,芸河水勢漸漲,又有秋汛消息。
  
  往常有秋汛,便派芸河駐軍去修修堤,加加防。可今年不比往年,朝堂動亂將發,芸河那處一干將士也應隨時候著,進京勤王。
  
  所以遇上這個當口,莫說昭和帝,連英景軒亦是忙得連人影都見不著。
  
  也因如此,穆臨簡身為師和二皇子,竟還能抽出空來守著睡大覺我,這讓我十分感動,不由地體貼他兩句:「怎麼想著過來了?得了空閒,你應當好生歇息。」
  
  穆臨簡端然地看了我一會兒,忽然蹙了眉,道:「有件事,我想問問你。」
  
  我瞧著他這一副嚴穆姿態,暗暗在心裡提了口氣。
  
  穆臨簡眉間籠了一層霧,為目色罩上幾分郁氣,仍是十分好看。
  
  他定定地瞧著我:「前陣子你在天牢裡住著,我唯恐隔牆有耳,所以沒問。你現在老實跟我說,你失蹤兩年餘事情,你可是想起來了?想起了幾分?」
  
  我豎著耳朵聽他問題。聽到這裡,心中一緊,連連搖頭說:「沒想起來。」
  
  然而說謊騙人,絕不可全盤否認,需得摻雜三分真。於是我又道:「但我倒是隱隱記得一些片段,可這些片段模模糊糊,且又是我與大皇子過往,因而我也並未去細想。」
  
  語罷,我又往穆臨簡跟前蹭,討好地望著他,說:「你別跟我計較這個,成不?」
  
  顯見得穆臨簡並不是那麼好騙。他皺眉看了我一會兒,忽地道:「哪怕你已經滴水不漏地將往事想起來,你若想瞞著我不讓我知道,你也是做得到。就像你曉得我會攔著你娶雲鶩,為了將她納入沈府,便在我跟景軒面前裝傻充愣。」
  
  我訕訕朝他笑了笑,忙道:「我也是黔驢技窮,臨到頭支出一招。沒想到竟將你們忽悠過去了。運氣而已,運氣而已。」
  
  其實說起來,我也並沒有忽悠他。
  
  我真是沒將往事完全想起來。我只不過是猜到自己便是柳遇而已。
  
  穆臨簡不讓我知道這個事實,有他道理。
  
  我瞞著他不說,自有我道理。
  
  然而,兩人心中明明都心知肚明,卻又不能攤開了講,所以氣氛不免有些沉鬱。
  
  穆臨簡在床頭悶悶地坐了一會兒,既不看我,也不跟我說話。
  
  他是這個脾氣。
  
  即便心裡有些生氣,也要在我床榻邊守著。可又因心裡有氣,他守著是守著,又不愛搭理我。
  
  我一時間很是無趣,在心裡尋摸了半天話頭,才問:「什麼時辰了?」
  
  此時,窗外已然淅淅瀝瀝地落了雨。
  
  穆臨簡朝窗外看了一眼,淡淡答道:「未時了吧,你睡得久。」話畢,他又繼續沉默坐著。
  
  我本也是有些氣他不告訴我,柳遇便是我事情。
  
  可見他就這麼悶悶地將我守著,心中鬱悶便不知不覺散了些,須臾竟覺得有些好笑。
  
  我歎了一聲,將將想掀開被衾要下床,穆臨簡卻是被我這個動作一驚,轉過頭來問:「你要做什麼?」
  
  我一愣,笑道:「我想去倒口茶喝。」
  
  穆臨簡見了我笑容,卻是不大痛快,大概由於我二人明明在賭氣,我忽地露出個笑容,顯得我不太將他當回事兒。
  
  他皺了皺眉,卻說:「你坐著,我去給你倒。」
  
  我想我不過是剛從天牢裡出來,又沒生什麼病,他這麼樣,卻是將我照顧得有些過頭。
  
  不過我也沒忤逆,點了點頭。
  
  穆臨簡倒也細心,摸了摸茶壺,大概覺得水涼,又拎著茶壺出了房門。不多時,先是有丫鬟進屋幫我打水。穆臨簡回來後,除了茶水,還端著一碟粥,幾盤小菜和點心。
  
  看了我一眼,穆臨簡將粥和菜往桌上一擺,淡淡道:「起來了就吃些東西。」
  
  我心裡不由覺得十分好笑。
  
  還在北荒時,景霞便提起曾有一次,有個姓周書生曾跟柳遇,咳咳,也就是不才在下提親,景楓知道了以後,氣沖沖地出去就把周書生打了一頓,回來後,三天三夜沒跟我說話。
  
  我覺摸著,當時景楓賭氣模樣,應該跟眼下穆臨簡這副形容如出一轍。
  
  我用膳時候,他仍是沒理我,悶悶在桌前守著,見我光挑肉吃,便冷著一張臉將肉菜移開,又將蔬食推到我面前。
  
  我這會子又在心裡尋摸話頭,想了好半天,倒真是在心裡記起一個困惑,不由地便問道:「對了,你既是二皇子,那景霞是你親姐姐,豈不是公主?」
  
  此問一出,我心中便又是一跳。景楓皇子身份,本就是他心裡一個疙瘩,我現在分明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豈料穆臨簡聽了這問,卻並沒跟我計較。他默了一陣,淡淡道:「不是。我娘親之前,已經有了夫婿,她是我娘親和景叔女兒。」
  
  我一愣,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景霞生父,凌妃前夫竟是姓景。這也難怪他當年在北荒,直接去掉一個「英」姓,逕自換作景楓。
  
  想到此,我心裡又起了個念頭,不禁說道:「那當年你若不使那倔脾氣該多好,這樣你在宮裡住著,長大了便是二皇子。我是尚書沈家閨女兒,也夠格給你做皇妃了。」
  
  聽了此言,穆臨簡忽又揶揄一笑,道:「自然夠格,你眼下不就是大皇妃?」
  
  我聽出他語氣間有幾分薄怒,忙擺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便是要憑著自己尚書沈家身份嫁去宮裡,我也定然是要嫁給你,別人我都不想嫁。」
  
  聽了我如是說,穆臨簡笑容仍掛在臉上,只那幾分揶揄褪了不少。
  
  頓了一會兒,他又道:「我出生那年,父皇還不是皇上。民間寡婦和私生皇子,自是怎麼也不能入宮為妃。因先帝一直將此事攔著,父皇也是即位時候,才將我帶進宮。那年我六歲多,身份見不得人,所以我最開始一直是大皇子伴讀。」
  
  「後來兩年過去,父皇南下去南俊,只帶了我與景軒兩人和一干護衛。當時本是說回京以後,便恢復我身份。豈料剛一回京,我便聽聞我娘親去世了。」
  
  「所以我也不是使倔脾氣,而是娘親去世後,真是在宮裡呆不下去了。」
  
  我說他使倔脾氣不做這二皇子,只是信口而出,卻沒想到他真會認認真真地跟我解釋。
  
  哪怕眼下他說得從容淡然,可我曉得,他當時心裡一定吃了許多苦頭。
  
  我心裡有些酸酸澀澀,想安慰他幾句,可又怕安慰地不著調,只說:「嗯,呆不下去便不呆了,我以往也常常在尚書府呆不下去,時不時便要逛一趟青樓……」
  
  話一出,我便慌忙住了口。果然凡事都有個壽限,我最近天天想事兒,天天琢磨,終於……腦子用壞掉了。
  
  穆臨簡抬眼又將我看著,喉結一動,終是道:「我與你說這些,是因我不想事事都瞞著你。若我有事忍在心裡沒說,那也只是一時,也是……為了我們好。」
  
  我聽了這話,愣了好半晌,才覺出他這是在衝我道歉,解釋他為何不與我說我就是柳遇事情。
  
  嗯,我琢磨了一會兒,這件事我還真不能就此作罷。
  
  然而表面上,我也並未提什麼,而是堆出一幅笑顏道:「你一向是為了我們好。」
  
  穆臨簡看了我一會兒,忽地起身,從身後將我擁住,他頭埋在我脖間,悶悶道:「別離開我。」
  
  他身上氣息熱烘烘,胸膛厚實,懷裡十分舒適。
  
  我還未等我答他,他忽又添了句:「別太搭理皇兄,別、別跟莫子謙走那麼近,別整日去天牢找宋良嘮嗑,史竹月這些人,你就更別理睬了。」
  
  聽了這話,我呆了。
  
  過了好一陣子,我這才試探地問:「你、你這是醋罈子翻了?」
  
  他將我抱得更緊了些,沒有回答。
  
  由此我發現,他果然是醋罈子翻了。
  
  夜裡才送走穆臨簡。他這一日心情都有些鬱鬱。
  
  我覺摸著,他素來不是個患得患失人,今日這般情狀,恐怕是事出有因。
  
  明日早朝,我需得進宮候審。辦了三年多男裝,此事到了明日,終歸有個了結。
  
  縱使穆臨簡讓我別太搭理英景軒,可凡事到了當口,卻由不得我不去再尋大皇子一次。
  
  這夜月色明晰,我到東玄殿時,剛剛是夜裡子時。
  
  彷彿知道我會去一般,我進宮一路也未有人攔著。
  
  東玄殿偏廳一燈如豆。
  
  我推開門,則見英景軒臉上有盈盈笑意:「小眉兒?你果真來了。」
  
  我問:「前些日子,你說只要我肯於某夜子時,到你房裡,你便叫事情前因後果,統統告訴我。這句話,還作數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8:16 PM

第54章
  
  「你來都來了,也見著我在等你,自然曉得這句話是否作數。」英景軒一笑,拍了拍身旁凳子,朝我招招手,「小眉兒,過來。」
  
  挑燈夜看,英景軒眉眼,好看得有些不真實。
  
  前兩年,莫子謙找我嘮嗑,說起五年多以前一樁軼事。彼時英景軒用了個化名,去南俊一遊,一時間竟將南俊京華城第一美男子名號擠了下去。
  
  現下,他一身藕色長衫,手裡持著根玉箸漫不經心地撥著燈芯。如斯情景,真好似畫中人一般。這般模樣,連我這等女子也不禁汗顏。
  
  我沉默了須臾,在心裡將這五年來,事情前情後果理了一遍,又將幾個疑點獨獨列出來。
  
  英景軒倒也沉得住氣,沏了盞茶,悠悠地撥著茶葉,也不催我。
  
  我覺摸著事已至此,倒再不用與他繞彎子,於是徑直問道:「為什麼答應娶我?」
  
  英景軒撥茶動作一頓,抬起眸來,眸色流轉。
  
  我又道:「我失憶那兩年,最初明明是與景楓在一起,我從北荒回來,為何要嫁給你?而你,又為何要娶我?」
  
  英景軒再一愣,片刻彷彿牛頭不對馬嘴般地笑答一句:「父皇新添子嗣,是近些年事情。在這以前,我只有景楓這一個弟弟。」
  
  未等我接話,他忽然起身往內間走去。過了須臾,他從內間出來,手裡拿著一塊染了血布遞與我,又笑道:「還你。」
  
  我映著燈火將手中布一瞧,竟是一塊染著血,繡著水龍圖騰衣袖。
  
  英景軒見我怔住,抬手指了指這袖子,漫不經心道:「你應該知道,瑛朝上下,有誰可以穿這樣一身衣裝。」
  
  我知道。
  
  瑛朝信奉水龍神,相信天子便承了天上水龍龍脈。因而在瑛朝,能穿衣袖帶有水龍圖騰人,只有皇帝和皇子。
  
  「那年北荒爭戰,景楓假意投誠窩闊。後來時機成熟,他在最後一場爭戰時,軍袍之下,便穿了這身皇子服。目是為了在敵我兩軍爭戰關頭,亮出瑛朝皇子身份,從而令窩闊敵軍軍心大亂,士氣頹靡。」
  
  「可你,偏偏不知道景楓是假意投誠,一人追去了戰場。後來戰火燃起一刻,景楓想讓你走,你卻非拉了他袖子,說要一起生一起死。景楓便拿劍割了袍子。於是這塊袖子便落到你手裡。」
  
  我聽到這裡,心下不免生疑:「這是我與景楓之間事,你又怎會知道?」
  
  「你與我說。」英景軒抿了唇,唇角笑意弧度有幾分玩味,「不過後來你是怎麼受重傷,你卻未跟我詳說。」
  
  「我帶兵趕到北荒時,戰事已了。我在一湍河流旁尋到你,本來以為你死了,結果路過你身旁,卻聽你嘴裡一直念著景楓名字。」
  
  「便是在宮裡給我做伴讀時,景楓也一直用穆臨簡這個名。他真實名諱,甚少有人知道,我聽你這般念叨,自是把你救了去,想要問個明白。」
  
  「我將你帶到姬州,又派人去查了你身份。」英景軒說到這裡,兩眼彎得像月牙,他又端起茶盞來撥了撥蓋子,「呵」了一聲:「不查不知道,一查之後,竟發現你便是尚書沈府丟了兩年閨女兒。」
  
  「當時景楓沒找著。我本是打算等你醒來,將事情前因後果問個清楚,豈知你受傷也受得忒重了些,昏睡了半月,也未有半點清醒。我便著醫館人,替你將你失蹤兩年事編了個幌子,讓人你爹來接你了。」
  
  我聽我爹說過。
  
  彼時我在姬州醫館醒來,見著他們,竟是一副物是人非,難以置信神色。
  
  我醒來那幾日,天天只知打探北荒戰況。後來我爹才曉得,原來那兩年,我是失憶了。
  
  再得知北荒一戰,萬千將士連帶著景楓將軍戰死消息之後,我便成了一副要死要活,丟人現眼模兒樣。
  
  其實,英景軒將往事說到這裡,我便可猜出自己當時為何一定要嫁他。
  
  既然景楓那塊秀了龍紋袖子我一直留著,那麼我醒來之後看到這抹袖子,便能猜出景楓是皇子身份。
  
  當是時,瑛朝昭和帝對外子嗣只有一個,便是英景軒。
  
  偏生這英景軒有長年遊歷四方,不在宮中。加之我在姬州醒來後,周圍人都說是大皇子救了我,我見了那袖子,便自然而然地以為,景楓便是英景軒,從而便死乞白賴地要嫁給他了。
  
  一時間,我與英景軒兩人都沒說話。
  
  他倒也十分小氣。堂堂皇子,又不缺什麼燭火錢,他偏生只點一根蠟燭。屋內暗生生,令人本就不暢心情平添一分郁氣。
  
  想到這裡,我不禁心境迂堵,隨即揶揄道:「那你倒也好脾氣,明知我當時真正想要嫁是景楓,你堂堂大皇子,竟然肯做冤大頭,這也忒不容易了。」
  
  英景軒跟穆臨簡一般,雖身為皇子,可卻沒眼高於頂矜貴之氣。
  
  因而聽了我這嘲諷,他也不介意,倒是彎起眼睛笑得厲害:「你年少撫琴撫得好,本就有些名聲。後來從北荒裡回來,合該低調一些。可你卻十分能折騰,先是視死如歸,再是非我不嫁。當時永京城,街頭巷末傳得八卦可都是你。連宮中侍衛,也少不得要議論你幾句。」
  
  他說這個事,我是曉得。
  
  可如今想來,這卻不能怪我。
  
  本來我以為景楓已死,自是一門心思想隨了他去。可後來,既然我又摸著了新門道,自然要一門心思地嫁給景楓。
  
  雖然荒唐了點,鬧騰了點,這倒也是我風格。我前些年不明這因果緣由,自是有些理解不能,可如今,縱使我已經老成些了,倘若景楓再有個生死未卜,我估摸著自己若一時緩不過勁兒來,還得備一條白綾二兩砒霜三杯鶴頂紅。
  
  我有些訕訕,一時間也不知說什麼好。即便英景軒素來不正經,然我當時史賴著要嫁給他,真真是逼得人做了個冤大頭。
  
  英景軒瞧了我兩眼,又似想起了什麼趣事,「嗒」一聲將茶盞往桌上放了,興味盎然道:「對了,還是你剛從北荒回來事,有一次,我在宮裡撞見莫子謙,他一夜沒睡。說是去沈府瞧你,結果你不知抽了什麼風,夜裡睡著睡著便哭了,一個狠勁便咬了舌頭,他當時好不容易把你嘴掰開,你又閉著眼去咬他。你將他手狠咬了半個時辰,虎口給你咬得鮮血淋漓。莫子謙怕你夜裡再一個不小心將舌頭咬了,便在你床跟前守了一夜。這個事,你卻是不知道吧?」
  
  我嘴角動了動,想笑,沒笑出來。
  
  英景軒又湊近瞧了瞧我,「噗嗤」一聲笑道:「你說他怎麼趁你睡著了去瞧你?」
  
  我一愣,沒回答。
  
  英景軒「嘖嘖」了兩聲:「還任著你咬,守了你一夜?」
  
  我咳了一聲,仍是沒回答。
  
  英景軒坐直身子,一本正經道:「這回事,我得好好兒跟楓兒提一提。」
  
  我一驚,連忙道:「這事兒你可不許提,臨簡今下午才翻了醋罈子。他平日脾氣雖然好,遇上這種事卻是死倔,你若跟他提了,他非得逼我將他手給咬出血不可。」
  
  英景軒眉梢挑了挑,又「哧」地笑起來:「景楓為你,可也吃了不少苦頭,是你想不起來罷了。」頓了頓,他將笑意斂了些,「再說那陣子我為何要娶你事……」
  
  我今日來尋英景軒目,探清從前我與景楓之間事,卻是次要;而問清他為何明知我是柳遇,卻依然娶我,才是真正關鍵。
  
  我聽他這麼一提,也即刻正襟危坐,斂起心神聽了起來。
  
  英景軒臉上笑容也愈來愈淡,他頓了一下,放慢語氣道:「三個原因。第一,你失憶了,心裡真正惦記,只有景楓一人,我若不答應娶你,你興許真會求死。」
  
  「第二,當時景楓失蹤了。我只有景楓這一個弟弟,豈會真讓你去死。畢竟你是北荒一場爭戰倖存者,興許還是……唯一知情人。」
  
  「第三,這個皇位,即便景楓想要,我卻是一直不想要。可我身為大皇子,起碼要保住這個江山。」
  
  前兩個原因,我倒是聽得懂,可第三個原因,我卻覺地納悶。
  
  他要保住江山,和他娶不娶我,又有什麼關係?
  
  英景軒倒像是看出了我疑慮,他勾唇一笑,慢悠悠道:「你以為……當初北荒一戰犧牲所有將士錯誤,真是景楓一手促成?」
  
  我怔住。
  
  我尚記得在香合鎮時穆臨簡。他說,北荒萬千將士之死,卻是因他好大喜功。也為此,在北荒爭戰結束後半年,他未跟人說過一句話,只有可可日日夜守著他。
  
  可、可聽英景軒這會兒意思,此事……莫不是還有什麼轉機?
  
  英景軒看出我疑慮,又慢條斯理道:「或者說,你以為,當初你兄長沈可是為何而死?而你沈眉,又是為何在大婚三日之後落了水?」
  
  
  
第55章
  
  我從東玄殿回復,已經是寅時了。
  
  夜色至最深,反而透出一股讓人駭然寂靜。
  
  我在床榻上翻來覆去也沒睡著,腦子裡,一直盤桓著英景軒所說話。
  
  當年北荒一戰真相。
  
  我哥哥沈可死。
  
  我心中有幾分涼意,又有幾分欣然。
  
  還好,還好我多留了個心眼,背著穆臨簡,向英景軒探清了事情前因後果。
  
  也還好,我並未將諸事挑明了跟穆臨簡說。否則我袖手旁觀,任由事態隨他心意發展,說不定即將面臨,又是一場別離。
  
  從前事情,我真地努力去想過,可是除了夢裡瑣碎片段,我一點也想不起來。
  
  但我也知道,無論是作為從前柳遇,還是現在沈眉,我都無法再承擔一場南轅北轍之分。
  
  天明時,我要上朝聽審。
  
  此刻,我強迫自己閉上眼,即便只睡半個小時,好歹也可以養養精神,去應付朝堂上談笑間可見刀光劍影,去應付已經打定主意要將我送走景楓。
  
  第二日秋光正盛。
  
  我被帶入乾坤殿之時,朝堂上氣氛已經劍拔弩張。眾朝臣分成三派:一派沉默;一派認為我論罪當誅;最後一派卻認為我功大於過,又是大皇妃,所以可以免罪。
  
  其實我並不值得這些人爭吵得如此厲害。充其量,我不過是一根引火索,要牽出我女扮男裝背後兩樁事,才是真格。
  
  若說這殿上,有一人真是為了治我罪而來,那便是景楓。
  
  昭和帝如往常般,漫不經心地撥了撥茶葉蓋,挑眉道:「那麼依丞相意思,沈愛卿之女沈眉,不但無過?反倒有功?」
  
  史棠略一拱手,又將方纔言辭重複一番:「微臣以為,大皇妃三年為效力之舉,姑且可以放作一邊不談。然而,大皇妃當時替兄長入仕,明知是死罪,卻為保家人,視死如歸。律法外,尚有人情在,大皇妃如此,亦是我朝之福氣。況,退一萬步說,女子入仕,在我朝並非沒有先例,當年……」
  
  史丞相所說這個先例,是我最後一張護身符。
  
  兩百多年前,瑛朝開,由於根基不穩,太宗皇帝駕崩,高宗皇帝繼位後,有過一陣動盪。彼時還是鳳媛皇后入仕,與高宗帝一起齊家治,才得以平定亂黨,瑛朝也才迎來開後第一個盛世。
  
  然而,若要藉著鳳媛皇后例子,來赦免我罪,那麼滿朝文武,尤其是英景軒,便必須認定一個事實——我沈眉便是大皇妃,且,很可能是未來皇后。
  
  史丞相說出這話,即刻近乎所有人嘴都被堵上。
  
  一時間,乾坤殿裡鴉雀無聲。
  
  可還未等我長長地吁一口氣,便有人站出來冷聲道:「沈眉是與大皇子有過婚約,可若說她是大皇妃,這一點,還有待探討。」說話人是史竹月,他端然站在我身旁,冷冷瞥了我一眼再轉頭看向穆臨簡,「我說可對,景楓二皇子?想必二皇子與尚書府沈家小姐,也是相識多年了吧?」
  
  此言一出,忽起一陣喧嘩。
  
  穆臨簡是景楓事,到如今早已滿朝皆知,可一直未有人捅破。今日捅破,卻是為著當初我在北荒時,與景楓有過一紙婚約與一段情事。
  
  景楓聞言,只淡淡看我一眼,並未作答。這一眼不置可否,更讓上下官員疑雲頓生。
  
  其實他滿可以矢口否認,史竹月袁安即便要做假證,也做不到他兩位皇子頭上。
  
  他若否認,我便可以即刻脫罪。
  
  可他沒有,我也知道他不會。
  
  這時,朝堂之上又想起一個戲謔聲音:「哦?我卻不知,眉兒與皇弟還有這等交情?」英景軒揚起英挺眉梢,看了我一眼,又笑道:「眉兒莫不是小時候溜進宮裡,恰巧跟皇弟說了句話吧?嗯,如此這般,也算作相識多年。」
  
  我知英景軒在幫我,便也順應著他話頭往下接道:「卻不知史尚書說相識多年是何意。其實我沈眉,與朝堂上許多人,都是相識多年。」
  
  史竹月冷笑一聲:「不知沈眉小姐,可還記得你近六年前,走失在姬州一事。」
  
  這樁事是板上釘釘事實,我不能否認,於是只好頷首。
  
  史竹月笑道:「可歎卻是沈眉小姐回來後,卻失了憶,忘了自己流落北荒,更忘了……」說到這裡,他略作一頓,聲音狠厲起來,「更忘了自己失憶兩年,換名作柳遇,早已與當朝二皇子景楓私定終身!」
  
  話音一落,滿朝駭然。竊竊私語聲中,卻有一聲脆響格外清晰。
  
  我抬目望去,見莫子謙正彎了腰,去拾地上一枚玉墜子。我怔然看著那枚玉,瞭然於心。
  
  大抵是感覺到我目光,莫子謙忽地抬眸朝我方向看來。
  
  他臉色有些蒼白。目風相接,他神色一詫,眼底欲露不露是幾分悵然和苦澀。片刻他眉間卻微微一蹙,別開了臉去。
  
  我看著那枚玉墜子。跟我腰間掛著月牙墜一模一樣。
  
  只是我墜子朝東,他墜子朝西。合起來,剛剛能成一輪滿月。
  
  我當初問他討來時,便曉得這墜子是一對。彼時我在他面前,還是那個好兄弟沈可。
  
  可我真是存了一份私心。我想著,我女扮男裝終有被揭穿一日。到了那時,青梅枯萎,竹馬離散,我們終歸有一樣事物,還能牽連著彼此。
  
  我咬了咬牙,亦是別開了臉,朝史竹月笑道:「史尚書也忒神通廣大了,我失憶兩年事,我自己尚且不知,尚書大人卻記得這般清楚。」
  
  史竹月聽了這話,卻將話鋒一轉,朝莫子謙凜然一望,冷聲道:「方纔我說出當年之事,只見著少將軍一副失態神色。莫不是少將軍聽了沈眉小姐失蹤兩年之事,想到了什麼?」
  
  我清楚地看見莫子謙臉色白了一白。
  
  他看了我一眼,忽然道:「是,想起了一些事。」
  
  朝堂上又是一陣喧嘩。誰都知道莫子謙這兩年跟我走得近。我當年在北荒事情,哪怕我爹看不出什麼蹊蹺,憑著莫子謙與我親近,也是瞧得出來。
  
  更何況,莫子謙方才神色,已然清晰明白告訴了我,甚至告訴了所有朝官和昭和帝,他知道了些什麼。
  
  他若將我當年種種尋死覓活坦白,我就會被治罪。
  
  莫子謙垂眸,嘴角牽出一絲笑,忽地又莫名笑道:「只是一些瑣事,不便在朝堂上說。」
  
  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便勾起了所有人興味。
  
  昭和帝打頭一個探身,興致勃勃地道:「愛卿但說無妨。」
  
  莫子謙吸了口氣,喉結動了動,逕直道:「臣與侍郎沈可是好兄弟,但與尚書家沈眉小姐,卻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
  
  此言方出,我一愣,上上下下亦是一驚,沒料到他竟會提起這個。
  
  朝堂上一片寂靜,只有莫子謙聲音縈繞:「臣……從小便喜歡眉兒。可是眉兒一直對臣惡意相向,所以直到十七歲,臣也不敢上尚書沈府去提親。眉兒十七歲時失蹤了,臣當時為了找他,一個人尋遍了北荒大漠。」
  
  「後來眉兒找著了,那時她哭著喊著要嫁大皇子。臣也是每日都去陪著她。」說到這裡,他唇角牽出一抹苦澀淺淡笑:「說來也是臣自己死心眼,直到了眉兒落水後,我才徹底在心裡放棄了這個人。可這麼熟悉一個人,哪怕就是扮作男子,臣也是覺察得出幾分不同。只是臣不敢去想,也不願去猜,就這麼跟她維持著臣子間關係。」
  
  「這幾年,臣也南征被戰了數次。打從心底佩服人,便是當年景楓將軍。臣也不止一次在眉兒面前提起過這位將軍。可每每提及,她並不見甚異樣,提多了她反倒略顯倦怠。」
  
  「是以,這麼數年過來,以臣之見,若說眉兒當年與景楓有過一段情,不若說她是真真正正地對大皇子用情至深。」
  
  我沉默地看著他。
  
  我曉得他為何要繞這麼大個彎子,來幫著我證明我並非和景楓有情這樁事。
  
  其實他心裡全明白了。他說這麼多,除了讓人更信服他話意外,也是說給我聽。
  
  這樣將二十年來不曾宣諸於口情誼,堂而皇之地在乾坤殿上說給我聽,亦是想真真正正了做個了結。
  
  從今後,要將瓜葛清乾淨,只做兄弟。
  
  「所以,」莫子謙又道,「方纔史尚書說臣失態,確實不假。臣聽聞沈眉與景楓將軍有情這等荒謬言論,確實心有駭然,還望皇上莫怪。」
  
  莫子謙這番話,果然將史竹月言論壓了下來。可昭和帝,卻並沒有就此作罷,他目光淡淡掃過我,掃過莫子謙和英景軒,最終停駐在了景楓身上。
  
  從容一笑,昭和帝道:「皇兒,曾經在北荒給你有過一段情女子,果真是尚書沈家沈眉?」
  
  景楓面上之色陰晴不定,聽了此問,他只頓了一頓,拱手道:「回父皇,是她。」...<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connie062222 發表於 2012-7-8 08:18 PM

第56章
  
  我心中頓了頓,沒有抬頭。
  
  朝堂之上,亦是一片靜默。
  
  很久後,我回憶起這一刻,亦有些欷歔。
  
  我與景楓相識數年,那是我們最後一回對簿於朝堂之上。那也是,在劇變來臨之前,乾坤殿中最後一次寂靜與平和。
  
  龍誕香青煙裊裊如霧。
  
  好半天,只聞昭和帝淡淡問:「那依照皇兒之見,這髮妻,你是要呢?還是不要?」
  
  我跪得遠,亦能瞧見景楓眉間微微一蹙。他拱了拱手,並未看我,鏗鏘有力只拋下了兩個字:「不要。」
  
  殿上,昭和帝笑了一聲。
  
  景楓又道:「兒臣以為,沈眉先嫁臣為妻,後又改嫁大皇子,即便有失憶做幌子,如此行為,也不免失德。」頓了一頓,他又道:「更何況,她女扮男裝,欺君犯上,即便我朝前有鳳媛皇后例子。她如此喪德失信,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昭和帝目光緩緩將殿上朝臣掃了一圈,又問:「那你以為該怎麼處置?」
  
  「兒臣以為……」清雅聲音有些肅穆,景楓忽地回過頭看了我一眼。他喉間似是一動,終是說,「兒臣以為,應當將沈眉發配邊疆,永世不得入京。」
  
  我心底一沉,早料到他會如此說。然而,還未等我答話,朝堂上便有人戲謔一笑。
  
  「這可奇了,皇弟認定眉兒是柳遇,那她便是柳遇?」英景軒眉梢一挑,「捉姦拿雙,抓賊拿贓。皇弟又沒證據,口說無憑,怎能讓人信服?」
  
  景楓默了一默,勾起唇,語氣卻也疏淡:「若要證據,北荒香合鎮一干人等,統統知道我與柳遇過往。父皇如若不信,可派人前去查明。」
  
  英景軒聞言亦笑:「天底下相似人多是,你當年認識柳遇,前幾月再帶眉兒去香合鎮,如此便能讓人信服沈眉就是柳遇?這也難免會讓人恥笑我朝朝綱不振。」
  
  景楓抿了抿唇,卻不理會英景軒,逕直朝殿上道:「還望父皇明察。」
  
  英景軒勾了勾眼角,也漫不經心朝殿上道:「請父皇明察。」
  
  昭和帝撥了撥茶碗蓋,嫌惡地看了英景軒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悠悠問:「沈眉,對於此事,你有何言說?」
  
  我暗暗在心底沉了口氣,朝殿上一笑:「皇上也曉得,民女這數年來,很不成體統。然,縱是草民再不成體統,也好歹在朝堂上呆了三年,深諳這朝廷內外規矩。什麼事可以犯錯,什麼事不能犯錯,民女心裡一清二白。試問,民女又怎可能先與二皇子有了婚約,再又嫁給大皇子?什麼失憶事情,根本沒在民女身上發生過。在民女印象中,失蹤於姬州那兩年生涯中,只出現過一個人,是大皇子英景軒。」
  
  這話出,袁安搶先一步便揶揄道:「好一個『深諳朝廷內外規矩』,倘若你沈眉真地曉得這規矩,又豈會女扮男裝入朝?」
  
  我未作答,卻是莫子謙將話頭接了去:「微臣以為,太傅大人拿這話來問沈眉,還不如問問自己。問問自己沈眉為何要扮作自己兄長,順便亦可問問,沈可死因,到底是什麼?」
  
  袁安聞言,臉色一青,半晌說不出話來。
  
  此時,卻有人凜聲呼喝:「子謙!朝堂之上,不得無禮!」
  
  莫子謙眉間一蹙,英景軒笑起來:「上將軍要教訓自家兒子,不如換個地方?此番在朝堂上,大家都是同僚,講也是忠義,只有君臣,何來父子?」頓了一頓,他忽又道,「不過少將軍說得倒是,太傅大人拿女扮男裝托辭來問眉兒,還不如問問自己,再順便問問,當年沈可,是為何而死?」
  
  「為了北荒一戰。」我凜聲道,「回皇上,我哥哥沈可死,另有冤屈,還望皇上明察。」
  
  「沈眉!」昭和帝未答,景楓卻呼喝一聲,他看著我,定定道:「朝堂之事,容不得你插嘴。」
  
  我吞了口唾沫便笑了起來,聽得自己聲音有些發乾:「可我還是大皇妃不是麼?」
  
  「你說。」昭和帝看了景楓一眼。
  
  我努力地在心裡又將英景軒昨晚教我話默記了一遍,依著他意思逕自說道:「回皇上,民女這五年,並沒有失憶過。之前所言失憶,全都是借口,是為了讓太傅大人對民女放鬆警惕。因為,三年以前,我兄長沈可,便是被袁安投毒害死。」
  
  「三年前,我與大皇子大婚三日後。民女按照習俗,回家省親,晚宴過後,卻見我兄長沈可身中劇毒,命不久矣。」
  
  「哥哥在去世之前,對我說了他之所以被投毒,是因為知道了五年前北荒爭戰真正陰謀。而這陰謀主謀,便是……上將軍莫啟,和太傅袁安。」
  
  「彼時我兄長已命不久矣,他只餘時間,將事情始末告訴於我。」
  
  「而他又害怕袁安加害於我們家,便讓我扮作他身份,入朝為官,一直撐到南巡史丞相歸來,便可保我全家。」
  
  「所以,當時我與兄長沈可同時落水,只是一個以假亂真之計,方便我扮作沈可身份入朝罷了。」
  
  話說到這裡便可,我抬頭去看袁安臉色。
  
  這些話,統統是英景軒教我。
  
  昨晚,我與英景軒做了一個交易。我若能依照他意思,在朝堂上揭發袁安和莫啟;他便可順我意,給我大皇妃身份,讓我留在京城。
  
  我曉得兵亂將起,景楓打定主意要藉著昭和帝治我罪,將我送離京城。
  
  可我也知道,上天不會無條件地眷顧一個人。我與景楓錯失多年,才得以重聚。即便我早已想不起當初柳遇,是何等執著地抱著琴,孤身前往戰場去尋景楓,可我現如今,亦不能只顧自身安危,任自離開。
  
  「北荒一戰真正陰謀?」昭和帝瞇了眼,忽道:「景楓?」
  
  景楓喉間一動,斂眸道:「回父皇。當年北荒一戰,兒臣好大喜功,假意投誠窩闊,在最後關頭,在曝露皇子身份,令萬千將士與窩闊大軍血戰……戰況慘烈,幾乎無人生還。可……」景楓目色一凜,忽地抬起頭看向袁安,「好大喜功,也是就當時情況而言。現如今,兒臣才曉得,若無當時好大喜功,恐怕瑛朝千里疆土,都要淪於戰火。」
  
  「哦?此事何解?」昭和帝又問,目光卻投向英景軒。
  
  英景軒道:「稟父皇。當年北荒一戰前夕,兒臣正遊歷於南俊,與南俊王交情匪淺。」
  
  「也是那時,南俊王接到太傅袁安密信,說要與窩闊,南俊兩邦交更密。南俊王因心底生疑,便將密信給兒臣過目。」
  
  「那封密信上說,袁安一派已與窩闊達成秘議。倘若窩闊吞下北荒之地,便有南俊從南部入侵,彼時上將軍莫啟,也會帶兵從中原起義,一舉攻下我大瑛朝。」
  
  窩闊從北荒入侵,南俊可從南方,而我朝袁安一派,便可在中原腹地干擾時局。
  
  「南俊王接到密信後,將信交給兒臣過目。兒臣始知,所謂的北荒之戰,分明是我朝內鬼與敵國聯盟,想要造反的一場陰謀。」英景軒凜聲道,隨即從懷裡取出當年袁安寫給南俊王的書函,呈交殿上。
  
  昨夜,英景軒對我說,表面上看,當年北荒一戰,若景楓不好大喜功,願意等莫老將軍的援軍,那麼北荒一干將士,就不至於戰死。
  
  可,真相卻是,當年的北荒之戰分明就是袁安一派聯合窩闊國,想要造反的陰謀。莫老將軍所帶的軍隊,正是這造反中的一步棋子。
  
  倘若景楓當年真地等下去,等到的將不是援軍,而是叛軍。到那時,北荒將淪入叛軍之手,而瑛朝上下才是真正的內憂外患。
  
  五年多前,英景軒看了密信,為查出袁安背後之人,馬不停蹄從南俊趕來北荒。可當他趕到之時,北荒已成一片死地。
  
  英景軒當年答應娶我,其一是為了景楓留住我的性命;其二更是因為我是北荒之戰的倖存者,他想從我口裡問出當年的真相。
  
  我新婚那夜與英景軒說了真相之後,為了知道景楓的真實身份,便依他的意思,將當年與景楓之間的事,大致說給他聽。也由此,英景軒知曉了我與景楓在北荒兩年的事情。
  
  「啪」的一聲,昭和帝將信函往龍椅上一拍,冷聲道:「袁安,莫啟,史竹月,你們還有什麼話說?」
  
  袁安早已神色灰敗,可莫老將軍的臉上,卻瞧不出絲毫膽怯。
  
  待官兵上殿之後,莫啟只冷笑著說了一句話:「皇上以為,抓了我們,便可制止這場動亂?」
  
  這話出,滿朝上下俱是一頓。
  
  北荒窩闊國,重振旗鼓的消息已經傳來。而袁安早已命令他的鎮國君候命在京城外的善州。莫子謙除了奪回北伐軍的兵符,其他的兵符,早已落入反賊之手。
  
  朝堂上沒有一點聲音,可卻似有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昭和帝聊賴地擺了擺手,袁安莫啟便被拖出去了。
  
  我瞧見莫子謙皺了眉,朝後退了一步,終是站穩了腳跟。
  
  今日本是為審我女扮男裝之事,可到最後,事態卻演變成將三個舉足輕重的官員連根拔起。
  
  如此以來,瑛朝朝堂元氣大傷。
  
  一干官員,袁安一派的早已嚇得哆嗦,而其餘的,亦是面面相覷,不敢多言。
  
  誰料在這個關頭,昭和帝卻又將矛頭對準我,淡淡道:「所以你,又作何言說?」
  
  我心裡一頓,我磕了個頭,道:「民女曾與二皇子去過北荒香合鎮,據民女在北荒所聞,當年二皇子所遇的柳遇,才是一個真正失憶,不知何去何從的女子。民女方纔已經言明,自己並未失過憶,那兩年,俱是和大皇子在一處,所以我沈眉,並不是柳遇。」
  
  說到此,我又看向景楓,添了句:「承蒙二皇子吉言,可我沈眉,卻未曾有幸失德忘義。」
  
  景楓頓了頓,忽地朝我走近兩步。他眼底似有黑色的風浪湧起,卻有悄然褪去。過了半晌,他忽然啞著嗓子說了句話:「小遇,聽話。」
  
  朝堂上落針可聞,這句話清晰地落入我耳裡,亦落入滿朝文武耳裡。
  
  恍然間,我彷彿見得我與一人,對著天藍碧水在拜天地。夫妻對拜的時候,撞落了一筆子灰。我玩心大起,抓了泥土便要去敷髒他的臉,他被我鬧得不行,抓了我的手說:「拜天地啊,你認真點。」
  
  我還要鬧,他無可奈何,便說:「小遇,聽話。」
  
  我張了張嘴,一時間忘了要說什麼。
  
  這時,英景軒忽道:「稟父皇,有一人,可證明眉兒並非柳遇。」
  
  
  
第57章
  
  我壓根沒料到,英景軒說這個人,竟然是倒霉園子。
  
  當我看到殿前一個矮小身影跌跌拌拌跑進來時,我只當那是個大號蹴鞠。直到倒霉園子走近了,朝我咧嘴一笑,我這才駭出一身冷汗。
  
  我以為,宋小久是個不世出人才。這才一眨眼功夫,他竟能如此英明地背叛穆臨簡,向英景軒投誠。
  
  倒霉園子平素裡十分猥瑣,待到了大殿見天子,他倒端出幾分穩重。
  
  他跪在我身邊,先朝昭和帝磕了個頭,喊聲了萬歲,又端然地朝景軒景楓方向,各拜了一下。我藉著餘光,虛虛一瞟,不出所料,穆臨簡一張臉果真青了。
  
  我心底頗有些感慨。
  
  能將穆臨簡擠兌成這樣,英景軒忒有智慧。看來我日後還需向他討教一二招。
  
  果不出所料,倒霉園子在殿上一番陳詞,先抑後揚,大體是說因著景楓愛柳遇至深,所以他當初將我帶去北荒,便自欺欺人地將我當作了柳遇。然而就算如此,他宋小久以為,既然柳遇已西去,我沈眉頂了他小嬸身份,亦不是什麼問題。
  
  可不料現如今,我沈眉竟是個有夫之婦。所以他又認為,景楓這樁事做得很不厚道。於是他宋小久日日夜夜徘徊在親情與良心邊緣,最終決定大義滅親,上殿來為我澄清身份,奉勸景楓要回頭是岸,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
  
  末了,宋小久聲淚俱下,苦澀地哀怨地訴說了這些年沒了柳遇,嗯,也就是不才在下,生活是多麼令人痛苦,堅定地勇敢地表達了自己要與景楓一起樂觀地往前看,頑強地活下去。
  
  誠然他這一番話純屬胡說八道,可他這麼個一波三折,高*潮迭起風格,我一聽就曉得是英景軒編。
  
  前陣子,英景軒與我在殿上演了出苦情戲,也是採用了這麼個精彩而夢幻作風。
  
  然而,既然我瞧出倒霉園子在胡謅,昭和帝自是也瞧得出來。所幸他也並未能揭穿我們,只是更為鄙視地瞧了我與英景軒各一眼。
  
  人證搬了上來,事情至此,本可以告一段落。但是穆臨簡偏生不死心,臨到頭了,亦想著要將我送離永京城這個是非之地。他淡淡看了我一眼,眼底說不出是怒氣還是無奈,朝昭和帝一拱手,先認了個將我誤認罪,又說:「兒臣以為,哪怕沈眉不是柳遇,欺君之罪,亦不可就此赦免,即使是當年鳳媛皇后,亦是離京流放一年,於第二年才返京與高宗帝重聚。」
  
  縱使景軒景楓出謀劃策,令袁安等三人伏誅,可這場早朝也確然因處置我事,被他們倆鬧得雞飛狗跳。昭和帝顯然已不耐煩,隨意揮了揮手,道:「那便治她個罪。」
  
  話音一落,穆臨簡英景軒同時拱手,齊齊說道:「兒臣以為——」
  
  「民女以為——」我唯恐他們倆再這麼「以為」下去,昭和帝真會將我發配邊疆,眼不見為淨,只好咬了牙,搶先一步道:「民女以為,二皇子所言極是。」
  
  這話出,滿朝文武登時轉頭看我。
  
  我抽了氣,心中十分沉痛,「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哪怕民女是大皇妃,女扮男裝一事,亦是欺瞞了聖上,理應受罰。」說到這裡,我不由悲歎了一聲,繼續道:「只是……民女家人,夫君,都在永京城,可否請皇上不要將我流放,換個法子罰我?」
  
  昭和帝是個好事主兒,他原本已對我這樁事失了興趣,可聽了我這話,他又探身向前,好奇道:「哦?那你說,朕要怎麼罰你?」
  
  我自知這次所犯罪,不是抄點經書就可以矇混過關。
  
  我淒涼地抬起頭,狠狠地剮了穆臨簡一眼,悲催道:「民女願意……挨板子。」
  
  蒼天可鑒,我絕無自虐意圖,我說出這話,全是被穆臨簡這廝逼出來。
  
  昭和帝聞言,笑逐顏開。
  
  我曉得他在想什麼。我與景楓景軒,在朝堂上忽悠了如此之久,他身為皇帝,定然有些憋屈。這會子,景楓為了要送我走,卯足勁求皇上將我流放。
  
  而我為了要留下,只好求皇上將這流放罪名,改成挨一頓板子。
  
  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退無可退之計。可對昭和帝來說,卻是一個兩全其美之計。
  
  因為打我一頓板子,既可以罰我,又能令景楓一干人等憋屈一回,因而,他定然覺得十分解氣十分愉快。
  
  果不其然,昭和帝先坐蹙眉狀,深思了一番,繼而便道:「如此……那便依了你意思,打個三十大板吧。」
  
  這話方出,穆臨簡臉就倏然變色,啞聲呼道:「父皇——」
  
  昭和帝擺擺手,立馬道:「誰敢求情?求情一次,多加十板子。」
  
  我吞了口唾沫,五臟六腑拔涼拔涼。
  
  穆臨簡難以置信地看著昭和帝,轉而又神色複雜地望向我。
  
  他有這個反應,我很能夠理解,因我素來是個十分惜命十分怕疼人。穆臨簡今日打定主意要治我罪,便是料到我情願自在地被流放,也不願挨一頓勞什子板子。
  
  其實,我本也是這麼認為。
  
  也正因為此,穆臨簡才肆無忌憚地將我一逼再逼,逼上絕路。
  
  可事情到了緊要關頭,我竟然為了留在京城,留在他身邊,寧肯去挨板子,也不願被流放。
  
  對於自己這個抉擇,我也十分吃驚。
  
  我沒料到,我竟在乎他在乎到這般田地了,感慨之際,我在心底又對自己生出幾分悲壯欽佩之情。
  
  我默了一會兒,復又抬頭去看眾人臉色。
  
  景楓面色一陣白似一陣;莫子謙已然傻了眼;我爹表情十分崩潰,我想他也未料到,在大皇子少將軍雙雙保駕護航之下,我竟然跟穆臨簡鬧彆扭鬧到這般田地。
  
  英景軒默默無言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家皇弟,搖了頭「嘖嘖」了兩聲,衝我比出大拇指。我點點頭,將這個誇讚欣欣然受了。
  
  殿上,昭和帝又發了話:「那這板子,什麼時候打可才好呢?」
  
  此問純屬廢話。
  
  他昭和帝此刻正在興頭上,自然是等著要看我被打板子。若我將板子拖個一兩天,將他拖得敗了興致,以昭和帝個性,定又要出些蛾子來為難我。
  
  我眼一閉,心一橫,咬著牙就道:「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兒個吧……」
  
  「父皇——」我話音剛落,穆臨簡忽地走前兩步,與我一道跪於殿前。
  
  昭和帝挑起眉,似在等著他為我求情,好再給我加十板子。
  
  穆臨簡自是看清了他爹心思,打頭一句話便說:「兒臣不是為沈眉求情。」語氣一頓,他看了我一眼,又道:「這三十大板,兒臣願意翻成六十大板,替沈眉受了。」
  
  昭和帝眼神兒一亮,身子更往前探了探:「你說個由頭?」
  
  穆臨簡一愣,默然不語。
  
  昭和帝見狀,故意往龍椅上一靠,悠著調子道:「那便算了,來人——」
  
  「慢著——」穆臨簡又喝了一聲。
  
  昭和帝聞言,立刻往前探了身子,等著他二兒子發話。
  
  穆臨簡顯然已被他皇帝爹逼得沒了法子,頓了一會兒,他繼而抿了抿唇斂眸道:「因為我、因為我喜歡她。」
  
  這話出,乾坤殿上一片寂靜。又過了一陣兒,有人忍不住笑,發出「哧——」,「哧——」兩聲。我不用看也曉得,這兩個沒忍住笑,分別是那不靠譜皇帝,和不著調大皇子。
  
  我覺得景楓跟他們是一家人,真是太憋屈了。
  
  可饒是如此,若按規矩辦事,我這頓板子,是必不可少。
  
  縱然當年鳳媛皇后高高在上,女扮男裝入仕之後,亦是被流放了我一年。昭和帝哪怕再不靠譜,在大事之上,也從不含糊。
  
  於是鬧了這麼一茬,昭和帝欣悅地放平了調子,慢條斯理道:「你喜歡她?喜歡能當飯吃?能變作板子挨?來人,將沈眉拉下去,杖責三十大板——」
  
  我被侍衛拖下去時候,又聽得昭和帝對穆臨簡道:「不過,你既然喜歡她,她受這頓板子,朕便允許你去跟前守著看著,端個茶,送個水。」
  
  我徹底驚了,心中只留下了一個念頭:他令堂這才是貨真價實暴君。
  
  午時,秋日艷陽正盛。
  
  我被侍衛壓在刑椅上時候,覺得有點口渴,這才憶起自己說了一上午話,連口水都沒喝。
  
  我用伸出舌頭舔了舔乾澀唇,心裡幾分歡喜幾分愁。
  
  我又將為沈家世代忠良譜,新增恥辱一頁。可我覺得,這頓板子,我挨得值。
  
  柳遇那段記憶我忘記了。是以,我近二十三年生命裡,除去失去那兩年,其餘時候都活得沒心沒肺,平日只好湊熱鬧,好看人笑話。
  
  沒想到今兒個,我竟能為了留在一個人身邊,而挨一頓勞什子板子。這真是個值得一表進步。我瞇著眼,遠遠地瞧見有一人白衣藍袍,身形修長,亟亟朝我走來。
  
  我正欲跟他招呼一聲,讓他沏壺茶水來,但聞一聲「行刑」,一杖如雷劈,轟然落在我身上。
  
  哎喲我娘哎,真是疼死我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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