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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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17 10:19 PM

第一百三十四章

  曾友諒詫異不已。

  朱昱深要天明才出征,怎麼這時候就找到曾府來了?

  然而他還未來得及細想,朱昱深的身影已然出現在了回廊外。

  一名隨行的將士上前一步道:「曾大人,殿下聽聞十三殿下失蹤,看羽林衛在貴府附近搜巡,特來問問可有幫得上忙的地方。」又朝另一旁行禮,「柳大人與蘇大人也在。」

  曾友諒道:「是,今夜十三殿下被賊人擄走,一個時辰前出現在敝人府邸附近,臣正派了人在府內查看,沒成想竟撞上柳大人與蘇大人,正打算問一問二位大人。」

  朱昱深看著他,淡淡地道:「曾大人的意思,是要審柳大人與蘇大人?」

  「四殿下誤會了。」曾友諒道。

  他心知今夜再要殺柳朝明與蘇晉已是不成了,朱昱深不比其他王爺,西鹹池門外即將出征的萬餘將士都聽他號令,此刻與他對上實是不智。

  「審案問案是三法司的責權,既然都察院與刑部兩位堂官俱在敝人府邸,想必正是有要案要辦,兩位大人不願透露,曾某不再問就是。」曾友諒又道,看了伍喻崢一眼,與他一起拱手對蘇晉與柳朝明一揖,「天色暗,府上下人沒看清柳大人蘇大人的模樣,想必多有得罪,二位大人莫怪。」

  蘇晉與柳朝明不動聲色地回以一揖:「曾大人客氣了。」

  二人隨朱昱深一起出了曾府,巷道旁即刻有扈從牽了馬過來。

  朱昱深回身與蘇柳二人道:「本王尚有要事要去兵部,先行一步。」

  柳朝明點了一下頭,與蘇晉一起向他施了個大禮:「今夜當多謝殿下。」

  朱昱深道:「兩位大人客氣,說來見笑,本王也是乍聞內子回京,趕來宮中的路上恰好撞見此事。」言訖,他不再多說,翻身上馬,揚鞭而去了。

  朱昱深走後,先前喧嘩不斷的西巷漸次靜了下來。

  想來也是,羽林衛既不能對他二人下手,自當把兵力分去正南門,追堵要自城西繞道回南昌的朱南羨。

  蘇晉走了兩步,腳下忽地一個踉蹌,整個人晃了一晃險些沒能站穩。

  方才弦崩得太緊不曾察覺,眼下從曾府出來,才發現受傷的手臂酸麻不已。

  柳朝明回過身來,問了句:「你怎麼了?」

  蘇晉只道這一時的不適是失血過多所致,搖了搖頭道:「沒事。」

  二人一路行至奉天門外。

  暗夜沉沉,更深露重,雖是無雨之夜,青石板道依舊水意泠泠。

  蘇晉看向與自己錯開半步,走在前面的柳朝明。

  今夜之事在她眼前掠過,她知道,若不是柳朝明及時趕來,此時此刻她怕已成了羽林衛的刀下亡魂。

  先頭的困惑又自心頭生起,蘇晉想了想,問道:「大人今夜為何要來?」

  柳朝明腳步一頓,沒有回頭。

  甬道內並非無人,宮中渾亂方息,四下裡還有提著燈匆匆而行的內侍,只是見了他二人便行禮避開,倏忽閃滅的燈火在夜裡像一雙雙眼。

  「我不知道。」須臾,柳朝明道。

  其實只是下意識就去找她了,連落入險境都是後知後覺。

  蘇晉愣了一愣。

  冷月如輝,將地上兩道淺影拉長,同路而不同道,於是分外寂寥。

  蘇晉又問:「大人當年……究竟對老禦史承諾過什麼?」

  ——蘇時雨這一生太難太難了。

  ——找到她,以你之力,守她一生。

  柳朝明抬目看向天上月。

  其實在深巷裡找到她之前,眼前都是她那日蹲在都察院的老樹下,抬著手背一下一下無聲抹淚的樣子。

  這些時日,她這副樣子數次出現在他恍惚之際,如工筆醒染,墨色深烙,連心底漏著風的空茫之感都清晰如昨。

  柳朝明淡淡道:「那是我的承諾,與你無關。」

  蘇晉於是點了點頭:「好,大人既不願說,時雨便不問了。」

  然後她抬眸,順著柳朝明的目光,也看向天上一輪明月,忽然喚了一聲:「柳昀。」

  柳朝明的睫稍微微一顫。

  「今日承蒙你捨命相救,我記下了。」她折轉過身,鄭重其事地對他揖了揖,淡淡地笑了一下,「但也只能先行記下,相報要待日後了。」

  柳朝明知道為何要待日後。

  時局太亂,立場不同,恩仇都在等著塵埃落定。

  月色流轉在她的眸,眸裡火色讓他想起初見她的樣子。

  暮春雨紛紛,隔著雨簾,他分明沒有看清,卻記得她眼底烈火與現在一樣灼灼。

  柳朝明沒說話,淡淡「嗯」了一聲,抬步便往都察院走去。

  刑部衙司與都察院是一個方向,蘇晉剛要跟上,手臂傷處的酸麻之感竟傳至渾身上下。

  她這才意識到曾府老僕用來刺傷她的匕首興許了淬了什麼毒,否則一刀不深不淺的口子,即便失血再多,又怎會渾身上下使不出一點力氣?

  蘇晉走出幾步都如踩在雲端,一時之間竟站立不住,抬目望去,只見柳朝明的背影竟也漸漸模糊起來。

  不遠處還有宮婢內侍提燈走過。

  蘇晉知道她不能倒在這裡,若叫人發現,一旦解下衣衫為她驗傷,那她便當真只有死路一條了。

  眼前景物逐漸變暗,她努力追上兩步,昏暈過去之前,又喚了柳朝明一聲。

  柳朝明心緒沉沉,一時間沒注意到身後異樣,直到聽到一句「柳昀」,才回轉身來。

  蘇晉如同被抽了脊樑骨,正自向前栽倒。

  柳朝明怔了一下,上前兩步伸手一撈,矮下身將她接住。

  然後他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整個人驀地便僵住了。

  削瘦的身軀分外無力地臥在他懷裡,清淡的,帶著些許草藥味的氣息撲鼻而來。

  他的下頜就抵在蘇晉的髮間,卻不敢垂眸去看她。

  有一瞬間,柳朝明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不到,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了眼前的寸許月光和懷裡的這個人。

  而這寸許月光,就像要在他身前鋪開一道素色紅塵。

  好半晌,身旁才傳來遲疑的一聲:「柳大人?」

  原來是奉天殿一名值夜的內侍趕了過來,跪在地上與他一拜,問道:「大人可要小的背蘇大人去太醫院?」

  懷裡人呼吸平穩,想必所中之毒並不致命。

  柳朝明沉默半刻,才安靜地回了一句:「不必。」他將蘇晉橫抱而起,吩咐內侍道,「你去太醫院,傳醫正方徐來都察院看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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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17 10:21 PM

第一百三十五章

  到醜時正刻,後宮已被徹底封禁,各宮都被勒令自查,凡有不在的或行蹤有疑的,一經發現,當立刻上報。

  折楊宮內,一星燈火如豆。

  戚寰剛從內侍手裡接過第二道藥,便聽竹榻上一聲低哼。

  是朱祁嶽醒了。

  睜開眼時還有一陣恍惚,然後才想起蘭苑外,十三對自己下毒,奇怪內心卻很平靜,大約是一直覺得自己虧欠他。

  戚寰擱下藥碗,向朱祁嶽行了個禮,喚了聲:「殿下。」

  朱祁嶽偏過頭去,屋內光太暗,一星燭火微微晃動。

  戚寰其實與戚綾長得有些像,尤其當罩上一層暗色,恍惚中,簡直覺得她就是她。

  但他知道她不是。

  戚寰是京中這麼多貴女中,最知書達禮的一個,就是已是深夜的現下,她只要未睡,依舊妝容精緻,雲鬢環釵一絲不亂。

  也是,她是戚府的嫡出小姐,原本是該嫁給朱南羨這樣的嫡皇子的。

  朱祁嶽喚了聲:「寰寰,過來些。」

  戚寰便依言走近了些,卻並不坐。

  因為在家夫為妻綱,他沒吩咐她坐。

  朱祁嶽自心裡一歎,問道:「怎麼樣了?」

  戚寰道:「回殿下,殿下所中之毒並非尋常麻藥,而是一種特意調配過的藥粉,只要沾上,體虛骨軟,重則昏迷七日不醒,還好殿下吸入時下意識屏了呼吸,因而不甚嚴重。」

  「我不是問這個。」朱祁嶽偏過頭來看她。

  她的含珠唇其實長得極美,一雙水杏眼其實也好看。

  他道:「我是問,宮中的情形怎麼樣了。」

  「方才七皇兄傳旨,十三殿下被帶人劫走,已派了羽林衛去追捕。今夜後宮出事,現已全部封禁,各宮正自查,要等卯正時分才允人出入。還有一事,」她說到一半,抬眸看了朱祁嶽一眼,輕聲道,「如雨今夜行蹤可疑,有人質疑是她帶十三殿下離宮,已被傳去了宗人府問話。」

  「戚綾被朱沢微帶走了?」朱祁嶽聽了這話一愣,「那她現在人呢?」

  他才服過藥,醫正說過他醒來正是虛弱之時,不宜悲怒。

  戚寰見朱祁嶽要撐著坐起,不由斂了眸,眼中閃過一絲幾不可見的難過,然後才走去塌邊,在他身後支了個枕,又續道:「方才殿下昏睡時,臣妾已去宗人府看過她,她好歹是戚家的人,宗人府不會為難她。」說著,又笑了一下,「而且沈三妹也被傳去了宗人府,想必她會照應如雨,等到卯時天亮,後宮的封禁解了,她二人便出來了。」

  朱祁嶽這才放下心來,點了點頭道:「這就好。」

  手邊的藥湯已溫涼,戚寰端起藥碗,對祁嶽道:「不燙了,我服侍殿下吃藥。」

  朱祁嶽看了那深濃的藥湯一眼,沉默片刻,忽道:「十三這回走了,如果被抓回來了,那就死路一條了吧。」

  然後他又苦笑了一下:「這藥我不吃了,最好能多病幾日,若好得快了,七哥又要讓我幫他去追十三。」

  他在擱在塌邊的手倏然握緊,一雙好看的飛眉擰起,燕尾似的眼梢寫盡頹然:「我不想去追十三,他不原諒我,騙我,對我下毒都好,這是我欠他的。我不希望他死,我希望他走得遠遠的,然後好好活著,再也不要回來。」

  戚寰愣怔地看著朱祁嶽。

  她在嶺南陪了他數年,看過他因流寇亂殺百姓而震怒,因痛失將卒而傷悲,卻從未見過他這般頹敗喪氣。

  哪怕她當年滿心歡喜地嫁給他時,他掀了喜帕,眼中的難過與失望也只不過是一閃即逝的。

  戚寰覺得,她心中的十二殿下該是意氣風發的將帥,該是快意恩仇的劍客,該是不問功過是非只從心而行的俠士,卻獨不該是在這深宮中的皇儲。

  她實在是想讓他開心一些,自她回京,已經很久沒見他真地開心過了。

  於是她溫聲道:「日前踏春時,如雨說我那支南疆蛺蝶銜花簪別致好看,我想送給她,可這支簪子原是殿下送的,怕這中間隔了一層他不願收,只好說原本就是殿下送的。」她說著,又笑了一下,「殿下,我離京太久,又思家得緊,且自小與如雨感情甚好,不忍分開。這些年她一直在府裡也沒個著落,不如等入秋後,讓她隨我一起回嶺南,日後我與她姐妹二人,也好彼此做個伴。」

  朱祁嶽聽了這話,不由愣了一下,片刻,他怔然地看了戚寰一眼,像是想解釋什麼,卻咽了下去,只回了句:「……再說吧。」

  寅時三刻,宮外傳來號角聲,這是要出征的將士開始整軍的聲音。

  整軍過後也非立時出發,還要點帥,要祭酒,要敬皇天,敬社稷。

  蘇晉便是聽到這號角聲醒來的。

  事實上她心中一直記掛著今夜的紛亂,並未睡多久。

  眼前的這間屋子她曾來過,一張青竹榻,一扇高窗,一張書案,是柳朝明值事房的隔間。

  書案旁,柳朝明背身而坐,正提筆寫著什麼。

  蘇晉原想問一問今夜的事,卻不知從何問起,正自猶疑,忽然感到右臂的傷口處有一絲冰涼的異樣。

  她掀開被衾一看,只見傷處已用草藥與棉布帶子仔細包紮過了。

  「是請太醫院的方徐為你看的。」柳朝明聽到身後的動靜,知道她在憂心什麼,一面在卷宗上提上最後一句,一面說道。

  方徐是她的人,縱然應當放心,可是又多了一個人知道她是女兒身。

  蘇晉撐著坐起,點了一下頭道:「多謝大人。」

  柳朝明沉默半刻,斟了一杯涼水,擱在她的塌邊,輕聲道:「只是麻藥,傷得不深。」

  方徐說,這麻藥其實也就麻一麻手臂腿腳,蘇大人大約是因為先頭弦崩得太緊,一直無意識地忍著,所以鬆懈下來才會昏暈過去。

  蘇晉「嗯」了一聲,端起手邊的溫水,慢慢啜了一口。

  屋外有人叩門,推門而入的是禦史言脩:「大人,那頭來人說後宮內,皇貴妃……」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便看到了臥坐於榻上的蘇晉,愣了一愣,行禮道:「蘇大人也在。」又問,「蘇大人身子不適?」

  蘇晉沒回話。

  後宮被封禁她是知道的,可看言脩的樣子,竟是在前後宮不允許任何人出入的情形下,還獲取那裡的消息?

  他說的「那頭」是哪頭?

  言脩遲疑地看了柳朝明一眼,不知還否應當說下去。

  柳朝明搖了一下頭道:「無妨。」

  「是。」言脩道,「皇貴妃被帶回重華宮後,七殿下便命侍衛將她鎖在了偏殿當中。除此之外,這幾月為十三殿下問診的蔣醫正已被殺了,十二殿下所中之毒正是他所調製的,後來在一株榆樹上找到,毒雖不致命,終歸是傷身的。

  「還有,朱沢微以『十三殿下賊人劫走,恐危害大隨朝』的名義派了八支精銳羽林衛從正南門離開,去追十三殿下了,聽說暗地傳了密令,一旦找到十三殿下,就地殺了。」

  言脩說到這裡,看了蘇晉一眼:「十三殿下被『劫』,十二殿下中毒,此事理應交給三法司審理,但七殿下說,三法司中,恐有人涉足此案,他手上有些證據,故此也要參與問案。」

  蘇晉一下愣住。

  她知道朱沢微說三法司裡「有人涉足此案」的人非她莫屬。

  而她今夜切切實實去接應了朱南羨,只要把昨日到今日與她接觸過的人逐一抓去審問,難保不會有人透露什麼關鍵。

  何況朱沢微現在已然知道了她自蜀中來。

  柳朝明對言脩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然後他轉頭看向蘇晉,問道:「你準備怎麼辦?」

  蘇晉知道,只要她一離開都察院,單是她將伍喻崢留滯在刑部直至夜深,導致十三殿下失蹤這一條,也足夠令朱沢微把自己傳去問話了。

  而自己只要到了朱沢微那,恐怕就出不來了。

  蘇晉搖了搖頭道:「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燭光將她整個人籠在一蓬幽微裡,她沉睡方醒,臉色仍是憔悴而蒼白。

  柳朝明沉默地看著蘇晉,半晌道:「你現在只有一條路。」他一頓,「與我合作。」

  蘇晉愣了一下,頃刻明白柳朝明的意思。

  他與她雖立場不同,但朱沢微太過得勢,是他們共同的敵人,在這個時機,與柳昀合作確實是最恰當,甚至唯一的選擇。

  蘇晉垂下眸,靜靜地道:「我是為十三殿下效力,認識大人已久,冒昧問一句,大人又是為哪位殿下敬忠?四殿下還是十殿下?」

  柳朝明淡淡道:「你覺得呢?」

  蘇晉一時未答

  她與朱弈珩與朱昱深接觸都不多。

  朱弈珩太莫測,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逢不同的人便是不同的樣,實在猜不透。

  而朱昱深太深沉,這些年一直鎮守邊疆,其餘事好像都置身事外,更令她看不透。

  假如這兩人是同一邊的呢?

  那麼朱昱深為何要在這個奪儲的關鍵時刻出征?

  蘇晉搖了搖頭道:「我想不明白。」她說著,無奈地笑了一下,「我確實無路可走,除了與大人合作以外,我別無他法。這個問題我不該問,亦沒有資格問。」

  她終於將杯中水飲完,擱在了手邊。

  柳朝明看著那空了的杯子,杯底一圈冷暈像圖窮匕見折出的光:「其實我……」

  他話未說完,屋外便傳來言脩的叩門聲

  「大人,七殿下帶著人找來都察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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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17 10:24 PM

第一百三十六章

  朱沢微一進中院,就看到柳朝明與蘇晉同時從值事房走出來。

  他也不囉嗦,當即吩咐:「把蘇侍郎帶走。」

  身後兩名羽林衛應諾,正要上前拿人,柳朝明抬手一攔,冷冷地道:「敢問七殿下,因何緣何竟要在我都察院拿人?」

  朱沢微笑了一聲:「柳大人不知道麼?昨日蘇侍郎無故將羽林衛指揮使伍喻崢滯留刑部寫所謂證詞,導致前宮護衛失利,十三王朱南羨失蹤,本王正是要傳蘇侍郎問責。」

  「如果七殿下指的是伍喻崢提交給刑部,有關故太子被謀害一案的證詞——」柳朝明道,「此事是由本官,蘇侍郎,大理寺卿張大人共同商議,由刑部傳令證人伍喻崢,三法司立案重審。」

  「笑話!」朱沢微道,「大皇兄被害乃是因羽林衛內部叛亂所致,相關犯人早已處決,三法司即便要重審,也應當與本王商議後再做決定,如此擅做主張,豈知不是蘇時雨假借刑部審案之名濫用職權?柳大人身為左都禦史,行糾察之責,竟要為蘇侍郎遮掩罪行麼?」

  「本官已說了,重啟此案是我三法司共同的決議,七殿下若覺不妥,不如傳三法司一同問訊。」柳朝明一頓,忽地一笑,「只是不知七殿下可能夠在朝野中找出一個適當的人選,共同審訊我三法司?」

  這句話實實在在戳到了朱沢微的痛處。

  而今朝中無君主,三法司已成為最高的刑罰機構。

  若放在尋常,刑部,大理寺與都察院相互牽製倒也罷了,怕就怕他們忽然同氣連枝,這樣的情形下,除非朱景元或東宮太子行君主之權,否則誰都奈他們不能。

  朱沢微簡直恨得牙癢癢。

  當初他費盡心力想要往刑部安插自己的人,沒成想卻被蘇晉暗度陳倉。

  後來他看蘇時雨自入刑部便與柳昀分道揚鑣,倒也實在鬆了一口氣,只是不知昨日究竟發生了什麼,怎麼一夜過去天還沒亮,這兩人又和衷共濟起來了。

  這麼下去不行,朱沢微想,若不能在三法司打開一個缺口,他要登極著實太難。

  「三法司要重審故太子被謀害一案也無不可,但事情一碼歸一碼,本王的兄弟一個失蹤一個中毒,與蘇侍郎卻有脫不開的乾係。」朱沢微道,「怎麼,本王要傳蘇大人問個話也不成嗎?」

  他說著,逕自喚道:「羽林衛!」

  「在!」

  「不必理會都察院,把蘇侍郎帶走!」

  這是要用強了。

  柳朝明眉心驀地一蹙,眼中狠意畢現,然而他還未開口,忽地又有一行人自中院外走來。

  竟是左謙與隨行的金吾衛。

  「七殿下,柳大人,蘇大人,末將今日奉令護衛六部衙司與都察院,聽聞此處有喧嘩,特來問一問殿下與二位大人,可有用得上末將的地方?」

  他這話雖言及蘇晉與柳朝明,卻是盯著朱沢微說的,是個「你要動手我便動手」的意思。

  親軍衛的輪值通常是一個月在北大營練兵,一個月守衛宮禁。

  朱沢微總算明白過來——難怪自二月開始,左謙就心甘情願地被支開,領著金吾衛去了北大營。

  朱南羨怕是早算好了自己要三月離開,特命左謙在他走了以後,輪值回來保護蘇時雨吧。

  也難為他這個從來大而化之的十三弟,如今為了一個蘇時雨,竟也細心成這樣了。

  罷了,事已至此,今日已非動手的最好時機。

  朱沢微離開都察院的時候,心中的怒氣已消散了不少。

  他將柳昀最後一個狠意畢現的眼神放在心中咂摸一番後,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最初發覺蘇晉的身世與齊帛遠孟良有關,還以為她只是兩位老謀士的一名故舊之後,可今日看了柳昀竟不惜代價救蘇時雨的樣子,他忽然有點明白這位故舊是誰了——

  他想到了一個「謝」字。

  腳下的步子一頓,朱沢微涼涼開口:「蘇晉二字,當真是蘇時雨的真名嗎?」

  身旁一個親隨答道:「回七殿下,小的查過戶籍,此事千真萬確,且蘇侍郎的戶籍是自出生當日就上好的。」

  「那也未必是真的。」朱沢微笑道。

  憑謝相的高瞻遠矚,早早地為自己的親人後輩多留幾個身份也不是什麼難事。

  怪只怪謝相去世已逾十載,直至今日,他才想到蘇晉的身世或可與這位大名鼎鼎的當世第一大儒有關。

  「派人追上蜀中的探子,讓他著重查謝煦,往死裡查,當年在蜀中只要與謝煦接觸過的,哪怕說過一句話,看過一眼的,都一一抓回拷問。」

  朱沢微說著,看向遠天第一縷破雲而出的光,緩緩笑道:「本王有預感,這個蘇時雨的真實身份,恐怕有意思得很。」

  卯時三刻,沈筠自宗人府出來,看到恭旋門外,有一個挺拔修長的身影正等著自己。

  朱昱深一身朱色鎧甲,從來深邃的眼底浮起溫柔之意。

  沈筠原是有些忐忑的,怕他怪自己拋下小兒為了沈奚趕回京師。

  可一見朱昱深唇角淡淡的笑容,她便將這忐忑忘了,滿心滿眼都是重逢之喜,摘下背上的紅纓槍,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他跟前:「四哥,半年不見,你我來比一比!」

  這是她小時候追著他習武養成的陋習,明明打不過,偏生還愛比試,那時只盼著這樣投其所好地追著他,跟著他,他就能多記得自己一分,在他心裡,自己就能與眾不同一分。

  桃花眼灩瀲如春,掌中紅纓宛如遊龍橫貫而去。

  朱昱深不避不讓,抬起手臂精準地一擋,槍頭撞在鐵護腕上發出「鐺」的一聲。

  他的手腕朝上一翻,反手握住槍身往回一扯,沈筠便被帶到自己懷裡。

  「我就要出征了,夜裡才聽說你回來,過來看看你。」朱昱深輕聲道,又將她放開,問,「已去見過青樾了?」

  沈筠疑道:「四哥怎麼知道?」

  朱昱深唇邊噙起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掃了她靴頭的草泥一眼:「回府後,讓下人幫你把靴子洗了。」

  沈筠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將靴頭往地上蹭了蹭,笑得開懷:「還是四哥周到!」

  她看了天色一眼,又分外無奈地道:「可惜四哥這回出征,三妹沒法陪你了,二姐過世,阿爹被流放,青樾也險些喪命,我與朱沢微已是不共戴天,我要留在京師,查清所有害我沈府的人,我要讓他們統統付出代價。」

  朱昱深沉默地看著她,半晌,牽過她的手,溫聲道:「不陪也罷,隨我走一段,算是相送了。」

  沈筠於是又開心道:「好。」她想了想,「四哥,等十三登基,我與他一起報完仇,立刻就回北平,珺兒和瑾兒就勞煩四哥先照顧了。」

  朱昱深別過臉看她一眼,淡淡道:「好。」

  將帥出征,內眷不能相送。

  沈筠雖也有宣武將軍的封號,但因未著將軍服,還沒走到鹹池門便被侍衛攔下。

  鹹池門外,四方將士列陣,號角聲聲。

  此次自京師出征共萬餘人,並著朱昱深在北平的兵馬,一共二十來萬大軍,即便如此,要與北涼的三十萬軍馬作戰,仍是十分艱巨的。

  大隨立朝之初便與北涼征伐不斷。

  景元八年以前,北涼還曾佔據北平府不退,後來安定侯率兵出征,雖奪回了北平,可北涼一直擾境不平。

  直到景元十五年,也就是十年前,年僅十九歲的朱昱深自請掛帥,征戰北疆,以少敵多一戰成名,才將北涼大軍擊退到北境疆界之外,徹底守住了大隨的太平。

  蓄了一夜的雲團子沒落下雨來,到了辰時,竟被萬丈春光照破。

  餞別酒當擺在西城之外的十裡亭,在宮中就前來相送的臣子其實並不多。

  朱昱深帶著一眾將領正祭酒敬完社稷,便見長道一頭,有一身著仙鶴補子,氣度清冷的人緩步走來。

  正是左都禦史柳朝明。

  離得近了,柳朝明對著朱昱深一揖,清清淡淡地道:「臣奉命查案,正好要自西鹹池門離開,想著四殿下今日出征,便過來送一送殿下。」

  朱昱深伸手將他一扶:「柳大人不必多禮。」

  這時,人群另一端有一人道:「柳大人也在。」

  柳朝明循聲望去,只見朱弈珩越眾而出,走得近了,他笑了一聲,用僅三人聽得到的聲音說了句,「真是巧,柳大人與我順路順到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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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17 10:26 PM

第一百三十七章

  群臣早已退得遠遠得去了。

  朱弈珩又道:「我今早跟七哥請了個旨,帶著府兵與一支羽林衛去追一追十三,看看能否把我這個丟了的十三弟尋回來。七哥準允了,現下我也正是要離宮,想到四哥出征,順道過來相送。」

  朱昱深與柳朝明一時都沒回話。

  朱弈珩回頭看了一眼隨他而來的內侍。

  那名內侍會意,隨即奉上來一壺烈酒。

  朱弈珩取了杯盞斟了三杯:「既這麼巧都來了,柳大人不如與我同敬四哥一杯,為四哥踐行?」

  柳朝明默了默,自他手裡接過杯盞,與朱昱深朱弈珩一起往酒裡澆過黃土,三人一同飲罷。

  出征時辰已到,號角吹徹西城。

  朱昱深放下酒盞,看了柳朝明與朱弈珩一眼,說了句:「本王此去不知何時來歸,二位自當保重。」

  言訖,回頭翻身上馬,領著出征的兵將起行。

  錦旗飄飄,出征的衛隊猶如長龍,映著蒼天春|色,緩緩自鹹池門而出。

  柳朝明與朱弈珩就站在城門處,一直等到衛隊在視野裡消失,才一同折回身,並肩往宮內走去。

  長道深深,兩旁的內侍見了他二人都遠遠行禮避開。

  好半晌,朱弈珩才似是而非地說了句:「柳大人,第二回了啊……」

  柳朝明雖聽得明白,卻沒有回話。

  第一回,他因一己私念,讓蘇晉去通政司送信,險些損毀大局;而這第二回,他捨命去城西尋蘇晉,自己卻落入危境,是朱昱深趕來救了他。

  朱弈珩笑道:「如果說柳大人從前幫四哥,只是因為十年前的一場君子之約,因為一環碎了的玉玦,那麼時至今日,大人既然肯在四哥出征之日前來相送,是否說明你承了四哥的恩情,自此往後,與在下徹底算是同黨之友了?」

  柳朝明漫不經心地理了理袖口,說道:「十殿下以天下為盤,屠刀為子,翻手覆手之間,與四殿下一齊布下十年之局,將太子,三王,十四,以及不日後的朱沢微甚至朱南羨斬落其中,此心縝密,驚才絕豔,柳某莫不相及,做個看客倒也罷了,無心與你一齊攪渾水。」

  「柳大人說笑了。」朱弈珩道,「大人手握大權,半身都已在渾水之中,若不在水裡攪動攪動,豈不平白少了三分美景?」

  他說著,又笑道:「時局如旋渦,順勢而昌,逆則亡,我與四哥雖能佈局,也非時時事事都在牢握鼓掌,就譬如今日,四哥最後一句『二位自當保重』,正是意外得知十三手握立儲密旨,讓我二人在十三手裡找一條後路。」

  「你的後路不是已找著了麼?」柳朝明勾唇一笑,「你自請帶著兵衛去追朱南羨,難道真是為尋回他?還不是為了打著追捕的名號暗自助他回南昌,讓日後新任的太子殿下,大隨儲君記你這一恩,留你一條性命。」

  朱弈珩道:「彼此彼此,大人與蘇時雨結盟,難道真只是為了救她?不是為了給自己留條後路?」

  柳朝明又笑道:「隨你怎麼想。」

  長風拂來,二人說話間已至奉天門,巍峨宮樓矗立無聲,門樓的鐵馬卻叮噹作響,有宮人躬著身自廊閣間匆匆穿行,帶著滿目的憂色與惘然。

  這沉沉的,無盡的深宮。

  柳朝明在墀台與朱弈珩分道後,回頭看了眼廡殿頂上欲氣勢如虹的飛龍石雕。

  明明欲騰雲而去,卻又被縛於重簷。

  不知怎麼,他就想起十年前,年僅十六歲的自己站在充斥著冷鐵之氣的四王府,聽得朱昱深問:「柳昀,你可有什麼珍貴之物?」

  此生寥落,只有兩人待他深情厚誼,一個是早早過世的母親,一個是後來收養他的老禦史。

  他自腰間解下一枚玉玦,往前遞去:「這是我母親唯一的遺物,殿下若看得起,聊報當年自柳府逃出,殿下的相救之恩。」

  玉玦溫潤,淡白色澤微微生光。

  朱昱深卻道:「本王不要你相報,本王只願以此為信物,與你立下一個君子盟約。」

  說著,他接過玉玦,往地上一砸。

  在柳朝明怔然而無措的目光下,那枚幾乎與他性命一樣重要的玉玦碎成四塊。

  朱昱深將碎裂的玉玦收起,然後自身後的劍臺上取下一柄通體如墨,嵌著鎏金暗紋的佩劍遞給他:「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這是本王的信物。」

  ——本王今日,與你柳昀立下盟約,日後登極,願得你相助四回。

  ——而本王也當許你三諾

  ——北境戰亂,民不聊生,我明日清晨,會自請掛帥征戰,這第一諾,本王便許你北疆太平。

  十年前朱昱深出征的號角聲與今日如出一轍,隔得很遠了,很久了,也響徹宮禁。

  收在袖囊的三枚殘玉一如當年溫涼,柳朝明取出一塊握於掌中,反復摩挲出些許熱度,忽然就不想要最後一枚玉玦了。

  世間事本不圓滿為何還要求圓滿?

  就像眼前這無悲無喜的宮禁,走到江山易主的這一日,恐也是滿心落索吧。

  早上還盛烈的春光到了午時被風吹散,層雲壓境,在深殿之上鋪開一蓬又一蓬暗色。

  又要落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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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17 10:27 PM

第四卷:借月色落吻過你眉心

第一百三十八章

  暗夜一場雨落,歸雲山兩旁的山道被淋得泥濘不堪。

  囤了一夜的暑氣終於消褪,朱南羨披著蓑衣,與身後數千名南昌軍匍匐在背山處,屏息凝神地盯著東側山道的隘口。

  若他所料不錯,半個時辰後,鳳陽軍的先行隊就會從隘口經過。

  這已是景元二十五年的六月末。

  三個多月前,朱南羨自宮中逃出,遭遇羽林衛追捕,萬分危急之時,正正撞上了朱弈珩所帶的追兵。

  朱弈珩自傷一刀,幫他將羽林衛引向了別處,朱南羨這才得以徹底逃脫,帶著為數不多的護衛回到南昌,與朱旻爾匯合,僅休整了半日,就集結南昌軍,取道湖廣,直奔歸雲山,攔截趕赴安慶取馬的鳳陽軍。

  其時已是破曉時分,朝陽卻被掩在雲後,漫天漫地的雨水將巍峨山崗澆得混沌一片。

  朱旻爾伏在朱南羨身側,猶自不安地問:「十三哥,鳳陽軍怎麼還沒來,該不會是發現我們的埋伏了吧?」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要不我們再派一個探子?」

  朱南羨掃他一眼,笑了一聲:「都如你這樣沒耐心,再無準備的敵人也該被打草驚蛇了。」然後他將聲音壓低,目光直視著隘口方向,「等著,就要來了。」

  這裡是兩山夾道的狹路,是鳳陽前往安慶駐地最近的一條路。

  兩個月前,從京師傳來的邸報說,年初在西北馬市所買的三千戰馬因糧草耗盡,被轉至安慶駐地,令鳳陽軍前去取馬。

  鳳陽軍的統領章翽得知這一消息,心中覺得蹊蹺——馬既是從西北運來,為何要先轉至更南方的安慶駐地呢?

  而此時此刻,章翽看著眼前的隘口,心中的蹊蹺之感更甚了。

  或許是常年領兵積累的直覺,歸雲山的地形讓他不安,隘口之後是兩山夾道的狹路,而隘口之前,是一條湍急的河流,渡河的方式只有一種——穿過一座架在兩岸的吊橋。

  「統領大人,前頭有什麼不對勁嗎?」跟在身旁的一個兵將問道。

  這裡是大隨境內,誰會對他們一個取馬的先行隊動手?

  章翽搖了搖頭,覺得或許是自己想多了,說了句:「讓後面的人跟上。」率先穿過隘口。

  夏日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等到三千鳳陽先行隊全進入山道,雨水已不復初時磅礡了。

  陽光就要掙破雲層,朱南羨的目光在這一刻格外沉靜。

  他知道,山下的三千鳳陽軍,是他奪儲之路上所要殲滅的第一支軍衛。

  只有先發製人地將這支先行軍阻在這裡,他才能徹底阻擾朱沢微讓鳳陽軍進京的計畫,才能先一步率兵趕往京師,不辜負那些信任著他,等待著他的人。

  雲散得很快,不多時,天邊有一絲微明的光照下。

  似是有一陣風襲來,將山端的一顆小石子吹落。

  小石子順著山坡,跌跌絆絆地滾落下來。

  朱南羨十分無言地看了身旁那個耐不住性子的朱十七一眼,在章翽反應過來,帶著鳳陽軍要撤離之前,毅然決然喊道:「動手!」

  這一聲恰如霹靂弦驚,方才還寂然無聲的山道忽地出現了無數身著墨綠蓑衣的兵將,一個個比人高的山石從山坡上滾落,朝狹道上的鳳陽軍砸去。

  朱南羨將蓑衣摘下,在鳳陽軍還未反應過來前,朗聲高喝:「先鋒隊,跟本王沖!」

  一時間只聽喊殺聲響徹天際,數不盡的人影自兩側山坡朝狹道湧來,刀兵利刃在破曉第一縷霞光中映出帶著血的亮色。

  章翽到底是一軍統領,見此情形,臨危不亂,指揮道:「鳳陽一衛二衛列陣迎敵!」然後問一旁的兵將,「看清是什麼人了嗎?」

  那名兵將猶疑地回了句:「好像、好像是十三殿下的南昌軍。」

  章翽一聽是朱南羨,面色頃刻沉了下來。

  十三殿下領兵的厲害他早有耳聞,他也知道而今的朝局,七殿下與東宮勢不兩立,此去京師,鳳陽軍與南昌軍終有一戰。

  但他沒想到會在歸雲山遭遇朱南羨的伏擊。

  十三殿下是五月才趕回南昌府的,他究竟用了什麼辦法,竟比自己的先行隊還先一步來到歸雲山?

  章翽不解,卻也明白眼下不是深究的時候。

  他環目一掃,局勢瞬間了然於心:自己率兵有三千之眾,南昌軍看樣子大約也有三千,人數雖相當,但南昌軍早有準備,自己這方卻被殺了個措手不及,兩廂交手已成頹勢,不宜再戰。

  也罷,是他失策遭到暗算,好在鳳陽大軍據此不過二十裡,退後重整,區區三千南昌軍倒也不在話下。

  想到此,章翽決然道:「鳳陽一衛二衛無論如何扛住,其餘人等,隨我先撤回歸雲河對岸!」

  隘口狹道雖易遭伏擊,但若列陣防守,倒也是掩護撤退的絕佳地形。

  然而章翽退出隘口還未走多遠,後方便有一名兵將來報:「統領大人,不好了,來路上的吊橋被人砍斷了!」

  章翽聞言大驚:「什麼人砍斷的?」

  「小的不確定,但看他們的兵服和領頭人的旗幟,像是西北茅作峰茅將軍的衛隊。」

  章翽徹底愣住了,茅作峰坐鎮西北,乃西北都司的都指揮使,當朝三品昭勇將軍,怎麼會出現在此處?

  一念及此,他忽又反應過來。

  清明過後,京師曾發來一份邸報,聲稱西北邊境有寇匪潛入大隨,是以西北軍要增派兵力進駐信陽府,抓捕寇匪。

  照眼下的情形看,原來抓捕寇匪只是一個幌子。

  事實上,是當時被軟禁於東宮的十三殿下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給西北大將軍茅作峰傳了信,讓他等待時機與自己一起先發製人,殲滅鳳陽軍的先行隊。

  想到這裡,章翽徹底明白過來,原來早在二月,朱南羨就籌謀好要對鳳陽軍動手了。

  當務之急已不該想著如何交戰,而是要想法子回到鳳陽大軍的營地,讓他們知道十三殿下伏擊截路這一消息,早作應戰突圍的準備。

  「把馬都牽過來!」章翽吩咐道。

  百餘匹戰馬頓時聚齊在隘口後的低窪處。

  章翽帶著先行隊的精銳翻身上馬,迅速道了句:「跟我走!」隨即沿河逆流而奔,打算在歸雲河上遊的淺灘處涉水而過。

  然而他這一行動,被此刻高立於山端的朱南羨盡收眼底。

  他將身後朱色披風一掀,回身便往背山處走去,吩咐道:「追上去!」

  背山的平地上,一望無際全是高大威勇的戰馬,不多不少三千匹,正是朱沢微辛辛苦苦自西北馬市買來,打算交由鳳陽軍用的。

  其實也無怪章翽覺得運馬的路線不對,因那份路線圖,是被在太僕寺任職的沈奚精心改過,以馬草調配不均做了個瞞天過海的藉口,然後將戰馬先轉移至離南昌府更近的駐地,讓朱南羨先得了馬。

  這也是三千南昌軍能較鳳陽軍先一步趕至歸雲山的原因。

  朱南羨帶著先鋒隊策馬疾行,跟在他身旁的護衛秦桑調侃道:「殿下,這七殿下從西北買來的馬就是好,跑起來也比尋常的馬快,您說要是七殿下得知咱們搶了他的馬去打他的人,會不會氣得七竅生煙。」

  朱南羨聽了哈哈大笑。

  一旁的朱旻爾忿忿不平道:「他害我皇兄皇嫂,就這麼氣死了才是最好!」

  上遊的河水經過一夜雨水灌注,也已湍急無比,好在河頭還有一座棧橋。

  章翽率著一眾鳳陽精銳行至此,只見前方有一個穿著銀甲,身覆朱色披風的人正等著他。

  仔細看去,不是十三殿下又是誰。

  而朱南羨身旁的戰馬他也認出來了,園字方頭的標識,正是自西北馬市買來的。

  章翽的心越來越沉。

  眼前雖只朱南羨一人,但他知道,只要他們再往前一步,不遠處的灌木叢,更遠處的山頭,或許就有朱旻爾帶著弓箭手舉弓對著他們。

  他是終於明白,那個從來宅心仁厚的十三殿下,早已對他們鳳陽軍,對朱沢微動了必殺之心。

  深陷絕境,或許唯有捨命一搏才能換取一線生機。

  章翽看了身後跟著自己的一眾將士一眼,自背上摘下長矛,一揚韁繩,任駿馬載著自己往朱南羨奔襲而去,手中長矛直指朱南羨脖間。

  朱南羨不慌不忙,在長矛刺來之時,仰身避過,隨後腳踩馬鐙,縱身上馬的同時抽出腰間長刀,借著駿馬之力,矮身斬向章翽的戰馬。

  長刀掠過馬腹,直接斬下前肢。

  章翽心道不好,正欲棄馬而走,誰知身旁的朱南羨也同時棄馬。

  他伸手抓住章翽的長矛將人帶回,隨即就以迅雷之勢,把沾著馬血的長刀架在了章翽的脖子上。

  一擊製勝。

  餘下的鳳陽兵將見統領落敗,紛紛趁著這個空檔勒馬轉頭,想從河岸涉水而走。

  朱南羨將他們的舉動看在眼裡,卻不攔不阻,似是胸有成竹。

  正當時,兩旁的山坡上果然出現數列弓箭手,張弓如滿月,齊齊對準正欲渡河的鳳陽軍。

  箭還未發,河岸另一頭又傳來疾馬之聲。

  隨聲而近的是一支穿著西北軍服的衛隊,領頭一人身著三品將軍服,方臉闊鼻,生得濃眉大眼,正是昔日與朱南羨有袍澤之誼的西北都司指揮使茅作峰。

  茅作峰一見朱南羨,高聲道:「殿下,末將來晚了一步,殿下莫怪啊!」

  他雖是致歉,言語中卻沒半點誠意,想來是當年在西北與朱南羨行軍打仗兄弟相城,沒大沒小的慣了。

  朱南羨倒也不怪,朗聲笑道:「跑了一個人算你的!」

  「殿下放心,一個都丟不了!」茅作峰道,當即領著衛隊,將正待涉水的鳳陽軍包圍其中,統統拎來了河水這頭。

  日破雲出,天陽之光在掙脫開一夜風雨濃雲後,終於以盛烈之姿灑下金光,照在朱南羨英挺的眉梢。

  朱南羨看著章翽,淡淡道:「死還是降,選一個?」

  章翽沉默半刻,歎了一聲,與身後一眾鳳陽軍一起將手裡的兵器扔在地上。

  不多時,隘口那頭的將領也清理完戰場過來回稟。

  朱南羨命秦桑將此戰中所有活的死的鳳陽軍逐一點算過後,對茅作峰道:「人雖能點算清楚,但消息沒辦法封鎖。今日對朱沢微的鳳陽軍開戰雖是出其不意,但消息不日便會傳回京師,本王在京師的至交盟友都有危險,本王要先趕回宮保下他們,所以二十裡之外的五萬鳳陽大軍就交給你對付了,切記,不降則殺。」

  「殿下放心。」茅作峰道,「末將早已想好了,留西北大軍守信陽,末將帶著一萬人前往安慶駐地,殿下的五萬南昌軍取道徽州,如此三面環伺,鳳陽軍想進京也沒有路。」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道:「三面駐地中,你守的這一方最薄弱,等南昌軍行近,我會派人傳令他們留兩萬人在安慶府。」

  他說著,回頭看向秦桑,「派去安慶府的使丞回來了嗎?可有今日的邸報?」

  「已回來了。」秦桑道,一邊呈上邸報一邊遲疑道:「殿下,今日還自安慶府取來一封的密信,像是……都察院柳大人的。」

  朱南羨一愣,柳昀?

  柳昀為何會給他來信?

  然而當朱南羨將信拆開看過後,臉色頃刻變了,他沉默一瞬,當即吩咐道:「十七,你帶著三千先鋒隊,先一步趕回京師,我十日後與你在應天城外與你匯合。」又道,「秦桑,你帶上幾個人,跟本王先去蘇州府,殺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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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17 10:29 PM

第一百三十九章

  歸雲山雲破日出,京師已連著煙雨茫茫了多日。

  早上羅將軍戰死嶺南的消息傳來,為整個朝堂都籠上一層愁霧。

  各部堂官在鼎言堂議事議到未時都沒個結果,剛從堂裡出來,禮部尚書羅鬆堂第一個忍不住,埋怨道:「早知嶺南的流寇勾結安南國的外賊,咱們就該統一口徑讓十二殿下出征,他常年鎮守嶺南,多得是對敵經驗,這下好了,羅大將軍戰死,朝廷又少了一個武將,以後出征都不知道派誰。」

  吏部曾友諒冷笑著道:「羅大人這計事後諸葛亮用了幾十年也不嫌累?當初柳大人說讓十二殿下出征,您跟個沒嘴葫蘆似的,愣是把舌頭摘了一個字不往外吐,現在來埋怨人?晚了,您還是仔細想想安南國那頭想議和,咱們該派誰去當這個倒楣催的使臣罷,這可是你們禮部的正經事,到時七殿下問起,羅大人可沒法再將嘴縫上了。」

  羅鬆堂不滿:「哦,議和就是禮部的事了,你們幾個衙門就撂挑子不管了?照我說,議什麼和,等七殿下問起,龔大人,」他用手背拍了拍龔荃的胳膊,「您好歹是兵部尚書,直接跟七殿下說,讓十二殿下帶兵過去打,小小一個安南國,還怕不能把他們打服了?」

  「打打打,打仗要用銀子,銀子呢?」龔荃怒道,又氣悶地看向戶部侍郎杜楨,「從前沈青樾在戶部,軍費從來沒短過,早幾年嶺南與北疆也齊齊亂過一回,他未雨綢繆,早早就把銀錢糧草餘了下來,今年可好,沒了沈奚管國庫鑰匙,堂堂戶部就要糧沒糧要錢沒錢了。」

  龔荃這話已有羞辱之意,杜楨聽了心裡滿不是滋味:「早幾年亂的那一回豈能與今年相提並論?今年單是北涼就整軍三十萬來犯,東海戚都督出征還要花銀子造船,嶺南這事,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換誰來都變不出這個銀子。龔大人要真覺得沈大人有這個能耐,那就趕緊去和七殿下商量,將沈大人從太僕寺調回戶部。照下官看,現在召回沈大人還來得及,萬一不幸西北再一亂,我等只有去廟裡跪著求神仙下凡了。」

  工部劉尚書是個和事佬,看著身旁幾位同僚吵得不可開交,勸道:「諸位莫要急,眼下西北不是好好的麼?再者說了,羅將軍雖殉國,安南這回也差不多被打服了。所謂議和是他們求和在先,合該他們給咱們銀子。」

  他左右一看,笑道:「照老夫看,如今就一個問題最棘手,派誰去當這個使臣才能既不失我泱泱大國風範,又能讓安南小國心甘情願地太平幾十年,安心納貢?大家都是大隨臣工,好歹幫著禮部一起出出主意不是?」

  幾位臣工各看一眼,都不說話了。

  正這時,身後鼎言堂的門「吱嘎」一開,落在後頭的三法司,柳朝明,張石山與蘇晉出來了。

  眾人對揖行完禮,曾友諒看著蘇晉,忽而一笑道:「哎,老夫有個主意,蘇侍郎從前任禦史的時候,就是舌燦蓮花的當朝第一好口才,要論出使議和的人選,除蘇侍郎外,本官是想不出更好的人了。」

  這話一出,廊廡下頭的另幾人卻沒搭腔。

  刑部侍郎已非當年的府衙知事,不是誰等閒能得罪得起了。

  蘇晉不鹹不淡地道:「曾大人建議本官出使,是打算將刑部最近幾樁大案接手過去幫忙了結了嗎?照本官看,戶部短錢糧,兵部短兵馬,朝廷短武將,刑部冗案沉雜,都是因為吏部任免官員不當,導致眾多官職出缺,各衙司公務滯後。曾大人若能將這些問題解決了,讓本官出使也不無不可。」

  她說著,不再理曾友諒一行人等,看了眼外間茫茫的煙雨,逕自步到廊簷下頭,等著吳主事送傘過來。

  不多時,柳朝明與張石山說完話,也走到簷下。

  一名小吏過來賠禮道:「柳大人,言鼎堂的傘被借完了,小的已吩咐人去隔壁流照殿取,這就要回來了。」

  柳朝明臉色有些蒼白,是前幾日偶染風寒還未養好,但他似有要事在身,不願耽擱了公務,淡淡道:「不必了。」抬步就邁入雨中。

  蘇晉剛從吳寂枝手裡接過傘,餘光掃到柳朝明的身影,不由怔了一下,追上幾步喚了聲:「大人。」然後雙手奉上自己的傘道:「大人當心身子。」

  煙雨細細密密,柳朝明隔著雨簾子看她,一時沒有回話。

  蘇晉解釋道:「我回刑部,可與吳主事一起走。」

  柳朝明這才將傘從她手裡接過,撐開來卻沒走,沉默一下,道:「本官記得,曾給過你一把傘。」他一頓,輕聲問:「為何從不見你用過?」

  蘇晉道:「當年外出巡按,原也將大人的傘帶在身邊,後來聽阿留說,那柄傘對大人而言極其珍貴,秦淮多煙雨,雨水綿長且急,時雨是以不敢用,怕將大人的傘用壞了,也就天晴時拿出來在院子裡曬曬太陽。」

  柳朝明愣了一下,片刻移開目光:「傘原就是拿來遮雨的,不是曬太陽的。」言罷,再看她一眼,轉身走了。

  蘇晉訝然地看著柳朝明的背影,一時沒明白他為何要與自己計較這個,轉而一想又覺自己確實有些本末倒置,倒叫柳昀的傘屈才了。

  吳寂枝跟過來,看蘇晉的眉間似有思慮,不由問:「蘇大人在憂心皇貴妃娘娘的案子?」

  蘇晉愣了愣,垂眸一笑:「沒有,無端想起兒時在書上看過的一則趣聞,說一日天晴,一名書生敞腹在中院仰臥,旁人不解,問其故,答曰,『曬書』。」

  「是為滿腹詩書。」吳寂枝跟著笑道,「晉人多怪誕,倒也都是真性情。」

  二人說話間回了刑部。

  申時已至,明明是下值時分,刑部衙司卻沒一個人離開。

  這也無怪,前一年的幾樁冗案未平,六月過後,又添了兩樁新案,先是月頭皇貴妃與為她看診的醫正先後暴斃在宮中;幾日前,朱沢微又因年初所買的三千戰馬轉移至安慶駐地,問責兵部與太僕寺,太僕寺黃寺卿為示清白,竟然手書狀詞一份遞來了刑部,狀告下屬官員假公濟私。

  蘇晉將這份證詞看過,只覺通篇言辭含混,詞不達意。

  她沒有立時立案審理,只吩咐了下頭的司務,每日裡傳一兩名太僕寺官員過來問話,做做樣子。

  「蘇大人,今日要來刑部的太僕寺官員是典廄署的沈署丞。」守在公堂外頭的小吏見蘇晉回來,迎上來回稟道,「因典廄署在雲湖山草場,沈大人到刑部恐怕該戌時了,盧主事說,蘇大人連著數日操勞,今日不如早些回府,他留下來審沈大人。」

  蘇晉道:「不必,我等青樾。」

  「是。」小吏又道,「都察院的顧禦史來刑部尋蘇大人,說是有些私事,眼下正於律令堂等著,蘇大人是這會兒見呢,還是待會兒見?」

  「顧禦史?」蘇晉愣了一下,一時沒想起來是誰。

  「就是從濟南回京覆命的那個監察禦史,剛才幾個見過他的人都說……說顧大人說話有點結巴。」

  「顧雲簡?」蘇晉這才反應過來,然後她眉心一蹙,看小吏一眼,「以後休要議人短處。」

  小吏惶恐道:「蘇大人教訓的是,小的日後再不敢了。」

  蘇晉點了一下頭,便往律令堂走去。

  顧雲簡一見蘇晉來了,連忙擱下茶碗,起身對她行了個大禮,說道:「蘇大人恐怕不記得下官,當年蘇,蘇大人巡按,途經湖廣,下官在武昌府與,與大人有過一面之緣,看大人審案,下官受益匪淺。」

  顧雲簡其實還要長蘇晉兩歲,生得眉目溫雅,兩眼的眼皮一雙一單,看著倒也不覺著怪。

  蘇晉記得,他原是趙衍的學生,胸懷大才,景元二十年還曾高中榜眼,畢生心願是與趙衍一樣,做一名剛正不阿的禦史,但禦史畢竟是言官,口吃這一毛病確實阻礙了他的仕途,至今也只是個七品監察禦史。

  蘇晉笑了笑道:「我記得你。」又看了眼他身後的椅凳,意示他坐,才又提了茶壺道,「我聽下頭的人說,你是因私事尋我?」

  顧雲簡連忙捧了茶盞去接茶,說道:「怎、怎敢勞煩大人、大人為下官斟茶。」又道,「是有私事。」

  他說著,從懷裡取出兩張紅色的,疊得工工整整的請柬,道:「下月初七,是下官與恩師,就是都察院趙大人府上,趙二小姐的定親宴,特請蘇大人過來吃宴。」

  蘇晉聽了這話就愣住了。

  她看著那兩張請柬,半晌,問了句:「是與趙妧小姐?」

  「是。」顧雲簡垂著眸,耳根浮上一絲紅的同時,唇邊噙起一笑,有掩不住的歡欣之意,「學生、學生兒時便與阿妧,不,趙二小姐相識,算是……青梅竹馬。」

  見蘇晉沒接請柬,他又愣然問:「蘇大人,下個月初七有事在身?」

  「沒有。」蘇晉微一搖頭,將請柬接過,道:「只是從未聽趙大人提過,有些意外罷了。」一看手裡請柬,又問,「怎麼是兩張?」

  顧雲簡歉然道:「另有一張要勞煩蘇大人轉交、轉交給沈大人,下官去典廄署尋過他一回,但不巧他當日休沐,沒能見著,眼下七月將至,下官、下官忙於籌備宴席,恐不能再親自去請,只有麻煩蘇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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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17 10:31 PM

第一百四十章

  蘇晉道:「好,待本官見到青樾,會將請柬轉交給他。」

  送走顧雲簡已是酉時,蘇晉心想左右要等沈奚,便吩咐下頭的小吏將皇貴妃一案的卷宗取來再看看。

  皇貴妃是六月初六於重華宮暴斃的。她死後一日,為她瞧病的佘醫正也忽然自盡。佘醫正臨終前留下一封血書,聲稱是自己毒害了皇貴妃,還將下毒過程,犯案經過交代得一清二楚。

  此案於是便歸到了刑部。

  蘇晉隨即著人審案。出人意料的是,審案的過程極其順利,所有的證詞,證據,無一不指向佘醫正,甚至連佘府的小公子也證明佘醫正因為數年前被皇貴妃誣衊為庸醫,未能當上太醫院掌院,一直記恨在心。

  案情似乎已有了結果,但蘇晉卻沒有結案。

  她隱隱覺得皇貴妃的死就像是一出編排好的,天衣無縫的戲。

  而這齣戲想要告訴所有人,好了,後宮這大半年來的惶惶不安就到此為止,不必再追究了。

  可是……

  蘇晉盯著卷宗上的「淇妃」二字,心中又生起了熟悉的異樣之感。

  「蘇大人是有眉目了嗎?」與蘇晉一同在翻閱卷宗的吳寂枝問道。

  蘇晉道:「我再想想。」

  不多時,外頭的小吏來報:「蘇大人,沈大人到了。」

  天色已全然暗了,唯有公堂內燈火通明。

  沈奚一身七品補子,穿得倒還正經,手裡卻分外突兀地拎了個行囊。

  蘇晉愣道:「你怎麼這副樣子來了?」

  沈奚將行囊往她的書案頭一擱,自提了茶壺斟茶:「朱沢微三千匹戰馬沒了著落,今早又跟太僕寺動了怒,黃寺卿原還哭天搶地喊冤呢,聽聞刑部的蘇大人要傳審我,整個人一下樂壞了,就盼著你能賞我幾頓鞭子,讓我屈打成招,特準我收拾行囊,滾來刑部受罰。」

  蘇晉道:「他有什麼好樂的,朱沢微早就懷疑到你頭上了,奈何就是沒證據,我這裡只能幫你將案子壓著,但朱沢微防著我,必定會用他的辦法查。」

  「其實他都不用查。」沈奚嘻嘻一笑,「等過兩日,十三搶了他的馬殺了他的人的消息傳來京師,他提著刀第一個要宰的人就是我。我都想好了,反正跑不掉,乾脆住來你刑部,人生得意須盡歡嘛,最後這幾日你每日抽空陪我小酌兩杯,也算上路前盡個興了。」

  蘇晉道:「我今日正好幫你收了一張請柬。」她自案頭取了顧雲簡送來的紅帖,遞給他,「你若是命長,指不定還能吃個好酒。」

  然後她看著沈奚,模棱兩可地問了句:「你怎麼想?」

  沈奚看清紅帖上的姓名,先是愣了一下,過了一會兒,他若無其事地將請柬收起,笑嘻嘻地道:「我是數著日子見閻王,能苟且一日是一日,你都說這是好酒了,我有什麼好想的,該去自然要去。」

  一旁的吳寂枝忍不住道:「沈大人這麼一下一個閻王一下一個上路的,也忒不吉利了。」又對蘇晉道,「蘇大人您也不勸勸沈大人,指不定十三殿下就趕回來救咱們了呢?」

  蘇晉不置可否:「朱沢微手上有個生死簿,頭兩個名字就是蘇時雨和沈青樾,前幾日翟迪與我說,朱沢微派去蜀中的探子已快到蘇州,我這兩日去廷議感覺腦袋已不在脖子上了。」

  這回跟以往不同,他二人是切切實實有了可判死罪的把柄落在了朱沢微手上。

  沈奚道:「便是這個理,橫豎都是一個死,還不如直面生死,萬若活下來,只當是白撿來的一條命,豈不快哉?」

  他說著,放下手裡的茶盞,走去蘇晉的書案往那份攤開的卷宗上一掃,愣了愣道:「你怎麼還在查皇貴妃的案子?」

  「不查她的難不成查你的麼?」蘇晉道,又想了想,把卷宗推到沈奚跟前,點了點上頭「淇妃」二字,說,「你看這個。」

  沈奚眉頭微蹙:「怎麼又有她?」

  卷宗上寫著重華宮侍婢的證詞,皇貴妃暴斃當日,淇妃是與她見過一面的。

  蘇晉道:「我也在疑心這個,去年璃美人在宮前殿慘死,淇妃在場;年初東宮『凝焦案』,淇妃也在場;這回皇貴妃暴斃,死前又與淇妃見過。若說一回兩回是巧合,好歹事不過三。」

  沈奚看向吳寂枝:「皇貴妃暴斃後,你們沒傳淇妃宮裡的人來審?」

  「沒有。」吳寂枝道,「皇貴妃是正午時分吃了佘醫正熬得藥湯中毒暴斃,淇妃是早上去看得她,只說了一會兒話就走了。後來查案,佘醫正下毒的藥碗還在,重華宮的侍婢也是看著皇貴妃吃了藥人就不行了的,是以就懷疑不到淇妃頭上了。」

  他說著,猶疑了一下:「不過,蘇大人,沈大人,依下官這麼多年查案的經驗,這宮中朝中的案子,沒有哪一樁是這麼明明白白敞開擺出來的,皇貴妃的案子結得這麼順利,反倒叫下官覺得其中有假。」

  蘇晉與沈奚聽得這一「假」字,同時一愣。

  沈奚看向蘇晉:「你怎麼想?」

  蘇晉的目光直直鎖在卷宗上的「淇妃」二字:「我在想,小殿下的奶娘臨終前的那一句話……」

  去年宮前殿的案子後,朱麟的奶娘在宗人府自盡前,斷斷續續地留下過一句十分古怪的遺言——

  什麼都是假的,這一生對不起小殿下,雖死,也不能贖罪。

  沈奚思索著道:「得想個辦法去審一審這個淇妃。」

  「要審也要等七月以後了。」吳寂枝道,「今年開年不順,朝裡朝外出了這麼多事,淇妃到底身懷龍種,七月就要臨盆,若能生下小殿下為宮裡衝衝喜,是再好不過,宮中的人都信這個,眼下已成了一等一的大事。」

  蘇晉與沈奚互看一眼,歎了一聲。

  等七月?七月時都不知道他二人在陰間還是陽間了。

  然而這一聲還沒歎完,兩人又俱是一驚,同時看向吳寂枝:「你剛才說什麼?」

  「說淇妃七月就要臨盆。」

  「然後呢?」

  吳寂枝茫然不解,於是將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若能生下小殿下,為宮裡衝衝喜是再好不過,宮中的人都信這個,眼下已成了一等一的大事?」

  蘇晉和沈奚徹底怔住了。

  他們這才意識到,他二人自始至終都忽略了一個問題——

  奶娘的遺言是:什麼都是假的,這一生對不起小殿下,雖死,也不能贖罪。

  但「小殿下」是一個泛稱,指的是年紀較小的皇嗣,而彼時在宮前殿,除了朱麟以外,還另有一個小殿下——淇妃肚子裡的小皇子。

  難道奶娘所說的假的,其實指的是淇妃肚子裡的孩子?

  好半晌,蘇晉道:「不會吧……」

  過了一會兒,沈奚道:「好像是……」

  又過了片刻,沈奚忽地自案頭提起筆:「時雨,你可記得胡主事將奶娘的遺言轉告給我們時,說她彼時傷心,說的斷斷續續,既然斷續,必有重複,倘若——」他一頓,抹開一張白紙,在上頭寫下一句話,「這句遺言原本是這樣的呢?」

  什麼都是假的。

  這一生對不起小殿下。

  小殿下,雖死,也不能贖罪。

  不是一句,而是三句。

  沈奚擱下筆,看著蘇晉:「會不會,這兩個小殿下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第一個是麟兒,是奶娘這一生的的確確對不起的那個人。」

  「而第二個。」沈奚倒提著筆,直直指向「小殿下」三個字,「是指淇妃肚子裡的皇子,這才是假的,是萬死,都不能贖罪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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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17 10:33 PM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三人一時無言。

  半晌,吳寂枝問:「沈大人的意思是,淇妃娘娘其實未曾懷孕,肚子裡的小殿下是……假的?」

  蘇晉道:「不,倘若是假孕,那麼這個所謂的『小殿下』便不存在,萬死不能贖罪的就是淇妃,何來『小殿下』不能贖罪一說?」她頓了頓,看向沈奚,「還記得年初東宮的『凝焦案』嗎?」

  彼時朱沢微引蛇入東宮,借由凝焦與驅蛇的藥粉相互作用,想要毒害朱南羨。

  而暗中將「凝焦」藏入東宮的,正是淇妃。

  蘇晉道:「十三殿下是嫡王,是大隨的正統,毒害他罪同謀逆,當誅九族,淇妃若不是與朱沢微有非同一般的瓜葛,甚至共生共死的牽絆,何至於要為了他犯下這滔天大罪?」

  而眼下看來,這共生共死的牽絆,極有可能就是她肚子裡的那位「小殿下」。

  吳寂枝咽了口唾沫:「這、這也太匪夷所思了。倘若此事是真的,那七殿下與淇妃簡直是敗壞倫常,萬惡不赦!」

  「但這也是我二人的生機。」沈奚看著蘇晉道。

  如今朱沢微手握治他二人死罪的把柄,倘若他們能先發製人,先一步找到淇妃與朱沢微通|奸的證據,那麼便是要死,朱沢微也得給他們陪葬。

  這時,守在公堂外的小吏悄聲道:「蘇大人,都察院翟大人命人送來了一封密信。」

  蘇晉眉頭一蹙,翟迪是個謹慎的人,若非出了大事,不會深更半夜的送信來刑部。

  她的臉色微變,命吳寂枝取了密信來看,果然大事不好。

  蘇晉默不作聲地將密信置於燈火上燒了,對沈奚道:「朱沢微像是已察覺了那三千匹戰馬被你做了手腳,雖還未拿到切實證據,已要對你我動手了。」

  密信上說,沈奚今日進宮後,朱沢微便已在宮外各處安插了暗衛,大約打算等沈奚或蘇晉出宮,暗中伏殺。

  沈奚問道:「是十三劫馬的消息已傳到宮中了?」

  蘇晉搖頭:「還沒有,殿下應是與茅將軍裡應外合,將南昌軍伏擊鳳陽軍的消息封鎖了幾日,但朱沢微何等機敏,在如今這個緊要關頭,他連續七日沒接到鳳陽軍的消息,自然已覺察出不對,要先下手為強。」

  吳寂枝道:「這可怎麼辦?方才還想著說再等兩三日,若能拖到十三殿下回來,二位大人還有得救,如今竟是連這宮禁都不能出了。」

  宮中好歹有金吾衛保護,但若出了宮,朱沢微的人絕不會對他二人客氣。

  可是蘇晉不離宮倒也罷了,沈奚在太僕寺任職,遲早要回典廄署,只要朱沢微一句話,便能將他從宮中攆出去。

  蘇晉與沈奚互看一眼:「你說得對,如今淇妃肚子裡這個『小殿下』的確是我二人最後的生機,可這『小殿下』究竟是誰的骨肉,一切還只是我二人推論,當務之急是找到證據,以此為籌碼,才能在朱沢微手上換命。」

  沈奚又將皇貴妃暴斃一案的卷宗拿在手裡細細看了一遍,片刻,自一旁的梨木架上取下一襲黑色鬥篷系於脖間,只說了一個字:「走。」

  蘇晉點了點頭,也取了自己的鬥篷。

  吳寂枝愣然道:「兩位大人是要去後宮查審淇妃娘娘?」

  「查審淇妃只會打草驚蛇。」沈奚道,「有個地方說不定可以找到證據。」

  蘇晉知道,沈奚所說的地方,是延合宮故所。

  延合宮故所乃朱沢微的生母,昔岑妃娘娘的舊居。後來岑妃自盡,此處便荒蕪下來,直到幾年前,璃美人帶著其婢女遷入。

  那名婢女就是如今的淇妃。

  淇妃原是與璃美人一起住在昔日岑妃的寢宮,但去年璃美人死後,後宮種種鬧鬼的傳言都與岑妃的冤魂有關,淇妃受驚不已,便自舊殿搬入新殿。

  但延合宮舊殿也沒有因此沉寂。

  皇貴妃暴斃案的卷宗上說,皇貴妃瘋了的這大半年,曾數次跑來延合宮舊殿裡胡言亂語,一忽兒說故去岑妃要血債血償,一忽兒又說淇妃十惡不赦,不得好死,還咒駡淇妃肚子裡懷了個孽種。

  這些事當初聽起來古怪離奇,而今參破了朱沢微與淇妃的關係,前後聯繫起來想想,倒是有因有果了。

  蘇晉最後叮囑吳寂枝道:「倘若我二人至明日卯時都未回來,說明我二人極可能遇到了危情,你當先去都察院找柳大人告假,說我偶得急症,不能去廷議,如此朱沢微便不會起疑。」

  已近子時,夜風有些寒涼。

  蘇晉以審查皇貴妃一案為由,令後宮守衛檢查過官印後,便與沈奚一起避過巡衛的耳目,繞去了延合宮故所的舊殿。

  淇妃遷入新殿,舊殿便被朱沢微用來作為岑妃的祭堂。

  台案上還放著岑妃的牌位,連上頭供奉著的瓜果都是新鮮的。

  舊殿內未掌燈,只有天邊一輪毛月亮灑下寸許幽微的光。

  蘇晉與沈奚四下看了看,正欲去淇妃昔日的寢殿裡找找證據,誰知才走了幾步,足下便傳來一陣陣「喀嚓」的脆響之聲。

  這聲音在這寂然無聲的夜裡聽來格外滲人。

  蘇晉與沈奚同時朝地上望去,這才發現從舊殿簷下一直到院中的小池水邊,盡是一團團黑乎乎的,紛亂不堪的事物。

  沈奚蹲下身,用指尖撚起一團黑物,照在月色亮處一看,原來竟是幾張黏在一起的,沒被燒乾淨的紙錢。

  原來這舊殿裡,滿地都是這樣燒給死人的紙錢。

  可明明七月的中元節還沒到。

  蘇晉沉默了一下,說道:「你說這紙錢會不會是……」

  然而她話還未說完,忽聽得院內傳來一聲細微的銅鎖響動的聲音。

  沈奚眉頭一蹙,當機立斷地拽了她的手腕,二人一齊避去了一處高牆之後。

  延合宮的故所不大,前院更是四方敞開,若不是夜太沉,月色幽微,放眼望去其實一目了然。

  不多時,銅鎖被打開了,東側的小門處清晰地傳來「吱呀」一聲,門後頭提著燈走來的是兩個纖細窈窕的身影,正是淇妃與她的婢女。

  原來延合宮的新殿與故所之間以東側一條甬道相連,甬道盡頭便是淇妃方才推開的那道小門。

  夜風來襲,卷起漫天焦黑的紙錢,淇妃挺著肚子,獨自拎著籃子看了一會兒,走到小池塘邊,在婢女的摻扶下,慢慢扶著腰跪坐下來,從竹籃裡取了幾張新的紙錢,借著燈籠火點燃,任那火苗直直要吞到她指尖了才放開,淒惻惻地歎了一句:「我放過你,你也放過我罷。」

  蘇晉愣了愣,像是想明白了什麼,看向沈奚。

  沈奚點了一下頭,片刻後,他又抬起手指自唇上一比,目光往外頭微微一掃,示意再聽下去。

  「我不願害你,你瘋了已經很可憐了,但你與佘醫正知道了這個孩子的秘密……我其實勸過他的,我想為孩子積積德,自懷上他,他已造了太多殺孽……但他不肯,他說你們不死,一旦讓我發現,死的就該是我,該是這孩子,該是他了……」

  淇妃說到這裡,聲音已低徊啜泣。

  一旁的宮婢勸道:「娘娘當心身子,待會兒七殿下來了,若看到娘娘這副樣子,又當斥責娘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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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17 10:34 PM

第一百四十二章

  淇妃搖了搖頭,低聲泣道:「我睡不著,回到寢宮也是睜著眼等天亮。皇貴妃姐姐與佘醫正都是因我而死,走得太可憐,我只盼著他們要怨要恨都報應在我一個人身上,切莫傷了孩子,傷了七殿下。」

  宮婢又道:「娘娘既是為了腹中的小殿下著想,更不該因憂思傷身。七殿下不是說了嗎,等娘娘臨盆後,他會將娘娘與小殿下都接到王府裡去,到那時,娘娘便再不用在這深宮裡熬日子了。」

  手裡的紙錢隨火而焚,在暗夜裡擦出一寸又一寸的灼光。

  淇妃聽了宮婢的話,黯淡的眸光裡燃起一絲亮色。

  她點了點頭,任宮婢摻了自己的胳膊,扶著腰慢慢起身。

  還沒往寢宮裡走,東側的小門「吱呀」一聲又開了。

  朱沢微一臉陰沉沉地站在門口:「你怎麼又到這裡來了?」

  然後他掃了一眼她身旁的宮婢,吩咐跟著自己的暗衛:「杖三十,攆出宮去。」

  暗衛稱是,上來捉了宮婢的手便往外拖,宮婢嚇得臉色煞白,膝頭一軟跪臥在地,對淇妃哭喊道:「娘娘,娘娘救我——」

  淇妃看得這一幕亦是驚出淚來,饒是身子再沉,也撲通一聲對著朱沢微跪下:「殿下,不關阿珠的事,是我執意要來這裡的。求殿下饒阿珠一命,若再沒了她,淇兒在這深宮中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了。」

  朱沢微卻不應聲。

  一直等到那名宮婢被拖到了東側門外,才微一抬手,阻了正要行刑的暗衛。

  宮婢連滾帶爬地回到淇妃身邊,身上臉上在方才的拖拽間已被磨出一道道血痕,她卻顧不上疼痛,不住地向朱沢微磕頭告饒。

  朱沢微看著淚水漣漣的淇妃,問:「這回長記性了嗎?」

  淇妃整個人都是茫然的,片刻,訥訥地點了點頭,「記得了。」

  朱沢微這才轉身道:「走吧。」

  暗夜無聲,宮婢幫淇妃抹去臉上的淚痕,扶著她還沒走幾步,就覺身旁的人微微發顫。

  她愣了愣,輕聲問:「娘娘,你怎麼了?」

  豆大的汗液自淇妃的額角滑下,突如其來的疼痛幾欲奪去了她的神誌,雙唇抖了抖,才顫巍巍地說出一句話來:「又、又來了……」

  宮婢聞言大驚,情急之下也顧不得禮數,對著前方的朱沢微喚了句:「七殿下!」然後道,「娘娘的腹痛症犯了,想必又出了血,眼下已走不得路,要即刻請太醫安醫正來診治。」

  朱沢微目色一沉,對身後的暗衛喝道:「還愣著幹什麼?」

  宮婢自舊殿裡取了幾張竹席就地鋪好,讓淇妃暫且歇在上面,不多時,安醫正便提著藥箱趕來了。

  淇妃的腹痛症是年關節後染上的,初時只是少量出血,到了如今,疼痛幾如刀絞,連流血都越來越頻繁。

  安醫正為淇妃把脈,眉頭越鎖越緊。

  過了一會兒,他喂淇妃吃下一顆鎮痛的藥丸,拱手對朱沢微道:「殿下,淇妃娘娘腹痛出血已傷及腹中的小殿下,胎象早已不穩,再這麼下去,恐怕……」

  「救他……」他話還未說完,袖擺便被淇妃抓住了,她唇色蒼白,臥在宮婢膝頭還猶自凝然而決絕道,「可以不救我,但你要救他。」

  安醫正聽了這話,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看向朱沢微:「殿下,這……」

  朱沢微沒有說話。

  他負手而立,居高臨下地看著淇妃。

  這個已有八|九月身孕的女人除了腹部隆起,身形依舊是窈窕纖細的,一雙盈著三分春水的美目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依舊楚楚動人。

  可要說多麼喜歡她,卻也實在談不上。

  朱沢微記得,第一回遇見淇妃,是在三年前的夏末時節。

  彼時他自鳳陽歸來,想要回延合宮祭拜母妃,卻意外聽說被荒棄多年的延合宮故所如今搬入了一主一僕。

  是他父皇新納的美人。

  皇帝老邁,美人與婢女還是如花一般的年紀。宮中人心險惡,想來這二人不過是要伴著皇帝駕鶴西去剃髮了紅塵的,連正經宮婢都未撥一個伺候,便將她們攆來了這鬧鬼的處所。

  延合宮舊殿裡一直奉著岑妃的牌位。

  岑妃故去十載,這牌位除了朱沢微回宮時會來祭拜,從來無人問津。

  可這一日,朱沢微一到舊殿,就看到奉著牌位的案臺上,香才剛剛點好,連瓜果都是新鮮的。

  朱沢微愣了半晌,大約猜到了這是誰做的。

  隔一日,他提早一個時辰到了延合宮舊殿,等了片刻,果然看到一個身形窈窕,面若棠梨的婢女推門而入,自提籃裡撚了香想要奉上。

  這婢女便是如今的淇妃。

  朱沢微自門後繞出,冷清清問了句:「你這是什麼意思?」

  淇妃一見來人竟是皇子,嚇得跌跪在地,緩了片刻,才怯怯解釋道:「奴婢聽說,從前住在這裡的是一名故去的娘娘,便每日過來祭拜。到底是住了她的地方,得了她的施捨,也願她泉下安好。」

  朱沢微沉默片刻,然後問了句:「你叫什麼名字?」

  淇妃其實是孤女,是沒有名字的,小時候伺候璃美人時,她喚她一聲阿七,於是她便說自己的名字是阿七。

  朱沢微又默了片刻:「七字與本王重了。」頓了頓,見她眼裡似有三分春水,「你日後喚作『淇』罷。」

  那年朱沢微實是回京協大理寺辦漕運案,要在京師從夏末住到第二年春來。

  此後他但凡至延合宮,岑妃的案臺上便有奉上的新香。偶爾去得早了,還能看到那個眼裡有春水的小侍婢盈盈然站在窗欄前望著他。

  等他移目過去,她卻又將目光移開了。

  朱沢微十八便納妃,王府裡侍妾更是不少,這樣的目光裡暗含了幾分風月,他不是看不透。

  但他不在意,他本就是冷心冷情之人,何況彼時的淇妃面容如花卻非絕色,性情怯弱亦不出挑,實在是入不了堂堂七殿下的法眼。

  若不是逢了個好時候。

  那個好時候是岑妃的祭日。

  天寒地凍的時節,朱沢微喝了點酒,早早過來祭拜母妃時,天還未亮,可舊殿裡的一星香火卻已燃上了。

  淇妃點香時聽到身後的響動,回過身,便看到朱沢微帶著一身酒氣,站在極近的地方看著她。

  也不知是否是烈酒的作用,這一日,她眼裡的春水映著燭光曉色越發水波盈盈。

  朱沢微不知怎麼就吻了上去,而這一吻與其稱之為動心不如稱之為動情。

  他褪去她的衣衫,進入得蠻橫而無理,直到看到她蒼白著唇,額頭滲出許多汗液,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時,才皺眉問了句:「你很疼?」

  淇妃聽了這一句話,眼淚一下就接連不斷的滾落下來。

  可片刻後,她卻搖了搖頭,說:「沒有,只是冷。」

  天亮起來的時候外頭落雪了,卻落雪無聲。

  淇妃的臉色從蒼白變作潮紅,整個人如同在這無盡深殿裡綻開的一朵紅梅,卻緊閉雙目,抿緊唇線,一副慷慨赴死的形容。

  朱沢微被她這副樣子逗笑了,從此心裡才嵌下了這麼一個倩影。

  但也是淺淡的,無足輕重的。

  若不是她有了自己的孩子。

  安醫正在一旁等著朱沢微的答覆。

  朱沢微卻將目光從淇妃身上移開,望向黑夜無盡的深暗處,半晌,才說了句:「沒辦法兩個都救嗎?」

  「有。」安醫正道,「但只有趁著淇妃娘娘與小殿下都還在,用催生之法,但此法太兇險,且極傷身子,若是……」

  朱沢微道:「那你便回去準備,等過幾日便為淇妃催生。」

  安醫正又猶疑道:「若是催生時遇到要抉擇……」

  「保肚子裡的。」朱沢微淡淡道。

  「是,老臣知道該怎麼做了。」他看了淇妃一眼,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按下手裡的一味緩解流血的藥,說道,「既然娘娘的腹痛已好些了,這便回寢宮歇下罷,老臣太醫院準備些藥材,等七月初,便為娘娘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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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17 10:37 PM

第一百四十三章

  暗衛抬來一抬步輦,宮婢將淇妃扶到輦上,順著東側門的甬道,將她送回寢宮了。

  朱沢微剛欲走,隨步輦而來的一名暗衛道:「殿下,有急情。」他自袖囊裡取出一封密信呈上:「是從蘇州府送來的。」

  朱沢微將信拆開來一看,眉心驀地緊蹙,大怒道:「怎麼搞的?十三怎麼會出現在蘇州府?!」

  密信上說,一日前,朱南羨非但出現在蘇州府,還將朱沢微派去蜀中,身攜七王府玉印的探子殺了。

  暗衛道:「因是十三殿下親自動的手,探子身上便是有殿下您的玉印,蘇州知府與布政使大人也沒法阻攔,那探子死前倒是暗中留下了有關蘇大人身世的證物,臣已派人快馬加鞭去取了。」

  朱沢微陰沉著臉沒回話,過了會兒,他忽道:「不對。」然後他將手中的密信又展開來細細看了一遍。

  朱南羨一日前已出現在蘇州府,那麼按照他的腳程,這一兩日便該回宮了,南昌距京師千百裏之遙,朱南羨這麼大動作,為何直到今夜才接到有關他的行蹤?

  一念及此,朱沢微寒聲問:「鳳陽軍還沒消息嗎?」

  暗衛臉色大變,朱沢微這一問猶如醍醐灌頂,鳳陽軍一連七八日沒消息,一定是朱南羨用了什麼法子,將這消息封鎖了。

  而能暫時困住五萬鳳陽軍的,恐怕只有南昌軍了。

  「殿下恕罪!」暗衛道,「臣這就去與伍大人商議對策!」

  「等等。」朱沢微卻道。

  他緊盯著密信上「十三殿下」四個字,幾欲灼穿一個洞來。

  可怒到極時,他又冷靜下來。

  自十三出逃的那日起,他便已料到了種種後果,最壞的一種是十三率著南昌軍將自己的鳳陽軍全軍擊潰。

  但朱南羨到底是朱南羨,總是有一念之仁讓他不願對萬千無辜性命狠下殺手,他與生俱來的深情讓他終究會把與蘇時雨,與沈青樾的羈絆置於皇權,甚至自己的性命之上。

  所以今日的局面其實還好,無非是南昌軍與鳳陽軍同時僵在了進京的路上,敵不動我不動罷了。

  只是這樣,他就還有籌謀部署的餘地。

  朱沢微這一生風浪歷盡,不會不給自己留後招。

  「安南國的使臣今日落榻何處?」

  「回七殿下,禮部的羅大人將使臣大人安排在未央宮了。」

  朱沢微「嗯」了一聲,移步就往外頭走去,「將羅尚書與使臣一併請來,然後傳朱祁岳進宮。」

  「是。」暗衛應道

  步到東側門外,朱沢微又回頭看了眼這荒棄的,沉沉的舊宮,說了句:「將前後門鎖了,打上封條,日後若無本王準允,任何人不得出入。」

  一直到朱沢微的暗衛遠去,外頭傳來落鎖的聲音,蘇晉與沈奚才從高牆背後繞出來。

  暗夜清涼無聲,二人站了一整晚,默然在小池水畔坐了,好半晌,蘇晉才問了一句:「怎麼辦?」

  沈奚答了一個字:「等。」

  他們陰差陽錯被困在這舊殿之中,此時出去一定會驚動殿外巡衛。只有等天明,等朱沢微去廷議,分神無暇之際,正大光明地從正門拍門離開。

  蘇晉道:「可是,朱沢微已得知十三殿下即將進京的消息,他震怒之下這一兩日必對你下殺手,明日我們一旦離開延合宮,他的人隨便尋個由頭便能將你帶走。」

  沈奚笑了一聲,仰身而臥,抬起手肘在腦後支了個枕:「管他呢,朱沢微早八百年前就想把我殺了,拖到今日動作已是慢得很,指不定我前腳踏上黃泉路,他後腳就跟上來了。」

  他說著,側轉過身,以手支頜看向蘇晉,「喂,蘇時雨,等我死了,你就在他七王府附近給我立個牌位,日日給我奉上些好酒,朱沢微若問,你就說我在幽冥間裡等著他,待他來了,我要好生跟他說道說道,讓他明白他這一遭究竟是栽到了誰手上。」

  沈奚這話雖說得不清不楚,蘇晉卻聽明白了他的意思。

  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當初璃美人與淇妃同住延合宮,想必是意外得知了淇妃與朱沢微苟且之事,被淇妃騙去宮前殿滅口。

  只是他二人想要殺璃美人的計畫不知為何被那藏在暗處的人得知了,假借此事補布了一個局,設計了所有人。

  蘇晉也笑道:「你倒是想拉著朱沢微陪葬,他肯不肯卻要另說,朱沢微老謀深算,時至今日,未必就參不破宮前殿之局。但他凡事慣留後招,當初羽林衛被他藏了那麼久,這回不知又藏了什麼,你最好還是緩緩再入土為安,將這一關與我和殿下一起過了再說。」

  她頓了一頓,將臉上笑意收了,思忖了一下道,「不管怎麼說,先等天亮,殿下最快要後日回來,你我若能活過明日,待後日天亮,就撕破臉跟他動兵。」

  沈奚看著蘇晉,片刻後,點了一下頭:「好,刀劍無眼,生死由天。」

  夏末的天亮得很早,剛到卯時,天邊已染上一片又一片的彤雲。

  廷議將始,柳朝明在群臣的行禮聲中走上墀台,不多時,一旁便有禦史來報:「柳大人,今日要議定出使安南國的使臣,昨夜七殿下與羅尚書連夜商榷至醜時,恐怕要晚些時候才到。」

  柳朝明「嗯」了一聲。

  那名禦史又自懷裡取出一封密信呈上:「柳大人,這是今日十三殿下的行程。」

  已快到嶴城了,若是順利,想必明日就回來了。

  柳朝明淡淡道:「知道了。」然後將密信還給一旁的禦史。

  禦史接過密信正要走至無人處焚毀,忽然一旁有人輕咳了兩聲。

  來人是朱弈珩。

  朱弈珩臉色蒼白,是重傷還未愈之相,可他琥珀色的眼眸裡卻滿是笑意,走上前來似乎絲毫都不見外,逕自就問了句:「柳大人方才在看什麼?是本王捨命相救的十三弟有消息了嗎?」

  柳朝明不置可否:「十殿下的傷養好了?」

  朱弈珩道:「本王當初傷成什麼樣,柳大人又不是沒瞧見,可謂鬼門關裡走一遭,沒個一年半載豈能養好?」他回過身看向即將徹底亮起來的天際,「只是這一兩日不同,彤雲如血,普照京師,依柳大人之見,這是要流血,還是要變天。」

  柳朝明道:「變天也好,流血也罷,十殿下既是剛從鬼門關回來,這兩樣終歸是輪不上你了。」

  「說的也是。」朱弈珩道,「對了,有個事大人恐怕不知。早上本王在正午門內溜達,撞見刑部的主事吳寂枝,他原是要去都察院尋大人您,只是還沒到院門就被羽林衛半途攔了,本王久不在朝,實在無聊的緊,於是上去管了個閒事,這吳寂枝說,他家侍郎大人,也就是蘇時雨,今日偶得急症,不能來早朝。」

  「柳大人您說——這漫天彤雲裡浸染殺伐之氣,可正是蘇侍郎的癥結所在?」朱弈珩忽地一笑,「柳大人這回,又管是不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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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17 10:42 PM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不多時,天徹底亮了。

  廷議將始,號角聲響徹宮禁,這是將要送走使臣的儀製。

  安南國的使臣今日離開,那麼不日後,出使安南國的人選也當定下來了。

  蘇晉聽得號角聲平息,對沈奚道:「我們一整晚不在刑部,朱沢微那頭想必已有所察覺,分人來後宮找了,這麼出去大概會撞見羽林衛。」

  沈奚道:「隨機應變。」

  蘇晉點頭:「好。」隨即拍開了延合宮故所的正門。

  來應門的巡衛見了蘇晉與沈奚,愣然道:「兩位大人怎麼在延合宮裡?」

  此處昨夜才被朱沢微下令封禁。

  蘇晉冷聲道:「昨夜本官來此查皇貴妃娘娘暴斃一案,不知為何被鎖在裡頭,夜半拍門也無人來開,怎麼,本官還沒問責你們,你們反倒要問責本官了嗎?」

  巡衛連忙道:「蘇大人恕罪,小的絕沒有問責大人的意思,只是……」

  「蘇大人,沈大人。」

  巡衛話未說完,伍喻崢便帶著數名羽林衛從巷末的拐角處繞出來。

  他的身邊還跟著一名身著七王府侍衛服,面目陌生的暗衛,想必正是得了朱沢微的命令,來後宮找蘇晉與沈奚二人的。

  伍喻崢笑道:「蘇大人身為刑部侍郎,來後宮查案倒也罷了,但沈大人身在太僕寺,區區一名七品署丞,出現在後宮怕是壞了規矩罷?」他說著,目色一厲,吩咐身後的羽林衛,「帶走!」

  「伍大人難道不好奇本官為何要來延合宮故所,又在這故所裡頭查出了什麼嗎?」不等羽林衛動作,蘇晉便道。

  她說著,自袖囊裡取出一張磨舊了的紙,緩緩道:「本官昨日接到一封昔皇貴妃婢女寫來的密信,說這延合宮故所裡頭,曾出過一樁了不得的大事,昨夜特地來此查了查,果叫本官發現了端倪。」

  伍喻崢不知朱沢微與淇妃的苟且之事,聽了這話,只覺蘇晉在故弄玄虛,然而他身旁那名暗衛神色卻驀然一凝,攔了攔伍喻崢,對著蘇晉一拱手,恭敬地問了句,「敢問蘇大人是在延合宮裡找著了什麼?」

  蘇晉看了他一眼,卻是不答。

  她好歹是三品侍郎,這暗衛雖仗了朱沢微的勢,卻壓不到她的頭上。

  沈奚知道蘇晉其實並未找到證據,眼下這一計實為瞞天過海,似是不經意往她手裡那封密信一掃,竟是一張調理風寒之症的藥方。

  倒與他去年拿著一張銀票作密信,將馮夢平誆在馮府有異曲同工之妙。

  沈奚雙眼一彎:「其實也沒什麼好瞞著這位大人的,無非是找著了七殿下曾落在這延合宮裡的信物,只是那信物現如今不在我二人身上,否則還能拿出來叫二位掌掌眼。」

  他說完這話,與蘇晉互看一眼,二人逕自從宮門前的石階走下,理也不理伍喻崢一行人等,繞過巷末遠去了。

  伍喻崢直覺蘇晉與沈奚語藏機鋒,卻不解其意,思索了一陣,正欲將沈奚追回,沒成想身旁的暗衛卻將他攔了攔,說道:「勞煩伍大人先派人暗中跟上蘇大人與沈大人,切莫讓他二人走丟了,待我這頭回稟了七殿下,再追回不遲。」

  蘇晉與沈奚雖瞞過了伍喻崢,但也知道這不過是緩兵之計,不出半刻,帶羽林衛搜過延合宮故所,便會將他二人追回。

  當務之急是先離開後宮。

  延合宮位於後宮深處,要行至前宮幾經輾轉。

  眼下天已大亮,四下還有行走請安的宮人,蘇晉與沈奚方繞過一個甬道,險些與幾名引路的婢女撞得滿懷。

  兩人定睛一看,跟在那幾名婢女身後的竟是趙府的二千金,趙妧。

  趙妧身為京師貴女,不日即將定親,今日一早特來後宮跟喻貴妃與戚貴妃請安領賞。

  她一身淺色衣裙,鬢邊紅梅簪大約因為大喜將至,為整個人更添幾分生意。

  但她的眼底卻毫無喜色,將一旁沒站穩的宮婢扶了扶,目光便落在蘇晉身旁,那個身披墨黑鬥篷,眉眼如畫的人身上。

  沈奚也正看著她,見她望來,微一頷首算是招呼,隨即對蘇晉道:「走。」

  蘇晉點了一下頭,說了句:「唐突二小姐了。」然後與沈奚一起繞過她們一行人等,朝南側門的方向走去。

  當初沈奚在趙府別院住了兩月,他在宮中是什麼處境,趙妧不是不知,見他二人這般行色匆匆,想必是又遇到了麻煩。

  趙妧微抿了抿唇,喚道:「蘇大人,沈大人。」她追上幾步,欠了欠身,「兩位大人可是要離宮?」她垂眸道,「阿妧可以帶二位大人走,我……今日是乘父親的馬車來的,眼下正是要自南側門離開。」

  「可是趙大人那輛掛了右都禦史官牌的馬車?」蘇晉問道。

  「正是。」

  蘇晉當機立斷道:「青樾,你跟趙二小姐走。」

  沈奚看著蘇晉,沒有答話。

  他明白蘇晉的意思,若他二人都跟趙妧離開,羽林衛勢必跟得緊緊的,只能躲得了一時,因此他二人必得有一人去將遠遠跟著他們的羽林衛攔下。

  這個人只能是蘇晉。

  她好歹是刑部侍郎,當著後宮這麼多人的面,羽林衛不敢無故對她動手,但若沈奚落在他們手裡,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是……縱是至交,他也承了她太多恩了。

  蘇晉見沈奚不言,於是道:「你不必擔心,我從恭旋門出去,左謙雖在北大營,但他早已安排了金吾衛保護我。」她說著,伸手扶了扶沈奚的胳膊,又道,「你我好不容易一起走到今日,此刻更該步步為營。」她一頓,「殿下就要回來了,保命要緊。」

  趙妧又喚了一聲:「沈大人……」

  眼角淚痣幽暗有光,片刻後,沈奚「嗯」了一聲,沒再多言,轉身隨趙妧一併走了。

  大約是朱沢微已得知了沈奚蘇晉夜闖延合宮的消息,到辰時,前後宮已增派了數名羽林衛搜巡。

  沈奚與趙妧走到通往南側門的背巷,二人一同登上馬車。

  然而馬車還未使出宮門,便被兩名護守衛攔下,拱手道:「方才接到七殿下之命,內宮有竊賊出逃,命各宮門守衛嚴查,敢問車上可是都察院趙衍趙大人?」

  趕車的車夫道:「二位官爺,車上不是趙大人,是府上的趙二小姐。」

  兩名守衛並不讓路,而是道:「那便請趙二小姐露個臉。」

  趙妧暗自吸了口氣,掀開車簾,輕聲問:「我可以走了嗎?」

  兩名守衛對看一眼,又同時拱手:「還請趙二小姐下馬車,讓小人等驗過馬車再走。」

  趙妧聽了這話,心中卻是怯怯然,又不敢回頭去看沈奚讓他拿主意,怕叫守衛瞧出端倪,只好下得馬車。

  眼見守衛的手就要掀開車簾,趙妧心裡又驚又駭,一句「等等」還沒喊出口,宮門處忽地有人喚了一聲:「阿妧。」

  來人是顧雲簡。

  他走上前來,溫聲笑道:「恩師說你今日在宮裡,我正好要出宮辦、辦案,想著來送你一程,沒想到竟趕上了。」

  然他說完這話,不經意卻發現趙妧神色有異,移目看向身旁兩個守衛:「怎麼回事?」

  兩名守衛道:「回顧大人,小人等奉七殿下之命,要搜過往來馬車。」然後又對趙妧道,「唐突了趙二小姐,還請小姐見諒。」

  趙妧臉色發白,手卻死死抵住車簾一角。

  顧雲簡朝她的手看去,只見她的指尖竟微微發顫,心中不由詫然。

  他默了一下,握住另一角車簾,掀開來往裡看了一眼,目光與沈奚對上,然後就愣住了。

  顧家是詩書傳家,其父乃濟南府布政使大人,一輩子最講究禮義廉恥。

  其實回京以後,應天城裡那些有關趙妧與沈大公子的流言顧雲簡不是沒聽過,但他卻又想了,這些流言不過道聼塗説,阿妧為人怎麼樣,他是再清楚不過。

  可今日看來,倒是他自己自欺欺人了。

  他不是信不過趙妧的為人,可是阿妧生來順從乖巧,能這麼大逆不道地在馬車裡藏一個人,想必是真地對沈青樾有意了。

  也是,沈大公子風流瀟灑,豐神俊秀,哪家姑娘會不對他動心呢?

  顧雲簡默不作聲地放下車簾,看了臉色煞白的趙妧一眼,眸光裡閃過一絲黯色,然後不再說話了。

  兩名守衛見他這副樣子,直覺馬車有異,再對趙妧行了個禮,上前就要驗馬車。

  「大膽!」

  守衛的手剛碰到車轅,便被顧雲簡握住了,他眼底似有惱色,斥道,「趙二小姐好歹右都禦史千金,閨閣女子的馬車,豈——豈容你等隨意驗?」

  「可是……」

  「這輛馬車本官已驗過了。」顧雲簡又道,「你們,若信不過本官,自可去都察院,找柳大人,趙大人狀告本官。」

  他說著,垂下眸,目光不落趙妧身上卻對她道:「上車,本官送你離開。」然後逕自坐在了車夫身旁,不等兩名守衛反應,一揚鞭趕著車走了。

  蘇晉跟伍喻崢一行人周旋到午時,剛從恭旋門離開後宮,便見金吾衛統領姚江帶著數名金吾衛迎上前來,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對她道:「蘇大人不可回刑部了。」

  蘇晉一愣:「怎麼?」

  「七殿下得知蘇大人與沈大人昨日去了延合宮,不知為何竟是震怒,不顧親軍衛規矩,派羽林衛與暗衛在刑部布下天羅地網,蘇大人一旦回去,怕就出不來了。」他頓了頓,「宮門外也有攔阻,但好歹人來人往,他們不敢直接動手,卑職方才已與都察院翟禦史商量過,打算結合巡城禦史與金吾衛之力,先將蘇大人送去北大營,四王妃與左將軍會在那裡接應大人,等明日一早再回來。」

  其實姚江與翟迪這麼做也是不合規矩要受重懲的。

  可眼下形勢危急,已顧不上這麼多了。

  正午時分,夏陽卻收起了鋒芒,天邊雲層厚重,大約一場落雨將至。

  蘇晉點了一下頭道:「好,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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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17 10:45 PM

第一百四十五章

  因蘇晉這廂是正大光明地從承天門離開,守衛並不敢攔阻。

  可等她上了馬車,一路行至城北桐子巷,便聽趕車的姚江低聲道了句:「不好!」

  蘇晉掀開車簾一看,此處是鬧市,熙熙攘攘的都是人,若仔細瞧去,就能發現其中一些行人的目光不經意間便落在他們的馬車上。

  「是朱沢微的暗衛。」蘇晉道。

  姚江道:「是卑職失策,原想著用五軍都督府的馬車送大人取北大營,七殿下的人便是瞧見了也不敢攔阻,現在看來,七殿下竟是連都督府的規矩也不顧了。」

  「不怪你。」蘇晉道,「朱沢微昨夜就在宮外布插了眼線,無論我怎麼躲,都會被他盯上。」

  姚江想了一下道:「馬車內有便服與鬥笠,大人且先換上。卑職會在前方拐角口讓大人下馬,大人切記,只要穿過桐子巷,翟大人便會在巷外接應您了。」

  他說著,將馬車趕至拐角口的死角處,趁街市上盯梢的人不備,將蘇晉放下,又趕著馬車,若無其事地將盯梢的人引走了。

  未時已過,天雲低垂,四下長風漸起。

  蘇晉壓低鬥篷,混入往來人群中,誰知才走了沒兩步,便聽一聲駿馬嘶鳴,她舉目望去,前方巷末竟有幾名身著黑胄甲的鷹揚衛前來設禁障了。

  桐子巷閻閭縱橫,可出口只有一個,但凡要從巷子出,必要被鷹揚衛驗過。

  但也不能就這麼避於巷子不出,朱沢微的人遲早能找到她。

  蘇晉想,如今只能尋思個辦法混跡過去。

  隨著一聲悶雷,豆大的雨點打落而下,路上的行人被急雨與突如其來的盤查驚擾,皆是匆匆奔走之勢。

  蘇晉四下看去,不遠處剛好有一個老叟推著裝載著酒罈子的木車緩緩走過,他身形佝僂,正被這慌亂的人群推搡得左右不是。蘇晉心生一計,走上前去在推車旁搭了把手,笑道:「老伯,小生來幫你推罷?」

  鷹揚衛不知蘇晉蹤跡,行的是大海撈針之事,是以每個巷口只安排了三四個人盤查。

  蘇晉把鬥笠更壓低了些,與老叟一起擠在人群當中過了設著禁障的路口,那幾名鷹揚掃了一眼,只當是爺孫二人。

  落雨不止,青石板路沾了水變得泥濘不堪。蘇晉推著車又走了一段,直到人群稀疏了,才將推車還給老叟。

  正這時,也不知誰匆匆走過將老叟撞了一下,老叟一個站不穩便跌倒在地,連帶著車上的酒罈子也轟然砸在地上。

  身後的鷹揚衛聽到動靜,往這處看來。

  方才沒注意,還以為是爺孫二人,眼下再看,那名扶著老叟的公子側顏清致舒落,氣度不凡,哪裡有半點酒販子的樣子。

  鷹揚衛一下反應過來,大喊道:「那邊那個——」

  蘇晉心道不好,再顧不上其他,拋下一句:「對不住了老伯。」逕自繞開他,疾步往街口奔去。

  可她的腳步哪裡快得過駿馬。

  幾名鷹揚衛見她要逃,已然跨上馬追來。

  就在這時,忽有一輛馬車撥開街口細細密密的雨簾子,逆著奔走的人群,向她急行而來。

  蘇晉連忙退避到一旁,誰知駿馬一聲嘶鳴竟在她跟前停下。

  馬車急停揚起的風吹落她遮在頭上的鬥笠。

  蘇晉渾身上下一下就被雨水打濕了,她睜著迷離的眼朝馬車望去,就見柳朝明掀開車簾,朝她伸出手:「上來!」

  鷹揚衛就要追過來,蘇晉毫不猶豫地將手放入他的掌中,下一刻,一個強勁的力道便將她拽入車內,與此同時,柳朝明便道:「走。」

  「是。」

  蘇晉原就沒坐穩,馬車乍然起行更令她整個人向前跌去。還好柳朝明握住她的手還沒鬆開,借力將她拽回,又在她即將跌入自己懷裡前,伸出另一隻手將她扶了扶。

  然而,這麼一瞬扯動之間,浸濕蘇晉一身的雨水撲落落全都往柳朝明身上澆灑而去,甚至連他額角都沾上兩滴,順著如玉無暇的臉頰,慢慢滑落下來。

  他的臉離她極近,面上沒什麼表情,一雙眸深如古井,安靜而沉默地看著她。

  車外盡是雨水澆灑在天地的聲音,馬車滾過青石板,發出低徊的鳴音。

  過了片刻,他垂下眸,慢慢鬆開她的手,低聲道:「坐好。」

  馬車已行得平穩些了,蘇晉「嗯」了一聲,往身後的軟凳上坐了。

  她其實有些窘迫,看了對面的柳朝明一眼,抿了抿唇,才忐忑地說:「方才真是唐突冒犯了大人,實在是對不住。」

  柳朝明沉默一下,只回了句:「沒事。」

  「蘇公子。」一旁有人喚了她一聲。

  蘇晉一愣,往身旁一看,這才發現原來安然也坐在車中。

  安然捧了一身乾淨衣衫道:「蘇公子身上的衣裳濕了,當心惹上風寒,這便換一身罷?」

  蘇晉搖頭道:「不必,我擦一擦便好。」

  安然點頭應了,遞給她一張布帕。

  蘇晉接過,卻不由看向坐在對面沉默寡言的柳朝明,想了一想,將手裡的布帕往前遞去:「大人身上也濺濕了。」

  柳朝明這才移目過來。

  車馬內晦暗不堪,可泠泠雨意卻將蘇晉稱得眉目清亮。

  其實平日裡看她行事雷厲風行,果敢果決,絲毫不覺得是個女子作風,可眼下映著這一片晦色,才發現她的其實生得好看。

  尤其是長眉下的眼,眼角開出一個柔和,溫雅的弧度,拖曳出恰到好處的一個尾,卻是單薄的,清冽的,像是有人用刀刃精心修過,然後再繡上睫,點上眸,微一顫動間便震人心魄。

  柳朝明接過布帕握在手裡,卻再沒有動作,任身上雨水的泠泠涼意侵入心肺,才開口道:「你險些沒命了。」

  蘇晉聽了這話,認真地點了一下頭道:「是,總是勞煩大人相救,時雨記在心裡。」

  柳朝明默了一默,想說他其實並不是在挾恩,卻沒有說出口來。

  半晌,蘇晉將身上的水珠子略擦作罷,才掀開車簾往外看。

  此刻馬車早已行過桐子巷,是要折返往柳府的方向去了,沿途不是沒有鷹揚衛設禁障,但看到這是左都禦史的馬車,不敢攔阻。

  蘇晉想了一下道:「姚統領與我說,啟光在桐子巷口等我,方才路過時怎麼未見他的人?」

  「朱沢微同時動用了羽林衛與鷹揚衛。」柳朝明道,「翟迪剛走到城北便被朱祁嶽親自攔了下來。」

  蘇晉聽了這話,卻沉默下來。

  眼下對於她與沈奚來說,唯一能安穩度過這一夜的地方便是北大營,朱沢微既然安排了鷹揚衛來巷末追捕她,那麼羽林衛去了哪裡,不用想也知道。

  一念及此,蘇晉道:「可否請大人送我去北門驛站,那裡有我的人,我需借馬去北大營一趟。」

  柳朝明沒應這話,只問:「你為了沈青樾和朱南羨,連命都不要了嗎?」

  蘇晉笑了一下:「昭覺寺事變後,東宮時局之艱險,大人看在眼裡,不是不知。我與青樾和殿下能走到今日,無不是憑著步步為營捨生忘死。殿下逃出東宮九死一生,而今浴血奮戰萬裏來奔;青樾暗改運馬路線,將自己置於風尖浪頭,不正也為我們這些在宮中等著殿下的人換取生機。他們都在搏命,我怎麼可以退?今日若換了我在青樾的處境,他們也一樣會來救我。」

  蘇晉其實想到了,憑著沈奚智巧無雙,朱沢微到今日未必就真正抓住了他暗改運馬路線圖的把柄。

  可朱沢微既然殺心已定,連親軍衛都動了,想必是脅迫了太僕寺黃寺卿與劉署令作偽供詞,要不經過三法司,以「擅調兵馬」的罪名,借用軍令來殺他了。

  她只有堵上刑部刑罰權為沈奚搏一回。

  柳朝明看她一眼,片刻,掀開車簾道:「去北大營。」

  「大人?」蘇晉不解。

  柳朝明默然道:「單憑刑部救不了沈青樾。」

  雨一直從未時落到酉時,連黃昏都沒有,天就暗下來了。

  沈奚掀開車簾,又朝外頭看了一眼,暗色無邊盡是連天的雨。

  他從未有一日像今日這樣盼著天亮,從日將暮就開始盼著日將明。

  離開宮禁後,顧雲簡將馬車交回給了車夫,自己坐到了車內。

  他們是從南側門走的,幸而車外掛了右都禦史的牌子,至少行到現在,沿途的重重關障都被顧雲簡應付了過去。

  然而,此去北大營依舊路途迢迢。

  「這麼走下去,起碼,還要一兩個時辰才到北大營。」顧雲簡也掀開車簾看了一眼,對沈奚道。

  沈奚思忖了一下道:「前面都督府快到了,若能過都督府,出了北城郊,沿途便開始有北大營的巡衛了。」

  顧雲簡點了一下頭,對車夫道:「再快些。」

  車夫應了一聲,又揚了一鞭。

  外頭的雨還在下,車輪滾過水漬,發出轆轆之聲。

  眼看五軍都督府將近,馬車的行進卻慢了下來,顧雲簡眉頭一蹙,掀開車簾問:「怎麼了?」

  車夫道:「顧大人,前方……前方好像是有人攔道。」

  雨水細細密密,蒼茫朦朧的夜色裡,只能瞧見幾星火色與影影綽綽的人影馬影,卻看不清是誰。

  顧雲簡正欲讓車夫將馬車趕得再近一些,卻聽身後沈奚靜靜地道:「是羽林衛。」

  拚了命求一線生機,終究還是到了這最後一步。

  然後他頓了一頓,忽然一笑:「今日多謝顧大人與趙二小姐,就送到這裡吧。」

  晦暗不堪的車廂內,沈奚眼角的淚痣明明是暗色的,卻像是有著光一樣。

  他說罷這話,不再多言,掀開車簾便下了馬車。

  趙妧隔著簾隙,怔怔地看著暗夜裡那個修長的,灑落的身影,眼中盈盈然有水光,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顧雲簡看了趙妧一眼,靜了片刻,忽地道:「你留在馬車上。」又對車夫說,「如有危險,就帶——阿妧走。」

  然後他自取了一把傘,快走幾步追上前去:「沈大人。」

  沈奚回過身來,看到他,眉頭輕輕一蹙,又看了不遠處的馬車一眼,說道:「其實你……」

  「不是,」顧雲簡道,「不單單是,為阿妧。」

  他想了想:「顧某一介讀書人,一生修習孔孟之道,深知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豈有枉顧旁人性命,置之不管之理?」

  他走前兩步,看向雨簾子深處的刀光火色,朝廷亂局黨派林立,他不是不懂,但濟南府在紛爭之外,他本是與趙衍一樣置身事外的,竟不知緣何,前一日還好好的,今日便走到了這一步。

  「我陪小沈大人過去,若出了什麼事,你我有個照應。」

  沈奚看著他,沒有推遲:「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他說著,在雨中對著顧雲簡深深一揖,「沈某,多謝顧大人君子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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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17 10:59 PM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五軍都督府外,數名羽林衛一字排開,為首一個正是伍喻崢。

  伍喻崢策馬而立,看到沈奚與顧雲簡過來,也不廢話,抬手一揮,吩咐道:「動手。」

  數名羽林衛魚貫而出,將沈奚與顧雲簡前後包圍,其中一名統領模樣的走上前來,跟沈奚一拱手:「沈大人,得罪了。」隨即摘下背上的長矛。

  顧雲簡伸手在沈奚身前一攔,看向伍喻崢:「伍大人,這是何意?」他環目掃了一眼四周的羽林衛,「親軍衛殺人,連個理由都不要嗎?」

  「顧禦史身在都察院,掌百官綱常,難道不知年初兵部所買的三千戰馬被沈大人以馬草調配不力,供給不足為由,暗中轉至九江府麼?」伍喻崢道,「而今正是戰時,沈大人此舉非但違反軍令,更可能耽擱戰事,依大隨軍法,五軍都督府有權以軍令,對他處以梟首之刑。」

  「大隨軍法也要講究證據,單憑伍大人紅口白牙一句沈大人有罪就要動刑未免太過兒戲。」顧雲簡道,「本官,身為都察院禦史,自當撥亂反正明辨正枉,絕不允許冤假錯案就在眼前發生。伍大人要當著本官行刑,可以,且拿出證據,只要本官確認證據不假,絕不攔阻。」

  倘若朱沢微手上有切切實實的證據,殺沈青樾又何必拖到今日。

  禦史是言官,個個能說會道。伍喻崢沒想到顧雲簡天生口吃,與人辯起理來,語速雖慢了些,竟也有條不紊。

  他不欲與顧雲簡分辯,也知自己辯不過他,當即吩咐身旁兩名羽林衛:「把顧大人帶去一旁。」

  「是。」

  雨水已細了許多,兩名羽林衛正要上前,忽聽沈奚輕輕笑了一聲。

  他將手裡的傘收了,看向伍喻崢,莫名問了句:「怎麼,朱沢微就派了伍大人一人來殺我嗎?」

  伍喻崢不言。

  沈奚又道:「其實今日一早,我與蘇時雨從延合宮出來,伍大人就可以殺了我,伍大人難道不好奇,為何當時你身旁的暗衛不讓你動手嗎?」

  伍喻崢沉思半刻,扯了扯韁繩,縱著馬走近幾步:「我知道沈大人足智多謀,語含玄機,怕聽你說得多了受你蠱惑,七殿下行事自有七殿下的道理,本官是武將,只當奉命——」

  「因為他防著你!」不等伍喻崢說完,沈奚便斬釘截鐵地打斷道。

  他仰目直直看向伍喻崢,雙眼一彎,又添了句:「昭覺寺事變後,你可謂與朱沢微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他生你生,他死你死,按理該用人不疑了,但朱沢微卻一邊用你一邊防著你,你可曾想過理由?」

  伍喻崢聽了這話,瞳孔漸漸收緊,不再說話了。

  其實早上暗衛不讓伍喻崢對沈奚動手的原因很簡單:他受沈蘇矇騙,以為他二人手裡握著有關淇妃與朱沢微苟且的證據。

  而現在朱沢微又要殺沈奚的原因更簡單:一,他確認那三千匹戰馬是沈奚搗的鬼;二,沈蘇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

  但這些因果若敞開來放在伍喻崢面前,便沒有絲毫威懾力。

  對這個羽林衛指揮使而言,手刃太子才是他背負不起的叛國重罪,也是他一面效忠朱沢微又一面擔驚受怕的陰影。

  他會因為這道陰影產生無數鳥盡弓藏的肖想。

  譬如延合宮裡那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是什麼?會不會和自己有關?

  又譬如朱沢微為何不肯將這個秘密告訴自己?他的態度為何含糊不清?甚至,朱沢微是否打算防著自己,等大業將成,再對自己下手?

  沈奚知道伍喻崢在擔憂什麼,他正是要利用伍喻崢這一心態故弄玄虛,讓他有所忌憚,不敢動手,從而為自己爭取時間。

  北大營練兵是戌時結束。

  只要能拖得久一些,再久一些,也許就有人趕來相救。

  「你……」過了片刻,伍喻崢遲疑地開口,似是想問什麼,卻又咬牙按捺下去。

  「伍大人可是要問,握在我與蘇時雨手裡,事關延合宮的證據,究竟是什麼?」沈奚漫不經心道。

  他頓了頓,卻是一笑:「可惜那證據現下不在我手裡,被我二人藏起來了。」

  「那個秘密是什麼?」伍喻崢問,「從前在延合宮裡,發生過什麼事?」

  「沈某的性命在伍大人一念之間,橫豎都要死了,你這麼問我就要乖乖回答麼?」沈奚彎著眼,須臾,又道,「不過伍大人倒是可以猜一猜,將年來發生過的事仔細尋思一遍,說不定就找著線索了。」

  伍喻崢聽沈奚這麼一說,思緒果然飄回了十餘年前,自己還只是一名統領,因家境窮困暗盜了一袋軍糧,本該被處死,卻受朱沢微相救,幫他瞞過去的舊事……

  然而少許片刻,伍喻崢又反應過來。

  自十餘年前起,他的性命已與朱沢微連在一起了,而今他殺了朱憫達,手染朱家嫡系的鮮血,已再無回頭路。

  朱沢微就算心狠手辣,要殺他好歹會等功業已成以後。

  可若讓朱南羨承繼大統,這浩浩江山便再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思及此,伍喻崢再次移目看向沈奚。

  提了一萬個小心防著他,沒成想竟還是被此人言辭蠱惑,耽擱了這許多時候。

  看來七殿下執意要殺沈青樾也無可厚非,此人實在太聰明,留他與蘇時雨在朱南羨身邊輔佐,這皇位想必難搶得很。

  遠處傳來梆子聲,亥時已至。

  還有一個時辰明日就到了。

  「愣著做什麼,動手!」伍喻崢冷聲吩咐道。

  「是。」

  幾名羽林衛同時應聲,當先走上兩人先將顧雲簡製住,另兩人將沈奚押倒在地,為他的眼罩上黑布,打算就地以軍令處以梟首。

  然而正在這時,街巷一頭傳來行馬之聲。

  伍喻崢驀地抬目往沈奚與顧雲簡的來路上看去,那裡很暗,原本是什麼也瞧不清的,可眼下雨停了,倒能隱隱看見一個馬車的輪廓。

  「去看看誰在那裡,若是無關緊要的人,殺了。」伍喻崢眉頭一皺,吩咐道。

  顧雲簡聽了這話,眉頭驟然一擰:「你們敢——」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猛地就掙脫開製住他的兩名羽林衛,朝趙妧的馬車奔去。

  另一旁的羽林衛伸了長矛來攔,顧雲簡卻不管不顧,任矛尖刺傷他的肩頭,仍是要去阻那名去查驗馬車的兵衛。

  伍喻崢被這一廂動靜分了神,反應過來才驚覺不對,馬蹄聲不是自一處響起的,而是兩處,分來自都督府外街的前後。

  看來竟是有人來了。

  他再看了一眼沈奚,心中只覺憤憤然,當即翻身下馬,自一旁的兵衛手裡接過長刀,想要手刃了這個早就該死了的,卻多活了這許多時辰的沈大公子。

  這才是他今夜的正事。

  夜色裡傳來破空之音,就在伍喻崢接過刀柄的霎時,一道利箭打在鞘上將刀鋒打偏。下一刻,馬蹄聲以疾馳之速由遠及近,一柄紅纓槍逕自攔在沈奚跟前。

  沈筠勒馬而停,冷冷道:「本宮的家人,還輪不到伍大人來教訓。」

  「本官照軍令行事,」伍喻崢見了沈筠,卻連刀都沒收,他回頭望了一眼,發現方才於夜色中射出這一箭的果然是左謙,笑了笑道,「左將軍與四王妃都是行伍之人,軍籍在身,現如今是要阻擾軍令嗎?」

  左謙打馬上來道:「伍大人說軍令在身,敢問令狀在何處,又是何人所下?」

  「正是在都督府,此令狀為中軍都督府右都督徐將軍所下。」

  如今戚無咎去了東海,徐將軍坐主都督府。

  伍喻崢說著,伸手自懷裡一摸,竟真地取出一份令狀出來,上頭還附有太僕寺黃寺卿與劉署令狀告沈奚暗改運馬路線圖的供詞。

  其實這份供詞並不足以指認沈奚,奈何那份軍令卻是真的。

  沈筠與左謙軍籍在身,若是攔阻軍令狀,該受斬立決。

  難怪伍喻崢方才有恃無恐。

  左謙與沈筠對視一眼,正想著是否現下就與伍喻崢撕破臉,方才去查驗馬車的羽林衛回來了,有些駭然地回稟道:「伍大人,柳大人與蘇大人到了。」

  伍喻崢聽了這話,才知大事不好。

  蘇時雨倒也罷了,怎麼柳昀也來了?

  他緊抿唇線,對一旁的隨侍壓低聲音說了句:「去請徐將軍,七殿下與十二殿下。」然後才朝馬車處望去。

  只見停在街頭的馬車多了一輛,蘇晉與柳朝明自夜色迎面走來。

  蘇晉扶起跪在地上的沈奚,柳朝明的目光往肩頭受傷的顧雲簡身上一掃,淡漠道:「伍大人不打算給本官一個交代嗎?」

  伍喻崢自心裡沉了口氣:「方才下官行軍法,顧禦史執意攔阻,這才不小心傷了他。」一頓又道,「是下官失察,等處決完要犯,自當跟柳大人與都察院賠罪。」

  「伍大人說的要犯是誰?」蘇晉問道,「沈大人?」

  「正是。」伍喻崢道。

  蘇晉似是聽到什麼好笑的事,又道:「真是怪了,本官執掌刑部,統理天下案件,便是都督府要行軍令處決犯人,事前事後也該在刑部備案,本官怎麼從未聽說過沈大人犯過什麼案子。」

  「蘇大人這是要刻意為沈署丞瞞天過海嗎?」

  這時,只聽身後的都督府大門轟然一開,從裡頭走來一個鶴髮童顏,氣度威儀的老翁,正是中軍都督府右都督徐莫。

  他環目一掃,負手道:「沈署丞既在太僕寺任職,便該受兵部與都督府轄製,而今朝廷丟了三千戰馬,滿朝文武皆知,不管這三千戰馬是否是被沈署丞做了手腳,他身為一署之首,便該責無旁貸,失馬就要受罰,失馬過十匹就該梟首,這是我都督府,是大隨軍法的條例,蘇大人雖掌刑部也無權過問。」

  徐莫說完這話,數名兵衛自都督府內湧出,將外頭一行人等團團圍住。

  「刑部無權過問,都察院呢?」柳朝明掃了一眼周遭的兵衛,淡淡道,「徐將軍要處決朝廷命官,憑據為何,證據在哪,可足夠量刑?三千戰馬事關朝廷千萬兩紋銀,事關邊關戰事,我都察院糾察百官綱常不分文臣武將,徐將軍今日可該給本官一個說法?」

  「柳大人這是何意?」徐莫道,「是,都察院要討說法,我都督府自然不會不給。但這一切也該等處決了沈署丞以後。他失責失察在先,處以極刑該當受罰,軍令狀以下,除非皇上太子在此,誰也不能攔阻!」

  「可我三法司不認沈大人的罪!」蘇晉道,「徐將軍大可以任你的兵衛行軍令,三千匹戰馬現在何處,馬草調配可當真有差錯,原運馬路線圖是否合理,種種因果全都不清不楚。沈大人若是軍籍出身,你都督府要管要處決倒也罷了,但沈大人是沈府之後,是我大隨朝廷命官,是前戶部侍郎。你都督府管得,我三法司也管得,今日徐將軍不給我刑部,不給三法司一個交代,那麼這軍法,本官正是要攔了!」

  子時已過了大半,徐莫看著蘇晉與柳朝明,心知都督府與三法司這麼僵持下去,正是合了他們的意,當即與伍喻崢對視一眼,勒令道:「拿人!」

  「誰敢!」左謙翻身下馬,擋在了蘇晉身前,然後高喝一聲,「金吾衛——」

  都督府建在北門之外,說是府邸,其實更像壁壘駐地,荒涼一條長街外,依著山再往北走就是北大營。

  方至此時,暗夜中也不知誰應了聲「是!」

  便聽得行軍的聲音由遠及近。

  伍喻崢聽了這聲音,失笑道:「左將軍這是什麼意思?自行調兵?」他語氣一肅,「這可是違反了軍令!」

  左謙道:「伍大人這樣的事還幹少了嗎?」他淡淡道,「你我半斤八兩,這麼冠冕堂皇的話就免了吧。」

  片刻間,只見數千名金吾衛在長街之外的遼闊地帶列陣。

  暗夜無邊,背後廣袤的山脊在暗色裡彎成一柄長刀之狀,像沉睡著的兵戈,稍一沾血,便會驚醒滿身殺伐之氣。

  徐莫與伍喻崢看到金吾衛,暗自往都督府處退了數步,卻並未撤兵。

  這一刻的靜止如一道繃緊的弦,是敵不動我不動。

  可沈奚的臉色卻越來越沉,他想了想問:「柳昀,錦衣衛呢?」

  「今日該守衛宮禁。」柳朝明沉默了一下,說道。

  這話一出,蘇晉的面色也難看了起來。

  眼下金吾衛與羽林衛在此,尚算勢均力敵,可再過一些時候,等朱沢微與朱祁嶽趕到,鷹揚衛就該到了。

  但他們也不能走,因為一旦做出要走之勢,羽林衛便會直接動手。

  退無可退,只能等了。

  蘇晉遙望天際,漆黑蒼穹中尚有一彎月明。

  但月色卻是黯淡的,照不透雲端,也無法點亮天地。

  這最沉最暗的夜啊。

  梆子聲又響起來,醜時到了。

  蘇晉在心裡翻來覆去地數,子醜寅卯,子醜寅卯,她這一生從未有一刻像今日這樣盼著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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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17 11:13 PM

本帖最後由 doki520 於 2018-11-17 11:13 PM 編輯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丑時了。

  朱南羨在行到應天城外二十裡的驛站時,抬頭看了眼天色。

  他是從蘇州趕回來的,日夜不停,快馬急鞭,連一刻都沒耽誤,甚至比原定的十日還早了一日,可是眼下,他看著攔在驛站之前,成百上千的羽林衛與七王府暗衛,心想自己還是晚了些許。

  朱旻爾帶著三千南昌先鋒軍比朱南羨還早到一步。

  但他平生見的血太少,饒是手裡兵將的數目是對面的三倍,他仍猶疑著是否要下令衝殺。

  「十三哥。」看到朱南羨到了,朱旻爾怯怯地喚了一聲。

  朱南羨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翻身下馬,走到兩軍對陣的前方,問了句:「怎麼回事?」

  南昌軍這頭無人應答,倒是對面領著七王府暗衛與羽林衛的頭子說道:「稟十三殿下,應天城內近日有賊寇流竄,七殿下下令封城抓捕,我等奉命把守南門,為保十三殿下安危,殿下不如與十七殿下在城外稍作歇息,等晚些時候再回宮。」

  朱南羨認出這個說話的人姓齊,乃中軍都督府僉事,官拜正二品。

  而今戚無咎去了東海,都督府這些暗投朱沢微的人竟全跳了出來,真是老虎不在山,猴子稱大王。

  然而朱南羨不怒不氣,神色平和地走上前去:「敢問齊僉事,賊寇是何人,有多少,可曾傷及民戶?」

  齊僉事原以為朱南羨要縱兵來殺,沒成想他竟是這樣的態度。

  也好,反正朱沢微交代他的任務是拖住十三殿下,既然十三殿下不願撕破臉,自己便跟他論道論道,等到天大亮,功業便成了。

  齊僉事於是也翻身下馬,走上前來恭敬地與朱南羨行了個禮:「回十三殿下,作亂的賊寇乃是——」

  他話未說完,只聽「蹭」的一聲,眼前刀影閃過的同時,脖間的涼意已然奪去了他的神誌。

  下一刻,齊僉事的頭便慢慢自脖頸滑下,骨碌碌滾到地上。

  朱南羨將刀一收,回頭望去:「愣著做什麼,擋路者,格殺勿論!」

  南昌軍率先反應過來,暗夜裡只聽一聲駿馬嘶鳴,喊殺聲霎時震破天際。

  兩軍還未交鋒,敵方統帥便已身亡。

  朱南羨方才隻身站在敵陣之前將齊僉事騙出來,雖是兵行險著,但他知道這是最快的,突破敵陣的辦法。

  他現在一刻也不能滯留,因為每一分每一刻,都有人在為他犧牲。

  失了主將的敵軍軍心大亂,很快,朱沢微的人便潰不成軍。

  朱南羨翻身上馬,帶著秦桑與朱旻爾率先在亂陣中殺出一條路來,還沒趕至正陽門前,就見城門一開,夜色裡隱隱有一人提著風燈疾步朝他們走來。

  是都察院的禦史翟迪,蘇晉的人。

  翟迪一見朱南羨,連行禮都顧不上,逕自說道:「還望殿下進城後,先莫回宮,趕去北大營的方向救蘇大人,柳大人與沈大人。」他走得很急,連氣都要喘不上來,撐住膝頭緩了一緩又才解釋,「七殿下對沈蘇二位大人動了殺心,幾位大人一起自城裡往北大營的方向暫避,想是半途被羽林衛截了。臣是子時從宮裡出來的,當時十二殿下率著鷹揚衛,與七殿下一起也往北大營的方向去了。」

  若是蘇晉與沈奚到了北大營還好,倘若未到,能保護他們的只有金吾衛,對面卻有羽林衛,鷹揚衛,甚至都督府的人,敵眾我寡兵力懸殊,實在兇險之極。

  朱南羨看著翟迪滿目焦灼,眉頭也深深鎖起。

  可越是心急如焚,越該要冷靜應對。

  他勒住韁繩的手握緊成拳,認真想了一下道:「他們既是從城中走,此刻最有可能被阻在北城郊的都督府外。」

  然後又問:「今日宮中是哪幾個親軍衛當值?」

  翟迪道:「是錦衣衛與旗手衛,原該當值的羽林衛被七殿下撤走了。」

  那麼此刻在北大營尚可一戰的就還有虎賁衛,府軍衛,鳳翔衛。

  「朱旻爾。」朱南羨道。

  這一聲連名帶姓的稱呼讓朱旻爾心中一凝,暫態收起一臉懵懂的神色,肅然應道:「在。」

  「你與翟禦史帶百名南昌軍即刻從城郊趕往北大營,傳本王之令,命虎賁衛指揮使時斐,府軍衛指揮使梁闐,鳳翔衛指揮使趙岞東,各帶三千精兵下山平亂!」

  「是。」

  朱旻爾猶疑了一下,又問,「可是十三哥,我身上沒有軍令沒有虎符,他們……會聽我的嗎?」

  「你就說,」朱南羨頓了一下,目光平視前方,「本宮有父皇的旨意要宣,讓他們率兵出營接旨。」

  「本宮」即東宮太子。

  朱旻爾聽了「本宮」二字,倏然明白過來。

  夜色沉沉,他看向朱南羨堅定的側臉,驀地發現他的十三哥已不再是從前那個飛揚的,灑脫妄為的,集父皇與母後的寵愛於一身,從不瞻前顧後的大隨十三嫡皇子了。

  這釀就了一身的冷靜沉著與義無反顧,是自昭覺寺事變後,獨自咬著牙挺過一關又一關,承受了太多嗎?

  朱旻爾看著朱南羨。

  他的十三皇兄不知從何時起,已徹徹底底有了大隨儲君該有的模樣。

  「是,」朱旻爾拱手,行的是個臣禮,「臣弟領命。」

  「進城!」朱南羨一揮手,率著三千南昌軍,整裝待發如同一柄就要刺破這夜色的利劍,往應天城內打馬而去。

  都督府外的暗夜依舊是無邊而靜謐的。

  左謙下令金吾衛列陣後不久,朱沢微與朱祁嶽便帶著鷹揚衛趕到了。

  朱沢微策馬而立,環目一掃微微笑道:「今日本王在宮裡接待安南國使臣,忙得席不暇暖,沒成想蘇柳二位大人閑著沒事竟帶著金吾衛殺到都督府來了。」又問,「蘇大人不知禮部的羅尚書找了你一整日麼?」

  「羅尚書找本官做什麼?」蘇晉眉頭一蹙。

  可此問一出,她又反應過來。

  今日廷議她沒去,聽說是議定了出使安南國的使臣,禮部的人既忙著找她,那麼想必這個使臣已定下來是她了。

  蘇晉覺得出使無妨,安南國的問題原本就亟待解決,朝中數位大臣作比對,她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之一。

  令她擔心的只是,朱沢微此人陰狠狡詐,也不知這出使的背後又藏了什麼花招。

  「七殿下讓本官出使前,竟沒想著來與本官相商一句嗎?」蘇晉淡淡問道。

  朱沢微一笑:「蘇侍郎今日偶染急症未來廷議,不也只與柳大人說了一聲,沒知會本王?」他又看向柳朝明,「怎麼,柳大人今日一直與蘇侍郎一處,沒與蘇侍郎提過此事嗎?」

  這一日時時刻刻命懸一線,哪來的閒工夫提這回事?

  柳朝明慢條斯理地說:「使臣來訪,當由禮部接待,於皇宮或行宮下榻,再與帝王皇儲會見;派使臣回訪,需由禮部提名,先在前朝議定,告知本朝使臣與來訪使臣,在兩國的寶冊上落名敲定,如此才可算議定出使人員。七殿下讓蘇侍郎出使,其中省了多少環節本官不必贅言,單就將寶冊交給蘇侍郎這一樣,也要本官為您代勞了嗎?」

  朱沢微聽了這話,臉色難看起來。

  柳昀這是什麼意思,說他這個王爺當得不成體統?

  蘇晉道:「其實七殿下讓本官出使也無妨,不知可帶了寶冊來,出使的條例可議定了?」

  朱沢微陰沉著一張臉沒有答話,朱祁嶽卻想著好歹是國事,馬虎不得,於是應道:「本王早些時候已命鷹揚衛將寶冊送去了刑部,蘇侍郎回宮後自可翻看。」

  蘇晉卻笑道:「這不合規矩吧?兩邦結交乃國之大事,寶冊應當是由陛下或儲君親自交到出使大臣手裡,如今陛下病重,大隨又無儲君,十二殿下身為皇嗣,便是要代勞,也該親自送與本官。」

  「且還應當著安南國來使的面。」柳朝明道,禦史是管規矩的,最注重禮儀綱常,「好在安南國使臣尚未走遠,只有勞煩十二殿下將他追回,讓蘇侍郎與他對過寶冊,否則有失我泱泱大國風範。」

  朱祁嶽道:「使臣既已返程,何來追回的道理,柳大人與蘇大人若覺不合規矩,可等蘇大人出使時——」

  這時,不遠處忽然傳來五下梆子聲,寅時到了。

  朱祁嶽話未說完,便被朱沢微抬手一攔。

  朱沢微臉上的笑意全沒了,額間朱砂陰沉得要擰出水來:「別跟他二人廢話,他們刻意借著出使的事拖時間。」

  朱祁嶽聽後一怔,臉色隨即也沉了下來。

  這條荒涼的長街是特意為了都督府修建的,其實並不狹小,只是此刻站滿了人,才顯得擁堵不堪。

  長街盡頭正是都督府,再往北便有金吾衛與羽林衛列陣,而來路,已被朱祁嶽帶著鷹揚衛封堵了。

  左謙與沈筠對看一眼。

  他二人都嗅到了夜色裡的兵戈氣,開戰在即。

  左謙壓低聲音道:「王妃帶著您的人馬保護幾位大人往北走,末將帶金吾衛掩護。」

  「好。」沈筠點頭,「左將軍也要當心,朱祁嶽不好對付。」

  「羽林衛鷹揚衛聽令——」

  下一刻,朱祁嶽揚聲道。

  「在!」回應他的是山呼海嘯一樣的呼喊。

  然而這一聲過後,卻是令人屏息的寂靜,只有四下火光蓬勃而焚,翻卷著的火舌就像是要噬人骨血的獸。

  蘇晉借著火色望去,看見朱祁嶽慢慢抬起手,然後,忽然一揮。

  剎那間,只聞喊殺聲震破天際,兵戈乍起,四處都是短兵相接的聲音,鋥亮的刀影劍光映著烈烈灼火幾欲刺痛人眼。

  左謙跨上馬,帶著突圍過來的金吾衛高喊道:「金吾衛前軍,跟我攔住鷹揚衛——」

  另一端,伍喻崢看到金吾衛勢如破竹,同時喊道:「羽林衛,跟我上——」

  因有金吾衛暫時的掩護,蘇晉幾人這一方暫且還算安穩,可他們要想突圍到前方金吾衛列陣的遼闊地帶往北大營走,尚有一段距離。

  沈筠一揮紅纓槍挑飛一個殺來的暗衛,蘇晉移目卻瞧見顧雲簡竟是不顧性命一般,要向來路的方向走去,不由攔道:「顧禦史放心,我與柳大人過來時,早已讓趙府的車夫送趙二小姐走了。」

  顧雲簡聽了這話,神色才略有鬆緩:「多謝蘇大人。」又說,「多謝,柳大人。」

  柳朝明卻沒應聲,他舉目看去,前後不斷有羽林衛與鷹揚衛殺來,沈筠帶著數十人,也不知能擋多久。

  一念及此,他看了沈奚與蘇晉各一眼,當機立斷:「走。」

  先往長街盡頭走,再往北大營走。

  不遠處,中軍都督府的徐莫看著蘇晉與沈奚有了動作,吩咐道:「中軍都督府府衛聽令。」

  「屬下在。」

  「依軍令,攔下太僕寺沈奚,若有違令格殺勿論。」

  「是!」

  隨著中軍都督府的府兵加入戰局,饒是沈筠所率的護衛再驍勇善戰,也終究被打開了一個破口。

  一名府兵殺至蘇晉身前,被護在她身旁的侍衛秦若當胸刺穿,另一側又有羽林衛舉刀砍來,只見沈筠一個長矛斜刺,直直紮入他的後膝令他跪倒在地。

  可方才還能維持住的一個安穩圈子已越縮越小,羽林衛鷹揚衛與都督府府兵三方來襲,令他們要往北走的腳步幾乎是動彈不得。

  沈奚抬目望去,都督府就在數丈開外,沉吟一番正欲開口,忽聽蘇晉一句:「青樾當心!」只見一柄長矛穿過人群的縫隙就朝他的胸膛處刺來。

  長矛距胸膛一寸處被一柄利劍斬斷,下一刻,身旁有個熟悉的聲音問了句:「沈大人沒事吧?」

  原來竟是姚江與阿山帶著數名金吾衛與覃照林一起趕到了。

  今日早些時候,姚江駕著馬車與蘇晉分道後,心中猜到蘇晉或許會有危險,便與金吾衛另一統領阿山一起去蘇府接了覃照林往北大營趕來。

  一路突圍至此,身上臉上沾滿了血,已折了一半的兄弟。

  沈奚一搖頭:「沒事。」

  一旁的覃照林道:「蘇大人,你看這裡都殺成啥樣了你咋不早帶上俺哩?」

  蘇晉一邊撥開朝她倒來的羽林衛屍體,一邊道:「帶上你有用嗎?他們多少人我們多少人,帶上你也是杯水車薪。」

  「你早帶上俺,俺還能叫幾個兄弟。」覃照林又道。

  蘇晉懶得理他,從腰囊裡摸出九龍匕握在手裡,跟著柳朝明往前走。

  姚江的加入並未讓危局改變多少,金吾衛的人數本就是劣勢,還要前後一齊應敵,羽林衛與鷹揚衛中不斷有人要突圍到他們身邊,尤其快到長街盡頭的都督府,幾人更是寸步難行。

  沈筠一咬牙,吩咐道:「秦若,你跟著我在後方攔住鷹揚衛。姚江,你與阿山照林一起護送幾位大人!」

  她說著,橫槍在數名沖上來的鷹揚衛身前一攔,一個長掃隨即便沖了上去。

  沈奚望了眼沈筠的背影,知道她畢竟是四王妃,那些鷹揚衛未得朱祁嶽之令,多少會對她手下留情。

  可他們的目標是被下了軍令要梟首的自己,前方還有千萬刀兵殺伐,沈筠這麼攔,又能攔到什麼時候?

  此時距離天亮只有不到一個時辰了。

  可一個時辰聽起來很快,於此時此刻的他們而言,每一分每一刻都是煎熬,實在是太久了。

  幾人被困在都督府前,進退維穀。

  這時,沈奚忽然道:「分開走。」

  蘇晉愣了一下還未開口,又聽沈奚續道:「這些都督府的府兵是接了軍令沖我來的,我原路返回,你們去北大營。」

  蘇晉怔道:「你瘋了?你原路返回還能有命在嗎?!」

  「困在這裡我們都會死。」沈奚道,頓了頓又說,「如果沒有都督府府兵,你們可以走到北大營。」

  蘇晉立即道:「不行,要走一起走,你我好不容易走到今日——」

  「正是你我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沈奚道,「所以不能一起折在這裡。」

  「前方的路還有很長,可來路早已渺渺,這大半年來我想了許多,自省自責才發覺從前我真是自以為是。其實我不過一名庸人,連最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長了記性後只學會了兩個字,取捨。」

  其實此刻已不再是夜了。

  黎明時分,曉風吹來,沾著濃厚的血腥氣繚繞鼻尖。

  沈奚看了一眼柳朝明道:「保護好她。」

  然後他望入蘇晉的眼,最後說了句:「平生得一知己足以,有句話我放在心裡一直沒說——蘇時雨,多謝你一路捨命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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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17 11:14 PM

第一百四十八章

  說完這話,沈奚毅然決然回頭,往來路的方向去了。

  亂軍之中,每個人都自顧不暇,縱有金吾衛相護,他們又如何攔得住一個甘願赴死的人。

  蘇晉怔怔然看著沈奚的背影,回過神來沉聲吩咐:「姚江,你分人去保護青樾。」

  「可是蘇大人這裡——」

  「去吧。」阿山道,「你們把都督府府兵引走,我與覃護衛應付得過來。」

  天色水濛濛的,層雲盡頭已有些微亮光,卯時應該到了,可鋪天蓋地的喊殺聲卻遮住了那預示著天明已至的梆子聲。

  沈奚離開後,都督府的府兵果然不再理會蘇晉幾人,追著來路的方向去了。

  蘇晉跟著柳朝明剛走了幾步,就聽身後不遠處,沈筠嘶聲喊了句:「小奚——」

  她心中一沉,回頭望去。

  紛亂的兵戈與鮮血擋住了她的雙目,可越是看不見,她越是心急如焚。

  有個瞬間,蘇晉就像是不受控製一般,想要撥開眼前或是護著她,或是要殺她的人,想要迎著兵戈逆行而上,去找一找沈奚,哪怕只看他一眼,只要知道他還活著就好。

  但理智又告訴她,她該往前走。

  皇權之爭不死不休,他們這一路走來,身後白骨成山足下鮮血淋漓,她不能讓自己倒在這裡,她要等著她的殿下,他們所有人的殿下歸來。

  「蘇時雨。」柳朝明喚了她一聲,「你怎麼了?」

  蘇晉露出一個自嘲的微笑:「當年入仕只願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從未想過會走到今日這一步。兩年前在馬府劫後餘生,大人曾謂我說,少則一載,多則三年,整個朝堂必定如嗜血旋渦。我那時還心存僥倖,以為可以袖手朝局,行我之道,堅守本心,而今想想,是當初的我想得太簡單了。」

  柳朝明看著她道:「你後悔了嗎?」

  「沒有,」蘇晉微一搖頭,「我不後悔。」

  淡泊的晨霧覆上她的雙肩。

  蘇晉說這些話的時候,連她自己都沒發現,她整個人其實是在微微發顫的。

  身旁還有兵戈與殺戮,柳朝明沉默了一下,忽然伸手將她的手緊握在掌中:「跟著我。」然後他不再看她,逕自回頭,補了一句,「再分神當心沒命了。」

  雲端的那一絲亮光較之方才更盛了,霞色蓬勃欲出,隱隱有灑金之勢。

  蘇晉跟著柳朝明,眼見著就要走到先時金吾衛列陣的遼闊地帶,遠處忽然傳來奔馬之聲。

  是數千戰馬同行,聲聲動地,漸漸震耳欲聾。

  身陷亂戰的所有人同時回頭望去,映著蒼青的天色,只見一片暗色的黑胄甲之上,驀然出現一面滾著藍邊白底的旗幟。

  那是南昌軍的旗幟。

  這一面戰旗引領著軍衛,如同一柄利刃,下一刻,便在封堵了長街的鷹揚衛中撕出一道破口。

  蘇晉舉目眺看,想在那些身著銀鎧藍衫的人當中找一找朗朗如初升之陽的那一個。

  正在這時,身旁的柳朝明忽地道了一句:「當心!」

  原來就在他們所有人分神的這一剎那,一名羽林衛竟趁機縱馬來到蘇晉面前。

  覃照林與阿山早被推擠到了一旁,此時此刻蘇晉身邊只有一直握牢她的手不放的柳朝明。

  羽林衛勒馬而停,舉矛就要向蘇晉刺來。

  蘇晉甚至沒來得及反應,柳朝明便將她往自己身後一帶,隻身擋在了她面前。

  日破雲出,長矛的矛尖映著旭日的光,直直指向柳朝明胸膛。

  蘇晉的瞳孔驀地放大,啞聲喚了句:「柳昀——」想要將他推開。

  正在這個時候,耳後忽有破空之音襲來,就在那柄長矛要紮入柳朝明胸口的同時,另一柄長矛自他們身後飛來,帶著強勁的力道,貫穿那名羽林衛的胸膛。

  羽林衛身形一滯,整個人綿軟無力的倒下馬來。

  蘇晉回頭望去。

  扔出長矛,策馬疾馳而來的正是朱南羨。

  到了二人跟前,朱南羨狠勒韁繩,駿馬嘶鳴一聲,高抬前蹄幾乎要站立而起,他卻自腰間抽刀,毫不遲疑地挑飛另一名正要舉刀砍向柳朝明的羽林衛的胳膊,然後橫切一刀斬斷了此人的脖頸。

  四濺的鮮血被盛烈的朝霞照成金色。

  朱南羨於這斑駁點點的金霞中看向蘇晉。

  那雙如星似日的雙眸一如往昔明亮,他唇角一彎,露出一個英姿颯颯的微笑,卻因著形勢危急,沒能與她多言,移目看向柳朝明,問了句:「柳大人沒事吧?」

  柳朝明道:「十三殿下來得及時。」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隨即勒馬轉身,高喝道:「南昌軍金吾衛聽令!」

  「在!」

  「將作亂的羽林衛與鷹揚衛拿下,若有反抗者,格殺勿論!」

  「是!」

  金吾衛因朱南羨的到來士氣大震,南昌軍雖只有三千,卻是朱南羨旗下精銳,且人人都配備自西北買來的精騎,可謂銳不可當。

  片刻之間,方才還節節敗退的金吾衛便已呈壓倒之勢,在南昌軍鐵騎開道之下,向兩側的羽林衛鷹揚衛攻去。

  朱南羨又看向都督府的方向,喝道:「徐莫!睜大你的狗眼瞧清楚了,都督府問責的三千戰馬在本王這裡,你若膽敢再縱著府兵濫殺無辜,別怪本王連你的頭一起砍了!」

  徐莫聽了這話,目色陰沉下來。

  他雖未收回軍令,可一眾府兵聽了朱南羨的話,哪裡還敢上前。

  戰場上容不下分毫猶疑,便是這一瞬間的裹足不前,數百名都督府府兵便被湧上來的南昌軍製住。

  朱南羨再看了蘇晉與柳朝明一眼,對身旁的護衛道:「秦桑,你帶著人好好保護二位大人。」

  「是!」

  說罷這話,他輕揚了揚韁繩,縱著馬,緩緩地朝來路走了數步。

  朱南羨高立於馬上,隔著拚殺揮鬥的兵戈,與不遠處同樣策馬而立的朱沢微朱祁岳遙遙相望。

  朝霞萬丈,被連天雨洗淨了的蒼穹灑落燦燦晨光。

  朱祁嶽借著光看向朱南羨,才發現這個與他一起長大,一直待他很好的十三弟此時此刻的眼神分外冷漠。

  想來也是,他怎麼可能原諒自己呢?

  朱祁岳在心中道,東宮是十三的家,朱憫達與沈婧待十三如父如母,昭覺寺的事對他來說等同於滅頂之傷,即便有朝一日不再淌血也是一道猙獰的瘡疤。

  這世上,有的罪孽原本就是不可饒恕的。

  有的事一旦做了,就再也不可能有回頭路。

  是自己太天真,昭覺寺事變後,還一直妄圖要與朱南羨重修舊好。

  而這一刻,朱南羨已用眼神告訴了他,你我自此勢不兩立,要戰便戰,不死不休!

  須臾間又有馬蹄聲自北坡響起,伴著越來越沉,越來越近的行軍之聲,竟是北大營的虎賁衛,鳳翔衛與府軍衛指揮使帶著三千兵衛趕到了。

  三名指揮使縱馬來到朱南羨身前,同時翻身下馬,對他拱手一拜:「臣等受十七殿下之令,聽聞十三殿下有陛下密旨要宣,特出營來助十三殿下平亂。」

  朱南羨點了下頭,再不看朱沢微與朱祁嶽,高聲道:「羽林衛鷹揚衛聽著,降則不殺!」

  在南昌軍與金吾衛的攻勢下,羽林衛與鷹揚衛已成頹勢,如今又見另有三個親軍衛趕來,知道大勢已去,在朱祁岳抬手默然一揮後,隨即扔下了兵刃。

  乾戈剛止,蘇晉忙不迭便往來路找去,方走了幾步,就看到左謙與沈筠一左一右扶著沈奚,與方才一頭紮入亂軍中的朱旻爾一起向她走來。

  沈奚身上掛了彩,衣衫上可見斑斑血跡,腰腹與左臂各有一道傷口,所幸傷口甚淺,沒傷及要害,朱旻爾的隨行大夫已為他做了簡單的包紮。

  沈奚像是意識到什麼,抬起頭,目光便與蘇晉對上。

  烈烈晨光照下,終於等到天明。

  他看到她,唇角動了動,片刻後,勾出一枚淺淺的笑。

  不是從前擺花架子時的嬉皮笑臉,而是一枚如釋重負的,雨過天青的笑。

  蘇晉看到沈奚安好,頓時只覺精疲力盡地說不出話來,雙眼與鼻尖都酸脹不堪,卻攢足氣力,四目相對的同時,也回了他一個笑。

  北大營的三大親軍衛到了以後,都督府長街上的亂象很快被整飭乾淨。

  一眾兵衛,包括羽林衛鷹揚衛與金吾衛統統依序在長街外的遼闊地帶列陣。

  朱南羨勒馬帶著朱旻爾,與朱沢微朱祁嶽一起也行至這壯闊的軍陣前。

  不多時,一名兵衛來報:「十三殿下,朝中各臣工聽聞都督府這裡出了大事,已於卯時在都督府外候著了,聽聞殿下有旨要宣,眼下是要請他們過來嗎?」

  朱南羨「嗯」了一聲,問:「中書舍人舒桓到了嗎?」

  「稟殿下,舒大人已到了,眼下正於都督府外候命。」

  「便請他來驗旨宣旨。」

  北城城郊蒼涼廣袤,更遠處是綿延的山脊,而山脊背後隱見大隨軍旗綿延成龍行之態,正是北大營。

  眾臣在遼闊處依序而立,文臣在做,武將在右,又依品級衙司分成數行,為上十二衛的指揮使空出中列。

  夏末辰時,日光正盛。

  舒桓緩緩展開手中明黃的密旨,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吾兒長子朱皓字憫達不幸薨殞,朕心甚慟,憂不能斷,悲不可抑,又身染重疾,恐不能久理皇案,今詔令諸子臣工,特授吾兒十三子朱皚字南羨為繼任東宮太子,行諸君之權,掌領上十二親軍衛,宣旨之日,即吾十三子繼任儲君之時——」

  獵獵長風拂來,吹徹眾人袍冠,此旨一宣,四下裡皆靜而無聲。

  舒桓緩緩收起聖旨,又道:「這道旨意舒某已驗過,上蓋陛下私印,是陛下真跡不假,但此旨意事關國祚大統,該昭天下,還請七卿,即左都禦史柳大人,吏部尚書曾大人,兵部尚書龔大人,禮部尚書羅大人,工部尚書劉大人,刑部侍郎蘇大人,戶部侍郎杜大人,及十二衛指揮使大人,五軍都督府五位都督,七殿下,十二殿下,十七殿下上前看過。」

  被喚到名字的無不是朝廷肱骨重臣,少傾,只見數人越眾而出,同時合袖對朱南羨施以一揖,由柳朝明率先從舒桓手裡接過聖旨,看過後,再傳自他身旁的曾友諒。

  些許片刻,密旨便在眾人手裡傳驗完畢,由最後一人,朱旻爾交回到舒桓手中。

  舒桓道:「若諸位大人都無異議,那麼舒某便將這道密旨交還十三殿下了。」

  「等等。」這時,曾友諒道,「敢問十三殿下的這道密旨是從何而來?既有密旨在身,為何早不宣讀?」

  朱南羨看曾友諒一眼,淡淡道:「怎麼,曾尚書懷疑這密旨有假?」

  「不敢。」曾友諒道,「只是太子殿下薨逝已半年之久,十三殿下為繼任嫡系,按理是該承繼東宮之位,既如此,十三殿下年初在東宮養傷時,何以對密旨一事秘而不宣,反是自南昌回來,還未至宮中,就憑空有了一道密旨了呢?」

  朱南羨倘若在東宮「養傷」期間就將密旨拿出來,豈非早被朱沢微將密旨奪去滅口了。

  曾友諒問題的答案在列諸臣工皆心知肚明,也虧得他能這麼堂而皇之地問出口,恐怕是看著大勢將去,破罐子破摔的要為他家殿下爭取些餘地吧。

  「曾尚書所言極是。」這時,伍喻崢道,「這道密旨既是陛下所詔,又事關國祚,絕不能如此草率議定,否則難以服眾,依在下之見,不若待回宮後——」

  「你不服?」朱南羨負手走到伍喻崢身前,淡聲打斷道。

  伍喻崢行了個禮:「臣不是不服,只是……」

  他話未說完,抬目便對上朱南羨的目光。

  這樣的目光他是見過的。

  半年前,在昭覺寺,朱南羨得知朱憫達身死朱麟失蹤後,也曾這麼看過他一回,那時的十三殿下,一門心思只想殺了他。

  伍喻崢的心裡忽然泛起陣陣涼意,直覺那兜頭澆下的日光都成了密密匝匝的寒芒。

  拔刀與揮刀只在一瞬之間。

  伍喻崢反應過來的同時,也心如死灰地知道了一個事實——他再也沒有反抗的餘地。

  刀光如影劃過。

  下一刻,伍喻崢的人頭就滾落在地上。

  鮮血自空蕩蕩的脖頸蓬勃而出,被朱南羨避開,卻濺了一旁的曾友諒一身。

  曾友諒腿腳一軟,被嚇得跌跪在地,雙唇不住地哆嗦,似再站不起來。

  「十三你這是何意?」朱沢微勃然怒道,「伍喻崢他好歹是羽林衛的——」

  「他不該死?」朱南羨冷聲打斷道。

  餘下的話他為說出口,但眾臣心裡都明白。

  不管朱憫達是否是伍喻崢親手所殺,但當初在昭覺寺,太子與太子妃身死,小皇孫失蹤,而這名該保護他們的羽林衛指揮使卻好好活著,這便是護衛不利的重罪,便該處死。

  「還有誰不服嗎?」朱南羨負手回身,看向一眾文臣武將。

  天邊是極豔的朝陽,綿延的山脊在長空中劃出一道蒼涼之姿。

  朱南羨身著月色蟒袍,沉著而堅決的目色猶如在翻覆的,渾濁的海潮裡終於長成的蒼龍。

  蘇晉看著他,心中只覺得極靜極靜,片刻後,她合袖,彎身,跪拜而下:「臣,刑部侍郎蘇晉,參見太子殿下。」

  這一聲不大不小,卻直直砸入眾人心底。

  數十年江山已滄桑,天下易主,也該有新的乾坤了。

  一時間眾臣齊齊跪拜,參拜之聲響徹天地:「臣——參見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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