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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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3 10:03 PM

第五十九章

  宮前殿仿佛靜了一瞬。

  須臾,朱沢微「嘶」了一聲,像是想起甚麼不得了的:「本王記得,蘇禦史的字好像喚作『時雨』?當年十三跳雲集河,似乎就是為救你,那這玉佩,難道是十三要贈與禦史的?」

  朱覓蕭方才還跟朱沢微吵得不可開交,聽了這話卻訝然道:「啊,照七皇兄這麼說,十三皇兄到現在還未娶妻該不會是因為……」

  「放肆!」不等他說完,朱憫達便喝道:「十三為母後守孝耽擱了自己的親事,一片赤子之心豈容你等這般猜疑侮辱?」

  皇貴妃淡淡道:「你們也不必亂猜,那女子是誰,太子妃心裡自然有數。」然後她看向沈婧道:「你來說。」

  沈婧遲疑地看了朱南羨一眼。

  朱憫達凡事不瞞她,她自然知道那刻了個『雨』字的玉佩是蘇晉的,更知道蘇晉其實是女子。

  可實話說出來便是死罪,為今之計只能想一個權益之計。

  沈婧於是道:「是中軍都督府,左都督戚無咎的四妹戚綾,她閨名裡有個『雨』字。門楣雖過得去,卻是個庶出,故而臣妾與太子殿下一直未曾準允這門親事。」

  皇貴妃道:「戚無咎的四妹,本宮知道此女。雖是庶出,但才貌俱佳,秀外慧中。」她對朱南羨道:「十三,你若喜歡,本宮可將她收為義女,如此做你側妃是勉強夠了。」

  朱南羨喉間微動剛欲說話,太醫院的掌院亟亟進得殿來,撲跪在地道:「稟皇貴妃娘娘,稟太子殿下,微臣、微臣在小殿下的內衫裡找到酥餅殘渣,上頭含帶些微夾竹桃粉。」

  夾竹桃乃劇毒之花,誤食些許便會要人性命。

  朱憫達的臉色倏然冷寒至極。

  十殿下朱弈珩問:「怎會在內衫裡發現酥餅殘渣?」

  誰知朱憫達聽他這一問,眉間更籠上震怒之色,並不答話沈婧看他一眼,憂心道:「平日若有親近之人給麟兒東西,他若喜歡,便會藏在衣裳裡貼身收著。」

  說起來,朱麟這個習慣還是依葫蘆畫瓢跟朱憫達學來的。

  朱憫達與沈婧青梅竹馬,自少年時若得了沈婧相贈之物,便會貼身收著,久而久之成了癖性。

  沈婧又道:「他雖不會說話,但他十分認人,見過的等閒不忘,可是,只有親近之人給他東西,他才肯這麼收起來。」

  這話說罷,沈婧的目色漸漸轉涼,她看向跪在殿中的太醫院掌院,問道:「小殿下如今怎樣了?」

  掌院怯聲道:「回太子妃,小殿下脈象虛浮,但尚算平穩,應當所食夾竹桃粉不多,沒有危及性命,但究竟如何,還要醒來後才得知。」

  沈婧聞言,轉而看向朱麟的奶娘,寒聲道:「今日都有誰給過麟兒東西嗎?」

  豈知這奶娘被這一問,忽然目露驚慌之色,當即便跪在地上:「奴婢、奴婢懇請太子妃責罰。」

  沈婧秀眉一蹙:「是你?」

  「不、不是奴婢。」奶娘以面貼地,身子顫得如一片風中落葉,片刻後,似是下了甚麼狠心一般,才咬牙道:「回太子妃,要說親近的人,小殿下自醒來後,只見過一位。」

  沈婧泠泠道:「誰?」

  奶娘慢慢別過臉,惶恐地看了朱南羨一眼:「是十三殿下。」

  沈婧一聽這話,當即痛斥道:「你在說甚麼胡話!」

  奶娘卻忙不迭地磕起頭來,哭訴道:「回太子妃,奴婢說的都是實情。今日小殿下醒來後,外頭的天看著要落雪,梳香怕殿下著涼,回東宮為他取小襖去了。當時大約是酉時初,只有奴婢一人陪著他,小殿下因知道十三殿下要來看他,便自顧自往宮前殿外跑,恰好看到十三殿下在軒轅台與一名大人說話。

  「小殿下過去找十三殿下,奴婢因有大人在,跟著把小殿下過去以後便退下了。後來遠遠瞧著十三殿下將小殿下抱起,跟他說了一會子話,又像往他手裡塞了甚麼似的,奴婢也沒瞧清。後來直到小殿下回來,奴婢與梳香隨他在宮前苑走了沒幾步,他就犯驚風症了。」

  朱南羨聽她說完,眉頭一皺。

  酉時初,軒轅台?豈不正是今日蘇晉還他匕首之時?

  他幾時見過朱麟了?

  朱南羨正要開口,不妨沈婧怒斥道:「胡說八道!來人!給我掌嘴!」

  然而與之同時,卻聞皇貴妃悠悠道:「慢著——」她看向朱南羨,又道,「朱十三,你安的是甚麼心?連你的親侄子也想害死?」

  這話說完,她也不等朱南羨解釋,立時高聲道:「今日酉時,把守宮前殿正門的都有誰?」

  外頭進來四名羽林衛。

  皇貴妃道:「本宮問你們,今日小殿下醒來後,可曾出過殿門?」

  四名羽林衛齊聲稱是,其中一名更是上前一步道:「回皇貴妃娘娘,小殿下自除了殿門,便往軒轅台的方向去了。」

  話音落,滿堂譁然。

  片刻,只聞皇貴妃道:「朱十三,你好大的膽子,身為皇嗣卻要謀害皇嗣,跪下領罪!」

  朱南羨微闔了闔眼,緩緩道:「本王行得端,站得直,憑什麼跪!」

  朱沢微笑了一聲道:「十三,本王看這事你還是先跪下解釋清楚了好,麟兒是嫡皇孫,你是嫡皇子,你害他存了甚麼心思,還叫人瞧不出來麼?」

  這話擺明瞭往朱南羨身上潑髒水,然而朱南羨也不甚在意。

  他微抬起下頜,目光在諸皇子身上掃過,忽而揚起嘴角笑了一下:「此事本王解釋不清,不過本王知道,你們當中,倒是有人能解釋個清楚明白。」

  朱覓蕭似是大惑不解道:「十三皇兄這話甚麼意思?難不成害麟兒的人還在我等之中?我等可是庶子,說句大不敬的話,便是太子嫡皇孫都沒了,那大殿上的寶座也輪不到我們,但十三哥就不一樣了,你可是父皇最寵愛的嫡皇子呀。」

  這時,九王朱裕堂怯怯地道:「其實……要查清這事不難,十三不是在軒轅台麼?喚今日軒轅台的守衛來問過便是了。」

  十王朱弈珩溫聲道:「九哥是久不在宮裡忘了這宮中規矩?今日的是雙數日,在軒轅台值守的是金吾衛。」

  三王朱稽佑添了一句:「誰不知道金吾衛左謙是他朱南羨的走狗。」

  皇貴妃聽到這裡,雙目一眯,高喝道:「府軍衛!」

  戒備在宮前殿外的兵衛破門而入,齊聲跪地道:「在!」

  「十三皇子弒殺皇孫,給本宮將他拿下!」

  「是!」

  「誰敢!」府兵衛還未上前,十二朱祁嶽怒喝一聲,與四王朱昱深同時站在了朱南羨身後,一人拔劍,一人握刀。

  三人與諸皇子對峙而立,人雖少,但朱昱深鎮守北疆,朱南羨領兵西北,朱祁嶽掛帥嶺南,絲毫不輸氣勢。

  府軍衛將三人團團圍住,朱南羨卻不甚在意,反是扶了扶腰間長刀,忽然高喝一聲:「金吾衛!」

  深靜的雪夜裡,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在」,轉眼間,只見數名頭戴鳳翅盔身穿鎖子甲的兵衛自殿外魚貫而入,將府兵衛圍了起來。

  原本殿中內侍與宮婢,看了看這重重兵衛中的龍子皇孫們,片刻竟都朝著朱南羨的方向拜下。

  深殿之中劍拔弩,眾人都屏息凝神,仿佛一個聲息便會引來大禍。

  然而在這重重兵衛之外,數名朝臣卻默然無聲地立著。

  沈奚自進殿起,便覺得不對勁。

  他深知璃美人之死,錢煜之死,不過是一個引子,然而憑他之智,竟也無法全然參透今日之局。

  就像一副早已著墨好的水墨山川,方才還是太子,七王,十四三足鼎立,倏忽間風雲變幻,再望過去,卻成了十三與七王十四對峙了。

  這幅水墨山川,正是他心中的棋盤。

  而一年多前,自他助朱南羨就藩,早該料到有今日了。

  誠然朱憫達是嫡長,是儲君的不二人選,但朱南羨亦是嫡皇子,他在南昌有了政績,贏得民心,最重要的是,他有兵權,擅帶兵,有西北軍心,朝中的武將都服他。

  皇權最是弱肉強食。

  而今的他,再不是昔日依憑在東宮之下的太子胞弟了。

  這宮中的格局,已經變了。

  沈奚忽然想起柳朝明的話——就怕有朝一日,有人顛覆你心中黑白。

  他不由抬眸看向朱憫達,只見他微闔著雙眸,神色淩冽至極,卻一言不發地注視著眼前一切。

  沈奚心中一沉,當機立斷地往前邁了一步。

  與他同時動作的還有兩人,三人來至殿中,撩袍拜下。

  「臣,左都禦史柳朝明。」

  「臣,戶部侍郎沈奚。」

  「臣,僉都禦史蘇晉。」

  「懇請太子殿下明朝秋毫,全權定奪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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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3 10:04 PM

第六十章

  殿上的氣氛略有緩和。

  朱憫達這才道:「沒規矩了是嗎?父皇尚在臥榻之上,你們就要同室操戈?」

  然後他看了看殿中劍拔弩張的府軍衛與金吾衛,微微蹙眉,喚了一聲:「十三。」

  朱南羨默了一默,面容沉靜地一抬手,金吾衛齊齊向他一拜,無聲地退了出去。

  朱憫達又道:「府軍衛。」

  數名兵衛單膝跪地,隨即亦撤出殿外。

  宮前殿又回到方才的平靜,然而在這平靜之下,似乎有甚麼東西不一樣了。

  朱憫達不是信不過朱南羨,可眼下諸皇子皆在,罪證直指十三,他若存心袒護,對十三的嫌疑置之不理,此事勢必會捅到父皇跟前,到那時更難以收場。

  朱憫達對柳朝明三人道:「三位大人平身。」然後又問朱南羨:「十三,你在軒轅台見的人是誰?」

  朱南羨垂眸不言,蘇晉往前一步揖道:「稟太子殿下,是微臣。」

  此言出,朱覓蕭頓時「呵」地笑了一聲:「方才還說十三皇兄與蘇禦史走得近,怎麼,眼下又叫人抓個現行?」他看向皇貴妃,揖了揖,「母妃,您該好好問問十三哥那方刻了『雨』字的玉佩究竟是給誰的了,省得錯點了鴛鴦譜。」

  朱憫達冷著眸子看朱十四一眼,待他住嘴後又問:「十三,既已近晚,你在軒轅台見蘇禦史所為何事?」

  是蘇晉要還他九龍匕,而自己不收。

  朱南羨張了張口剛要答,可倏忽間又緘默不言。

  如果方才無人提玉佩這一茬,他大可以謊稱這九龍匕是自己借給蘇晉,她前來歸還。

  可是,那一方刻著「雨」字的玉佩已讓眾人對自己與蘇晉的關係生疑。

  倘若實話實說,蘇晉是可以為他作證,稱他在軒轅台時未曾見過朱麟,但自己以九龍匕相贈的事曝於人前,豈非坐實他對蘇晉的情誼?這樣一來,蘇晉作證,他們會信嗎?

  非但不會,且還會將她置於險境。

  見朱南羨沉默不言,朱覓蕭又笑一聲:「怎麼,十三皇兄果真給麟兒遞了毒食,做賊心虛了?」

  朱憫達雙眼微闔,轉而看向蘇晉:「你說。」

  今夜之局周密萬全,暗伏重重,勝過昔日馬府之局百倍。

  蘇晉知道自己便是實話實說,那些居心叵測之人未必會信,可她若不為朱南羨作證,不為他贏取些許時間,那麼便是有人有心相救,怕也沒功夫想轍了。

  為今之計,又是個拖字訣。

  蘇晉思及此,正欲編排個由頭跪地請罪,朱南羨搶先一步道:「本王見蘇禦史,不過是想問些南昌府外計事宜。」

  外計乃三年一次的外官考核製度,由吏部負責,都察院覆核。

  曾友諒失笑道:「南昌府外計結果,臣早已呈給十三殿下過目了,殿下便是有疑慮,不來問我吏部,怎麼反倒問起蘇禦史了?」

  朱南羨淡淡道:「都察院覆核外計結果,本王想問蘇禦史,不行嗎?」

  朱沢微笑道:「自然是行的,之前本王想問鳳陽府外計事宜,也是跟都察院打聽的。」他說著,忽然「嘖」了一聲:「不過本王記得,都察院覆核外計的只有柳大人與趙大人吧?蘇禦史不是在忙登聞鼓的案子麼,十三你怎麼找他問?」

  三王朱稽佑咂咂嘴道:「這有甚麼好疑惑的,外計就是個藉口,他心中有鬼唄。」

  十王朱弈珩溫聲道:「本王似乎記得,這宮前殿的管事牌子說,璃美人的屍體,正是十三找到的?」

  角落裡的張公公聽了這話,連忙挪到殿中誠惶誠恐地拜下:「是,十三殿下疑小殿下犯病是受驚所致,與蘇禦史一起四下探過後,便找到了璃美人的屍體。」

  朱覓蕭笑了一聲:「原來還是合謀啊。」他大而化之地朝殿上一拜,譏誚道:「大皇兄,您還瞧不明白,跟在您身邊長大的十三哥翅膀硬了,眼下正賊喊捉賊呢。」

  這時,蘇晉道:「諸位殿下有所不知,十三殿下回京後,早與微臣提過對外計審核結果存疑,微臣亦是都察院禦史,有權翻開外計覆核結果,幫殿下查上一查,這也沒甚麼。」

  早在發現璃美人屍體時,蘇晉已覺今夜之事頗有蹊蹺,彼時她便已外計為藉口,將朱南羨喚至一旁道出心中疑慮。以她萬無一失的性格,回都察院後,自然會命人跟趙衍討了南昌府外計名錄看過。

  蘇晉眼下打算將這拖字訣施行到底了,跟上首的朱憫達一揖,逕自道:「南昌府知府於萍,守清才長政勤年壯,列一等;南昌府布政使章磊,守勤政勤才平,然力不及年邁患疾,列三等;南昌府府丞……」

  她慣來過目不忘,這一番三十多名官員查核結果背下來,竟無一處不對。

  朱憫達看向曾友諒,不鹹不淡道:「曾尚書,蘇禦史所言可有誤?」

  曾友諒畢恭畢敬地對朱憫達一拜:「回殿下,蘇禦史博聞強記,在下佩服。」

  朱憫達道:「好,蘇晉,你當時既然與十三在一處,那本宮問你,你可曾見過朱麟,可曾見十三遞與麟兒吃食?」

  蘇晉思索一陣,剛欲答,忽聞沈奚「啊」了一聲,然後他走前兩步,嘻嘻一笑喚了聲:「姐夫。」但見朱憫達眸色冷厲,沈奚頓了頓,又有模有樣地拜下道:「太子殿下,臣忽然想到一樁事,想要問一問太醫院的李掌院。」

  朱憫達準允道:「問吧。」

  沈奚折轉過身:「李掌院,你方才說你在小殿下的內衫上找到酥餅殘渣,是甚麼酥餅?」

  李掌院道:「是棗花餅。」

  沈奚又問:「你是只找到了殘渣,還是找到了整塊棗花餅?」

  李掌院道:「只有殘渣。」

  沈奚道:「那麼依你看,倘若一整塊棗花餅吃下去,小殿下可還有命在?」

  李掌院目露驚惶之色:「這……夾竹桃粉乃劇毒之物,倘若皇太孫殿下整塊吃下,怕是早已……一命嗚呼了。」

  沈奚合手對朱憫達一揖,振振有辭道:「太子殿下,臣與十三殿下一起長大,深知他為人坦蕩,從無害人之心,臣不信他會加害小殿下。而依李掌院所言,小殿下既未曾吃下整塊酥餅,那麼容臣揣測,這餘下的棗花餅,說不定仍在這宮前苑內,這塊棗花餅乃此案最緊要的證據,臣請——」沈奚一頓,抬頭一笑,「搜宮!」

  這話說完,朱憫達還未答,朱覓蕭便譏嘲道:「揣測?說不定?沈大人既無實憑實據就請搜宮,動靜鬧得大了些吧?為了一塊不知所謂的棗花餅,難不成還要將宮前苑掀翻過來嗎?再者說,此事十三皇兄既然做了,那這棗花餅早不知被他藏去哪裡了,哦,說不定就在他身上呢,沈大人既要請搜宮,不如先請搜身?」

  「十四這話未免放肆,嫡皇子的身可是能隨意搜的?」四王朱昱深道。

  「四哥所言甚是。」朱祁岳聞言,扶著腰間劍柄勾唇一笑,「怎麼?老十四不願讓沈大人搜宮,是怕被人找出蛛絲馬跡嗎?」

  這時,沈婧輕聲道:「殿下,臣妾信得過十三,請殿下準允青樾之言,命羽林衛府軍衛一起搜宮,還十三清白。」

  朱憫達聽她這麼說,微一頷首道:「好。」然後看向沈奚,「青樾,就由你帶人去搜,本宮給你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後,你若找不出棗花餅,本宮便要治你擾亂視聽之罪!」

  沈奚合手一拜:「臣領命。」

  他退後兩步,折轉身往宮外走去,然而路過蘇晉身邊,沈奚腳步忽然一頓,莫名地用不高不低的聲音說道:「蘇禦史,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本官早知你三番五次接近十三實屬心懷不軌。本官不管你有何目的,又是受何人指使,但本官有句話要告誡你,倘你今日膽敢故弄玄虛陷十三於不義,本官定要你好看!」

  蘇晉怔了怔。

  如此大義淩然?這麼義正言辭?

  怎麼聽怎麼不像是他沈青樾說出來的話。

  然而殿上眾人聽了這番話,皆狐疑地看向蘇晉,一時之間竟鬧不明白她究竟是誰的手下。

  但無論是誰的,照沈奚方才的話聽來,應當不是跟東宮一路的了。

  就看有多少人肯信。

  蘇晉面色平靜地跟沈奚一揖:「沈大人放心,下官見到甚麼,便是甚麼,絕不構陷於人。」

  沈奚退至殿門,再朝上首一拜,直起身時再看柳朝明一眼,逕自走了。

  朱憫達這才又道:「蘇禦史,你現在可以說了,你與十三在軒轅台時,可曾見過朱麟,可曾見十三遞與吃食?」

  蘇晉還未答話,皇貴妃便道:「此案再由太子來審,怕是不合適了罷?」她冷笑一聲,「太子妃枉顧事實真相,竭力保全十三,倘使太子問話,蘇禦史又怎敢以實情告之?」

  十王朱弈珩道:「正是,此案若再由大皇兄審,蘇禦史怕是見到甚麼亦不敢宣之於口。」

  四王朱昱深淡淡道:「方才璃美人一案,左都禦史殺伐果決,依本王看,此案亦可交由柳大人。」

  諸皇子互看一眼,齊齊看向朱憫達。

  朱憫達道:「柳大人,請吧。」

  柳朝明合手朝殿上揖過,看向蘇晉:「蘇禦史,且將你所見所聞實話道來。」

  蘇晉垂眸而立,似是十分猶疑,片刻,她抿了抿唇像是下了甚麼決心一般,忽然往殿上一跪,鄭重其事道:「回柳大人,小殿下來找十三殿下時,臣的確在場,確實見十三殿下餵給小殿下一塊棗花酥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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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3 10:05 PM

第六十一章

  這話一出,宮前殿再次譁然。

  朱憫達震怒道:「蘇晉!十三待你不薄!」

  蘇晉默了默,輕聲道:「臣說的都是實話,臣還看到小殿下拿了棗花酥要往內衫裡藏,還是……十三殿下將他攔著。」

  皇貴妃厲聲道:「朱十三,這回你還有甚麼話好說!」

  朱南羨目色沉沉,片刻後,他忽然別過臉看了蘇晉一眼,卻沒甚麼表情。

  然後他走到殿中,撩袍對著朱憫達跪下,低聲道:「皇兄,我是跟在您身邊長大的,此事是否是我所為,您心中難道不知?」

  朱憫達眸中閃過一絲不忍之色,剛要說話,只聞朱沢微道:「十三,你與大皇兄感情甚篤,這我們知道,但你總不能讓他因與你的兄弟情,枉顧你傷害皇嗣之罪吧?何況你加害的還是大皇兄親生的,當朝的嫡皇孫呢?」

  他說著,忽然朝上首的朱憫達一揖,懇切道:「還望大皇兄秉公處置!」

  朱沢微起了個頭,餘下的皇子,三,九,十,十四,齊齊向朱憫達拜道:「請大皇兄秉公處置!」

  朱憫達看著朱南羨,垂下眼瞼低低歎了一聲,然而,當他再抬起眸時,眸中傷色一瞬即散,又成了那個眉目端肅,殺伐冷酷的儲君。

  朱憫達高喝道:「羽林衛!」

  「在!」

  他喉間微動,終是道:「把十三皇子拿下。」

  「殿下!」不等羽林衛動作,沈婧忽然提起裙擺,往朱南羨身邊一跪,篤定道:「殿下,臣妾信十三。」

  皇貴妃冷笑道:「太子妃這是要幹甚麼?為了一個小叔子,連自己親生骨肉的命都不顧——」

  「麟兒還好端端地活著!」沈婧聽了這話,終於忍不住一字一句地道:「他只是還未醒。」然後她望向朱憫達,輕聲道:「殿下,一切等麟兒醒了再作定奪,好嗎?」

  朱憫達看著沈婧,絕美的眉目間愁思與柔韌交織,右眼下的淚痣映著燈色盈盈閃動。

  十三是他的胞弟,她卻拚死相護,是怕有朝一日,自己會後悔嗎?

  朱憫達看她這副樣子,心中實在不忍,走下殿去,親手將她扶起,輕聲道:「好,我們一起等麟兒醒來。」

  朱覓蕭看了這一幕,譏誚道:「大皇兄一家子還真是和和美美,就不知至今躺在臥榻上的小殿下——」

  「羽林衛!」朱憫達並不回身,冷厲地吩咐:「朱十四再多說一個字,便以擾亂視聽之罪將他拿下。」

  正這時,殿門忽然被推開。

  外頭的風雪更大了,隱隱間竟有呼嘯之聲,沈奚眉目清冷地站在殿門口,四下望去,忽而一笑,有些輕佻地道:「找到了。」

  然後他一揚下頜,片刻便有一名兵衛將一個託盤呈到了蘇晉跟前。

  託盤上放著大半塊冷硬的棗花餅,蘇晉拿起來,仔細看了看,然後對朱憫達拜道:「稟太子殿下,像是這一塊棗花餅不錯。」

  朱憫達看了眼柳朝明,柳朝明微頷首,目光落在跪在角落裡的奶娘身上:「讓她也認一認。」

  奶娘接過酥餅看了半晌,又重新俯首貼地都:「稟大人,奴婢隔得遠,瞧不太清,大約、大約是這一塊吧?」

  柳朝明看向沈奚:「這是在哪找到的?」

  沈奚原是抱臂倚著殿門站著的,聽了這話,「嗤」笑了一聲,漫不經心地彎下身子,勾手拾起一個花紋精細的錦盒,慢慢往殿中走來:「正是在這個盒子裡。」

  柳朝明問蘇晉:「你見過這方錦盒嗎?」

  蘇晉轉身望去,目色一滯,當即斬釘截鐵道:「回柳大人,微臣見十三殿下時,他手裡正提著這方錦盒,那枚棗花酥,便是從這盒子裡拿出來的。」

  柳朝明看了一旁的兵衛一眼,兵衛拱手稱是,將盒子拎到奶娘身前放下。

  柳朝明問:「你認一認,是這盒子嗎?」

  奶娘抬起眼皮看了看,怯聲道:「像、像是。」

  柳朝明冷聲道:「甚麼叫像是?」

  奶娘不由打了個寒噤:「奴婢不確定。」

  柳朝明蹙眉道:「語焉不詳,焉知你不是誣衊栽贓?來人,上刑——」

  「回大人,是,是這盒子。」

  柳朝明淡淡道:「你確定?」

  那奶娘微微抬起頭,看了蘇晉一眼,又再看向眼前的錦盒,默了一瞬後堅定道:「回大人,正是這方錦盒不假。」

  此言一出,沈奚挑眉,朱南羨揚唇,蘇晉移過眸子,輕輕掃了那奶娘一眼。

  柳朝明朝殿上一揖:「太子殿下,餘下的就由蘇禦史來審罷。」

  朱憫達頷首道:「蘇晉,你平身罷。」

  蘇晉面容平靜地朱憫達拜下,走到奶娘身前,沉聲道:「你撒謊。」然後她一字一句道,「根本就沒有甚麼盒子!」

  蘇晉早也知道,這奶娘敢當眾誣衊十三殿下,那她這條命定然是不想要了,既如此,若當庭責問奶娘,乃或是用刑,她也必不肯招認,因此只有用計策讓她露出破綻。

  當時大殿之上有閑功夫想計策的只有沈奚一人。然而,饒是沈奚再足智多謀,也需要時間來想出一個萬全之策,是故蘇晉假借外計事宜,當場背出南昌府三十多名官員的覆核結果,用以為他爭取時間。

  沈奚與蘇晉之間雖說不上多麼信任,但他們卻相信彼此絕不會加害朱南羨。

  是故沈奚在離殿前,一句莫名的「故弄玄虛陷十三於不義」,事實上正是在提點她作假證。

  蘇晉一句「絕不構陷」,是告訴沈奚,自己已明白怎麼做了。

  而朱南羨雖不知蘇晉意欲為何,但他相信她。她既然要突如其來地與他撇清關係,一定有她的道理,他配合著失望便好。

  奶娘聽了蘇晉的話,驚恐地睜大眼。

  蘇晉卻不再理她,而是對殿上二人道:「稟皇貴妃娘娘,稟太子殿下,臣自到軒轅台,直至與十三殿下說完話,從未見過小殿下,也根本不曾瞧見甚麼裝著棗花餅的錦盒。這奶娘竟聲稱見過這錦盒,擺明瞭是受人指使,想栽贓陷害十三殿下。」

  皇貴妃冷笑一聲:「蘇禦史這一忽而黑臉一忽而紅臉,究竟唱得是哪出?黑的白的都由你說了算嗎?你說沒見過這錦盒,那眼下這裝了棗花餅的盒子又當作何解釋呢?」

  話音落,諸皇子神色各異,藏不住心思的譬如朱十四,眼底已浮上惱色,朱沢微面上雖沒甚麼,心中卻在冷笑——皇貴妃真不愧是老十四的母妃,兩人竟蠢到一處去了。

  沈奚大而化之地朝殿上一拜,笑嘻嘻地道:「稟皇貴妃娘娘,這錦盒就是微臣隨便撿來的。」

  皇貴妃面色微僵,隨即怒道:「沈侍郎如此未免太過兒戲!」

  沈奚卻未答她的話,反是朝朱憫達揖了一揖。

  見朱憫達頷首,他唇邊噙起一笑,拂袖側身,朗聲道:「傳羽林衛指揮使伍喻崢,府軍衛指揮使梁闐!」

  殿門再度被打開,兩名腰別長刀,身穿豹子甲的武將單膝朝朱憫達與皇貴妃拜下。

  沈奚朝這二人拱了拱手,說道:「有勞二位將軍為沈某作個證,說說這錦盒究竟是在哪撿的?」

  伍喻崢與梁闐互看了一眼,似是有些尷尬,片刻,還是梁闐往前一步拱手道:「稟太子殿下,皇貴妃娘娘,方才沈大人雖說是搜宮,結果帶著末將二人逕自去了奉天殿,找到殿外內侍隨便討要了個錦盒,便是眼前這一方。」

  伍喻崢道:「正是,此事奉天殿吳敞吳公公也可作證。」

  吳敞乃景元帝身旁最得力的內侍,此事他既可作證,想必假不了了。

  皇貴妃面色沉鬱,不再說話。

  朱憫達微眯著眼,看向今日把守宮前殿正門的四名羽林衛,沉聲道:「方才你們看到小殿下出殿門,可看到他到了十三皇子身邊?」

  其中一名羽林衛道:「回太子殿下,出了宮前殿只一條路,前方花木奇石,看不見遠處的場景。」

  朱憫達又看向為首的一名羽林衛,緩緩問道:「方才,是你多說了一句,小殿下往軒轅台的方向去了?」

  那名兵衛跪作一團,渾身抖得如篩糠,一時答不上話來。

  然而朱憫達亦不再問,淡淡地吩咐:「拖出去,斬了。」

  然後他又看了一眼同樣抖得如篩糠般的奶娘,對柳朝明與蘇晉道:「餘下的,交給二位禦史了。」

  柳朝明與蘇晉一同對著殿上合袖揖過,問沈婧道:「敢問太子妃,今日在宮前殿的人當中,小殿下除了肯受十三殿下的吃食,還肯受誰的?」

  沈婧道:「除了十三,便只有奶娘與我的貼身侍婢梳香了。」

  蘇晉道:「張公公,宮前殿是無主之殿,平日裡膳食如何你心裡應當有數,宮前殿近日,可有人做過棗花餅?」

  張公公上前來跪拜而下:「回蘇大人,不曾,咱們宮裡的人都不愛吃甜膩的,且每日裡的吃食,雜家都會在卯時去膳堂驗過。」

  蘇晉又對沈婧道:「敢問太子妃,今日您帶小殿下來宮前殿時,可曾帶過吃食?」

  沈婧道:「是備了一些羹湯,但棗花餅是斷斷沒有的。」

  這麼說,這棗花餅一定是在卯時以後被有心人送進來的?

  可今日往宮前殿送過東西的,只有一人。

  柳朝明轉首看向淇妃,淡淡道:「本官記得方才審璃美人案子時,淇妃娘娘說自己腹痛,午時前便回了延合宮,後來皇貴妃為您送午膳來,您用不下,想到璃美人還在宮前殿未曾用膳,便著人為她轉送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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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3 10:06 PM

第六十二章

  淇妃怯怯地道:「是有這麼一回事,但皇貴妃姐姐著人送午膳時,太醫院的醫正正為妾身探脈,那食盒妾身根本不曾見過。」她想了想,眼神中又露出驚惶之色,「大人,那食盒裡裝著的正是棗花餅。」

  柳朝明問:「你如何得知?」

  淇妃道:「當時守在宮外的宮婢掀開食盒看過一眼,進來回稟妾身,因妾身一吃棗就起疹子,因此是不敢用的,又想起璃姐姐在宮前殿還未用膳,這才命皇貴妃姐姐的宮婢轉送至宮前殿來。」

  蘇晉轉首看向奶娘:「所以,你隨太子妃來了宮前殿後,正是從璃美人那處尋來了棗花餅?」

  奶娘聞言,哭訴道:「求大人做主。奴婢、奴婢都是受淇妃娘娘指使,是她讓奴婢拿著送來的棗花餅去害小殿下,也是她讓奴婢栽贓給十三殿下,可奴婢是看著小殿下長大的,怎麼下得了手?喂了一丁點便停了。」

  淇妃愣怔地睜大眼,似乎不敢相信聽到了甚麼:「你胡說!」她轉頭看向柳朝明與蘇晉,直挺挺便跪下道:「二位大人明鑒,妾身區區一名妃子,一無家人倚仗二無子嗣撐腰,不過受陛下些許憐愛才懷上肚子裡這個,積德都來不及,為何要加害小殿下,為何要誣衊十三殿下?」

  她二人一時相爭不下。

  柳朝明見此情形,看向府軍衛指揮使梁闐道:「煩請將軍去宗人府,從方才受刑的延合宮重華宮宮婢內侍中找幾個人來。」

  梁闐道:「大人請說。」

  「一,皇貴妃宮裡,給淇妃送午膳的宮婢;二,淇妃宮外,把守宮門的宮婢與內侍。」

  他說著,又對太醫院李掌院道:「煩請李掌院讓今日為淇妃探病的醫正進殿回話。」

  不多時,一乾人等便被帶到了。

  因他們中不少人已受過杖刑,柳朝明問甚麼,他們便立時答甚麼,不敢有半句妄言,生怕再來一頓板子。

  據幾人交代,皇貴妃今日的確派人送了棗花餅去淇妃宮裡,但食盒只送至宮外便被攔下。因淇妃吃了棗子棗花便起疹子,她宮裡的人得了淇妃的吩咐,便讓皇貴妃的宮婢將棗花餅轉送去了宮前殿。

  自始至終,碰過食盒的人只有皇貴妃宮裡的宮婢,淇妃宮中的人至多看了一眼。

  此事延合宮的侍婢,宮苑附近的守衛,包括為淇妃探診的醫正都可作證。

  這說明,那一盒棗花餅自皇貴妃宮裡出來便是有毒的了。

  蘇晉看向奶娘:「你現在可以實話了嗎?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奶娘似是猶疑,片刻,才小聲抽泣道:「奴婢方才……說的都是實話。」

  蘇晉怫然道:「冥頑不靈!」然後她冷聲道:「本官知你既然敢指認十三殿下,必已報了必死的信念,本官也知你這麼做必有自己一番因果,但是,容本官提醒你一句,大隨除了杖殺梟首的刑律外,還有,誅九族。」

  奶娘聽到「九族」二字,渾身一顫,剛要開口,忽有一宮婢疾步進得殿來道:「恭喜太子殿下,恭喜太子妃,小殿下已醒了,醫正為他瞧過,說是並無大礙,眼下正急著要見二位主子呢。」

  朱憫達看了沈婧一眼,只見她眉間急切與憂思滿溢,便道:「將他帶來。」然後又對柳朝明與蘇晉道:「麟兒雖還不會說話,但旁人的話他大都聽得懂,且分外認人,二位禦史倘若有疑,可以問他。」

  柳朝明與蘇晉一揖稱是。

  片刻後,殿門再度被推開,一名宮婢懷抱著一個水靈靈的小人兒出現在門口。

  朱麟臉色不好,頰邊還染著並不健康的潮紅,可他一看到殿上的朱憫達與沈婧,一雙水汪汪的眼裡露出很高興的神采,掙脫開宮婢的懷抱,邁著小碎步,滿珊而急切地朝他二人走去。

  他右手握著一段短小的梅枝,上頭孤零零地看著一朵五瓣梅,但花色很好,灩瀲如春,似乎是他來的路上,手舞足蹈地比劃著,指使人為他折來的。

  得到沈婧跟前,他收住蹣跚的腳步,規規矩矩地跪地一拜,然後自顧自地爬起,伸出右手,將梅枝遞到沈婧跟前。

  沈婧眼眶裡溫暖有光,正要去接,朱麟又驀地收回手。

  他抬起圓乎乎的左手撓了撓頭,然後垂下頭,認真地自梅枝上掰下一瓣花葉放自沈婧掌心,沈婧一笑,柔聲道:「多謝麟兒。」

  朱麟似乎更開心了,又轉身跟朱憫達規規矩矩拜了拜,掰下另一瓣花葉遞到他跟前。

  朱憫達從來端肅,可這一刻,他的目色裡盈著難得的溫柔,自朱麟手裡接過梅花瓣,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朱麟再看向手裡只餘三瓣的紅梅,似乎有些困惑。

  半晌,他抬起頭,邁著小碎步跑到朱南羨跟前,摘下一瓣遞給他。

  朱南羨彎腰單手將他抱起,揚唇一笑道:「承你厚禮,日後肝腦塗地,還你份最好的。」又見他掰下倒數第二瓣花葉,逕自遞給站在一旁的沈奚。

  沈奚眉梢一挑,伸出手揉了揉朱麟柔軟的髮,接過花瓣笑道:「同承你厚禮,當報以這世間最珍貴的瓊瑤。」

  手中梅還剩最後一瓣,朱麟目中又露出苦惱色。

  他舉目望去,忽然在大殿的角落裡瞧見一個他分外熟悉的身影。他愣愣地看著,似乎不明白她為甚麼要跪在那裡,從前她一見到自己,不是立刻就過來陪著自己了嗎?

  朱麟動了動,似乎想要過去,朱南羨沉默一下,輕輕將他放在地上。

  於是朱麟手握著只餘一瓣花葉的紅梅,一步一步走到奶娘跟前,十分疑惑地看著她。

  片刻,他伸出手,認真地從梅枝上摘下最後一枚花瓣,遞到她跟前。

  奶娘怔怔地看著朱麟,半晌,她垂下臉,開始慢慢地,不住地搖頭,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落下來。

  朱麟歪著頭呆呆地看著她。

  他太小了,對任何人都沒有戒心,不知誰會害他,更不知她方才餵給自己吃的棗花餅裡放了夾竹桃粉,險些要了他的性命。

  他只知眼前的這個人,正如自己的母妃,父王,十三叔,青樾舅舅一般,自他出生起就待他十分好,日日夜夜照顧他。

  朱麟蹲下身,將這枚花瓣輕輕放在奶娘扣在地面的手邊。然後小小一個人兒團起來仿佛一隻懵懂的小獸,想要儘量低下頭去瞧她的臉,看看她到底怎麼了。

  沈婧終於忍不住,輕聲喚了一句:「麟兒,過來。」

  朱麟回過頭,歪著腦袋想了想,聽話地回到沈婧身邊去了。

  宮前殿極其安靜,仿佛所有的波雲詭譎明爭暗鬥都在這一刻被小小的,單純無垢的赤子之心滌蕩乾淨。

  看著沈婧將朱麟攬進懷裡,朱憫達這才重新對柳朝明與蘇晉道:「二位禦史,繼續審吧。」

  蘇晉看向奶娘:「還不說實話嗎?」

  奶娘泣不成聲,片刻後,她緩緩道:「回大人,奴婢招了,奴婢其實……是受皇貴妃娘娘與十四殿下指使。」

  皇貴妃杏眼圓睜:「賤婢!你竟敢信口開河誣衊本宮!」

  奶娘咬了咬牙道:「是真的,皇貴妃娘娘已佈局很久了,好不容易才等來今日,她說她會把太子妃支走,讓我殺害小殿下栽贓給十三殿下,倘若栽贓不成,就推給剛懷了龍嗣的淇妃娘娘。」

  蘇晉蹙眉道:「但那盒棗花酥原本是送去淇妃宮裡的,是淇妃娘娘命人轉送給宮前殿的璃美人,若照你所言,此事倘與淇妃娘娘無關,你們如何確保那盒有毒的棗花酥送來了宮前殿?」

  淇妃輕聲道:「蘇大人有所不知,妾身雖吃不了棗花棗子,但璃姐姐平生最愛吃這個,皇貴妃姐姐她……」她怯怯地看了皇貴妃一眼,「她知道此事,想必她送來棗花餅時,就料到妾身回命人轉送給璃姐姐。」

  這時,十二王朱祁嶽道:「不錯,方才審案時,皇貴妃的確對淇妃宮中的動向瞭若指掌,想來正是知道璃美人在宮前殿。」

  朱覓蕭勃然怒道:「你們都沒腦子嗎!此事若是我母妃做的,費如此大工夫,布這麼一個局求的是甚麼?!」

  朱沢微不溫不火道:「求的是甚麼?你方才誣衊十三時,不是早已透露了嗎?你慣來以半個嫡皇子自居,麟兒若死,必引得大皇兄與十三內鬥,倘若兩敗俱傷,他二人倒臺,十七又不是你的對手,那大殿上的帝座,豈非是你朱覓蕭的?」

  朱覓蕭咬牙切齒道:「方才栽贓朱十三,你朱沢微也出了不少力,怎麼,現在見髒水潑到了本王身上,你又來落井下石?!」

  朱祁嶽道:「本王倒是覺得七哥的話有些道理。」他說著,朝殿上一拱手,「還望大皇兄明察。」

  四王朱昱深淡淡道:「恐怕還不止十四一人,今日一直跟著十四的老三,老九,老十,大皇兄都該審過才是。」

  然而這話出,三王,九王,十王同時默不作聲地與朱覓蕭稍稍站開了些許。

  朱覓蕭目中陰鷙之色濃鬱如將起的風暴:「好,好!你們現在都把矛頭指向我了?你們呢?」他抬手指去,「你們當中,哪一個又沒有奪儲之心!哪一個不是巴望著朱憫達跟朱南羨同室操戈?!」

  「朱覓蕭!你聽聽自己都在說些甚麼?!」朱憫達道,「羽林衛,將他拿下!」

  「是!」

  兩名羽林衛上前,一左一右將他製住,朱覓蕭還欲說話,一名羽林衛上前,竟拿布巾將他的嘴堵了。

  朱憫達冷著眸子看向眾人:「此案審至此,嫌犯,涉案者之眾,品級之高,已不是本宮可以決斷,一切還當交由父皇定奪,然父皇龍體抱恙,本宮今日,只做粗略處置——」

  「府軍衛。」

  「在!」

  「護送皇貴妃,十四皇子朱覓蕭回重華宮,把守宮門,在此案水落石出前,任何人不得出入。」

  「是!」

  「宗人府。」

  「臣在。」

  「將皇太孫的奶娘以及後宮涉案人等一併押解回府,連夜審訊,明日一早,本宮要見到訴狀。」

  「臣領命。」

  「羽林衛。」

  「在!」

  「錢煜殘害後妃,罪不容誅,將他押往刑部,命沈拓親審,輔以都察院柳大人,蘇禦史之見,此案不簡單,限三日,務必問清幕後主使。」

  「是!」

  朱憫達這才移目看向諸皇子,冷聲說道:「老三,老九,老十,你三人與重華宮走得太近,宗人府,刑部,都察院問案勢必會問到你等,本宮命你們從實招來,不得拿藩王的架子,更不可打誑語。」

  三人互看一眼,低低應「是」。

  璃美人慘死與朱麟中毒一案,到此算告一段落,起碼檯面上有了結果與嫌犯,內裡細因,便要交由下頭人去審了。

  朱憫達沉了口氣,似乎有些疲乏地道:「已晚了,各自回罷。」

  言訖,他喚了一聲:「十三,青樾。」當先帶著沈婧,朱麟出了殿去,朱南羨與沈奚跟隨其後。

  見朱憫達走了,各皇子臣工各懷心事,皆未多言,逕自離開。

  外頭還在落雪,宮闕樓閣再已覆上蒼漭漭的白。因得知今日諸皇子都在宮前殿審案,內侍與守衛掃了整夜的雪,也只掃乾淨了宮前殿至東宮一條道。

  朱憫達深知今夜之局並非表面上看到的那麼簡單,佈局之周密,他不信是朱覓蕭所為,起碼,應該不是他一人所為。

  可這案子明面上已是再問不下去了。

  落雪無聲而下,身旁的內侍拚命為他高舉華蓋,想要遮去風雪,可即便這樣,仍時有冰涼的雪粒子伴著風飛撲到他臉上。

  該來的總是擋不住。

  十三就藩歸來的那一日,他就知道,這宮中的格局已經變了。

  他不是不信朱南羨的,可父皇病重,朝堂亂局,人心浮動,且不說朱南羨最後會否會對帝位起異心,就算他不會,身為皇太孫的朱麟還這麼小,他們一個太子,一個嫡子,一個嫡孫存於同一屋簷下,難保有心人不會借此做文章。

  且今日朱憫達也看到了,十三不是沒有人心的。

  他自小善良,坦蕩,不擺架子,宮中的人都喜歡他。他雖不好詩書,卻精於兵道,身為皇子不畏艱苦,在西北領兵五年,朝中的武將無一不服他,甚至連老四跟十二都願在危機關頭支持他。

  倘若日後,他的身後再有幾個文臣?

  真有動盪的一日,若非十三自己放棄,恐怕他亦搶不過他。

  果然是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又有雪粒子飛撲入華蓋之內,朱憫達驀地頓住腳步,輕聲道:「十三,你也看到了,這原本簡單案子竟鬧成這副德行。等年關過了,為兄也不留你,你……儘快回南昌罷。」

  朱南羨愕然抬起頭,有些茫然地看著負手而立的朱憫達,不解他言中深意。

  然而,須臾之間,他又明白過來,他想他是可以理解大皇兄的顧慮的。

  朱南羨於是點了點頭,鄭重地答了一句:「好。」

  朱憫達聽得這一聲「好」,心中突生不忍,他遣散了周圍的宮人,回過身看向朱南羨,又說:「這麼多年了,你都放不下蘇晉,為兄看在眼裡。你若實在喜歡她,為兄想個辦法,等年關過了,將她送去南昌府,你看如何?」

  明明是連月亮都瞧不見的雪夜,可朱南羨聽到這句話,整雙眼都亮了一下,有奪目的光,他似乎很高興,連嘴角都忍不住揚起,但是片刻後,他又垂下眸子,輕輕地道:「不必了,我問過她,她說做禦史能守住心中清明,這是她一生之誌,她也做得很好,便讓她留在京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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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3 10:11 PM

第六十三章

  朱憫達看著朱南羨,惱怒之色浮上眉頭:「你真是——」

  是甚麼呢?他將蘇晉放在心中多年,對她珍之重之,難道錯了嗎?

  沈婧心中亦有不忍,柔聲道:「十三,蘇時雨畢竟是女子,心中所思所想未必肯全然告之於你。年關宴過後,東宮自己還會過一次年,你把她帶來,皇嫂幫你再問問她,好嗎?」

  朱南羨想了想,點頭道:「好。」

  漫天的雪絲毫不見歇止之意,朱憫達仰頭看了眼天幕,對沈婧道:「阿婧,你先帶麟兒回宮,我與青樾十三還有話要說,稍後還要去看過父皇。」

  沈婧點了點頭,親手早已睡熟的朱麟抱在懷裡,帶著一乾宮婢走了。

  朱憫達這才沉了口氣,對沈奚道:「青樾,你明日一早便將你手中錢之渙貪墨稅糧的罪證理一理,交給你爹,讓他三日內參錢之渙一本。」

  沈奚詫異道:「為何?」

  朱憫達冷笑一聲:「錢之渙素來最寵錢煜這個嫡子,璃美人的案子無論怎麼審,錢煜是活不了了,錢之渙必然因此頹靡不振,倘若趕在這個關頭參他一本,他勢必節節敗退,到時就算父皇不罷他的官,恐怕他自己也沒有再鬥下去的心了。老七手上沒了這個戶部尚書幫他斂財養兵,還拿什麼跟本宮鬥?」

  他說著,又淡淡道:「到那時,戶部尚書由你來做。」

  然而沈奚想了一下卻道:「不行,錢之渙不能參。」

  朱憫達不悅道:「你是給人留後路留上癮了?老七那邊的人你也要幫?」

  沈奚從來嬉皮笑臉,可眼下他的臉上竟連一絲笑意也無,眼角的淚痣分外清冷。

  「姐夫當真以為今夜之局是朱十四做的?」

  朱憫達「哼」了一聲:「本宮還沒那麼蠢。」他微眯了眯眼,「老七,老三,老十,其他幾人統統有份。」

  沈奚道:「不,絕沒有這麼簡單。」

  他思索一陣道:「先不看全域,單說麟兒的奶娘這一個人,姐夫您還記得她的來歷嗎?」

  朱憫達冷聲道:「麟兒身邊人的來歷,本宮自然不會忘。」他一頓,「她是你們沈府的人。」

  沈奚道:「不錯,沈府,且她還是自幼跟在二姐三姐身邊長大的丫鬟,後來出嫁不到一年夫君過世,又身懷六甲,這才選來做奶娘。她原就是沈家中人,饒是如此,我與我爹還將她的身世,她夫家的境況,乃至於她所有接觸的人都查了個一清二白。甚至連她的小兒我沈家也幫她養在府內,這才放心送入宮中。這麼一個人,若要令她行傷害麟兒之事,讓她悖逆東宮,需要如何縝密的心思與長久的佈局才做得到?」

  朱憫達道:「你想說甚麼?」

  「我想說,既然費盡周折地挑了這麼一個人,既然佈局如此周密,既然想假借麟兒來挑撥姐夫與十三的關係,那為何不做到底?為何會犯喂毒食喂了一半於心不忍導致真相曝露這樣疏忽大意的失誤?」

  沈奚目光灼灼地盯著道畔積雪:「只有一個解釋,醉翁之意不在酒。」

  朱憫達沉聲道:「那在哪裡?」

  沈奚搖了搖頭:「此人心思太深,我猜不出。」他說著,忽然轉身自道旁拾起一根枯枝,在一旁的雪地上左右交叉一筆,劃出一個叉。

  這個叉將他面前的雪地分成四塊。

  沈奚在其中三塊裡,分寫上「東宮」,「七王」,「十四」,然後在最後一塊畫了一個圈,又說道:「再來看今夜之局的結果。」

  他先拿枯枝點在「十四」二字之上,逕自一橫劃掉:「今夜之局,他可說是將黑鍋背盡,所以此局算計了他。」

  枯枝再移向「七王」,「錢煜之死,表面看對七王有利,因為這樣一來,錢之渙便不必顧忌在羽林衛任職的兒子,可以毫無顧慮地,一心歸屬他朱沢微。但,往細裡想想,錢之渙眼睜睜地看著錢煜被賜死,而他效忠的七王卻無動於衷,難道不會對七王心生嫌隙嗎?朱沢微不是傻子,我手上有錢之渙貪墨的證據,他是知道的,難道不怕錢煜折了以後,錢之渙一蹶不振,東宮乘勝追擊,令他失了戶部尚書這顆搖錢樹?朱沢微之所以勢大,在財力,在兵力,在用人之權。他何至於費勁心機布這麼一個局,傷敵不成自損八百?所以,此局非但不是他所為,更狠狠地算計了他。」

  沈奚說著,將「七王」二字劃掉。

  他又將枯枝移向「東宮」,抬頭看向朱憫達,「倘若太子殿下您不是我姐夫,倘若我不知您對麟兒的感情有多深,我幾乎要以為今夜之局是東宮所為。」

  他垂下眼簾,再次看向「東宮」二字,輕聲道:「今夜之局,最後得利的便是東宮。宮中的局面是東宮七王十四三足鼎立,而此局到了最後,麟兒有驚無險,錢煜被問罪,羽林衛得以肅清,更有甚者,十四將因此倒臺,七王的生機更在姐夫您一念之間,就算到時參不倒錢之渙,朱沢微往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唯一的變數就是十三——」

  沈奚頓了頓,轉頭看了眼朱南羨:「我把話敞開說明,自今夜始,所有人都可以看出十三已有奪儲之力,但我知道,東宮不會因此不信十三。」

  朱憫達默了良久,點了點頭:「是,十三跟在本宮身邊長大,他的秉性,本宮不會不知。」

  否則,若他真對朱南羨起疑,便不會讓他提早回南昌,而是趁著他在京師就想辦法卸了他的兵權。

  他只是不願有人再拿著他們同一屋簷下儲君,嫡孫,嫡皇子的身份做文章。

  朱憫達一生的軟肋便是家人。

  卻不是這魏巍宮閣下的皇室之家,而是他東宮真正的家,是沈婧,朱麟,十三,十七,還有沈青樾。

  而今夜朱麟在重重宮禁內中毒,讓他有些怕了。

  沈奚望著枯枝下瑩白的雪色,輕輕一劃把「東宮」二字也割去:「今夜之局,東宮雖獲利最大,卻不是東宮所為。那麼只能是他了——」他將枯枝往下滑去,指向最後那個圈,抬頭看向朱憫達與朱南羨:「這個人,是誰?」

  朱憫達與朱南羨皆不語。

  良久,朱南羨道:「誰都有可能。」

  沈奚默了一下,輕聲道:「是。」然後他在那個圈下,寫上幾個字——三,四,九,十,十二。

  「此局縝密,自璃美人之死,錢煜之罪,至麟兒中毒,嫌疑從十三轉至淇妃最後到朱十四,當中多少環節,若一環出錯就一發不可收拾,所以我信這佈局人一定在場,否則何以把控全域走向?」

  他頓了一頓,將枯枝一扔,又搖了搖頭:「且不去想這佈局人是誰,因為無論是誰,他一定不願東宮因此獲利。因為姐夫你,是這皇位名正言順的繼承人。而此局的目的很明顯,奪儲。」

  沈奚抬目再次看向朱憫達:「所以我猜測這一局尚未結束,還有看不見的後手,若姐夫您按照這一局鋪好的路子往下走,將錢之渙扳倒,豈知不會落入另一個陷阱?所以我在想,會否給七王留一條生路,維持面上的平衡會更好一些?」

  他說著,垂下眼簾,那一雙分外好看的,洞悉世事的桃花眼裡,頭一回露出些許迷惘的神色:「自然,這一切只是我的猜測,無根無據,但願是我杞人憂天了。」

  朱憫達看著沈奚,良久,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左臂,溫聲道:「青樾,本宮知你智巧無雙,旁人莫不相及。可你的心,終究還是太軟了。」

  他負手看向這漫天落雪:「父皇施行封藩製,各皇儲實力非凡,皇土看似完整實際四分五裂,本宮在這樣的情形下被尊為太子,早知登基之路必將染血。前途坎坷難行,時日卻不再多,眼下大好時機,我豈肯浪費?扳倒七王,起碼能令登基之後少一人與我兵戈相向,就算不是為了我,為了麟兒,為了少一縷山河淪為焦土,我亦要這麼做。便當真是有陷阱,大不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本宮至今踩過的陷阱還少了麼?」

  朱憫達言罷,又歎了一聲:「自然你的話也有道理,這樣,你先把錢之渙貪墨的罪證交到東宮,本宮細想過後,再作決斷。」

  他再看一眼朱南羨,說道:「十三,你隨我去看父皇。今日醫正為他探診過後,說聖躬違和,已……大不如前了。」

  朱南羨一愣,眉峰浮起憂思,微一點頭,跟著朱憫達走了。

  寥寥的宮道上,片刻之間,只餘沈奚一人。

  這條宮道是被人掃過的,可朱憫達遣散了宮人之後,大雪漭漭而落,片刻又將眼前的青磚黑地染成白茫茫了。

  就不怕有朝一日,有人顛覆你心中黑白?

  沈奚心中又浮起柳朝明的那句話。

  他慢慢地在這片雪地中蹲下身,盯著那根被他拿來畫這天下棋局的枯枝。

  風雪太大,枯枝已被積雪掩沒了大半截,而方才雪地上字跡,危局,宮中大勢,亦被一襲夜風拂沒了蹤跡。

  沈奚愣愣地看著,忽然笑了一下,不是平日裡嬉皮笑臉的笑,而是無聲的,一瞬即逝的。

  他生性瀟灑,恣意度日,奈何要被捲入這旋渦之中。

  這便算了,還妄想著要憑一己之力,一己之智扭轉乾坤,實在高看自己。

  沈奚想,他或許只是被風雪掩去的一筆,多少年後,滄桑盡褪,可也要付於漁樵閒話之中?

  風雪更大了,天地間都起了呼嘯之聲。

  沈奚盯著那一根枯枝,也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它慢慢地從一截,變為一小段,變為一個小小的黑點。

  沈奚看著這黑點,忽然意識到了甚麼。

  是了,若說今夜之局環環相連,那麼一定有一條線將這些環串起來,正如將軍征戰排兵佈陣,一定有一個陣眼。

  只要找到這條串起所有環的線。

  只要找到這條線。

  沈奚腦中靈光乍現——奶娘是給朱麟餵毒之人,也是停毒之人,指認十三的是她,後來栽贓給淇妃的是她,最後招認是皇貴妃與朱十四的也是她。

  最重要的是,璃美人是傍晚死的,而那盒有毒的棗花餅中午就去了宮前殿。所以,即便宮前殿所有人都沒見過璃美人,奶娘自她那裡取了酥餅,一定是見過的她的,且見到時,璃美人還沒死。

  她是自此局一開始便在的,並非小殿下中毒之後。

  她所做的每一件每一樁事,都是此局最關鍵的部分,所以只有她,知道這幕後之人究竟是誰,真正目的何在。

  沈奚想到這裡,忽然自雪地中站起身。

  積在肩頭與發間的雪被他這一動震得撲簌簌落下。

  而他在原地只怔了一瞬,驀地折轉身,不管不顧地往宗人府的方向疾奔而去。

  宗人府得了朱憫達之令,正連夜審訊後宮一乾涉案人等,見沈奚這個外臣來了,本欲攔阻,但一想到他與東宮的關係,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任他入內。

  然而沈奚剛走了兩步便頓住了。

  因為他看見,有人抬著一個裹著白布的屍體從裡頭出來,那張臉他認得,是朱麟的奶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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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3 10:12 PM

第六十四章

  身後有人喚了一聲:「沈大人。」

  是蘇晉。她是外臣,被人攔在宗人府外,目光掃過奶娘的身體,亦露出憂色。

  沈奚道:「讓她進來。」然後他沒笑,也沒多作寒暄,轉頭問一旁的內侍:「你們主事呢?」

  宗人府原設宗人令與宗正,由皇子擔任,後來諸皇子各自就藩,餘下的朱十七等又少不經事,堂官出缺,偌大的宗人府便由幾個主事管著。

  堂中亟亟迎出來一人,正是今夜從朱憫達處領命的胡主事。

  沈奚開門見山地問:「這奶娘怎麼死了?」

  胡主事知道眼跟前這位身居要職,又是東宮之人,不敢怠慢,畢恭畢敬地道:「回沈大人,是自盡的,剛畫完押,一個沒留神她就一頭撞死了。」

  蘇晉問:「她可有交代犯案經過,可有留甚麼話?」

  胡主事道:「已交代了,那盒有毒的棗花餅下官也命人找著了,被她埋在宮前苑一株梅花樹下,具體案情,宗人府會向三法司各承一份。只是……」他說著,神情變得猶疑起來,「這奶娘死前,的確留過一句話,這話十分奇怪,下官怕太子殿下聽後震怒,不知沈大人蘇大人可否代為傳達?」

  沈奚與蘇晉對看一眼,齊聲問道:「甚麼話?」

  胡主事還是有一些遲疑。

  他還記得這奶娘將死之前的眼神,他從未見過這樣複雜的眼神,像是有悲切與決絕交織,又摻雜著悔恨與釋然。

  「她說——甚麼都是假的,這一生對不起小殿下,雖死,也不能贖罪。」

  已是醜時時分,風雪小了一些,蘇晉與沈奚離開宗人府,往前宮走去。

  黑沉沉的夜被雪色點亮了些許,可這樣暗白的光亮像一團看不透的霧,將整個深宮殿閣籠於其中。

  沈奚走到一處廢舊的宮門前,頓住腳步,他似乎累了,慢慢在門檻上坐下,自袖囊裡取出摺扇,敲了敲身旁空著的地方。

  蘇晉沉默一下,走到他身邊坐下。

  沈奚問:「你怎麼來宗人府了?」

  蘇晉想事到如今,也沒甚麼好瞞著他的,於是道:「是登聞鼓的案子。有人,想讓我儘快查清案情,想要置十四殿下與工部於死地,是故不惜借小殿下的驚風症來提醒我登聞鼓下,最後一個死者盧芊芊的死因。我想不明白此人為何要置朱十四於死地,其實十四殿下……」她頓了頓,續道,「只是看著勢大,若到時真的有奪儲之爭,他是誰也搶不過的。我想小殿下的奶娘或許知道這個人是誰,所以過來問問,沒想到晚了一步。」

  沈奚「嗯」了一聲道:「那你覺得是誰?」

  蘇晉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她又問,「依沈大人看,會是誰?」

  沈奚一時沒有作答。

  須臾,他俯下身,用食指在雪地上寫了幾個字,「四」,「十二」,說道:「朱昱深與朱祁嶽,各自領兵北疆和嶺南,有實力奪儲。」

  然後又寫上「三」與「九」,「朱稽佑與朱裕堂,表面上依附於朱十四之下,實際借由工部修築行宮,賣放工匠,大肆斂財,加之在封地盤踞已久,亦有實力奪儲。」

  最後撫平雪地,寫上一個孤零零的「十」,「其實我第一個想到的是他,朱弈珩。他智不外露,卻尤在另外四人之上,心思沉穩卻斂而不發,看似超然物外若有心要爭,豈知不是另外一個七殿下?可是——」沈奚頓了頓,眼角淚痣一閃,微微蹙眉,「正因是第一個想到是他,我又否決了他,若答案如此昭著,那便不用防了。何況這些年我查過他,他在封地政績平平,連親兵衛亦零零散散不成樣子。」

  蘇晉愣然道:「沈大人為何要與我說這些?」

  沈奚收回被積雪凍紅的指尖,忽然仰身往身後的雪地裡一倒,看著漫天飛揚的雪粒子,靜靜地道:「我覺得要出事,你信嗎?」

  蘇晉沒有答話。

  沈奚默了片刻,又道:「我七歲時,有一天想吃桑葚,大姐寵我,親自去淮水邊采。那是個初夏的清晨,我睡著了,醒來後,雨伴著驚雷下得暗無天日,我突然心慌,覺得大姐要出事,三日後,有人在淮水邊找到她的屍體,聽說是采桑葚時跌入了湍流中,同去的兩個丫鬟也不見了。

  「我十四時,三姐被封縣主,我陪她進宮那天,烈陽高照,明明是秋日,我總覺得那日暉炙如刀鋒,像是要人命似的,後來我與三姐果然在瓊花苑被人追殺,明明有宮人路過,卻像看不見我二人一般,我當時覺得自己跟三姐這輩子是要交代在這兒了,後來還是十三趕來,救了我二人的性命。

  「再有就是今日,這個我看不透的局,我的直覺一向很準的,我覺得要出事,可卻摸不清源頭在哪裡,我希望我錯了。」

  蘇晉聽了他的話,想了想,卻低低一笑道:「原來這世上還有沈大人參不明白的事。」然後她說,「不知怎麼,覺得幸甚。」

  沈奚移目看她一眼,片刻,也輕笑起來,「倘我世間諸事皆可參破,那還呆在這兒做甚麼?在街邊支個攤子不是更好?」

  蘇晉詫異地回望他。

  沈奚抬起胳膊在雪地裡支了個枕,輕巧道:「支個算命攤子,上書十六個大金字。」他舉起摺扇,在空中虛點數下,一本正經地道:「能斷生死,可批禍福,一字千金,勝造浮屠。」

  蘇晉愣了愣,片刻,同樣一本正經地道:「是,待日後這攤子一支,上至將相王侯,下至平頭百姓,無一不擠在沈大人攤子前求批字的。大人一視同仁,統統請去排長龍,您卻一筆一劃慢慢寫,到那時,還做戶部侍郎幹甚麼,早該改行當神算子,不出一載,富可敵國。」

  沈奚將摺扇一收,自雪地裡坐起身,看著蘇晉忽然嘻嘻一笑:「不錯,蘇禦史如此會說話,本神算子先賜你一卦姻緣,你自去琢磨。」

  他說著,也不等蘇晉回話,逕自又道:「先說前半卦。去年春你被七王的人追殺落入雲集河中,是十三救了你,發現了你的女兒身。當時與十三一起跳入河中的還有兩名承天門守衛,你與十三的玉佩其實就是這二人撿到的。十三怕他們對你不利,連夜命人將他們送去西北,誰知這二人在半道上居然失蹤了。」

  蘇晉默了默,垂眸道:「是,柳大人與我說過這事。」

  「後來我與柳昀查過,其中一人被七王擄了去,但看樣子,此人是不知你身份的,重點在另一個失蹤的人。」

  蘇晉思量一陣,道:「大人想說,另一名失蹤的守衛,是被今夜的佈局人擄去了?」

  若然不是,在一夜緊鑼密鼓的問案之中,何以無緣無故提起一方刻了「雨」字的玉佩?想必那名佈局人早已捕獲了另一名守衛,並從他那裡,得知玉佩的事更知道了蘇晉其實是女子。

  蘇晉經沈奚一點撥,忽然明白過來。

  她只是不解一點,此人知她身份,卻不當眾挑明,假借玉佩之事說給有心人聽,這是何意?

  沈奚看出她眉間惑色,卻置之不理,續道:「再說後半卦。今夜之局,我姐夫徹底明白十三已有奪儲之力,怕有人再從中作梗,為挑撥他與十三的關係不惜傷害東宮中人,是故命十三年關一過便回南昌。」

  蘇晉聽他提及朱南羨,一時不語。

  「你知道十三的為人,他自然應了。我姐夫覺得有愧於他,就說等年關過了,要把你送去南昌府陪他,此事,你怎麼想?」

  蘇晉愣了愣,垂著眸道:「我沒想過,我一直以來只想好好做一名禦史。」

  沈奚笑了一聲:「那你知道十三怎麼答的嗎?」

  蘇晉怔怔地看著他。

  沈奚眨了眨眼卻道:「我不告訴你。」

  然後他站起身,頗隨意地拂了拂沾在衣襟的落雪,笑嘻嘻道:「好了,這一卦頗費口舌,算你在我這賒了萬金,不過本神算子心情突然又好了,不跟你計較,你將上下卦合一合,自去琢磨罷。」

  奉天門外有一處梅園,早些年,此處莫名慘死過數名宮婢,故此人跡罕至。

  柳朝明離開宮前殿後,沒有回都察院,獨自一人來了此處。

  雪未止,他撐傘等在梅間,不知是否是沾過血,這裡的紅梅一年勝似一年灩瀲。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踏雪而來,在柳朝明身後合袖一揖,畢恭畢敬道:「柳大人,殿下著雜家來還殘玉了。」

  這是一名年輕的內侍。

  倘若宮前殿的張公公在此,必能認出此人是去年才轉來宮前殿,常在膳房幫忙且分外不起眼的一位。

  柳朝明並不回身,只淡淡問:「今夜之局,殿下布了多久?」

  內侍道:「殿下知道大人會有此一問,命雜家告訴大人——十年。」

  柳朝明眸光微微一動,片刻道:「以十年等一個契機,的確是他的作風。」

  內侍又道:「殿下還讓雜家謝過大人,只有大人明達高智,才會立時參破全域,將此案往他想要的結果審。」

  柳朝明聽了這話,卻冷聲道:「難道他以為憑沈青樾之誌,會看不出端倪?今夜之後,沈青樾勢必會阻止東宮打壓錢之渙,為朱沢微留一條後路。」然後他一頓,問道:「他想把七王逼上絕路,是手裡還有甚麼籌碼嗎?」

  內侍道:「殿下說,其餘的大人就不必管了,畢竟殿下與大人之間,不過一玦盟約。」

  他說著,伸出手,將手中殘玉向前遞去。

  這已是第二塊殘玉了。

  柳朝明撐傘回身,看著這塊色澤古樸溫柔的玉石,忽然慢慢地笑了起來。

  他這麼一笑,人比月還柔和,可目中卻透出殺伐之氣。

  他忽然伸出手,逕自掐住內侍的脖子,狠厲著一字一句道:「方才在殿上,故意提起蘇時雨的玉佩,為何?威脅我?」

  柳朝明的力道控製的很好,讓人說得出話,也能感受到他的手再重一分,自己便會命喪黃泉。

  內侍憋紅了臉,努力試著保持鎮定,卻仍被他冰涼殺戮的眸光懾住,好半晌才道:「殿下、殿下只是想告訴大人,大人是個有諾必踐之人,當年承諾過老禦史要護蘇時雨一生,想必不會失約,既如此,那麼當年殿下與大人的盟約,也千萬莫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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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3 10:13 PM

第六十五章

  柳朝明緩緩放開內侍,片刻,他道:「你去告訴殿下,我柳昀,從不食言。」

  內侍猶自驚惶,雙手奉上殘玉,不敢答話。

  柳朝明自他手裡接過玉石,溫涼熟悉的觸感令他的目色在一瞬間變得哀傷,他又道:「也提醒殿下,他當初承諾我的事,莫要忘了。」

  「是。」內侍恭恭敬敬地道:「殿下最後讓雜家帶給大人一句話,殿下與大人一樣,都是有諾必踐之人,汲汲營營多年,從未有一日忘卻初衷。」

  柳朝明「嗯」了一聲:「知道了,你回吧。」

  內侍悄無聲息地走了。

  落雪如絮,不遠處梅枝橫斜,血色紅梅綻放出如火如荼的異彩,像是妄圖要將這濃夜點亮一般。

  柳朝明盯著這不自量力的梅色,摩挲著手中玉石,須臾,他將殘玉往手心緊緊一握,往梅園深處走去。

  天亮一點的時候,內閣發來諮文,說聖上抱恙,停了今日早朝,由太子朱憫達主政,招內閣,七卿於奉天殿議事。

  已是歲末臘月,這年的年關宴與萬壽宴要一起辦,乃是重中之重,甚至有傳言說再過十日,趕在小年以前,各衙司就要停政了。

  蘇晉這夜歇在值事房,卯初起身,想起登聞鼓的案子,研磨寫好一份訴狀,這才動身去公堂。

  然而剛至都察院前院,就看見中庭雪地裡候著十數禦史,由宋玨打排頭,一看到她,高呼一聲:「跪——」

  十數人齊齊撩袍,朝蘇晉拜下。

  蘇晉愣了一愣,問道:「你們這是在做甚麼?」

  宋玨呈上一份請命書,決然道:「下官宋玨,帶應天府十二名監察禦史,誠請蘇大人徹查三殿下朱稽佑,工部尚書,侍郎,於山西道修築行宮,賣放工匠一案。」

  這算是……逼宮?

  蘇晉目光掃過宋玨身後的十二名禦史,言脩與翟迪不在其中。

  她面色不虞,喚了一聲:「言脩,翟啟光。」

  中庭另一側的公堂裡出來二人,齊聲與蘇晉拜過,蘇晉不理宋玨,轉頭問:「他們是何時候在這的?沒人管麼?」

  翟迪道:「回蘇大人,寅時便在這兒了,下官與言禦史都勸過,無濟於事。」

  蘇晉想到趙衍大約是一進宮逕自去了奉天殿,便問:「柳大人沒回來過嗎?」

  言脩道:「回來過一趟,後來接到內閣諮文,又匆匆走了,路過時看到他等還問了一句『都站在中庭做甚麼』。」他說著一頓,露出些許好笑的神色道,「他等可會瞧臉色,柳大人一問,一下子全散了,待柳大人走遠了又回來候著。」

  這時,身後的公堂門「吱嘎」一聲開了,錢三兒聽到外頭的動靜,本打算出來瞧個究竟,誰知一見如斯場景,蘇晉一句「錢大人」還沒喊出聲,只聽「喀嚓」一聲,門便被閂上了。

  是個懶得管閒事的。

  宋玨見此情形,更加有恃無恐,又呈上一封信函道:「蘇大人,昨日半夜再接到自山西傳來的急遞,這個三王與工部無惡不作,寒冬臘月還擄掠工匠修築行宮,凍死凍傷數人,下官懇請蘇大人莫再姑息,立刻上奏聖聽!」

  言罷,他將請命書與急函放在身前的雪地,雙手伏地,磕下頭去。

  宋玨身後的禦史見狀,也磕頭齊聲道:「懇請蘇大人莫再姑息惡行,立刻上奏聖聽!」

  蘇晉掃了眼雪地上暗黃的信函,良久,她冷聲道:「本官說過不徹查嗎?」

  宋玨聽了這話,不由抬頭看她:「蘇大人?」

  蘇晉卻不理他,將手裡的訴狀遞給翟迪,淡淡道:「本官已署名了,但緝拿七品以上官員,需副都禦史或都禦史準允,你去請錢大人將這狀子簽了。」

  翟迪結果訴狀,扣了扣一旁的公堂門。

  片刻,錢三兒將門隙開一道縫,伸出一支青筆簽了狀子,又將門合上。

  蘇晉繼而道:「言脩,啟光,你二人即刻帶人去工部,將工部郎中孫印德緝拿回都察院問詢。」

  兩人齊聲稱是,朝蘇晉一揖,帶著一乾禦史走了。

  宋玨見狀竟是大喜,還以為是自己說動了蘇晉,道了聲:「多謝蘇大人。」剛要起身,冷不防卻被蘇晉喝住:「跪著!」

  聲音冷寒至極,卻像是動怒了。

  宋玨與身後的禦史聞言,一時不敢動作,又自原地跪好,愣怔地看著蘇晉。

  蘇晉面無表情道:「是誰告訴你們,可以這樣威脅本官?」

  宋玨默了默,即刻認錯道:「回大人,下官知錯了,只因昨個兒夜裡,下官接到山西急函,一時心急,怕……」

  「怕就可以忘了自己身份?帶著一乾禦史來逼迫本官了嗎?」蘇晉斥道,「你們可是覺得本官新官上任?好欺負?」

  宋玨心中一顫,當即又往地上磕了個頭:「回蘇大人,下官絕沒有這個意思。」

  蘇晉冷笑一聲:「你沒有,那本官問你,此案換作柳大人來審,你可敢帶著人在中庭跪這一地?」

  宋玨聽了這話,將頭往雪地裡埋得更深,片刻隻道:「蘇大人,下官知罪,求大人責罰。」

  蘇晉道:「本官講究眼不見為淨,你們去都察院大門外跪到午時,想明白了,再依次到本官處領罰。」

  宋玨再不敢有冒犯,恭恭敬敬應了聲是,帶著身後數人齊整整朝都察院外走去。

  一乾人等走到門外還門站好,忽然像是看到了誰,朝另一個方向拜下,口中呼道:「參見十三殿下。」

  蘇晉聞聲心中一頓,舉目朝院外望去。

  然而大門丈許寬,並瞧不見甚麼。

  朱南羨其實來了有一會子功夫了,因不知當如何解釋玉佩一事,原徘徊在院外梳理言辭,沒留神都察院內忽然出來一幫子人齊刷刷向自己一跪,他嚇了一跳,以為出了甚麼事,當即便問道:「怎麼了,蘇時雨呢?」

  排頭的宋玨愣了愣,半晌才反應過來「時雨」二字乃蘇晉的字,答道:「蘇大人眼下正在衙門裡頭,殿下可要傳他?」

  朱南羨剛要說話,一抬眼,蘇晉已立在院門口了。

  她一夜未曾休息好,墨絨大氅將她的臉色稱得分外蒼白,見了朱南羨,她低垂著眼眸拜下:「微臣參見十三殿下。」然後她頓了一頓,又問:「殿下尋微臣有事?」

  其實也並非甚麼要緊事。

  朱南羨不知當如何解釋,喉結動了動,只得「嗯」了一聲。

  蘇晉沉默一下,輕聲道:「好。」然後她站起身,掃了宋玨一乾人等一眼,沒再多說,隨朱南羨走了。

  距六部與都察院衙署不遠處,一條短徑走到盡頭有個六角亭,若是春來,花木扶疏,別是一番好景,然而眼下正值歲末,萬物凋敝,只算得上是個僻靜處。

  朱南羨站在亭中,良久才回轉身,將手中一物往前遞去,遲疑著道:「我來……其實是為還你這個。」

  是蘇晉那方刻了「雨」自的玉佩。

  他不是個奪人所好的人,想到自己無緣無故將這玉佩據為己有近兩年,實在是難以啟齒。

  朱南羨十分好看的眉峰微微擰著,片刻,又試圖解釋:「到今日才還你,是因為……」

  因為甚麼呢?怕旁人發現這方玉佩是女子所用,懷疑她的身份?

  可自己不是早找了藉口搪塞過去了嗎?

  自落水後,他見過她數回,每一回他都將這方玉佩貼身藏著,可為甚麼就是不還?

  雪後的霽色灑照進亭中,將蘇晉籠在明暉如織的光影裡。

  她看了眼朱南羨手裡的玉佩,並不接過,反是問:「殿下知道這玉佩上為何刻了一個『雨』字嗎?」

  朱南羨輕輕「嗯」了一聲:「時雨是你的字。」

  蘇晉卻搖了搖頭,輕聲道:「我出生不久,父親母親相繼去世,是祖父一人把我養大,祖父遭難那年,我尚未及笄,所以也沒有名字,只有阿雨這個閨名。」

  她說著,垂下眼簾,聲音聽不出悲喜:「故居的一切都被焚毀,只餘這方玉佩,這是我祖父留給我唯一的東西,我一直貼身帶著。」

  朱南羨聽了這話,目中露出愧色:「對不起,我不知它對你如此重要。」將玉佩更往前遞了些許,續道,「你收好,日後不要再弄丟了。」

  可他再想了想,又篤定道:「再弄丟也無妨,不管丟在哪裡,本王都為你找回來。」

  蘇晉眸光微動,不由抬眸看他一眼。

  片刻,她再次垂下眼簾,露出一個短促而清淺的笑:「殿下也喜歡這玉佩?」

  朱南羨不解其意:「嗯?」

  蘇晉輕聲道:「倘若殿下喜歡,就收下罷。」

  仿若有山嵐自虛無處穿山過海而來,將他足下所履之地化作雲端山崗。

  朱南羨懸在身側的手不可抑製地顫了顫,可他的目色還猶自凝然。

  他收回握著玉佩的手,點了一下頭,鎮定地道:「那好,本王先替你保管。」

  他已全然忘了昨夜沈婧交代之事,忘了問蘇晉年關宴後,是否願去東宮見他皇嫂一面。

  朱南羨的腦子空空如也,他只知道,自己再這麼與她對面而立下去,真不知道會發生些甚麼。

  是以他咽了口唾沫道:「本王先走了。」折轉身走了沒兩步,一頭撞在亭柱之上。

  蘇晉驀地一笑。

  朱南羨「咳」一聲,掉過頭,再次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豈知才走了三兩步,沒留神亭前石階,一腳踩空。

  他在雪地裡趔趄了兩步才站穩,卻不敢回頭,躊躇地頓了頓,疾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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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4 08:56 PM

第六十六章

  蘇晉回到都察院後不久,孫印德便被緝拿回來了。

  午過的冬陽暖融融照在中庭積雪,孫印德一到都察院內,雙臂一振甩開架著他的侍衛,輕慢道:「你們蘇禦史呢?讓他來見本官。」

  他到底是工部司務郎中,又尚未定罪,眼下雖被一紙訴狀傳來問話,但這麼耍起渾來,一乾禦史還真拿他沒法子。

  蘇晉從公堂裡踱出來,孫印德掃她一眼,像是沒瞧見一般又道:「工部劉老兒把本官推出來擋刀子,那是他有眼不識泰山。就憑你們想抓本官?那還嫩了些,不信就去問問你們蘇禦史,本官後頭的靠山是誰。」

  他扯起胡話嘴上也沒個把門,言脩聽不下去,走上前去喚了聲「孫大人」,試圖與他解釋,不料孫印德借此機會,蠻橫地揮開胳膊。

  言脩險些被他搡倒,他卻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扯破了喉嚨嚷嚷:「怎麼,都察院還動起手來了?你們就是這麼對待朝廷命官的?」

  周圍一乾禦史都傻了眼,無賴還要三分薄面呢,這姓孫的簡直沒臉沒皮。

  都察院與六部衙署相隔不遠,孫印德這麼一嚷嚷,想必臨著幾個衙司的人都聽見了。

  幾名禦史想要去扶他,都被他甩胳膊擋開。

  蘇晉冷眼看著,不攔不勸,片刻,吩咐了句:「去把大門堵上,任他鬧,看他能鬧多久。」

  孫印德五短身材,這一二年得了工部的肥缺,仍是精瘦的,卻要籠在這寬大的官袍裡,顯得格外臃腫好笑。

  他一看蘇晉一副打定主意要收拾他的模樣,目光落在中庭一角大水缸上,當即從地上爬起,抱著那水缸道:「蘇時雨,不要以為你官品高了就能隨意栽贓本官,反正本官不聽你問訊,也絕不畫押,有膽子你現在命人拿枷子把我銬了,不過本官有言在先,你的人膽敢碰本官一下,當心本官一頭撞死在這水缸上,到那時,自有人去告你謀害朝廷命官之罪。」他說著,又冷笑道,「你可別忘了,禦史犯法,罪加一等!」

  這話倒是真的,若堂堂五品郎中在罪名查實前死在都察院,尤其是趕在年關將近這麼個不吉利的時候,指不定景元帝一動怒,加之七王那頭煽風點火,真要問蘇晉一個不輕不重的罪。

  宋玨早上犯了錯,心中覺得愧對蘇晉,生怕這個無賴一個想不開要拉著他們蘇大人同歸於盡,猶疑了一下,走上前去想要攔,不成想蘇晉淡淡道:「讓他撞。」

  她看著孫印德,不溫不火道:「孫大人,你若早有以死明誌的決心,何至於落到今日這種田地,不早該在十二年前你強擄你外侄的結髮妻做小,令她為保貞潔懸樑自盡時羞憤致死了嗎?」

  當年因孫印德莫須有一句許元喆舞弊該死,令其阿婆投河自盡,蘇晉便已下決心要整治他。她這兩年沒閑著,聯著周萍劉義褚,將這惡賊的老底查了個透。

  孫印德聽了這話,不以為意:「她嫁來本官府上是她貪慕榮華,自盡是她自己想不開,關本官甚麼事,你少將這屎盆子往本官頭上扣。」

  他到底在官場浸淫多年,眼見著蘇晉像是已查過他了,反而冷靜下來,理了理官袍,半是威脅半是妥協地道:「蘇時雨,你在京師衙門任知事時,本官是府丞,做了你兩年上級,教你規矩,為你指點迷津,也算於你有師恩,你就是這麼尊師重道的嗎?傳出去不好聽吧。」

  蘇晉聽了這話,忍不住笑了一聲。

  她下了石階,一步一步往孫印德身前走去:「哦,孫大人教會了本官甚麼?是擺官威,還是受賄賂?是不分青紅皂白杖責下官,還是阿諛奉承諂媚上級?是上值時分偷奸耍滑,還是曠值在秦淮河岸醉生如死?是貢士失蹤畏懼權貴不允我查,還是仕子鬧事避於街巷,不顧百姓安危?」

  她言罷,忽然一下子收住笑容,狠聲道:「來人!」

  「在!」

  蘇晉負手回身:「把他捆了,送來刑訊房!」

  「是!」

  一乾侍衛上前,三下五除二就要把孫印德五花大綁起來。

  其實這是不合規矩的——孫印德好歹官拜五品郎中,這樣的職銜,再有了確鑿證據前,只能審,不能動刑。

  幾名禦史心知肚明,但有了早上的教訓,都不敢置喙。

  正這時,恰好柳趙錢三人自外頭回來,孫印德看到都察院三位當家的,趁著身旁侍衛拜見的功夫,一下子奔上前去撲跪在三人腳下,哭訴道:「求柳大人,趙大人,錢大人為下官做主啊,蘇禦史他、他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下官擄來,眼下還想對下官用刑,簡直是公報私仇,枉顧國法刑律!」

  柳朝明清清冷冷地看著他,沒說話。

  倒是錢三兒彎起一雙月牙眼笑道:「這不是當年應天府衙門的孫府丞嘛。」

  孫印德抬起魚泡眼,欣喜道:「副都禦史大人還記得下官?」

  錢三兒本就眉清目秀,一笑起來更是和氣:「記得,當年孫大人上值時分吃花酒,本官還著人去應天府衙門請孫大人來都察院回話,沒成想孫大人沒來,倒是吏部的曾尚書來替你找了個藉口搪塞,怎麼,這回又是在哪兒吃酒被請來了?」

  孫印德喊冤道:「哪能啊,下官這一二年在宮裡當值,無一日不勤勉的。這回實在是蘇知事因往日齟齬,竟給下官安了個莫須有的罪名,非要抓回來審。」

  趙衍聽他一會兒一個「蘇禦史」一會兒一個「蘇知事」,心中不悅,道:「我都察院的僉都禦史官拜正四品,孫大人區區郎中,好歹喚一聲蘇大人不為過。」

  錢三兒笑眯眯地道:「正是這個理兒。」

  孫印德見他二人有心袒護蘇晉,不願相幫,只得看向柳朝明,懇求道:「柳大人,您為下官說句公道話?」

  柳朝明逕自繞開他往公堂走去,路過蘇晉時拋下一句:「自己料理妥當。」

  蘇晉對他一揖,彎唇稱「是」,隨即冷聲吩咐:「還不趕緊捆了?」

  兩名侍衛連推帶搡將孫印德攘進刑訊房,蘇晉指著一旁的刑架,對裡頭的獄卒道:「把他吊上去。」

  獄卒稱是,也不顧孫印德拚死反抗,當即將他雙手綁在一起吊了起來。

  蘇晉然後道:「給我打。」

  這話出,屋中一乾獄卒禦史都愣了一下,言脩上前來拱了拱手,遲疑道:「大人,好歹是審訊,可先要問點甚麼?」

  蘇晉看向對自己怒目圓睜的孫印德,忽然笑了一下:「不問,先打一頓。」

  她似是想到甚麼,又吩咐道:「別打死打殘,待會兒本官還有事與孫大人商議。」

  言罷,逕自出了刑訊房,往都察院正堂而去。

  自早上奉天殿議事完畢,各衙司一眾堂官又被招去商議年關事宜,方才柳趙錢三人正是為了這事從外頭回來,眼下三人在正堂裡坐了不過盞茶的功夫,蘇晉便到了。

  趙衍一看到她,端著茶笑道:「這不,說曹操曹操到。」

  蘇晉對著柳朝明與錢三兒先拜了拜,看向趙衍:「趙大人有事與下官相商?」

  趙衍頗和氣道:「也不是甚麼要緊事,你在家鄉可還有甚麼妹妹?」

  蘇晉聞言心下一窒。

  當年謝相遭難後,她一人流落至杞州,找到謝相一蘇姓故友,自此改姓蘇,自名為晉,為掩藏身份,說成是這家人的養子。

  又因家中只有蘇老爺知她真實身份,家裡人對她這麼個來歷不明的人頗有微詞,蘇晉慣來不愛與人麻煩,在蘇府只住了半年,落好戶籍便獨自走了。

  想起往事,蘇晉面上倒沒什麼,頗自然地道:「下官自幼失怙,寄養在叔父家,家裡是有一個小妹,但因下官離家得早,已久不來往。」

  趙衍道:「那她現如今人在哪裡?杞州嗎?」

  蘇晉道:「正是。」想了想又道,「是我這個做兄長的過錯,因與她不親,也不知她出嫁沒有。」

  趙衍歎了一聲道:「沒出嫁也沒用,杞州太遠,趕不及嘍。」

  見蘇晉眼露惑色,他解釋道:「這回年關宴與萬壽宴一起辦,鋪排得大,當朝凡四品以上都得去不說,還要帶上家眷。」

  蘇晉愣了愣:「下官不明白。」

  趙衍端著茶碗啜了一口,笑著道:「我猜你也是不明白,不然怎麼到現在都是孤家寡人?」他瞥了柳朝明與錢三兒一眼,續道:「這明面兒上說是帶家眷,實際上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是要選皇妃吶。」

  蘇晉垂下眸,片刻,複又抬眼:「是……給十三殿下?」

  趙衍道:「尤其是給十三殿下,但別的皇子也無不可,東宮中至今只有一個正妃位,七殿下十殿下除了側妃也就養了幾個侍妾,三殿下姬妾倒多,但都不成體統,想必還該找個悍妻管束著,反正多多益善,咱們陛下講究一家親嘛。」

  這話還有個深意,陛下講究一家親,連皇土封藩割據與諸皇子分一分,將臣子之女嫁入帝王家,也算鞏固皇權的好法子。

  蘇晉道:「所以這家眷指的是待字閨中的女子?」她想了想,蹙眉道:「但朝臣是朝臣,後宅是後宅,總不能混在一起。」

  趙衍道:「總有法子的,吃宴歸吃宴,吃罷了,曲水流觴詩詞歌賦,舞刀弄劍下棋弄弦,聽說倘若皇上身子好轉,還要去冬獵呢,你還真當女子無才便是德,兩頭沒交集呢?我家夫人都曉得,後宅裡傳遍一首打油詩,前兩句是甚麼,『文臣有沈柳,武將有戚衛』……」

  他說著,忽聽錢三兒咳了一聲,抬眼一看,只見柳朝明面色不虞,訕笑著續道:「單說你們仨,一個都沒著落,我都替你們心急,這下好了,旁的衙司子孫滿堂帶著如花似玉的女兒攀龍附鳳去了,咱們都察院半個和尚廟。」他一頓,忽然眼前一亮看著蘇晉道,「蘇禦史今年年方幾何?」

  蘇晉道:「年關一過二十有三了。」

  趙衍樂呵呵笑道:「那趕巧,你也不小了,我家有兩個閨女,大的十八,小的十七,你看到時我帶來讓你見上一見?」

  蘇晉怔了半日,垂下眼簾,「趙大人,下官沒想過這事。」

  趙衍還欲再說,不想被柳朝明打斷道:「家常放到日後再敘。」然後看向蘇晉,淡淡問,「你不是在審人,來這做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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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4 08:56 PM

第六十七章

  蘇晉步到堂中,撩袍與柳朝明拜下:「大人,下官是來向您請罪的。」她一頓道,「下官枉顧刑律,尚未審訊,先對孫印德動了刑。」

  柳朝明淡淡道:「還有呢?」

  蘇晉沉默一下,再次朝他拜下:「還有……下官想讓他改供狀,隱瞞證據。」

  堂上三人都沒甚麼聲響,蘇晉抬眼一看,趙衍與錢三兒已埋下頭吃茶去了。

  柳朝明走到她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接著說。」

  蘇晉應了聲「是」,遲疑了一下:「其實之前已與大人提過了,下官覺得這案子背後,像是還藏著些甚麼。有人……想讓下官儘快查明白這案子。倘若將工部尚書侍郎全然拉下馬,極可能中計。且四品以上大員雖由皇上欽點,卻由吏部推薦名額,七王盯著工部這塊肥肉已久,下官怕他安插進自己人馬。久而久之,豈非又是另一個貪墨成風,官官相護的工部?」

  趙衍聽到這裡,將茶碗蓋一合,想了想道:「曾友諒是七殿下的人。照你的意思,是七殿下想讓你查清這案子,好將自己的人安插進工部?」

  蘇晉道:「下官不知,一開始覺得是,後來又覺得不像是。」

  柳朝明安靜地看著她,良久,道了句:「你起身回話。」

  蘇晉應了,站起身續道:「工部的劉尚書其實是個頗會作為的人,且他的嫡女正是十四殿下的王妃。所以下官想,將狀子上劉尚書的罪名暫且抹去,依然留他在工部,到那時,即便七王安插進人來,兩頭互相牽製,反而起監察作用,短時間內,必然不會再出賣放工匠,貪墨受賄之事。」

  趙衍聽到這裡,思量了一陣,搖頭道:「不妥,都不是好鳥,屆時這兩頭同流合汙還好說,就怕鬧得不可開交,七殿下那頭的人參你一本,說你包庇劉尚書,這不是引火焚身麼?」

  蘇晉道:「這個只是權益之計,現在是緊要關頭,若此事動靜鬧得太大,下官擔心會動搖根本。」

  她這話說得言辭模糊,但上頭三人都是人精,無一不聽得明白。

  所謂緊要關頭,正是新舊皇權交替之時——景元帝病重,朱憫達即將登基,各皇儲皆對帝位虎視眈眈,倘若在這個時候都察院一連彈劾三,九,十四三位皇子,將工部連根拔起,那麼宮中格局勢必因此改變,倘若被有心人利用,不知會鬧出甚麼樣的事。

  蘇晉接著道:「自然,彈劾以後,查仍是要繼續查的。」她垂眸抿了抿唇,似乎難以啟齒,「下官會讓人將劉尚書貪墨的罪證歸於一處,等時局穩定再拿出來,到那時……就把過錯推到孫印德身上,說他受了劉尚書好處,私藏罪證,反正死無對證。」

  這正是宮前殿一案中,柳朝明教她的。

  在這亂局之中,哪怕身為棋子,也要有執棋人之心,利用好手中籌碼,才能走出最恰合時宜的一步。

  蘇晉學以致用。

  錢三兒「嗤」地笑了一聲:「怕是到時孫印德的棺材板都要摁不住了。」

  趙衍覺得蘇晉的提議有些犯險,但非常時期非常手腕,他也明白這個道理,左右都察院當家做主的又不是他,端起茶來啜了小口,去看柳朝明的臉色。

  柳朝明臉上甚麼神色都沒有,過了會兒,莫名問了句:「你近日詩歌集看多了?」

  蘇晉不解。

  柳朝明清冷地注視著她。

  上次找他要翟迪,先筆墨伺候問一句過得好不好;這回分明是要隱瞞證據改供狀,先跪地領個刑訊出錯的輕巧罪。

  柳朝明淡淡道:「日後有事直說,不必先起個興。」

  趙衍與錢三兒聽了這話俱是笑出聲。

  蘇晉彎腰揖下,一臉坦然地稱是:「那下官先告退了。」

  刑訊房的獄卒鞭子使得得心應手,沒傷著筋骨,又叫孫印德疼得死去活來,一見蘇晉回來,頓時聲淚俱下地把甚麼都招了,說自己確實是被七王安插進工部的——

  朱沢微早就曉得三王在山西修行宮,原想讓孫印德在工部捅出個簍子,將三王的把柄抓牢,一鍋端了,自己這頭再安插人去工部,是故孫印德進工部不久,便自告奮勇地前往山西大同府,明面上的由頭是修個寺廟為大隨祈福,實際就是幫朱稽佑蓋宮閣。

  沒想到這個朱稽佑,活脫脫一個色迷心竅的王八羔子。

  孫印德道:「拿美人像尋美人,挖人膝蓋骨這事禦史您已知道,下官就不提了。三殿下府上,裡裡外外數百姬妾,享受不過來,怎麼辦?一晚上翻二十來張牌子,更衣的一個,打簾的一個,整理臥榻的再一個,哪幾個將他伺候舒服了,他就幸哪幾個。說句得罪的,這過得比聖上還雨露均沾。」

  蘇晉聽了這話不由皺眉,卻命獄卒將孫印德從刑架上放下來,令他慢慢說。

  一旁的翟迪問道:「這是三殿下的私事,你怎麼知道?」

  孫印德自覺身家性命都握在這一乾禦史身上,撲跪在地上,問甚麼答甚麼:「殿下他不避諱,還常拿出來炫耀,說自己是大黃蜂,要采百花蜜呢。」又道,「這事兒宮中不少殿下也知道,且中途九殿下與十殿下來過山西,九殿下也不是個好主兒,就是為撈油水來的,臨走還問三殿下討了幾名好看的姬妾。反是十殿下看不慣這些,另尋了個清靜處住下,眼不見為淨。」

  經宮前殿一事,蘇晉對宮中格局瞭解已深——三,九,十都是十四的人,三與九一個驕橫一個懦弱,而十王朱弈珩,翩翩君子,也是因自小寄養在皇貴妃宮裡,因此才與十四走得近。

  孫印德見蘇晉若有所思,以為自己的話說到了點子上,挖空腦子又想到一出十分要緊的,繼而道:「左都督戚無咎有三個頗出眾妹妹,兩嫡一庶,蘇禦史知道嗎?」

  戚無咎,安平侯之子,官拜正一品,其母是朱景元之妹連姝長公主,身份貴不可言。

  蘇晉沒答這話。

  孫印德續道:「早幾年戚家大小姐及笄時,說是要選去宮中給十三殿下做皇妃,戚大小姐對十三殿下也是一見傾心,當時的京師,裡裡外外傳得都是郎才女貌的佳話。可位咱們這十三殿下,先是守孝,又是去西北領兵,原說著先將親事定下來,後來不知怎麼,十三殿下西北一封信回來,求太子妃幫他把親事推了。」

  他這話說到一半,也不知後頭還藏著甚麼。

  宋玨是個一聽閒話就被帶跑偏的,饒是在審訊,忍不住也接了一句:「這事我知道,戚大小姐後來不是被指給十二殿下了麼,聽說與四王妃一樣,眼下都懷了身子,怕旅途奔波,這次都沒回京師。」

  孫印德道:「是,眼下十三殿下領完兵,就完藩,不是又回來了麼,怎麼著都該娶親了。可十三殿下甚麼身份,等閒不是一般的女子配得上,放眼瞧去,也就沈家戚家最好,沈大人是上頭兩個傾城傾國的家姊早已嫁了,下頭沒有妹妹,戚家倒還有個嫡女,但今年才十二,十三殿下就算要納她當正妃,不得再等三年?所以挑來挑去,就還剩了個戚家四小姐。」

  蘇晉知道他說的是誰,戚綾,閨名中也有個「雨」字。

  「戚綾雖說是庶出,但是個名動京師的美人,才情甚高,秀外慧中。尋常女子念書只念女四書,頂天的讀個論語詩經,這戚綾四書五經都念得通透,小時候還跟著左都督一起跟著晏太傅做學問,就是去考科舉,不說進士,想必也能中個秀才舉人。下官……」他一頓,咽了口唾沫,「府裡還收著她的蠅頭小楷,字寫得好看極了,你說這樣才貌俱佳的美人,誰人不愛?」

  蘇晉有些了悟,原來沈婧藉口說那方刻著「雨」字的玉佩是朱南羨要給戚綾的,不單單因為戚綾閨名裡也有個雨字,而是她的身份,她的名聲,足以堵住眾人的嘴。

  她想了想,淡淡道:「你無故提起戚家,是想告訴本官甚麼嗎?」

  孫印德咧嘴一笑:「下官想拿一個秘密跟蘇禦史換自己的性命。」

  蘇晉面上沒甚麼表情:「你說。」

  孫印德道:「蘇禦史這是答應了?」

  蘇晉道:「說不說在你,取不取你的命在我,你若繼續磨蹭,本官正好秉公辦理。」

  孫印德連忙道:「下官今早聽人說,十三殿下私下藏了一方玉佩想要送給戚四小姐,大約對她有意。可之前三殿下進京,趕巧也見過這戚四小姐一面,也瞧上了,還想納她做續弦正妃。」

  他說著,嘿嘿一笑,「三殿下平日裡雖糊塗,但在『色』字一道上絕不含糊,這不趕著要年關宴了麼,命宮裡各大員都帶女眷去,誰不知暗地裡是個十三殿下挑王妃來著?三殿下自知搶不過十三殿下,大約早已想好甚麼損招在前頭等著了。下官琢磨這蘇禦史您一慣與十三殿下走得近,正好去提點十三殿下一句,若能在十三殿下跟前再立一功,指不定能再升一級,官拜副都禦史。」

  蘇晉短短兩年間,自一名從八品知事升任四品僉都禦史,宮裡甚麼樣的傳言都有。但傳得最過的,還是說她以色侍上,尤與幾位殿下與身居要職的大員走得近。

  她不在意這些蜚短流長,這是人心,是無論她怎麼拚命地去做好一名禦史,都有人不問因果地去誹謗她。

  蘇晉知道孫印德言語背後挾帶著的流言是甚麼,她盯著窗外一棵白雪皚皚的樹,回過頭來:「你想活命?」

  孫印德一雙魚泡眼中露出大喜之色:「蘇大人這是應了?」

  這還是他頭一回稱呼自己為大人,原來「活命」二字有這等立竿見影的功效。

  蘇晉看了言脩一眼,示意他將房門掩上,繼而道:「那你便照我說的去做,其一,七殿下既派你去抓三殿下把柄,那你私下定藏了不少罪證,限你今日內,把所有的罪證全部交給本官;其二,口述一份供狀,將前因後果交代明白,宋玨,他說你記;其三,招供一份假的,翟禦史會教你;其四,」她將桌案紙張扯下一份遞上前去,「這有一份空白狀子,你先署名畫押。」

  孫印德不知蘇晉意欲為何,但想到自己費盡口舌才自她手裡保住小命,不敢有違,一一應了。

  蘇晉審完孫印德,自刑訊房而出,中庭落雪紛紛,滿世界素白。

  她安靜地看著落雪,許久,動也不曾動。

  直到翟迪三人出來,她仍站在廊簷之下,不知在想甚麼。

  翟迪從來見微知著,微微思量,走上前去一揖:「大人有煩心事?」

  蘇晉聽了這話,睫稍微微一動,垂下眸去。她的臉色與雪一般蒼白,片刻,折過身來,頗是平靜地一搖頭:「沒甚麼。」

  翟迪猜不出她所思所想,卻明白她不願多說,於是呈上手中訴狀,問:「大人真要饒孫印德一命?」

  蘇晉接過狀子,看著左下角孫印德的署名與手印,思緒便被拉了回來,當年晏子言慷慨赴義,元喆與阿婆慘死,淮水河邊屍骨未寒,她曾立誓要雪恨。

  暗沉的眸深處一下子像被喚起灼灼火色,蘇晉道:「怎麼會?」

  她仰頭,看向匾額上「公明廉威」四字,忽然問道:「翟啟光,宋玨,言脩,緋袍可在?」

  三人聞言,竟是怔然。

  大隨臣子的官袍從低品到高品,色澤自水藍到墨色,然而禦史還有另一種袍服,只在要彈劾上表時穿,即緋袍。

  朱色緋袍加身,意示天子賜權,可無視品級,只求懸明鏡於天下。

  翟迪三人相顧無聲,目色裡露出狂喜之色,然而下一刻,這喜色忽然不見了,他們齊齊朝蘇晉拜下,莊重而嚴穆道:「回大人,緋袍在而公允存,下官自登聞鼓案伊始,無時無刻不在盼著這一天。」

  其實蘇晉也沒穿過緋袍。

  她自升任監察禦史後,便至各地巡按,這也當是她此生頭一遭。

  倒是見柳朝明穿過一回,冷玉無暇的眉眼,在緋袍加身的一刻同時生出近乎妖異的柔和與淩厲,卻也如海一般沉靜。

  蘇晉道:「好,明日早朝,你三人隨本官一起,彈劾工部左右侍郎,工部司務郎中,及聖上三子,山西大同府三王朱稽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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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4 08:57 PM

第六十八章

  景元二十四年臘月十八,雪落至二更才停,忽然來了一陣狂風,將奉天殿前的燈籠打落一盞。

  管事牌子吳敞命人掌燈時,像是意識到甚麼,抬頭往天幕望去。

  雪後靛黑的天幕如洗,星辰點點,一顆破軍格外明亮。

  破軍星,悍不畏死,孤軍深入。

  吳敞搖了搖頭,看著掌燈人手持長杆,被凍得搖搖晃晃,歎了一聲道:「你們去歇著,雜家來吧。」

  破曉之前,宋玨總算以禦史令將登聞鼓一案的證人帶進宮內。

  他們當中,有翟迪從三王府中帶出的兩名姬妾,有自登聞鼓案伊始,由山西巡按禦史護送進京的工匠三人,有山西徐書生的老父,還有山西道轉運使。

  蘇晉問:「請過文遠侯了嗎?」

  言脩道:「下官在文遠府前自昨夜等到今日二更雪止,他家的扈從說,侯爺要再想想。」

  文遠侯乃昔日翰林院掌院,博學多才,其獨女定遠府大小姐秀外慧中,至及笄便許給三王朱稽佑為妻。

  兩年前,三王妃病逝,文遠侯憂思難解,偏安於侯府,足不出戶。

  翟迪將卷宗,供狀,證物書信重新點了一次,又與言脩一起與所有人再對了一次證詞。

  寅時末,宋玨進來揖道:「大人,妥了,孫印德這惡賊當真貪生怕死,說只要大人能私下保他一條小命,待會兒大殿上,大人讓他說甚麼都行」

  蘇晉道:「你可有交代他,他若多說一句不該說的,本官便請淩遲?」

  宋玨道:「說了,他只當自己沒長嘴。」

  外頭仍是沉沉雪夜,蘇晉沉了口氣,看向翟迪,言脩,宋玨三人:「今日早朝,我等要彈劾的不僅是朝臣,還有皇子,雖證據確鑿,但巍巍皇權在上,我等生死皆在聖上一念之間,若成,可還世間清明,可佑一方百姓數年安穩,若不成,我等淪為階下囚,俎上肉,本官最後問你們一次,可要退嗎?」

  翟迪三人同時拜下:「回大人,下官絕不退!」

  蘇晉一點頭:「好,換緋袍!」

  冬日的卯時,天是不該亮的,然而一絲微光燈火映在滿世界昭昭雪色上,竟似是薄暝。

  奉天殿開啟前,諸位皇子朝臣已候在大殿之前了。

  遠遠瞧見墀台下上來四人,為首的是蘇晉,她身後跟著的三人卻是生面孔,大約是都察院的禦史。

  早朝只有四品以上的大員才可進殿,這三張生面孔,給寧靜的冬晨平添幾分不安。

  四人皆著墨絨大氅,並瞧不出甚麼,直至走近了,奉天殿吳敞帶著數名內侍上前問詢,蘇晉簡略地回了一句,吳敞目色怔忪,隨即帶著內侍恭敬地對蘇晉揖下。

  幾名小火者上前,幫蘇晉四人褪下氅衣,露出一身明豔緋袍。

  眾人見此情形,面面相覷,四品禦史著緋,不知是哪個朝廷要員要被拉下馬了。

  正這時,只聽殿中內侍唱道:「皇上到——」

  奉天殿門應聲而開,眾皇子朝臣魚貫而入,依品階分立兩旁,蘇晉因著緋袍,率翟迪三人最後進殿,跪地覲見。

  景元帝看了一眼,不動聲色道:「既穿了緋袍,不必再跪。」

  蘇晉應「是」,然後她呈上一封奏疏,站直了身道:「臣僉都禦史蘇晉,奉命審理登聞鼓一案中山西道案情,現已審查結束,此案案情重大,牽連甚廣,臣特率都察院監察禦史翟迪,監察禦史言脩,監察禦史宋玨,具本彈劾山西大同府知府,山西布政使,提督,通政司右通政,工部司務郎中孫印德,工部右侍郎馬砦,工部左侍郎江庭,以及,山西大同府藩王,今上第三子,三殿下朱稽佑!」

  此言出,滿堂譁然。

  自景元帝開國至今,見過彈劾各部堂官的,也見過彈劾開國元勳的,甚至當年孟老禦史還與柳朝明一起彈劾過一品都督與駙馬爺,可這一來就要彈劾皇子的,還是前所未聞。

  這豈不是當庭駁聖上顏面麼。

  眾人移目看去,果不其然,景元帝面色不虞。

  他沒說話,淡淡掃了站在龍椅下方的中書舍人舒桓一眼。

  舒桓點一下頭,對蘇晉道:「禦史彈劾者甚眾,請先說明案情。」

  蘇晉道:「今冬十一月十二至十四,分有三人死於登聞鼓下,現已查明後兩人分為山西鹿河縣徐姓書生,山西濟陽縣盧姓人家幼女,下官自十一月十五發急遞往山西,不日收到回函,現已證實此徐姓書生敲響登聞鼓,是為山西大同府知府,山西布政使,聯合工部郎中,工部左右侍郎賣放工匠,收受賄賂一案。」

  她說著,看翟迪一眼。

  翟迪抬袖對眾人一揖,朗聲道:「朝廷的工匠每年要服勞役,所謂山西道的賣放工匠,便是私下收受工匠賄賂,免除他們的勞役,再以徵募官兵的名義,自民間挑壯丁服役。單去年今年兩年,山西道受賄之巨,達白銀三十萬兩,卻不止於此,年初工部報的預算之中,還有一筆慰勞服役工匠的款項,數額達十萬兩,既無工匠服役,何來慰勞?臣等已查實,此十萬兩,被山西布政使聯合工部郎中孫印德用來上下打點,是以所貪數額在白銀四十萬兩。」

  景元帝一聽這話,冷聲道:「戶部呢?可有此事?」

  沈奚道:「回陛下,有,年初工部報預算,說要用十萬兩慰勞山西工匠,那邊勞役重,開國三十年辛苦有加,這筆帳目是臣批的。今年歲末工部倒是反來一筆明細,花得一錢不剩,但依明細來看,銀子並未給工匠,而是拿去蓋寺廟去了。臣問過工部,但工部言辭含糊,是故臣一直未在明細上署名。」

  景元帝抬手一扶龍椅,問道:「馬砦,江庭,你二人當作何解釋?」

  馬砦乃工部右侍郎,當即跪在地上喊冤道:「皇上,這事定是沈大人記岔了,我等確實跟戶部報過預算,但也說明了這銀子是用去給工匠們建工匠寺所用。這些工匠服役少則數月,多則幾載,此工匠寺,實是為了給他們一個容身之所,可謂有功於國祚。」

  他說著,像是想起甚麼,又道:「其間確實有工匠不願服役,拿著幾兩銀子去賄賂山西布政使,這事工部上下都知道,但布政使當場就拒了。」他一頓,忽然看向蘇晉,惡聲道:「卻不知蘇禦史安得甚麼心,明明是積德行善的功德一樁,偏要無中生有說成貪墨受賄!」

  左侍郎江庭道:「蘇禦史新官上任,實在沉不住氣,凡事還未查明便急著彈劾,是將這一身朱色緋袍當兒戲了嗎?」

  蘇晉道:「敢問江大人,你這工匠寺是幾時開建的?」

  江庭道:「今年開春。」

  蘇晉又問:「既然是收容工匠的工匠寺,那麼當建在哪裡?」

  江庭振袖負手:「自然是山西太原府。」

  可這話一出,江庭的臉色忽然一變,他中蘇晉的計了,太原府是山西行政司,容納工匠的工匠寺是應當建在此,可是——

  蘇晉看言脩一眼,言脩呈上一份舊函,遞與管事吳敞:「稟陛下,微臣翻看去年諮文,發現開春時節,三殿下特請功德,要在大同府修築皇家寺院,為大隨祈福,征辟了山西道全部工匠,至今未曾建好。」他回身看向江庭,「敢問江大人是哪裡來的人手,還能忙裡偷閒地在太原府修一個工匠寺呢?」

  江庭額間滲出細汗,一時未答。

  蘇晉抬手一揖:「陛下,由此可見,江侍郎所言有假。」她說著,又道,「陛下,臣已從工部郎中孫印德出取了實證,證明戶部撥下的十萬兩……」

  「父皇——」

  還不等蘇晉說完,三王朱稽佑忽然往殿上一跪,愧然道:「父皇,這該怪兒臣。兒臣見這幾年父皇久病,日夜企盼著能早日修好寺廟為父皇祈福,可惜進度實在太慢。今年年初,兒臣與工部相商,私自將這十萬兩白銀扣下,許諾工匠們若能趕在明年入秋前將寺廟建好,便分發賞銀,以資鼓勵。此法甚是有效,這幾月的進度竟比之前快了許多。」

  朱稽佑雖是個蠢貨,卻在斂財與好色兩道之上精益求精。

  他早有準備,自懷裡摸出一本帳冊呈上:「這便是那十萬兩白銀的去向,兒臣分毫未取,請父皇過目。」

  他一雙細眼低垂,露出神傷之色:「兒臣到底做了欺瞞父皇之事,日日不能安寧,一直揣著這本帳冊,本想等寺廟建成,父皇身體有所好轉才來請罪,如今看來是不能了。」

  景元帝沉默地看著他,沒有答話。

  他兵馬中原,坐擁江山近三十年,此間真相為何,不是瞧不出的。

  朱稽佑這一番聲色俱佳的求情,實際是立著「孝」字牌坊,請他從輕責罰,若換作從前,他定然嚴懲不貸,而今他是真的老了,不知還有幾個月可活。

  他嗜血好殺,那是對著外人,但殿中跪著的,到底是他的兒子。

  這時,蘇晉問道:「敢問三殿下,這皇家寺廟,是由誰監管修建的?」

  朱稽佑沒理她。

  馬砦道:「是本官。」

  蘇晉又道:「那麼馬侍郎一定對修築殿宇廟閣很瞭解了。」

  馬砦冷哼一聲:「定然不會讓蘇禦史失望。」

  蘇晉道:「所取梁木為何?」

  馬砦道:「皇家寺廟所取梁木,自然是雲貴山中最好的柏木。」

  蘇晉道:「不對,本官已查明,那殿閣正殿偏殿的梁木都是自海上運來的烏木。」她又問:「大殿規格幾何?」

  馬砦道:「廟宇規格大小不一,蘇禦史這話本官如何作答?」

  蘇晉道:「廟宇規格雖不一,但此廟建在山西大同府,三殿下乃此地藩王,為何拒本官所查,這廟建得比三殿下的府邸還大?」

  馬砦啞口無言。

  蘇晉再問:「本官著令人查過,此廟後殿前有一蓮池,池中供著一金身佛像,三殿下日日去拜,你可知那佛像值多少銀子?」

  馬砦恥笑一聲:「蘇禦史這話甚麼意思?難道那修築佛像的銀兩,也要當作是鋪張的貪墨的不成?」他說著對上頭的景元帝一揖拜下,「稟聖上,臣以為那尊金佛像正乃三殿下對陛下一片赤誠孝心,之前三殿下還提過,那佛像已在送來京師的路上,正要給陛下——」

  他話未說完,朱稽佑忽然目露惶恐之色,打斷道:「馬侍郎!」

  蘇晉笑道:「哦,這麼看來,馬侍郎尚還不知,那佛像早就送來京師了,可惜三殿下覺得這麼供著浪費,已命人鑿成金粉,再築旁的物件去了。」

  她說著,神色一肅:「人人皆有敬畏之心,倘若這佛像當真受過廟宇香火,便是破銅爛鐵所鑄,又有誰敢鑿碎?此所謂廟宇,用材極其奢華,規格宏大,因為它根本就不是甚麼廟宇,而是三王拿著這些年貪墨的銀兩,私自修築的行宮!」

  蘇晉自宋玨手裡取過一份狀子,呈給吳敞,撩袍自殿中跪下,身後的宋玨三人亦隨她而跪。

  蘇晉道:「陛下,此乃工部司務郎中孫印德所招供詞,其中所列罪狀,遠不止臣所言十中之一,山西官官相護,貪墨成風,令百姓飽受疾苦,凡家有壯丁,被拉去修築行宮不提,竟連寒冬臘月也不停工,凍死凍傷無數。」她府首拜下,「陛下,證人皆在殿外,請陛下允臣傳他等入殿,以證明臣所言不假。」

  景元帝平靜而淡漠地看著蘇晉,須臾,他將手一揮道:「不必了,朕心裡有數。」又問,「依蘇卿看,當如何治罪。」

  蘇晉道:「通政司右通政,按下奏表不報,當杖百下;山西大同府知府,山西提督,貪墨受賄,但處以流放;山西布政使主持賣放工匠,當處以梟首;而工部司務郎中,工部左右侍郎,欺瞞聖聽,枉顧國體,貪墨之巨,當誅九族!」

  景元帝沉默片刻:「便照你說的做。」

  然而蘇晉又道:「陛下,但臣以為,工部左右侍郎與郎中的誅九族之罪可改梟首。」

  景元帝問:「何故?」

  蘇晉抬起眼,雙目灼灼注視殿上:「因他們不是罪魁禍首,罪魁禍首當屬陛下的第三子,三王朱稽佑!」

  奉天殿中寂然無聲

  景元帝本原是靠著九龍椅背坐著的,可倏爾間他向前傾去,鳳目微闔,目光如利劍,仿佛要將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禦史穿透。

  他伸掌一拍皇案,勃然怒道:「大膽!」

  這個已近朽木之年的老皇帝,內心唯一的溫柔都留給了家人。這是他的朱家天下,這江山是他的,他對子女嚴苛,那是性情使然,是他作為父親,應盡的職責。

  但他可以責難自己的兒女別人不可以。

  蘇晉此番,正是觸了他的逆鱗。

  景元帝寒聲道:「蘇禦史言下之意,是要誅朕的九族嗎?」

  蘇晉拜下:「微臣不敢。」她微一頓,又道,「三殿下是君,微臣是臣,微臣無權也不知當如何處置三殿下,但他所犯之罪,確確然屬實,還請陛下明示此事當如何收尾才好。」

  景元帝道:「他所犯之罪?證據呢?」

  蘇晉直起身,筆挺地跪著,平靜地道:「山西修築至大半的行宮,是臣的證據;山西水深火熱的工匠,是臣的證據;藏在行宮裡百餘無辜的女子,無數侍衛的膝蓋骨,也是臣的證據;還有此刻大殿上,知道內情而不肯言說的,還有那些被拒之大殿之外的證人,他們都是臣的證據。」

  景元帝不明白,蘇晉這是在幹甚麼?是要逼著他殺子嗎?

  虎毒尚且不食子。

  他冷聲道:「朕要的是切切實實的證據,證明稽佑才是主謀的證據,你說得這些,不過證明他知情不報,懦弱無能。」

  他忽然直起身,神色在一瞬間變得非常平緩而鎮定。

  可熟悉景元帝的人都明白他這是真地動怒了。

  這樣的神情,那些已在大殿上默立數年久經風霜的老臣們是已見過數回,廢相之時,誅殺功臣之時,令老禦史下詔獄之時。

  這個嗜殺好血的君主,縱然勤勉清寡,縱然勵精圖治,但他太強勢了,強勢到不容任何人染指他皇家的威嚴。

  這個他用了半生征伐半生守護的江山,是他所有的,全部的心血,他要將它狠狠握於掌中,捏碎都好,只給他的家人,他的子女。

  任何人,都不能淩駕其上地斥責半句。

  言官也不行。

  景元帝平靜道:「你說的,朕自會去查,但在朕還未看到行宮之前,你今日之言,便是無證無憑地以下犯上,犯我皇室一族。」

  他以淡淡的目光四下掃去,一字一句道:「當庭杖殺。」

  虎賁衛忽然自大殿兩側湧入,以長矛為棍,像蘇晉四人的後腰打去。

  蘇晉撲倒在地的同時,另有兩隻長矛一左一右交叉在她肩頭兩側,令她動彈不得。

  腰間火辣辣的疼痛竟讓她的視野模糊了一瞬,外頭的天已亮了,她恍恍然朝前看去,不知是否錯覺,殿中暗影竟晃了晃,像是往回縮了半寸。

  這是甚麼意思?

  蘇晉有些好笑地想,這挪後半寸的影,是在提醒她知難而退嗎?

  可她已經退了。

  否則的話,她會連著工部尚書,吏部尚書,連著九殿下,十四殿下包括七殿下統統全部參完。

  她只是不想放朱稽佑回山西了。有他在一日,一方百姓何以安寧?

  她是可以讓步,但身為禦史,糾察百官,撥亂反正,還天下清明,是她一生所守的底線。

  她不能無條件地往後退,無規矩不成方圓,哪怕要以死明誌。

  景元帝道:「打!」

  虎賁衛高舉起木杖。

  「父皇——」

  朱南羨雙膝轟然落在地上,連帶著整個人都深深伏下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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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4 08:58 PM

第六十九章

  朱南羨的額頭在接觸到冰涼地面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衝動了。

  他不該讓人知道蘇晉是自己的軟肋,他不該露出哪怕一丁點兒情緒的。

  可虎賁衛這麼幾杖下去,尋常男兒都難以撐住,遑論蘇晉一個女子?

  他不能看著她死。

  朱南羨自暴自棄地想,他認命了。

  自初遇她那天起,她或許就成了自己一輩子的軟肋,便是所有人都知道又如何呢?他願拿一切去守。

  想到這裡,朱南羨釋然了一些。

  疏忽間又覺得有這樣的軟肋很好,他方才看到她穿緋袍的樣子,看到她仗義執言為民請命的樣子,簡直移不開眼去。

  清泠的氣質,端秀的眉目,被這明豔的色澤稱著,像是在皓皓廣博的雪色人間裡催開一簇灼灼烈火。

  這簇火也自他心頭催開。

  朱南羨任憑五臟六腑被這烈火焚燒殆盡,輕聲道:「求父皇三思。」

  大殿深深,蒼老的帝王看著自己最疼愛的十三子以這樣的姿勢跪臥於龍椅之下,忽然意識到了甚麼。

  南羨不是個任性的孩子,他想,他胸懷坦蕩,包容大度,從不會讓他這個做父親的為難。

  景元帝再次移目看向蘇晉,眼神已與方才不一樣了,是帶著疑慮的震怒。

  上回南羨不娶妻便要赴藩,這個蘇時雨,也是在場的罷?

  再之前,沢微設局害南羨,似乎就是利用仕子失蹤的案子,利用蘇時雨作餌?

  所以南羨遲遲不納妃,是因為這個禦史嗎?

  景元帝想到這裡,頹然地跌坐回龍椅之上。

  他縱有鐵腕手段奪江山治江山,對自己的子女,還是太縱容了,簡直可稱作婦人之仁,眼睜睜看著他們相爭,他不聞不問,看著他們作孽,他捨不得傷害任何一人,事到如今,連自己最疼愛的十三子也要走岔路了嗎?

  子不教,父之過。

  景元帝目光裡的震怒漸次平息,露出滿眼的擔憂與哀傷,近乎歎息地喚了一聲:「南羨。」

  他想讓他抬起頭來給自己看看,看清楚他到底在想甚麼。

  這時,十二王朱祁嶽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勁,悄聲喚了一句:「四哥。」與朱昱深連帶著朱十七一起往前邁了一步,學著朱南羨一樣伏地磕頭,說了句同樣的話:「請父皇三思。」

  朱憫達這才鬆了口氣,於是也拜道:「父皇,蘇禦史奉命審查登聞鼓一案,眼下證據確鑿,據理彈劾是她職責所在,理所應當。至於老三,山西一帶官員唯他馬首是瞻,至於他究竟是失察還是主謀,還待再審,但此案說他畢竟是山西藩王,此事說他是禍首,也不算太過。」

  然後他微微一頓,一臉鎮定地道:「蘇禦史秉公辦案,請父皇三思。」

  景元帝看著同樣跪在地上為蘇晉求情的幾個兒子,不由怔然。

  是自己想多了嗎?

  或許南羨先跪,只是因為他心地更善,更通透,就像逝去的皇后,她總是為人著想。

  或許只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柳朝明見此情形,這才合袖一揖:「陛下,蘇禦史彈劾是受臣肯允,請陛下三思。」

  柳朝明知道,他的話不能說得太過。

  就像方才,在虎賁衛舉起長矛時,他邁出的半步在看到朱南羨跪下後,又慢慢地收了回去,與他同樣收回這半步的,還有戶部沈奚,大理寺張石山,都察院的趙衍與錢三兒。

  他們都知道,這是個受不得脅迫的皇帝。

  被彈劾的是朱稽佑,皇子已跪,大臣便不能再跪,倘若兩頭一起跪地求情,在景元帝眼裡,豈非等同於逼宮?

  如此一來,等著蘇晉的便只有死路一條了。

  沈奚隨同柳朝明揖下,說了句不輕不重的話:「請陛下三思。」

  景元帝的思緒在這麼一當兒緩緩冷靜下來。

  他有些後怕,因為在祁嶽與昱深跪地之前,他想的是,倘若老十三這逆子膽敢對當朝禦史動情,那便將兩人一起打,一個打死一個打得長記性。

  而現在,老皇帝慈悲滿懷地想,是自己太老了,是自己多想了。

  他擺了擺手,說道:「罷了,都平身。」虎賁衛見了這手勢,無聲退下。

  但是,這個蘇晉當怎麼處置呢?

  景元帝想了想,心下忽然一狠,再起殺心,喚了聲:「刑部——」

  就在沈拓邁步而出的當口,殿外忽然有人通傳道:「稟陛下,文遠侯進宮求見!」

  蘇晉伏在地面,渾身上下如同繃緊的弦,直到聽到「文遠侯」三個字,那條埋於血肉勒緊心脈的弦才斷了。

  文遠侯齊帛遠,她的最後一個證人。

  他不僅僅是昔日翰林院掌院,三王妃的生父,更重要的是,當年景元帝征伐天下時,身邊有三位謀臣——謝相,老禦史,文遠侯,只有最後一人還活著。

  蘇晉在知道此案與三王相關之後,便去文遠府投帖拜謁,可每回都被小廝攔於府外,以一句「侯爺避世已久,不見俗世中人」為推辭。

  蘇晉等到今日,是再不能等了,年關將近,眼見著就要停政,等正月十五一過,三王就要動身回山西,那時她該拿甚麼來攔?

  更莫說山西行宮不停工,這個年關節又要死多少人?

  景元帝聽到「文遠侯」三字,目光竟滯了一瞬。

  齊帛遠?這是多少年不見了?自他將他的獨女賜婚給稽佑以後嗎?

  景元帝抬起手,不自覺地攏了一下鬢邊蒼蒼的髮,這才道:「請。」

  奉天殿要比外頭暖和許多,殿門左右而開,一股寒氣襲來,而進殿之人的眉目間像也含帶著風霜。他的雙鬢與景元帝一樣業已蒼白,眸中淡然始終未改。

  便是老了,也是個清臒的書生。

  文遠侯合袖一拜,然後跪地磕頭,一套規矩施得行雲流水,妥妥當當。

  可景元帝看著卻不是滋味,兄弟相稱把酒言歡的日子已過去了幾十年,再也回不來了,被他親手毀了。

  文遠侯挺直背脊,自袖囊裡取出一物托於掌上,安靜地道:「稟陛下,老臣受蘇禦史所托,特來為三王朱稽佑修築行宮,擄掠民女,縱容工部賣放工匠一案作證。」

  他手中之物乃是書信模樣,吳敞連忙拾級而下,先對他行了個禮,這才取過書信呈給景元帝。

  文遠侯續道:「此乃老臣小女去世前寫給老臣的家書,信中字字血淚,斥三殿下為斂財,不惜縱容工部賣放工匠,傷害平民,貪色好逸,甚至想修築行宮以安放擄掠而來的民女。小女心誌高潔,一心認為黎民之所以飽受疾苦,乃她相夫之失,是故憂思成疾,鬱鬱而終。」

  景元帝聽完文遠侯的話,愣愣地看著手裡的書信。

  其實信上寫了甚麼,他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他只是想到數年前,當他決定把文遠侯之女嫁給稽佑時,這個從來不為外物所動的書生曾跪地求他,流著淚說:「鈺兒心誌太過高華,染不得一絲塵埃,將她嫁給三殿下,是害了她啊。」

  彼時景元帝不以為然,稽佑一直喜歡齊鈺,他知道。

  爾後幾年,朱稽佑縱然不成體統,浪蕩一些,但他待齊鈺還是好的,走到哪裡,得了甚麼新鮮的寶貴的,都想著齊鈺。

  景元帝只是覺得,謝煦死了,孟良又是一根筋,他既不想身邊人一個一個遠去,又不想他們功高蓋主,是以他自以為找到了兩全的法子,用自己一個不那麼出色的皇子,用一樁姻親牽製住齊帛遠。

  他真地沒想到會害死齊鈺。

  景元帝握著齊鈺最後一封家書,指尖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朱稽佑再一次撲跪在地,泣聲道:「父皇,岳丈,兒子、兒子縱然荒唐了一些,好色了一些,但待鈺兒一直是很好的,有回她說想看曇花開,我親手給她栽了一株,夜夜不睡守著,就為讓她看上一眼,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害她,我……」他抽泣了一下,眼淚掉下來了,是真地在思念齊鈺,「自她病了以後,我憂心極了,我找了許多大夫為她看診,我心想著要與她一起長命百歲,與她——」

  「逆子!」景元帝忍不住,自皇案拾起一方硯臺向朱稽佑砸去。

  硯臺在朱稽佑跟前的地面碎裂,濃墨濺了他滿臉。

  深黑的墨漬混在淚水當中,變得渾濁不堪。

  朱稽佑看著對自己忍無可忍的父皇,不為自己反為蘇晉求情的兄弟,忽然覺得孤立無援。

  他更想念齊鈺了,那個心誌高潔,端莊秀麗的三王妃。

  龍生九子,老七,老十,十三,個個挺拔俊朗,於文於武都勝他百倍,只有他,生來就胖,所以他從小便十分自卑,從未想過齊鈺自嫁過來以後,會一心一意對他好,會喜歡他。

  這麼多年,他一直活得像美夢成真一般忘乎所以,卻給不了她想要的。

  這世間,許多女子畢生所求不過夫君待自己好,可齊鈺不一樣,她要的是滿目清明,皓皓乾坤。

  朱稽佑是個真正的惡人,他給不了。

  景元帝看著朱稽佑哭得涕淚縱橫,忽然覺得無力,他抬了抬手道:「文遠侯平身罷。」然後他再看了蘇晉一眼,沉默一下,又道,「蘇禦史也平身。」

  蘇晉終於重新站起,她微微一頓,折轉身,朝文遠侯一揖。

  文遠侯下意識看了眼她的臉,然後合袖回了個揖。

  在旁人看來,大約會覺得文遠侯的回禮只是他為人謙恭所致。

  但蘇晉知道,這個一品侯爺朝自己回禮,是已認出她了——謝相避世得早,他的兒媳,即蘇晉的母親,景元帝沒見過,文遠侯與孟老禦史卻是見過的,他們曾至蜀中探望故友兩回。

  景元帝護短好殺,蘇晉今日既彈劾皇子,便是報了必死的決心。

  可行舟至半途,黎明未至,她又如何不拚命為自己尋一條生路?

  而這條生路,便是文遠侯。

  景元帝護的短裡,有與自己血脈相連的皇子,更有昔日與自己有袍澤之誼的故人。

  他老了,對兒子的護犢之情愈深,對昔日一念之差薄待了的故人亦愈愧疚。

  蘇晉昨夜讓言脩給文遠侯帶去一句話——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這話表面看沒甚麼,但昔日謝相致仕歸隱,離開京師前,與文遠侯所說的最後一句話便是,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她知道文遠侯會來,終於還是等到了。

  蘇晉默立於殿上,良久,只聽景元帝木然道:「既然證據確鑿,便由蘇禦史提議,當如何處置朕這個逆子罷。」

  攻心為上,也許只有故人之女憾死,才能令這位老皇帝不再姑息這名承他骨血,又作惡多端的第三子罷。

  蘇晉道:「是。」然後她轉首看向朱稽佑,無悲無喜地道:「臣以為,當撤三殿下藩王封號,召回京師,永生不得再赴山西,此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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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4 08:58 PM

第七十章

  「其二,收回三殿下在山西及京師的府邸,遣散所有姬妾,並將此兩處的家產變賣。所得錢財,一,用來彌補貪墨虧空;二,用以撫恤被擄掠的女子,無辜凍死之人的家眷,及慰勞那些被強行征來服役的壯丁。」

  蘇晉再朝龍座揖下:「陛下,臣相信三殿下本性純良,有此行徑,實是受人蠱惑所致,但此案案情甚重,死傷無數,不罰不足以服天下,因此其三,」她一頓,負手道,「將三殿下圈禁於宮中,待來年開春,著工部營繕司郎中,營繕所官員數人,及都察院監察禦史,前往山西查明行宮具體規模,所耗人力物力,可有冤死枉死,將案情擬定,昭示於天下,再由陛下定奪三殿下的罪名,以顯陛下仁德公允,對萬民蒼生一視同仁之心。」

  蘇晉沒有咄咄逼人地置朱稽佑死罪。

  凡事適可而止,過猶不及。

  她明白這個道理,何況她心中還另有所求。

  蘇晉言罷,奉天殿內一時無聲,良久,景元帝寡淡得仿似不起一絲波瀾地應了句:「準奏。」

  然後他喚了一聲:「刑部。」對著俯首行禮的沈拓道:「此案由你主審,限來年三月之前結案。至於那些證據確鑿的,該殺該刮,就依方才蘇禦史所諫之言定刑。」

  其實此案案情之重,有三品以上大員涉案不說,更牽扯一位藩王,為保廉明公正,當由三司會審。

  但,倘若三司會審,恐怕再不能保朱稽佑安危了。

  這是老皇帝最後的一點私心,他盼望著這個同為皇家岳丈,太子妃生父的刑部尚書能網開一面,留他的第三子一條性命。

  沈拓領命後,景元帝看向蘇晉,分外淡漠地問了句:「蘇禦史還有甚麼要諫言的嗎?」

  蘇晉沉默了一下道:「陛下,臣還有個不情之請。」

  「講。」

  「臣想請立一方功德碑,為天下讀書人,為籍籍無名的義士。」

  蘇晉說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閃過無數畫面。

  有她傳臚聽封時的欣悅,有她在鬆山縣,與晁清慷慨解囊卻救不了身邊疾苦的憾恨,更有許元喆臨死前,血誓「來世不做讀書人」的悲愴。

  最後卻定格在刑部暗無天日的甬道裡,晏子言九死不悔的背影。

  蘇晉眸色微黯,輕聲道:「下官已查過,此徐姓書生不過一介舉人,並無功名傍身。山西修築行宮,賣放工匠一案,原本與他無關,他卻不忍看身邊黎民飽受疾苦,上遞十餘請命書,無一不被通政司壓下。萬般無奈,只能上京敲響登聞鼓。

  「他怕敲響登聞鼓後,守鼓的禦史不將狀書呈於陛下,這才自盡於鼓下,引來皇上雷霆震怒,以將此案追查到底。

  「這是他的義舉,是他一個人的孤勇。」蘇晉抬眸,清亮的眸光深處有烈火,「是以微臣想請立一方功德碑,為此案結一顆善果,為徐姓書生,更為天下所有不惜性命為民請命的義士。」

  殿中龍涎香淡淡,焚盡霜雪滋味。

  有個瞬間,偌大的奉天殿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到了。

  蘇晉又想起了晏子言,在他慷慨赴死的一年又七個月之後。

  時至今日,令她最記憶尤深的,已不是他行刑前,寧溘死以流亡兮的決絕。

  而是他淡笑著接過一盞杏花釀,無不遺憾又無不坦然地說:「可惜前日受刑,不知怎麼舌頭壞了,已嘗不出味道。酒色雖好,卻品不出是甚麼酒。」

  這才是真正的大義,蘇晉想,縱心有憾,卻無悔。

  所以她願拿朱稽佑的一條性命去換哪怕一丁點的,為時已晚的公道。

  景元帝看著殿上那名以退為進,一步百算的年輕禦史,看著煌煌大殿上靜默而立不發一言的朝臣。

  是沒有人再為蘇晉說話。

  可是,有人為自己說話嗎?有人為他朱景元無上的皇權,誅討這名口出狂言的禦史嗎?也沒有。

  他看向立在蘇晉一旁的齊帛遠,他的袍澤舊友,一身書卷氣風骨猶存,卻終是老了,與自己一樣,雙鬢斑斑,滿臉褶皺。

  也許屬於他們的乾坤就要過去了。

  景元帝覺得累極了,他忽然有些童心未泯地期盼年關節快些到來,這樣,他便不用再理會這渾渾噩噩的朝綱,可以好好享幾日天倫,有童稚盈室,兒孫繞膝頭。

  於是他擺了擺手,放任流之地道:「隨你罷。」

  景元帝再次看向大殿諸臣時,目光已十分淡泊:「文遠侯與柳卿留下,其餘的,退朝罷。」

  齊帛遠與柳朝明俯首揖下,其餘皇子臣工行稽首禮,依品階順次退出。

  蘇晉帶著翟迪三人走在最後,發現那些因景元帝護短未能進殿作證的證人已被刑部領於墀台下候著了。

  沈拓上前道:「那麼就請蘇禦史今日內至刑部一趟,將登聞鼓山西道一案的卷宗與證據一併移交。」

  蘇晉稱是。

  沈拓看了墀台下一眼,數名證人中,夾雜著一名身著五品白鷳補子的,正是工部郎中孫印德。

  「這名孫郎中,雖是此案的證人,但拒本官所知,他所涉罪名極其嚴重,且他方才說,蘇禦史曾承諾他,若他肯將案情據實相告,願佑他一命。」沈拓說著,朝著奉天殿遙遙作拱,「既然方才聖上也交代了,要依蘇禦史所諫之言定刑,那禦史便給個話,要如何處置此人罷。」

  蘇晉聽了這話,也轉過頭,淡淡地掃了孫印德一眼。

  他們相隔不遠,孫印德是能聽到他二人對話的。

  他正一臉討好地看著她。

  蘇晉收回目光:「沈大人,此人罪大惡極,還望大人秉公辦理,決不輕饒。」

  孫印德如遭當頭棒喝,一雙魚泡眼上下翻了翻,勃然怒道:「蘇時雨!你甚麼意思!你要出爾反爾嗎!是你讓我抹去證據,是你讓我包庇工部尚——」

  他的話還未說完,便被沈拓怒聲打斷:「奉天殿外也敢喧嘩,你是不要命了嗎?可是要請本官現下就處死你?!」

  孫印德聽聞「處死」二字,膝頭一軟,矮短的身形跌跪在地,愣愣地瞧著墀臺上的二人。

  蘇晉自袖囊裡取出一份狀書,呈給沈拓:「有勞沈大人了,此狀書上,寫有孫大人為官二十年來所犯罪狀三十四條,便是今日登聞鼓一案作證立功,此功也抵不過其罪萬分之一。仕子鬧事時,他曾帶走衙差躲避於巷陌;當年馬少卿設局殺害十三殿下,也正是此人去王府報信引殿下涉險,因此,若要由臣為孫郎中定刑——」

  蘇晉說到這裡,卻頓了一頓。

  她是個說一不二的人,而她當年的原話是——我蘇晉,總有一天定會讓你跌下來,摔得粉身碎骨,給那些平白冤死的人陪葬。

  「當處以,車裂。」

  恍若一聲驚雷在孫印德頭上炸響,他腦中突生一陣嗡鳴之聲,待他再回過身來時,蘇晉以自墀台往下走來了。

  滾燙的涕淚自孫印德眼鼻湧出,他不顧侍衛攔阻,跌絆著上前一把拽住蘇晉的緋色衣袖道:「蘇、蘇大人,我,不,小人知錯了,小人從前不該得罪您。」

  他渾身抖得如篩糠,抹了一把淚又道:「當初許元喆,還有他阿婆的墳,我夜不成寐時,是去拜過的,還有晏少詹事,裘閣老,我都一一去拜祭過,我還……」

  蘇晉再也聽不下去了,收手扯回自己的袖袍:「你也配?」

  兩名侍衛上前,將孫印德架著走了。

  蘇晉自一條窄道往都察院走去。

  天上依舊層雲如蓋,目之所及是浩浩白雪,這一場彈劾生死一線,仿佛自九幽裡走了一遭,而世間的蒼茫卻不為所動。

  或許她所做的,真的微不足道。

  蘇晉垂首往回走,卻在一剎那又頓住腳步,她回頭望,目光穿過正南方,穿過厚重而斑駁的城牆,穿過積了灰光陰,看到了昔日午門之外,那群拋頭顱,灑熱血的義士。

  亦看到當初滿眼失望的自己。

  彼時的她說,這是萬馬齊喑的朝綱,上之所是比皆是,所非必非之。

  那麼行舟守誌至今,她拚死請立的這一方功德碑,算不算自己終歸在這個風雨連天的時代發出了一絲暗啞的,微不可聞的聲音呢?

  也許有一天,她還能請人將許元喆,徐書生,晏少詹事的名字鏤刻於石碑之上。

  「蘇時雨。」墀台不遠處,有人喚了她一聲。

  蘇晉循聲望去,是沈奚。

  沈青樾身著一身墨藍官袍依舊不改倜儻,嘴角含帶恣意的笑,眸中卻是冷清清的。

  他在蘇晉面前站定,順著她方才的目光,也深深地往巍峨城牆處看了一眼,許久不曾移開眼眸。

  沈奚再回過頭來時,嘴角的笑意沒了。

  他整個人變得凜冽而肅穆,然後他忽然抬起雙袖,無聲合手向蘇晉揖下。

  天地都是浩渺的風聲。

  蘇晉沉默地看著沈奚,抬手回以一揖。

  兩人直起身,沈奚沒再說甚麼,或者說,他不需要再說甚麼,袍服大氅隨著他的一折身帶起一股清冽之氣,逕自離開。

  而趙衍與錢三兒卻在沈奚離開以後,走來蘇晉跟前,與素來恣意偶爾認真的沈侍郎一樣,合袖無聲作揖。

  再然後是大理寺卿張石山,中書舍人舒桓,刑部尚書沈拓……

  十二王朱祁岳與四王朱昱深來到蘇晉跟前時,墀臺上的人已散得差不多了,兩人學著一幫文臣,揖到一半,卻見蘇晉撩袍便是要跪,說道:「殿下們是君,微臣是臣,微臣是萬萬受不起殿下之禮的。」

  朱昱深抬手將她一扶,淡淡道:「犯顏直諫,為民請命,以死明誌,本王上朝堂得早,今日的蘇禦史,仿佛讓本王看到昔日老禦史的風采,沒甚麼受不起的。」

  而墀台另一端,朱憫達看著立在一旁默然遠望的朱南羨,問了句:「你不過去嗎?」

  朱南羨搖了搖頭,語氣裡有掙紮猶疑:「不去了。」

  他過去,他該說甚麼?誇她一兩句嗎?可自己一個習武之人,便是誇上幾句,又能翻出甚麼花兒來?要是說不中聽了怎麼辦?

  或者學沈青樾,跟她揖一揖?可旁人都揖完了,自己這才磨磨蹭蹭地過去,豈不顯得很沒誠意?

  朱憫達再看朱南羨一眼,看了個明白透徹,罵了一聲:「出息。」然後抬手拍了拍他的左臂,拋下一句:「你沒看走眼,她的確是個好禦史。」走人了。

  也就這麼一會子功夫,皚皚的墀台下臣工散盡,蘇晉抬眸四下望去,終於找到遠站在一端進退兩難的朱南羨。

  她對身後翟迪三人道:「你們三人先回去。」

  然後她微提著緋色袍服,一腳深一腳淺地朝朱南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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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4 08:59 PM

第七十一章

  蘇晉走到朱南羨跟前,撩袍便是要拜。

  朱南羨「哎」了一聲,抬手虛攔了一下,輕聲道:「不必。」

  其實蘇晉並沒實實在在地要跪下,被他這麼一攔,從善如流地直起身,仍是認真地打了個揖:「多謝殿下,又救了時雨一回。」

  她沒有自稱臣,這很好。

  大而化之的朱十三總算捕捉到了一絲事關緊要的微末,暗喜之餘又生出些情怯。

  是以他握拳掩鼻,掩耳盜鈴一般清了清嗓子道:「哦,本王也沒做甚麼,是文遠侯來得及時。」

  蘇晉卻道:「倘若沒有殿下幫忙拖的那半刻,時雨不被打死也是重傷。」

  她說著,抬起眸子來看他,眼裡有十分淺淡的笑意。

  其實外人眼中的蘇禦史是不苟言笑的,是和氣而疏離的,雖不及左都禦史沉潛剛克,卻自帶一股清冽。

  而此時此刻,蘇晉眼中的笑意真真切切得像一夜春來,蛺蝶振翅一般輕微,又令人動容。

  朱南羨的耳根蹭一下就紅了,五內空空,似是這寂無聲的雪色世界。

  那種感覺又來了,那種,他若再不走,便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甚麼的感覺。

  可這回他走不了。

  這一抹淺淡的笑意仿佛一簇烈火,轉瞬之間銘於心頭流入血脈,滋生出瘋長的藤蔓,將他牢牢困於方寸之間。

  朱南羨被這藤蔓攪擾著,被烈火灼然焚燒著,不自覺張了張口,喚出的名字竟是一聲:「阿雨。」

  然後他眼睜睜地看著蘇晉眸中笑意漸次褪去,她有有些錯愕,片刻,分外沉靜地垂下眼簾,輕輕「嗯」了一聲。

  朱南羨簡直要崩潰。

  他再一次自暴自棄地想,擇日不如撞日,要不就趁現在把自己的心意挑明吧。

  反正她這麼聰明,一定是知道了,反正滿世界都聰明人都知道了。

  朱南羨垂在身側的手握緊成拳青筋畢現,鼓足勇氣終於道:「阿雨,其實我——」

  「皇兄!」

  墀台遠處,忽有人高聲喚了他一聲。

  像是淬火而出的利劍有了豁口,或是撥到一半的琵琶曲忽然弦斷。

  朱南羨腦中的嗡鳴之聲就像燒紅的豁口劍浸於水時的殺氣騰騰。

  他木然轉過頭,看著尚還站在老遠老遠的墀臺上,就非要叫自己一聲的朱十七,忍了許久,才忍住自腰間拔刀的衝動。

  朱十七見他看到自己了,頗興奮地招招手,像是有甚麼事,疾步拾級而下,朝他走來。

  一鼓作氣,再而竭。

  等到朱南羨收回目光再看向蘇晉時,方才蓄滿力氣就要脫口而出的那句話已隨著淬劍時的霧氣發散到九霄雲外去了。

  他思量許久,正琢磨這該怎麼找回場子,沒想到這回蘇晉竟不依不饒了。

  她問:「其實甚麼?」

  朱南羨愣怔了半晌,看著蘇晉清透而認真的目光,不知怎麼,忽然自魂靈深處攫了一把力氣道:「其實我一直很——」

  「蘇禦史。」

  朱南羨將手放在了刀柄上。

  朱十七的人還在七丈開外便向蘇晉遙遙作揖。他方才也在朝堂上,見識到了禦史著緋袍,懸明鏡於天下的氣魄,心中不是不佩服的。

  等朱十七走近了,蘇晉回揖道:「二位殿下既有事,臣便先告退了。」

  朱南羨沒答話。

  朱十七看了他十三皇兄一眼,唔,臉色似乎不大好?

  於是他後知後覺地問:「蘇禦史,本王方才是不是打擾你與十三哥說話了?」

  蘇晉道:「殿下哪裡的話。」

  朱十七撐著下頜,若有所思道:「本王方才聽皇兄說甚麼『其實』。」他轉頭問朱南羨,「皇兄,其實甚麼?」

  朱南羨握緊刀柄。

  朱十七福至心靈:「啊,本王知道了!」他十萬分和氣地對蘇晉道:「其實皇嫂昨日還提過這事,年關宴後,東宮會再過一次年,讓我皇兄邀蘇禦史一起來。」

  其實東宮自家過年,等閒不邀外人,但蘇晉並不知這因果,還以為是尋常宴客,可尋常宴客,怎麼由太子妃來請?

  她不明所以:「太子妃命邀臣去東宮,是有事嗎?」

  朱十七想了想:「大約是年關過後,本王即將滿十七歲,需要賜字罷?」

  這是景元帝定的祖製,大隨皇子年滿十七前只有名沒有字,將滿十七之時,由翰林取字數個,皇上親自擇選。

  朱十七續道:「翰林院前陣子擬過幾個送來東宮,大皇兄看了不甚滿意,說要請個學富五車的來擬字,皇嫂當時還提了蘇禦史一句呢。」

  蘇晉默了默,看向朱南羨:「殿下是要說這事嗎?」

  朱南羨看著睜著一雙閃忽的大眼,滿臉期待地望著自己的朱十七,深深覺得這年來歲月,十七雖長得挺拔了一些,可惜光長了個子沒長腦子。

  而朱南羨活了二十三年,頭一回覺得腦子可真是個好東西。

  十七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他能說甚麼,還能說甚麼?

  於是他「嗯」了一聲:「是吧。」

  蘇晉點了點頭,與朱十七一揖:「冒昧問一句殿下的生辰八字。」

  朱十七見她應了,滿心興奮道:「我是丁酉年九月十九生的,深秋時節,桂子都謝了。當年北有蠻夷犯境,東有海禍,父皇禦駕親征前,母後剛懷上我不久,等父皇回來,我已一歲了。父皇曾說,我是他凱旋歸來後,上蒼賜給他最好的厚禮。」

  他一股腦兒說了這許多,蘇晉安靜聽完,回道:「好,臣便趁著這幾日為殿下仔細擬幾個。」

  朱南羨知她是一個諸事都認真以待的人,怕她費心操勞,忙道:「隨便擬一個便好,十七就是個毛頭小子,擬個字哪有這麼多講究,湊合著念出來舌頭不打結的就行。」

  朱十七心中一涼,滿腹委屈地瞪大眼:「皇兄,你還是我親皇兄嗎——」

  蘇晉淡淡一笑:「殿下說笑了,能為十七殿下擬字,是臣之幸事。」

  她說完,再度朝二人揖了個辭行禮,退了幾步,折身走了。

  滿地都是積雪,蘇晉走得並不快,倏忽間,又聽朱十七將朱南羨方才待他的那份薄情拋諸腦後,催促道:「皇兄,今日已有許多畫像送來宗人府了,十皇兄讓我來與你說一聲,我隨你去挑罷。」

  朱南羨怔了一下,看著蘇晉並未走遠的身影,不由道:「說甚麼呢。」

  朱十七道:「便是各臣工家女兒的畫像,不是急著給你選皇妃麼?」

  他一邊說,竟一邊看出朱南羨眼底的惱色。

  朱十七以為他十三哥這份氣惱是對自己,委屈道:「年關宴臣女進宮,你身為宗人府左宗正,左右也是要一個一個見的,眼下先挑幾個看得上眼的怎麼了?」

  宗人府是掌管皇家及後宮事宜的官署,其堂官宗人令,左右宗正由皇子擔任。自各皇子就藩後,宗人府堂官出缺,許多事宜已由禮部代勞。

  今年因年關宴與萬壽宴一起辦,是個天大的盛事,一日前便有旨意下來,命十殿下朱弈珩暫領宗人令,朱南羨與朱沢微分任左右宗正。

  蘇晉昨日還想,既然要命幾位殿下暫領宗人府,為何這旨意要等年關將近,諸事已定了才下來。

  聽朱十七這麼一說,她明白過來,原來旨意是個幌子,讓朱南羨任左宗正,不過是為了讓他有個名正言順的由頭,在年關宴上挑一個自己心儀的皇妃。

  都說景元帝最寵十三子,如今看來,還真是。

  朱南羨看著蘇晉的背影微微一頓,待走到掃開雪的路徑上,便加快腳步往都察院的方向走了。

  朱南羨自原地默立了片刻,負手回身,往奉天門的方向而去。

  朱十七追著朱南羨走了幾步,看他竟是要出宮的樣子,不由道:「皇兄,宗人府那頭還等您回話呢,您不看畫像了?」

  朱南羨道:「不看,你去給胡主事帶句話,讓他放把火把畫像燒了。」

  奉天門的侍衛明白十三殿下這是要去北大營了,連忙牽來一匹快馬。

  朱十七道:「那納妃的事怎麼辦呢?您到時現挑一個麼?」

  朱南羨翻身上馬,看著奉天門侍衛手中長矛,矛頭纏著紅纓,就像方才煌煌大殿上的那抹明豔緋袍。

  心中催開的烈火是要焚這一生一世了。

  他笑了一下:「不納,本王這輩子都不納妃。」

  然後他揚唇再一笑,又道:「自明日起,你搬去沈府住。」

  朱十七一頭霧水:「為何?」

  朱南羨揚鞭一揮,縱馬而去,拋下一句:「你去跟著沈青樾,讓他教你怎麼長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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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4 09:00 PM

第七十二章

  柳朝明自奉天殿出來,剛好看到蘇晉往都察院的方向走去,一片緋色衣角折入拱門,帶起半斛明媚春光。

  拱門也是朱色的,唯牆上青瓦已覆上白雪。

  他沉默地看了一陣,片刻,文遠侯也自奉天殿出來,兩人合手對揖。

  齊帛遠無聲地比了個請姿,柳朝明點了一下頭,二人並肩自墀台下,一路往宮外走去。

  穿過奉天門,宮前苑,行至廣袤無人的軒轅台,齊帛遠這才問了一句,「陛下最後說的那句話,你怎麼看?」

  那句話是,帛遠,柳卿,倘若朕現在下令削藩,還來得及嗎?

  其實這話看似在問,實是在歎。

  朱景元心中知道答案,因此不等這二人作答,便道:「柳卿,你退下罷。」

  柳朝明淡淡道:「侯爺明白,陛下這話並不是問我,我在大殿上不過是個影子,他想問的人是影子背後含恨而終的先師。」

  齊帛遠道:「因此本侯現在要問你。」

  柳朝明勾起嘴角笑了笑,目中譏諷之意畢現,吐出四個字:「昏聵無能。」他道,「當初下旨要封藩,多少臣工,多少書生義士進言相勸,他殺了多少,堵了多少人的嘴?現在後悔了想要彌補?我平生最恨一事,亡羊補牢。」

  齊帛遠看了柳朝明一眼,心中喟歎。

  多少年了,他還是這樣。

  旁人只道這位年輕的左都禦史沉潛剛克,鐵面無私,正如老禦史一般,但齊帛遠知道,這其實是自霧裡看花的表像。

  當初柳昀拜入孟良門下,還不到十二歲,只是個半大的孩子。

  其實孟良一度是不收門生的,柳朝明能拜他為師,據說還是受人所托,然而孟良收下他後,竟意外發現此子天資極佳,是百十年難得一見的好苗子。

  那已是大隨開國十年間的舊事了。

  齊帛遠記得那一年江南桃花汛,入秋後,浙北一帶顆粒無收,餓殍遍野,加之中原腹地流寇四起,東海倭寇擾境,孟良忙得幾乎衣不解帶,卻還要將柳朝明帶在身邊,寧肯少睡乃或是不睡,也要日日教他一個時辰學問。

  少時的柳朝明個頭長得慢,十二歲的少年,有的已挺拔如竹,柳朝明卻慢條斯理一年竄半寸誠如他寡淡的性情一般。

  有回他得了寒症,身子怎麼也暖不起來,孟良只好一邊批改公文,一邊將他抱在懷裡暖著。

  孟良說,後來柳昀醒來,就自懷裡默默看著他,本以為這孩子要說些甚麼,誰知就說了一句「我會好的」,閉上眼又睡了。

  奈何就是這性情。

  明明是個孩子,卻無波無瀾得像一汪深不見底的江水。

  孟良是個耿介脾氣,以為言傳身教不得當,將原因歸咎於自己。

  柳昀十三歲時,孟老禦史覺得他太過孤僻,想讓他去翰林進學,學會與人相交。

  恰好那年湖廣鬧匪盜,據說是官盜勾結,孟良作為禦史前往巡按,走得那一日,便將柳昀放在了時任翰林院掌院的齊帛遠府上。

  老禦史是一個事若關己不願多說的人,把柳昀交給齊帛遠時,只交代了一句:「這是為師至交,你在他府上住一陣子。」

  齊帛遠記得,當時十三歲的柳朝明站在府內中庭,十分安靜地看著孟良離開。他面上似乎沒甚麼表情,一雙十分好看的眼深如古井,眸底像蓄了一團霧氣,整個人動也不動。

  齊帛遠走上前去,溫聲道:「我聽說,你叫柳朝明,是柳家後人。」

  然而這話如石沉大海,毫無回音。

  過了好一陣,柳朝明才回轉身來。

  他微仰著下頜,眼簾卻是垂著的,這副表情,像是在極力忍著甚麼,須臾,他才淡淡道:「我不喜歡朝明二字,也沒有家,你若不介意,可以喚我柳昀。」

  齊帛遠儘量放輕語氣:「好,柳昀,這兩年你便跟著我,過一陣子我會帶你去翰林進學。」

  他說著,回身往內府走,再一次溫聲道:「來。」

  齊帛遠已快走到回廊了,身後卻沒有腳步聲,他回頭看去,柳朝明仍站在遠處,又望向府門的方向。

  他到底還是年少,哪怕心思再深,也不願被人輕易放棄。

  他想,自己明明已孜孜不息,盡全力跟著恩師做學問了。

  齊帛遠問:「你這是怎麼了?」

  柳朝明沉默片刻,忽然緩緩地,無助地笑起來。

  那雙十分好看的眸子裡忽然起了一陣風暴,吹散原本蓄在眸中的霧氣。所有的情緒——驚詫,難以置信,憤怒與難過,全都畢現眼底。

  甚至連他的語氣都是譏諷的:「孟先生不教我了嗎?他怎麼可以出爾反爾?」

  齊帛遠震驚地看著這樣的柳昀。

  旁人笑的時候都如春風和煦,可柳朝明一笑,恍恍一眼望去還好,若仔細看,才發現他所有深埋於心的不甘不忿都會自眼中曝露。

  齊帛遠聽說過柳家「存天理,滅人欲」的家教,亦知柳家人都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

  可他沒想到這樣的家風竟會將一個資質當世無雙的孩子逼成這樣。

  他恍惚想起,柳昀在拜入孟良門下之前,仿佛是獨自從柳家逃出來的。

  昔日景元帝身邊三位謀士,謝煦是才情錦繡,明敏高智的,孟良是忠義耿介,是非分明的,齊帛遠與他二人不一樣,他是真正的書生,性情裡自帶一股溫和儒雅的悲天憫人。

  他看著這樣的柳昀,輕聲道:「孟良只是外出辦案,怕耽擱你進學,才將你放在我這裡。你這麼好的資質,他怎麼捨得不要。」

  柳朝明眼裡全是不信:「是嗎?」

  齊帛遠道:「你可以回孟府住,等他回來,但你要記得,這一年餘,我是你的先生,你當日日與我晨昏定省,一日也不可耽擱。」

  柳朝明聽到這裡,一刻也不停頓地往府外走。

  他還沒走出去,齊帛遠又叫住他,說:「柳昀,你其實還是常笑些好,日後在我這裡,你不必掩飾自己。」

  柳朝明將信將疑地看了他一眼,抬步走了。

  時隔經年,當初那個無波無瀾得像一汪江水的少年已長成靜如深海,泰山崩於眼前而不動的都察院首座,唯有在齊帛遠面前,絲毫不掩飾自己。

  柳朝明接著方才封藩削藩的話頭,續道:「就算朱憫達能順利登基,接下來免不了要動乾戈,征伐戰亂,民生剛穩固一些又要墮於水火。真不知朱景元當初搶江山來做甚麼,為了看他哪個兒子打起來更厲害些麼?」

  齊帛遠卻敏銳地捕捉到他話裡的機鋒:「『就算』?甚麼意思?」

  柳朝明又譏誚地笑了一下:「文遠侯不避世了?」

  齊帛遠歎了一聲:「罷了,為了一點舊情,陪幾個故友爭了半輩子江山,非我所願也,日後的,就留給你們罷。」他說著,忽而淡然一笑,「知道你離開奉天殿後,陛下單獨問了我甚麼嗎?」

  柳朝明想了一下:「蘇時雨?」

  齊帛遠道:「他問,謝煦除了一個孫女,可還有甚麼後人。」

  柳朝明眉頭微鎖。

  齊帛遠道:「其實你昨夜不必特意派人送信,蘇時雨早已托人與我帶了話,道明她是謝煦孫女了。」他笑道,「你擔心過了,她到底是謝煦之後,雖身為女子,承她祖父之學,加之多年官場歷練,已可獨當一面,或許有一天,她能如謝煦一般算無遺策。」

  柳朝明冷笑道:「倘若謝相當真算無遺策,當年『相禍』將起,他為何避於蜀中不逃?是算漏了自己會累及家人慘遭橫禍嗎?」

  齊帛遠道:「這世間障眼法,大都脫不開一個『情』字,謝煦是重情重義之人,他不信皇權會徹底改變一個人的心,所以他避之不逃,他要看看朱景元會做到甚麼地步。」

  他說著,忽然看了柳朝明一眼,淡淡而笑:「就如你也一樣,以你的智謀,難道看不出蘇時雨早留了後手,可你還要多此一舉地知會我一聲,為甚麼?僅僅因為你曾與孟良許下的諾言嗎?」

  柳朝明未答這話。

  當初他發現蘇時雨是女子,讓她避於杭州時,她也曾問過一句:「大人圖什麼?是老禦史臨終前,大人承諾過要照顧我?」

  而彼時他心中覺得是,可一時間,又覺得不像是。

  柳朝明是明達之人,他大抵猜到那一絲「不像是」意味著甚麼。

  可他也是寡情之人,這所謂的「不像是」,恰如方落入河池的一片浮葉,風來了,被圈圈漣漪蕩開數尺,等風停了,便緩緩沉入水底,他只要不在意就好。

  他一直以為,鏤刻於蘇晉骨血中的堅韌與通透,最終會令她走上與老禦史一樣的路。

  而直至今日,當蘇時雨穿著緋袍,以退為進要為請立一方功德碑時,柳朝明才發現自己錯了,她就是她,今日的事,若換作老禦史,大約會以大隨律令請聖上將朱稽佑繩之以法,而蘇時雨是謝相之後,她走的是自己的路。

  緋袍明媚的朱色像半斛春光,照進他心中久不見天日的河池,昔日沉入水底的浮葉突生根蔓,長成一片蓮葉田田。

  自此,他再也沒辦法忽略了。

  柳朝明有一個瞬間很是無措,他忽然想起沈奚那句話——就不怕有朝一日,有人偏不按你的規矩來,直接將軍?

  其實深埋於柳昀骨血中的倒刺,令他早已厭倦了這十數年的按部就班。在那個瞬間,他甚至想,將軍也好。

  然而他很快又冷靜下來,他早已選擇了一條獨來獨往的路,他當是身無負累,殺伐不留情的。

  可惜啊,在這條路上,他不該生妄念,有所求。

  齊帛遠臨上馬車前,看了柳朝明一眼,只見他臉上的笑意已沒了,斂著雙眸站著,眼底罩著霧氣,含帶些許茫然與惋惜。

  齊帛遠道:「孟良去世前,曾說你凡事都壓在心底,這樣不好,我雖避世,卻不是甚麼人都避而不見,你若有甚麼想不通透的,不必怕叨擾,來侯府尋我便是。」

  柳朝明沒正面答這話,卻恭敬地合手施禮:「學生恭送先生。」

  明明還未至午時,天地的顏色都暗了下來,世間卷起呼嘯長風,承天門外連半個行人都沒了,是急風驟雪將至。

  齊帛遠登上車轅時,抬頭看了眼天色,歎道:「山雨欲來啊,你既知前路,先找一寸矮簷避上一避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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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18-11-4 09:01 PM

第七十三章

  年關將近,至臘月二十,各衙司陸續停政,都察院年來事宜繁多,一眾禦史一直忙到臘月二十九才得以喘息。

  此時距蘇晉彈劾三王朱稽佑已過去十日,震動朝野的登聞鼓山西道一案漸次平息,卻引來一縷染著桃花色的餘韻。

  蘇晉才名在外,年紀輕輕官拜正四品僉都禦史,原就不是籍籍無名之輩,此登聞鼓案後,蘇禦史之名傳遍京師,加之為人謙和有禮,長相清雅標誌,一時之間求嫁無數。

  單說她當夜回府以後,也就歇下來吃口茶的功夫,便有媒婆上門,來頭還不小,手裡拿的是大理寺卿張石山麼女的八字。

  蘇晉好不容易將她打發走,沒半柱香,又有人拿著欽天監監正六小姐的八字來了。

  蘇禦史深感不妙,以身體不適為由送了客,收拾好行囊漏夜趕回宮中,一頭紮進都察院死都不出來了。

  這就苦了副都禦史錢三兒錢月牽。

  卻說姻親一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蘇晉上已無高堂,其人避於衙司不出,那些求親的走投無路,只好去找她都察院的同僚。

  都察院內銜兒比蘇晉高的,勉強能為她做主的也就柳朝明,趙衍與錢三兒。

  柳朝明不消說,沒人敢拿這事去煩他。

  趙衍巴不得將自家兩個女兒全塞給蘇晉,這是對手,也不能找。

  於是算來算去,只餘一個錢大人。

  錢三兒在錢府如一根野草般長大,有了功名後便搬出來自立門戶。前幾年也有許多人家保媒拉纖,不想他一句「一心向佛,等在都察院幹累了就致仕出家」讓諸臣工望洋興嘆。

  錢禦史於是恬淡無欲地過了好些年,豈知這幾日,府上門檻都快被踩破了。

  錢三兒手裡捏著一杳被朝中各大員硬塞來的八字,深思,他要怎麼樣妥善而又不傷及各臣工顏面地將此事解決呢?

  讓蘇晉自己挑一個?錢三兒搖搖頭,且不說眼下蘇晉根本無心娶親,就是她有心,對著這十餘帖迥然相異的八字,她哪裡辨得出良緣孽緣,總不能抓鬮吧?

  錢三兒想,這可愁死本官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錢三兒這頭愁歸愁,趙衍那頭已張羅起來,將蘇晉的八字拿了跟婉兒妧兒都合過,皆是良配,一時喜上眉梢。

  然而過了會兒,他又樂極生悲地想,早知今日該把婉兒與妧妧的畫像帶來,讓蘇晉自己挑,挑合意了,說不定今日就能把親事訂下來,省得外頭那群豺狼野豹跟他搶女婿。

  臘月二十八那日,宮裡有只老貓死了,闔宮上下都驚了一跳。

  這貓是已過世的淑妃養的,淑妃出生卑微,當年只是個選侍,誕下十王朱弈珩後,因皇貴妃尚無子嗣,便將朱弈珩寄養在貴妃宮裡。

  彼時淑妃飽受生離之苦,成日以淚洗面,便是景元帝將她封為婕妤也難以解憂,直到後來養了只貓才緩過來。

  便是這只老貓。

  一開始有人說,這是只通人性的靈貓,不然怎麼婕妤一養了它,便心境紓解,氣色漸佳呢;不幾年,婕妤生下十二王朱祁岳,被晉為淑妃,又有人說這貓是只福貓,不然淑妃怎麼能誕下兩位龍子呢。

  這貓的靈福之氣不脛而走,便是景元帝也默許了它的存在,明令各宮人不可捕殺。

  於是此貓便在宮裡悠哉悠哉地活了二十餘年頭,活成了一隻長命百歲的,有自己貓跟班的老貓,一直到前一日,臘月二十八。

  老貓是淹死的,大約是年紀太大了,已辯不得路,撈上來時還有最後一口氣,可惜沒撐住。

  後宮中人生活聊賴,閑來無事,便信神信佛信些有的沒的,聊作寄託。

  於是有關貓的傳言很多。

  有說這宮裡每一隻貓身上都附有一個冤死之人的靈魂。

  有說只要被貓抓傷,七日之內必有大禍臨頭。

  更有人說,倘有貓枉死,一定有不乾淨的東西作祟。

  臘月初,璃美人慘死宮前殿的各種流言還未消彌,臘月末,這一隻人人都以為它會千年不死的老貓溺斃,更為本來不平靜的後宮籠上一層深影。

  傳得最多的是,那不乾淨的東西是昔日岑妃的冤魂。

  於是掌管後宮事宜的宗人府一下子忙成了陀螺,領著宗人令與左右宗正的三位殿下還好,苦的是下頭辦差的。

  年關臨近,老貓一死人心惶惶,闔宮上下都要熏艾草驅邪,卻只有兩日時間。

  宗人府各要員忙得腳不沾地,尤其是胡主事。

  胡主事非但忙,且還十分糟心——他一邊囑咐著各宮熏艾草的事宜,一邊盯著堆在十三殿下案頭各臣工之女的畫像。畫像都快積灰了,可殿下他非但不看,對此事的態度就一個字:燒。

  胡主事哪裡敢真燒,萬般無奈,托人找太子妃告黑狀。

  東宮根本不回話。

  這日清早,朱南羨一進公堂,看到早該付之一炬的畫像又端端正正層層疊疊地擺在了自己案頭,終於動了怒。

  他招來胡主事,明言:「若本王明日來還看到這些畫,將就著當柴禾,把你一塊兒點了。」

  胡主事嚇得磕頭,嘴上說:「微臣這就燒,這就燒。」

  等到帶著兩名內侍將畫像從朱南羨案頭一股腦清出去,他又想了,若他將畫像燒了,也不必等十三殿下動作,聖上,東宮,禮部,誰都能索他的命。

  哦,還有個甚麼都管,甚麼都能參一本的都察院。

  一想到都察院,胡主事福至心靈,恰好身後的內侍也從旁提點:「大人,要不咱們先將這些畫像藏起來罷。」

  藏到一個十三殿下想不到,找不著,不怎麼敢動的地方去。

  胡主事與都察院二當家趙衍乃多年舊友,早些年兩人各領七品銜時,便兒女訂了一門娃娃親。後來趙衍官運亨通,按理說胡主事是高攀不上了。然而趙衍為人正直,恪守承諾,仍是到胡主事府上提了親,兩家人從此結為親家。

  胡主事想,眼下能幫得上他這個忙的,大約只有右都禦史趙衍趙大人了。

  他命人用裹艾草的麻布將畫像裹了,堂而皇之地帶著兩名內侍一路行至前宮,來到都察院外求見趙大人。

  趙衍一聽說胡主事的來意,覺得十分不成體統,本想推拒,可他轉而一想,自己眼下不是正缺兩名閨女的畫像嗎,胡主事真是瞌睡來了遞枕頭。

  況且明日就是年關宴,蘇晉這成日裡躲在都察院裡頭,明日總不能不見人吧?到時候皇親貴胄,達官能人少不了要拉著她說親的,自己搶不過怎麼辦?

  趙衍於是肅然道:「好,我就幫親家保管一日,親家明日記得把畫像拿走。」

  兩名內侍跟著趙衍一路穿過中院,行至值事房前。

  卻不料趙大人驀然頓住腳步,他二人險些撞他背上。

  三名堂官的值事房是挨著的,而趙衍的房前,正站著兩位不速之客——柳朝明與錢三兒。

  錢三兒知道柳朝明與蘇晉大約沾了點親故,正為了蘇晉的事來找他,可惜還沒說出個所以然,就撞見趙衍了。

  兩名內侍見到左都禦史大人,嚇得跪在地上,自報家門乃宗人府屬下,可惜手裡畫像實在太多,一時拿不住落在地上,果在麻布裡的美人圖便一一滾了出來。

  柳朝明與錢三兒知道趙衍跟宗人府的關係,一見這許多畫像,大約猜出點因果。

  錢三兒在公務裡講規矩,私下裡卻不愛畫方圓。

  他方才還在愁怎麼讓蘇晉自他手裡十餘帖八字裡選出一個心儀的,看了這許多蓋了宗人府戳的畫像,心生一計。

  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運氣好極了。

  錢三兒彎起月牙眼,十分和顏悅色地走到那名抖得惶惶不可終日的內侍跟前,彎下腰幫他將畫像一一拾起,然後溫聲道:「沒事了,你二人退下罷。」

  兩名內侍如蒙大赦,一溜煙兒跑了。

  錢三兒又笑眯眯地對趙衍道:「趙大人,那三兒這就幫你把畫像拿去您的值事房擱著?」

  趙衍覺得錢月牽純屬黃鼠狼跟雞拜年。

  他這話的意思琢磨琢磨,難道不是反正真出了事有他老趙頂缸?

  趙衍一臉鬱結地跟著錢三兒一起進了值事房,沒留神柳朝明也進來了。

  值事房挺寬敞,三位堂官對著一桌子堆積如山的美人圖,一個竊喜,一個鬱悶,一個面無表情,但都沒走。

  都察院一年也閑不了幾日,公事上大都能通力協作,誰成想這好容易閑下來的時光,難道要糟蹋在「勾心鬥角」身上了嗎,趙衍更加鬱悶地想。

  他能猜到錢三兒的目的,錢三兒自然也能猜到他的,但兩人都繃著,誰也不先開口,畢竟不是甚麼光彩事。

  這時,蘇晉叩了叩值事房的門,問:「趙大人,您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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