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九鷺非香 -【馭鮫記】《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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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6-27 12:32 PM

第一卷 第十四章 摸一摸就好了

  紀雲禾醒過來時,恍惚以為自己已經升天。

  並非她多想,而是周圍的一切,都太詭異了。

  除了她身邊還在昏睡的大尾巴魚,周圍什麼都沒有。但從地上到天上,全是淡淡的金色,宛如傳說中的天際仙宮,全是鑲金的燦爛,可紀雲禾環視一圈,也沒有看到宮殿。

  她站起身來,打了個響指,試圖召來長劍,施展御劍術,但響指聲音傳了老遠,劍卻一直不見蹤影。

  紀雲禾愣了許久,隨即以左手摁住自己右手脈搏,隨即大驚……

  她體內的靈力,竟然全都消失了!

  馭妖師之所以能成為馭妖師,能被他人所識,是因為有馭妖能力的人,自打出生以來,身體裡便多一股普通人所沒有的靈力。

  他們的脈搏與常人不同,普通人脈搏隨心而動,心之動則脈隨動,然而擁有靈力的人,在心跳之外,卻又另一股脈搏潛藏皮膚之下,這股脈搏,被稱為隱脈。

  隱脈在馭妖師初生之時尤為強勁,觸而及知,而隨著年紀增加,隱脈會漸漸減弱,但卻絕不會消失。

  雙脈便是馭妖師的證明。

  而雙脈越是強勁有力,則意味靈力越強。朝廷每年都會將擁有雙脈的孩童挑出,強行使之與父母分開,送入四方囚禁馭妖師之地。至於那些雙脈最強之子,則被選入大國師府,成為大國師弟子,為大國師行事。

  是以四方馭妖地,這麼多年,也只出了一個雪三月。

  而大國師府中,雖未出多少天下聞名的馭妖師,但卻出了不少替朝廷暗殺馭妖師與個別妖怪的好手。

  紀雲禾拍拍腦袋,將自己飄遠的思緒拉了回來。

  她自幼便能感覺到自己的雙脈,忽然間隱脈消失她也從沒聽說過靈力莫名消失一事,這個地方到底是哪兒……

  她再次探看四周,沒有尋得出路,卻聽到一聲略顯沉重的呼吸。

  紀雲禾低頭一看,是鮫人漸漸轉醒過來。鮫人似乎掙扎了許久,才睜開眼睛,然而好似睜開眼睛這個動作已經耗掉了他所有力氣一樣,他虛弱的轉動眼珠,看了一眼站著的紀雲禾。

  紀雲禾一愣,這才想起……

  「哦哦!你幫我擋了十方陣一擊呢!」

  以為自己摔得升天了,紀雲禾竟然把這茬忘了,著實沒心沒肺了一些……

  她連忙走到鮫人背後,蹲下,看著他沒有鱗片的後背。他的後背是與人類一樣的皮膚,也是在這樣的皮膚上,紀雲禾才能將痛的感覺,感同身受。

  他整個後背像是都被劈開了一般,皮肉翻飛,脊椎處甚至要露出白骨,血似乎已經流乾了,傷疤顯得焦灼可怖。

  紀雲禾看得眉頭緊皺,這樣的傷勢,別說換做是個普通人,便是個馭妖師,怕是也得沒命了吧……

  這個鮫人,當真是在那十方陣的一擊之下,救了她一命。

  紀雲禾看著側躺著的鮫人,他時而她發現這個鮫人對自己並沒有防備,即便用滿是傷口的裸露後背對著她。

  為什麼?僅僅因為她在地牢裡為他療過傷?還是因為,他認為她是來萬丈深淵之中救他的,所以不願讓自己的「救命恩人」死掉?

  會是這麼單純又天真的理由嗎?但如果不是這樣的理由,又會是什麼?

  紀雲禾看著鮫人的側臉,忍不住開口:「為什麼要替我擋下那一擊?」

  鮫人似乎有些奇怪她會這麼問,冰藍色的眼珠微微往後看了一下,他稍稍平穩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將肉眼可見的疼痛全都咽在了肚子裡,沉穩的說著,「我接下會受傷,但你會死。」

  這麼……簡單的理由嗎?

  只是簡單的評估,甚至連她想的那些簡單的理由都不是。

  對待林昊青時,他把他當敵人,所以拼死也不對他屈服。而對待紀雲禾時,他沒有把她當敵人,所以承受這麼重的傷,也要救她一命。

  做了這麼多年的馭妖師,紀雲禾從來沒遇見過這樣的妖怪,固執,卻是一邊固守自己的尖銳,一邊又執著自己的溫柔。

  「多謝你。」紀雲禾說。

  「不用謝。」

  又是有一句對一句的正經回答。

  好似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也在恪守自己的禮節。

  紀雲禾覺得這個鮫人,真是有趣。

  「傷口疼嗎?」紀雲禾問他。

  「很疼。」

  他很坦誠,以至於讓紀雲禾真的有些心疼起他來:「我沒有靈力了,用不了術法,沒法憑空造水。」

  「沒關係。」

  也是正兒八經的在原諒她。

  紀雲禾忍不住笑了出來。她看著鮫人,鮫人在沒轉動身體的情況下,盡可能的轉動眼珠,想看她。紀雲禾索性走到了鮫人面前蹲下,她盯著鮫人澄澈的雙眼,說:「我身上也沒什麼東西讓你恢復傷勢,只有去周圍看看,哪怕能找到點水,估計也能讓你好受一點,你在這兒躺著別動,等我回來。」

  「好。」

  出人意料的乖巧。

  紀雲禾看著鮫人的臉龐,或許是因為又傷重了,所以先前在深淵之中,那如仙似神的光輝又黯淡不少。加之與他說上了話,紀雲禾一下感覺兩人之間的距離近了不少,此時又見鮫人如此乖巧,紀雲禾一個衝動,沒忍住伸出了手。

  鮫人躺著動不了,巴巴的看著紀雲禾的手落在了他的頭上,像是在撫摸什麼動物一樣,從他的頭頂順著他的銀髮,向下撫摸,一下又一下。

  紀雲禾摸著他,感覺他髮絲是她從沒有在任何一種動物皮毛上摸到過的柔軟順滑。她微微彎起了嘴角……

  其實,如果能有自由的話,她一定會養一條大狗的……

  「這是什麼意思?」鮫人對紀雲禾的動作起了好奇。

  哎呀,紀雲禾心想,問出這個問題,竟讓人覺得更可愛了一些。

  「這是……」紀雲禾琢磨了一下,用與他一樣的正經表情的回答他,「人類之間,能讓受傷的人,好受一點的特殊術法手勢。」

  「人類?摸一摸就能好嗎?」

  紀雲禾一邊摸,一邊面不改色的說:「摸一摸就能好。」

  鮫人也很誠實,「但我還沒好。」

  「會好的。」

  「嗯。」鮫人又等了一會兒,「真是漫長的術法。」

  紀雲禾忍不住又笑了,終於收回了手,又埋頭找了找自己外衣的下擺,然後拉出來一個線頭,遞給鮫人:「這兒一望無際的,從地上到天上全是金色的,你幫我把這頭壓著,我出去找找水,到時候順著這條線回來。

  「嗯。」

  鮫人將紀雲禾的線頭繞在了指尖,恰巧這線頭縫的是紅色的衣擺,便是有根紅線繞在了他指尖,然後一直連在她的衣擺上。

  「你知道嗎,我們人類還有個傳說,傳說,在兩人指尖繞上紅線的人,會千里姻緣一線牽,攜手白頭共到老。」紀雲禾站起了身,轉身向金光遠處走去,「大尾巴魚,你可拉好這頭線呀,我回不回得來,能不能活到老,就看你啦。」

  紀雲禾擺擺手就走遠了,所以她沒看到,在她身後,握住紅線的手指,又微微蜷緊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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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6-27 12:47 PM

第一卷 第十五章 口吐人言

  紀雲禾本以為自己會要找很久,可沒走多久,下擺的線都還沒拆完,她倏爾看見前方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凹坑。

  與這一片金光的天地不一樣,這凹陷之地中,竟然是一片青草地,有花,有樹,有小溪潺潺,凹坑正中,還有一間小屋子。

  如果這天地不是金色的,紀雲禾還以為自己柳暗花明的踏入了什麼南方村落。

  在這什麼都沒有的十方陣之中,竟然還有這麼一片世外桃源?

  紀雲禾覺得稀奇,這總不能是封印鸞鳥的十位馭妖,特別給鸞鳥建的吧?唯一的可能,是青羽鸞鳥被關在裡面這麼多年,自己給自己造了一方天地。

  「倒也是個奇妖了。」

  紀雲禾說著,邁步踏入巨大的凹陷之地中。

  她越往裡面走,越是發現這地方神奇。

  鳥語花香,一樣不少,但能聽到鳥聲卻看不到鳥,只能看到地上金色石頭雕的小鳥。能聽到遠處傳來的狗叫,但卻一直沒見到狗跑過來,只遠遠的看到一條金色的「狗」被放在大樹後面,一動不動。

  有聲音,有形狀,就是沒有生命。

  紀雲禾在這奇怪的「世外桃源」中走了一會兒,一開始的好奇與新鮮過去,緊接著湧上心頭的情緒,竟是一種彷彿來自遠古曠世的寂寞。

  這天地之間,除了她,所有東西都是假的。

  那青羽鸞鳥在這裡耗費數十年造就了這一片屬於她的天地,但她造不出任何一個與她一樣的鮮活生命。

  這些石頭鳥,石頭狗,聲音多生動,這曠古的寂寞,便有多煞人。

  紀雲禾一時間有些恍惚,如果她也被永遠困在了這裡……

  此念一起,竟讓她有些背脊發寒,她一轉頭,驀地看到背後一直牽連著她與鮫人的那根棉線。

  沒有更多猶豫,紀雲禾不再往裡面多走,她轉身到溪邊,摸了摸溪水,卻發現這無頭無尾的溪水,竟然卻是真的。

  她脫下外套,將外套扔到溪水之中,汲了水,便拎著濕噠噠的衣服,循著棉線的蹤跡往回走。

  回時的路總比來時快。

  紀雲禾覺得自己只花了來時一半的時間,便重新找到了鮫人。

  他還是和她離開時看到的一樣,側躺著,手指蜷著那根紅線,一動也未動過。

  看見鮫人的一瞬,紀雲禾只覺剛才那剎的空寂就如茶盞上的浮沫,吹吹就消失了。

  她沒有去和鮫人訴說自己方才的心緒變化,只蹲下身,將衣服上汲來的水擰了一些到他尾巴上,一邊幫他把水在尾巴上抹勻,一邊問:「背上傷口需要嗎?」

  鮫人點頭:「需要。」

  紀雲禾看了眼他依舊皮開肉綻的後背:「我不太會幫人療傷,下手沒什麼輕重,你忍忍。」

  「你很會幫我療傷。」

  紀雲禾沒想到,鮫人竟然說了這麼一句話。

  仔細想想,他們認識這短短的時日裡,她這已經是第三次幫他療傷了,第一次是在那牢裡,她正兒八經的給他抹藥療傷,第二次,是她方才騙他頭來摸,第三次,便是現在。

  「我也就給你上藥、施術、汲點水而已。」紀雲禾一邊說著,一邊把衣服上的水擰到鮫人的後背傷。

  水珠順著他的皮膚,流到那觸目驚心的傷口裡。

  他身體微微顫了顫,似在消化水滲入傷口的疼痛,過了一會兒,他又聲色如常的開了口:「都很有效。」

  這個鮫人……

  紀雲禾看著他的傷口將那些水珠都吸收了進去,她盯著鮫人的側臉,見他並無半分玩笑的神色……他竟是真的打心裡覺得,紀雲禾給他的「治療」是有效的……

  第一次便罷了,先前她摸他頭也有效?

  紀雲禾忽然間開始懷疑起來,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一種法術叫「摸摸就好了」……

  將衣服上的最後一滴水都擰乾了,紀雲禾抖了抖衣服:

  「你先歇會兒,等你傷稍微沒那麼疼了,我帶你去前面,那邊有你前輩留下的……產業。」紀雲禾琢磨著找到一個她認為最適合的詞,來形容青羽鸞鳥留下的那一片凹地。

  而鮫人顯然對她這個詞沒什麼概念,他只是沉默片刻,坐起身來:「我們過去吧。」

  紀雲禾見他坐起,有些愣神:「你不……」紀雲禾轉眼看到他背上的傷口,卻神奇的發現,他那些看起來可怕的傷口,在溪水的滋潤後,竟然都沒有再隨著他的動作而流血了。

  乖乖……紀雲禾詫異,心想,難道真的有「摸摸就好了」這樣的術法?

  她沒忍住,抬手自己摸了摸自己的頭頂,試圖將自己莫名失去的靈力找回來,但摸了兩下,她又覺得自己大概是傻了。

  她是人,這鮫人是妖怪,素來都聽聞海外鮫人長壽,身中油還能製成長明燈,他們有了傷,恢復快,大概也是族類屬性的優勢。哪個人能真的摸摸就把別人的傷給抹平了。

  又不是那傳說中的神仙……

  紀雲禾感慨:「你們鮫人一族,身體素質倒是不錯。」

  「勤於修行而已。」

  又得到一句官方回答,紀雲禾失笑,只覺這大尾巴魚,真是老實嚴肅得可愛。

  紀雲禾伸手攙住他的胳膊,將他扶起:「大尾巴魚,你能走路嗎?」

  大尾巴魚垂下頭,紀雲禾也跟著他垂下頭——

  只見他那巨大的蓮花一樣的尾巴華麗的鋪散在地,流光輪轉,美輪美奐,但是……並不能走路。

  華而不實!

  紀雲禾在心裡做了如此評價,緊接著便陷入了沉默。

  大尾巴魚也有些沉默。

  兩人呆呆的站了一會兒,大尾巴魚說:「此處有陣,我行不了術法。」

  「我也是。」紀雲禾接了話,沒有再多說別的,一步跨到大尾巴魚身前,雙腿一跨,蹲了個標準的馬步,身體往前傾,把整個後背留了出來,「來,我背你。」

  鮫人看著紀雲禾的後背。

  她背脊挺直,好似很強壯,但骨架依舊是女孩子的瘦弱。

  鮫人伸出手,他的一隻胳膊,就能有紀雲禾脖子那般粗。

  紀雲禾等了許久,沒等到鮫人爬上她的背,她轉頭瞥了鮫人一眼,只見鮫人站在她身後,直勾勾的盯著她,也不說話。

  紀雲禾問他:「怎麼了?怕我背不動你啊?」紀雲禾勾唇一笑,是她特有的自信,「安心,我平日裡,可也是個勤於修煉的人。」

  「勤於修行,很好。」鮫人承認她的努力。

  「那就趕緊上來吧,我背你,沒問題。」

  「可是你太矮了。」

  「……」

  乾脆把他綁了拖著走吧……紀雲禾想著,這個誠實的鮫人,未免也太實誠了一點。

  「你自己努力把尾巴抬一抬!」紀雲禾嫌棄他,沒了剛才的好脾氣,「沒事長那麼長尾巴幹什麼,上來!」

  大尾巴魚被凶了,沒有再磨嘰,雙臂伸過紀雲禾的肩頭,紀雲禾將他兩隻胳膊一拉,讓他抱住自己的脖子,命令他:「抱緊點,抱好!」

  鮫人老老實實的抱著紀雲禾脖子。

  紀雲禾手放到身後,將鮫人「臀」下魚尾一兜,讓鮫人正好坐在她手上。

  但當紀雲禾伸到後面的手把鮫人「臀部」兜起來的時候,鮫人倏爾渾身一僵。

  紀雲禾以為自己壓到他什麼傷口了:「疼嗎?」

  「不……不疼。」實誠正經的鮫人,忽然結巴了一下。

  紀雲禾沒多問,將他背了起來。

  紀雲禾很驕傲,雖然隱脈不見了,沒了靈力,但論身體素質,她在馭妖師裡,也是數一數二的厲害。

  「你看,我說我能背得動吧。」

  她背著鮫人邁步往前,那巨大的尾巴末端還是拖在了地上,掃過地面,隨著他們走遠,留下了一路唰唰唰的聲音。鮫人在紀雲禾背上待著,似乎十分不適應,他隔了好久,才適應了,想起來回答紀雲禾的話。

  「嗯,我剛才沒說你背不動,我是說,你太矮了。」

  「……你就閉嘴吧。」

  紀雲禾覺得,如果順德公主哪一天知道這鮫人開口說話是這風格,她怕是會後悔自己「令鮫人口吐人言」這個命令吧。

  這鮫人說話,能噎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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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6-27 02:25 PM

第一卷 第十六章 長意

  青羽鸞鳥造的這一方天地倒是巧妙。

  這整個巨大的凹坑裡面,前面是草地樹林,潺潺小溪,中間一個小木屋,而屋後則有一個深淺不知的小潭,潭中蓮花盛開,不衰不敗,十分動人。

  紀雲禾本來打算將鮫人背到屋裡了事,到了屋中,一眼望到後面的潭水,登時欣喜不已。

  「大尾巴魚,你是不是在水裡會好得更快一些?」

  「是。」

  於是紀雲禾放都沒把他放下,背著他,讓他尾巴掃過堂屋,一路拖到屋後,轉身就把他拋入了水潭之中。

  鮫人雖美,但體型卻是巨大一隻,猛地被拋入潭水中,登時濺起潭水無數,將岸邊的紀雲禾渾身弄了個半濕。金光之下,水霧之後,後院竟然掛起了一道彩虹。

  紀雲禾隔著院中的彩虹,看著潭水之中,鮫人巨大的蓮花尾巴拱出水面,復而優雅的沉下。在岸上顯得笨拙的大尾巴,在水裡便行動得如此流暢。

  他在水中才是最完整美好的模樣。紀雲禾覺得無論出於任何原因,都不應該把他掠奪到岸上來。

  鮫人在潭中翻了幾個身,如魚得水,大概是他現在的寫實。

  「這裡的水,你能適應嗎?」紀雲禾問他。

  鮫人從水中冒出頭來:「沒問題,很感謝你。」他很嚴肅認真的回答紀雲禾的問題,而在紀雲禾眼中,這個鮫人答的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那一雙冰藍色的眼珠,在被水滋潤之後,散發著寶石一般的光芒,濕潤的銀髮貼在他線條分明的身體上,有一種既高不可攀又極度誘惑的矛盾觀感。

  「大尾巴魚。」紀雲禾看著他,不由苦笑,「長成這樣,也難怪順德公主,那麼想佔有你了。懷璧其罪啊。」

  聽紀雲禾提到這個名字,鮫人面色微微沉了下來。

  紀雲禾見他表情,倏爾起了一些好奇,都說鮫人難見,因為大海渺渺,本就不是人該去的地方,在那裡每一滴水都奉鮫人為主。所以……

  「你到底是怎麼被順德公主抓住的?」紀雲禾問他,「你們鮫人在海裡來去自如,朝廷最快的船也追不上,就算追上了,你們往海裡一沉,再厲害的馭妖師也只能在海面上傻站著……」

  鮫人依舊不說話。他的魚尾在水裡晃著,令水面上清波浮動。

  「很少有鮫人被抓上岸來,要麼是受傷了被大海拍到岸上來的,要麼是被人引誘,騙到岸上來的,你是哪種?」

  「都不是。」

  「那你是怎麼被抓住的?書上說,你們鮫人的魚尾是力量的象徵,我看你這尾巴這麼大一個,你……該是鮫人中的貴族吧。」

  鮫人看著紀雲禾,沒有否認:「我救了她。」

  「救了誰?」

  「你們口中的,順德公主。」

  得到這個答案,紀雲禾有些驚訝。

  「那日海面風浪如山,你們人造的船兩三下便被拍散了,她掉進了海裡,我將她救起,送回岸上。」

  「然後呢?你沒馬上走?」

  「送她到岸邊時,岸邊有數百人正在搜尋,她當即下令,命人將我抓住。」

  「不應該呀。」紀雲禾困惑,「即便是在岸邊,離海那麼近,你轉身就可以跑了,誰還能抓住你?」

  鮫人目光冰涼:「她師父,你們的大國師。」

  紀雲禾險些忘了,順德公主與當今皇帝乃同母姐弟,德妃當年專寵與前,令自己的兩個孩子都拜了大國師為師,先皇特請大國師教其術法。

  而當今皇帝未有雙脈,只擔了個國師弟子的名號,而順德公主卻是實打實的雙脈之身。

  順德公主如今雖只有公主之名,但她卻是大國師唯一的親傳弟子,是皇家僅有的雙脈之身,在朝野之中,順德公主權勢甚旺。

  民間早有傳聞,道如今乃是龍鳳共主之世。

  大國師素來十分照看自己這唯一的親傳弟子,她海上遇難,大國師必然親……

  只可憐了這鮫人,救誰不好,竟然救了這麼一個人。

  紀雲禾看著鮫人,歎了口氣,想讓他長個記性,便佯裝打趣,說:「你看,隨便亂救人,後悔了吧?」

  鮫人倒也耿直的點了頭:「嗯。」

  「你下次還亂不亂救人?」

  鮫人沉默著,似乎很認真的思考著紀雲禾這隨口一出的問題,思考了很久,他問:「你們怎麼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胡亂救人?」

  他問出了這個充滿哲思的問題,讓紀雲禾有些猝不及防。紀雲禾也思考了很久,然後嚴肅的說:「我也不知道,那還是胡亂救吧,看心情,隨緣。做自己想做的事,然後承擔後果。」

  「就這樣?」

  「就這樣。」

  簡單,粗暴,直接,明瞭。

  然後鮫人也就坦然的接受了:「你說得很對。」鮫人在水潭中,隔著漸漸消失的彩虹望著紀雲禾,「我很欣賞你,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作為一個馭妖師,紀雲禾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從一個妖怪嘴裡聽到這樣的話。

  她撞破了空中本就殘餘不多的彩虹,走到了水潭邊,蹲下身來,盯著鮫人漂亮的眼睛道:「我姓紀,紀律的紀。名叫雲禾。」

  「名好聽,但你姓紀律的紀?」

  紀雲禾點頭:「這個姓不妥嗎?」

  「這個姓不適合你。」鮫人說得認真嚴肅,「我在牢中看見,你對人類的紀律,並不認同。」

  紀雲禾聞言一笑,心裡越發覺得這鮫人傻得可愛。

  「你說得對,我不僅對我們人類的紀律不認同,我對我們人類的很多東西都不認同,但我們人類的姓沒法自己選,只有跟著爹來姓。雖然,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爹的模樣……」

  「你爹的姓不適合你。」

  紀雲禾心覺有趣:「那你認為什麼姓適合我?」

  「你該姓風。」

  「風雲禾?」紀雲禾咂摸了一下,「怪難聽的,為什麼?」

  「你該像風一樣自由,無拘無束。」

  紀雲禾臉上本帶著三份調侃的笑,漸漸隱沒了下去。

  她沒想到,這麼多年內心深處的渴望,竟然被一個攏共見了沒幾面的鮫人給看破了。

  紀雲禾默了片刻,她抽動一下唇角,似笑非笑的道:「你這個鮫人……」紀雲禾伸出手,蜷了中指,伸向鮫人的額頭,鮫人直勾勾的盯著她,不躲不避,紀雲禾也沒有客氣,對著他眉心就是一個腦瓜崩,「啵」的一聲,彈在他漂亮的腦門上。

  紀雲禾同時說,「也不知道你是大智若愚,還是就是愚愚愚愚。」

  鮫人挨了一指頭,眼睛都沒眨一下,只是有點困惑,他嚴肅的問紀雲禾:「你不喜歡這個姓,可以,但為什麼要打我?」

  紀雲禾站起了身來,抻了個懶腰,懶懶的敷衍了一句:「打是親罵是愛,人類的規矩。」

  鮫人難得皺了眉頭:「人類真奇怪。」

  紀雲禾擺擺手,又轉身離開:「你先在水裡泡一會兒,我去找找這陣裡有沒有出口。」

  紀雲禾離開了小屋。她心裡琢磨著,這個十方陣裡,不止她的靈力,連鮫人的妖力也被壓制裡,照理說,在這裡,應該是用不了術法的才是,靈力妖力是千變萬化之源,源頭都沒有,拿來清渠。

  但偏偏這地方就是這麼奇怪,還真有清渠,有水潭,有草木花鳥,雖然是假的……

  可這也證明,青羽鸞鳥在這待的百年時間裡,雖然不能用術法逃出去,可卻是能用術法造物的。那這個地方,或者準確的說,這個凹坑所在之處,一定有能流通外界靈力的地方,雖然可能並不多……

  可有靈力就一定能有出去的辦法,之前青羽鸞鳥出不去,是因為十方陣完好無缺,而現在這陣都被離殊破了一遍了,她一個馭妖師加個大尾巴魚,還不能聯手把這殘陣再破一次嗎?

  只要找到靈力流通的源頭,就一定能有辦法。

  紀雲禾是這樣想的……

  但當她在這坑裡找了一遍又一遍,幾乎拔起了每根草根,也沒找到靈力源頭的時候,她有些絕望。

  這個地方漫天金光,沒有日夜,但根據身體疲勞的程度來看,她約莫已經翻找了一天一夜了。

  一無所獲。

  雖然現在與外界隔絕,但紀雲禾心裡還是有些著急的。

  這一天一夜過去,外面的青羽鸞鳥是否還在與馭妖師們搏鬥,是否有將雪三月帶走,都是未知數,而如果他們的戰鬥結束,馭妖谷重建秩序,哪怕紀雲禾帶著鮫人從這十方殘陣裡面走了出去,也是白搭。

  她和鮫人都沒有機會再逃出馭妖谷,而她偷了解藥的事必定也被那林滄瀾老頭發現,到時候她面臨的,將是一個死局。

  紀雲禾找得筋疲力盡的回到小屋,她打算和鮫人打個招呼,稍微休息一會兒,但當她回到潭水邊,卻沒有發現鮫人的蹤影。

  她在岸邊站著喊了好幾聲「大尾巴魚」也沒有得到回應。

  難道……這大尾巴魚是自己找到出口跑了?

  從這潭水裡面跑的?

  紀雲禾心念一起,立即趴在了潭水邊,潭頭往潭水中張望。

  潭水清澈,但卻深不見底,下方一片漆黑,水上的荷花仿似都只在水上生長,並無根系。

  紀雲禾看得正專心,忽見那黑暗之中有光華轉動。

  轉眼間,巨大的蓮花魚尾攪動這深淵裡的水,浮了上來,他在水裡身姿宛似游龍,他上來得很快,但破水而出之時卻很輕柔。

  他睜著眼睛,面龐從水裡慢慢浮出,宛如水中謫仙,停在紀雲禾面前。

  四目相接,紀雲禾目光有些看呆了去:「喂,大尾巴魚,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鮫人的目光卻清澈一如往常。似乎與她的臉頰離得這麼近也並無任何遐想:「我的名字,用你們人類的話說,是長意。」

  長意……

  這名字,彷彿是紀雲禾驚見他水中身姿時,這一瞬的歎息。

  聽著這個名字,紀雲禾忽然想,這個鮫人,也應該永遠擺動著他的大尾巴,悠閒的生活在海裡。

  她打心眼裡認為,這個鮫人就該重獲自由。

  不是因為他與她有相似,只是因為,這樣的鮫人,只有能納百川的大海,才配得上他的清澈與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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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6-28 08:59 AM

第一卷 第十七章 附妖

  長意告訴紀雲禾,這潭水下方深不見底。

  紀雲禾琢磨著,這十方陣中,四處地面平坦,唯有他們所在這處是凹坑。且依照她先前在周圍的一圈探尋來看,這潭水應該也是這凹坑的正中。

  如果她估算沒錯,這潭水或許也就是是十方陣的中心,更或者,是陣眼所在,如果能撼動陣眼,說不定可以徹底打破十方陣……

  紀雲禾探手掬了些許水珠在掌心。當她捧住水的時候,紀雲禾知道的,他們的出路,便是在這潭水之中了。

  因為……手裡捧著水,紀雲禾隱隱感覺到了自己的雙脈,很虛弱,但真的存在。

  紀雲禾細細觀察掌心水的色澤,想看出些許端倪。

  忽然之間,長意眉頭一皺:「有人。」

  紀雲禾聞言一怔,左右顧盼:「哪兒?」

  仿似要回答紀雲禾這問題一樣,只聽潭水深處傳來一陣陣低沉的轟隆之聲,宛如有巨獸在潭水中甦醒。

  紀雲禾與長意對視一眼。

  水底有很不妙的東西。

  紀雲禾當即一把將長意胳膊抓住,手上猛地用力,集全身之力,直接將長意從潭水之中「拔」了出來。紀雲禾自己倒在地上,也把長意在空中拋出一個圓弧。

  鮫人巨大的尾巴甩到空中,一時間院中宛如下了一場傾盆大雨。

  而就在「雨」未停時,那潭水之中猛地衝出一股黑色的氣息,氣息宛似水中利劍,刺破水面,徑直向長空而去,但未及十丈,去勢猛地停住,轉而在空中一盤,竟然化形為鸞鳥之態!

  一……一隻黑色的鸞鳥自潭水而出,在空中成型了。

  鸞鳥仰首而嘯,聲動九天,羽翼扇動,令天地金光都為之黯淡了一瞬。

  紀雲禾驚詫的看著空中鸞鳥——這世上,竟然還有第二隻青羽鸞鳥?當年十名馭妖師封印的竟然是這樣厲害的兩隻大翅膀鳥?

  這念頭在紀雲禾腦中一閃而過,很快,她發現了不對。

  這隻黑色的鸞鳥,雖然與之前在外面看到的青羽鸞鳥只有顏色的區別,但它沒有腳。或者說……它的腳一直在潭水之中,任由那雙大翅膀怎麼撲騰,它也沒辦法離開水面一分。

  她被困住了,困在這一方潭水之地。

  黑色鸞鳥掙扎叫聲不絕於耳,但聽久了紀雲禾也就習慣了,她壓下心中驚訝,轉頭問被她從水中拔出來的長意:「你剛才在水裡和她打過招呼了?」

  「未曾見到她。」

  「那她是從哪裡鑽出來的……」

  話音未落,空中掙扎的黑色鸞鳥忽然之間一甩脖子,黑氣之中,一雙血紅的眼珠子徑直盯住了地上的紀雲禾。

  「馭妖師!」

  黑色鸞鳥一聲厲喝:「我要吞了你!」羽翼呼扇,黑色鸞鳥身型一轉,巨大的鳥首向紀雲禾殺來。

  殺意來得猝不及防,紀雲禾倉皇之中只來得及挪了下屁股,巴巴的看著黑色鸞鳥的尖喙一口啄在她與長意中間的地面裡。

  地面被徑直被那尖喙戳了一個深坑,深得幾乎將鸞鳥自己的頭都埋了進去。

  紀雲禾看著那坑,抽了一下嘴角。

  「我和你多大仇……」

  紀雲禾在鸞鳥抬頭的時候,立即爬了起來,她想往屋裡跑,可黑色鸞鳥一甩頭,徑直將整個草木房子掀翻,搭建房屋的稻草樹木被破壞之後,全部變成了一堆金色的沙,從空中散落而下。

  紀雲禾連著幾個後空翻,避開黑色鸞鳥的攻擊,可她剛一站穩腳跟,那巨大的尖喙大大張著,再次沖紀雲禾撲面而來!

  便是這避無可避之時,紀雲禾不再退縮,直勾勾的盯著黑色鸞鳥那張開的血盆大口,忽然之間,那尖喙猛地閉上,卻離紀雲禾的臉,有一寸距離。

  黑色鸞鳥一直不停的想往前湊,但任由她如何掙扎,那尖喙離紀雲禾始終有著一寸的距離。

  紀雲禾歪過身子,往後望了一眼,但見鸞鳥像是被種在潭水中一樣,掙脫不得。鸞鳥很是生氣,她的尖喙在紀雲禾面前一張一合,嘴閉上的聲音宛如摔門板似的響。

  紀雲禾在她閉上嘴的一瞬間抽了她尖喙一下:「我說你這大雞,真是不講道理,我對你做什麼了,你就要吞了我。」

  被紀雲禾摸了嘴,黑色鸞鳥更氣了,那嘴拼了命的往前戳,仿似恨不能在紀雲禾身上戳個血洞出來,但愣是邁不過這一寸的距離。

  「你膽子很大。」及至此時,長意才磨著他的大尾巴,從鸞鳥腦袋旁挪到了紀雲禾身邊,「方才出分毫差錯,你就沒命了。」

  「能出什麼差錯。」紀雲禾在鸞鳥面前比劃了兩下,「她就這麼長一隻,整個身板拉直了最多也就這樣了。」

  鸞鳥被紀雲禾的話氣得啼叫不斷,一邊叫還一邊喊:「馭妖師!我要你們都不得好死!我要吞了你!吞了你!」

  紀雲禾打量左右打量著黑色鸞鳥,離得近了,她能看見鸞鳥身上是不是散發出來的黑氣,還有那血紅眼珠中閃動的淚光。

  竟是如此悲憤?

  「你哭什麼?」紀雲禾問她。

  「你們馭妖師……薄情寡性,都是天下負心人,我見一個,吞一個。」

  嗯,還是個有故事的大雞。

  黑色鸞鳥說完這話之後,周身黑氣盤旋,她身形消散,化成人形,站在潭水中心,模樣與紀雲禾之前在外面看到的青羽鸞鳥也是一模一樣。

  一張臉與雪三月有七分相似。

  只是她一身黑衣,眼珠是鮮血一般的紅,而眼角還掛著欲墜未墜的淚水……

  怨恨,憤怒而悲傷。

  一隻奇怪的大雞。

  「哎,你和青羽鸞鳥是什麼關係?」紀雲禾不再兜圈子,開門見山的問,「你為什麼被囚禁在這潭水之中?」

  「青羽鸞鳥?」黑色鸞鳥轉頭看紀雲禾,「我就是青羽鸞鳥,我就是青姬。我就是被困在這十方陣中的妖怪。」黑色鸞鳥在潭水中心轉了一個圈,她看著四周,眼角淚水簌簌而下,盡數滴落在下方潭水之中。她指著金色的天,厲聲而斥,「我就是被無常聖者所騙,被他囚於十方陣中的妖!」

  無常聖者,當年同其餘九名馭妖師合力布下十方陣,囚青羽鸞鳥於此的大馭妖師。

  紀雲禾只在書上看過讚頌無常聖者的文章,卻從沒聽過,那聖者居然和青羽鸞鳥還有一段故事……

  不過這些事,都不是紀雲禾能去探究的了。

  紀雲禾只覺此時此地奇怪得很,如果這裡被關著的是真正的青羽鸞鳥,那破開十方陣被放出去的又是誰?那青羽鸞鳥也自稱青姬,貓妖離殊應當是她的舊識,那時候離殊與她相見的模樣,並不似認錯。

  紀雲禾心底犯嘀咕之際,長意在旁邊開了口。

  「她不是妖。」長意看著黑色鸞鳥:「她身上沒有妖氣。」

  「那她是什麼?」

  「恐怕……是被主體剝離出來的一些情緒。」

  「哈?」

  紀雲禾曾在書上看過,大妖怪為了維繫自己內心的穩定,使自己修行不受損毀,常會將大憂大喜這樣的情緒剝離出來,像是身體裡產生的廢物,有的妖隨手一扔,有的妖將其埋藏在一個固定的地方。

  大多數時候,這些被拋棄的情緒會化作自然中的一股風,消散而去,但極個別特殊的出離強烈的情緒,能得以化形,世人稱其為附妖。

  附妖與主體的模樣身形別無二致。但並不會擁有主體的力量,身形也是時隱時現的。書上記載的附妖也多半活不長久,因為它並不是生命,隨著世間的推移,它們會慢慢消散,最後也化於無形。

  紀雲禾從沒見過……化得這麼實實在在的附妖,甚至……

  紀雲禾看了一眼周圍破損的房屋。

  這附妖雖然沒有妖力,但身強體壯,憑著變化為鸞鳥的形狀,甚至能給周遭造成一定程度的破壞了。

  「這附妖未免也太厲害了一些。」

  「嗯,或許是主體的情緒太強,也或許是被拋入潭水中的情緒太多。經年累月便如此了。」

  能不多嗎,紀雲禾想,青羽鸞鳥在這裡可是被囚禁了百年呢。

  紀雲禾看著那黑衣女子,只見她在潭水中轉了兩圈,自言自語了幾句,忽然開始大聲痛哭了起來:「為何!為何!寧若初!你為何負我!你為何囚我!啊!」

  她淚水滴滴落入潭中,而伴著她情緒崩潰而來的,是潭中水動,水波推動面上的荷花,一波一波潭水蕩出,溢了這後院滿地。

  眼看著她周身黑氣再次暴漲,又從人變成了鸞鳥,她這次不再攻擊紀雲禾,好似已經忘了紀雲禾的存在,只是她發了狂,四處拍打著她的翅膀,不停的用腦袋在地上戳出一個又一個的深坑,弄得四周金色塵土翻飛不已。

  紀雲禾捂住口鼻,退了兩步。

  「我們先撤,等她冷靜下來了再回來。」紀雲禾看著發狂的黑色鸞鳥所在之地,眉頭緊皺,「如果我想的沒錯,出口,大抵也就在那潭水之中了。」

  這附妖對馭妖師充滿了敵視,以至於紀雲禾就碰了一下潭中的水她就立即衝出來攻擊她了。紀雲禾要想出去,就必須把這附妖給化解掉了。

  但情緒這麼強烈的附妖,到底要怎麼化解……

  一個女人被男人騙了,傷透了心……

  紀雲禾一邊琢磨,一邊蹲下身來,像之前那樣把長意背了起來。

  她兜著長意的尾巴,向前走,離開了這混亂之地,心思卻全然沒有離開。

  她琢磨著讓受情傷的人康復的辦法。紀雲禾覺著,這要是依著她自己的脾氣來,被前一個負了,她一定立馬去找下一個,新的不來舊的不去。

  但這十方陣中,紀雲禾上哪兒再給這附妖找一個可以安慰她的男人……

  等等。

  紀雲禾忽然頓住腳步。紀雲禾看著抱住自己脖子的這粗壯胳膊。

  男人沒有,雄魚這兒不是有那麼一大條嗎。

  紀雲禾又把長意放了下來。

  長意有些困惑:「我太重了嗎?你累了?」

  「不重不重不重。」紀雲禾望著長意,露出了疼愛的微笑,「長意,你想出去對不對。」

  「當然。」

  「只是我們出去,一定要解決那個附妖,但在這裡,你沒有妖力,我沒有靈力,它又那麼大一隻,我們很難出去的,是不是?」

  「是的。」

  「所以,如果我有個辦法,你願不願意嘗試一下?」

  「願聞其詳。」

  「你去勾引她一下。假裝你愛她,讓她……」

  話沒說完,長意立即眉頭一皺:「不行。」

  被拒絕得這麼乾脆,紀雲禾倒是有些驚訝:「不是,我不是讓你去對她做什麼事……」紀雲禾忍不住垂頭,看了一下鮫人巨大的蓮花尾巴。

  雖然……她也一直不知道他們鮫人到底是怎麼「辦事」的……

  紀雲禾清咳兩聲,找回自己的思緒:「我的意思是,你就口頭上哄哄她,把她心結給她哄散了。他們附妖,一旦解了心結,很快就消散了,對她來說也是一個解……」

  「不行。」

  再一次義正言辭的拒絕。

  紀雲禾不解:「為什麼?」

  「我不說謊,也不欺騙。」

  看著這一張正直的臉,紀雲禾沉默片刻:「就……善意的謊言?」

  「沒有善意的謊言。」長意神色語氣非常堅定,宛如在訴說自己的信仰,「所謂的『善意』,也是對自己的自欺欺人。

  紀雲禾扶額:「那怎麼辦?難道讓我自己上嗎?」她有些氣的盯著長意,兩人四目相接,他眸中清澈如水,讓紀雲禾再說不出一句讓他騙人的話。

  是的……

  事已至此,好像……

  只有她自己上了。

  紀雲禾垂頭,摸摸自己的胸口,心想,裹一裹,換個髮型,壓低聲音,自己擼袖子……

  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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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7-1 09:01 AM

第一卷 第十八章 無常聖者

  紀雲禾撕了自己剩餘的外衣,弄成布條把胸裹了,隨後又把頭髮全部束上,做了男子的髮冠。

  長意背對著紀雲禾坐在草地上,紀雲禾沒讓他轉頭,他愣是脖子也沒動一下,只有尾巴有些稍顯無聊的在地上拍著,一下又一下。

  「好了。」

  未等長意回頭,紀雲禾自己走到長意面前,「怎麼樣?像男人嗎?」

  長意上上下下認真打量了紀雲禾兩個回合,又認認真真的搖頭:「不像,身形體魄,面容五官都不似男子。」

  紀雲禾低頭一瞅,隨即瞪長意:「那你去。」

  長意搖頭:「我不去。」

  這鮫人真是空長了一張神顏,什麼都不做,就會瞎叨叨。

  紀雲禾哼了一聲:「還能怎麼辦,破罐子破摔了。」話音一落,紀雲禾轉身便走,腳步踏出宛如邁向戰場。

  她是本著被打出來的想法去的。

  但她沒想到,事情的進展,出奇的順利。

  她走到已變成一片狼藉的木屋處,鸞鳥附妖還在,卻化作了人形。她似乎折騰夠了,疲乏了,便在那潭水中央抱著膝蓋坐。

  她身邊是枯敗的荷花,腳下是如鏡面般的死水,她與水影一上一下,是兩個世界,卻又融為一體。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似一幅畫般美……一種凋萎的美。

  紀雲禾的腳步驚動了附妖,她稍一轉眼眸,側過了頭。

  她身型微動,腳下死水便也被驚動,細碎波浪層層蕩開將水中的影揉碎。附妖看見紀雲禾,站起了身來:「你是誰?」

  這麼一會兒,這附妖卻是不認得她了?

  這倒也好,省得紀雲禾還要編理由解釋為什麼自己和剛才的「姑娘」長得一模一樣了。

  「我是一個書生。」紀雲禾面不改色的看著附妖,她來之前就想好了幾個步驟,首先,她要是被附妖識破了女子之身,那她拔腿就走,回去再想辦法,如果沒識破,她就說自己是個書生。

  馭妖谷外流進來的那些俗世話本裡,女妖愛上書生不是一個標配。紀雲禾在馭妖谷書看了不少,這些書生與女妖的故事套路,爛熟於心。

  紀雲禾假裝羞澀,接著道,「方才遠遠看見姑娘獨自在此,被……被姑娘吸引過來了。」

  附妖皺眉,微微歪了頭打量著紀雲禾。

  紀雲禾心道糟糕,又覺自己傻得可笑,女扮男裝這種騙術哪那麼容易就成了……

  附妖打量了紀雲禾很久,在紀雲禾以為自己都要被打了的時候,附妖忽然開口:「書生是什麼?你為何在此?又何以會被我吸引?」

  問了這麼多問題,卻沒有一個說——你怎麼敢說你自己是男子?

  紀雲禾沒想到,這附妖還真信了這個邪。

  不過這平靜下來的附妖,好似一個心智不全的孩子,問的問題也讓紀雲禾沒有想到。

  紀雲禾慢慢靠近附妖,在發現她並不抗拒之後,才走到潭水邊,直視她道,「書生便是讀書的人,我誤闖此地,見你獨自在此,神色憂愁,似有傷心事?」

  要讓一個受過傷的女子動心,首先要瞭解她,瞭解她的過去和她為什麼對感情失望的原因,對症下藥,是為上策。這青羽鸞鳥與無常聖者的恩怨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世上書間皆不可知,唯有聽這附妖自己說了。

  附妖聽了紀雲禾的話,喃喃自語了兩遍:「傷心事?我有什麼傷心事?」她垂頭似在沉思,片刻後,抬起頭來,望向紀雲禾,此時,眼中又有了幾分癡狀,「我被一個馭妖師騙了。」

  紀雲禾靜靜看著她,等待她說下去。

  似乎找到了一個傾瀉口,附妖無神的目光盯著紀雲禾,自言自語一般說著:「他叫寧若初,是個大馭妖師,他很厲害,一開始,他想除掉我,我們打了一架,兩敗俱傷,雙雙掉入山谷之中……」

  附妖說著,目光離開了紀雲禾,她轉頭四望,似在看著周圍的景色,又似在看著更遠的地方:

  「那山谷和這裡很像,有草有花,有廢棄的木屋,有一條小溪,匯成了一潭水。」

  紀雲禾也看了看四周,這是青羽鸞鳥住了百年的地方,是她自己用陣眼潭水中的力量一草一木造出來的。

  紀雲禾想,這地方應該不是和當初那個山谷「很像」而已,應該是……一模一樣吧。

  「谷中有猛獸,我們都傷重,我沒有妖力,他沒有靈力,我們以血肉之軀,合力擊殺猛獸,然後他喜歡我了,我也喜歡他了。但我是妖,而他是馭妖師……」

  不用附妖多說,紀雲禾就知道,即便是在馭妖師擁有自由的百年前,這樣的關係也是不被世人接受的。

  馭妖師本就是為馭妖而生。

  「後來,我們離開了山谷,我回了我的地方,他去了他的師門,但數年後,他師門要殺貓妖王之子離殊……」提到此事,她頓了頓,紀雲禾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也微微一怔。

  百年前青羽之亂前,最讓馭妖師們頭疼的,大概就是貓妖王了,貓妖王喜食人心,殺人無數,罪孽深重。世人幾乎將貓也恨到極致。

  後,貓妖王被數百馭妖師合力制伏,斬於沙棘山間,消散世間。而貓妖王的數十名子嗣也盡數被誅,唯有貓妖王幼子一直流離在外,未被馭妖師尋得。

  自此歷代馭妖師的記錄裡,便在未有貓妖王極其後代的記載。

  紀雲禾現在才知曉,原來……那幼子竟是離殊……

  也難怪離殊先前在馭妖谷破十方陣時,表現出來如此撼人之力。

  貓妖王血脈,應當如此。

  附妖道:「他們要殺離殊,但我救了離殊,我護著離殊,他們便要殺我,寧若初也要殺我。」

  說到此處。附妖眼中又慢慢累積了淚水:

  「我以為他和別的馭妖師不同,我和他解釋我和離殊不會吃人,我殺的,都是害我的人,都是惡人,但他不信。不……他假裝他信了,他把我騙到我們初遇的谷中,在那裡設下了十方陣,合十人之力,將我封印,他……將我封印……」

  附妖的淚水不停落下,再次令潭水激蕩。

  「寧若初!」她對天大喊,「你說了封印了我你也會來陪我!為什麼!為什麼!」

  聽她喊這話,紀雲禾恍悟,原來……那青姬的不甘心,竟然不是無常聖者封印了她,而是無常聖者沒有到這封印裡來……陪她。

  但是無常聖者寧若初在成十方陣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啊。

  她……難道一直不知道嗎……

  「百年囚禁,百年孤獨!你為什麼不來!你為什麼還不來!」

  紀雲禾嘴角動了動,一時之間,到嘴邊的真相,她竟然有些開不來口。

  而且,紀雲禾轉念一想,告訴她寧若初已經死了這件事,並不見得是個好辦法,若沒有消解這附妖的情緒,反而更加將她這些感情激化了,那才叫真麻煩。

  附妖越來越激動,潭中水再次波濤洶湧而起。眼看著附妖又要化型,紀雲禾快速退開,在鸞鳥啼叫再起之時,她已經走在了回去找長意的路上。

  她回頭看了眼小院的方向,這次附妖沒有再大肆破壞周邊,她只是引頸長啼,仿似聲聲泣血,要將這無邊長天啼出一個窟窿,質問那等不來的故人。

  紀雲禾皺著眉頭回來,長意問她:「被識破了嗎?」

  「沒有。但事情和我預想的有點變化。」紀雲禾盤腿,在長意面前坐下,「我覺得我扮書生是不行了,大概得換個人扮。」

  「你要扮誰?」

  「無常聖者,寧若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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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7-1 09:10 AM

第一卷 第十九章 歌與舞

  紀雲禾在小溪邊想方設法的搗鼓自己的頭髮,試圖將頭髮挽出一個與先前不一樣的冠來。

  長意坐在溪邊看她,有些不解:「如果鸞鳥這麼喜歡當年的男子,怎會將旁人錯認為他?」

  紀雲禾只看著溪水中自己的倒影,答道:「鸞鳥必定不會錯認,但這是鸞鳥一團情緒生出來的附妖,她狀似瘋癲,腦子已不大清楚……」

  紀雲禾話還沒說完,長意就皺了眉頭。

  不用他開口,紀雲禾就知道,這個正義又單純的大尾巴魚在想什麼:「喂,大尾巴魚。」紀雲禾試圖說服他,「你要知道,她是被青羽鸞鳥拋棄在這裡的一堆情緒,並無實體,也算不得是個生命。我們騙她也是迫不得已,你不想永遠被困在這裡,對吧?」

  漂亮的冰藍色眼眸垂下。

  紀雲禾忽然有一種自己在哄小孩的錯覺……

  她走到長意身邊,拍了拍他的肩頭:

  「讓青羽鸞鳥離開這裡,是離殊拼死爭來的機會。你和我能不能用這個機會重獲自由都在此一舉了。」紀雲禾摸著一直貼身放著的那一盒解藥,指尖不由收緊,她目光灼灼的看著長意,「所以我必須去騙那個附妖,也必須要解開她的心結讓她消失。無論什麼方法,我都得試。」

  長意重新抬起眼眸,靜靜凝視紀雲禾。似乎沒有想到能在紀雲禾眼中看到這般強烈的情緒,他默了片刻。

  「你打算如何試?」

  紀雲禾一眨眼,眼中的犀利凜然盡數化去,她轉而一笑,又似那散漫模樣。

  「我呀……」她歪嘴笑著,「我打算去與她『道明身份』,隨後詩詞歌賦表白心意,要是這個時候還沒有破功,那就順其自然,將她擁入懷中輕輕寬撫。」紀雲禾一撩頭髮,微挑眉梢,帥氣回眸,

  「總之,就是說愛她。」

  長意聽罷,不看好的搖起了頭:「你這般言說毫無真心,很難成功。」

  「毫無真心?」這話似乎刺激到來了紀雲禾,她蹲著身子,往前邁了半步,靠近長意,一抬手,將長意銀色長髮撩了一縷起來,「當然了……」

  她微微頷首,將銀色長髮撩到自己唇邊,在長意還沒反應過來之際,那微微有些乾渴的唇便印在了長意尚且濕潤的長髮上。

  「既見君子,這一片真心,自然留不住了。」

  紀雲禾還吻著長意的銀髮,眼眸一抬,三分柔情,七分犀利,如箭如鉤,似也要將長意的心從他眼睛裡掏出來。

  但……

  藍色的眼眸如海納百川,將紀雲禾這些柔情、挑釁都悉數容納。

  長意一臉平靜,情緒毫無波動。

  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紀雲禾與他毫無波動的眼神對視了片刻,登覺敗下陣來,那一股名為——對不起是在下唐突、冒犯、打擾了——的情緒湧上心頭。

  一時間,紀雲禾只覺吻著他頭髮的嘴就像被毒草割了一般,尷尬得有些發麻。

  紀雲禾清咳一聲,往後撤了一些,唇離開了他的頭髮,手也放開了那銀絲。紀雲禾拍拍手,抿了一下唇,在長意雲淡風輕的眼神之中,站起身來。

  她揉揉鼻子,尷尬的轉過身。

  「你這鮫人沒和人相處過,不懂這世間的規矩,總之,我要是這樣去對那附妖,十有八九都會成功的。」

  紀雲禾說完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鮫人,鮫人依舊一臉平靜。紀雲禾瞥了下嘴,只道自己是撞了一個南牆。

  她眼神左右瞟了一陣,繞著脖子瞥了眼鮫人的後背,隨便起了另一個話頭:「那啥,你傷好得挺快的啊,鮫人的身體就是好。你就在這兒等我吧,成功了咱們就可以出去了,走了,等著啊。」

  言罷,紀雲禾擺擺手,逃一般的離開。

  長意坐在原地,巨大的蓮花尾巴末端搭在溪水裡,啪嗒啪嗒拍了兩下。

  他看著紀雲禾漸漸走遠的背影,默默垂下頭,拉起了剛才被紀雲禾吻過的那縷髮絲,靜靜的握了片刻,他一轉頭,看向溪水裡的自己——

  那雙本清冷的冰藍色眼珠,藍色卻比先前深了許多。

  長意靜默的在溪邊坐著,過了許久,這雙眼睛的顏色也依舊沒有變淺。

  忽然間,巨大的蓮花大尾巴拂動,將溪水攬起,「嘩啦」一聲,打破他周身的靜謐。

  清涼的溪水撲頭蓋臉而來,將他身體與髮絲都濕了個透徹。

  被尾巴攪動的水,破碎之後重新凝聚,水波撞擊推搡,最後終於再次恢復平靜,如鏡般的水面又清晰的照出了他眼瞳的顏色,深藍的顏色退去,長意眼瞳的顏色終於又恢復了一貫的清冷。

  紀雲禾幾乎是小步跑著回到了潭水那方。

  在見附妖之前,紀雲禾梳理好了方才那尷尬的情緒,她清了清嗓子,邁步上前。

  無常聖者已經是百年前的人了,書上雖然對無常聖者的事蹟有不少記載,但那些記載,都是說的他的功勳與強大,從未記錄他的喜怒哀樂。

  或許在寫書人筆下,聖人都是不需要喜怒哀樂的。

  紀雲禾無法從自己看過的故事裡去揣摩這人的脾性,但能從方才附妖的話中知道,這個無常聖者寧若初,絕不是個心冷腸硬的人。紀雲禾甚至認為,無常聖者對青羽鸞鳥也是動了情的。

  不然,以鸞鳥對他的信任與愛,他何必將她騙來封印呢,直接殺了不就好了。又豈會留下「陪她」的諾言。

  這個寧若初應當也是個心中有情有義的馭妖師。

  紀雲禾理清了這些事,將表情整理嚴肅,帶著幾分沉重去尋找潭中附妖。

  附妖還在潭水之上,與先前不同,她並沒有蹲著,而是站在那潭水上偏偏起舞。

  所有的妖怪裡,鮫人是歌聲最美的,而鳥之一類化的妖,是最會舞蹈的。

  傳言中說,鳳舞九天,百鳥來朝,鸞鳥雖非鳳凰,但其舞姿也是世間之最。

  附妖在潭水中間,宛如踏在明鏡之上,枯荷在旁,她繞枯荷而舞,身姿開合,或徐或疾,周身纏繞如紗般的黑氣,看在紀雲禾眼中,仿似是之前見過的那副畫動了起來。

  這畫中的女子,尋尋覓覓,徘徊等待,卻永遠等不來那個道過承諾的人。

  紀雲禾看著她的舞姿,一時有些看呆了去,直到附妖身姿旋轉,一個回頭,猛地看見了站在一旁的紀雲禾,她倏爾停住腳步。

  被踏出細波的潭水隨之靜息。

  「你是誰?」

  又是這個問題,這個附妖,果然腦子不太清楚,全然記不得事。

  「你都不記得我了嗎?」紀雲禾說,「我是寧若初。」

  附妖渾身一僵,腳下似是站不穩的微微一退,再次將水面踏皺,一如踏皺了自己的眸光。

  她看著紀雲禾,皺著眉頭,似要將她看穿一般。但任由她如何探看,到最後,她還是顫抖著唇角,問紀雲禾:「你怎麼現在才來找我?」

  沒有任何質疑,沒有過多的打探,附妖就這樣相信了她。

  紀雲禾甚至覺得,自己就算是沒有束胸,沒有挽髮,不特意壓低聲音來找她,她依舊會相信她就是寧若初。

  紀雲禾很難去猜測這其中的原因。

  或許是附妖自打成形開始,就是個心智不全的附妖。也或許她等得太久,都等迷糊了。又或許……等到寧若初,對她來說也是一個必須完成的任務。

  就像她和長意必須出去一樣,這個附妖也是。她是因青羽鸞鳥執念而生,就必須化解執念才能解脫。所以不管來的是誰,她都認。

  除此之外,紀雲禾再想不到其他理由了。

  附妖一步步走向紀雲禾,紀雲禾想不出真正的寧若初這時候會說什麼,所以她乾脆不言不語,只直視著附妖的眼睛,也一步步靠近潭水邊。

  兩人走近了,附妖離不開潭水,紀雲禾也沒有踏進去。

  附妖靜靜的看著她,那腥紅的眼瞳裡滿滿的都是她。

  也就是在離得這麼靜的時候,紀雲禾才感知到,原來感情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真的是能從眼睛裡鑽出來的。

  「你說你會來陪我。」附妖眼中滿滿濕潤起來,「我等了你好久。」

  紀雲禾心想,她可真是個愛哭的附妖。

  青羽鸞鳥是個舉世聞名的大妖怪,她是不可能愛哭的,所以這被剝離出來的情緒,應當是有她內心之中,難能可貴的脆弱吧。

  「抱歉。」被一個哭兮兮的女孩子這般充滿情意的看著,紀雲禾忍不住說出了這兩個字。

  她想,如果是真的寧若初,大概也會這樣說的吧。

  而這兩個字,彷彿是觸動一切的機關。

  附妖伸出手,雙手環抱,將紀雲禾抱住。附妖身體沒有溫度,宛似潭水一般冰冷,但她的話語卻帶著滿滿的溫度。

  「可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她抱著紀雲禾,聲音帶著哭腔,卻是藏不住的滿心歡喜。

  紀雲禾忽然想到了另外一個可能性,這個附妖如此輕易就相信了她的可能性。

  這個附妖相信她是寧若初,是因為她……或者說是青羽鸞鳥本人,她從始至終就打心眼裡認為,無論多久,無論何時,寧若初一定會來,她一定能等到他。

  所以十方陣中來了人,那人說自己是寧若初,那不管是男是女,是神是鬼,只要那人說了,她就一定會相信。

  她不是相信那個人,她只是相信寧若初。

  相信他一定會實踐他的承諾,相信他一定會來,無論是什麼形態。

  這十方陣中,青羽鸞鳥等候其中,忍了百年孤寂,或許生了恨,或許生了怨,或許這些恨與怨都強烈得可怕,但這些情緒,最終只要一句話,就能盡數化解掉……

  「我終於……等到你了。」

  附妖如此說著。

  紀雲禾倏爾心口一抽。

  附妖周身的黑氣大作,終於了結了這百年的恨與怨,守與盼,脆弱的等待和無邊的寂寞。

  黑氣飛舞,狀似一隻黑色的鳳凰,揮舞著羽毛,踏著動人的舞步,飄飄嫋嫋向天際而去。

  而便在黑氣飛升之時,遠處悠悠傳來幾句好似漫不經心的吟唱歌聲,歌聲喑啞,和著黑氣的舞步,不徐不疾,悠揚而來,又散漫而去。

  絕色的舞與絕美的歌共伴一程,宛如神來之筆、天作之合。未有排演,卻是紀雲禾賞過的,最完美的歌舞。

  歌聲停歇,舞步消散,空中只餘一聲遙遠的鸞鳥清啼,迴響片刻,終也歸於無形。

  紀雲禾望著這片無邊無際的金色天空,過了許久也未回神,直到耳邊忽然傳來水聲低沉的轟隆聲,她才猛地被驚醒過來。

  一轉頭,身邊本來滿溢的潭水在附妖消失之後,竟像是在被人從底部抽乾一樣,轟轟隆隆的下沉。

  紀雲禾一愣,來不及思考情況,她唯一能想到的是,陣眼在這裡,他們要從這裡出去,但現在陣眼出現了變化,雖然不知道是什麼變化,可現在不出去,之後或許就出不去了!

  紀雲禾拔腿就跑,卻不是縱身跳入潭水中,而是往長意所在的方向奔跑。

  她可不想變成寧若初,讓別人一等就是一百年。

  她說過的承諾,那就一定要實現。

  但沒讓紀雲禾跑多遠,溪水那頭,像是箭一般遊過來一條大尾巴魚。

  竟是比紀雲禾這雙腿不知快了多少。

  紀雲禾見狀有些生氣:「你能自己遊啊!那之前為什麼還讓我背來背去的!」

  長意一過來就挨了一句罵,他愣了愣:「先前沒在溪水邊。」

  「算了。沒時間計較了。」紀雲禾走到長意身邊。兩人站在溪水流入潭水的地方,紀雲禾指著潭水道,「咱們商量一下。」

  「商量什麼?」

  「你看,先前潭水滿溢的時候,潭中是有水往溪中流的,現在潭水下沉,所有的溪水反而在往潭中灌。這十方陣中什麼都沒有,照理說也不該有水。而按五行來說,水主生,現在水急退而去,按我的理解,是生路慢慢在被斷了。這十方陣,很快就要變成一個死陣。要出去,我們只有跳下去。」

  長意眉頭皺了起來:「那就跳。」

  「但這只是我的猜測,這猜測很可能是錯的,如果跳下去,我們或許反而會被困住。這下面有什麼,我們會發生什麼,我也不知道。」

  長意轉頭看紀雲禾:「兩方皆是不確定的選擇,你要與我商量什麼?」

  紀雲禾嚴肅的看著長意:「你會猜拳嗎?」

  長意:「……」

  他沉默片刻,認真發問,「那是什麼?」

  長意想,能在這個時候提出的,那一定是什麼不得了的術法或者法器吧。

  「來。」紀雲禾伸出手。

  長意也跟著伸出了手。

  紀雲禾說,「這是石頭,這是剪刀,這是布。」紀雲禾一邊說著,一邊在手上做著示範。

  長意嚴肅認真的記下。

  紀雲禾盯著長意的眼睛,繼續解釋:「我數一二三,你隨便從剛才的手勢當中出一個。一,二,三!」

  紀雲禾出了布,長意雖然很迷茫,但也認認真真的出了拳頭。

  紀雲禾張開的手掌一把將長意的拳頭包住:「我出了布,布能包住你的石頭,所以我贏了。」

  長意愣了一下。

  水聲下沉的聲音依舊轟隆,長意靜靜看著紀雲禾:「所以?」

  「我剛在心中決定,我贏了我們就跳下去,你贏了我們就留在這裡。」紀雲禾包住長意的拳頭,咧嘴一笑,「所以,我們跳吧。」

  長意再次愣住,本來清冷的鮫人,在遇見多可怕的虐待時都未示弱的「大海之魂」,此時滿臉寫著一個問句——

  「這麼隨便嗎?」

  好歹……生死攸關……

  「抉擇不了的時候,就交給老天爺吧。」

  紀雲禾說完,沒再給長意拒絕的機會,她往後仰倒,笑望長意,任由身體向黑暗的深淵墜落,而包住長意拳頭的手掌一轉,躥入他的掌心,握住他的手掌,再也沒有鬆開。

  人類的手掌比他溫熱太多。似能從手掌,一直溫熱到他心口,甚至熱到魚尾的每一片鱗甲上。

  銀髮翻飛,髮絲上似也還留有她唇邊的溫度。

  長意呆呆的看著紀雲禾笑彎的眼睛,任由她拉著自己,墜入深淵。

  他沒有掙扎,也沒有抗拒。

  他覺得比起他來,這個笑著跳入未知黑暗的馭妖師,才更像他們人類口中所說的……

  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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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7-1 02:57 PM

第一卷 第二十章 選擇

  墜入黑暗,金色的天光越來越遠。

  當紀雲禾徹底被黑暗埋沒的時候,她心中也不是沒有害怕。只是比起坐在原地等待一個結果,她更希望,自己要做點什麼,儘管這個掙扎與選擇,可能是錯的。

  紀雲禾緊緊握住長意的手,黑暗之中,下沉的潭水聲音越來越大,忽然之間,冰冷的潭水將紀雲禾整個吞噬。

  他們終於落入下沉的潭水中。

  長意之前說下面很深,果不其然。

  紀雲禾緊閉口鼻,屏住呼吸,跟隨著潭水下沉的力量向下而去。

  但這時,她倏爾感覺手被人用力一拉,緊接著就被攬入一個比冰水溫熱的懷抱。

  長意抱住了她。

  在水中,是他的王國。

  長意一手攬著她,一手在她臉上輕輕撫過。

  紀雲禾忽覺周遭壓力登時減小,水給她耳朵帶來的壓力也消失不見,紀雲禾一驚,微微張嘴,卻發現竟然沒有水灌入口中:「長意。」她喚了一聲長意的名字。

  「嗯。」

  她也聽到了長意的回答。

  「沒想到你們鮫人還有這麼便利的術法。」紀雲禾道,「但這術法對你們來說應該沒什麼用吧?」

  「嗯,第一次用。」

  「長意,這短短時間裡,我拿走了你多少第一次,你可有細數?」

  離開了那封閉之地,雖然還在黑暗之中,但紀雲禾心情也舒暢了不少,她起了幾分開玩笑的心思。而在紀雲禾問了這話之後,長意竟然當真沉默了很久。

  想著長意的性子,紀雲禾笑道:「你不是真的在數吧?」

  「還沒數完……」

  紀雲禾是真的被他逗樂了,在他懷裡搖頭笑了好久,最後道:「你真是隻認真又嚴謹的大尾巴魚。」

  「認真與嚴謹都是應該的。」

  「是,只是沒想到你這麼認真嚴謹的人,在剛才附妖消失的時候,也會為她唱歌。」

  長意這次只是默認,而並沒應聲。

  「你唱的是什麼?」

  紀雲禾隨口一問,長意卻答得認真:「鮫人的歌,讚頌自由。」

  聽罷此言,紀雲禾臉上的笑意收了些許,她望著面前無盡的黑暗,道:「那是該唱一唱的,長意,我們也要獲得自由了。」

  其實在落入水中的時候,紀雲禾就感受到了,這水中確有生機,越往下,越有來自外面的氣息,長意可以用術法助她呼吸了,她也能感受到自己先前一直沉寂的隱脈了。

  繼續往下,一定能出得了十方陣,到時候,她解藥在身,離開馭妖谷,從此天大地大,便再也不受拘束了。

  像是要印證紀雲禾的想法一樣,下方的黑暗之中,倏爾出現了一道隱約的光亮,光芒照亮了紀雲禾與長意的眼瞳,同時,也照亮了長意周身鱗甲。

  在黑暗之中,鱗甲閃出星星點點的光,水波將這些光點散開,讓紀雲禾感覺他們彷彿在那遙不可及的銀河之中穿梭。

  「長意,等離開馭妖谷,我就送你回大海。」紀雲禾說,「你回家了,我就去遊歷天下,到我快死的時候,我就搬去海邊。有緣再見的話,你也像今天這樣給我唱首歌吧。」

  長意其實不明白,為什麼這個時候紀雲禾會說這樣的話。明明出去以後天高海闊,她卻好似……總覺得自己面臨著死亡。

  但長意沒有多言,他只問:「唱什麼?」

  「讚頌自由。」紀雲禾道,「真正的自由,也許只有那天才能見到。」

  「好。到時候,我來找你。」

  沒有約時間,沒有約地點,長意就答應了,但紀雲禾知道,這個鮫人的諾言,他一定會信守。

  紀雲禾微微笑著,迎來了黑暗的盡頭。

  天光破除身邊的黑暗。

  鮫人帶著馭妖師破開冰冷的水面,一躍而出。日光傾灑,三月的暖陽照遍渾身。

  剛從水中出來,紀雲禾渾身有些脫力,她趴在地上,不停喘息。身邊是同樣呼吸有些急促的長意。

  紀雲禾緩過氣來,抬頭,望向長意,方要露出笑容,但這笑卻在臉上僵住了。

  不為其他,只因就他們破水而出的一會兒時間,周圍便已圍上了一圈馭妖師。

  紀雲禾神情立即一肅,左右一望,登時心頭湧過一陣巨大的絕望,所有血色霎時在她臉上褪去。

  這個地方,紀雲禾再熟悉不過。

  馭妖谷谷主常居之地,厲風堂的後院。雖然現在這個後院已經破敗不堪,閣樓倒塌,磚石滿地,但紀雲禾在馭妖谷生活多年,絕不會認錯。她回頭一望,但見方才長意與她躍出的那水面,竟然是厲風堂之後的池塘。

  竟然……這個池塘,會是十方陣的陣眼。

  紀雲禾心中只覺荒唐。

  她千算萬全,如何也沒有算到,從那十方陣中出來,竟然會落到這後院之中。

  「護法?」

  馭妖師中有人認出了紀雲禾。隨即又有人喊出:「她怎麼會和鮫人在一起?」

  有人也在嘀咕:「我們在谷內找了個天翻地覆,原來,是她把鮫人帶走了,護法想幹什麼?」

  「先前與谷中所有人與青羽鸞鳥苦鬥,她也不在……」

  紀雲禾沒有動,但內心想法卻已是瞬息萬變。

  從現在來看,青羽鸞鳥應當已經離開了,且離開有一段時間了,而今雪三月的下落暫時不明,也無法打聽。

  谷中馭妖師在青羽鸞鳥離開之後,發現鮫人牢籠陷落,必定到處尋找鮫人。因為這是順德公主佈置下來的任務,若是鮫人走丟,整個馭妖谷沒有一個人有好下場。

  但現在,她這個馭妖谷的大護法,卻和鮫人一起從厲風堂之後的池塘裡面鑽了出來。

  要破這個局面,唯有兩個辦法。

  第一,立即打傷長意,將其抓住,向眾人表明,自己是為了抓捕鮫人,不慎掉入十方陣殘陣之中,歷經萬難,終於將這鮫人,帶了出來。

  第二,殺出一條血路。

  對於紀雲禾來說,無異是第一條路好走許多。這要是她與鮫人相識的第一天,她也必定會選第一條路。

  但是。

  當被她與這鮫人說過話,聽他唱過歌,被他救過命……

  要踏這第一條路,紀雲禾踏步上去。

  紀雲禾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她身上冰冷的水滴答落在地下鋪滿碎石的路上。

  她一反手,體內靈力一動,離她最近的馭妖師鞘中刀便瞬間飛到了紀雲禾手上。

  她一直不想這樣做。但命運這隻手,卻好似永遠都不放過她。

  紀雲禾一挽劍,便在這電光火石之間,鮫人巨大的尾巴倏爾一動,尾巴拂過池塘,池塘之中,水滴飛濺而出,被長意尾巴一拍,水珠霎時化為根根冰錐,殺向四周馭妖師!

  竟是方才一言未發的長意……先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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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7-1 03:02 PM

第一卷 第二十一章 提線木偶

  鮫人忽然動手,馭妖師們猝不及防,大家在先前與鸞鳥爭鬥中本已受傷,而今正無抵擋之力。

  他們慌亂四走,紀雲禾心道現在若是要殺出一條血路,說不定還真有七成可能!

  她握緊了劍,而便在這時,眾人身後倏爾一道白光殺來,紀雲禾但見來人,雙目微瞠。

  谷主妖僕卿舒,她似乎在之前與青羽鸞鳥相鬥時受過傷,額上尚有血痕,但這傷並不影響她濃重的殺氣。

  紀雲禾心臟猛地懸了起來,她倒是不擔心長意無法與卿舒相鬥,她只是想……卿舒竟然來了,那林滄瀾……

  紀雲禾目光不由往厲風堂正殿處望去,恍惚間,林滄瀾坐著輪椅的身影從行出。未等紀雲禾看清,她便覺面前白光一閃,額間傳來針紮的巨痛!

  一時間,她只覺整個頭蓋骨彷彿被人從四面八方扯碎了一般難受。

  疼痛瞬間奪去了她渾身力氣,讓她再也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手中長劍落地,她倏爾向一旁倒去。

  天旋地轉之間,她只看見天上冰錐與長劍相觸,發出鏗鏘之聲,而鏗鏘之後,她整個世界,便陷入了徹底的死寂之中。

  紀雲禾不知自己在黑暗當中前行了多久。彷彿有一萬年那麼長,又彷彿只是看一陣風過的時間,當她再感受到四肢存在時,是有人在她指尖紮了一針。

  五感在這一瞬間盡數找回。

  紀雲禾睜開眼睛,身體尚且疲軟無法動彈,但眼睛已將周圍的環境探了個遍。

  她回來了。

  回到這間她再熟悉不過的房間了,這是她在馭妖谷的住所,她的院子,她的囚牢。

  雖然這房間在之前的大亂之中顯得有些凋敝,但這牢籠無形的欄杆,卻還是那麼的堅固。

  此時,紀雲禾的屋子裡還有一人,妖狐卿舒靜靜的坐在她的床邊,用銀針,紮遍她所有的指尖,而隨著她的銀針所到之處,紀雲禾一個個彷彿已經死掉的手指,又能重新動起來了。

  紀雲禾想要坐起來,可她一用力,只覺額間劇痛再次傳來,及至渾身,紀雲禾每根筋骨都痛得顫抖。

  「隱魂針未解,隨意亂動,你知道後果。」卿舒淡漠的說著。

  隱魂針,是林滄瀾的手法,一針定人魂,令人五感竟失,宛若死屍。

  卿舒一邊用銀針一點一點的紮紀雲禾身上的穴位,一邊說著,「谷主還不想讓你死。」

  紀雲禾聞言,只想冷笑。

  是啊,這個馭妖谷,囚人自由,讓人連選擇死的權利都沒有。

  紀雲禾掙扎著,張開了嘴:「鮫人呢?」只是問開口說完這三個字,她便耗盡了身體裡所有的力氣。

  卿舒瞥了她一眼:「重新關起來了。」

  饒是鮫人恢復再快,但終究是有傷在身,未能敵過那老狐狸啊……不過想來也是,雖然她與長意認識並不久,但他那個性子,如果將一人當朋友了,應當是不會丟下朋友逃走的吧。

  當時昏迷的她或許也成了長意離開時的累贅……

  思及至此,紀雲禾閉上了眼睛。

  之後……他們還能想什麼辦法離開呢……

  「你從主人書房偷走的藥,我拿出來了。」卿舒繼續冷淡的說著。

  紀雲禾聞言卻是一驚,不過很快便也平靜了下來。從她離開十方陣,落到厲風堂後院的那一刻起,她便想到了這樣的結果,她落入十方陣之前的所作所為,林滄瀾不可能絲毫不知。

  「你們要做什麼?」紀雲禾不躲不避的望著卿舒。

  她做這樣的事,就做好了承擔最壞結果的準備,是生是死,是折磨是苦難,她都認。

  卿舒聞言卻是一聲冷冷的諷笑:「一些防治傷寒的溫補藥丸,你想要,拿著便是,谷主寬厚,斷不會因此降罪與你。」卿舒手中銀針拔出,看著紀雲禾愣神的臉,眼神中透出幾分輕蔑,「我幫你拿出來了,就放在你桌上。」

  溫補藥丸……

  林滄瀾早知道她藏著自己的心思,所以一直在屋中備著這種東西,便是等有朝一日,能羞辱踐踏於她。

  踩著她的自由和自尊和她說,我寬厚,斷不會因此降罪與你。

  也是以上位者的模樣與她說,你看看,你這可憐的螻蟻,竟妄圖,螳臂當車。

  紀雲禾收回指尖,手指慢慢握緊成拳。

  卿舒對她的神情絲毫不在意,輕描淡寫的將她額上的針拔了出來。紀雲禾身體登時一輕,再次回到的自己的掌控中。

  他們就是這樣,一針能定她魂,讓她動彈不得,一伸手便也能拔掉這針。他們無時無刻不在告訴紀雲禾,她只是他們手中一隻提線木偶,他們要她生則生,要她亡則亡。

  操控她,就是這麼輕而易舉。

  「紀雲禾,你心中想什麼,主人並不關心,但你心中想的,就只能止於你心中,你腦中想的,就只能止於你腦中。你要做的,只能是主人讓你做的。」

  紀雲禾冷冷一笑。

  「這一次,你想公然與谷中馭妖師動手,主人制住了你。」卿舒晃了晃手中的針,將針收入隨身針袋之中,「主人保住了你的護法之位,你當去叩謝大恩。」

  彷彿這滿室彷彿佈滿無形的絲線,綁住她每個關節,重新將她操縱,紀雲禾索性閉上眼,她不忍看這樣的自己。

  她以為出了十方陣就可以自由了,卻沒料,十方陣中,才是她短暫的自由。

  「卿舒大人。」

  門外傳來一聲輕輕的呼喚。

  卿舒收了針袋,輕輕答了聲:「進來吧。」

  門外馭妖師推門進來,卿舒走了過去,馭妖師在卿舒耳邊輕聲道了幾句話,卿舒倏爾眼睛一亮,轉頭看向躺在床上的紀雲禾。

  「紀雲禾。主人傳你立即前去厲風堂。」

  紀雲禾翻了個身,背對卿舒與馭妖師,她眼睛也沒睜開的說:「屬下傷病在身,恕難從命。」

  反正林滄瀾那老頭要她活著,他暫時也不會殺她,甚至還要保她的護法之位。此時她不擺譜,還什麼時候擺譜。前面被他們算計也算計了,嘲諷也嘲諷了,難道現在躺也躺不得了?

  卿舒道:「鮫人開口說話了。」

  紀雲禾睜開眼睛。

  卿舒繼續說著:「他問,『你們想對她做什麼?』」

  不用質疑,鮫人口中「她」指的便是紀雲禾。

  紀雲禾此時躺在床上,渾身便如滾了釘板一樣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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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7-1 03:09 PM

第一卷 第二十二章 殿前激辯

  順德公主其願有三,一願此妖口吐人言,二願此妖化尾為腿,三願其心永無叛逆。

  而今,順德公主的第一個願望,實現了。

  是紀雲禾幫她實現的。雖然在這個比賽的開始,紀雲禾是決定要這樣做,並且有十成信心,她可以在林昊青之前讓鮫人開口說話。

  但……

  卻不是以如今的方式。

  紀雲禾走進厲風堂,在青羽鸞鳥作亂之後,厲風堂塌了一半,尚未來得及修繕,天光自破敗的一邊照了進來,卻正好停在主座前一尺處。

  林滄瀾坐在陰影之中,因為有了日光的對比,他的眼神顯得更加陰鷙,臉上遍佈的皺紋也似山間溝壑一般深。

  卿舒站在他的身後,比他的影子還要隱蔽。林昊青立於大殿右側,他倒是站在了日光裡,恍然一瞥,他長身玉立,面容沉靜,彷彿還是紀雲禾當年初識的那個溫柔大哥哥。

  其他馭妖師分散在兩旁站著。

  所有人都靜靜的看著紀雲禾一步一步走向主座,終於,在林滄瀾面前三尺,她停住了腳步:「谷主萬福。」她跪地行禮,似一切都與往常一樣。

  林滄瀾笑了笑,臉上的褶子又擠壓得更多了一些:「起來吧。你現在可是馭妖谷的功臣。」

  「謝谷主。」紀雲禾起身,依舊站在主殿正中。

  林滄瀾繼續說著:「青羽鸞鳥大亂馭妖谷,帶走雪三月,致谷中多名馭妖師死亡受傷,或失蹤……咳咳」他咳了兩聲,似無比痛心,「……朝廷震怒,已遣大國師天下追捕雪三月與青羽鸞鳥。」

  紀雲禾聞言,面上無任何表情,但心裡卻為雪三月鬆了一口氣。

  還在通緝,就代表沒有抓住。

  好歹,這短暫時間裡,雪三月是自由的,也是安全的。

  這一場混亂,哪怕能換一人自由,也還算有點價值。

  「朝廷本欲降罪我馭妖谷,不過,好在你……」林滄瀾指了指紀雲禾,「你達成了順德公主的第一個願望,順德公主甚為開心,於今上求情,今上開恩,未責怪我等。雲禾,你立了大功。」

  馭妖谷無能,放跑青羽鸞鳥是國事,順德公主要鮫人說話是私事,今上因私事而改國事……紀雲禾心頭冷笑,只道這小皇帝真是無能得被人握在手裡拿捏。

  這個皇帝的同胞姐姐,權勢已然遮天。

  雖然心裡想著這些,但紀雲禾面上一分也未走漏,只垂頭道:「雲禾僥倖。」

  「谷主。」旁邊一馭妖師走出,對著林滄瀾行了個禮,道,「護法令那頑固鮫人口吐人言,實乃馭妖谷之幸,但屬下有幾點疑惑不明,還想請護法解答。」

  紀雲禾微微側頭,瞥了一眼那馭妖師,心下明瞭——這是林昊青的人,是林昊青在向她發難呢。

  紀雲禾回過頭來,繼續垂頭觀心,不做任何表態。

  林昊青的發難,林滄瀾豈會不知。林滄瀾不允,便沒有人可以為難她。而林滄瀾允了,便是林滄瀾在向她發難。

  在這個大殿之中,她要應付的不是別人,她要應付的只有林滄瀾而已。

  林滄瀾盯了那馭妖師片刻,咳嗽了兩聲:「問吧。」

  紀雲禾微微吸了一口氣,這個老狐狸,果然就是見不得人安生。

  「是。屬下想知,我等與青羽鸞鳥大戰之時,未見護法蹤影,護法能力高強,卻未與我等共扛強敵,請問護法此時在何處行何事?這是第一點疑惑。

  「其次,這鮫人冥頑不靈,諸位皆有所知。護法與鮫人一同消失,到底是去了何地,經歷何事?為何最後又會出現在厲風堂後院?此為第二點疑惑。第三,護法與鮫人出現之後,護法昏迷之際,鮫人拼死守護護法……」

  拼死守護……

  長意這條傻魚,有這麼拼嗎……

  紀雲禾心緒微動,但卻只得忍住所有情緒,不敢有絲毫表露。繼續聽那馭妖師道:

  「被擒之後,鮫人也道出一句言語,此言便只關心護法安危,屬下想知,護法與這鮫人,而今到底是什麼關係?」

  馭妖師停了下來,紀雲禾轉頭,望向馭妖師:「問完了?」

  紀雲禾眸光冰冷,看得發問之人微微一個膽戰。

  他強作鎮定道:「還請護法解答。」

  「這些疑惑,不過是在質疑我,這段時間到底幹什麼去了。沒什麼不可說的。」

  紀雲禾環視眾人一眼,「與青羽鸞鳥一戰,我未參與,是因為貓妖離殊破開十方陣之後,我觀地面裂縫,直向鮫人囚牢而去。憂心鮫人逃脫,便前去一觀。與青羽鸞鳥戰對我馭妖谷來說極為重要,保證鮫人不逃走,難道不重要嗎?諸位皆捨身與青羽鸞鳥一鬥,是為護馭妖谷聲譽,保住鮫人,亦是我馭妖谷的任務。」

  「而今看來,要留下青羽鸞鳥,即便多我一個,也不太可能,但留下鮫人,只我一個,便可以了。」

  紀雲禾說話,沉穩有力,不徐不疾,道完這一通,馭妖師們左右相顧,卻也沒有人站出來反駁她。

  「我尋到鮫人之時,鮫人牢籠陷落,嵌於裂縫山石之間,我正思索該如何處置他時,十方陣再次啟動。諸位應當尚有印象。」

  眾人紛紛點頭。

  「我與鮫人消失,便是被再次啟動的十方陣,拉了進去。」

  殿中一時譁然。

  發難的馭妖師大聲質疑:「十方陣已被破,谷主用陣法殘餘之力對付青羽鸞鳥,你如何會被十方陣拉進去?」

  「我何必騙你。十方陣陣眼有十個,一個或許便是鮫人那牢籠地底之下,另一個便在厲風堂後院池塘之中。是以我和鮫人才會忽然從池塘出現。你若不信,那你倒說說,我要怎麼帶著這麼一個渾身閃光的鮫人,避過眾人耳目,悄無聲息的出現在厲風堂後院,我又為何要這樣做?」

  「這……」

  「再有。鮫人護我,關心我安危,有何不可?」

  其實,紀雲禾這趟來,倒也是巴不得現在有人來向她發難,不然她還找不到機會替自己「邀功」呢。

  紀雲禾盯著那馭妖師,道:

  「我教谷中新人的時候,多次提到過,馭妖,並非粗魯的毆打,使其屈服。馭妖,便是觀其心,辨其心,從而令其心順,順則服。諸位別忘了,順德公主除了要他說話,要他長腿,還要他的心永不叛逆。」

  紀雲禾輕蔑的看著殿中的馭妖師們,當需要用專業技能說話的時候,他們便都同啞了一般,不開口了。

  紀雲禾接著發問:「這鮫人冥頑不靈的脾性,在座諸位難道不知?若用一般手段便能使其屈服,順德公主何至於將他送到我馭妖谷來?我使一些軟手段,令他以另一種方式屈服,有何不可?我為馭妖,在他面前演一演戲,倒也成罪過了?」

  這一席話問完,全場當即鴉雀無聲。

  她說這些話,半真半假,虛虛實實,誰也沒辦法質疑什麼。

  只是她這話裡面唯一的漏洞,便是她去林滄瀾的書房裡拿了藥。

  但先前卿舒便也替林滄瀾說了,都是些溫補的藥,谷主斷不會因為這些,而降罪與她。卿舒也說了,谷主不想讓她死,還要保她的護法之位。

  所以,紀雲禾當著林滄瀾的面,光明正大的說謊,林滄瀾也不會戳穿她。

  他為難她,只是想讓他生性溫厚的兒子看看,這個奸狡的紀雲禾,是如何安然度過這段為難的。他是想告訴他的兒子,你這些手段,太簡單了。

  他只是借紀雲禾,來教育自己的孩子,告訴他,要害一個人,不能這麼簡單的去佈局。

  這個老狐狸一直都是這樣,用她來當教材。

  紀雲禾瞥了林昊青一眼,果然看見林昊青面色沉凝,雙手在身邊,緊緊的握成了拳頭。

  事到如今,紀雲禾也對這樣的場景沒有什麼感觸了,這麼多年,不管她再怎麼不想,她都做慣了那個被仇恨的人。

  只是,林滄瀾在眾目睽睽之下利用她,而今天,紀雲禾也要利用這個「眾目睽睽」,提出自己的要求了。

  「谷主,在十方陣中,屬下便在思索,離開十方陣後,如何將此鮫人馴服得更加溫順,滿足順德公主的願望。」

  「哦?」林滄瀾盯著紀雲禾,「你思索出了什麼?」

  「屬下認為,此鮫人性情冥頑,需以懷柔之計,方有所得,而今我以取得了鮫人的些許信任,還望谷主特許,之後,在我與鮫人相處之時,有權令他人離開或停止懲罰鮫人的行為。」

  紀雲禾望著林滄瀾,面上神色冰冷,彷彿這一切真的都是在全力以赴,要將那鮫人馴服,要奪得這谷主之位。

  提出這個要求,林滄瀾對她心思的猜測或許會有很多種,他會覺得,這個紀雲禾,當真想借這個比賽來贏谷主之位了。他也會想,這個紀雲禾,背後裡又盤算著,要借用這個比試,反抗些什麼。

  但他永遠都不會想,這個紀雲禾,只是單純的,不想讓鮫人再挨打了。

  她不想讓他受折磨,也不想再看到他奄奄一息的模樣了。

  她只是打心裡認為,長意這樣的鮫人,應該得到上天最溫柔的對待。

  而這樣單純的想法,是絕對不會出現在林滄瀾的腦海中的。

  林滄瀾與紀雲禾的目光在大殿之中短兵相接,很快,他便做了決定,因為老狐狸永遠覺得自己會算計到他人前面。

  他咳嗽了兩聲,「當然了,雖說你與昊青之間有所比試,但我馭妖谷的本心,還是要為皇家行事,誰能達成順德公主的願望,誰有達成這個願望的方法,老夫,自然都是支持的。」

  紀雲禾微微勾起了唇角。

  眾目睽睽之下,林滄瀾必然要做這樣的選擇。因為朝廷把控馭妖谷,不可能只憑遠在天邊的大國師的威風,馭妖谷中,必有朝廷的耳目。

  是以林滄瀾行事,也不能無緣無故。

  紀雲禾今日在這大殿上說的話,也不止單單說給在座的人聽。

  還有另一隻手,另一雙眼睛,看著她,以及整個馭妖谷。

  不過眼下,紀雲禾是真的感到開心,此後,她可以名正言順的攔下那些對長意的無盡折磨。

  而至於他人怎麼看待她的笑,她卻不想管了。

  「不過。」林滄瀾再次開口,「雲禾初醒,還是將養身體比較重要,你們都是我的孩子,切莫累壞自己。」

  紀雲禾拿不准林滄瀾這話的意圖,最後抱拳應是。

  林滄瀾便揮揮手,「乏了,都各自退下吧。」

  馭妖師們行罷禮,各自散去,紀雲禾與林昊青走在眾人後面,兩人並沒有互相打招呼,只是在擦肩而過的時候,林昊青淡淡瞥了紀雲禾一眼。

  「第一局,算你贏了。」

  紀雲禾看著他,如同往常一樣,靜靜的目送他離開。

  所有人都走了,紀雲禾才邁步離開大殿。

  殘破大殿外,日光傾灑,紀雲禾仰頭,曬了好一會兒太陽,才繼續邁步向前走。

  她喜歡曬太陽,因為這是她在馭妖谷中,在陰謀詭譎的算計裡,唯一能感受到「光明」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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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7-1 03:13 PM

第一卷 第二十三章 開尾

  入了夜,紀雲禾打算去看望一下長意。可她出了院子,門外卻守著兩名馭妖師。

  他們將她攔下:「護法,谷主讓護法這些天好好休息一下,還望護法便別辜負了谷主一番心意。」

  「屋裡躺得乏了,出去走走也算休息了。」紀雲禾揮開一人的手,邁步便要往前走,兩人卻又進了一步,將她攔住。

  「護法,谷主的意思是,讓你在屋裡休息就行了。」

  紀雲禾這才眉眼一轉,瞥了兩人一眼,心底冷冷一笑,只道林滄瀾這老狐狸心眼小,他定是記恨自己今日在殿上提了要求,所以這是隨便找了個由頭,將她軟禁起來了。

  「那依谷主的意思,我該休息多久?」

  「谷主的意思,我等自是不敢妄自揣測。」

  嘴倒是緊。

  紀雲禾點點頭:「好。」她一轉身,回了院子,也不關門,就將院門大開著,徑直往屋內走去,去了裡屋,也沒關門,在裡面開始翻箱倒櫃的找東西。

  門口兩人相視一眼,神色有幾分不解,但也沒有多言。

  過了片刻,紀雲禾抱了一個茶台和一堆茶具出來。她半分也沒有被軟禁的氣惱,將茶台往院內石桌上一放,轉頭招呼院子門口的兩人:「屋內坐著悶,你們站著也累,過來跟我喝茶吧,聊聊。」

  她說著,掐了個法訣,點了根線香,香氣嫋嫋而上,散在風中,隱隱傳入了兩人的鼻尖。

  兩人又是不解的對視一眼,隨即搖頭:「護法好意心領了,我們在這裡守著便好,不讓他人擾了護法清靜。」

  「也行。」紀雲禾沒有絲毫強求,兀自坐下了,待得身邊火爐燒滾了水,她便真的倒水泡起了茶,一派閒適。

  兩人見紀雲禾如此,真以為這護法與大家說的一樣,是個隨急了的性子,他們站在門外不再言語。

  月色朦朧,馭妖谷的夜靜得連蟲鳴之聲都很少。

  紀雲禾靜靜的賞月觀星,整個院中,只有杯盞相碰的聲音,到線香燃盡,煙霧消散,紀雲禾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她再次走到門外,這次,再沒有人伸手攔住她。

  紀雲禾出了院子,轉頭看了眼門口靠牆站著的兩人,兩人已經閉上了雙眼,睡得深沉,一人還打起了呼嚕。

  「請你們給喝醒神茶不喝,果然睡著了吧。」紀雲禾說著,又伸了個懶腰,「睡半個時辰也好,你們都累了。我待會兒就回來啊。」

  她擺擺手,照舊沒有關門,大搖大擺的離開。

  穿過馭妖谷內的花海,此時,馭妖谷中的花海在之前的戰役之中,已經被毀壞得差不多了,大地龜裂,殘花遍地,沒有了之前馥鬱的花香,但同樣的是,沒有人會在深夜路過這片地方。

  紀雲禾有些歎息,這馭妖谷花海中的花香,有很好的靜心安神的作用,再稍加煉製,便與迷魂藥沒什麼兩樣。

  只可惜了,之前她並未煉製太多線香,而今這花海殘敗,要等它們再長成那麼茂盛的模樣,不知又要等到哪一年去,這安神的香真是用一根少一根,今天若不是為了去看看長意,她倒捨不得點了。

  紀雲禾未在這片荒地停留多久,徑直向新關押長意的囚牢走去。

  沿路上,紀雲禾一個馭妖師都沒有碰到,她之前想好的躲避他人的招倒還沒了放矢之的,一開始她直到輕鬆,越走卻越覺得奇怪,鮫人對馭妖谷來說多重要,上次他已經逃脫了一次,林滄瀾怎麼可能不讓人看著他?

  快到關押鮫人的地方,紀雲禾心中的奇怪已經變成了幾分慌張,結合林滄瀾軟禁她的舉動,紀雲禾心裡隱隱有了個猜測,然則這個猜測對她來說太不願意相信,所以她心裡竟拼盡全力的在否認。

  到了地牢外,依舊沒有一名馭妖師,紀雲禾腿腳有些顫抖的快步跑進牢籠。

  牢中石壁上火把的光來回跳動,紀雲禾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在空空蕩蕩的地牢中回蕩,她終於走到了地牢之下,牢中裡裡外外貼著禁制的黃符,這麼多黃符,足以將妖怪的妖力全部壓制。

  潮濕的地牢中,正立著兩人。

  一人是拿著刀的林昊青,一人,是被釘在牆上,血流滿地的長意。

  林昊青手上刀刃寒光凜冽,黏稠的鮮血順著刀刃,一滴一滴,滴在地上。

  長意雙手與脖子被鋼鐵固定在了牆上,他身體皮膚慘白,一頭銀髮垂下,將他整張臉遮住,而那條屬於他的巨大尾巴……已經不見了。

  他的尾巴被分開,在慢慢的,慢慢的,變成人腿的形狀。

  紀雲禾站在牢籠外,只覺自己身體中,所有溫暖的血一瞬間消失了,寒意從前面撞進她的胃裡,一直擊穿脊柱,那戰慄的寒意,順著脊樑骨,爬到後腦上,隨即凍僵了她整個大腦。

  紀雲禾臉上血色霎時退去。

  「長意。」她顫抖著唇角,磕磕碰碰的吐出了他的名字。

  但並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被釘在牆上的鮫人,腦袋宛如死了一般,無力的耷著,在之前,這個鮫人無論受到多麼大的折磨,始終是保持著自己神智的清醒,而現在,他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

  紀雲禾的聲音雖沒有喚醒長意,卻喚得長意面前的林昊青回了頭。

  他似乎並不奇怪紀雲禾會來這裡。

  林昊青甩了甩手上的刀,黏稠的鮮血被甩出來幾滴,有的落到紀雲禾腳下,有的則甩到了她的衣擺上,霎時間,血液便被布料的縫隙吸了進去,在她衣擺上迅速染出一朵血色的花。

  「你來了也沒用。」林昊青冷漠的將刀收入鞘中,「鮫人的尾巴是我割開的,大家都知道了。」

  林昊青冷漠的說著。

  他不關心紀雲禾是怎麼來的,也不在乎自己對鮫人做了什麼,他只在乎,順德公主的第二個願望,是他達成的。

  「第一局,算你贏了。」這句不久前林昊青在厲風堂前說的話,忽然閃進紀雲禾腦中。

  原來,「算你贏了」的「算」,是這個意思。

  原來,他特意說這一句話,是對順德公主第二個願望的勢在必得。

  林滄瀾軟禁她,林昊青給鮫人開尾……原來,他們父子二人,搭檔了一齣這般好的戲。

  一時間,這些思緒盡數湧入紀雲禾腦海之中,方才瞬間離開周身的溫熱血液像是霎時都湧回來了一樣,所有的熱血都灌入了她的大腦之中!

  在紀雲禾渾身僵冷之際,林昊青倏爾一勾唇角,涼涼一笑。

  他看好戲一般看著紀雲禾:「鮫人開尾,需心甘情願,再輔以藥物。你用情意讓鮫人說話,我也可以用他對你的情意,讓他割開雙腿。」

  林昊青此言在紀雲禾耳中炸響,她看著牆上鮫人,但見他的分開的尾巴漸漸變得更加像人腿,他漂亮的魚鱗盡數枯萎落地,宛如一地死屑,那蓮花魚尾不再,漸漸變短,化分五指。

  紀雲禾手掌垂於身側,五指卻慢慢握緊成拳。

  林昊青盯著紀雲禾,宛如從前時光,他還是那個溫柔的大哥哥,他喚了聲她的名字,「雲禾。」他一笑,眼神中的陰鷙,竟與那大殿之上的老狐狸,如出一轍……

  「你真是給我提了一個好主意。」

  但聞此言,紀雲禾牙關緊咬,額上青筋微微隆起,眼中血絲怒現,再也無法壓抑這所有的情緒,紀雲禾一腳踢開牢籠的大門,兩步便邁了進去。

  林昊青轉頭,只見得紀雲禾眼中的神色是他從未見過的冰冷。

  還未來得及多說一個字,紀雲禾一拳揍在林昊青臉上。

  皮肉相接的聲音是如此沉重,林昊青毫無防備,徑直被紀雲禾一拳擊倒在地,他張嘴一吐,混著口水與血,竟吐出了兩顆牙來。

  林昊青還未來得及站起身,紀雲禾如猛獸捕食一般,衝上前來,抓住林昊青的衣領,不由分說,兩拳,三拳,數不清的拳頭不停的落在林昊青臉上。

  劇痛與眩暈讓林昊青有片刻的失神,而紀雲禾根本不管不顧,彷彿要將他活活打死一樣,瘋狂的拳頭落在他臉上。

  終於,林昊青拼盡全力一抬手,堪堪將紀雲禾被血糊過的拳頭擋住。

  鮮血滴答,已經分不清是他的血,還是紀雲禾自己拳頭上的血。

  「紀雲禾。」林昊青一隻眼已經被打得充了血,這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個真正的妖怪,「你瘋了。」

  從他的世界看出去,整個牢籠一片血色,而坐在他身上,抓住他衣領的紀雲禾,在這片血色當中卻出離的清晰。

  她目光中情緒太多,有痛恨,有憤怒還有那麼多的悲傷。

  「你怎麼會變成這樣?」紀雲禾聲音萬分嘶啞,若不是在這極度安靜的地牢之中,林昊青幾乎不可能聽見她的聲音。

  林昊青躺在地上,充血的眼睛直視紀雲禾,毫無半分躲避,他像一個不知肉體疼痛的木頭人,血肉模糊的臉上,還帶著幾分笑意,而眼神卻是毫無神光,宛如沒有靈魂一般麻木,他反問紀雲禾,聲音,也是被沙磨過的喑啞。

  「大家想要的少谷主,不就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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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7-1 03:18 PM

第一卷 第二十四章 舊事

  林昊青的話,讓紀雲禾的拳頭再也無法落在他臉上。

  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紀雲禾再清楚不過。

  便在紀雲禾失神之際,林昊青一把將紀雲禾從自己身上掀了下去,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血紅的眼睛往牆上一瞥,隨即笑出了聲來:

  「護法。」林昊青挺直了背脊,傲慢的看了眼坐在地上的紀雲禾,「鮫人開尾完成了。你要想與他相處,便與他相處就是。」

  林昊青捂著嘴,咳嗽了兩聲,並未計較紀雲禾她打了他的事,自顧自開門離去。

  對他來說,第二局贏了,就行了。別的,他不在乎。

  他只想贏過紀雲禾,贏過這個從小到大,似乎樣樣都比他強一些的馭妖谷護法。

  贏了她,就足以讓他開心了。

  紀雲禾的憤怒,在他看來,就是輸後的不甘,她越憤怒,他便越是開心。

  林昊青帶著笑意離開了地牢,而紀雲禾看著牆上的長意,過了許久,才站起身來。

  鮫人開尾已經完成了。

  他赤身裸體的被掛在牆上,他擁有了普通人類男性的雙腿,有了他們所有的特徵,唯獨失去了他那漂亮的大尾巴,並且再也不會長回來了。

  紀雲禾握緊拳頭,咬緊牙關,狠狠一拳捶在身邊的地牢欄杆上。

  牢籠震動,頂上一張黃符緩緩飄下。

  而便在黃符飄落的這一瞬間,牆上的人呼吸微微重了一瞬,極為輕細的聲音,但在寂靜的牢籠中卻是那麼清晰。

  紀雲禾深吸一口氣,將所有情緒都收斂,她站起身來,緩步走到長意身前。

  銀色長髮末端顫動,長意轉醒過來,他睜開了眼睛,還是那般澄澈而純淨的藍色。

  「長意。」紀雲禾喚他。

  她沒有把他從牆上放下來,剛開尾的鮫人,腳落地,應該會像針紮一樣的疼痛吧。她只仰頭望著被釘在牆上的長意,靜靜的看著他。

  長意目光與她相接,看了紀雲禾許久,似才找回自己的意識一般。他張了張嘴,卻無力發出任何聲音。

  紀雲禾心中一抽,要鮫人開尾,最重要的條件就是讓鮫人心甘情願。如果鮫人不願意,即便他們給他餵再多的藥,將他尾巴都剁碎,也不會開尾成功。

  紀雲禾猜都能猜到他們是怎麼讓長意開尾的。

  「他們肯定騙你了。」紀雲禾拳頭緊握,唇角微微顫著:「抱歉。」

  長意垂頭看了紀雲禾許久:「你沒事……就好。」他聲音太小,幾乎聽不見,紀雲禾是看著他嘴唇的形狀,猜出來的。

  而這句話,卻讓紀雲禾宛如心窩被踹了一腳般難受。

  她幾次張開唇想要說些什麼,但最後都閉上了。

  面對這樣的長意,她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的話,或者,他根本不需要她的安慰。

  他做了他決定做的事,這件事的後果,他早就想清楚了……

  又怎麼可能不清楚呢……

  「長意,我如何值得你……這般對待。」

  長意沒有說話,大概也是沒有力氣說話了,開尾這件事對他來說,是巨大的損耗。

  紀雲禾便不問了,她就站在長意面前,手中拈訣,指尖湧出水流,她指尖輕輕一動,地牢之中水珠落下,彷彿在下雨般,滴滴答答,將長意蒼白的身體浸潤,也清洗了這一地濃稠的鮮血。

  水聲滴答,紀雲禾垂頭看著血水慢慢流入地牢的出水口,像是想要打破這死般的寂靜,她倏爾開口:

  「林昊青以前不是這樣。」她說,「我最初見他的時候,他性格很溫和,對我很好,把我當妹妹看,我也把他當哥哥。那時他養著一條小狗,林滄瀾給他的,他給小狗取名字叫花花,因為小狗最喜歡在花海裡去咬那些花,鬧得漫天都是花與葉。」

  紀雲禾說著,似乎想到了那場景,微微勾起了唇角。

  「他很寵愛花花,後來,沒過多久,林滄瀾讓他把狗殺了。他沒幹,挨了好一頓打,也沒幹。然後林滄瀾就威脅他說,他不把狗殺了,那就把我殺了,不殺我,那林滄瀾就自己動手,殺了我。」

  紀雲禾聲色平淡,彷彿在講別人的故事。

  「林昊青就嚎啕大哭著,把花花掐死了。」

  紀雲禾揮揮手,地牢中的「雨」便下得更大了一些。「那天是一個雷雨夜,他在院中掐死花花的時候,渾身都濕透了。但那條狗到死的時候,都沒有咬他一口……他難過得大病一場,林滄瀾就在他病時,把花花燉了,餵他一口口吃掉。他一邊吃一邊吐,一邊還要聽著林滄瀾的呵斥,罵他窩囊無用,嫌他婦人之仁。」

  「林滄瀾說,馭妖谷未來的谷主,必須要心狠手辣。不僅要吃自己養的狗,還要會吃自己養的人。」

  長意看著紀雲禾,雖然做不了任何反應,但他的眼睛卻一直盯在她身上,沒有挪開。

  「林昊青病好了,我去看他,我問他,是不是討厭我了,畢竟他為了我,把那麼喜歡的小狗殺掉了。但林昊青說沒有,他說我沒有錯。他說,這件事情裡,還能讓他找到一點安慰的,就是至少救了我。」

  紀雲禾抬頭,與長意的目光相接:「長意,那時候的林昊青,和你挺像的。但再後來……」

  再後來,就要怪她了。

  「我和林昊青感情越來越好,我們一起做功課,我有不懂的,他就教我,他常說我聰明,林滄瀾也不吝嗇與誇獎我,他還將我收做了義女,在所有人眼裡,我們的關係都好極了。

  「可是我也只是訓練林昊青的工具而已,和花花一樣,花花是註定要被吃掉的狗,而我就是那個註定要被吃掉的人。」

  紀雲禾眸光漸冷:「林滄瀾讓我和林昊青去馭妖谷中,一處洞穴試煉,洞穴裡有一個蛇窟,林昊青最怕蛇了,所有人都知道,所以林滄瀾讓我把林昊青推進去。」

  紀雲禾說得很簡略,但背後還有林滄瀾餵她秘藥之事。在小狗花花死後,林滄瀾就給紀雲禾餵了秘藥。從那時候起,她每個月都要等林滄瀾賜她解藥,這樣才能緩和她身體裡撕裂一樣的疼痛。

  她變成了林滄瀾的提線木偶。

  林滄瀾讓她把林昊青推進蛇窟,她沒有答應,她生不如死的熬了一個月,林滄瀾和她說,不是你,也會有別人來做這件事。

  所以紀雲禾點頭了。

  她答應了。

  很快,林滄瀾便安排她與林昊青去了蛇窟。

  「走到那蛇窟邊的時候,林昊青站在我面前,背後就一條路,我堵住了,他就出不去,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處於什麼樣的情況之中,他護在我身前,忍住懼怕說,沒關係,我保護你。你快跑。」

  紀雲禾扯了一下嘴角:「我沒跑,我和他不一樣,我不怕蛇,我堵住門沒動,是因為我還在猶豫。」紀雲禾垂頭,看著自己的掌心,「我還在想,乾脆自己跳進去算了,這樣就什麼都解脫了。但是沒等我想明白,我的手肘就猛地被人擊中了,我的手掌抵到他的腰上,把站在蛇窟邊的林昊青,推了下去。」

  紀雲禾當時沒有動手,是林滄瀾派來監視他們的卿舒等不了了,用石子擊中了她的手肘,讓她把林昊青推了下去。

  而那時,以她和林昊青的靈力,根本都無法察覺到卿舒的存在。

  「我當時轉頭,看見了林滄瀾的妖僕,她冷冷瞪了我一眼。我一回頭,又看見掉進蛇窟的林昊青,我至今猶記,他不敢置信的目光,彷彿是見了鬼一樣。」

  「我那時候就明白了,林滄瀾想要一個心狠手辣的兒子,林昊青一天沒有變成他想要的模樣,那這樣的事情就一日不會斷。所以,當林昊青再次伸出手向我求救的時候,我做出了選擇。」

  「我站在蛇窟邊,一腳踢開了他伸出來向我求救的手。」紀雲禾眼中血絲,微微紅了起來,「我和他說,憑什麼你一出生,就註定擁有馭妖谷谷主之位,我說,你這麼懦弱的模樣,根本不配。我還說,我這段時間,真是噁心死你了。你就死在這裡吧。」

  再說起這段舊事,紀雲禾彷彿還是心緒難平,她默了許久,再開口時,聲音喑啞了許多。

  「後來,林昊青好像就真的死在了那個蛇窟中。」

  「他被人救出來之後,宛如被毒蛇附身,再也不是當初的溫和少年。」

  紀雲禾不再說話,地牢之中便只餘滴答水聲,像是在敲人心弦一般,讓人心尖一直微微顫動,難消難平。

  「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以為,我當年做了正確的選擇,因為在那之後,林昊青再也沒有被林滄瀾逼著去受罪了。但是啊長意……」紀雲禾此時在仰頭看他。

  他被釘在牆上,血水被洗去,皮膚上乾枯如死屑的魚鱗也被沖走,但那皮膚,還是不見人色的蒼白。

  「我當年的選擇,卻害了今天的你。」紀雲禾牙關咬緊,「我錯了……對不起,是我錯了。」

  地牢安靜了許久,終於,紀雲禾聽到了一句沙啞而輕柔的安撫。

  「不怪你。」

  鮫人的聲音,宛如一把柔軟的刷子,在她心尖掃了掃,掃走了這遍地狼藉,也撫平了那些意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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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7-1 03:31 PM

第一卷 第二十五章 赤尾鞭

  紀雲禾在牢中,給長意下了一整夜的雨。

  長意太過疲憊,便再次昏睡過去,而紀雲禾立在遠處,一點都沒有挪動腳步。

  及至第二天早上,陽光從甬道樓梯處洩漏進來,在她院門前看門的兩名馭妖師急匆匆的跑了下來。

  紀雲禾未理會他們的驚慌,自顧自的將牆上的長意放了下來,小心翼翼的放平他的身體,給他擺了個舒服的姿勢,隨即脫下自己的外套,將赤裸的他下半身蓋了起來。

  「護法怎可私自將鮫人禁制打開!」

  「不顧谷主命令前來此地!護法此舉實在不妥!護法且隨我等前去叩見谷主!」

  一聲聲追責紀雲禾恍若未聞。直至最後一句,她才微微轉了頭:「走就是了,大驚小怪吵鬧得很。」

  紀雲禾看了地上長意一眼,靈力再次催動法術,於指尖凝出水珠,抹在了他蒼白的嘴唇上。長意嘴唇微微抿了一下,將唇上的濕潤抿了進去。

  紀雲禾站起身來,出了地牢,隨著兩名馭妖師,去了厲風堂。

  青羽鸞鳥離開,鮫人尋回,馭妖谷的大事都已過去,所以厲風堂修繕的工作已經開始進行了,殿外搭了層細紗布,將日光遮蔽,初春日光下,殿內氣溫升了起來,說不出是溫暖還是悶熱。

  紀雲禾在殿外敲敲打打的聲音中走近大殿。

  這種日常瑣碎的聲響並不能緩解殿內的氣氛,林滄瀾盯著她,神情嚴肅,嘴角微垂,顯示著上位者的不悅,在這樣的目光中走進,殿外的每一聲敲打,都彷彿鑿在紀雲禾的腳背上,一步一錐,越走越費力。

  但紀雲禾並沒有停下來,她目光沉著,直視著林滄瀾的目光,走到他座前,一如往常的行禮:「谷主萬福。」

  「咳……」林滄瀾咳嗽了一聲,並沒有叫紀雲禾起來,「萬福怕是沒有了,孩子們都長大了,翅膀也都硬了,不愛聽老頭的話了。」

  紀雲禾跪著,沒有接話。

  看著沉默的紀雲禾,林滄瀾招招手,林昊青從旁邊走了出來。

  一晚上的時間,林昊青臉上的傷並沒有消失,反而看起來更加猙獰。

  「父親。」

  林滄瀾點點頭,算是應了,微微一抬手,讓林昊青站了起來,隨即轉頭繼續問紀雲禾,「雲禾,昨晚,你不在屋裡好好休息,為何要去地牢,對昊青動手?」

  紀雲禾沉默。

  林滄瀾目光愈發陰冷起來,他直勾勾的盯著她:「昊青昨日給鮫人開了尾,順德公主其願,再圓一個,是高興的事,你卻因嫉妒而大打出手?」

  林滄瀾說著,氣得咳嗽了起來,咳嗽的聲音混著殿外的敲打,讓紀雲禾心底有些煩躁起來。

  她抬眼看著臺上的林滄瀾與永遠站在他背後的妖僕卿舒,復而又望了一眼沉默不語的林昊青。心底有些嘲諷,他們真是活得多累的一群人,更可笑的是,自己居然也是逃不掉的「一路人」。

  「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斷不該如此相處。」林滄瀾說著,卿舒從他身側上前一步,手一揮,丟了一條赤色的鞭子在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霎時都集中在了殿前的赤色長鞭上。

  「谷中規矩,傷了同僚,該當如何?」

  卿舒答話:「主人,按谷中規矩,謀害同僚,傷同僚者,赤尾鞭鞭刑十次,害命者,赤尾鞭鞭刑至死。」

  赤尾鞭,鞭上帶刺,宛如老虎的舌頭,一鞭下去,連皮帶肉,能生生撕下一塊來。打得重了,傷勢或可見骨。

  「雲禾,身為護法,當以身作則。」林滄瀾捂住嘴咳了半天,緩過氣來,才緩緩道,「鞭二十。昊青,你來執行。」

  林昊青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頷首稱是,轉而撿起了殿前的赤尾鞭,走到紀雲禾身側。

  紀雲禾抬頭看他,眼神無波無瀾,但她腦海中卻想到了那很久之前,在蛇窟之中,林昊青看向她的眼神,那才是活人的眼神,帶著憤怒,帶著悲傷,帶著不敢置信。

  而現在,她與他的目光,在這大殿之上,連對視,都如一波死水。

  紀雲禾挪開了目光。

  任由赤尾鞭「啪」的落在身上。

  林昊青說得沒錯,他變成了大家想要的少谷主,最重要的,是他變成了林滄瀾最想要的少谷主,所以他下手,毫不留情。

  每一鞭,落在背上,連皮帶肉的撕開,不過打了三兩鞭,紀雲禾後背上就一片血肉模糊。

  但紀雲禾沒有喊痛,她一直覺得,人生沒有不可以做的事情,只要自己能承擔相應的後果。她選擇去見鮫人、毆打林昊青、一夜未歸,這些有的是興起而行,有的是衝動行事,有的是思慮之後的必有所為。

  這所有的事,都指向現在的結果。

  所以她受著,一聲不吭,眼也未眨。

  二十道鞭痕落在身上,她將所有的血都吞進了肚子裡。

  挨完打,林滄瀾說:「好了,罰過了,便算過了,起來吧。」

  紀雲禾又咬著牙站了起來,林滄瀾揮揮手,她帶著滿背的血痕,與大家一同轉身離去。

  她走過的地方,血跡滴答落下,若是他人,怕早就叫人抬出去了,而她宛似未覺。

  馭妖師們都側目看著她。

  紀雲禾挨罰的時間並不多,她總是知道分寸,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如此這般觸怒林滄瀾,甚至在殿上用強硬的態度面對他,都是極少的。

  所以馭妖師們都不知道,這個素來看起來慵懶的護法,也有一把硬到髓裡的骨頭。

  「林昊青。」出了厲風堂大殿,日光傾灑下,紀雲禾張開慘白如紙的唇,喚了一聲走在自己身前不遠的林昊青,她聲音很小,但卻很清楚,「花海荒地,蛇窟,午時見。」

  林昊青微微一怔,沒有轉頭,就像沒聽見一樣,邁步離開。

  紀雲禾也沒有多猶豫,和沒說過這話一樣,轉身就離開了。

  她回了房間,擦了擦背上的血,換了身衣服,又重新出了門去。

  這次沒有人再攔著她了,林滄瀾讓林昊青給鮫人開尾的事情已經做完了,她的「不乖」也受到懲罰了,所以她拖著這副半死的身體,想做什麼都行。

  她留了個心,沒看到有人跟著自己,便走到了花海之中。

  花海荒了,遠遠望去一片蒼涼。

  小時候對他們來說無比可怕的蛇窟,現在看來,不過也就一個小山洞而已。

  紀雲禾走到那方的時候,林昊青已經等在小山洞的門口了。他獨自一人來的,負手站在山洞前,看著那幽深的前路,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林昊青。」紀雲禾喚了他一聲。

  林昊青冷笑著:「怎麼?殿上挨了鞭子,還想討回來?」

  「在這裡的事情你還記得嗎?」紀雲禾沒有多與他言語糾纏,指了一下小山洞,開門見山,「你想知道真相嗎?」

  林昊青看著紀雲禾,臉上的冷笑的弧度收了起來,表情漸漸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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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7-1 03:35 PM

第一卷 第二十六章 改變

  「你說的,是什麼真相?」

  風吹過荒涼的花海,卷起一片黃沙,掃過兩人耳畔,留下一串蕭索的聲音。

  「如果你想說,當初在蛇窟邊,不是你把我推下去的,都是林滄瀾逼的你……」他頓了頓,復而又冷笑起來,「那我早就知道了。」

  林昊青的回答,在紀雲禾的意料之外,但細細想來,卻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雲禾,我當年是懦弱,卻不傻。」林昊青轉頭看她,「我被人從蛇窟救出來後,我是很恨你,但過了幾天,就什麼都想明白了。」

  是了,林昊青並不傻。這麼多年,這麼多事,林滄瀾的行事作風,紀雲禾看在眼裡,心裡清楚,林昊青難道會毫無察覺嗎?

  「護法,不要高估了自己。」林昊青神情淡漠的看著她,「讓我變成這樣的,並不是你。」

  是林滄瀾。

  是他讓紀雲禾明白了,如果她在蛇窟邊不推林昊青下去,那麼,接下來,林昊青將面對越來越多的背叛與算計,直到他願意改變。

  林昊青同樣也明白了……

  所以他心甘情願的按照林滄瀾定好的路,走了下去,變成了他父親想要的模樣。

  紀雲禾看著這樣的林昊青,四目相接,她一肚子的話此時竟然都煙消雲散。

  「如果你都知道了,那我沒什麼好對你說的。」紀雲禾張開蒼白乾裂的唇,啞聲道,「少谷主多多保重。」

  紀雲禾轉身欲走,林昊青卻倏爾開口:「等等。」

  紀雲禾微微側過頭來。

  「你今日來找我,就為此事?」

  「就為此事。」

  林昊青勾了一下唇角:「是我給鮫人開了尾,讓你覺得,當年的事,你做錯了,是嗎?」

  紀雲禾默認。

  「你想改變些什麼,是嗎?」

  紀雲禾聞言,心下微微一轉,回過頭來,面對林昊青:「少谷主有想法?」

  「你今日來,告訴了我一件事,雖然我已經知道了。但禮尚往來,我也告訴你一件事。」林昊青走上前兩步,與紀雲禾面對面站著,他微微俯身,唇瓣靠近紀雲禾的耳邊,輕聲道,「我想與護法聯手,殺了……林滄瀾。」

  他的話很輕,被風一卷,宛如蒲公英,散在空中,但落在紀雲禾心尖,卻驚起層層波瀾。

  紀雲禾眸光一動,睫羽微顫,第一時間並未搭話。直到林昊青直起身子,微微退開一步,紀雲禾看著他平靜的面色,心中確認,這個谷主之子,並不是在與她玩笑。

  他說的是真的,他要殺了林滄瀾。

  他想弒父。

  「你什麼時候開始想這件事的?」

  「很久了。」

  他平靜的說著,就像在說,這天已經陰沉了很久了。

  看到現在的林昊青,不知為何,紀雲禾心頭忽然湧上了一句話——林滄瀾成功了。

  在改變林昊青的這件事情上,他做得無人能及的成功。

  「你不怕我去告密?」紀雲禾問林昊青,「林滄瀾不會允許你有這樣的想法,哪怕你是他兒子。」

  林昊青笑了笑,對紀雲禾的話不以為意。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林昊青盯著紀雲禾的眼睛,「你不喜歡馭妖谷,想離開。」

  紀雲禾眸光微動:「這你又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此前一直隱隱有這個感覺,雖然林滄瀾逼迫你做了許多事,但我不能確定,其中有沒有你自己想做的。但這一次……青羽鸞鳥大亂馭妖谷,以護法的本事,不急著想辦法去攻青羽鸞鳥的心計,困住青羽鸞鳥,反而跑去找那不知掉到什麼地方的鮫人……」

  林昊青看著紀雲禾,臉上是志在必得的微笑:「而後我查過與青羽鸞鳥一戰中,馭妖谷中,失蹤的馭妖師。瞿曉星,赫然在榜。雪三月被帶走,瞿曉星失蹤,而你,那時候也是想跑吧?」

  紀雲禾默認。

  「只可惜,你想要的太多了,你還想帶那鮫人走。」林昊青一抬手,輕輕拉住紀雲禾耳邊的髮絲,「老頭子看錯你了,優柔寡斷,婦人之仁的,明明是你啊,雲禾。當時若沒有那鮫人拖累,你現在應當也在馭妖谷外,自在快活吧。」

  紀雲禾將林昊青握住自己髮絲的手揮開。

  「所以呢?你知道我想要什麼,你打算怎麼做?」

  「我許你自由。」林昊青道,「你我聯手,大事得成,我做主馭妖谷,便許你出谷,此生不再受馭妖谷束縛。」

  這個條件,對紀雲禾來說,很是誘惑,但是……

  「我不能殺了林滄瀾。」

  林昊青微微挑眉:「你沒有拒絕的理由。」

  「只是你不知道這個理由。」紀雲禾道,「我被林滄瀾餵過毒,每個月,他指派卿舒給我發一粒解藥,從你掉入蛇窟之前,我便每個月都靠著他的藥活下去了。」

  林昊青聞言,眉頭微微一皺。紀雲禾心頭了然,林滄瀾餵她毒藥的事,看來藏得著實夠深,怕是除了林滄瀾主僕二人與紀雲禾外,再無第四人知曉。

  「所以,我不能和你聯手,我要林滄瀾活著,除非……」紀雲禾看著他,「你把解藥給我。我只有這一個條件。」

  風再次在兩人身邊卷過,沉默在紀雲禾這句話之後蔓延。

  過了許久,紀雲禾才道:「少谷主,我與林滄瀾之間的恩怨,我不奢求有他人來為我了結,所以儘管我提出了條件,但我心裡知道,這個條件很難達到。」

  紀雲禾看著沉默的林昊青,繼續道,「關於你們父子之間的恩怨,我也無能為力。我不過是個傀儡而已,事到如今,我所行之事,皆違背己心,但你放心,我對林滄瀾的厭惡,不比你少,你告訴我的事,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今日,告辭了。」

  紀雲禾言罷,轉身離開。

  「雲禾。」林昊青再次開口喚她,但這次紀雲禾沒再回頭,只聽他在自己身後輕聲說著,「你以為,被他改變的,只有我嗎?」

  但聞此言,紀雲禾腳步微微一頓,復而繼續邁步離開。

  林昊青的意思,紀雲禾再明白不過。

  和紀雲禾初識的林昊青不是現在的模樣,與林昊青初識的紀雲禾,也不會是現在這般的模樣。

  在這馭妖谷之中,她和這個曾經的少年,都已經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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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7-1 03:40 PM

第一卷 第二十七章 洛錦桑

  紀雲禾慢慢走回房間,背上被赤尾鞭抽打出來的傷口又裂開了,暈濕了後背的衣裳。

  她有些吃力的換下衣物,自己對著鏡子,將藥粉灑在傷口上。但給自己後背上藥,實在太難了,弄了幾次,藥粉灑得到處都是,但落到背上的卻沒有多少。

  「哎……」

  紀雲禾沒有歎氣,房間卻倏爾傳來一道女孩子的歎氣聲。紀雲禾眉梢微微一挑,隨即看向傳來歎息的房間角落,一言不發的,將手中的藥瓶扔了出去。

  藥瓶拋向空中,卻沒有摔在地上,而是堪堪停在了半空中,宛如被人握住了一樣。

  藥瓶飄飄搖搖的,從空中搖晃而來。

  「你倒一點不怕我接不住。」房間又傳來了女孩子的聲音,音色俏皮且活潑,「待會兒摔碎了,我可不給你去拿新的藥。」

  紀雲禾聞言,卻是對著鏡子笑了笑,在經歷了昨日到今天的事情之後,她臉上的笑容總算是帶了幾分真心。

  「放你出去這麼多年,這個瓶子都接不住,那我可該打你了。」紀雲禾說著,向床榻上走去。

  而那藥瓶子便晃晃悠悠的跟著她飄到了床榻邊。

  紀雲禾往床上一趴,將自己血肉模糊的後背裸露出來:「輕點。」

  那藥瓶矮了一些,紅色的瓶塞打開,被扔到了一旁,女孩嬌俏的聲音再次傳了出來:「你還知道叫輕點呀,我看你回來,脫衣服給自己上藥的陣勢,像是全然不知道疼似的。我還道我的護法比之前更能忍了呢。」

  隨著這念叨的聲音,藥瓶挪到紀雲禾的後背上方,藥粉慢慢灑下,均勻且輕柔的鋪在紀雲禾的傷口上。

  藥撒上傷口時,紀雲禾的疼痛終於在表情上顯露了出來,她咬著牙,皺著眉,拳頭握緊,渾身肌肉都緊繃著,而藥粉並沒有因此倒得快了些,藥粉仔仔細細的,被灑到了每一個細小的傷口上。

  直到藥瓶立起來,被放到了一邊,紀雲禾額上的汗已經淌濕了枕頭。

  「好了。」女聲輕快道,「藥上完了,繃帶在哪兒?你起來,我給你包一下。」

  「在那櫃子下面。」紀雲禾沙啞的說著,微微指了一下旁邊的書櫃。

  片刻後,書櫃門被拉開,裡面的繃帶又臨空「飄」了出來,在紀雲禾身上,一層又一層的繞了起來。

  紀雲禾瞥了一眼身側,道:「還隱著身,防我還是防賊呢?」

  「哦!」那聲音頓時恍悟,像是才想起來這件事一樣,「平日裡隱著身這樣活動方便,我都差點忘了。」話音一落,紀雲禾床榻邊,白色光華微微一轉,一個妙齡少女悄然坐在那處,手裡還握著沒有纏完的繃帶。

  少女轉頭,咧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出來,就像是一個小太陽,將紀雲禾心頭的陰霾照散了許多。

  洛錦桑,也是一個馭妖師,只是她與其他馭妖師不一樣的是,在所有人的印象中,洛錦桑是個已死的人。

  她死在五年前立冬那日,馭妖谷中抓來的一隻雪妖瘋了,她去制伏雪妖,卻被雪妖整個吞了進去。所有人都以為她死了,紀雲禾也是這麼以為的。

  洛錦桑性格活潑,天真可愛,是在這谷中難能可貴的保持著自己真性情的人。和雪三月不一樣,紀雲禾把自己的秘密和雪三月分享,她們共擔風雨,而對洛錦桑,紀雲禾則像保護妹妹一樣保護著她。

  在洛錦桑「死」後,紀雲禾為此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等到漸漸走出悲傷,她卻發現……自己身邊開始發生很多難以解釋的事件……

  比如屋子裡的食物老是莫名其妙的不見,角落裡總是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房門會在無風無雨的半夜忽然打開……

  紀雲禾覺得自己宛如撞了鬼。

  那段時間,素來心性堅強的她都被折騰到難以入眠,在屋中又掛黃符又燒香,幾次找到雪三月,兩人蹲在屋裡,半夜等著「抓鬼」,卻毫無所獲。

  折騰了大半個月,還是經離殊提醒,兩人才知道這房間裡,有另一個看不見的人的氣息。

  又折騰了很長時間,紀雲禾與雪三月才確定了那人是洛錦桑。

  是洛錦桑被吞進雪妖肚子後,沒有斃命,雪妖被殺之後,她從雪妖肚子裡爬了出來,但所有人都看不見她了。她也不知道怎麼讓自己出現在眾人面前,說話沒人能聽到,甚至有時候還能穿牆而過,好似真的變成鬼了似的。

  她十分慌張,第一時間就跑來找紀雲禾,但紀雲禾也看不見她,她只能蹲在紀雲禾屋子裡,不知所措,瑟瑟發抖,如此過了幾天,肚子還餓得不行,於是便開始偷拿紀雲禾房間裡的東吃。

  後來,在離殊的提點下,紀雲禾和雪三月開始研究「治療」洛錦桑隱身的辦法。

  終於是弄出了些心法,讓洛錦桑學了,雖沒辦法將她變得與常人一樣,但好歹讓她能控制自己什麼時候隱身了。

  打那以後,紀雲禾便沒讓洛錦桑在他人面前出現過,她讓洛錦桑離開馭妖谷,去看外面的世界,去外面遊歷。她的「隱身之法」讓她變成了唯一一個,不用受馭妖谷,也不用受朝廷控制的馭妖師。

  洛錦桑時不時隱著身跑回來找紀雲禾,與她說說外面的事情,每當紀雲禾看著她,看她笑,看她鬧,紀雲禾總會覺得,這個人世,還沒有那麼糟。

  「錦桑,你這次回來得可有點慢了。」待得洛錦桑給紀雲禾包紮完了,紀雲禾好整以暇的看著她,「都哪兒瘋去了?」

  洛錦桑撓了撓頭:「你借花傳語給我,我早就聽到了,但……被那個空明和尚耽誤了一會兒。」洛錦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與紀雲禾提過,她在外面喜歡上了一個不太正常的和尚,這個和尚不愛喝酒不愛吃肉,當然也不愛她,他就愛拎著一根禪杖到處走,見不平就管,見惡人就殺。

  一點出家人的心性都沒有。

  但洛錦桑喜歡他喜歡極了。天天跟著在他後面追。奈何空明和尚不搭理她,神出鬼沒的,常常讓她找不見人。

  「那和尚還那樣?」紀雲禾問她。

  「哪樣?」

  「見不平就管,見惡人就殺?」

  「對呀!」

  紀雲禾一聲輕笑,「遲早被朝廷清算。」

  「可不是嗎!」洛錦桑一盤腿坐上了紀雲禾的床,「前段時間,他見一個老大的官作威作福欺壓窮人,又一棒子殺過去,把人家大官,連帽子帶腦袋,全都打掉了,嗨……」洛錦桑狠狠歎了口氣,「朝廷發通緝令,懸賞那麼高!」

  洛錦桑把手高高的舉起來,比劃了一下,又噘嘴道:「要不是看在我喜歡他的份上,我都想去把他抓去拿賞金了。」

  紀雲禾笑道:「空明和尚出了這事兒,你怎麼捨得回來?不去護著他了?」

  「這我要感謝咱們馭妖谷呀。」洛錦桑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把那青羽鸞鳥一放跑,外面全都亂了,大國師那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那隻鳥身上去了,空明和尚繼續逍遙自在,我就接到了瞿曉星,把他安頓好了,這不就馬不停蹄的回來找你了嗎。」

  「瞿曉星安頓得妥當嗎?」

  「妥妥當當的。沒問題,我跟大和尚在地上打了好久的滾,讓他幫我照看瞿曉星。那和尚脾氣差了點,但脾氣是說一不二的,答應人的事,從不食言,不會騙我。」

  紀雲禾搖頭,連連感慨:「嘖嘖,不得了了,現在能把空明和尚拿捏住了啊。」

  洛錦桑嘿嘿一笑:「你呢?我家雲禾叫我回來幹嘛來著?你這是為啥挨的打呀?」

  提到這事,紀雲禾面上的笑漸漸收了起來。

  「錦桑,我要你去幫我偷林滄瀾的藥。」紀雲禾沉著臉色道,「越快越好,馭妖谷,要變天了。」

  不管谷主是林滄瀾還是林昊青,對紀雲禾來說,都不是什麼好事。

  對她來說唯一的好事,就是離開這裡。

  而現在,她還想帶著長意,一起離開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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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7-1 03:46 PM

第一卷 第二十八章 痛

  紀雲禾將這段時間以來,馭妖谷的變化告訴了洛錦桑。

  洛錦桑聞言,沉默許久。

  「雲禾呀,恕我直言,我幫你偷藥沒問題,我捯飭捯飭,說不定還行,但你要我幫你把鮫人偷出去,這可真的是沒有辦法呀,他那麼大一隻呢。」

  紀雲禾沉默。她並沒有打算讓洛錦桑去把長意偷出來,她知道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要帶長意走,她現在也沒有想到好的辦法。

  「雲禾呀,你要不,和林昊青合作一下,如果你們能一起把林滄瀾殺了,那到時候解藥還不隨便你找,林昊青也許諾你自由了呀。」

  紀雲禾搖搖頭:「風險太大。一是拿不准林昊青有沒有那麼大的本事,二是……我拿不准,現在的林昊青是什麼樣的人。」

  「什麼意思?」

  紀雲禾看著洛錦桑,笑道:「你看,林昊青和我說這話,或許有兩個陰謀呢,第一,他在詐我。說著與我去殺林滄瀾,但並不動手,而是背地裡使絆子,讓林滄瀾發現我要謀反,從而除掉我。再者,他真有本事殺了林滄瀾,也不一定會信守承諾放過我,狡兔死走狗烹,殺父都行,殺我有何不可?」

  洛錦桑聽得有些愣:「也是……不過,他就不怕你把他的陰謀告訴林滄瀾嗎?」

  「林滄瀾自負。他一直以來就想將林昊青變成這樣。自己一手養出來的人,他心裡會沒數?若是真有那天,林滄瀾死在林昊青手上,那老頭子怕是驕傲得很。而在那天之前,只要林昊青不動手,他就會縱容他。在老狐狸心中,這馭妖谷,本就是他們父子二人的天下。而且……」

  紀雲禾頓了頓,「林昊青也篤定,我不會告訴林滄瀾。」

  「為什麼?」

  「我對林滄瀾的厭惡,這天下,林昊青最懂。」

  紀雲禾忍不住自嘲一笑。

  所以林昊青說她變了,她也因為對一個人的厭惡與仇恨,變得和他一樣醜陋。

  滿心算計,左右踟躕。想要報復,卻也捨不了眼前的苟活。

  真是難看得緊。

  「怎麼選都是錯……」洛錦桑皺眉,「這樣說來,若非將他們父子二人都除掉,便沒有最安全的辦法了?」

  紀雲禾沉默。

  洛錦桑確實眼珠一轉:「哎!對了!不是還有朝廷大國師順德公主嗎!咱們可以借刀殺人呀!」洛錦桑興沖沖的拉著紀雲禾道,「順德公主不是其願有三嗎!現在就差最後一個了,你把那鮫人馴服,交給順德公主,讓他給順德公主帶話,道出林滄瀾多年陽奉陰違,私自用妖怪煉藥……」

  林滄瀾給紀雲禾的藥,便是從這些妖怪身上煉出來的。

  紀雲禾先前沒打算告訴洛錦桑,是有一次她做錯了事,林滄瀾不給她當月的解藥,她在房中毒發,恰逢洛錦桑回來,看見了她的慘況,方才知曉。

  「你讓鮫人,把這些事告訴順德公主,然後再潑林昊青一盆污水,朝廷最恨馭妖師明面一套暗裡一套,彼時,林氏父子勢必被朝廷摒棄,而你可以順理成章的坐上谷主之位。」洛錦桑道,「那時,你可能才算是真正的獲得安全和自由。」

  紀雲禾轉頭,盯著洛錦桑:「你天天和空明和尚混在一起,他就教你這些權謀之術?」

  紀雲禾的神色讓洛錦桑一愣,她有些膽寒的退了一步。

  「不是他教的啊……他話都不願意和我多說兩句的。這些……這些事,在馭妖谷不是很常見嗎,利用馴服的妖怪,去達官貴人的耳邊吹吹風,幫助自己做一些什麼事……」

  是的,再常見不過了。

  但她一直以來,便不想讓洛錦桑沾染這些。更不想,被自己利用的人,是長意……

  「我送鮫人入宮,那鮫人呢?他怎麼辦?」紀雲禾問洛錦桑,「你去宮裡,在順德公主身邊,在大國師的監視下,再把他救出來嗎?」

  洛錦桑愣了愣。

  她和很多馭妖師一樣,根本沒有從妖的角度,去看待這件事。

  「我是……想不到別的破局的辦法了……」

  紀雲禾微微歎了一口氣:「總之,你這段時間,先幫我探這林滄瀾那邊的情況,注意觀察他的起居,他總有要將解藥藏起來的地方。先拿到解藥。我們再謀後計。」

  「好,我今天就去盯著。」

  洛錦桑說著,心法一動,她身體又在空中慢慢隱去。

  紀雲禾披上了衣服,走到了門邊。

  「哎?你不歇會兒?」空中傳來洛錦桑的聲音。

  「嗯,還不到歇一歇的時候。」

  紀雲禾出了門。徑直向囚住長意的地方而去。

  到了牢外,看守的馭妖師們都回來了,左右站著,紀雲禾將他們都遣退了,獨自進得牢中。

  長意還在沉睡。

  平靜的面容仿似外面的所有爭端都於他無關。紀雲禾看著他的面容,霎時間,那複雜吵鬧的思緒,在這瞬間都安靜了下來。

  鮫人原來還有這樣的本事,紀雲禾想,怎麼能讓人一見就心安呢。

  她坐在長意身邊,將他腦袋放在了自己腿上,給他枕一下,想來會舒服很多。

  而剛將長意的頭放在自己腿上,那雙藍色的眼瞳便睜開了,他看著紀雲禾,眨了眨眼,散掉初醒的朦朧:「你來了。」

  沒有多餘的話語,便讓紀雲禾感覺,他們彷彿不是在這囚牢之地相遇,他好似是個隱士,在山間初醒,恰遇老友攜酒而來,平淡的問候一句,你來啦。

  「嗯。」

  長意坐了起來,微微一動腿,他一愣,雙手摸到自己腿上,他腿上還蓋著紀雲禾先前離開時給他搭的外衣。

  沒有掀開那層衣服,他只是隔著棉布摸了摸那雙腿。

  紀雲禾看得心尖一澀:「長意……抱歉。」

  長意轉頭,眼中並無痛苦之色:「我沒怪你。」

  「我知道,但是……」紀雲禾也輕輕的將手放到了他腿上,「還是抱歉……一定,很痛吧……」

  「嗯。」長意誠實的點頭,再次讓紀雲禾心頭一抽。

  她抬了手,長意忽然動了動鼻尖,他不在自己雙腿的話題上糾纏,眉頭微微皺了起來:「血腥味?」他轉頭,俯身,在紀雲禾脖子處輕輕嗅了嗅,微涼的呼吸吹動紀雲禾脖子邊的細髮。

  紀雲禾微微側了下身子。

  長意開口問她:「你受傷了?」

  「小傷。」

  「血腥味很重。」

  紀雲禾動了動唇角,腦海中閃過的卻是昨日夜裡,她看到長意被掛在牆上的畫面。

  她的傷,哪算得上血腥味很重……

  「沒事,皮肉傷。」

  「痛嗎?」

  紀雲禾張嘴,下意識的想說不痛,但觸到長意真摯的目光,這一瞬,好像那些冠冕堂皇的話,都再難說出口來。也是這恍惚間,紀雲禾覺得,自己的逞強和堅硬,都是不必要的。

  「痛。」

  破天荒的,她心中的銅牆鐵壁忽然豁開了一個口,她終於把這個字說出了口,「痛的。」

  不說,是因為不值得說,而此時,紀雲禾認為,面前這個鮫人,是值得讓她喊痛的。

  像是要回應她。長意有些艱難的抬起了手,落在她的頭頂,然後順著她的頭髮,摸了摸,從頭頂,摸到她的髮尾,一絲不苟,像孩子一樣較真。

  「摸一摸,就好了。」

  紀雲禾看著長意,感受著他指尖的微涼,鼻尖倏爾有些酸澀了起來。

  哎……

  大尾巴魚,真是笨呀。

  而此時的紀雲禾,也認為,自己大概也是被笨病傳染了。

  不然,她怎麼會覺得自己的傷,真的在這種「摸一摸就好了」的「法術」中……癒合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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