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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9 09:10 AM

第十五章 血荊棘

  蘇璇一擊得手也不好過,即使有水流隔阻,長空老祖的掌力仍震得他如受重錘,內息紊亂。幸而他水性精熟,能長時間潛游,饒是如此也險些被旋流所吞,費了極大一番力氣才脫身,待他一口氣盡浮出來,已然遠離了交手之地,看敵人船散後困在江心,總算暫時放下了心。

  適才他用來化勁的是正陽宮獨有的玄一無相心法。這門心法神妙深奧,極難掌握,他雖悟出幾分,遠未至運用自如之境,冒險一搏居然成功,不能不道一聲僥倖。蘇璇甩了甩頭,隨著江水前遊,不多時追上了篷舟,石進一邊搖櫓一邊回望,一見他大喜過望,立刻伸出長槁將他拉上船。

  少女一直白著臉不安的眺望,猶如失了群的小羊,一見他濕淋淋的回到船上,前腳絆後腳的趕來相扶,蘇璇勉強安慰了兩句,叮囑船老大快行,進篷艙換了濕衣,隨即盤坐下來調和內息。

  石進抖擻精神扯帆控舟,恰是順風順水,篷船宛如馭雲而奔,一氣駛了幾百里,等蘇璇再度睜開眼,景致已經截然不同。

  一道金陽鋪在峽水上,半江明暉半江幽森,景色奇麗又崢嶸,兩山傳來猿聲淒厲的長啼,在深遂的狹谷來回蕩嘯,久久不絕。石進駛過一處亂石聳立的險灘,籲了一口氣,「這裡灘多礁多,等離了峽口就鬆快了,入夜就能至荊州。」

  蘇璇反復思索了一陣,「多謝石叔,如今要改一改,出了峽我與她棄舟登岸,改行陸路。」

  石進不由錯愕,「陸路哪及水路快捷,眼看就要到了,怎的要捨近求遠。」

  這些道理蘇璇當然明白,奈何長空老祖有失徒之恨,絕不肯善罷干休,必會再度掠船沿水道追襲,只怕未至荊州敵人已趕上來。何況有花間檮這一禍患在側,少女回去了也未必安全,換成陸路還能暫避凶徒,有餘裕另尋對策。

  蘇璇不便說得太細,從包袱中取出銀錢遞給石老大,自己僅留少數碎銀,「我們的對頭極是麻煩,不得不謹慎些,實在對不住,石叔這條船不能再用,最好沉在江底,和阿妙尋個穩妥的地方住幾日,避過風頭再另置一艘。」

  石進本已放鬆,此刻聽他說得鄭重,還另給了厚銀,驚疑之下訥訥的推拒,「這對頭又不是惡鬼,哪有這般神通廣大?」

  長空老祖其實與惡鬼相去不遠,蘇璇見他不接,將銀子給了阿妙,女童看阿爹見錢不要,早就急了,一把接過去摟在懷裡,蘇璇又反復叮嚀了石進一番。

  夕陽映得江面紅彤似火,烏船駛過了最後一處險灘,出了壯麗的峽谷。蘇璇選了一處淺岸,攜少女下船,與父女倆別過,離得極遠還能看見女童在石進身邊跳鬧。

  最後一抹亮煌的江色映著父女倆一大一小的影子,深濃如繪。

  蘇璇隨身攜了乾糧可供充饑,與女孩順著江畔的道路而行,走不多時天色暗下來,須得尋找露宿之處,道旁隔幾十里即有涼亭,內裡還算乾淨,正宜夜宿,然而蘇璇思慮了一番,還是改在亭側二十丈外的一塊大石後歇下來。

  一輪明月皎皎,映得江天一色,靜無纖塵,水中的沙州雪也似的白。

  這一夜唯剩二人,少女卻覺得更為安心,只是她藏著心事,輾轉反側總睡不著,夜深時終於坐起。少年熟悉的身影就在幾步外,仍在以奇怪的姿勢打坐,幾乎同時睜開了眼,「可是不習慣露宿?明日回去就好了。」

  月夜下的一切異常靜謐,讓她有了足夠的勇氣依近少年,觸上他擱在膝頭的手。

  蘇璇訝然的低頭望了她一眼。

  女孩也在望著他,黑湛湛的眼睛比明月更亮,她低下去捧著他的掌心,細嫩的指尖溫軟,一下一下在他掌心劃字。

  「我的名字?」蘇璇輕念出來,只覺掌心癢絲絲的,下意識的握了一下拳。

  女孩期盼的等待,謝老⼳喚他少俠,船老大叫他小哥,被他救了那麼多次,仍不清楚他的名字,對他的一切一無所知。可是縱然這一次她大著膽子問出來,少年還是沒有告訴她。

  「這個無關緊要。」

  她的胸膛沉沉一墜,被失望哽得透不過氣。

  蘇璇不曾發現她的低落,只道,「記得這些對你無益,最好將離家的事全忘了,以免傳在閒雜人耳中,惹出無謂的猜議。」

  她知道他是好意,眼淚仍是抑不住,心越來越澀。

  他拼了命的保護她,待她那樣好,卻不在意她是誰,也不在意是否會被記憶。

  蘇璇見她肩頭發顫,不禁疑惑起來,忽然見她抬起頭,月華映著臉龐,美麗的眼睛汪滿了水,如碎星晃晃欲墜,竟讓他呼吸停了一下。

  她再度低下頭,兩滴熱熱的淚墜下,與字一起劃在他的手心。

  謝謝你,我叫奴奴。

  「奴奴?」他下意識的念了一聲,不明白少女為何流淚,隨口哄道,「不用擔心,我會送你回家,將一切安排周全。」

  他喚了她的名字,讓她似乎獲得了某種安慰,不再那般難過,她的情緒漸鬆下來,想著等回到祖母身畔,姐姐必定會幫她問出他的姓名,總有機會知曉。

  蘇璇又勸了幾句,少女漸漸倚著他睡著了,天地恢復了靜寂。

  蘇璇將她抱回軟氈,自己繼續打坐,心意澄靜,神念合一,一切雜慮都消失了。

  夜無聲的流逝,一個聲音忽然響起,蘇璇血脈一寒,驀然睜開眼。

  聲音細碎而哽噎,混著喘不過氣的抽泣,低微得含糊不清,然而兩個時辰前才分別,蘇璇無論如何也不會聽錯,分明是石進的女兒阿妙,他握劍在手,極其小心的借著大石的隱蔽,向來路窺去。

  月色極亮,映出了瘦長的男人身影,正是花間檮。小船女阿妙被他拎在手裡,臉頰高高腫起,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蘇璇心一沉,如果阿妙落在惡徒手中,石進的遭遇可想而知。

  花間檮大概也累了,踏進水亭歇息,順手將阿妙一摜,「你瞧清楚了,他們確實是向這個方向?」

  阿妙一定吃了不少苦頭,受了欺也不敢號啕,哽得上氣不接下氣。

  花間檮在連番挫折中憋了一肚子火,怒氣上來又甩了阿妙一耳光,惡狠狠的罵,「還哭?我現在就讓你去陰間見你爹!一個個不知死活的蠢貨,還有那個小娘皮,以為回荊州就萬事大吉?老祖已經知曉了方位,明兒就去將她一家人宰了,看她到時候怎麼哭!」

  阿妙被打得鼻子淌血,吞聲啜泣,分外可憐。

  花間檮挾著阿妙獨行,長空老祖未至,蘇璇側耳凝聽方圓數十丈,並無半點其餘的聲息,他的眼眸越來越冷,掌心漸漸握緊,這柄天竺的烏茲鋼劍由謝離所贈,相當貴重,也不知是從何處所得。

  烏幽幽的劍身迎著月華,反射出冷詭的鋒芒,一分分無聲無息的出鞘。

  曉星漸沉,白露未晞。

  夷陵的歸元觀是一座簡樸的道觀,觀內僅有三五個道人,位於長江峽畔的山腰上,平素香火冷落,景致絕佳,開窗明霞千里,樓外萬古江流。

  觀主廣微真人年愈五旬,習慣了養生,清晨一人獨起,在院中打八段錦。忽然一團黑影逾牆而入,廣微真人嚇了一大跳,正要呼叫其他道人,未及張口又愕然。

  來者是個少年,肩上負著一名少女,懷中縛著一個女童,他臉容清正,英氣端揚,即使衣上染血,腰畔懸劍,也不似劫掠的凶徒,廣微真人暫時放下了驚懼,改為上前察看。

  朝陽升起時,一架驢車從歸元觀駛出。

  廣微真人親自執鞭,兩匹溫順的毛驢牽引著車廂,在盤繞的山道上顛簸前行,向荊州駛去。

  少年在邊崖上目送,直到驢車消失,才看向來時的路。他很清楚自己與長空老祖的差距,也明白與之相抗無異於蚍蜉撼樹,極可能成為此生的終結。

  然而惡魔已經徹底激怒,向荊州直撲而來,唯有引得對方遠離,才能讓無辜者安全返回。

  青山皓皓,流水迢迢,千萬載白雲悠悠,遠方的炊煙嫋嫋升起,安然得令人心動。

  清韌的身影在邊崖佇立良久,少年淩空一躍,向大路上疾行而來的凶魔衝去。

  長空老祖不喜歡自己的徒弟,也不在乎武技是否後繼有人,但他享受徒弟的各種孝敬與伺候,一個命令就讓他們四處奔走,鞍前馬後。

  年紀大了,他的脾氣越來越差,容易暴怒,遠沒有耐心再去收新弟子,對已經使順手的更為看重,誰想到十來天內,兩個徒弟竟然先後折損,死於非命。

  比起貪食的笑面饕,花間檮膽小聽話,弄來的女人也更合意,雖然沒什麼本事,也不至於在自己一頓酒食的功夫,就被一個無名小子宰了,但屍身的劍痕的的確確確與笑面饕的一般,讓他生出了空前強烈的殺意。

  當仇人現出身形,長空老祖停下奔向荊州的腳步,揚起花白的頭,似一隻龐大的凶獸凝視面前跳過的羚羊。他的武器不同於浮誇的金鉤與陰毒的烏鉤,而是一塊門扇般的黑鐵。

  這方武器極為沉厚,拎在長空老祖手上就如一塊輕飄飄的木片,他舉起一劃,宛如一根手指對著蘇璇一揮,滔天的勁力迸射而出,激起了刺耳的厲嘯。

  蘇璇沒有拔劍,他也拔不出劍。

  破空而來的勁力壓住了一切,呼吸都為之停滯,輕描淡寫的一擊比想像中更可怕。換了旁人大概已心神潰散,蘇璇畢竟受教於鏡玄真人,感受過同樣可怖的威壓,他凝神守一,憑著精微的步法衝出了氣勁的束縛。

  長空老祖認出來歷,眼瞳收縮,森森道,「淩虛步?我與鏡玄老兒井水不犯河水,豎子何以相犯?」

  蘇璇哪有餘裕說話,轉身疾掠而奔,他特意選了此處,為的就是盛夏草木正繁,野林深茂,有利於脫逃。

  長空老祖也不再問,冷笑了一聲,「也罷,管他什麼緣由,既殺了我徒兒,我殺回來就算扯平,料鏡玄也無話可說。」

  眼見蘇璇將遁入野林,長空老祖黑鐵頓地一擊,招式疾沉,卻不聞任何聲音。

  蘇璇忽生警兆,身法一變沖天而起,同一瞬腳下的地面被勁力激開,碎石與裂土如暗器沖襲而來,一塊裂石擦在眉骨上,登時見了血。

  幸而避得快,稍一晚勁力擊實,一雙腿腳就要廢了,蘇璇帶著一身冷汗衝入林間,不敢有片刻遲滯,野林大小枝葉錯雜相覆,讓他逃得不易,也讓長空老祖數度擊空。

  魔頭凶性大發,黑鐵轟然一掃,勁力過處,林中數十丈雜草陡然一清,宛如被巨手削平。

  蘇璇被氣勁掃中,滾了兩下才消去勁力,一回頭長空老祖已近在咫尺,唯有咬牙揮劍而出。

  劍光如鴻蒙初辟,天地方始的一線清氣,水一般彌散開來。天道九勢起手劍中的天道昭昭,是一招圓融無方的守勢,蘊攻於守,待機而動,最為凝練沉穩。

  長空老祖頓了一頓 ,而後獰然一笑。

  黑鐵劃出的線條交疊,蘇璇的視野彷彿出現了一顆黑色的星星,不可擋的橫勁撲面而來,撞上了劍招,待最後一道勁力散去,蘇璇已經退了數步,劍勢散落不成形。

  「這一招若是鏡玄老兒來使,老夫還顧忌三分,換你這黃口小兒,便是找死。」長空老祖一記又一記重勁擊出,霸悍異常,大開大闔,壓得精妙的劍式成了廢招,震得蘇璇虎口劇痛,臂上幾處將癒的傷口又滲出了血。

  四周的樹木被氣勁橫掃,紛紛倒下,野鳥驚得群飛而鳴,山獸驚號,各種燥聲交雜震耳。蘇璇左支右擋,險象環生,長空老祖的力量宛如無窮無盡,逼得他喘不過氣。蘇璇接連後退,後臂突然一下刺痛,原來後方是一片漫山遍野的棘地,野棘生長多年,高可沒人,尖刺密長,連走獸都進不去,哪還有退路。

  長空老祖擋在前方,闖出已不可能,再這般鬥下去,不出片刻就要力竭而亡,蘇璇一橫心,就地翻滾抓起一把沙土。

  覷得黑鉤橫掃而來,蘇璇一掠將沙土甩出,挾著勁力直襲凶魔面門,長空老祖左手遮目,避過了沙塵,蘇璇抓住這一瞬之機,借黑鉤的挑勢掠起,縱出十數丈,半空墜進了野棘林。尖銳的利刺無情的襲來,儘管以臂護住要害,體膚難免多處受刺,撕心裂肺的激痛迸出,蘇璇牙床咯吱一咬,生生忍下了痛哼。

  枝葉聲,鳥啼聲,野豬與山猿的號叫此起彼伏,長空老祖睜開眼,忽然發現自己失去了目標,面前唯有一片長滿尖刺的荊林,灰褐色的棘林粗長如刃。耳畔獸聲嘈雜,敵人聲息全無,難辨方位,長空老祖氣得發出了一聲震天的怒哮,連連揮鉤,擊得野林一派零落。

  密密的荊棘不見盡頭,蘇璇的衣衫不多時已破碎成縷,他無聲的向荊林深處挪動,每一步都要綻出新的傷口。蘇璇閉了一下眼,太陽穴突突的跳動,熱熱的血流過額角,染上了粗礪的棘藤,淩遲般的劇痛越來越烈,時間似過去了一刻,又似無窮無盡。

  天空中的金陽俯照大地,映著荊棘林中的一個血人。

  沉默、固執、緩慢的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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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1 09:11 AM

第十六章 迷古陣

  沉暗的劍鋒一落,在褐色的樹身刻下了一道獸爪般的淺痕。

  密林重巒疊嶂,綿延無盡,既拯救了蘇璇,也讓他徹底迷失了方位。他的衣衫早已碎成了布褸,荊棘劃出的傷結成了痂,脫落後現出無數赤紅的傷痕,加上蒼白疲憊的臉,淩亂的頭髮,糊了滿身的青綠色藥泥,極像是傳說中的山峭。

  蘇璇已在凶魔的追襲下活過了十七日,一天比一天不易,縱然有火鐮也不敢使用,只能生啃野果野莖,即使明知或許終難逃過一死,他依然在苦苦堅持,將每一分潛能發揮到極至,甚至對劍術有了新的領悟。

  短暫的休憩結束,蘇璇吐出嚼爛的藥草,敷上小腿的傷口,繼續探索前行。這片林子似乎比曾走過的更為古老,也更安靜,鳥獸的聲音極少,山壁高岸陡峭,他試了一試,完全無法攀援,正要另尋他法,猝然一道黑魆魆的沉影挾著厲風砸來,蘇璇反射性的一避,長空老祖鬚髮賁張的凶臉已近在咫尺。

  長空老祖徹底激發了凶蠻之性,他受徒弟供奉多年,荒淫享樂,早已不耐折磨。野林中既無酒肴,又無席枕,吃上幾枚野果就連瀉數日,烤出來的野物沒滋沒味,還有轟轟成群的蚊蠅水蛭日夜侵擾。他幾番想出林,卻迷途難辨,退也退不出,只有燃著一腔狂怒追攆禍首。早知毛頭小子恁般麻煩,還不如轉去殺各地道觀的牛鼻子出氣。此刻好容易捉見,長空老祖恨不得三兩下將他拍成肉泥,才能稍減累積如山的怨毒。

  蘇璇怎肯束手待斃,哪怕到了絕境,他也要拼上一拼。劍光一躍連出三勢,居然將黑鉤的來勢引歪,甚至尋隙而探,嘗試尋找敵人招式中的破綻。

  不過十餘日隔,這小子竟又增長了幾成,長空老祖怒中生驚,下手更狠了兩分,厲風嘯起,震得人耳鼓生痛,木葉簌簌而落。

  畢竟武功相差太遠,蘇璇唯有轉為遊鬥,一腳陷入泥地踩得一滑,險些躲不過攻擊,他不得已橫劍一攔,架不住黑鐵沉厚的勁力,一聲脆裂的斷響,蘇璇手中僅餘了劍柄。

  武器一毀,情勢越發危急,蘇璇狼狽而逃,身後勁風急嘯,須臾就要被砸成一團肉靡,倉惶中見山壁有一狹隙深長,他直竄而入,居然曲折甚遠,待一番急掠至盡頭而出,景象赫然一變。

  眼前是一片望不見邊的竹林,枝葉相連,修茂遮天,遠近有不少十餘丈高的石柱聳立,生滿了碧青的綠苔。地面散佈著無數及膝高的石樁,厚軟的落葉間有不少白骨突現,一陣陰冷的風拂來,挾著異樣的濕寒之氣。

  蘇璇感覺有些不對,逃掠中來不及細想,才躲入一根石柱之後,就見長空老祖追掠而出,見了谷中情景剎時一凝,突的轉身要退,然而一瞬間彷彿遭鬼神之變,裂隙居然消失了,再一看連山壁都不見了,唯有竹林延伸無盡。

  蘇璇悚然一驚,長空老祖已經懼怒交加的咆哮起來,「又是這個破地方!又是這鬼陣!出去我要將靈鷲破宮一把火燒了!」

  靈鷲宮?

  蘇璇剎那間明白過來,靈鷲宮就在峽州一帶,自己無意間誤入了靈鷲古陣,長空老祖多年前正是在此受困。

  陰冷的寒意越來越重,灰色的雲聚合起來,地面的水窪泛起細微的波紋,空中隱隱有了雷電之氣。蘇璇仔細打量,不少石樁尖部焦黑,殘留著雷擊之痕,正驚疑中,一道雪白的閃電炸亮,轟隆隆的巨雷在頭頂滾裂。

  前一瞬還是寧靜的竹林,這一刻成了可怖的死地。

  無數雪亮的閃電頻現,擊在石樁上爆起陣陣火星,風挾著雨潑面而來,澆得人通體冰涼,長空老祖躲在一方巨石下,指天戳地的破口大駡,不料半柱香後,哧拉一道蛇電擊在他藏身的巨石,冒出焦炙的煙氣,長空老祖也不得不避逃。

  古陣居然能引發天地氣象之變,蘇璇還在駭然,一道閃電同樣劈近身側,他匆忙而出,放眼四周雷電頻頻,竟無一處得安,身形稍滯頭頂就有焦雷滾滾,虹電森然欲亟,不得不如長空老祖一般在石樁與修竹間遊移。

  兩人追逐相殺多時,此時同在林中現身,遠遠的相望了一眼,然而此時此境,長空老祖哪還有暇顧及,連沉厚的黑鐵都扔開了,唯恐引來閃電,成為古陣中一抹焦魂。

  雷電落足了一個時辰,精神與體力消耗極巨,正當蘇璇苦不堪言,陣中忽而雨收雲散,風息聲平,除了林梢盈盈滴水的葉尖,就只有雷電擊倒的殘竹能證明前一刻並非虛幻。

  長空老祖不知避去何處,蘇璇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倚著粗竹無比震駭,能借竹林、巨石、短樁而成奇陣,引雷興雨玄妙萬方,不知何人能有如此手筆。

  他試著探尋竹林,走了幾十步,地面黃葉簌簌而動,漸漸又有風起。

  初時林葉微動,漸至竹搖枝舞,風勢越來越猛,到最後疾風暴捲,厲聲嘯耳,捲挾起萬千竹葉如無數飛刀漫天狂舞,蘇璇一不留神,一片竹葉在手臂劃過,竟生出切膚之痛,留下了一道淺傷。

  強烈的風旋之下,草葉與暗器無異。蘇璇立刻拔起一根短竹拔擋。

  風線變幻莫測,竹葉如有神控,蘇璇彷彿陷入了一個天然劍陣,稍有疏忽就是血光迸現,儘管不如雷擊奪魄,兇險半分不少,以他的劍術應變仍是幾度遇險,撐得一身是汗,待疾風息止,短竹上已是切痕累累。

  兩度驚魂,蘇璇覺出陣法似按奇門遁甲之術鋪排。

  奇門遁甲為古時術數,講究九星為天時,山河石徑為地利,加上八門之變為人合,陣成可以感天象,控四時,星辰鬥列為之所馭。正陽宮的古籍略有記述,蘇璇唯好劍譜,對陣法之類草草掠過,幸好八卦為道門必修,還算知曉幾分,坐地推演起來。

  八門為列,五行各有所屬,輔以九星成陣,按時節而易轉。然而起局方法有別,排陣列法隨之而異,化生截然不同。蘇璇越算越是繁難紛雜,自知與佈陣者相差太遠,耗了半天終是放棄,起身一試異象又生。

  這次萬千霜雹從天而降,顆顆大如拳碗,瑩白堅實,砸在地上鏘然有聲,水花四濺,要是落在腦袋上必是當場嗚呼。好在霜雹雖猛,持續時間不長,待異象消失,四野平靜,地上疊了一層亮晶晶的冰球,映著落霞煞是好看,蘇璇也累了,再不敢隨意走動。

  古陣範圍極大,施有障目之術,移步易位所見截然不同,野獸誤入必死,雜樹也難以在雷陣中生長,唯有青竹拔節快,兼具柔韌抗風之性,能經受住各種變幻,同時也提供了唯一可食之物。蘇璇拔了一根野筍邊嚼邊看,被霜雹堆中的一物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截支離朽爛的手臂,化為白骨的指上握持著某樣東西,蘇璇輕輕一提,帶出了一把覆滿泥灰的長劍。蘇璇拾起來檢視,不由大喜,扯了一把竹葉拭去塵穢,現出清碧如水的劍身,不知過了多少年,依然鋒銳明徹,倒映出深深竹影。

  在陣中困的時日長了,蘇璇幾度推演,只得知古陣每四十年有一個時辰開陣,屆時諸般變化停止,障術全消,長空老祖上次必是碰對了時機才逃出。要是指望下一次開陣,至少要等二十餘年,能不能活到還要另說,全無任何現實的助益。

  出陣無路,蘇璇雖感失望,心境尚不至太過低落,他以身誘敵時就清楚未必能活下來,撐到如今已是意外之幸,何況古陣也困住了長空老祖,對方無法再作惡,也算為江湖去一大患。

  古陣的規律他也略有所知,假如無人擾動,陣法僅於子午時各發動一次,若是陣中有人在內,動靜越大異象越是兇險。蘇璇曾逢長空老祖攻襲,兩人相搏激起雷電暴閃,方圓數丈俱焦,長空老祖不得不撤手退避,蘇璇方得了喘息,這裡是敵人的絕地,卻成了他的生地。

  雪雹在竹筒中化成了水,蘇璇一口飲盡,起身前行,逆風逐漸刮地而起,萬千竹影幢幢,交織成天然劍陣,蘇璇持劍迎上去,挑戰漫天飛葉。

  與蘇璇的安之若素相反,長空老祖已經化成一頭暴戾的困獸,他在除了竹筍一無可食,潮濕泥濘的古陣過了幾個月,熬得腳底潰皮,膚腋奇癢,體臭難當,動輒望空大罵,他憎恨古陣的封禁,憎恨靈鷲宮,憎恨所見的山竹草木,最憎惡的還是正陽宮的少年。

  這小子奪了他鮮美可口的貢品,殺了他馭使多年的傀儡,又不肯馴服的死,一路牽引著他追下來,竟忘了讓他避之不迭的夢魘,事隔多年再度陷入了令人絕望的鬼陣。

  更可怕的是少年心志極堅,天資又高,幾番斬殺不掉,初入陣時尚對各種異象疲於閃避,不久就大膽的觸動陣法與之相鬥,一日比一日精進,如一根飛速拔節的青竹,越來越令人震愕,上古絕陣反而成了他的礪劍之所。

  天開始轉涼,長空老祖不想再觀望下去,他要像折斷一根筷子般乾淨俐落的劈折少年。正當他準備動手的時候,少年忽然不見了,連著數日搜尋毫無蹤跡,彷彿不知何時已悄然出陣,這一可能簡直令長空老祖發狂。

  蘇璇當然不可能離陣。

  他一邊練劍,一邊留了三分心思觀察敵人,幾次見老空老祖的眼神越來越瘋魔,知曉對方近期必會動手,然而困在陣中別無對策,直至一日埋葬陣中的白骨,掘土時見竹葉腐爛,土質鬆軟,頓時靈光一閃,趁夜在一塊巨石下掘了土洞藏身,外間覆以草葉枯枝遮掩,如不細看便難以覺察。

  他深夜才出來短暫的活動透氣,其餘時間都躲在洞內行功,洞壁潮涼狹窄,不時有蟲爬蟻咬,土腥撲鼻,猶如活著入葬一般,蘇璇幾度忍不下去,用了許久平心靜氣,漸至物我兩忘。

  黑暗中有星辰隱現,明滅不定,漸漸匯成線,交織成光燦奪目的星河,星河漸至無窮,往大地覆落下來,洞穴化為了虛空,蘇璇忘卻了時間之逝。

  濕冷幽暗的地下,玄一無相心法的深層奧義終於如星河鋪瀉,展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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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1 09:17 AM

第十七章 雷霆擊

  長空老祖花白的頭髮猶如蓬草飛舞,縱是厲風也吹不散心頭的狂燥。

  他似瘋似魔,盲目在陣中疾奔,揮舞著黑鐵咆哮,彷彿在毆殺一個無形的敵人。數十根青竹被勁氣劈折,發出裂響接連而倒,聲勢雖大,較之茫茫竹海僅是渺然一粟,不出半月就會長回原貌。

  濃雲翻滾的長空撕裂,一道閃電刺目的劈落,就在這一剎,地面冷光乍現,塵葉四濺,一抹碧色的劍光捲上了長空老祖的雙腿。

  長空老祖情緒狂亂,大部分心神都在閃電上,冷不防受襲迸出怒吼,黑鐵急落一掃。

  蘇璇被震得翻掠而起,疾風蕩走他身上的土屑,漫天飛葉和濃暗的天色下,一雙眼眸清亮分明,帶著逼人的銳氣迎視長空老祖。

  消失多日的敵人終於現身,長空老祖反而靜下來。

  這是他首次傷在蘇璇劍下,稀爛的褲腳掩不住左腿一縷鮮血蜿下,他凝定了一剎,忽然狂笑起來,迎著越來越亮的閃電,挾著黑鐵轟然拔起,直撲仇敵。

  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一道道長電在兩人身側劈落,帶著焦煙的竹葉被利風急捲,加上長空老祖狂肆的勁力衝撞,置身其中如陷亂流,被無情的洗磨沖刷。經過地底的沉潛,蘇璇彷彿成了一塊無所畏懼的石頭,他不再躲避,在狂烈的攻勢下依然劍形不散,劍光越來越盛。

  這樣驚人的成長,長空老祖自然有所感覺,他面上的橫肉怨毒的抽搐,被明滅的光映得猙然可怖,絲毫不去理會閃電,黑鐵以千鈞之力橫掃,發出震耳的嘯響。

  陣法變動更加劇烈,落下的雷電粗如兒臂,紫白灼人。蘇璇的喉間漸有了腥氣,手臂震得酸麻,數處受傷,依然無畏無懼,摒棄了防守淩厲的進擊。

  劍光一漾,激綻無數銳芒,長空老祖劈空一攔,銳芒猝滅,竟然全是虛影,剎那劍光已襲向敵人胸口,長空老祖持黑鐵怒旋,逆風如刀迸嘯;蘇璇拼著受傷變招再襲,長空老祖一截,兩下勁力一撞,眼看蘇璇長劍將折,長空老祖忽覺手中黑鐵一輕,勁力竟被引帶而出。

  長空老祖何等強橫,也不換招,真力如狂浪一層層迭至,蘇璇的心法畢竟尚未圓熟,勁力疊至第七層時終控不住,被撞得橫飛而出。

  天色沉黑,幢幢雨幕傾落,激戰毀折了方圓數十丈的竹林,僅餘廖廖幾根年頭久的粗竹被狂風捲動,如神靈巨大的長鞭抽擰,長空老祖殺氣騰騰,拖著黑鐵大步追近,暴烈的內勁撲天蓋地而起,如要掀翻天地。

  忽然之間,蘇璇的身形空了,他似乎變成了一縷煙,一盈霧,或是別的什麼無形之物,繞上了半空抽舞的粗竹,剎那間一泓劍光到了眼前,速度快得令人不及交睫,長空老祖騰挪避過了心口,腰際一涼,他撫了一把血淋淋的腰際,腳步微蹌,一時難以置信。

  蘇璇也是冒險一試,他功力不足,突不破長空老祖的勁牆,以淩虛步加上玄一無相心法,借助巨竹被風扭彈的自然之力,居然彌補了不足,成就了空前的一擊。

  長空老祖晃了一晃,發出驚天動地的長吼,如巨獸橫衝直撞而來。蘇璇避了數下,身畔的粗竹盡被長空老祖斬斷,他無從借力,只好掠向他處。長空老祖瘋魔一般追擊,雷電越落越密,轟得兩人所過之處一片焦黑。

  勁力的寒氣與雷電氣息交迭,蘇璇的力氣行將耗盡,雷電近乎貼身而落,甚至能聞到髮尾的焦糊,他深吸了一口氣,終於縱近一根粗竹,勾住竹梢借勢一掠,劍分九星飛奪而出。

  長空老祖一眼看穿,黑鐵劈揮,劍光忽然猝變為他從未見過的一勢。這一勢名為天道昭彰,劍意孤勇無回,凝畢身勁力於一擊,是天道九勢中最為淩厲的一勢。

  閃電將一切照得通明,劍光凝粹了千重銳意,如至高天道,威淩於萬物而不可奪,同長空老祖的剛勁正面相撞,激勁與驚雷同時炸響,整個竹林都起了風嘯。

  蘇璇重重的飛跌開去,他的肋骨數根斷裂,左臂傳來尖利的劇痛,白森森的骨頭支出,口鼻鮮血橫流,耳畔嗡嗡作響。

  黑鐵摔在了數丈外,長空老祖一動不動的站著,明滅的雷光映出了他粗壯的身影,一把長劍嵌在他的胸膛,位置略略偏離了心口,並不足以致命。

  一線之差,卻決定了雙方的命運。

  蘇璇精疲力盡,數處重傷,連逃走的力氣都沒了,眼看著風吹得長空老祖亂髮拂捲,凶魔抬起頭,現出一抹戾寒的笑,握住了劍柄就要拔出。

  一剎那似乎停滯了,一道粗亮的紫電劃破長空,不偏不倚的擊在劍柄上,雪白的弧光燃亮了長空老祖的身體,無法形容的慘嚎傳徹了竹林。

  蘇璇被光耀得雙目刺痛,視野一片雪白,好一陣什麼也看不清,只聞到焦糊的烤肉味彌散,令人幾欲嘔吐。

  雨勢轉小,雷聲逐漸隱去,肆虐江湖的凶魔倒下了,陣法的異象也開始結束。

  零星的雨滴拍在臉上,帶來一種冰涼的撫慰,劇痛似乎變得可以忍受,蘇璇恍惚的合上眼,在泥水中放鬆肢體,徹底癱軟下來。

  蘇璇足足躺了半個月才能移動,他自行接了骨,靠著懷裡的草藥嚼抹,仗著年少的生命力硬熬下來,整個人瘦了幾圈,兩三個月後才算徹底癒合,萬種艱辛著實難以言表。

  算來下在陣中耽了大半年,蘇璇對各種異象研透了,劍術上的進益十分驚人,而今強敵既去,他有餘暇就琢磨出陣之法,一日葉尖的水珠墜入窪中,讓他突然頓悟,陣中時常風雨大作,卻少有積水,定有排水之法,按八門之屬,匯水之地或許就是生門所在。

  此念一生,蘇璇立即引發雨雷,觀察積水去向,不多時就尋出了方向,然而走了數裡就來回在一地打轉,顯然中了障目之術。他索性將手探入積水,感知細微的流向,閉目循之而去,不出半里再張開眼,赫然見竹林深處隱著一個巨大的地穴。陣中所有積水化作懸瀑,順著地穴的石壁傾落,在穴底匯成一個方圓百丈的水潭。

  蘇璇下去探了一圈,水潭連著暗河,流入一個龐大的溶洞,洞內陰風陣陣,伸手不見五指。

  溶洞蜿蜒極遠,蘇璇不清楚裡面有什麼,也不知通向何方,陷入了困局。

  留在陣中至少還要等二十餘年,冒險入洞則有可能變成無人知曉的枯骨,兩種都難以抉擇,直至蘇璇一日捉了潭中的魚煎烤,發現魚脂極厚,熬油封入竹筒,搓破衣為索心,竟然製成了一隻火筒。

  有了光,蘇璇有了冒險的決心。

  他集了足夠的火筒,做了一個靈活的竹筏,備了一捆野筍當乾糧,撐著長竿駛入了溶洞。

  龐大的洞穴似一張黝黑的巨口,一點點吞沒了天光,四周越來越暗,只餘筏上一星昏黃。洞中不時有生物飛過,無數蝙蝠密密倒掛在洞頂,巨大的鐘乳形態各異,有如巨鐘,有如獅象,有如船桅,奇特而幽暗。

  蘇璇漸漸失去了感官,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餓了他就啃幾口筍,河水盡了就棄筏步行,最後火筒行將用盡,他深一腳淺一腳的摸索,終於在深遠的地洞盡頭尋到了生機。

  春日的泉水蓄滿清潭,倒映著明燦的陽光,猶如一泓搖晃的碎金。

  靈鷲宮的弟子對美景早已司空見慣,鎖宮之後一切無波無瀾,汲水的弟子踏著石徑來去,全未覺察水中有細小的氣泡湧動。

  氣泡越來越多,水中泛起了泥沙,終於有個女弟子發覺了異樣,訝異的望向潭心深處,忽然一聲嘩響,所有人都驚住了。

  一個人猝然從潭心鑽出來,窒息般吐出幾口水,劇烈的咳喘。

  那是個瘦得脫形的少年,肋骨線條分明,身上唯有一條破爛的布褲,他甩去髮上的水,眼皮微微顫動,彷彿在適應外界的光,好一會才睜開,怔怔的看著四周。

  泉水清澈,池畔碧柳細柔的枝條輕拂,白石階旁種著姹紫嫣紅的山花,猶如世外仙境般美好。

  唯一不妙的是池邊有男有女,個個神情愕然,幾把雪亮的長劍直指,險些挨上了他的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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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1 09:24 AM

第十八章 長相憶

  琅琊由來靈秀,風流人物輩出,亦有不讓帝王都的繁華。城南為世族大家雲集之地,朱門相接,高樓連苑,樓棟富麗堂皇,奢華絢爛,絲毫不遜於金陵的鐘鼎之家。

  其中一座府邸與周邊的宅邸相近,一色的朱漆看不出特異,唯獨門口兩隻半舊的石獅顯出了不尋常,獅子眉心鑲著核桃大的一抹濃翠,居然是上好的祖母綠。

  獅座篆著開陽二字,少數有眼識的才知道開陽是前朝宮名,這一對石獅為前朝宮中舊物,等閒誰敢輕用,此間的主人卻隨意擺在門口。幽綠的寶光格外引人,過路的都忍不住瞧上幾眼,也有起了邪念的,然而一見門前府衛劍甲鋥亮,威風凜凜,八分邪心頓時消了六分半,再一看門上的匾額,登時縮頭而走,再不敢動張望。

  原因無他,這座華宅正是琅琊王府,裡面居住著琅琊一地身份最為尊貴的人。朱門內鎖著數重深院,樓堂亭軒式式雅致,既有疏朗平闊,也有修廊曲橋,峭石如巒,姿態各異,無不典秀風流。

  其中一苑花木繁茂,正當春好,樹下一位銀髮老婦倚坐軟椅,安然欣賞園景,數名使女在一旁恭敬的侍立,石案置著玉壺春茗與象牙蓮花果盤。

  一位嬌美的少女穿過滿庭芬芳而來,身後隨著幾名侍女。

  老婦人一見她就漾起了笑,對著少女抬起手,少女快步近前握住,倚著老婦坐下。

  老婦人仔細打量少女的臉龐,滿是慈愛道,「奴奴剛回來時瘦得可憐,這兩日終於長好了一些,最近睡得如何,可還有做惡夢?」

  話語雖是問她,老婦人的眼神已經掃向她身後的人,一名侍女屈膝稟報,「回老夫人,小姐近日夜裡安穩,睡得香甜。」

  少女扶著老婦人的臂膀,「祖母不必再擔心,我一切安好,就是想問姐姐那邊可有消息?」

  老婦人一個眼色,周邊的使女都退了下去,而後才開口道,「你姐姐去太暉觀上過香,並未詢出別的消息,那位救你的恩人既未留下名字,想來不圖回報,你也不必總懸在心上。」

  少女的眼睫失望的垂下來,抑不住心中的惆悵。

  猶記得當時醒來,她驚訝的發現一路相救的少年不見了,自己到了荊州城外的太暉觀,身邊全是女道士。不出半日祖母和姐姐來了,驚喜交加的將她摟在懷裡痛哭。在她失蹤的這段日子裡,祖母焦慮牽掛,幾乎老了十歲,姐姐也憂心憔悴了許多。

  觀中一位年長的女冠出面相迎,自言是觀主素月真人,稱洪水破城之日在道觀旁拾到了她,未料她受水浸過久,忘卻了許多事,直到昨日才想起家人所在。一番說辭宛然如真,家人當面也不深問,致謝後將她接回了柯府。

  要不是清晰的記得一路來的點點滴滴,她險些真以為在觀中做了一個長夢。

  返家後她對姐姐和祖母遍述經歷,兩人聽得心驚肉跳,祖母直念佛號,事後向太暉觀捐資重修神明金身,卻一再叮囑她忘卻所有,不可對外人言及半分。

  然而那個少年是真實的存在,在她心中,少年比神明更真切。是他捨命自凶徒手中將她救出來,拼著流血重傷,歷盡艱險送她回家,自己卻憑空消失了,連一聲致謝都不曾聽聞,更不知是否平安。

  朦朧的霧氣籠罩了雙眸,情竇初開的少女第一次嘗到了牽掛的滋味,一顆心酸楚惘然,不知怎的就想流淚,「我想親口謝謝他。」

  老婦人看她的神情,哪會猜不到原因,愛憐的擁住她,「世上的人千千萬,有些僅有見一次的緣份,你記得這份恩情,在神佛前多多祝禱,就算是還報了。」

  一想到或許再見不到,她更傷心了,隱秘的思念又無法宣之於口,含淚低下了頭。

  老婦人無聲的輕歎,刻意將話岔開,「威寧侯府的薄侯夫人近期來訪,要在琅琊住一陣,奴奴陪著祖母款客如何?」

  琅琊王喪妻後未再續娶,身邊侍妾雖多,並不適宜世族間的酬酢,但凡身份尊榮的女眷來訪,少不得要由阮氏祖母出面款待。

  「不了,近一陣疏了練習,先生要我多練字。」少女悄悄拭去淚,同時想起來,「聽說哥哥向先生告了一個月的假,也是因這位夫人來訪?」

  老婦人靄然而答,「不錯,同來的還有威寧侯世子,你哥哥與他年歲相近,自然要作陪,近期都不能同你玩耍,奴奴只怕會有些寂寞。」

  威寧侯府是開國三候之一,作為武侯世家,至今榮寵不衰。

  不過這一代的威寧侯子息艱難,晚年才得了一子,取名景煥,落地就請封了世子,從小著人教習弓馬,強健筋骨,事事寬縱寵愛。薄景煥少年時已極有主見,在府內待不住,喜歡四處遊歷,這次還是薄侯夫人捨不得放愛子遠行,強拘著一同來了琅琊。

  薄景煥爽快大方,頗有世家的豪氣,到哪裡都能結交新的友伴,來琅琊王府沒幾天已經熟如自家,不是放馬潑蹄治遊,就是邀宴歡聚、投壺射覆為戲。

  一群人連日喧鬧,隔苑的少女知道兄長在款待客人,已是習以為常。這日午後練字累了,她與侍女取了羽毽玩耍,不巧足下一歪,羽毽飛過牆頭,落到隔院伴牆而生的一棵梧桐樹上,恰恰墜入一隻鳥窩,嚇得母鳥兒撲棱飛起,急氣的啼叫。

  牆邊傳來年輕人的笑謔,牆頭爬上來幾個人,口中嚷道,「這是誰踢的毽,可比我投壺還准。」

  一不留神驚了客人,少女臉一紅,遙遙斂袖施了一禮。

  逾牆本是失禮,世家子之間玩鬧慣了,都不甚在意,待見隔院居然是個玉雪般秀美的少女,頓時都成了啞子,目光再轉不開。

  作為東道的世子阮鳳軒也上了牆頭,他是個活潑的少年,望一眼笑了,「是我妹妹,怎麼這般不小心,這就叫人給你取下來。」

  話音未落,一個矯健的青年縱身而起,抄住樹枝一攀一探,取出羽毽拋過牆頭,不偏不倚的落在少女足前。

  一幫世家子譁然喝彩,「薄世兄好身手。」

  取回羽毽的正是威寧侯之子薄景煥,他生得輪廓方棱,眸如朗鷹,習慣了成為友伴的中心,被贊捧得心頭正悅,見少女一怔,拾起羽毽定定的看著他,問出了一句話。

  「你也會飛?」

  少女的聲音清悅柔和,如春風拂過貝鈴,眾人一時都失了神,唯有阮鳳軒大笑起來,「什麼會飛,薄世兄是習過武的。」

  薄景煥作不在意道,「一點江湖功夫,強身健體罷了,不算什麼。」

  少女的雙眸彷彿被點燃,忽而亮起來,玉頰透出淡淡粉紅,似初雪覆落了三月桃花,望得薄景煥心頭怦然一跳,竟有些恍惚。

  阮鳳軒早已折服於這位新交的世兄,興沖沖道,「薄世兄可是身懷絕技,上次我親眼所見,西城的幾個流痞一轟而上,他以一敵眾轉眼就打發了,根本不須要侍衛。」

  一言引得世家子紛紛贊起來,薄景煥該謙上兩句,卻忘了回應,眼中唯有少女蘊滿希望的美眸,微張的櫻唇,以及比絲樂更動聽的輕語。

  「江湖是什麼?」

  天真的問話帶來了一剎那的安靜,阮鳳軒剛要笑話妹妹的幼稚,忽然薄景煥揚聲道,「江湖是王法所外之地,有許多奇人異士的傳說。」

  少女忘形的踏前了一步,一個世家子猝然搶聲,「不錯,比如神兵的故事就極有趣。」

  一旁的友人取笑道,「這個我也聽過,不正是前幾日薄世兄所述?」

  一群人無不失笑,對答話者的心思心知肚明,紛紛揶揄調侃。

  薄景煥從容大方的倚在牆頭,宛如隨意道,「此類故事多不勝數,沒想到大家有興趣,正好投壺累了,歇一歇再玩,阮小姐若是有暇,不妨與令兄一道,我再講幾個。」

  梧桐樹下安靜了,驚起的飛鳥回到了巢內。

  羽毽和投壺被棄置一旁,關於江湖的故事取代了嬉鬧,充盈了春日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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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1 09:30 AM

第十九章 生如芥

  蘇璇立於街市之中,商販的吆喝混著車馬黃塵撲面而來,有一種別樣的親切,彷彿回到了下山之初,除卻身邊多了幾個人。

  俏麗的溫白羽在他身側,嬌嬌的一蹙秀眉,「這樣吵鬧,空氣又如此污濁,比山中差遠了。」

  一旁一位年紀稍長的紅衣女子笑著接道,「哪能與宮中相比,不過既然出來走一趟,增些見聞也好,寧芙呢?」

  一個黃衫女郎在後方的攤子流連,片刻後付了帳,拿著盒子喜孜孜的行來,「溫師妹、寧櫻師姐,這頭花的樣式不錯,我買了幾枝,你們挑一挑。」

  溫白羽沒好氣的嗆了她一句,「我不要,寧芙師姐瞧外邊什麼都好,別忘了這裡已是鳳陽,給旁人看了笑話,還以為是哪來的土包子。」

  寧芙被說的訕訕,不自在的收了盒子。

  蘇璇踱開幾步看街市另一頭,佯裝什麼也沒聽見。

  當初在地洞內蜿蜒盤繞,出來的地方居然是靈鷲宮的心腹之地,惹出了不小的動靜。

  掌門溫飛儀經過反復問詢,確定長空老祖死於古陣,又得知他來自正陽宮,待他極為親切,不僅贈衣贈銀,開啟了閉鎖的山門送他離開,還給了一樁請托——護送溫飛儀的愛女溫白羽往鳳陽拜見枯禪大師,與在大師門下學藝的愛子溫輕絨相會。

  蘇璇本想回山一趟,然而受了靈鷲宮厚待,不得不應下來。

  溫白羽年僅十六,鎖宮之後才出生,從未離開過父母。溫飛儀怕路上不便,安排了寧櫻與寧芙兩位女徒照料,不過溫白羽畢竟是掌門嬌女,出門在外碰上不順意的時候,對自家師姐也不客氣,還好一路太平,沒出什麼波折,順順當當入了鳳陽城。

  溫白羽猶在責備,寧芙默不作聲,寧櫻在一旁勸,街口賣藝的咣咣敲著鑼鼓收錢,集市越發吵鬧,離地數丈高的橫繩上,一個小身影正依著大人的喝令翻縱跳躍,蘇璇偶然掃過,目光頓時停住了。

  繩上是個四歲左右的小胡姬,瘦伶伶的臉青白,蘇璇眼力極好,見她額上冷汗淋淋,步子遲疑而虛浮,立時知道不好,果然剎那間女童身形一晃,已經失足栽落下來。

  地面是堅硬的石板,這一下跌實了必是腦漿迸裂,四周驚起一片嘩叫,蘇璇掠足而起,將她接在懷中,落在了人群之外。女童大約是嚇傻了,細細的頸子發僵,還不及他的腕骨粗細。

  人群以為慘景難免,不料女童不知怎的被一個少年接住了,儘管沒看清是怎麼回事,仍是喝起采來,嘈雜的聲浪將數十丈外的三女都吸引過來。

  敲鑼的大漢擠近,隨口道了一聲謝,將小胡姬拎過去斥駡幾句,扔進了一堆箱籠之間。兩個男孩耍起彩球,另一個大漢開始表演吞火,再度吸住了人們的視線,寧櫻和寧芙少見這類把戲,直瞧得目不轉晴。

  沒有人再關心一瞬間的意外,唯有蘇璇停在原地。

  那個孩子太輕了,簡直像紙紮出來的,大漢挨近之際,她全身都繃起來,分明是捱慣了打罵。被扔回去的時候磕上箱角,女童仍然一聲不吭,等所人都不再注意,她才悄悄縮起來,摸了下撞疼的脊背。

  溫白羽立在蘇璇身旁,好奇的隨著瞥了一眼,「你救了她?這孩子怎麼瞧著有些傻。」

  蘇璇沒有接話,他見多了餓極的人,買了幾個包子轉到角落,蹲下來遞給女童。

  女童呆呆的看著他,好像不置信一般不敢接,他拉過她細瘦的手,將包子放入掌心後退開。待再回首,女童已經抓起包子拼命咽下去,快得連咀嚼都來不及。

  溫白羽遠遠打量了一番,見女童手臉髒汙,衣衫破爛,全瞧不上眼,不悅的撅了一下櫻桃般的唇,「吃得真難看,又沒人搶,也不知父母怎麼教的,她可有向你致謝?」

  大概是咽得太急,女童咳嗆起來,又極力抑住聲音,像一隻弱小的鵪鶉,惶惶然不敢惹人注意。

  世上並沒有什麼公平,有人生來不懂缺憾為何物,也有人命如草芥,求一口食物而不得。

  蘇璇靜默的看著,什麼也沒有回答,轉身走開了。

  在鳳陽百姓眼中,枯禪大師是一位聲譽卓著,倍受尊敬的大德高僧,精擅歧黃之術,唯有少數江湖人才知他是南普陀的長老,功力深湛,如今因年高而息隱於龍興寺,依然訪客不絕。

  一行人安頓下來整理完畢,時辰已不早,溫白羽決意先去探路,第二日再行拜見。

  龍興寺占地雄闊,樓閣連廊,氣勢極是恢宏,到了寺外已是傍晚,場面意外的熱鬧,原來有家大戶的管事奉令而來,不顧寺門已閉,定要拜請枯禪大師,惹來一堆百姓圍觀。知客僧言語客氣,態度卻十分強硬,連管事奉上的厚禮一併拒了,不顧對方百般糾纏,強行闔上了大門。

  管事怏怏而去,百姓望著背影嘲笑,議論紛紛。

  「……豐家也不看看自己什麼名聲,還想請動大師……」

  「……做了那麼多缺德事,報應……」

  「……聽說生了惡瘡……活該……」

  蘇璇想起方才僧人合什有禮,眼中隱含輕蔑,想必豐家在鳳陽確實聲名不佳。

  寧芙聽了滿耳傳言,從人群中鑽出來,與寧櫻低語。「豐家據說是鳳陽最有錢的人家,家主曾任過三品官,前些年告老還鄉,豐少爺平日在鳳陽欺男霸女,做過許多缺德之事,去年生了惡疾,重金遍請各地大夫,用盡了法子全不奏效,大概快要不行了,豐老爺已經譴人幾次來請枯禪大師。」

  溫白羽聽了寧芙的話語,明眸一冷,「這種惡徒何須理會,回頭我們請大師去靈鷲宮居住,也好免了俗擾。」

  在溫白羽心中,靈鷲宮就如世外仙山,遠勝江湖所有門派,寧櫻到底年長,聽門派內的師兄說過一些,「據說宮主曾有此意,給枯禪大師婉拒了,只說山中雖好,無益修行。」

  「山中怎會無益修行,除非禪心不靜——」溫白羽悻悻然的話說到一半,想到兄長仍在大師門下,才打住了不再言語。

  寧櫻鬆了口氣,悄悄看了一眼身側,畢竟還有正陽宮的人在場,如何能隨意妄言。她見少年站得不遠不近,臉上波瀾不起,如若未聞,放心之餘又有些惋惜,溫飛儀請托少年同行的緣由,溫白羽不放在心上,寧櫻卻是有數的。

  蘇璇是正陽宮掌教真人的弟子,名門高足,年紀又極輕,剛出道就殺了凶魔長空老祖,可謂驚才絕豔,天姿獨異。靈鷲宮鎖宮多年,在江湖中聲勢早淡了,出色的年輕一代也不多,溫飛儀苦心安排,實則是想延攬少年,希望借著一路同行,讓他與愛女朝夕共處,一旦雙方情投意合,哪怕正陽宮規矩再嚴,北辰真人再不快,也不好駁了弟子的結縭之願。

  奈何溫飛儀一番計較雖好,溫白羽自有主見。在她年少的心中,所謂凶魔已然老朽,如萎黃的紙頁一吹就散了。這少年不顯鋒芒,初見時又瘦得形銷骨立,哪怕父親將之誇到天上,她也不覺得有何處值得另眼相待,行了一路兩人少有交談,白白辜負了溫飛儀的苦心。

  兩個少年人不投合,寧櫻也無法可想,一行人尋了酒樓用完餐食,已是夜色初沉,街市上燈火熒熒,人來人往。寧芙喜熱鬧,順著攤子遊逛,連寧櫻也買了幾樣小玩意,溫白羽再是嬌然自持,到底是個十六歲的女孩家,忍不住顧盼兩眼,三個人漸漸分了三處。

  蘇璇頗有耐心的等,突然聽得溫白羽叫了一聲,原來她看中一枚玉璜,剛要付帳發現錢袋不見了,頓時又氣又急。

  蘇璇下山兩年,世事曆了不少,一眼掃見人堆裡有個六七歲的胡人男孩飛快的溜走,無聲的追了上去。

  男孩想是慣偷,在成人腿縫三折兩繞,滑溜得像一條魚,換了旁人或許就被甩脫了,蘇璇躡空而走,瞧得分明,見男孩兜了幾圈繞進一條巷子,將偷來的荷包甩在一團影子懷裡,「拿去交差!」

  影子動了一下,街市上的光遠遠映來,隱約照出了輪廓,正是白日走繩時跌下來的女童。

  男孩帶著幾分不耐煩,惡聲惡氣道,「沒用的蠢貨,什麼東西都偷不到,再這樣你就餓死吧!」

  女童呆了呆,低下頭捏著錢袋。

  突然男孩被拎了起來,溫白羽隨著蘇璇追過來,瞧見自己的錢袋,惱怒之下捉起人就甩了一耳光。男孩猝不及防,回過神來潑口大罵,溫白羽自幼嬌生慣養,從未聽過粗言穢語,氣得反手連抽數下,男孩也是倔性,臉頰已經腫起來,嘴上仍不乾不淨。

  女童撲上來抱住了溫白羽的腿,將錢袋舉給她,呀了兩聲彷彿是哀求。

  溫白羽一分心,男孩一口咬在她掌緣,疼得她手一鬆,男孩撲地一滾溜了。她待要追,腿上還吊著一個女童,轉眼男孩已鑽入人群不見了。

  溫白羽雖是會武,頭一遭碰上這等情形,忙亂之下極是狼狽,她的掌上沾了男孩噁心的口水,平白給罵了一場,甚至還讓人逃了,一切全落在別派的人眼裡,她自覺大失顏面,惱得立時就要將女童踹開,突然間腿上一輕,女童已經被蘇璇接了過去。

  蘇璇取過孩子握著的錢袋,還給溫白羽,又將自己的錢袋取出整銀,留下不輕不重的幾枚碎銀,放入女童的手中。

  女童簡直傻住了,黑木木的眼睛看著他,一動也不敢動。

  蘇璇撫了一下她毛蓬蓬的小腦袋,問道,「還餓不餓?」

  見女童不答,他想起給包子是中午,這時必是餓了,牽她到街上買了碗餛飩,又叮囑她慢些吃。

  蘇璇一路行來對誰都很平和,照顧女童時也沒有看溫白羽。可不知怎的,見著他的舉動,溫白羽的臉不自覺就火辣辣的燒起來。

  寧櫻和寧芙趕過來詢問,溫白羽心不在焉答了幾句,羞惱又怨怒,滋味複雜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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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1 09:56 AM

第二十章 九華山

  第二日溫白羽攜了厚禮,帶著溫飛儀的親筆書信,一行人至龍興寺叩訪,不料撲了個空。九華山的化城寺舉辦佛門盛典,邀各地高僧論經,枯禪大師攜了幾名弟子赴會,溫輕絨也在其中。

  僧人說不準大師何時歸來,畢竟他久享盛名,多半要羈留山間講經,甚至可能耽上月餘。溫白羽聽得如此,當即決意前往九華山。蘇璇所受的托囑是護送至兄妹相見,少不得要陪同前往。

  鳳陽距九華山不遠,三女乘車,蘇璇騎馬隨行,沒幾日抵了山腳。九華山是遠近聞名的佛門聖地,山下不但有慕名而來的佛徒信眾,還有賣茶水零嘴的小販、兜搭生意的腳夫,吵嚷一如集市。

  三女換乘了肩輿,山道幾度回轉,終於擺脫了雜聲,耳畔清淨下來。

  天河掛綠水,秀出九芙蓉,九華山素有江南第一山之謂,山外已是暮春,山中桃花猶在含苞。緣山而上只見春色明秀,怪石玲瓏,碧苔鮮翠欲滴,清溪雲松橫臥,較之天都峰的峻拔奇絕又是另一種美。

  溫白羽的心情稍好了一些,偶然瞥見隨在後方的少年,又不自覺咬了咬唇,別開了頭。自遭竊一事,她再不曾與對方說過話,他卻像全然未察,這讓她越發不快,極想快些擺脫,才匆匆趕來九華。

  究竟在惱什麼,溫白羽也不明白,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燥惱縈繞不去,始終梗著一口氣。他怎麼能對乞丐般的女童如此可親,獨對自己敬而遠之,少有言語。

  正當她心緒紛亂,山巔一聲沉響遠遠傳來,震得山鳥紛紛驚起。

  蘇璇縱目遠望,神色一凜。

  煌煌佛門盛典,九華山的化城寺作為東道主,籌辦得十分細緻。

  化城寺內外整飾一新,偌大的廣場反復刷洗,青石地面一塵不染,置有數千蒲團供僧眾靜坐,前方的高臺坐著數名高僧,端嚴的講經佈道,外圍浮屠森森,經幡長飄,氣氛靜穆而莊嚴。

  正當人人都在屏心靜氣的聽經,置在會場右角的九華古鐘猝然被人一擊削落,數萬斤的古鐘鏘然墜地,順著懸坡滾落了深崖,許久仍能聽見撞擊的迴響。

  臺上的高僧停了話語,突如其來的變故凝滯了全場。


  明亮的日色映得迎客紅氈如血,上面大剌剌走來了一個人。

  那人原是個和尚,穿黃色僧衣,頭上戒疤鮮紅,一道斜長的劍創從眼角劃過鼻樑,分外醒目。腰際繫著一條繞身數匝的長鏈,細看全是白森森的指骨串成。他扶著一根玄鐵打造的禪杖,杖尖寒光如刺,杖上鐵環隨著行走而晃動,當著數千僧侶前驕然倨立。

  「灑家最喜盛會,今日不請自來。」

  場面冷了片刻,高臺一位老僧立起,面帶驚怒,「玄月,你意欲何為?」

  底下一陣輕嘩,大部分僧人茫然,少數知道的已露出了驚駭之色。

  玄月雖是和尚,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惡僧,手持的禪杖不知染了多少血,實與惡魔無異。他本是個惡棍,見財起意毆殺數人,受了官府嚴緝,私下買了度牒剃髮為僧,躲入寺中不久就原形畢露,為一本秘笈錘殺了方丈,甚至舉火焚寺遮掩惡行。功成之後他姦淫擄掠,無惡不作,極是敗壞佛門聲譽,少林也曾譴人捉拿,怎奈他異常狡猾,始終未果。

  玄月傲慢的揚聲,「教你渡厄老兒知曉,我到此一是為賀盛典,二是為取回我應得之物。」

  立起的渡厄大師正是化城寺的方丈,聞言怒道,「你喬裝改扮,闖入化城寺奪經不成,暴起傷人,全然不知悔改,竟還妄稱是應得之物!」

  玄月臉生橫相,驕狂道,「錯非渡法那老東西攔著,無量心經早入囊中,我知道你打算將經書送入少林藏經閣,既然我今日來了,就不必再費周折。」

  無量心經是化城寺的秘藏,確實將轉交少林,玄月之前受挫遁走,而今居然敢在盛會上露臉,當著少林高僧與數千僧眾強索,倘若不是發瘋,背後必有所恃,渡厄大師頓生警惕。

  渡厄大師身邊的老僧立起,他年約六旬,清瘦如一截槁木,惋歎道,「貪癡成魔,一錯再錯,當真是可悲可歎。」

  玄月毫不領情,呸了一聲,「一把老骨頭也敢教訓我,枯禪老兒還是先為自己念經吧。」

  渡厄大師壓下憂慮,一聲喝令,身後的四名羅漢倏然而動,將玄月圍了起來。

  玄月夷然不懼,傲然一頓鐵杖,坐地聽經的僧眾中忽然立起了數百人,甩去寬大的僧袍,露出黑衣短打,亮出了暗藏的刀劍。

  全場的僧人盡皆變了顏色,渡厄大師駭怒交集,幾乎難以置信。

  玄月大笑三聲,姿態更加囂張,「當我勢單力孤?我已遠非昔時可比,幾個老禿驢縱然護得了高臺,可護得了台下的徒子徒孫?」

  枯禪大師肅容道,「各位是何方勢力?如此作為,是要與整個佛門為敵?」

  「大師言重了。」一名男子除下僧帽,越眾而出,他高大魁梧,面如淡金,雙眼神光閃動,「區區一本無量心經,捨了又如何,比起人命孰輕孰重?佛門講究慈悲為懷,幾位大師定有分曉。」

  隨著一聲沙啞的佛號,坐在高臺正中的僧人終於站起來,他膚如炭漆,年約五旬,是高臺上看起來最年輕的一位,渡厄與枯禪大師卻退了一步,低首為禮。

  僧人點頭還禮,緩緩道,「想不到連長使也為心經所動,朝暮閣當真所圖不小。」

  一言點出來歷,在場眾人聳然動容。

  朝暮閣最初是一個尋常小幫,做些暗門生意,後來不知從哪來了兩名高手主事,一個喚長使,主征戰殺伐;一個喚少使,主定謀制策,從此截然不同,幾年間連併多個門派,漸成武林一霸。

  江湖上明爭暗奪,幫派傾軋並不少見,然而化城寺的背後是天下佛門之首的少林,江湖地位非比尋常,朝暮閣這般作為,竟是連少林也不放在眼中。

  長使略一致意,不緊不慢道,「久聞少林藏經閣的首座澄心大師智慧無雙,法眼如炬,果不其然。在下傾慕佛門之高潔,輕易不敢相擾,還請大師行個方便,要是為一點小事弄得血染九華,人頭滾滾,實在有傷和氣。」

  度厄大師的臉色一變再變,心驚肉跳,強烈後悔戒防不嚴,竟然給朝暮閣的人不知不覺的混進來。場上僧眾雖有數千,都是為論經而來的佛徒,擅武的寥寥無幾,如何擋得住手執利刃的凶徒,稍有差池就是一場空前浩劫。

  台下的僧眾疑亂紛紛,雖不知曉無量心經為何物,威脅卻是聽得分明,眼見白刃晃晃,無不生出了懼恐,氣氛轉為憂惶。

  澄心大師垂著眼皮,慢慢捻動佛珠,半晌後道,「長使有意興兵,此局安能善了,心經為不詳之物,萬不可落入凶徒之手,哪怕朝暮閣主親至,利刃加於老訥頸項之上,也斷不能許。」

  玄月的鐵杖驀然一起,一名年輕的沙彌慘叫一聲,生生被杖尖挑起,劃過一道鮮血飛濺的弧線,摔落在高臺之上,胸口一個透明的血洞,四肢猶在抽搐。

  全場死一般寂靜,血的腥氣伴著恐懼彌散開來,懾住了每一個人。

  澄心大師默了一瞬,俯身為氣絕的沙彌撫上雙眼,抬起的面容無波無瀾,「長使要眾僧流血,老訥也無法扭轉乾坤,無非是同生同死,同往極樂。然而世間自有循環,哪怕數千僧眾今日無一生還,所種之因,所流之血,來日必有覆應,還望長使思慮仔細。」

  澄心態度強硬,場中氣氛更僵,玄月鐵杖一揚,正要大開殺戒,被長使止住了。

  化城寺一場盛會,最不好惹的就是幾個老和尚,渡厄與枯禪各有所擅,尤以澄心功力最高。長使早猜到澄心作為藏經閣的首座,不可能捨棄少林的顏面,輕易屈從於威脅。一旦開了殺戮,澄心一定會攜心經突圍而走,屆時就算砍下幾千個禿頭也於事無補,還要與少林結成死仇,得不償失。

  與其趕狗跳牆,不如網張三面,虛開一面。

  長使攔下玄月,緩了神色道,「玄月衝動了,大師休怪。我也不願化城寺血流成河,怎奈心經是必取之物,既然你我皆是為難,不如放過眾僧,以其他法子定下心經的歸屬。」

  渡厄關心則亂,聽聞有轉機頓時一喜,枯禪大師卻知朝暮閣狡儈冷血,所提必非善策。

  澄心大師眉目寂然,片刻後才道,「長使待要如何。」

  長使踱前一步,徐徐道來,「江湖人當以武功論高下,我提議以此台為界,半個時辰內雙方均可譴人參戰,無論人數多少,離台即算落敗,最後留下的就是勝方。不過各位大師年高德劭,不宜下場相搏,不妨與我同作壁上觀,由後輩一較長短。」

  話尾一句最為關鍵,一下將佛門功力最高的幾人劃在局外,如此一來佛門能上場的唯有幾名羅漢,數十名武僧,加上渡厄與枯禪的隨身弟子;朝暮閣除了玄月這個惡名昭著的凶僧外,還有數百餘名訓練有素的精銳,實力懸殊,結局可想而知。不過是換了一種方法攫奪心經,將難題甩給了後輩弟子。

  澄心沉默了一瞬,「何必勞師動眾,不如由長使與老衲一分高下,要是技不如人,老衲自然將心經雙手奉上。」

  提議的目的就是為避免幾個老和尚動手,長使當然不會應,「我倒想如大師所願,只怕相鬥時有什麼閃失,手下人粗野,失了約束傷及無辜。」

  朝暮閣以數千僧人性命為挾,從少林長老手中強奪寶物,這種事傳出去,江湖上都會唾駡朝暮閣的惡毒;如今改了鬥局,就成了少林願賭服輸,傳言也會大為不同。

  澄心無聲一喟,這種表裡占盡,逼人入彀的計謀,必是那位傳聞中的少使所出,可謂毒辣之極。

  偌大的場子寂靜無聲,玄月一聲冷笑,鐵杖望空一劈,「要是連比鬥也不應,乾脆大殺一場吧。」

  逼到如此地步,在場的武僧及幾位高僧的弟子無不激憤難抑,他們相覷而視,齊齊上前跪倒,「弟子們願以死相拼,捨生護道!」

  一切已是無可轉圜,澄心大師歎了一口氣,垂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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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2 10:53 AM

第二十一章 生死局

  溫輕絨知道自己大概活不到下個時辰了。

  儘管師父暗中示意撐不住就下臺,可上臺的都知道此戰關乎佛門的顏面,無不在竭力死鬥,他如何能貪生而退。

  但如此死去又實在不甘心,他是個二十餘歲的青年,承襲了父母的好相貌,生性俊敏,開蒙極早,才能被遊歷宮中的枯禪大師相中,收為關門弟子。雖然幼年離了父母寵護,仍有多位師兄關懷,一直過得不錯,怎會料到今日遇上了生死大劫。

  用於講經的高臺已成了修羅場,鮮血浸透了紅氈,濃烈的腥氣沖天,滿地斷肢殘足,甚至還有滑出體外的肝腸內腑。溫輕絨想吐而不能,只有握緊了劍,汗涔涔的格擋瘋狂而至的劈殺。

  片刻前,一名親厚的師兄血濺當場,另一名身中數劍跌出臺外。數十名武僧僅剩了七八人,幾名羅漢獨有一人尚存,已斷了一臂,兀自苦苦支撐。隨著一聲慘叫,渡厄大師的一名弟子被利刃穿胸,命喪當堂,放眼望去滿台盡是猙獰的敵人,溫輕絨幾近絕望,儘管如此,餘者依然捨命相搏,沒有一人畏怯逃避。

  溫輕絨的耳畔充斥著敵人的嘲諷,眼前晃動著一張張凶徒的面孔,人縫中依稀可見遠處的澄心大師面沉如鐵,渡厄大師老淚縱橫,而自己的恩師,素來萬事鎮定的枯禪大師目光慘然,唯有朝暮閣的長使一派輕鬆。

  佛鈴在浮屠塔上蕩響,彷彿在為一個個無辜的魂魄渡亡。溫輕絨大腿被利劍劃過,劇痛中不支的跪下來,後背又中了一刀,數柄染血的利刃映花了他的眼,絕望中突然一個明俏的少女衝近,替他擋開了割喉的一劍,帶著哭腔喚叫。

  「哥哥!」

  溫白羽從未見過自己的兄長,父母時常提起,每每誇讚,她便也覺得格外親厚。不料兄妹分離多年頭一遭見面竟是在血淋淋的殺場。她在蘇璇與寧櫻寧芙的陪伴下闖入化城寺,見滿場氣氛凝重,數千僧人多半在垂淚誦經,臺上極為慘烈,其中一名受到圍攻的青年相貌與父親近似,一眼認出是血親兄長,見他命懸一線,哪還忍得住,不顧一切衝上了高臺。

  溫白羽將兄長護在身後,她不愛苦練,父母也狠不下心嚴訓,學得武藝平平,又從未經歷過磨煉,臨敵經驗極少,然而她心氣驕傲,壓下懼怕不顧一切的拼殺,碧色的長劍也因激烈的情緒而輕顫。

  這柄劍是靈鷲宮歷代相傳的鎮宮之寶,不巧被一名犯錯的弟子竊盜,又在逃跑時慌不擇路,誤入了靈鷲古陣。原以為就此失落,不想給蘇璇意外攜出,溫飛儀大喜,將之修整佩鞘,贈給了愛女護身。寶劍鋒芒過人,連斷了凶徒數把鋼刀,給了溫白羽不少助力。

  只是她再勇悍,功夫到底不算高明,圍上來的敵人又太多,在朝暮閣眾人眼裡,她就如一隻亮爪子的幼貓,完全唬不了人。惡徒們嘴上淫猥的調笑,兵刃全朝下三流的地方招呼,溫白羽不出片刻已頻頻遇險。

  寧櫻與寧芙也衝了上來,被玄月從中截住,無法前來相助。

  溫輕絨緩了一口氣,忍著劇痛抬眼,見來援的少女面目俏美,從未見過,卻莫名的親切熟悉,反應過來後驚駭之極,「白羽?你來做什麼,快下去!」

  溫輕絨不知妹妹怎麼出了靈鷲宮,闖來殺場,自己不得不死戰,萬不能讓妹妹也隕命於此,見溫白羽招架不住,就要給敵劍劃開胸口,溫輕絨勉力撲住她就地一滾,避過殺著,極力要將妹妹推出台沿。

  溫白羽哪裡肯走,死死抓著兄長,兇殘的鋼刀襲來,眼看兩人性命不保,驀然一線清光卷至,擊退紛來的敵刃,轉而回劍一掃,兄妹兩人齊齊飛墜出場,枯禪大師身形倏動,展袖將他們接了下來。

  離了台就算撿了一條命,溫輕絨心下一鬆,對著枯禪大師禁不住慚愧,「師父——」

  枯禪大師明知此戰關乎重大,又怎忍心弟子無辜被戮,見他離台亦鬆了一口氣,運指封住他傷口附近的血脈,「無妨,你可知臺上那是何人?」

  溫輕絨茫然抬首,臺上一個少年宛如天外而來,劍勢激揚,矯若飛龍。

  行將落定的鬥局忽然生出了變化,見者無不驚訝,人們目不轉睛的看著臺上縱橫的影子。

  陌生的少年骨秀神清,身姿輕逸,一把劍縱橫如電,轉眼已經連傷了朝暮閣七八人。

  滿台凶徒蜂擁而上,卻封不住少年的身影,少年出劍靈動,落招刁鑽,根本不陷於纏鬥,遊走間出其不意的將人擊出臺外,重傷力竭的武僧也被他以巧勁掃下去,自有幾位大師上前接住。

  隨著臺上接二連三的跌落,血腥的亂鬥成了一場鬧劇,長使的神情漸漸陰沉,落至台外的精銳憤怒又迷茫,面面相覷,不知該不該重新躍回臺上。

  澄心大師忽然開言,「依著長使的約定,離場就算落敗,將人都抬下去休息吧。」

  這一句表面似提醒僧眾救治受傷的武僧,實是阻止朝暮閣的人再度上臺,長使豈會聽不出,他眉峰一攢,一聲令喝,玄月甩開纏鬥的兩女,拎杖衝向少年。

  寧櫻與寧芙得溫飛儀親授武藝,修為雖不及溫輕絨,勝在修習了一套合擊劍法,互為攻守,遠勝於單人獨鬥,雖受了輕傷仍是支撐下來,等玄月一走,她們壓力一輕,開始學著將敵人擊出臺外。

  溫輕絨當然認得出自家的劍法,對少年則滿懷疑惑,「兩個女子是家父的弟子,另一個——」

  溫白羽緩過氣息也看呆了,下意識的接話,「他叫蘇璇,正陽宮北辰真人的弟子——」

  澄心與枯禪聞言又驚又喜,對望一眼來不及再問,玄月與蘇璇已交上了手。

  玄月是江湖上出名的凶僧,杖法相當了得,偏偏少年壓根不硬接,輕鬆挪移避讓,只盯著臺上的朝暮閣精銳,時不時劍尖一引,抽冷一踢,就有人飛跌而出。

  縱是敵人亂刀如雨,在經歷過古陣的蘇璇眼中,不過是疾風卷裹的萬千竹葉,至於鐵杖追躡逐擊,怎比得過長空老祖的勁氣。他進退從容,游身有餘,到最後眾凶徒都怕了,竟不敢讓他近身,所到之處紛紛避讓,唯恐被踢出臺外。

  人多在此時反而成了敗筆,被少年追來逐去磨了小半個時辰,個個狼狽不堪,一個被掃落的精銳勉強掛在台邊,卻被另一個受踢的同伴一撞,兩廂抱團跌下。要不是前面實在太慘,觀看的眾僧幾乎要轟笑起來。

  長使見少年的武功與少林毫無關聯,憑空一攪居然將勝局逆轉,己方在臺上的所剩無已,再沉不住氣,「閣下究竟何人,妄入鬥場擾亂兩派,究竟是何用意!」

  蘇璇也沒弄清楚幾千僧人坐觀台上相屠是什麼緣故,只是溫白羽已經衝上去,他一路相護,總不能臨到末尾有了閃失,動手後發現人一離台就不會再鬥,索性不管哪方均給掃落下去,此時聽得質問,避出丈外停了一停。

  不等他開口,澄心大師已道,「長使言人人均可上臺,從未限定何派,朝暮閣也是有名號的,當不至言而無信,出爾反而。」

  長使不復先前的灑脫,皮笑肉不笑道,「這人來歷不明,自然要問個清楚,難道任是阿貓阿狗贏了,大師也要將心經交付出去?」

  枯禪大師立刻接口,「長使過慮了,這位蘇少俠是正陽宮掌教北辰真人之徒,名師高足,年少英雄,心經若得正陽宮收藏,我等還有何慮。」

  長使聽得正陽宮三字神色微沉,眉棱一動又捺下來,向臺上緩聲道,「蘇少俠想是初出茅廬,今日乃朝暮閣與化城寺之局,與閣下無關,不宜牽涉其中,不如下來交個朋友如何?」

  澄心大師豈容他三言二兩將少年人哄下來,接著向蘇璇道,「少林與正陽宮素來交好,老衲忝為少林藏經閣首座,與北辰真人亦有一面之緣。朝暮閣欲取佛門至寶心經,以數千僧眾為挾,強令弟子相鬥,最後立在臺上者為勝。我等門下弟子非死即傷,唯望蘇少俠慷慨借力,來日必上天都峰向真人致謝。」

  長使換了和熙的語氣,如長者般循循善誘,「蘇少俠與佛門無涉,就算是北辰真人親至,也不會隨意插手兩派之事。朝暮閣在江湖中也有幾分勢力,只要少俠置身事外,日後定有回報,何必無端摻進一堆麻煩。」

  兩方一言一句針鋒相對,溫白羽難忍忿氣,揚聲道,「別聽他的!他們將哥哥傷成這樣,險些命都沒了,以眾淩寡,好不要臉!」

  長使在閣中素來殺伐決斷,說一不二,被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當面一頂,目光登時一寒。

  枯禪大師踏上一步,擋在溫白羽身前,「這兩位是靈鷲宮主的兒女,昔時鎖宮多年,想必已再度重開,長使一意倒行逆施,真要與諸多門派為敵?」

  長使一瞬間確實動了殺機,聽得話語捺下冷笑道,「靈鷲宮算什麼東西?被長空老祖嚇得龜縮不出,也值得放在眼裡?小丫頭在自家一畝三份地撒嬌就罷了,江湖上不懂分寸,可是活不了幾天。」

  靈鷲宮竟被如此輕視,溫白羽大怒,依著她的性子當場就要罵回去,被兄長按住仍忍不住嗆道,「長空老祖有什麼了不起,還不是給蘇璇一劍殺了,今日我們既然來了,你休想得逞!」

  窮凶極惡的長空老祖死於少年之手?

  一句話驚住全場,陷入了一剎那的靜寂,所有震愕的、不可置信的視線全盯在蘇璇身上,彷彿他突然長出了三頭六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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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4 08:51 AM

第二十二章 無量經

  蘇璇當然沒有三頭六臂。

  他聽完雙方言語,知曉了大致,挽劍對澄心大師與長使一揖。「晚輩受溫宮主之托,護送溫小姐來此,請恕我等冒昧闖入。插手別派之事原是不妥,然而朝暮閣以眾欺寡,確實不公,袖手事外有愧師門訓誡,還望長使見諒。」

  少年答得乾脆,場中眾僧無不大喜。

  長使的氣息沉下來,以一種奇異的目光打量,「長空老祖真是死於你手?」

  蘇璇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解釋起來頗為複雜,唯有道,「天道昭昭,報應不爽,他確已身死。」

  這一消息實在震駭,連枯禪大師都禁不住念了一聲佛號。

  長使停了一停,慢慢道,「武林竟出了蘇少俠這般人物,可喜可賀,既然如此,不妨與玄月正式一戰,也好讓我等一開眼界,見識一番正陽宮的絕學。」

  此時臺上已所剩無幾,蘇璇對寧櫻與寧芙一致意,二女收劍躍至台下,守在溫氏兄妹身邊。

  玄月追了少年良久,始終不得正面交戰,早蓄了一肚子火,聞言抖鐵杖一揮,三十六枚杖鈴紊亂的震響,台下的溫白羽頓覺說不出的煩悶,眾僧紛紛抬手掩住雙耳。這一柄玄鐵杖是玄月尋巧匠精心打造,杖鈴以響銅製成,構制獨特,一旦內勁貫注,即有擾人心神之效。

  然而蘇璇在古陣聽慣了落雷森森,只當等閒,仍是神凝氣定。他清楚朝暮閣的人儘管被掃落台外,人數依然穩占上風,一旦長使反悔,化城寺還是難逃一劫,這一戰至關重要,必得有所震懾,長劍毫不退避的展擊而上。

  一個是赫赫有名的凶僧,一個是籍籍無名的少年。一時間鐵杖淩空,劍化白虹,劍嘯與杖響交錯,鬥得難分難解。澄心大師目露訝色,他知道正陽宮的身法劍法均以輕靈見長,少年施展起來卻是內蘊風雷,起落之間宛如滄浪滌日,天河倒捲,端的是氣勢非凡。

  溫白羽目瞪口呆,她從未發覺一路相伴的少年竟如此不凡,一劍在手雄姿英發,看得人心馳神移。

  玄月原本壓根不信少年殺得了長空老祖,對陣越久越是駭異。蘇璇雖然年少,劍勢精妙綿密,沉穩老練,全無破綻可尋。饒是玄月使出全力,杖影連擊如霹靂炸響,依然攻不進半分,他故意示弱賣個破綻,引得蘇璇追襲,覷得時機杖尖一抖,機括暗擰,三十六枚杖鈴驀的飛散,如一朵妖花激旋而綻。

  杖鈴外緣極薄,藍汪汪的顯然淬了劇毒,兩人輩份有別,年齡殊異,玄月居然暗出陰招,可謂無恥,溫白羽禁不住驚呼,眼看蘇璇要血濺臺上,忽然他左腕一擰,指尖隔空連彈,三十六杖鈴如多情少女的眼波,盈盈一轉又飛了回去。

  玄月大驚,避讓之際身法一亂,肩上剎時被長劍所傷,綻出了一道血花。

  蘇璇一招得手,清光暴漲,如飛瀑千重連襲而至,玄月接了七八招,最後一下足底一空,竟被少年生生迫出了台外。他不甘心就此落敗,半空一擰剛要躍回,一枚杖鈴忽的從蘇璇左手飛出,直襲他面門。玄月氣得七竅生煙,被迫以鐵杖一架擊飛了杖鈴,一口真氣也已耗盡,雙腳實實在在的落了地,輸得無可辯駁。

  台下寂靜了一剎那,齊齊爆起了喝彩,數千僧眾無不歡贊,就連澄心大師的臉龐也綻出了一絲笑意,「正陽飛觴指,果然名不虛傳。」

  玄月惱怒的大喝一聲,正要躍起再戰,枯禪大師的聲音穿透了嘈雜,清晰的傳入每個人耳中,「勝負已然分曉,長使以為如何?」

  人群的轟嚷漸漸平息下來,所有人都看向朝暮閣的長使。

  長使久久不語,他身後還有數百精銳,依然佔據優勢,一旦承認落敗,就等於此次興師無功而返,縝密的佈局成了一場笑話。

  持續的沉默如漫延的冰,凝凍了人們的興奮,危機仍未逝去,一張張僧人的面孔染上了凝重。

  澄心大師不可察的歎了一口氣,凝神運勁,準備迎戰。

  就在這一剎,臺上的少年長劍斜挽,居高臨下的俯瞰,眉目端凝,舉劍遙指長使,一字字鋒芒迸現,「如若不夠,請長使上臺一戰!」

  雪亮的劍鋒如少年人銳不可擋的氣勢,在陽光下耀目生寒。

  全場鴉雀無聲,人人都驚住了,誰也沒能想到少年如此狂傲,竟然當著數千人的面,直釁朝暮閣的長使。

  朝暮閣的人回過神來,登時群情激憤,紛紛刀劍相指,破口大駡。

  長使淡金色的面龐毫無表情,沒人能看出他在想什麼。

  眼見氣氛激烈,混戰一觸即發,澄心大師忽然長笑,貫注了真力的笑聲雄渾如鐘,震得人手腳發麻,叫駡消失了,凶徒無不色變,生出了動搖。

  半柱香後,澄心大師的笑聲歇下來,淡淡開口。「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長使以為然否。」

  靜了好一陣,長使面肌一搐,「大師所言不錯,年少而不知懼,其勇可歎。」

  氣氛略略鬆下來,長使的語調沉如冷鐵,「這一局算本閣輸了,願賭服輸,自當退走。擾了盛會,來日再行賠罪。」

  渡厄大師喜動顏色,澄心大師平靜以對,也不多言,「阿彌陀佛,長使果是信人。」

  一場大劫化為無形固然值得慶倖,人們也為壯烈犧牲的死難者悲惋。渡厄大師安排救治傷者,撫慰僧眾,處理一應善後事宜,澄心與枯禪兩位大師則將蘇璇請去私下一敘。

  蘇璇也不隱藏,一一據實相告。

  聽完長空老祖死去的細節,枯禪大師嗟歎,「蘇少俠所言不錯,凶魔行惡無數,最後受雷亟而亡,可謂天道不爽。」

  澄心大師寂然片刻,道起另一件事,「蘇少俠想必不解,何以朝暮閣處心積慮,定要奪取心經。」

  蘇璇確是不明,事後他見過溫白羽追問兄長,卻連溫輕絨也一無所知。

  澄心大師解釋道,「這本是佛門之秘,不可宣之於外。蘇少俠臨危解厄,又是北辰真人之徒,足堪信重,道之無妨,將來回山也可對真人一稟。」

  別派的秘辛知之無益,蘇璇本不欲多問,既然澄心如此言語,自然要靜待而聽。

  澄心大師拔著念珠,望著禪房外樹影婆娑,「數十年前,化城寺的一位高僧偶然救了一名重傷的施主,悉心照料月餘,那人終是不治。臨去前他將一本無量心經托贈,說此書為前朝皇室所製,兵戈紛起之時被宮人攜出,內裡別有玄妙,依示可尋獲前朝所藏的大量金銀珠寶。然而此書不祥,幾度輾轉,所持之人盡遭橫死,他也為此造下了許多殺孽,盼望化城寺能將經書供於佛塔之上,日日焚香,贖其罪業。」

  案上禪香嫋嫋,枯禪大師低念了一聲佛號。

  澄心大師接著說下去,「此人逝後,僧人察看經書未見有異,於是將心經供奉塔上,以遂逝者之願。如此多年,玄月不知從何處得了消息,強行闖入搶奪,渡法大師為此受傷非輕。事後渡厄方丈深覺不安,本擬一燒了之,又怕化城寺從此永無寧日,修書予少林求助,我此來正是為接引經書。誰料朝暮閣橫生枝節,生了劫奪之心,強邀賭局,約定何者得勝,心經就交予何人。」

  化城寺連心經的真偽都無從得辨,已蒙飛來橫禍,所謂的寶藏簡直是災亂之源,蘇璇毫無興趣,立時道,「賭鬥是權宜之約,心經這等重物,正該由少林藏經閣嚴密守護,以絕歹人之念,家師必也認為如此安排最為妥當。」

  澄心大師對北辰真人頗為信重,既蒙其弟子解圍,本擬依照賭約,將經書交由正陽宮也無妨。不想少年人坦蕩光明,毫無貪念,澄心大師大感欣慰,與枯禪大師對望一眼才又說下去,「得蒙少俠援手,實乃佛門之幸,本派上下感懷不盡,將來蘇少俠有什麼需要相助之處,均可修書少林。」

  澄心大師地位極高,蘇璇作為後輩哪裡敢應,「晚輩所行乃份內之事,不敢當大師之謝。」

  澄心大師越加欣賞,和靄的一點頭道,「還請蘇少俠回山報予北辰真人,朝暮閣野心極大,長遠看必釀禍患,正陽宮也當有所防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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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5 10:31 AM

第二十三章 水銀殉

  化城寺為蒙難的人做了道場,心經由澄心大師攜歸,寺內再無凶徒覬覦之物。

  溫輕絨橫遭一場兇險,得了寧櫻與寧芙無微不至的照料,休養了半個月,除行走還有些不便,基本已無大礙,比起來另一位師兄傷得更重,至今未能離榻,好在枯禪大師離寺時有僧人相送,一路順利返歸了鳳陽。

  九華山一戰,蘇璇的名聲飛速傳開,到哪裡都格外受人注目,他有些不慣,待將枯禪大師和溫氏兄妹送回龍興寺,便打算回山拜謁師長,行前忽然想起走繩的女童,不知是否又在挨餓,買了一袋包子按記憶中的街市尋去。

  雜耍的班子還在,依舊噴火耍刀的熱鬧,引了一圈人,走繩的換成了一個胡人男孩,正是那日偷荷包的小子。蘇璇仔細找了找,始終不見女童的身影,待男孩下場便上前詢問了一句。

  胡人男孩深目濃眉,凶頭倔腦,聽得詢問望了他一眼,別過臉惡聲道,「蠢丫頭被班主賣了。」

  蘇璇一怔,停了一會,將包子遞給男孩,轉身走了。

  走出十來步,男孩追上來,從懷裡掏出一物塞給他,「是你請她吃過餛飩?蠢丫頭叫我還給你。」

  蘇璇一看,正是自己的錢袋,裡面碎銀分毫未動,一時滋味雜陳,「她被賣到哪了?」

  男孩已經返身走了,頭也不回的道,「聽說是什麼豐家,算她運氣好,以後不用挨餓了。」

  豐家?蘇璇驀然想起曾在龍興寺外聽過這家名聲極差,不由一驚,看著掌中的錢袋始終放不下,問了路尋過去。豐家大門外掛了一溜素白的喪幡,牆內隱約可聞哀哭。問到鄰近一個碎嘴的街坊嬸子,頓時滔滔不絕的說起來,將豐家少爺如何過世,老太爺如何傷心,如何安排厚葬,家裡十幾房妾室如何哭天抹淚說得活靈活現。

  豐家正逢喪事,買女童做什麼?蘇璇聽到死者明日就要落葬,疑雲大起,尋了背角之地翻牆潛入,見院內一片縞素,正屋佈置成靈堂,一群年輕妾室圍著燒紙,熬了數日面疲體乏,勉強些哀聲敷衍。

  蘇璇將屋子尋了一遍,並未發現女童,直搜到後院最偏的一間矮屋,見有個瘦小的身形正被一個男人按住了強灌。蘇璇打眼一看,猶如五雷轟頂,縱去抓住男人直扔出去。尋常人哪受得了這般力道,登時撞翻了一堆碗盆,摔在牆角骨斷筋折,閉過氣去。

  用來灌女童的粗碗碎了,銀水淌出,爍爍流了一地。

  道書上曾有所提及,蘇璇一見就明白,粗碗中盛的是水銀,用在活人身上必是做人殉。再一望屋角放著一個膚色發青的男孩,擺成了僵坐的姿勢,口鼻銀液溢出,已是一具炮製完成的屍偶。

  豐家如此殘忍,蘇璇怒髮衝冠,胸如火燒,然而此時無暇顧及其他,他立刻拎起女童拍打背心,摳著喉嚨教她將東西嘔出來。

  女童吐了兩口銀液就再嘔不出什麼,大概是為制俑餓了幾天,腸胃全是空的。她的氣息已經很微弱,洗淨的小臉蒼白,睫下生著一顆紅痣,宛如一個精緻可愛的蠟偶,迷糊中似乎認出他,暗淡的大眼睛亮了一亮。

  蘇璇心急如焚,想起書中載過牛乳可以解毒,一把抱起女童奔了出去。

  溫輕絨腿傷未癒,支著杖一拐一拐的走,瞧見寧櫻迎面而來,佇足問道,「寧櫻師姐,那女童如何了?」

  寧櫻端著木盆,想起來猶是忿忿,「還在發熱,那孩子吐得厲害,喉嚨都灼傷了,大夫說幸好服下的水銀不多,蘇少俠救治及時,給她撿回了一條命,豐家真是喪盡天良!」

  溫輕絨也泛起了憎惡之色,「前朝早禁了制人為俑,怎麼還有這樣喪心病狂的事。」

  寧櫻將用過的水潑在廊下,回身道,「蘇少俠返去警告過,還將死去的男孩帶出來另行安葬了。豐老太爺再行歹毒之事,就不用想活了。」

  溫白羽隨在兄長身邊,撇了撇嘴道,「蘇璇也是心軟,既是無良之人,何不一劍殺了。」

  寧櫻畢竟知曉得多一些,「正陽宮的門規極嚴,蘇少俠也不能隨意殺一個失子的昏饋老頭。反正制偶的摔折了頸骨,今後都不能動了;豐老太爺年邁,又吃蘇少俠一嚇,連兒子下葬也不曾出門,據說病得甚重,也算得了報應。」

  一聽說蘇璇居然還要受制於門規,全不似想像中的肆意殺伐,溫白羽頗覺掃興。

  寧櫻忍不住嗟歎,深覺惋惜,「也是蘇少俠俠義心腸,當初掉下來給他救了一次,竟然還想起再去探望,不然哪還有命在。也是這孩子命苦,看模樣長大了必是個美人,偏偏有胡人血脈,活下來也難免受人輕賤。」

  溫輕絨在一旁寬慰,「回頭我問一問師兄們,看有什麼適宜的地方安置。」

  溫白羽不甚關心,隨口道,「不過是個胡女,費那麼多心做甚。」

  蘇璇端著藥從廊外過,入耳這一句,目光沉了沉,徑去了廂房。

  女童蓋著被子如小貓一般,臉龐燒得紅通,聽聲音張開了眼眸,見他現出了木訥的歡喜。

  蘇璇吹涼了藥,持著湯勺一點點餵,看她咽得格外費力,幼嫩的舌上還殘留著水銀染潰的傷,蘇璇心頭沉甸甸,動作越發小心。

  聽說蘇璇救了一個受傷的孩童,枯禪大師的幾位弟子都送了藥材和補品,加上寧櫻的照料,小胡姬如卑微而頑強的野草,逐漸恢復了健康。蘇璇總不忘從外邊買些點心糖餅,將她餵得白潤起來,又換了新的衣衫,終於像個正常孩童的模樣。

  溫輕絨對安置女童一事格外上心,問了不少人,回來與蘇璇道,「城北有個神刀劉家,劉老爺子時常陪女眷來寺裡上香,他家業頗大,素有善名。那日聽一位師兄提了,他一口答應,能有這樣的積善人家相托,蘇兄定不必再牽慮。」

  蘇璇聽得可靠,謝過溫輕絨,此事就算定下來,數日後他將女童抱去劉府,看著她被丫環牽進了大門。

  女童很乖,即使進陌生的地方也沒有哭鬧掙扎,她只是踉蹌的扭回頭,一直看著他,黑黑的眼睛空空的,一點光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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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6 09:10 AM

第二十四章 士與俠

  半圓的墳塋臥在崖邊,一方青石碑書刻簡潔,碑前跪著一個人,許久未動。

  一方雲履踏過,青草被踩得低伏下去,露水浸濕了灰白的鞋邊,北辰真人來到跪者身後,「師祖走得很安祥,不必過份哀慟,起來吧。」

  蘇璇神色靜穆,對石碑叩頭後起身,向來者喚了一聲,「師父。」

  一長一少身量已相差無已,這個天資卓越的徒弟讓北辰真人深為驕傲,當面卻正顏教導,從不縱容偏溺,「你在靈鷲山中九死一生,稍有差池即喪於凶魔之手,可知教訓?」

  蘇璇的武功授自師祖鏡玄真人,北辰真人萬事繁雜,實際管得不多,但每有訓誡必然切中,一直令蘇璇敬畏有加,「師父責備得是。」

  北辰真人又道,「你身為後輩,在九華山當眾挑釁朝暮閣的長使,可知其錯?」

  這一句雖有微責,實是關懷,蘇璇自能領會,「是徒兒思慮不周。」

  山間雲鶴往來,北辰真人衣袖當風,語重心長的告誡,「你的武功進益神速,固然極好,行事卻更須謹慎。江湖紛紜,人心難測,出類拔萃者更易遭遇魍魎。你沖夷師叔聽素月真人提及柯家一事,猜出你惹了長空老祖,大驚之下趕去夷陵一帶尋你,當你遭遇不測,百般懊悔自責。」

  蘇璇胸膛一熱,頓生歉疚,「是我莽撞了,下了山我定去尋師叔致歉。」

  北辰真人見他心性純正如一,並未被紛來的讚譽衝昏頭腦,驕狂自負,欣慰之餘轉了話語,「你在凶徒手中救下的漁家小女,其父雖是被凶徒所害,到底受了牽累,素月真人說她資質尚可,我已令人將她攜來山上,歸入本門新弟子之列。」

  正陽宮歷來收徒極嚴,這次可謂罕有的破例,蘇璇大出意料,頓時一喜,「多謝師父,此事是我處置失當,牽連弱小,事後深覺愧疚。」

  北辰真人的長鬚被山風拂動,忽然問道,「你一心救人,難免顧此失彼,凶徒卻是肆無忌憚,萬一這孩子將來遷怪於你,該當如何?」

  蘇璇怔了怔,「我自當盡力彌補。」

  北辰真人搖了搖頭,「縱然盡力,逝者也無法生還,如何補得過來。」

  蘇璇沉默了,不知該如何回答。

  北辰真人驀的一笑,負手遠眺雲霧深處,話語意味深長,「補不過就罷了,容其怨責,自行其事即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你既要能容旁人之錯,也要能容己身之錯。」

  蘇璇訝然望向北辰真人,若有所悟,片刻後深深的揖了一禮,「師父的教誨,徒兒記下了。」

  蘇璇離去了,北辰真人仍在原地沉思,掌下撫過冷硬的石碑,抹去石面濕涼的霧氣,碑身越發光澤溫潤。另一名青年來到身後,恭謹的向真人致禮,「師父。」

  北辰真人對大弟子道,「葉庭,這次你與蘇璇一道下山,他不足之處,你多提點一二。」

  葉庭正中下懷,欣然而應,「師父放心,我定會好生照應師弟。」

  北辰真人若有所思,「九華山的事並非偶然,朝暮閣的少使在同一時期率精銳突襲,將潞州控入掌中,今後必定還要生事。澄心與枯禪兩位大師的信中也有提醒,背後不簡單。」

  葉庭神色一凝,「師父是疑朝暮閣想獨霸江湖?」

  北辰真人沉吟片刻,「靖安侯曾與我私下一談,懷疑朝中有人在暗中培植江湖勢力。」

  葉庭一驚非同小可,這等行徑通常只有一種可能,事涉逆謀。

  「這些絕不能讓旁人得知,你比蘇璇沉穩,江湖上朋友也多,仔細探察朝暮閣的內情,如有所得立即傳書。」北辰真人比誰都更清楚其中的份量,言語越發慎重,「本門多年受天恩賜賞,又立足於江湖,既不可讓有心人利用江湖而亂反朝廷,也不能讓朝廷生了誤解而清剿武林,一旦有此端倪,當盡可能設法化去。」

  長風悠悠,雲海漫漫,景致怡人心目,葉庭卻為突然得知的內情而驚心,越想越是凝肅,正色道,「弟子明白,定會處處留心。」

  北辰真人微喟一聲,捺下沉重的心緒看向葉庭,他頎長軒昂,明練沉穩,與年少的蘇璇截然不同,忽然道,「蘇璇此次下山進益非凡,武功或許已超越了你,你作為師兄如何看待?」

  葉庭正在思索如何打探,冷不防遇上如此直問,滯了一滯才道,「師弟天縱之才,我自愧不如。」

  北辰真人並無責備之意,「再過數年,只怕我也難及他的境界。」

  葉庭一時不明師長之意,心緒有些混亂。

  北辰真人對兩個徒弟的性情了如指掌,睿智的提點,「蘇璇天生為俠,遇挫一進再進,勇往無前;你的性情如士,拿捏人心極準,行事通透綿密。門派要想昌盛,兩者皆不可少,連你師祖也說過,你與他各具所長,均是難得之材,將來也會各適其位,不必為此縈懷。」

  葉庭和蘇璇一同成長,親密無間,正是如此,他更明白師弟的天份何等驚人。葉庭入江湖已有數年,人緣與聲望是上佳,然而蘇璇一出山誅長空老祖,九華山一戰成名,少林長老親筆致謝,所受的矚目空前,葉庭不可能毫無觸動。

  沒想到在這一刻,隱秘的雜思被北辰真人一言道破,葉庭慚愧之餘,心頭的糾結卻倏然鬆了,豁然明白了自身的意義。

  北辰真人眸光寬和,望著遠方的山巒安然一笑。

  山間的靈鶴一聲長唳,揮動一雙矯健的雪翅,直上層雲而去。

  蘇璇入山時才三歲,葉庭已經十歲,他幾乎是被師兄提著脖子長大。葉庭在學藝上對他鞭策嚴格,平日裡包容寬縱,像兄長又像半個師父,兩人感情極好。

  這次與之同行,蘇璇極是快活,他獨對武學異常狂熱,其他瑣務頗為懶散,多數依賴葉庭安排,或許正因如此,鏡玄真人才將他一個人趕下山。兩年時間磨得他成長良多,這一刻卻似回到了從前,有了葉庭的陪伴,他完全不必再為行途的瑣細費心。

  葉庭下山早,又代師父處理了不少門派事務,早已是熟練的江湖客。各地如何置換車馬行船,四方有哪些出名的人物,不同門派之間的禁忌與糾葛,碰上麻煩該如何打點,哪些是盟友,哪些可相交,哪些需要避忌,事事透徹分明。

  葉庭策馬款款而談,蘇璇聽得津津有味,深覺白白遊歷了兩年,對江湖仍然一無所知。

  收穫了滿眼祟拜的葉庭也覺好笑,其實以蘇璇際遇之險,心志之強,更讓人驚異感佩,唯獨他自己渾然不覺,視若尋常。

  聽完一些江湖趣事,蘇璇頗覺惋惜,「原來試劍大會如此精彩,可惜錯過了。」

  葉庭見他一臉羨慕,同替他遺憾,「下次要再等五年,誰讓你當時蹲在山裡啃野筍,虧得你能熬下來。」

  蘇璇回想起昔日的慘狀,自嘲道,「開始還好,半個月後一心想吃肉,到後來聞到筍味就要吐,餓極了都不想碰,好容易出來完全控制不住吃喝,靈鷲宮的人都嚇著了。溫宮主還好,溫小姐一直有些瞧不起我,想必就是為這個。」

  葉庭笑得前仰後合,幾不可抑,「等你救了她兄長,她該另眼相看了吧。」

  蘇璇懶懶的不在意,「我照顧那孩子,沒怎麼與她照面。溫公子倒是客氣,人也不錯,想來這時候他們兄妹該回靈鷲宮了。」

  葉庭聞一知十,已經猜出了內裡,「靈鷲宮太平無事,有什麼需要他們趕回去,溫宮主大概另有囑託。」

  蘇璇給喚起了好奇。「師兄猜到了什麼?」

  「你知道溫宮主為何將兒子托給枯禪大師?枯禪大師出自南普陀,雖不如少林名頭響亮,聲勢也不小。溫輕絨將來承襲靈鷲宮,憑藉這份舊誼,即可得南普陀半臂之助。」葉庭對江湖中的人事了如指掌,一絲一絡無不洞明,「靈鷲宮實力不強,除了溫飛儀沒什麼高手,自然要設法聯盟別派。一旦不必鎖宮避仇,忙不迭將女兒譴出來,不外是讓她與合適的青年才俊多接觸——」

  蘇璇的臉龐漸漸錯愕,葉庭說到此處話語一頓,斜睨他道,「如果實在與這才俊合不來,大約就要看溫輕絨的同門了,畢竟能得枯禪大師收錄,才能與門第都不會差。」

  蘇璇哪料想得到其中的彎彎繞繞,後知後覺的呆了,想起嬌嗔挑剔愛抱怨的溫大小姐,下意識的揉了揉耳朵。「本派是道門,不至於吧。」

  葉庭見他的神態更覺有趣,忍俊不禁道,「正陽宮的實力遠在南普陀之上,又有婚娶必得離山的門規,可是正中溫宮主下懷。幸好溫小姐瞧不上,不然師父就要痛心了。」

  蘇璇打了個冷戰,被他笑得無話可說,悻悻然驅馬前行。

  葉庭奉師命將回信遞送枯禪大師,蘇璇隔了數月再度到鳳陽,至龍興寺一問,果然如葉庭所料,溫氏兄妹並未回山,仍在此地。

  枯禪大師態度親和,與兩人敘過話語,囑門下弟子盛情相待。

  這番款待極盡隆重,以溫輕絨最為熱情,擺宴洗塵之外,他還應葉庭之托,帶兩人拜會鳳陽的江湖幫派與武林世家。蘇璇的名頭已經傳開了,每到一處格外受矚目,倍覺不自在,幾次後他索性躲懶不去。葉庭知他性情也不勉強,自行與溫輕絨拜訪不提。

  蘇璇落了幾日閑,想起之前所救的女童,也不知過得如何,決意上神刀劉家探望一番。

  既去劉家,少不得要拜訪主人,正好葉庭近期應酬多,置了一堆拜禮,蘇璇隨意挑了幾色提過去。叩開門一個闊嘴門房出來,聽說是拜訪劉老爺子,哎喲叫了一聲,「可是不巧,老爺子今早出門去了。」

  說話間門房一打量,見對方是個清朗挺拔的少年,想起內宅說二少奶奶的內弟將抵鳳陽,要入府暫住幾日,想必正是此人。門子一拍腦門,堆了滿臉笑,「不妨事,先進來坐,小的這就去通報。」

  門房殷勤躬腰,將蘇璇迎進去,隨後稟了管事。

  管事聽得是二少爺的舅哥,不敢怠慢,令丫環帶客人往後宅的花廳,自已去報夫人。

  劉家如此熱情,蘇璇難免訝異,當日是托溫輕絨之名送過來,並不曾與劉老爺子交集。走了半晌他才回過味,想必對方是認錯了人,這時已入後宅,隱約傳來男孩的喧叫笑鬧,中間混著石子啪響,應當是內宅的孩子在玩耍。

  蘇璇頓時尷尬,正擬與帶路的丫環言說,恰好穿出綠楊遮蔽,庭院內的景致豁然而現。

  江湖世家不講究假山曲池一類的風雅,軒闊的庭院種了幾棵大樹,擺了一堆花盆植著蘭草金菊,還被挪得奇形怪狀,排成了一條迷宮般的曲徑。

  曲徑中有個年幼的女童,眼睛給布條遮著,腿也被繩索捆綁,只能以雙手爬動。樹上幾個男孩各持一把牛筋彈弓,居高臨下覷著她打。大約她不會哭號,男孩們更覺有趣,在樹上嘩笑謔鬧,比誰射得更准。

  女童的頭額滿是青腫,兩隻小手也蹭破了,跌跌撞撞的辨不了方向,盲目的挪爬,彈弓每響一次,她就瑟縮一下,如一隻嚇破了膽的驚鳥,恨不得鑽入地下。

  「是幾位少爺的公子,一塊遊戲玩耍呢。」丫環正在引路,忽覺少年客人站住了,隨著目光瞧過去,順口解釋,「這小胡姬是別人送過來的,老爺子礙於情面也就收了,權當個粗使丫頭,幾位小公子很喜歡逗她玩,夫人還說等再大些就抬她進房去服侍,也算不錯了。」

  幾個男孩猶在笑,忽的手上一空,不知怎的就從樹上跌下來,摔得屁股生痛,有兩個當場扁嘴哭起來,樹下的僕人趕緊去扶,又哄又勸。

  領路的丫環只見影子一閃,幾個小少爺全摔下來,一時傻住了。

  清和的少年立在女童身旁,手中多了幾枚彈弓,一把捏成碎塊,悉數甩在地上。他目中隱怒,神情異常難看,一手將孩子抱起,撂下一句轉頭便走。

  「和你們老爺子說,這孩子由溫公子的朋友帶回去了,以後不勞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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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6 09:18 AM

第二十五章 憐孤弱

  葉庭聽完首尾不置可否,拖過凳子坐下,「然後你就把這孩子抱回來了?」

  女童好像還認得蘇璇,沒有躲避他,但也不像過去的親近,她的神氣比從前更麻木,腫突的額頭鼓得透亮,身上的傷由大夫上了藥,據說還有不少淤痕。

  葉庭看她也確實可憐,「回頭我跟溫公子說一聲,再打聽一下有沒有好人家。」

  蘇璇的胸膛像堵了一塊石頭,既怒又愧,悶聲道,「不必了,她送到哪裡都要受欺淩。」

  一個是固執的少年,一個是呆弱的女童,葉庭對著兩人也是頭疼,「那該如何,她有胡人血脈,一眼就能看出,不可能像那個漁家女孩一樣。」

  蘇璇想了又想,摸了摸女童柔軟的髮旋,「我會照顧她。」

  葉庭簡直要給氣笑了,「你自己才出江湖沒兩年,能照顧誰?」

  蘇璇其實也不知該怎樣安排,他已經錯了一次,要不是這回恰巧送信而來,怎知道孩子竟過的如此糟,小小的胡人女童,在旁人眼裡草芥一般,如果再錯托,怕是命都沒了。

  葉庭應酬了一天才回來,又要處理意外的變故,隨道,「她瞧著不是個機靈的樣子,你要實在不放心,尋一個心善的老媼,給些銀錢代為看護,請溫公子照應一二就是。」

  溫輕絨早晚要離開鳳陽,縱然相托也難以長久,何況她是個話都說不清的孩童,蘇璇默了一會答非所問,「這孩子以前在流浪班子裡餓怕了,很喜歡吃東西,在劉府待了幾個月,給吃的都不大接了。」

  葉庭知他想不開就容易執拗,耐心勸道,「你也不必太自責,她出身過於低賤,正經人家連婢僕都不會選胡姬,不是你所能左右,有心也是無用。」

  蘇璇將藥膏抹上女童手背的一塊擦傷,「師兄,為何世人瞧不起胡人。」

  道家講究萬物一體,本無殊異,葉庭對胡人並無歧見,不過他通透世俗,從不逆之而行,「蔥嶺以外皆是胡地,種族極多,時有征戰,敗者淪為奴隸,轉入商人之手。胡女風情特異,中原酒肆歌坊大肆購入,可獲數倍之利,就成了一項源源不絕的生意。她們在中原等同奴籍,律比畜產,只能被轉賣,無法獨立存身。比如你救的這個孩子,就算主人將之打殺,律法僅是罰些銀兩。她長大了必是入歌舞之肆,難有好的出路,更不可能嫁與良家子。不是師兄心腸硬,而今的世道能做的有限,你救得了一次兩次,難道還能更改她的一生?」

  蘇璇不知聽進去了幾分,沉默著沒有接話。

  明明做了不少大事,在江湖已經聲名鵲起,這一刻卻還是山間認真倔強的少年,葉庭心一軟,也不忍多言,「這事交給師兄,由我安置,你就不必再費心了。」

  溫輕絨難免汗顏,是他接洽劉府將孩子送過去,辦妥就放在了腦後,從未想過前去探視,不料弄成如今的局面,兩頭都落了尷尬。

  葉庭處事圓融,先行向溫輕絨與劉府致了歉,只道師弟行事莽撞。

  溫輕絨越發慚愧,他不好意思見蘇璇,囑寧櫻買了幾件孩童的衣物,備了幾色禮物,托溫白羽送過去,名為探望,實為致歉。

  溫白羽離開父母後也成長了一些,她青春嬌美,又是靈鷲宮主的愛女,在兄長的引帶下結識了不少才俊,頗有幾個對她生了愛慕之心,整日明爭暗鬥。她初時快悅,時間久了便索然無味,儘管這些人熱切殷勤,一句話如奉綸音,卻沒一個入得了她的眼,及得上她所結識的首個宮外人。

  可惜她初時不以為然,直到九華山一戰後,數月間無論她去何處,總有人一再提及提蘇璇的名字,讚譽與議論無數,她才真正感到了惋惜。

  這一次他重返鳳陽,溫白羽暗生歡喜,少女的矜持讓她不動聲色,反正有故人之誼,往來必不會少,誰料連日下來兄長陪著葉庭頻繁交遊,蘇璇卻未再露面。

  兄長的託付讓她得了機會,溫白羽精心梳妝了一番,眉描青黛,胭脂薄染,寧櫻與寧芙滿口稱讚,及至到了客棧居然撲了個空,蘇璇不知去了何處。

  溫白羽芳心生惱,自矜身份不好發脾氣,寧櫻還在詢問店家,她已經冷著臉返身而走,剛出客棧撞見一人迎面而來,可不正是蘇璇。

  蘇璇瞧見她略略一怔,點首致意。「溫小姐?」

  溫白羽登時一喜,綻出了一個明俏的笑。

  比起數月前,蘇璇的身量又拔高了,他清正朗越,神采奕奕,一舉一動英華自蘊。唯一彆扭的是懷裡抱著一個小胡姬,一手拿著拔浪鼓玩逗,全不覺旁人看來有多奇怪。

  溫白羽突然來訪,大出蘇璇的意料,他少不得延客入室,喚店夥送來茶水,接了禮物致了謝語。兩人此前不算親近,縱然有寧櫻在一旁引話,待客套完畢就有些冷場。

  溫白羽刻意盛妝而來,見蘇璇雖是對答有禮,並不見絲毫驚豔誇讚,態度與從前無二,心底頓覺不是滋味,蘇璇哪知道大小姐的心思,見點心上來,順手就給女童餵了一塊。

  溫白羽瞧著格外不順眼,忍不住道,「這孩子一直留在蘇少俠處怕是不妥,還是該儘早處置。」

  蘇璇客氣的回道,「多承溫小姐提醒,我自會思慮。」

  溫白羽見他如此回話,隱約生出不快,「劉家也尋我哥哥解釋了此事,不過是孩童間的戲耍,稍微鬧得過了些,算不得什麼,平日待她也是衣食無缺,蘇少俠不必太過在意。」

  女童額頭的腫包已經消了,淤痕也褪成了淡黃,她見了旁人就不敢抬頭,自己摸著拔浪鼓玩,極是安靜乖巧,蘇璇淡淡的應道,「是我考慮不周,讓溫兄受累了。」

  寧櫻看出他無意再聊女童的事,朝溫白羽使了個眼色。

  溫白羽只顧盯著蘇璇,全未留意其他,見蘇璇反應絲毫不熱絡,一股莫名的嫉意糝雜,混成了微恙,「一個胡人丫頭,難道還指望劉家當小姐供著?陪幾個少爺玩耍,原本就是下人的本份,也唯有蘇少俠過於仁厚,才會為此苛責。」

  這位大小姐全忘了自己是來代兄致歉的,一番話嗔怪連著教訓,寧櫻聽得都驚住了。

  蘇璇眉峰似劍,多了一絲英銳的冷氣,「溫小姐說的是,恕我量淺,見不得人平白受欺。」

  「什麼受欺!憑她的身份當下人都是抬舉了,挨上幾顆石頭又怎的。」溫白羽見他的神色,一怒之下霍然而起,纖指遙戳女童的鼻尖,「你既然如此看重,覺得在劉家是欺辱了她,怎麼不將她送去正陽宮,讓掌教真人與長老瞧一瞧!」

  突然迸發的怒氣嚇得女童縮起來,蘇璇將她抱開去,緩聲哄了兩句。

  寧櫻急得一頭熱汗,硬著頭皮從旁緩和,「溫師妹不是這個意思,她是怕蘇少俠一心求全,為此過度憂煩。蘇少俠是溫公子的救命恩人,溫公子一直感念,想為蘇少俠分憂,上次還說想將女童送入靈鷲宮,以免在俗世橫受侵擾。」

  溫白羽要是能領會旁人的曲意,也就不是溫大小姐,她嬌容嗔怒,盛氣未消的斥道,「寧櫻師姐胡說些什麼!她算哪裡來的東西,也配入我靈鷲宮?」

  寧櫻幾乎想掩面,深悔不該來此,「溫公子確實私下道過,師妹不信盡可回去詢問。」

  不等溫白羽再斥,蘇璇已然開口,「多謝寧櫻姑娘,也請代我謝過溫兄好意。只是她這般資質怎配去靈鷲宮,還是做我的徒弟吧。」

  溫白羽怔住了,幾疑自己聽錯,「你說什麼?」

  蘇璇出於禮儀忍了又忍,其實早已怒極,衝動之下一言出口,「我這年紀本不配為人師,好在她也小,應是無妨。溫小姐無須憂心,不管她將來好賴,定不會再牽連溫兄與靈鷲宮。」

  溫白羽愕了一瞬,彷彿聽見了世上最滑稽的事,咯咯諷笑起來,「你要收一個胡女為徒?令師兄定是驚喜得緊,傳出去江湖上人人樂道,正陽宮可要滿門生輝了。」

  寧櫻在一旁目瞪口呆,完全沒想到事情竟到如此地步,連圓場都不知從何圓起,眼睜睜見對面英氣的少年一靜,也笑了笑,罕見的字字鋒利。

  「那又如何,總之不必再聞溫小姐之言,幸甚。」

  溫白羽是紅著眼睛回去的,她從未受過這般羞辱,整條帕子都浸濕了。

  溫輕絨看見妹妹的模樣嚇了一跳,聽完她連哭帶嚷的泣訴,又由寧櫻道了細節,一口涼氣抽在心坎,半晌才道出話語,「我本是要結好於恩人,而今卻——你——」

  「我如何!」溫白羽氣得淚漣漣,搶白道,「我好心勸他,他反倒嘲諷我,等我將他收胡姬為徒的消息散出去,看誰沒臉!」

  溫輕絨趕緊閉了門扉,跌足而道,「簡直不知輕重,這話要是由你傳出去,靈鷲宮與正陽宮就算結梁子了,人家救了我的命,你恩將仇報,到底誰沒臉。」

  溫白羽受了兄長的斥責,益發委屈,「是他辱我,哥哥竟然還替他說話!」

  相處數月,溫輕絨早知妹妹受父母嬌寵過度,人情世故一竅不通,他頗為無力的道,「他如何辱你了,那是被你氣壞了!蘇少俠憐恤弱小,你偏要字字貶低,與打人顏面何異?寧櫻師姐說得不錯,我確是有意將女童送去靈鷲宮,還未來得及與你提罷了。」

  溫白羽過於錯愕,一雙杏眼圓瞪,不等她開口,溫輕絨接道,「你和一個女童鬥什麼氣,蘇少俠劍術非凡,人又重義,但有所助必會記念情份,不就是靈鷲宮多個胡姬僕人而已,這等便宜之事,你怎麼就想不通?」

  溫白羽猶是不忿,還要再說,又被溫輕絨打斷道,「你一番話連諷帶激,蘇少俠要是真收了胡女為徒,鬧出風波,我們難辭其咎。何況他師兄葉庭精明練達,將來極可能襲北辰真人之位,在葉庭眼皮底下出了這等事,師長必然遷怪。等葉庭成了掌教,會對靈鷲宮如何看待?一件小事弄得兩派結怨,你自己想想值不值。」

  溫輕絨越說越頭疼,然而事已至此,唯有設法彌補,他顧不得妹妹,轉向寧櫻,「我去尋葉庭致歉,他自會勸導蘇璇,這事就好揭過去,你替我看著白羽,不要再出什麼亂子。」

  溫輕絨尋去蘇葉兩人所居的客棧,進門正見葉庭在案前看一封短信,見他匆匆而來,微現訝色。

  溫輕絨有種不妙的預感,轉眼一掃,不僅蘇璇未見,連房中的衣物行囊也少了一半。

  鳳陽城外的一條黃土小道上,蘇璇信馬由韁,像自語又像在對懷中的女童說話。「走得這樣急,師兄一定覺得很奇怪。他要是得了消息,一定立刻把你送走,我又不能和師兄衝突,那可麻煩得緊。」

  女童好奇的看著他,烏溜溜的眼睛一眨,手中的拔浪鼓轉了轉。

  收徒是衝動之語,卻似拔開了數日的烏雲,蘇璇的念頭忽然明晰起來,在極短時間就做出了決定,此刻一身輕鬆,對女童作了個鬼臉,「師兄接下來要往潞州,我們去別的地方,只要不碰上,師兄也不能如何。」

  一隻彩色的蝴蝶從前面飛過,女童呀了一聲,這倒提醒了蘇璇。「你該有個名字,當日既然是從半空掉下來,就叫阿落吧。」

  馬蹄答答的走了一會,蘇璇又道,「蘇雲落,這名字如何?」

  女童似懂非懂,稚氣的睫毛下小痣鮮紅,「——阿落——?」

  「我也不知師父怎麼當,先教你學說話,念一念千字文。」看女童單純懵懂的樣子,蘇璇哄道,「乖,念會了給你吃包子。」

  提到食物,女童的大眼睛亮了,重複了一遍,「——阿落,吃包子——」

  蘇璇失笑,揉了揉她的頭,開始背書,「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女童的口齒磕磕絆絆,小面孔很認真,跟著念道,「天地——玄黃——荒?」

  他知道她必然記不住,也不急於糾正,「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日——盈昃——晨宿張——」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馬蹄踏著灰黃的揚塵,載著馬上的人徐行,一大一小的聲音隨風而散,去向不知盡頭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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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6 09:27 AM

第二十六章 夷使來

  三年後。

  金陵的莫愁湖上亂雲翻滾,空氣窒悶濕熱,天邊亮得晃眼。

  湖畔的攤販急急覆上雨布,行人匆匆走避,婦人忙著喚瘋玩的孩子回家。不消片刻起了急風,白亮亮的雨珠砸下來,如千針萬線連綴不斷,雨落在屋脊上、船蓬間,柳葉長枝上,碎珠般迸跳四濺,一切都被籠進了茫茫水簾。

  小半個時辰後一場捲地風起,吹得烏雲四散,天光瞬間亮起來,不多時雨住雲收,依舊天青湖白,山巒淡影綽約,猶如明光初洗。

  急雨倏來倏去,忙亂的是街市,湖畔的樓臺內點塵不驚,酒客安然觀賞自然之變。

  其中一幢臨湖的酒榭頂層有一間雅廂,迎窗坐攬八面來風,當中一位青年方頷鷹目,一襲華貴的錦衣,腰間玉帶鏤雕雙麒麟,氣派尊貴,負手遠眺水天一色的美景,「天公也解諸人意,故遣薰風特送涼。這場雨下得好,去了暑氣,晚上看戲更為舒爽。」

  酒案邊坐著一名美麗的少女,輕眉凝黛,秋水為神,墨髮挽著隨雲髻,微微露出疑惑,窗前一片澄淨的山光水色,除了一方湖心島外不復其他,戲從何來?

  另一名男子年輕俊秀,輪廓與少女相近,大為得意的接口,「趕早不如趕巧,所幸我堅持月初起行,抵達金陵的時機正好,此次你能大開眼界,可得多謝我。」

  少女彷彿想笑,梨渦淺淺一現,「哥哥分明是想來同薄世兄遊玩,一路催著車夫急趕,顛得我都要吐了,居然還好意思誇功。」

  被妹妹一言戳破,阮鳳軒頓生赧意,嘴上猶不肯認,「是我錯了,然而錯有錯著,碰上了難得一見的大場面,不信你問薄世——對了,不該叫世兄,該稱侯爺了。」

  老侯爺去年過世,薄景煥如今襲了侯爵之位,確實該易了稱呼,此刻他轉過頭,見少女笑容清甜,聲調不覺格外溫柔,「又不是外人,就與鳳軒一般叫我景煥吧,原來來時還有這等情狀?確是該罰,稍後我把鳳軒灌醉了,教他頭暈眼花,什麼也看不成。」

  少女拍手稱好,阮鳳軒知薄景煥擅飲,一迭聲的告饒,氣氛格外歡悅,笑過後她終是好奇,又問道,「哥哥盡賣關子,到底有什麼戲?難道正好逢上了金陵什麼節日?」

  雨後天霽,街巷小販掀去油布,再度開始吆喝,同時有一列兵甲大踏步而來,將湖岸封禁圈圍。少女留意到變化,起身倚欄而眺,見附近人潮漸多,聲浪越發喧雜。

  「這是禁湖了?好大的陣仗。」阮鳳軒驚訝的見遠湖浮著一艘華麗的樓船,由幾隻快船拱衛其間,「不對,那邊還有樓船,早知道我們也去湖上,想必看得更清楚。」

  薄景煥眺了一眼,悠悠道,「鳳軒想上御舟?來得早幾日或許能成,這一時晚了。」

  兄妹二人赫然動容,少女驚愕不已,「聖上親臨莫愁湖?究竟是為何事?」

  「還不是因為——」阮鳳軒拖著聲調吊了半晌,忍不住笑出來,「我也是才聽景煥兄提了幾句,所知不多,還是他來說吧。」

  湖景明媚,絲竹雅逸,精緻的酒菜置上桌案,頓時有了宴飲的氣氛,薄景煥這才娓娓道來。

  此事追溯根源,當在一個月前,貴霜國遣使來訪。

  貴霜是萬里之外的大國,在中原久有盛名,所產的奇巧之物一經販入即可售得高價,卻少有人見過真正的貴霜人是什麼樣,對風俗民情知之更少。此次貴霜王遣百餘名使者,聲勢浩大的入朝獻禮,可謂空前之舉,倍加受人關注。

  這些使者身形高大,衣著如明霞,梳高髻,畫長眉,胸臂飾以金絡,手捧著琉璃貢盒,遠望去如一列黃金菩薩在人間行走,引得金陵萬人空巷,爭睹奇景。他們所攜的貢物更是珍異,薄景煥當時在場,頗開了一番眼界。

  如奇特的雙龍犀,在暗室能熒爍生輝,磨成粉可令瀕死者復甦;再如宛絲所織的護心衣,至輕至韌,萬物不傷;還有異蛛腹中所生,能令風沙平息的定風珠;以及奇鳥口水滋養,天生具有蜜糖之香的迦南木,另外還有二十柄鑲滿紅綠寶石的雪緞彎刀。

  如此豐厚的貢禮,令聖顏大悅,群臣紛贊,私下則解讀出另一重意味。

  兩國少有往來,貴霜又非戰敗,突然如此大手筆之舉,倘若不為稱臣結好,極可能是為炫示貴霜國富足強盛,實力雄厚了。

  阮鳳軒全神聆聽,到此忍不住問,「貴霜何以如此,難道是欲圖本朝疆土?」

  薄景煥一點頭,多了三分冷意,「正是如此,貴霜王的書信表面請求商旅相通,商人在本朝邊域的居留置產之權,實則想逐漸東擴,越蔥嶺圖西北之地。」

  阮鳳軒惱得一拍案,「蠻夷之國,自不量力,後來如何?」

  窗外晚霞漸起,染得湖光如火,薄景煥的語調越發深沉,「聖上自然拒了貴霜王之請,僅是回贈重禮,慰勉他們一路辛勞。不想使者又道,貴霜舉國祟信佛教,有位國師地位尊祟,醉心於探索武學的奧義,從未遇到過對手,此次前來,希望能與中原的國師切磋。」

  少女明眸清湛,訝然道,「中原何來國師?這如何是好。」

  薄景煥的視線停在她雪玉般的臉龐,笑道,「其實國師不過是虛頭,借切磋之名探查中原武力虛實才是真,既是為此,哪怕臨時敕封也要弄一個出來,挫一挫邊蠻之國的盛氣。」

  阮鳳軒方要叫好,又生了遲疑,「可誰也不知貴霜國師的深淺,萬一敗了——」

  薄景煥頓了一頓,眉目陡然陰鷙,「聖上御駕親臨,金陵百姓傾出,此戰關乎邊境未來數十年之局,只許勝,絕不許敗!」

  空氣凝了一剎,氣氛僵起來,這一刻的威沉冷肅讓少女有些陌生,下意識擱了筷子。

  阮鳳軒毫無所覺,關心的追問,「聖上指了何人應戰?」

  薄景煥神色略松,舉杯啜了一口酒,「貴霜祟佛,本朝祟道,正陽宮的劍法頗有聲名,對國師也不好用大內之人,所以聖上詔旨北辰真人,令天都峰派人來接戰。」

  阮鳳軒大為贊妙,「聖上明見,這個安排倒正合宜。」

  薄景煥見兄妹二人聽得入神,俱停了進食,少不得勸飲,而後道,「聖上的諭旨當然不會錯,就是時限給得太緊,正陽宮的人昨夜才到,還是兼程從永州趕過來的。」

  阮鳳軒頓覺奇怪,「怎麼從永州來,人難道不在天都峰?」

  少女柔柔的接口,「哥哥忘了,正陽宮的人有時也會離山歷練。」

  阮鳳軒被她一提才想起來,再想更覺不對,「景煥兄確曾說過,不過那是年輕一代的弟子,長老可是大多居留山內。」

  薄景煥但笑不語,品過兩道菜才道,「不錯,正陽宮此次所來的並非長老。」

  阮鳳軒這下著了急,幾乎不能置信,「國之大事,正陽宮居然隨意派個弟子前來?豈能如此兒戲!」

  薄景煥淡然一哂,「鳳軒放心,就算長老親至,也未見得強過此人。」

  見好友氣定神閑,阮鳳軒狐疑起來,「景煥兄這般信重,難道你見過他?」

  不想薄景煥竟然一點頭,「先前途經建州,與此人有一面之交。」

  阮鳳軒早知好友好遊歷,沒想到結交如此之廣,一旁的少女也動了好奇之念,言道,「薄世兄可否多言幾句,對方有何特異之處?」

  薄景煥本就對她愛慕已久,才力邀阮鳳軒攜之來金陵,聞得軟語心神蕩漾,哪會不應,「正陽宮門規極嚴,出山行走的弟子均為英傑,這次遣來的人更是武學上少見的奇才,年紀輕輕已聲名赫赫,誅長空老祖,敗玄月僧,除嶗山雙魔、雁蕩七害、殺南疆鬼母——」

  少女呀了一聲,「上次說的那個鬼母的故事,竟是這人所為?」

  薄景煥見她雙眸瑩亮,格外愉悅,「不錯。」

  阮鳳軒一時摸不著頭腦,「什麼鬼母?」

  少女見兄長茫然,笑謔道,「原來哥哥當時只顧著馬球場上的熱鬧,其他話語半分沒聽著。」

  阮鳳軒當這些江湖故事全是薄景煥編來哄自家妹子的,聽過全沒在意,提及馬球才有了幾許印象,不服輸的反謔,「我哪比得上你,但凡景煥兄提過,你多久都不忘。」

  他一言出口,少女頓覺不妥,當著外人又不好辯說,惱得雪顏微紅。

  薄景煥心底極是愉悅,面上神色如常,「我在建州遇到一樁異事,幸得他出手相救,親眼目睹他殺了作惡的南疆鬼母,救了無辜百姓,只是這些事官面上不好傳揚,才不為金陵人所知。」

  薄景煥約略重敘了一遍,其中頗為驚心動魄,因是他親身遭遇,阮鳳軒聽得格外專注,末了既羨又歎,「景煥兄見識廣博,結交無數,真是令人羨煞。」

  薄景煥笑著勸慰了幾句,又敘了一陣天色轉暮,樓下的人潮越發密集。

  一輪明月漸漸升起,銀白的輝光遍灑清湖,宛如一盞天賜銀燈,薄景煥令侍女撤了殘肴,燃上一爐雅香,獨留幾盞明燭,屋內頓時暗下來。

  月光透閣,湖風徐來,意境十足風雅,阮鳳軒卻不習慣如此晦暗,「景煥兄為何將燈滅了,這該何等不便。」

  不等薄景煥回答,湖心的小島忽然生了變化,千餘風燈次第而亮,猶如神明撒落了一捧碎星,映得島上明如白晝,內沿的樹木已被伐盡,唯餘一川碧草,無論從何方皆可一覽無餘。

  阮鳳軒脫口而出,「原來湖心島就是今夜鬥技之地?」

  薄景煥起身扶樓欄眺了一眼,「貴霜國師到了。」

  酒樓的位置極妙,斜側就是入湖的碼頭,所有動靜都逃不過眼底,阮鳳軒伸長脖子望去,嘈雜的人聲中依稀有金鈴叮叮,由遠而近,漸漸走來了十六名高髻盛妝的少女。

  這些少女臂束金環,明眸豐唇,腰擺綴著無數鈴鐺,手捧的香露異常濃郁,香氣甚至散揚到酒樓之上。後方八位大漢擔著金轎,健臂粗碩,濃髮盤絡,猶如菩薩駕前的力士。金轎裝飾華麗,寶石綴頂,貴霜國師頭戴僧帽,深目隆鼻,穿著一襲寶光燦爛的金裟衣,眉心繪鮮紅的火焰紋,手持一柄赤金降魔杵。

  阮鳳軒目不轉睛的看著,直到國師走上備好的船,由接引的官吏陪著向湖心小島駛去,這才回過神咋舌,「好大的排場,國師既然過去了,正陽宮的人呢?」

  話剛出口,他就看見一個道衣青年在官吏的陪伴下趨近了碼頭。

  薄景煥忽然喚了一聲,「蘇璇!」

  樓下人群密匝,雜音喧耳,且隔了一段距離,阮鳳軒猜對方根本聽不見,不料青年居然抬頭望過來,似對身邊的官吏說了兩句,突然身形一起,步步如踏虛空,在萬眾譁然的驚叫聲中來到了薄景煥面前。

  阮鳳軒目瞪口呆,險些以為生了幻覺。

  然而欄邊確實多了一個神姿英秀的青年,只見他長眉飛揚入鬢,眼眸清越如風,道衣勝雪,長冠峻拔,雙肘以下如箭袖緊束。玉屏般的明月映在身後,將他的輪廓染上一層冷光,更增了百戰淩人的銳氣,彷彿一把上古神劍化作人形,今朝踏月而來。

  薄景煥大步迎上去,彷彿激起了豪情,「大戰當前,我來祝酒一杯!」

  一旁的侍女啟了酒罈,傾了兩碗酒,青年也不推卻,取過一碗,「多謝,門規有令不得飲酒,請容我以之祭劍。」

  言畢他手腕一翻,一抹幽冷的劍光乍現,美酒如泉傾劍而灑,滴滴香洌奪人。

  對方一言一動英風颯然,薄景煥看著亦覺快意,「好,等你戰完再聚,先給你引見兩位朋友,這位是琅琊王的愛子阮鳳軒阮世子,今日才至金陵。」

  青年還劍於鞘,行了一個道家禮,「幸會。」

  阮鳳軒早已心折,忙不迭的還禮。

  薄景煥接著引見少女,「這位是琅琊王的愛女,封號琅琊郡主。」

  一切似乎墜入了夢中,少女從第一眼開始恍惚,渾然忘卻了所有。

  整個世間都消失了,唯有一輪極亮的明月,一個立在夜空中的青年。這個人曾經在最深的地獄拯救,帶給她無盡溫暖的希望,又悄然無聲的隱去,她以為此生已不可能再見,這一剎竟奇跡般相逢。

  青年的眼眸凝定了一瞬,片刻後微微一笑,「見過琅琊郡主——祝芳華似錦,福澤綿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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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6 09:36 AM

第二十七章 逆流起

  明月相輝,千燈拱照,莫愁湖畔萬眾俱靜,無數眼睛凝視著湖心小島。

  一金一白兩道身影分立十餘丈,互行一禮後寂了一剎,嗡然一聲震響,金芒乍然盛亮。

  金色的降魔杵傾出無窮的威煞,如九個太陽當空炙烤,依稀可聞梵鈴激響,連湖上來風都變得奇異,白衣青年縱劍破空,雪亮的劍光激揚,宛如一條銀龍與金芒相鬥。

  人們異常震駭,目不交睫的盯著空前的激鬥。

  一個如烈陽千里,挾天之怒;一個似羿奪九日,驂龍疾翔,金芒幾度大盛,銀龍亦毫不遜弱,交鋒之威絞碎了夜空,幾度相持,猝然間嘯風驟起,金光熾如火樹,銀龍飛攪而收,巨大的力量碰撞在一起,島上萬千風燈齊滅,湖面水浪翻湧,連湖畔的樹木亦為之搖落。

  驚人的一擊落定,金光與銀芒齊斂,四周漸漸靜下來。月華下的小島煙塵散去,草皮在打鬥中摧毀殆盡,大片蒼黃的土泥翻裸,兩個身影依然隔著十丈對峙。

  金色的身影彷彿黯淡下來,一個嗓音帶著異國腔調,鏘然響徹湖面,「中原高手,果然厲害。」

  白色的身影利落收劍,清朗的聲音隨之而起,「承讓,多謝國師指教。」

  一剎那的寂靜後,莫愁湖畔響起了歡呼,一浪高過一浪,震得湖水泛起了陣陣漣漪。

  湖上的御舟早已靠岸,圍觀的人興奮的熱議,陸陸續續的散去。

  湖邊一株大樹枝椏間坐著一個束雙丫髻的小胡姬,小臉粉白,捲翹濃睫,一雙漂亮的深眸,還在向黑沉沉的小島眺望。

  忽然樹影一動,她被一個道衣青年接下來,小胡姬見著來人,歡喜的一撲,「師父!」

  稚音帶點軟軟的啞,吐字異常可愛,蘇璇垂手擁了她一下,「阿落久候了,一會給你買果子吃。」

  小胡姬乖乖的隨著他,還未走出樹影,面前多了一個二十餘歲的男子,頎長英朗,風塵僕僕,顯然是遠道趕來。

  蘇璇不驚反喜,喚了一聲。「師兄!」

  小胡姬腿一溜,已經躲到了蘇璇身後。

  來的正是葉庭,他本在異地處理事務,聽得師門傳訊急奔金陵,堪堪趕上了對戰,此時擰著眉打量師弟身後的小影子,上前扶住他,「傷勢如何?」

  「斷了一根肋骨,還中了聖火經的炎毒。」蘇璇在師兄面前從不遮掩,答道,「斷骨還好,炎毒有些麻煩,貴霜人的功法頗為古怪。」

  葉庭按了按他的脈,經絡中有股奇炙的氣息躥動,「回頭試試能不能驅掉,不行我陪你走一趟方外谷,鬼神醫必有辦法。」

  方外谷的鬼神醫是武林人所共知的醫中聖手,性情冷癖,不但治病全憑好惡,診金亦索價極高。

  「師兄真闊氣,方外谷可貴得要命。」明知一頓斥責少不了,蘇璇見了葉庭依然很高興,說笑了一句返身去牽阿落,扯動肋部輕噝了一聲。

  葉庭的眉頭又蹙起來,自己拽過小胡姬,不讓他使力,「這次為朝廷掙了這麼大的臉面,千金算什麼?我瞧你前面守得不錯,最後一擊降魔杵怎麼沒避開?」

  小胡姬的胳膊都僵了,她人矮腿短,哪趕得上成年男子的步伐,被扯得踉踉蹌蹌。

  蘇璇傷處刺痛,亦有激鬥後的興奮,一時也未留意,「他的秘術有點邪門,我本來已經封住了變化,不想他的手臂像蛇一樣沒骨頭,反折過來一擊沒能防住。不過他也不好受,劍氣入體傷得更重,回去必會閉關,師兄等著瞧吧。」

  明明受了傷氣息不穩,蘇璇還說得眉飛色舞,葉庭既有擔憂又是好笑,見他還能行動,懸著的心總算落下來,「驛館那邊太過熱鬧,不利於休憩,我已知會了吏官,先帶你回附近的三元觀靜養。」

  蘇璇頓時鬆了一口氣,「萬幸師兄來了,我可應付不來那些麻煩,一路趕過來已經累個半死,只想好生歇上幾天。」

  葉庭淡淡的橫了一眼,嫌小胡姬走得太慢,索性將她提起來,「這一刻想起師兄了?你一直躲著,當我不知道?」

  小胡姬被拎得像個麻袋,腳落不了地,完全不舒服,然而她不敢說話,一雙大眼睛又怯又怕。

  蘇璇確是有意躲了葉庭幾年,此時厚著臉皮裝作不聞,「阿落,見過葉師伯。」

  小胡姬見了外人就畏縮,加上葉庭神情冷淡,她哪敢開口。

  葉庭越發瞧不上,沉聲道,「這麼想當師父?近幾年進了一批新弟子,有些根骨和出身皆是上佳,師父說要我們選兩個,你挑剩下的我再收,想要男徒女徒都行。」

  蘇璇一聽頭皮發麻,「替我謝謝師父的好意,我長年在江湖,哪教得了弟子。」

  見他想得簡單,葉庭索性將話點透,「收徒不算麻煩,有長老帶著教入門的功夫,不必你費神;不收才是為難,別忘了師父是掌門,唯有你我兩個弟子,而今你炙手可熱,拜入門下榮耀非常,多少人都動了心。」

  說話間行到了預置的馬車處,葉庭小心避開師弟腰肋的傷,將人扶進車內,隨手把小胡姬甩給車夫,自己進了車廂。

  蘇璇雖將話語聽在耳中,半點不到心頭,完全沒有名揚天下的自覺,「反正阿落已經是我徒弟,師兄你可別將她扔了,不然我還要拖著傷去尋,到時侯你更頭疼。」

  葉庭給他氣得無語,懶得再理會,吩咐車夫揚鞭催馬,駛向了三元觀。

  對蘇璇而言,他僅是贏了師門指派的一戰,對陣的興奮與武學上的進益是最大的收穫。然而這一戰事關國體,所受的關注遠勝於江湖上的交鋒,影響之大是他始料未及,要不是葉庭一手接下,蘇璇大概已經拖著肋傷一逃了之。

  葉庭趕過來也正是為此,他知道蘇璇不愛酬酢,必須有人代為周旋。御前受賞雖然隆重繁瑣,好在僅有一日,後續爭相邀請的皇親貴戚才是真正的麻煩,打獵、遊園、邀宴等帖子雪片般飛來,送禮的絡繹不絕,三元觀車馬喧騰,圍了裡外三層,全是想見蘇璇的。

  葉庭將求見者與禮物一概婉謝,光寫回帖就煞費腦筋,這些邀者個個來頭不小,必然要字斟句酌,此外還有一堆江湖上的賀信,葉庭叫了五六個人協助,仍忙得焦頭爛額,以至於好容易回後院一趟,覺得師弟實在閑得礙眼。

  三元觀的庭院中有幾株楊梅樹,正當時令,枝頭墜滿了熟紅的果子。

  小胡姬舉著一個布兜在樹下,蘇璇倚著廊柱,旁邊擱著一碗瓜子,每一彈指就有飽滿的果實墜下,端端正正掉在她懷裡。

  小胡姬的臉紅撲撲,仰著頭開心極了,退了兩步意外撞到人,她回頭一看嚇得一抖,險些丟了手裡的布兜。

  葉庭一手替她提住,暗自歎了口氣。這孩子沒什麼錯,只是出身太差,人又膽小怯弱,如何適宜進正陽宮,何況還是拜在蜚聲武林的師弟名下。

  「阿落,去把果子洗一洗,晚上師父再給你打。」蘇璇一言解圍,小胡姬慌慌的兜著楊梅跑了。

  葉庭打量師弟的氣色,「你身上的炎毒如何?」

  蘇璇將一旁的蒲團推過去,不甚在意,「不運勁就無妨,暫時壓在三焦經的天髎與天井之間。」

  看來短期之內影響不大,葉庭坐下來思了一會,「近兩天問了幾名前輩,都道方外谷的鬼神醫性情古怪,縱然備了千金,去了也要碰運氣,不如先走一趟少室山,或許少林的洗髓經能將之化去。」

  蘇璇一怔,失笑道,「洗髓經是少林秘學,這情面要得極大,師兄不怕給人打出來?」

  這些葉庭早有預想,倒不擔心,「就憑你在九華山一役的人情,試一試無妨,不成再另說。不過當下時機確實不巧,少林最近也出了事。」

  蘇璇奇道,「除了朝暮閣,還有人敢同少林生事?」

  小胡姬捧著一個大碗過來,放在兩人身前,碗中的楊梅掛著水珠,洗得極乾淨。蘇璇取了幾枚給葉庭,將碗還給她,「好了,剩下的阿落自己吃。」

  小胡姬不肯走,巴巴的看蘇璇,直到他也取了兩枚,才抱著碗下去了。

  葉庭瞧這對師徒很不順眼,念及還有更重要的事,暫時捺下,「可不正是朝暮閣,他們偷走了曾被你護下來的無量心經。」

  蘇璇大為意外,隨手彈開果核,「他們竟然能從藏經閣得手?」

  葉庭也只聽聞了大概,所知不詳,「據說澄心大師及時覺察,險些擒住竊賊,不料有朝暮閣和天星門的人在外接應,拼著折損護著那人逃了。」

  這一消息非同小可,蘇璇坐直了身體,「朝暮閣和天星門何時結了盟?」

  朝暮閣的事,近幾年蘇璇聽說了不少。據說行事越來越狠辣,擴張的手法駭人聽聞。

  無極幫的幫主給朝暮閣剮了皮肉,倒掛於門楣曝屍;海山堂的掌門與三名不肯降的旗主被削成了人彘;煆刀門的門主一家大小被綁在石磨上碾死;福清閣不單給一把烈火燒成了焦土,百餘名弟子甚至被活活釘死在木樁上;其後還有千柳門、嵩陽派接連被屠,實力越強,抵抗越烈的往往下場最慘,以至武林中談之色變,弱小的門派幾乎望風而降。

  天星門勢頭也不小,門主衛風以狠辣剛猛著稱,但不如朝暮閣統御分明,令行禁止。人們原以為這兩派遲早拼個你死我活,不想居然悄沒聲息的勾連到了一起。

  葉庭心神沉沉,口中道,「少林那邊證實消息無誤,你猜這兩派要做什麼。」

  蘇璇想了好一會,「師兄這是考我?朝暮閣付出這麼大代價,顯然認定心經的秘密是真,哪來的把握?一介江湖幫派,處心積慮圖謀前朝寶藏,也不怕引禍上身?師兄擔心他們壯大了對正陽宮不利?」

  葉庭搖了搖頭,說出了隱憂,「正陽宮在朝堂與江湖俱有影響,他們不敢隨便招惹,否則九華山一事豈會輕易作罷。只是朝暮閣如此飛速的擴張,倘若有不臣之心,寶藏就等於為虎添翼。」

  逆謀最難的一是財資,二是兵丁,王侯與貴胄地位再高也不敢聚募私兵,否則逆謀的帽子落實,隨之而來的就是抄家滅族。通過江湖幫派卻是極好的遮掩,只要手腕得當,買通地方官,盡可以肆意擴充。

  蘇璇明白了幾分,難免疑惑,「師兄疑心朝暮閣謀反?會不會猜過了?如今天下太平,怎麼可能成事。」

  葉庭也希望如此,然而師父的囑咐在前,朝暮閣的野心越來越明顯,實難樂觀。不過此時多言無益,他暫時擱下,從懷中取出一方帖子,「你與威寧侯怎麼會有金蘭之義,他還邀你去六王的芙蓉宴。忘了我之前的叮囑?不要私下結交王公貴族,當心莫名其妙的牽進是非。」

  書帖抬頭正是蘇璇賢弟親鑒,蘇璇也頗為無奈,「我在建州偶然救了他,他以江湖人自居,性情也大方爽快,分別時他非要結義,我不好堅拒,末了才得知真名,哪想到身份如此尊貴。」

  葉庭問了大概,猜想薄景煥二十餘歲,當不至於城府過深,但總是不妥,再度提醒,「貴友慎交,你還是少與他往來。」

  蘇璇想了想,將帖子收起來,「師兄的話我記下了,其實他人不錯,大戰之前還特地備酒助陣,我該去謝一次,待離了金陵,相見也不會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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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6 09:43 AM

第二十八章 芙蓉宴

  阮氏兄妹此來金陵,實是受薄景煥之邀,名義上借的是探望叔祖的由頭。

  這位叔祖年事已高,寬厚仁和,對兄妹二人盛情而待,並不約束行止。阮鳳軒在好友與新結識的世家子弟陪伴下四處遊玩,格外快意。不過妹妹近日太過安靜,連一向不大留意細瑣的他也覺出了異樣。

  阮靜妍似乎對一切遊賞失了興致,時時走神,心不在焉,就如此刻雖在品茶,三魂六魄不知飛去了哪重天,連兄長在眼前搖晃手指也未覺。

  被無視了半晌的阮鳳軒忍無可忍,「奴奴?」

  阮靜妍抬起睫,清眸漾起訝色。

  阮鳳軒狐疑的打量,「你最近是怎麼了,魂不守舍,連景煥兄都看出來,私下詢我是怎麼回事。」

  阮靜妍秀顏一紅,自不肯認,「哥哥多心了,我到了異地時常睡不好,精神差了些。」

  阮鳳軒將信將疑,重又詢了一次,「那留園的芙蓉宴,你去不去?」

  阮靜妍藏著心事,什麼宴會都索然無味,「天熱不想走動,哥哥自己去吧,我留在宅子裡練琴。」

  她要是不去,薄景煥必會十分失望,阮鳳軒極力鼓動,「練琴有什麼意思,你不是愛看花?留園是威寧侯府的產業,芙蓉開得極好,所以今年被六王借去宴客,邀的全是貴客。還有吳王、陳王等,連鬥敗國師的正陽宮蘇道長都請了,金陵的名士淑媛皆有與宴,去了就能結識幾個閨中蜜友,來日結伴賞遊,豈不是好?」

  阮靜妍的清眸亮起來,又極力抑住,「哥哥每次都誇大其辭,誰不知道蘇道長得勝後閉門謝客,根本不參與邀宴,可見什麼王公貴族雲集也不可信,只怕壓根沒幾個人。」

  阮鳳軒險些跳起來,「六王相請,誰敢不賞面,蘇道長的帖子是薄世兄親筆所書,還當我誑你不成,不信隨我去看看,留園若無數百賓客,我那方紅絲古硯輸你。」

  阮靜妍閃了閃睫,宛如意動,「哥哥說得可是真的?」

  一方紅絲硯就誘動了妹妹,阮鳳軒自覺計得,頓時得意起來。

  薄景煥還在孝期,照說不該與宴,好在本朝風氣不嚴,加上芙蓉宴是六王為東道,有些特別。

  先帝膝下有六個兒子,除卻兩人早夭,一人繼位,其他的均封了親王。六皇子封相王,亦被稱六王,他有位側室與威寧侯老夫人沾親,七拐八彎的扯起來,薄景煥還該叫他一聲表姨丈,兩家走動不少,相處熟稔。此次六王借了留園,薄景煥自然得協助籌辦。

  盛宴當日,眾多貴客紛紛而來,薄景煥正與一名皇親敘話,就見阮鳳軒進了園子,洋洋自得的對他擠了擠眼,薄景煥不動聲色的向他身後望去。

  美麗的少女正隨著兄長看過來,她淺淺一笑,如芙蓉初發,明秀無雙,薄景煥再看不見其他,只覺滿園仕女淑媛,無一人能及這份天然顏色。

  傾心數年,薄景煥每年必赴琅琊,阮鳳軒早看出了端倪,替他探過琅琊王的口風,唯有佳人仍一無所知,待兄妹二人回到琅琊,他就準備請人上門提親,出了孝正式迎娶。此刻她笑靨如花,盈盈一禮,薄景煥回過神藏住愛戀,方與兄妹二人道了幾句,管事報六王相邀,他唯有惋惜的暫離。

  留園格局極大,樓閣亭台巍峨富麗,引御溝之水入園,夏日裡碧葉連波,千萬朵芙蓉翩然而綻,加上風流倜儻的王孫貴族、輕羅綺帶的名門貴女,爭相炫琴弄茶,鬥詩書文,場面可謂極盛。角亭一簇人流觴,水岸一群人踏歌,處處皆是笑語歡聲。

  阮鳳軒來金陵不久已交了一群朋友,自有熟識的聚在一起玩樂,他如魚得水,興致格外高漲。

  阮靜妍被一群淑媛簇擁著說話,偶然有人提起蘇道長,她心頭一跳,卻見在場的女兒家均是羞澀又興奮,對蘇道長的各種消息津津樂道,連他並未入道及娶妻與否都知道得十分詳盡。阮靜妍既喜又憂,聽得七上八下,一半心神在留意園內,歷時許久,始終不見縈在心頭的人,情緒漸漸變得寂落。

  她明白自己想左了,相邀不等於必來,那人或許根本不會出現。

  圍繞左右的人太多,笑鬧嘈擾不絕,阮靜妍失望得近乎想立時離去,譴去尋兄長的丫環卻久久未歸,她實在抑不住,尋藉口避開了熱鬧,獨自走入了一條清幽的石徑。

  石徑彎彎繞繞,碧柳煙絲蔓垂,一如她深晦的心事。不知幾許折轉,前方現出了一座雅亭,一個道衣青年在亭中靜憩,身畔一叢金紅的淩宵花。

  亭簷投下深影,花枝開得絢烈,映著他清正的輪廓,寧熙的側顏,連冠上的羽飾都格外分明。

  阮靜妍呼吸停了,失意到極處,猝然化成了無盡的驚喜。

  她很想平靜下來,端莊的上前行禮搭話,為之前的一切致謝。然而無數情緒如靜水深流,讓她生生的窒住了。或許他早已忘了她,根本不記得那一次偶然的善舉,更不會懂她為何縈掛良久,至今銘記不忘。

  阮靜妍心頭紊亂,眸子漸漸盈滿了淚,垂著頭忍住輕泣,再也保持不了儀態。

  迷朦中眼前突然多了一雙足履,他不知何時近前,修長的身形稍傾,清和的聲音似有一點無奈,「怎麼還是這樣愛哭。」

  一把亮烈的淩霄花遞過來,簇簇如一團火,碧油的葉子展翹。一如數年前的長江之畔,曦柔的晨光中,少年微笑著遞過一隻野桃。

  阮靜妍忘了哭泣,心房瞬時沁出了甜,她垂睫接過花,既是委屈又是喜悅,半晌才說得出話。「你還認得我——當年都不肯記我的名兒——」

  英姿挺秀的青年怔了一下,微微現出一絲窘色。

  「我叫阮靜妍,家人都喚我奴奴。」阮靜妍含著淚笑了,桃腮上綴著水珠,鼻尖似玉櫻輕紅,淩宵花在她眼中炫烈綻放,一如歡悅而甜軟的輕語,「我知道你叫蘇璇,蘇子的蘇,天璇的璇。」

  本朝三位親王,吳王暴燥易怒,陳王喜揮霍縱宴,六王可算最為省心的一個。

  兩位親王暫時未至,六王在一間花軒獨坐,他衣飾修雅,臉相圓潤,一看就是好脾氣。正從軒窗欣賞園子內的情狀。

  薄景煥與六王極熟,被他喚過來陪伴,少不得說些趣事。

  近期的話題,繞來繞去難免落在對戰貴霜國師一事,六王正好對蘇璇格外感興趣,問得極詳細,聽完贊道,「難怪我聽說你給蘇道長備酒,原來是結義兄弟,相逢意氣為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甚好。」

  薄景煥原是臨時起意結義,事後也覺此舉甚智,「當日我就知他不同凡俗,幸好不曾錯過,如今金陵多少人爭相與他結交,哪還顯得出不同。」

  六王頗為嘉許,「能不惜身份,折節下交,可比你父親可灑脫得多,此人如此能耐,未來說不定大有可用。」

  一言正中薄景煥所想,少不得謙了兩句。

  六王摸了摸短鬚,眯眼一笑,「不過正陽宮的人端方,一些事未必便宜。有個吳王門下的清客,一直不得志,想換個有作為的主子,投到我這裡,我看你倒是合適。」

  六王身後的一名青年隨從踏出,對薄景煥跪倒一叩,「草民何安,見過侯爺。」

  朝野皆知吳王性燥,氣量又小,門客來去不足為奇,薄景煥打量了兩眼,見是個白皙乾淨的年輕人,溫順的垂著頭,宛如教養良好的家犬。

  六王在一旁閑閑道,「這人頭腦活絡,江湖門道極精,手下有幾個使喚的人,你不妨試試,不好用就隨手打發了。」

  薄景煥暫時看不出這人有什麼特異,既然六王薦了,少不得要承情,幾句話間,何安已經改立在薄景煥身後。

  六王壓低聲音,帶笑加了一句,「別讓旁人知曉,不然吳王又要同我鬧眼。」

  正當此時,窗外掀起一陣鶯聲歡笑,原來是一群美人爭泛蓮舟,六王頗有興致的掠了一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今日我可是將金陵高門仕女全請來了,你可有中意的?那個鵝黃衣裳的不錯,好像是周常侍家,不過再漂亮,家裡官職低了也不行,還得有個配得上的身份。」

  薄景煥也在逡巡,他原是安排了幾位堂妹陪伴佳人,此時發現她們正在圍看士子聯詩,阮鳳軒則在池畔觀舟,獨有伊人不見芳蹤,心底正在疑惑,忽逢六王的調侃,一時有些發窘。

  六王老道,見他神情頓時失笑,「看來已是心有所屬,是哪一家的?就在這園子裡?」

  薄景煥未及回答,一位管事來報,稱是正陽宮的蘇道長等了威寧侯許久,逢道觀有事來喚,已先行辭去了。

  薄景煥也知道蘇璇來了,然而陪著六王,全忘了這一茬。

  六王擊節而歎,「滿城王公大臣相邀,蘇道長謝客養傷,未赴一人之宴,難得給面子來了留園,卻是為你而來。」

  薄景煥心中得意,面上顯得平淡,「他的確是在養傷,我派人去三元觀也是如此回話,大概傷勢好了才出來走動。」

  六王一笑,瞧了一眼他身後的何安,「君子不器,善假萬物。有些人適合明著用,有些人適合暗著用,不拘一則盡用其長,方為大妙。」

  薄景煥聽弦知意,隨之看了一眼。

  何安垂手觀鼻,恭順有加,白淨的臉龐不顯半分神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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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6 09:49 AM

第二十九章 紫金山

  蘇璇是被葉庭叫回來的。

  小胡姬很怕葉庭,獨自溜在院角,見他進了月門才飛快的奔過來,糯糯的喚了一聲師父,小聲道,「師伯好像不高興。」

  蘇璇心情極好,並未在意,摸出帶回來的芙蓉糕遞給小徒弟,哄了兩句後進了屋子。

  葉庭看來確實心事重重,語氣還好,「回來了?見著你那位義兄了?」

  「去的時機不巧,他在陪伴親王。」蘇璇不覺一笑,飛揚的眉峰變得柔和,「倒是碰上一位故人,聊了好一陣。」

  換了平日,葉庭定會發覺師弟的神態有些不同,然而他別有所慮,全未留意,「我收到消息,朝暮閣的長使現身於金陵附近,似乎帶了不少人。」

  蘇璇知師兄一直對朝暮閣深懷警惕,登時專注起來,「他們想做什麼?」

  葉庭已然反復推敲,近乎可以確定,「能讓長使親出的絕非小事,金陵是天子腳下,轄制頗多,朝暮閣不會輕易妄為,附近也並無幫派可供征掠,所以我懷疑與無量心經有關。前朝覆亡得突然,假如真有黃金,藏不了太遠,說不準就在金陵附近。」

  蘇璇一向信服,也不多問,「師兄想怎麼做?」

  葉庭深知這批財富非同小可,無論如何不能落於朝暮閣之手,奈何眼下沒有確鑿的證據,上報朝庭也難以取信。何況朝暮閣背後還有人,身份地位未顯,萬一打草驚蛇,必會在朝堂撥弄是非,稍有不慎,被動的反而成了正陽宮。

  葉庭思來想去難有善策,又不能置之不理,唯有道,「你肋傷和炎毒未癒,留在觀中養傷,我潛去探察,看情形相機而動。」

  蘇璇哪肯讓師兄隻身涉險,立時道,「肋傷不礙行動,炎毒不運心法則無妨,師兄不必擔心,我潛去察探,你在觀中等消息,有異常也好策應。」

  葉庭雖是憂心忡忡,聽得他如此回護也好笑,「好歹我是師兄,哪有遇事讓師弟帶傷上陣的,你盡可放心,沒有足夠的把握,我不會輕易與對方交鋒。」

  蘇璇知他不易說服,改了折衷的法子,「那我與師兄同去。」

  葉庭自然不肯應。

  蘇璇一揚眉,神氣朗朗,說得理所當然,「要麼我去,要麼陪師兄一起,千萬別讓我留在觀中應付那堆帖子,我可沒師兄的耐性和本事,要實在不許,我自己跟綴過去。」

  葉庭給他說得啼笑皆非,戲斥道,「口氣不小,當師兄如今管不了你?忘了過去被一根劍鞘抽得滿地亂跑?」

  蘇璇少時也有懶怠的時候,確受過葉庭代師管教,聽得失笑,「師兄要打,等我傷好了隨意,這一次先記著吧。」

  江湖與朝堂千絲萬縷,此事牽連極大,天都峰遠隔千里,請示師長無論如何來不及,葉庭不得不獨力決斷。他還是首次面對這樣的難題,想得越多壓力越重,幸而成長起來的師弟英爽從容,已經有了肩挑風雨的力量,幾句對答下來,葉庭的凝鬱不知不覺化去,心緒也鬆了。

  紫金山相傳為金陵王氣所在,山峰玉秀,起伏多變,宛如一條蜿蜒而盤的巨龍。瀟瀟江水分道而來,宛轉流去,可謂上風上水,素有鐘山龍蟠,石頭虎踞之稱。

  南麓的梅花山自六朝以來聞名,梅開時香雪如海,花動金陵,盛絕一時。而今正值盛夏,嶺上結了漫山的梅子,渾圓玲瓏,青翠可愛,亦有一番風情。

  紫金山隸屬官林,禁砍伐漁獵,每逢金陵暑熱濃時,就有王孫公子來山間消夏,守山吏受了命令,自會封山閉路,避免閒雜人等擾了清靜。威寧侯府在紫金山亦有別院,薄景煥近日有事,無法相陪,於是邀了一群世家的公子小姐,伴著阮氏兄妹至紫金山治遊。

  這些年輕人少了拘管,分外快活,男子們在梅林鬥酒猜拳、分曹射覆,鬧得極響;女兒家多隨兄長前來,與閨中友伴在一處亦是歡悅。及至午後,有人提起去攀山,幾位無意玩樂的公子主動請纓作陪。世族嬌女們平日難得走動,聽了均是意動,三三兩兩的結伴而行。

  阮靜妍是被兄長硬拖來紫金山,她別有牽掛,滿心的不情不願,怎奈縱然意趣全無,她也不可能在當下回返城內,唯有隨眾一起,與新結識的金陵許家的許小姐搭了伴,攜著丫環婆子向山巔行去。

  紫金山的石階修繕得方正齊整,女子行走也毫不費力。不過各人腳力有別,有人行得快,有人行得慢,不知不覺拉開了距離。許小姐身如細柳,格外贏弱,走不了多久已汗急氣促,即使丫環相扶也不濟,免不了一歇再歇,慢慢落在了最尾。

  山氣涼爽,人聲漸遠,山道靜謐下來,阮靜妍還不覺什麼,許小姐的兄長許平陽頗為不滿,在一旁不停數落妹妹拖了後腿,說得許小姐頭深低下去,許平陽又轉來與阮靜妍搭話,滿口奉承讚美。

  阮靜妍教養極好,縱然不喜,面上也是微笑,只不多言,偶爾幾句也是與許小姐交談。

  對比起許平陽對妹妹的肆意貶責,鄭氏一族的公子鄭仲文就好得多,他同樣傾慕阮靜妍,卻不似許平陽一般急近,還為許小姐分辯了幾句。

  許平陽一方面迷醉於佳人的溫柔嬌麗,一方面又擔心落在最後被眾人取笑,譴小廝奔到前方尋問吏役。待得了消息回報,他精神大振,喜孜孜道,「前方不遠處有條鄉民所用的小徑,抵達山巔比主徑快許多,請郡主和鄭兄隨我而行。」

  阮靜妍覺著不妥,躊躇道,「大家都從此道而行,為何要中途更易,慢一些也不妨事。」

  鄭仲文也不贊同,「許兄所言的小徑未必適宜女子行走,再說遊山本是賞心,何必緊趕。」

  許平陽好容易覓到一條捷徑,哪肯放棄,「小廝瞧過同是以石板鋪就,行走十分便宜,路程縮減,郡主也可省幾分腳力。此山並無雜人,且有丫環和僕役隨行,加上我與鄭公子護衛,盡可放心。」

  許平陽極力堅持,幾人都勸不過,等抵了岔路一看,小徑確是石板嵌就,阮靜妍不好再拒,只好改道而行。

  小徑別無人跡,山林越來越幽,行到一半成了坑窪不平的土路,間雜著大小不一的碎石。女子繡鞋底薄,許小姐走得足疼難忍,改由健婦背負而行;阮靜妍只帶了幾名丫環,她不忍心喚其背負,勉力前行,忍得額際香汗涔涔。

  許平陽好不心疼,將受命打探的小廝踹了幾腳,罵得狗血淋頭。奈何路已過半,回頭更為耗時,一行人只有硬著頭皮前行,好容易穿出一片槐林,赫然見前方有十餘名蒙著臉的黑衣人,各持鎬具,將地面翻挖得稀爛。

  兩下一望,俱是一怔。

  許平陽正一肚子火,不顧對方是何來頭就發作起來,高聲喝道,「前頭什麼人?竟敢妄入官林!好大的膽子!」

  鄭仲文較為謹慎,看了兩眼頓覺不妙。此處地偏路遠,對方身份不明,萬一衝突起來,自己這邊多是弱質女流,逃都逃不掉。奈何要阻止許平陽已經來不及,他立刻接著道,「我們是路過,不必管這些閒事。請各位行個方便,這條路可是通往山頂?」

  鄭仲文前一句聲音壓低,近處才聽得見,後一句聲量提高,言辭頗為客氣,然而對面的黑衣人無一應答,有幾個已經扔下鋤鎬,抄起了武器。

  許平陽猶未發覺,還待呼喝。

  阮靜妍受過劫擄,對氣氛格外敏感,一把拉住許小姐,惶亂道,「他們不是善類,快走!」

  「各位不清楚就罷了,叨擾了。」鄭仲文的冷汗都滲出來,強自鎮定的說完,猛力一拽還要顯擺世家威風的許平陽,斥令丫環小廝急轉而走。

  然而一行人本來已走得疲累,許小姐更被健婦背著,速度哪快得起來。眼看黑衣人已經追過來,手中執著亮晃晃的利劍,許平陽終於感到了恐懼,「大膽!我乃金陵許氏公子,家父官拜禮部侍郎,狂徒竟敢無禮!」

  黑衣人如若未聞,依舊兇神惡煞的疾撲而來,許平陽駭得魂飛魄散。

  鄭仲文猜測這些人大概在做些不見人的勾當,被自己一行撞上,說不定想殺人滅口,如此下去很快就要被追上,他疾聲道,「往來路跑,分散了逃,遇到人大聲呼救。主道有守山的吏役,能逃出去再帶人來救!」

  許平陽搶先奔出數丈,步子飛快。

  好端端的遊山變成逃命,全是因許平陽自作主張。危境當前,這人只顧自己逃命,連妹妹都扔下了不理,鄭仲文簡直想唾上一口。然而此時無暇顧及,他令丫環扶著阮靜妍疾行,將許小姐從健婦背上接下,強拖著奔走,幸而幾名小廝還算忠心,不曾棄主而逃,在後側掩護。

  忽然一聲慘號響起,落在最後的一名小廝被黑衣人劈斷了一臂,跌在地上痛得打滾,又被三五支利劍穿刺而亡。餘人大恐之下四散奔逃,鄭仲文看著阮靜妍被丫環帶著逃向林子另一邊,被幾個黑衣人緊追不放,他有心要救,身畔已有敵人撲來,幾名粗通拳腳的小廝拼了命的阻護,鄭仲文只好扯著許小姐朝反方向逃去。

  林間的慘叫此起彼伏,鄭仲文聽得頭皮起栗,越慌越是不妙,奔逃間遇上飛瀑奔流,前路斷絕,他欲要更改方向,可憐許小姐驚厥欲死,撲跪著站不起來,一個黑衣人追上來橫劍一削。鄭仲文拼身一攔,利劍沒傷著許小姐,橫劈在他背上,大股鮮血湧了出來。

  許小姐哭著扶住他,鄭仲文不知哪來的力氣,抓起樹枝擋了一劍,繼而奮力一揮,迫得黑衣人退了一步,鄭仲文也失去了平衡,帶著許小姐一同跌入飛瀑,流水一紅,瞬間將人捲去。

  阮靜妍心跳得要從腔子裡炸出來,肺如火灼,完全喘不過氣。

  林葉交錯的天空依然晴藍明淨,林下卻是鮮血四濺,相伴的丫環與僕人已經或死或散,到此時僅餘阮靜妍一人。她才剛剛見到魂牽夢縈的男子,懷著不為人知的甜蜜,這一刻就要莫名其妙的死在山裡,連全屍也未必可得,更不敢去想家人該何等傷心。

  阮靜妍淚眼婆娑,幾個黑衣人圍上來,刀劍亮亮的逼人,情緒引得她激血上湧,視線中的一切越來越模糊,她一步步後退,忽然後頸一痛,什麼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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