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紫微流年 -【一枕山河】《全文完》
頁: 1 2 [3] 4 5 6 7 8 9

彤櫻 發表於 2019-1-16 10:10 AM

第三十章 多異心

  遠處的黑衣人在掘地,蘇璇隱在樹上窺看,樹枝傳來一絲輕顫,葉庭悄無聲息的翻掠上來。

  蘇璇低聲通報,「東邊七處,南方三處,十二人為一隊。」

  葉庭分頭探完,回道,「西邊五處,北邊四處,合起來二百二十八人,長使沒見著,至少還有一幫在別處。他們應該是趁著封山之機,帶了乾糧夜裡摸進來,只要避開山吏巡視的主道,很難被人察覺。看來朝暮閣確定寶藏在紫金山,正在搜尋具體地點。」

  對方大舉而來,眾寡懸殊,蘇璇道,「假如他們尋到寶藏,師兄想怎麼辦?」

  葉庭也在苦心思索,良久才道,「這麼多人,單憑你我阻不了,唯有報官讓朝廷接手。不過這樣傷不了幕後之人,只能將陰謀暫遏一時,還會使正陽宮落入禍首之眼,必有後患。」

  黑衣人中有的歇了懶,被領隊在罵罵咧咧的斥喝,蘇璇遠望了一眼,「師兄不想門派捲入其中,不如寫封匿信?」

  葉庭想過此法,亦是不妥,「要阻止朝暮閣,接信人必須立刻提調精兵至紫金山圍阻,沒有正陽宮的擔保,哪位大人肯輕信一封書闌,擔上這份決斷。」

  枝節牽連殊為麻煩,蘇璇眉端一挑,「索性弄些炸藥將寶藏炸了,看他們還怎麼挖。」

  他無心一言,卻令葉庭靈光乍現,思了一瞬脫口而出,「就這麼辦!與其束手束腳,不如將事情鬧大。紫金山是龍脈之所,震聲傳開,守山吏定會查看,朝暮閣為免事情敗露只有暫撤,如果恰好有前朝寶藏的傳言散出,朝廷自會封山徹查,朝暮閣就等於為他人作了嫁衣。」

  這樣一來既阻止了敵人的陰謀,正陽宮也可以不露相,葉庭越想越覺可行。他正與蘇璇商討,忽然遠處一聲古怪的哨響,一個黑衣人掠至說了幾句,一群人立刻停了掘地,反而改為掩藏,不多時地面被平回原樣,連草皮都重新蓋回,全然看不出之前探掘的痕跡,而後他們收起兵刃鋤鎬,隨報訊的同伴一同離去。

  葉庭一見情形,立時道,「他們定是發現了寶藏,你跟去監看,沿途留下記號,千萬不要妄動。我出去弄炸藥,儘快趕回來。」

  蘇璇遠遠的綴著一隊黑衣人,每隔一段就在樹皮上刻記,最終轉進了一處荒僻的山坳。山坳位置低陷,兩側巨大的山峰夾傾,擋去了大半天光,地面雜樹叢生,荒草漫野。

  黑衣人大概均來了此地,密密有數百之眾,蘇璇借著樹木的遮蔽悄悄掩近,見坳地內挖開了一個方圓數丈的大坑,現出一個黑墟墟的甬道,不知延伸至何方。

  甬道外立著幾個人,其中一個紫衣男子讓蘇璇有些眼熟,突然想起正是曾經的老對手,天星門的二門主池小染。此時他隨在一個額頭高隆,面生赤瘢的玄衣人身邊,神態十分恭敬,想必玄衣人就是馭掌天星門的門主,赤麟蛟衛風。

  蘇璇曾聽葉庭提過此人,據說他曾是天星門的三門主,因行事殘虐,在門中剪除異已而引起前任門主的忌憚,欲將他驅離。不料衛風趁舉宴之時將門主一家毒殺,自己奪了門主之位,天星門由此邪氣大盛,惡徒橫行,臭名昭著的五鬼就是一例。

  立在衛風對面的,正是朝暮閣的長使,光頭的玄月僧隨在一側,都似在等什麼。

  過不多久,甬道內抬出幾具屍體,又走出十來人,衣衫頭面俱是髒汙,顯然是探路回返。長使問詢了幾句,抬手一揮,一大群黑衣人舉著火把魚貫而入,長使與衛風亦相偕進了甬道,留玄月僧與池小染在外等候。

  蘇璇暗中打量,依圍聚的形態來看,天星門與朝暮閣人數相當,進甬道的足有百餘之眾,也不知內裡是何種情形,他只盼寶藏埋得深一些,不要等葉庭還沒回來就落入敵手。

  此時又有一隊黑衣人奔至山坳,其中一人掮著一名少女,剛巧從蘇璇所棲的樹下經過。

  蘇璇一眼瞥見少女昏迷的側顏,竟是熟悉之人,剎時一驚,下意識就要拔劍,突然洞中傳出隱隱震響,他定了一瞬,按捺下了衝動。

  異動讓留守的人群騷動起來,池小染和玄月僧均是色變,所有人都在凝視黑黝黝的甬道。

  洞中卻是安靜下來,半晌不聞聲息,疑慮不安的人們不禁私下低議,池小染回頭厲顏一掃,見一名頭目腳邊居然躺著一個女人,登時光火,「衛況!聽了傳哨遲遲不至,這時候還在搶女人,你是不是想去刑堂走一遭?」

  衛況是衛風的遠房堂侄,向來只聽親叔的號令,對池小染表面順從,內裡並不服膺,「稟二門主,兄弟們掘地時不巧被幾個遊山的世家子弟撞見,為免消息洩露,我們將人殺了,痕跡一併處理乾淨,這才來遲了些。」

  池小染知他癖好,如何肯信,聞言冷笑道,「被遊山的撞見,你安排的哨衛呢?既為滅口,這女人何不一起殺了?」

  衛況原先確有哨衛,後見左右偏寂無人,離主道又遠,自覺多此一舉,將哨衛喚回掘地了,沒想到給人闖到了近處。十幾人給殺了個乾淨,唯獨少女美貌異常,引動了他的色慾,仗著有衛風的回護,大著膽子將人留下來,此刻正要砌詞狡辯,一旁的玄月僧足下一拔,將昏迷的少女翻過來。

  打量女孩雪白玉秀的面龐,玄月目露淫色道,「這妞兒生得精緻,殺之可惜,二門主用不上不妨讓給我,回頭我將她舌頭摘了,保管不會洩露出半點隱秘。」

  池小染氣得不打一處來,「玄月兄忘了我們在此做什麼?女色隨處可得,不要耽了正事,引來長使怪罪。」

  朝暮閣的聲勢論起來還壓天星門一頭,玄月連衛風也不甚懼,何況池小染,他哼笑一聲,「有長使和衛門主共同出手,還能有什麼變數?二門主多慮了,這份忠心要讓衛門主得見,定是大為褒賞。」

  兩派聯盟本就是面和心不和,池小染聽他話中刺諷,神氣一寒,不料甬道中再度傳來隆隆聲響,異變又生,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自長使出盡手段,從少林藏經閣偷得了無量心經,少使親自研析,在一頁經書中以秘法浸出了地圖。寶藏藏得極深,在一座數百年前的陵墓之中,要不是需要探查的位置極大,這份好處哪會讓天星門分一杯羹。

  兩派搜索良久,終於發覺了一處殘斷的甬道,進入時還有機關控制箭矢攢射,猝不及防之下傷了數人,內裡不知還有多少陷阱。本應探仔細了再行計較,衛風急於求成,自恃藝高,執意要率人入內。池小染半天不見回音,洞內又頻生異響,一時臉色陰晴不定,著實犯了疑。

  玄月僧忽然改了腔調,和顏悅色道,「二門主實在擔憂,不妨進去看看,外邊這麼多人守著,斷不會有事。」

  池小染一旦應了,天星門在外便是群龍無首,何況玄月前倨而後恭,明顯不懷好意,他如何肯理會。

  玄月僧也不惱,拖長聲調嗟歎,「畢竟是古墓,保不齊就有什麼惡毒的機關,什麼毒箭毒火毒煙之類,縱是英雄怕也難防。」

  衛況方才受了劈頭一罵,正是氣悶,突然聽池小染道,「衛況,你帶一隊兄弟進去,看看門主那邊可還順利。」

  衛況陡然得了一個極好的表現之機,不由精神一振,他帶了下屬剛要進洞,忽見玄月僧一雙色眼盡在少女身上打轉,貪婪又得意。衛況登時一個激靈,頓悟自己前腳一走,這淫僧後腳就要將美人弄過去,池小染與自己不睦,八成不會攔阻,等自己吃灰受累的出來,到手的肥鴨已經入了別人之口。

  衛況如何甘心,他腦筋一轉,使喚親信背起少女,「將這女人一起帶進去。」

  池小染見他如此荒唐,氣得一張臉寒峭如冰,正要重斥,衛況搶先道,「這陵墓古怪,說不定需要什麼陰血祭一祭。」

  池小染當然不信這套荒誕的說辭,衛況也不給他發作的機會,立時奔進甬道,留下池小染和玄月僧雙雙陰了臉,各自一肚罵語。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9-1-16 10:14 AM

第三十一章 厲王陵

  甬道以巨石砌成,堅牢高闊,石壁繪刻精細,兩側有弩箭的殘骸,地上散著零落的銹蝕箭矢。

  外界的天光逐漸消失,全仗火把照亮,隨著人們行過,石壁上投下一個又一個浮移的黑影,腳步聲沉悶而古怪。

  縱然是一群江湖漢,在陰森幽閉的地陵中也有些不自在,人人靜默無聲,待長長的石道走完,甬道盡頭現出一扇石門,已被前行者穿鑿破開,後方是一條更為窄暗的通道。

  空中帶著百年的滯腐氣息,火把的光焰漸漸呈現出淡綠,光影明滅不定。走在最前方的人忽的足下一空,他本能的探臂一攀,不料相連的石板俱落,人頓時直墜下去,發出了一聲驚喊。

  幸而後方的同伴俱是練家子,一撲身將人拉住,獨有火把墜了下去,到底猶未熄滅,照見底部深達數丈,鐵棘林立,串著兩具不知多少年的枯骨。

  陷阱設置得異常巧妙,前後兩塊石板堪堪能承一人之重,中間一塊獨空,一旦人落下去機關牽動,三塊俱陷,讓中者無法攀援,生生被串刺而亡,待人一離開,石板又無聲的閉合起來,等待吞噬下一個失足者。前行者也做了警戒的標記,只是位於陷阱盡頭,加上火光暗淡,未被人們留意。

  氣氛緊張起來,人們再不敢大意,小心的探查前行,行進慢了許多,避過了幾處陷坑,費時良久進到一間石室。室中擺了些石桌石案石碗之類的器具,四壁與地面殘存著水液的痕漬,棄著三四具新鮮的死屍。

  看情形是前行者觸動了機關,引發毒水傾落,有人逃避未及而罹難。毒水甚烈,死者肌膚爛至潰骨,血肉模糊,幾乎不復人形。見到同伴如此慘烈的死相,再膽豪的壯漢也禁不住悚寒侵體。

  地上滑膩膩的極不好走,人們小心翼翼的用灰土覆住毒液踏過,扛著少女的人腳下不穩,立時有另一個同伴將少女接過去背負。

  其後的路徑亦是機關重重,大部分已被前行者破去,看得依然觸目驚心,猶其一方石室最為慘烈,巨大的碎石從頂壁崩落,砸死了七八人,外間所聞的異響應該就是出於此處。

  陵墓彷彿深長無邊,他們足足走了半個時辰,好不容易見著通道盡頭有火光閃動,衛況大喜,率領下屬奔過去一看,不由怔住了。

  通道外竟然是個半空的山腹,大得無邊,前面進來的人都聚在一方空闊的石臺上,被一道極深的斷崖阻住了去路。對岸隔了數十丈,邊緣燃著光把,照出兩崖中間一條陳舊的索橋,木板早已朽爛脫落,僅餘幾根銅索在半空晃蕩,大半隱在黑暗之中。

  衛況一時莫名其妙,在人群中見到同為衛風親信的錢虎,扯過來問,「停在這做什麼?」

  錢虎見衛況先是一詫,明白過來就搖頭,「你們來了也沒用,對岸過不去。」

  衛況嗤之以鼻,「不是有銅索?攀過去就是了,怎麼這點膽量都沒有。」

  錢虎餘悸猶存,悻悻道,「你當我們想不到?崖下有群兇狠的惡鷲,見人上了銅索就來啄咬,二十幾個兄弟就這麼沒了,算你運道好沒打頭,不然也餵了破鳥。」

  不見天日的陵墓中居然有食人的惡鷲,衛況聽得駭然,「是什麼樣的鳥,門主呢?」

  這地方黑暗詭異,人人都有些心神不定,未得吩咐又不能擅動,錢虎氣悶道,「是一種翅膀極大的黑鳥,我從未見過,好在扁毛畜牲只朝銅索上撲,崖邊還算安全,門主令我們在這邊等,他和長使帶著二十來個功夫高的親隨過去了。」

  衛況望著黑沉沉的山腹,禁不住怵了三分,「不過是取個寶藏,怎麼這般麻煩。」

  錢虎環視了下周圍,小聲道,「我聽長使跟門主說,這座陵墓只怕是厲王陵。」

  衛況瞬時給驚住了。

  哪怕一個目不識丁的粗漢也熟知厲王的傳說。

  厲王是幾百年前一個短命皇朝的王,傳言中異常殘忍,一生橫征暴虐,肆意屠戮,奪了無數金銀,犯下了屍山血海般的罪孽,不僅勸諫的臣子被他無情的烹殺,甚至連自己的親兄弟也斬殺殆盡。厲王的陵墓足足建了四十年,隨葬了無盡的黃金珠玉,百餘名年輕的姬妾,數千名宮中侍奴,還有造就機關陷阱能工巧匠,送葬的軍士事後悉數被殺,至今無人能尋出皇陵的所在。

  「長使說前朝大概得了厲王陵的機關圖,沒機會掘出,就用來藏寶了。」見衛況一臉呆滯,錢虎的聲音壓得更低,「也就是說這皇陵雖凶,卻藏了兩朝黃金。」

  衛況生生抽了一口涼氣。

  錢虎情不自禁的咂了咂嘴,「你說得有多少寶貝,怕不是金山銀海,乖乖,皇帝老兒的財富也未必及得上,要是能看一眼,這輩子都值了。」

  被想像中的如山黃金迷了神,衛況發了好一陣呆,見一旁的下屬還背著少女,突然覺得自己眼界太小,區區美人算什麼,哪有無量的寶藏誘惑。他忍不住翹首向對崖看去,隱約可見錯疊起伏的樓閣,只覺心癢難搔,「不知門主那邊如何了。」

  錢虎同樣等得不甘,「長使說將寶物大概在最深處的玄室,想必機關更多,門主也是心急,不然從外頭弄些板子鋪好橋面,燃上火把將惡鳥射殺乾淨,兄弟們不就一起過去了。」

  外邊荒山野地自然沒有箭矢,不過樹木倒不少,衛況一拍大腿,「我先叫人去運些木頭進來。」

  話音剛落,地面忽然震起來,隨著隆隆連聲巨響,山壁的巨石紛紛砸下來,人們所在的石台彷彿被神秘的力量擠斥,竟然開始崩落,一群黑鴉鴉的鷲鳥群起,在山澗亂飛。

  人們大驚失色,沒頭蒼蠅般慌亂,一些人衝入通道試圖逃生,然而通道同樣陷入了劇烈的抖動,隨時可能崩塌,惶惶如末日的人群中忽然有人掠身而起,閃電般縱上兩崖間的銅索,不顧惡鷲抄向對岸而去。

  衛況惶悚中見那人正是自己的下屬,身上還背著少女,幾乎以為這人瘋了,復看一眼,突然發覺比起腳下的震動,對岸的樓垣卻是平穩如山,居然絲毫不受影響。

  被那人的舉動提醒,不少人發覺對崖才是安全之所,然而石台已崩落了一半,銅索隨時可能墜斷,恐懼的人們爭相攀湧而上,鷲鳥發出陣陣尖鳴,興奮的撲近咬啄。搖顫的火把,失驚的人群,夾雜著隆隆墜石與跌落者的慘號,宛如一幕地獄之景。

  隨著入口的通道坍垮下來,石台完全崩散,牽繫的銅索徹底鬆脫,攀在其上的人們陡然失空,陸續隨著長索墜入了無盡的深淵。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9-1-16 10:20 AM

第三十二章 暗相護

  短短的時辰內要尋到火藥實非易事,好在葉庭黑白兩道俱有門道,很快弄到了所需的物件,返來正在尋找蘇璇留下的記號,忽然間山搖地動,樹葉紛落,鳥獸驚起亂躥。

  葉庭駭然縱上一棵大樹,見數百黑衣人自一處山坳奔出,惶亂如群蟻遇水,人群後的兩座山峰竟然漸漸傾斜,不消半刻光影,兩山轟然而倒,劇烈的震響教人幾近失聰,萬千泥石崩裂四散,激起漫天塵土撲面而來。

  葉庭免不了覆落一身沙土,成了看不出面目的灰人,四周的一切籠入了塵沙,光影晦暗難辨。突出其來的地動讓葉庭也亂了方寸,心頭如壓巨石,蘇璇一定在朝暮閣左右,而今人群逃散,卻未見師弟現身,似這般山川異動,萬一陷在其中,哪還有生理。

  不止葉庭心憂如焚,阮鳳軒也急壞了。

  遊山者悉數抵達,獨缺了最後一行人。小吏在山道上下數度搜尋,阮靜妍、許氏兄妹、鄭家公子,連主帶僕十來個大活人憑空消失了,誰也弄不懂是什麼緣故。

  正當阮鳳軒急氣攻心,紫金山一角地動,兩座側峰無故傾頹,彷彿一個不詳的異兆。夜色將至,打著火把更不易尋,阮鳳軒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命侍從立即趕去威寧侯府,求助於薄景煥。

  阮靜妍真正昏迷的時辰不長,她被扔在地上時已有了意識,將醒未醒之時聽見身邊的話語,加上後頸的疼痛,使她想起了之前的一切,極微的睜了一線眼,發現四周的黑衣凶徒多得可怕,她險些忍不住顫抖,冷汗滲透了衣背。

  隨後的異動引開了人們的注意,也讓她被帶入一個更為黑暗的地方。她被人扛在肩頭,姿勢異常難受,腹部受壓,頭腳低垂,血湧得腦袋陣陣發昏,行走的顛動成了可怕的折磨,在她以為自己幾乎要死過去,忽然有人將她接去負在了背上。

  這一轉換讓身體驀然輕鬆,血不再逆流,阮靜妍終於能順暢的呼吸,背負她的人這時突然停了步子。她忍不住微微戰慄起來,不知是不是被發現了什麼。

  幸好那人並無異樣,繼續前行,步子輕盈而平穩,感受不到一絲顛動。她不敢動彈,伏在他肩上佯作昏迷,從睫下隱蔽的偷看。一具慘死的屍體猝然映入眼中,她忍不住一抖,無意間抓住了背負者的臂膀,他卻沒有任何驚異,甚至將她托緊了一點,彷彿是某種安慰。

  阮靜妍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只知道環境越來越糟。在地動山搖的一刻,背著她的人衝上了銅索,下方是漆黑的深淵,銅索周圍飛舞著從未見過的巨大黑鳥,翅膀腥臭,鳥喙尖長,紛亂的撲襲,她再也忍不住驚悚的嗚咽,摟住了背負者的頸。

  猝然間身畔亮起了劍光,猶如暗夜中的閃電,帶著銳風激斬而出,惡鷲嘶叫著墜落,亂羽飛揚,沒有一隻能靠近劍光所及之處。眼看將及對崖,銅索的一頭斷了,人與索飛速的落下去。

  阮靜妍以為自己會葬身黑淵,摔得粉身碎骨,然而劍光倏然一斂,背負者一手扣住她,一臂抓住銅索,如飛箭般向上提攀,然而銅索上墜了太多人,僅餘的一頭也開始鬆脫,離崖上還有數丈,銅索已然斷墜而下,背負者一手扣住突起的棱石,一手將她蓄力一甩,她不由自主的發出了一聲驚叫,整個人被拋到了崖上。

  大概驚駭過度,她落地的時候並不覺得疼痛,滾了兩圈昏昏然支起身,就見背負者也翻上了崖上,火光映出那人額角的薄汗,正靜靜的俯瞰無底深淵,數百條生命瞬間被吞噬,化作了惡鷲的血食。

  坍塌已止,四周俱靜,唯有插在邊崖上的火把在燃燒,阮靜妍下意識的後退,暫忘的害怕再度升起。

  被她的腳步驚動,那人轉過頭,拉下了蒙面的黑巾,「別怕,是我。」

  阮靜妍錯愕的看著那張年輕英越的臉,什麼樣的言語都難以描述剎那間的驚喜,經歷了無數恐懼與煎熬,惶悚與絕望,忽然見到了最可信賴的人。

  她的淚一剎那湧出來,整個人撲進了他的懷中。

  蘇璇在陵墓外已偷偷制住一個天星門的嘍囉,換上黑衣黑巾混入了人群。原打算將阮靜妍偷偷救出,不料衛況將人帶進了甬道,他只有隨之而入,尋隙將她接過來。一近身就發現她呼吸的節奏有異,分明是清醒的,這讓他略感意外,又慶倖她不曾掙扎叫嚷,引來更大的麻煩。

  山崖摧裂,萬幸兩人逃過一劫,蘇璇也為之後怕,此刻別無旁人,他取了面罩,以免她過度驚恐,不料她反應如此激動,蘇璇稍一猶豫,已然被佳人緊緊摟住。

  蘇璇的胸膛漸漸浸濕,懷中的身體嬌柔甜美,軟得不可思議,他血氣方剛,從未和女子如此親近,通身都熱起來,想避開又覺出她的脆弱,指尖停在她的肩上,半晌才改為半扶。

  她的髮鬢早就散了,軟茸茸的拂在他頷下,宛如一隻幼弱的雪禽,耳墜子也不知掉在何處,瑩白的耳孔滲著一點血,看著就讓人不忍,蘇璇不知怎的抬手揉了一揉,觸指溫酥柔滑,心神剎時一蕩。

  蘇璇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抑下來稍稍後退,「郡主?」

  好一會她才抬起頭,一垂睫又掉下一串珠淚,昏暗中依然可見玉顏皎潔生光。

  她突逢劫亂,心神脆弱,蘇璇想到自己方才所為無異於欺人暗室,不禁慚愧,好在她全未覺察,含著淚說了被劫的經過,蘇璇收攝心神安慰了幾句,便準備另行探路。

  陵墓黑暗兇險,說不定還有異動,蘇璇將火把收集起來備用,僅留一枚照路,剛行數步他覺察出不對,將阮靜妍扶到一處石坊前坐下。鞋襪一去,露出她一雙纖如新月的秀足,細嫩的足底磨出了數個水泡,有幾處甚至已潰破出血。

  這樣的傷對江湖客不算什麼,嬌怯怯的世家千金能忍下來不叫疼,實在難得,蘇璇抬手捏上去,纖足一動要縮,他隨道,「別動。」

  雪白的雙足果然不動了,蘇璇驗看完畢,傾上金創藥粉,撕了衣袖裹紮,將鞋襪重新穿好。一抬頭見她玉顏緋紅,羞色難掩,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舉止猛浪,頓時尷尬起來,「事急從權,請郡主恕我逾禮。」

  阮靜妍低垂著螓首一搖,連脖子都紅透了。

  金枝玉葉的世家貴女,離近了都是冒失,怎奈她雙足確是不良於行,蘇璇致了一聲歉,如先前一般將人背起,向石樓石閣深處走去。

  她柔順的附著他的背,一雙細臂擁在他的肩上,聲音清軟而細弱,「蘇璇。」

  蘇璇側過首,她輕咬了一下櫻唇,美麗的眉眼幽柔而認真,「我叫奴奴。」

  蘇璇心一跳,感覺背部所觸溫軟異常,呼吸之間盡是芬芳的體香,他越發心亂,模糊的應了一聲,繼續向前行去。

  帝王殯葬歷來講究事死如事生,這一帶的石樓石坊連廊而起,宛如一座精雕細琢的石城,恢宏華美,不知耗費了多少能工巧匠的心血,只是大活人在此絕不會有欣賞的閒情,蘇璇一心在搜索如何離開。

  既然衛風和長使經過了此地,必有去處,他探尋了一陣,果然在一方圓台下發現了一個黝黑的洞口,走下去又是一條長階。這次的通道更長,好在暫無陷阱,蘇璇謹慎前行,足足半個時辰才走完。

  通道盡頭是一間五角斗室,每邊各有一個漆黑的門洞,蘇璇正是從其中之一而出。斗室中心有一方巨大的石案,案上懸著一盞樹枝般的銅燈,被人擱了一枝火把,昏昏照亮了一室。

  長使一行必定在此擇了一處門洞進入,去尋藏寶的玄室。蘇璇略一掃視,目光已經被石案上的物件吸引。

  案上有一方奇特的石盤,安放著玲瓏的建物石雕,共分為五塊區域,佈局格外精巧,其中一域已然破碎,彷彿受過重物所擊,殘痕猶可見斷崖與破裂的甬道,正如他們所來之處。

  石案旁立著一方九尺高的銅柱,斜支一把長柄銅錘,蘇璇拭了下錘頭,指尖多出了一層薄薄的石粉,阮靜妍與他同時想到一處,悚得秀顏泛白,「方才的地動——竟然是機括觸發?只要銅錘一擊,那一帶就毀碎坍塌?這地方好可怕!」

  山河異動竟是機括勾連操控,如此鬼斧神工,蘇璇心下駭異,口中還在安慰,「或許是巧合,陵墓畢竟是人力所築,哪能操控自然。」

  阮靜妍依在他身畔越想越悸,聲音微顫,「聽說紫金山附近有許多溶洞,或許——」

  蘇璇剎時明白過來,只怕這座皇陵本就築於溶洞之上,稍加借力即可讓陵區塌陷。

  靜謐間,石案底部突然傳來機括傳動之聲,兩人眼睜睜的看銅杆移換了一個角度,銅錘倏然下擊,又一個區域被一捶粉碎。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9-1-16 10:50 AM

第三十三章 黃金窟

  氣氛驀然兇險起來,兩人都僵住了。

  阮靜妍惴惴不安,不覺抓緊了蘇璇的手臂。蘇璇覺出一方門洞有極微的震動,凝神細聽,有人正朝此間急速掠近,當機立斷撲熄了所攜的火把,帶著阮靜妍避入另一方門洞。因內裡機關莫測,他並未深入,在數丈處停下。這個位置堪堪可以隱去女孩的呼吸,還能窺聽斗室中的動靜。

  數息之後,六七個人衝入斗室,疾風帶得銅燈上的火把光影搖晃,其中一個玄衣人恰好處於蘇璇眼界內,正是天星門主衛風。幾個時辰前他盛氣淩人,此時卻面染灰漬,衣衫焦黑,神情挫敗而惱怒,「厲王真是個瘋子,連棺槨中都藏有機關,如此陰險詭毒。」

  旁邊有人怨氣難平,憤憤道,「上一朵金蓮花已經將石台等侯的兄弟都葬送了,衛門主也不避忌些,見了石槨就要強開,結果觸動機括,擦著了火油,將其他兄弟全——」

  「周豹!不可對衛門主無禮。」低沉的男聲喝止了他的話語,聽起來正是長使。

  衛風本就氣怒滿懷,又被朝暮閣一介小卒當面數落,頓時狠戾起來。

  長使一揮手,令侍從退至自己身後,「周豹隨我多年,一時口不擇言,還請衛門主寬量。」

  衛風目露凶光,盯了周豹半晌才道,「區區嘍蟻也敢大放厥詞,長使是怎麼教的。」

  長使大概也有些惱,不理會他的刺諷,「眼下只餘這幾個,此時又是用人之際,出了皇陵我再行責懲。也請衛門主以大事為重,畢竟這次受令而行,一旦出了岔子,貴人怪罪下來,你我都擔不起。」

  衛風在傳聞中兇悍辣手,按說極可能翻臉,當場就取了周豹的性命,不料他聽後神色陰沉,居然真的捺下了沒有發作。

  半晌無人開言,長使踱至石案邊,審視了一陣道,「我們所來之地已毀,方才入的一門受了火焚,還有三門,餘下的火把撐不了多久,必須儘快尋到出路。」

  衛風到底折了顏面,心懷鬱怒,生硬道,「這些通道狹小深長,逐一探視耗時甚久,不如索性分道而行。」

  這次兩幫合力探察皇陵,一路頻遇挫折,雙方都極不愉快,方才鬧得幾乎破臉,長使也懶於再勸,「既然如此,衛門主先擇一門,一個時辰後不管有無所得,均退回此地計議。」

  衛風也不答話,一拂袖率著餘下的護衛踏入了一方門洞。

  蘇璇頓知要糟,三門擇一,衛風無巧不巧,正選了他所藏的一間,而今傷勢未癒,還帶著一個少女,無論如何也敵不過這些人聯手。唯有趁火把的光尚未照及,向地道深處潛去。

  阮靜妍陷入了絕望,眼看敵人舉著火把進了通道,心跳激速,抑不住的發抖。

  忽然身畔的蘇璇極快的解下衣帶,三兩下將她縛在身上,極微道,「別出聲,摟緊了。」

  她懵懂的摟住他,突然一陣眩暈,他竟然貼上了洞壁,宛如一隻大壁虎附壁而行。

  通道一片漆黑,衣帶勒綁得極緊,近到呼吸和心跳彷彿連在了一起,他身上的氣息混著薄汗,奇異的讓人安心,阮靜妍神思昏昏,肌膚一陣陣發熱,也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別的什麼緣故。

  通道漫長而曲折,行快了容易撞上陷阱,慢了又會暴露敵前,還不能發出任何聲音,幾乎是不可能。然而蘇璇貼壁潛行,動作異常輕敏,就算目不視物也不受影響,更不會觸發地面的機關陷阱,比身後的衛風一行速度快上許多。唯獨的麻煩是心法一運,引動了壓在三焦的炎毒,火灼般的炙痛沿著經絡蜿升,令他苦不堪言,偏偏這一條通道極長,攀行耗時良久,當最終進入一個極大的方室,他已全身汗透。

  方室之大,完全超出了想像。

  高遠的頂壁嵌了無數明珠,宛如微光而遙遠的星河,隱約照出了方室內的形廓,似乎有數處黑沉沉的堆土,盡頭是一方高臺,臺上有一團模糊高大的影子,宛如佛像的輪廓。時間緊迫,蘇璇來不及細察,縱身就要騰掠過去。

  不料足尖剛一落地,右側嗖的襲來一道冷風,一枚巨大的銅斧從壁上蕩出,蘇璇側身一避,擦著衣角劃過,不及回神,又一枚沉重的鏈錐破空擊來,稍慢就要穿胸破腹。

  石室的地面機關密集如梭,幾乎每一落足都激起各種攻擊,蘇璇騰挪移轉,身法用盡,好容易踏上高臺,動靜終於停了。高臺確有一尊數人高的坐佛,佛身與後壁尚餘三尺之寬,恰好可供藏身。蘇璇將阮靜妍放下來,立刻開始打坐行功,壓制炎毒。

  就在他勉強將炎毒壓回三焦脈絡之際,方室外傳來了光暈與人聲,越來越近,終於一剎那間,整間方室突然亮起來,煌煌如天境明光。

  久處黑暗,突如其來的強光異常刺目,蘇璇即使合眼也有所感,忽然一隻纖手捂住他的眉目,遮去了大半明光,不適的感覺頓時輕了。阮靜妍用另一手擋在自己眼前,借著佛像密密的蓮枝遮擋,強忍懼怕,從縫隙向外望去。

  方室入口多了三四個人,其中一人手持火把,激動如狂的亢叫,「門主!這裡全是金子!」

  即使一心沖著寶藏而來,當見到方室中的情景,衛風依然被震懾住了。

  方室高達十丈,南北雄闊,滿壁貼金,地面鋪著八瓣蓮花紋磚,盡頭的高臺有一尊寶相莊嚴的金佛,掌心拈著一枚純金蓮花。方室內積著數堆黃金寶石,大小箱籠無數,不知藏了多少年,火把的光投在小山般的金磚寶玉上,反射得滿室輝煌鋥亮,寶光琳琅,宛如夢境中的寶窟。

  衛風看得目眩神移,抑制不住的狂笑起來,「好!好!好!如今是我先一步尋到寶藏,看長使還有什麼臉在貴人面前誇口。」

  其餘的親隨也給黃金迷得如癡如醉,衛風到底有過教訓,這次不忘提醒手下,「佛像掌中的金蓮是毀室的機關,絕對不可觸碰,先翻點一下物件,看可有什麼難得的異寶。」

  有兩人早已迫不及待,忘情的走入,腳下觸發了機關,數枚銅斧閃電般劈落,兩人倉皇躲閃,一人躲避未及,被利斧擦中了肩臂,跌出的一步又引發十餘枚勁弩,那人拼身一滾,一路機關盡被引動,刀錘紛落如雨,哪還有生機,剎那給一枚鐵矛穿胸而過,活活釘死在地上。

  跌落的火把滾至黃金堆邊,映著死者遍身鮮血,雙眼暴突,分外可怖。

  衛風也未料到方室機關如此密集,只來得及救下了最近的一名親信,突然的死亡猶如冷水兜頭,僵住了餘下的人,室內針落可聞。

  衛風面色鐵青,靜滯半晌猝然瞪住了佛像,厲聲而叱:「什麼人?出來!」

  陵墓深處竟然另有他人?餘下的兩名親信駭極而不敢信。

  蘇璇雖未親見,聽動靜也能猜出室中的情形,慘叫方歇他已睜開眼,握住了腰際的劍柄。他自己能斂息,身邊的女孩卻是常人,不可能瞞過衛風這等高手,若不是迷於金銀又逢異變,早在敵人踏入玄室之際就該發覺了。

  阮靜妍被厲喝嚇得一抖,秀顏慘白,忽然貼住蘇璇,聲音極輕道,「十二瓣蓮紋磚似乎不會觸發機關。」

  蘇璇眸光一動,從佛像的裝飾隙間打量,經提醒之下發現高臺上嵌的是十二瓣蓮磚,台下卻是密密的八瓣蓮磚,間或夾著不同,蘇璇再一掃全室,豁然了悟,玄室的機關竟是按洛書而布排。

  相傳上古時黃帝游洛水之上得洛書。洛書簡潔而深晦,八卦與周易均依此而成,蘇璇一眼透晰,瞬時有了計較。

  衛風煞氣迸發的喝了幾聲,見一無反應,抓壁扣下一塊石頭,抖腕飛擊,掠過金佛頸側擊在石壁上,撞出霹靂般震響。

  阮靜妍險些驚跳起來,被一隻溫暖的手臂護住,蘇璇擋在她上方,遮去了紛落的石屑。

  倉皇間她抬起頭,見蘇璇眉目如劍,溫聲低囑,「躲好了,別探頭。」

  言畢他抓起一塊地磚,躍出佛像的遮擋,指下勁力一沉,地磚裂為碎片,激射向門口的敵人。

  -------------------------------------


  如果說一寸相思的感情是愛(情)欲(障)糾(較)纏(勁),

  一枕山河的感情會更類似金(忙)風(中)玉(抽)露(空)。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9-1-16 10:56 AM

第三十四章 斬惡麟

  厲王陵密閉了數百年,一路行來機關不見絲毫觸動之跡,藏有活人簡直匪夷所思,偏偏佛像後確實有呼吸之聲,衛風絕不可能錯辨。

  他表面聲色俱厲,實則對著陵墓內一個人鬼不明的東西也有些發悚,甚至一瞬間懊惱起不該分道而行。直至見一人輕功躍出,碎石劈面擲來,明顯是人非鬼,反而鬆了一口氣。

  衛風一掌將石塊拂去,餘下的兩名親隨功力稍遜,其中一人被碎石擊中了臂腕,手中火把頓墜,方落地又被一石襲中,震得火頭迸裂,火光頓滅。

  沒想到對方的目標是火把,衛風猝不及防,被他一擊得手,不禁大怒。室光已然大黯,僅餘黃金堆邊的火把還在燃燒,照見一個輕捷的身影避過機關攢射,落在金堆上一踢,一枚金杯打熄了最後一點光。

  方室從明亮轉為黑暗,無數暗器漫天射來,衛風抄在手中一捏,居然是一枚馬蹄金,常人夢寐以求的金銀此刻猶如瓦礫,成了源源不絕的攻襲物。這樣的攻襲形同挑釁,衛風勃然大怒,朝記憶的方向縱去,剛至半途已經被人截住,正好一拳擊出。

  衛風之所以號赤麒麟,既是因他額生赤瘢,猶如隆角,也是因他修習的功夫剛猛異常,外防極高,尋常刀劍加身而無損。恒安的金剛手孫波是武林中響譽一方的豪傑,被他一拳擊得心脈寸斷;伏岳劍王泰成名多年,一戰下來被他擊得骨折筋殘,而衛風硬受數劍毫髮無損,可見這門功夫的霸道。

  然而衛風蓄力十足的一擊落了空,敵人縱離金堆,掠向方室門邊,竟不曾觸動任何機關。衛風聽聲辨位追躡上去,引發機括連襲,身形難免遲滯,晚了一剎,場中已有變故。

  兩名親隨本在門邊待命,被來者一襲一誘,不免追入了方室,黑暗中不辨東西,也不知觸發多少機關,漫天刀箭斧鉞破空。慌亂之下再有人抽冷暗襲,哪還防得住。一人背部被鐵棘叉中,失聲慘號;另一人情急亂揮兵刃,險些刺中來救的衛風,衛風氣得暴罵一聲,一掌拍飛了手下的兵器,剛要將人提起,兩把碩大的銅鉞前後夾劈而來,不得不退身暫避。

  親隨失了兵刃,覺察有暗風疾襲雙腿,反射性的跳開,又引動了毒箭飛來,走避間驀然劍光一閃,胸腑一陣涼痛。等衛風扶住人時已晚了,只聽手下喉間有血沫湧出的咯咯聲響,伴著腥氣四散,已是無救。

  傾刻之間兩名親隨殞命,衛風怒到極至反而冷靜下來,他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借著室頂的散出的微光,隱約窺見一個影子在數丈外靜峙,一道劍光隨之驚掠而現,破空襲來。

  衛風毫無畏避的硬接,他拳風劇盛,剛勁勃然而發,全身骨節啪啪異響,縱然有機關接連襲來,被他一拳擊得矛鉞中折,地磚齊碎,氣勢端的是霸罕無倫。

  急風勁走,劍來拳往,兩人數度過招,衛風始終攻不進劍光三尺之內,敵人一招一勢封得滴水不漏,劍尖似有一種沾力,縷縷將拳鋒卸引別處。

  衛風一燥,驀的暴喝一身,骨節驟響如鞭,拳風比先前更疾三分,掙脫了黏引一掌握住劍尖,他獰然一笑,正待運力折劍,不料劍身光華倏變,激綻出霧朦朦的白芒。

  衛風大震,立時棄劍,然而掌心已被氣勁侵入,刺痛入骨。他萬萬想不到,對手竟已修得劍氣凝形。劍氣化形無堅不摧,是所有外門功夫的剋星,為何封閉的王陵中會出現如此高手?

  衛風劈落一根襲來的飛矛,半是痛怒半是駭然的吼道,「你到底是誰!」

  回應他的是無聲的攻襲,濛濛劍光蘊挾風雷,霍然疾厲起來,衛風頭一次感覺到了死亡的恐懼,他雙臂青筋凸起,眼中滿布血絲,將功法運到極至,狂烈的勁氣暴漲,對著飛來的劍芒不閃不避,徑直對轟。

  冰冷的劍芒絞裂了勁氣,衛風從胸至胯血光飛濺,整個人幾乎被劈裂,空氣中散出了濃重的血腥氣,同一瞬間,對手也如斷線的風箏般飛跌出去,撞上了寶山,激起一陣金銀器呤啷嘩落的碎響。

  室內響起了古怪的聲音,是破碎的喘息混著鮮血淌落的墜響,衛風陷入了死前的衰竭,帶著強烈的疑惑與不甘,痙攣的嘴唇慢慢變得鬆馳。

  黑暗中突然迎來了光,方室再度煌亮起來,長使執著火把駐立在石室外,驚異的看著眼前的一切。他的目光掃過一地的碎裂的機關,癱在血泊中的赤麒麟以及其他幾具屍體,最後盯著了扶劍半坐的青年,瞳孔下意識的收縮。

  「蘇璇?!」

  蘇璇之所以使用尚未純熟的劍氣,拼著兩傷冒險速決,正是聽見了通道傳來的機關響動。

  陵墓內別無他人,只可能是長使見衛風久久未返,追尋而來。一個赤麒麟還能應對,再加一個長使絕無生理。哪怕蘇璇一戰內傷不輕,肋骨再度折了,炎毒讓半身經絡發麻,也好過同時迎戰兩個強敵。

  長使將餘下的通道搜遍,已經發現了出路,然衛風遲遲未至,極可能是尋到了藏寶的玄室,於是留下隨從看守出路,自己尋摸過來,誰知情形大異於所料,衛風居然身死,蘇璇卻平空而現。

  四目相對,氣氛僵凝,都在暗中計量。

  蘇璇清楚傷掩不過去,也不勉強起身,倚著金銀堆靜觀其變。

  長使冷眼逡巡,在金佛掌中的蓮花停了一停,良久才開口,「聽聞蘇少俠敗貴霜國師,挫蠻夷氣焰,蒙天子詔獎,可喜可賀,不知怎會到了皇陵之中,又將何人藏於佛像背後?」

  左右瞞不過,蘇璇索性坦言,「在下為救一位遭凶徒挾制的無辜者,不巧誤入此地。」

  長使當然不信,語氣不疾不徐道,「哦?呼吸聲輕淺細弱,應當是位女子,她是如何受挾?蘇少俠怎會恰好在左近?」

  蘇璇以衣襟拭去掌上的血汗,靜靜調勻呼吸,「她此來遊山,偶然撞見凶徒掘地,同行者盡數被殺,長使率眾大動干戈,如何會留意些許小事。」

  長使不置可否,盯住他一字一句,緩慢詢道,「蘇少俠難道也是游山而來?」

  這一句最是關鍵,蘇璇以劍拄地站直了身形,「長使為何來,我即為何來。」

  剎那間室中一寂,長使長籲了一口氣,「蘇少俠何以三番四次,非要與本閣過不去。」

  「朝暮閣前為心經欲屠九華,後為滅口濫殺無辜,我怎能見死不救?」蘇璇想了一想,直言道,「何況王陵藏兩朝黃金,足以動搖社稷之本,長使苦心孤詣,得之欲何為?」

  長使默然,深刻的眼尾如兩道鐵線。

  蘇璇見對方不答,也不再追問,只道,「我與長使確無恩怨,然而朝暮閣因私欲而害天下,蘇某既已得知,就不能不阻。」

  他的姿態坦蕩如霽月,話語脆利如金石,長使靜默了一瞬,淡金色的臉龐毫無表情,「蘇少俠與貴霜國師戰後閉關,傷疾未癒,又匆匆趕來紫金山,正陽宮令你一戰再戰,東馭西使,全無半分顧惜。倘若在此失利,年紀輕輕就成黃泉一鬼,人生妙趣毫無享受,熱血寂無人知,誰又會替你不值?」

  蘇璇聞言也不駁,暗自運功抑制火毒。

  長使見他不答,目光閃動,「蘇少俠若是肯入朝暮閣,我願以長使之位相讓,將來局勢動盪,風起雲湧,蘇少俠操控江湖,成就一番王圖霸業,風光榮耀豈不遠勝於正陽宮所予,何必受人利用,徒擲熱血,殞命於荒山絕地。」

  蘇璇功行過處,經絡的麻痹稍減,隨口敷衍道,「承蒙長使看得起,只怕朝暮閣所圖過巨,反為不吉。」

  長使一邊打量一邊道,「我與衛門主不過是馬前卒,身後另有貴人。此人身份尊貴,謀慮深遠,手眼通天,必能成不世之業,等蘇少俠投入本閣定會信服。」

  蘇璇心中一動,順勢探話,「什麼貴人這般能耐,長使莫不是在妄言。」

  長使探出虛實,自不會讓他繼續調息下去,將火把插在壁上,話中已經露出鋒芒,「只要蘇少俠殺了佛像後的人,我立刻帶閣下出陵引見,絕不虛言。」

  佛像後細聲微響,彷彿有人顫了一下,碰動石礫滾落。

  長使的手撫上腰際,森然道,「蘇少俠究竟待如何?是埋骨荒墳,與草木同腐,還是改弦更張,成為江湖第一人?」

  殺機四溢的話語一出,室內的氣息瞬間僵起來。

  蘇璇情知躲不過去,挽了一個起手劍勢,微微一笑,「再是英雄,又有誰能不腐。真要如此也是大道同歸,天地為葬,有何不好。」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9-1-16 11:04 AM

第三十五章 九泉深

  薄景煥不可置信的驟立,按住情緒將信重看了一遍,質問送信的小廝,「紫金山是遊慣了的去處,山路沿途均有守吏,怎麼會好端端的竟然失蹤了!」

  小廝使勁磕頭,「回侯爺,我家公子也不清楚,一尋再尋都不見蹤影,不單是小姐,還有許家兄妹連同鄭公子、加上所攜一干下人都失蹤了。」

  薄景煥立刻要提筆致書,落了一個字又頓住,他雖能致信要員催動更多人去尋索,卻擔心人一雜傳言擴散,損及佳人的聲名,停了一瞬改喚道,「何安!」

  書房外白淨的侍從踏入,在案前半跪下來,「屬下在。」

  薄景煥將信紙揉成了一團,忍下滿腹的憂掛與煩亂,「著人立即查探幾位公子小姐失蹤是怎麼回事,地動又是何故,兩者可有關聯,務必將郡主尋回來,儘量做得隱秘些。」

  何安不露聲色的垂下眼,「遵命。」

  自從九華山起,長使對蘇璇就有一種異樣的在意,彷彿眼角嵌入了一根細刺,強烈的想將之剔去。然而一旦動手,澄心必然會相阻,蘇璇背後更有整個正陽宮,提前對立後果難料,思量再三他選擇了暫退。

  哪知這次王陵探金,蘇璇神不知鬼不覺跟進來,暗裡探悉了不知多少,甚至擊殺了衛風,要不給自己恰好撞上,傳出去還了得,既然延攬無效,長使殺心頓熾,無聲的拔出了腰間的軟劍。

  軟劍是一種奇特的兵器,精鋼百煉化為繞指的柔鋒,攜藏起來尤其方便。劍曲似絹帛,變幻如蛇,控制格外精微,男子多嫌氣勢不足,女子又易後勁不續,武林中能練好的極少。

  然而在長使手中,則真正教人覺出軟劍的可怕。

  冷冰的銀光如絲絲蔓蔓的附骨毒藤,陰冷致命,出沒無常,屢次從難以想像的角度襲近,比衛風的雙拳更難防,加上地面的大半機關已被毀損,長使動手起來更無顧忌。

  起初蘇璇的長劍還封得住,隨著炎毒的炙麻侵入經絡,劍招無法抑制的現出了疏漏。僅是極短的一瞬,但對長使這樣的高手,一星失誤都逃不過,軟劍瞬時趁隙切入,蘇璇以步法側避,肋傷傳來刺疼,身形稍滯,肩上已被剜出了一道傷口,一溜血珠在寒涼的空氣中迸散。

  長使的眼光和軟劍一樣犀利,「蘇少俠果然傷勢不輕,真力不繼,經絡受制,肋際亦有重創。」

  蘇璇少時起曆過無數艱險,對戰越是不利,越是堅忍沉毅,並不理會他的話語。

  長使怎會放棄攻心,一邊疾攻一邊道,「蘇少俠何以拘泥於世俗規則道義,被無用之人拖累。似你這等人物,當成就轟轟烈烈的壯業,千載留名,方不負此生。」

  蘇璇居於守勢,忍著傷痛淡道,「蘇某不才,不求萬古流芳,也不想遺臭萬年,做一劍客足亦。」

  兩人在室內縱橫追逐,踢得黃金珠玉亂飛,加上先前的毀損,地面一片狼籍,幾番周旋下來,蘇璇的真氣漸滯,心知要取勝唯有以天道九勢制敵,然而心法一動,炎毒就要行遍全身,一旦失手再無轉圜。

  長使步步進逼,亦是暗暗震駭,三年前的蘇璇僅是略勝玄月,而今已判若兩人,若非之前已經受傷,自己還未必奈何得了。長使殺意大盛,看得時機軟劍猝震,冷光錯裂,角度拿捏到毫巔,就要將敵人刺個心肺通透。

  不料蘇璇長劍一挑,地上散落的金杯銀盤倏然彈起,疾射而來。長使軟劍一沉攪碎了金盤,漫天金屑飛濺,蘇璇趁勢轉掠,兩人瞬間易位,他一式天道無常攻出,長劍華光暴漲,激嘯連響。

  這一式淩厲無匹,長使凝神應對,不料步履一退踩到了機關,偌大的銅錘帶著森森尖刺呼嘯而來。長使驀然間腹背受敵,面前一道劈波斬浪的雪龍怒斬,背後又有勁風將至,情知中計,捨此一拼,軟劍陡長,反斬而上。

  一陣金鐵交擊,兩人淩空對拆,雙雙墜地。

  蘇璇滾出七八丈遠,胸膛與肩臂皮肉翻裂,幾可見骨,所過之處鮮血淋淋。

  「蘇璇——」

  佛像後發出了一聲悲慟的泣叫,阮靜妍俯跪著爬出,清顏淚痕交錯。

  長使淡金的臉龐成了慘白,現出一抹無力的頹澀。

  他的半邊腰脊被沉重的銅錘砸得血肉模糊,更被劍氣摧傷了內腑,大口大口的溢血,如此重的傷,已不可能活著離開王陵,一切的野心欲望全成了泡影,他的眼睛帶著無限不甘,望過蘇璇,掠過淚流滿面的少女,停在了高臺的金佛上。

  神佛拈花微笑,靜靜的俯瞰眾生,寬和的面容存著悲憫。

  長使倏然動了,染血的手摸索著抓起一塊碎磚,凝聚著最後的力量擲出,飛擊佛像掌中的金蓮花。只要一脈花枝稍稍顫動,整間方室就會化為齏粉,仇人與萬千黃金都將同葬。

  蘇璇成了一個血人,他的胸膛有一道深長的劍傷,要不是胸骨擋著,幾乎給當場剖了心,左肩臂的傷也極重,可是他手中還有劍,哪怕傷得再重,他也不曾放開掌中三尺青鋒。覺察到長使的所作,他及時擲出了手中劍。

  電光火石間,距金蓮花半尺之遙撞出一聲碎響,長劍嗆啷而墜,一場滅頂之禍也隨著磚屑散去。

  長使發出一聲模糊的低咯,脊背歪垮下來,徹底斷絕了氣息。

  阮靜妍什麼都顧不得,連滾帶爬下了高臺,奔至蘇璇身畔,見他通身浴血,不知能扶哪裡,慌亂的撕下一塊裙幅壓在他的傷口止血,淚涔涔的喚,「蘇璇!蘇璇!」

  蘇璇已無法回應,他喪失了最後一絲力氣,意識飄入了虛無的白光,在血窪中昏了過去。

  古老的皇陵藏於綿遠的山腹,天光隔絕,遠離塵世,形如九泉深處。

  幽深的方室屍體橫陳,血氣沖人欲嘔,遍地黃金華光爍爍,慘烈而輝煌。

  唯一清醒的人,卻是一個毫無力量的柔弱少女。

  蘇璇覺得自己大概要死了,然而一股意念不散,提醒他一旦鬆懈,那個柔善愛哭的女孩無論如何走不出皇陵,勢必要一道陪葬了。被這一念吊著,他居然頑強的撐下來,重新睜開了眼。

  眼前一片黑暗,經絡徹底麻痹,偏偏劇痛分毫不減,蘇璇險些想再度昏過去,然而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在臉上,讓得他震了一下。

  咫尺間的有人激動的叫了一聲,下一刻他就被摟入柔軟的懷裡,「你還活著?你沒有死,蘇璇!蘇璇!」

  阮靜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蘇璇這才發覺自己居然枕在她腿上,所觸盡是溫香,頓時尷尬起來。

  阮靜妍大概在黑暗中守候已久,擁著他哽咽道,「我死好了,你不要死,全是我連累了你,要是不曾救我就好了。」

  蘇璇啼笑皆非,又有些感動,試了試內息運轉,回過神被散落的秀髮拂在鼻端,禁不住打了個噴嚏,不料牽動右胸的傷口,登時抽了一口涼氣。

  阮靜妍立刻放開他,小心的觸撫他的臉,在額上摸到密密的冷汗,含著淚拭抹,「不要動,你傷得很重,流了很多血——還好你醒了——」

  她說得語無倫次,軟儂的鼻音帶著哭腔,細柔的指尖如小小的蘭瓣,碰在肌膚上絲絲生癢,蘇璇的喉嚨不知怎的更乾了,握住柔荑不讓她再觸摸,「我沒事,怎麼這樣暗,火把燒盡了?」

  纖手軟膩香滑,觸如溫玉,蘇璇的心驀然一動,覺出不妥立刻鬆開。

  阮靜妍的情緒稍稍平緩,小心的將他的身形移開,「佛像後還有一枚你留下的,你一直沒醒,我以為——我也不想活了,所以忘了,這就取來。」

  見她欲起身,蘇璇忽然想起室內或許還有未毀壞的機關,豈能隨意走動,立時拉住她,不想力道過猛,她被拉得撲跌下來,儘管用手肘撐著,還是撞到了他肩臂的傷口。儘管蘇璇強忍著沒有出聲,阮靜妍怎會不察,連連致歉,急得聲音都顫了。

  蘇璇好一會才緩過氣,指上還扣著她的細腕,「你不要走動,這裡機關多,很危險。」

  阮靜妍沒有掙開,俯在他身邊道,「我大概還記得方位,會按一塊塊磚摸過去,不會有事。」

  儘管她如此說,稍有差池就要殞命當場,蘇璇哪裡能放,他勉力轉顧,發覺兩人就在寶藏堆旁,頭邊還有一隻散落的寶盒,頓時靈光一現,「對了,你翻一翻這些盒子,看可有夜明珠一類的東西。」

  阮靜妍依言翻找,不少盒子上還有鏽爛的鎖,她或砸或擰,拼盡力氣弄開,直到啟開一方玉盒,一團幽冷的珠光霍然綻出,她驚喜的呀了一聲,漾起笑回望過來。

  蘇璇剛剛撐坐起來,見佳人手捧明珠,幽光中玉顏如雪,雲髮散亂,笑顏天真秀媚,竟然看得呆了。阮靜妍沒留意其他,返去尋相似的玉盒,有了光照更為容易,很快找到五六枚鴿蛋大的夜明珠,聚攏起來絲毫不亞於火把。

  阮靜妍歡喜不已,蘇璇卻看出她一雙纖手被鏽片劃破數處,格外不忍,「你的手傷了,我這裡有金創藥,先敷上。」

  他下意識探向懷中,不料摸了個空,阮靜妍拖過兩隻箱子讓他倚著,拭去香汗道「你傷處多,懷裡的一匣不夠,連其他幾具屍身所攜的藥都尋出來用盡了,我只是一點擦傷,不用藥也無妨。」

  蘇璇怔了一怔,阮靜妍以為他置疑,秀顏略帶局促,「之前替我上藥時見過藥瓶,其他屍身上尋出來的藥我也比較過,味道與氣味相近,應該沒錯。」

  幾具屍體依然在原處,大灘鮮血凝成了紫黑,死相極是猙獰。不知這柔怯的世族千金哪來的膽子獨自摸索屍體的衣袋。她的長裙撕得絲絲縷縷,全用來替他裹傷,此時見他目光望過,她不自在的低下頭,扯了扯破碎的裙擺。

  蘇璇默了一會,拉過她的手,玉蔥般的細指沾滿了血漬與鏽漬,指尖數處綻裂,「皇陵裡的東西髒得很,不能不理,郡主勿怪。」

  阮靜妍還未明白過來,受傷的指尖一陣濕熱,她的腦中轟然一響,險些叫出來。

  他竟將指尖噙入口中吮吸,舌尖捲拂,暖熱的氣息拂動掌心。粗冽的疼痛消失了,阮靜妍整個身子都燙起來,秀顏漲得通紅,明知他別無旁意,仍是羞郝難當,心緒紛亂,眼淚莫名的湧了出來。

  蘇璇將吸出的汙血吐在地上,抬眼見她神色有異,不禁微詫。

  阮靜妍突然握住他的手,十指緊攀,幽泣一聲,所有積累的恐懼都在此刻釋放,「——你沒有死,真好——我——好高興——」

  她泣不成聲的哭了許久,小巧的臉龐埋在他的掌心,濕熱的淚氤氳,蘇璇的胸中生出一種異樣的甜,彷彿捧著一隻美麗的蝴蝶,無限嬌弱馨香,斑斕的雙翅如夢輕顫,令人愛憐而心動。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9-1-16 11:09 AM

第三十六章 否之匪

  蘇璇費盡周折將炎毒壓下去,終於能起身,儘管代價慘烈,比起橫屍的衛風和長使還是幸運得多。

  王陵不可久耽,拖得越久越糟糕,必須去尋出口,蘇璇依著阮靜妍的扶持一步步挪,走不了多遠兩人俱是一身汗,幸好一路機關均已被破壞。斗室的火把早已燃盡,夜明珠映出銅捶又擊碎了一塊區域,餘下兩條通道,有一間石框已現出崩裂之痕,遂行入了另一方門洞。

  這一條通道的頂壁皆為細磚所砌,空氣似乎更為乾燥,磚面盡是浮灰,機關已經被毀去,通道盡頭極為低窪,甫一踏入,阮靜妍冷汗淋淋,扶住他的細指抓得死緊。

  也不怪她,夜明珠光芒所及之處,滿地盡是屍骨,交錯雜陳,數不清有多少。大概太過乾燥,隔了這麼多年仍未腐爛,縮成了一具具乾屍,黑洞洞的五官深凹,比白骨猶要可怖三分。蘇璇仔細一看,幾乎全是青壯男子,屍體殘留著刀斧砍劈之痕,想來都是營造王陵的工匠。

  千百具屍骸堆積四周,一片黑暗的寂靜,蘇璇也禁不住後背冒寒氣,又擔心屍氣過重,讓阮靜妍以布巾捂住口鼻,搜索了一陣,他發覺邊緣有一處窄道,通向一方石室,不等踏入突然傳來喝問,激起陣陣回音,震得粉塵簌簌而下。

  「是誰?」

  「是長使閣下還是衛門主?」

  顯然長使留了人控守出口,被夜明珠的光引發了警惕。

  石室頂部呈錐形,形態似草原上的氈包,裡面擺著無數精巧的銅器,有的大如車馬,也有小如燈盞,無不銹蝕暗淡。最內側立著兩個人,守著一扇半開的石門。

  周豹握緊了劍,心裡也在七上八下。

  長使尋衛風一去不回,火把早已燒盡,留守的兩人等得心焦萬分,奈何朝暮閣規矩極嚴,哪怕出路近在咫尺也不敢棄令而走。何況這扇門極為特殊,幾人頗費了一番腦筋才通過石門底部的溝槽打開。門上的金蓮花柄實為誘餌,根本不能觸碰,若是有人大意拉動,整片區域立時化為廢墟,屆時縱然有通天之翅也得困死陵中。

  極度的寂靜連時間感都不復存在,周豹與同伴終於熬到人來,先喜後驚,半晌不聞回語,登時全神戒備起來。

  一團光盈出通道,光中的人與閣中弟兄一式的黑衣蒙面,似乎有傷在身,步子踉蹌而不穩。

  周豹狐疑稍減,仍是格外警惕,「是哪位兄弟,報上名來!」

  那人呻吟了一聲,倚著室中的一方銅鼎滑坐下去,彷彿力竭失去了意識,照亮的明珠也被衣擺壓住 ,黯淡了光芒,只剩影綽綽的輪廓。

  周豹猶豫再三,又不敢輕離石門,示意另一名同伴上前察探。眼看同伴執刀趨近,忽然室內俱暗,所有光影都消失了。

  周豹剎時知道要糟,幾乎同一瞬,數件暗器挾著銳風飛襲而來。

  暗器所挾勁力之強,速度之快,是周豹平生僅見,他拼力格開了三枚,落空的一枚擊在頸側,撞得堅硬的石門星火迸現。一陣腥熱的錐痛迸出,周豹不能置信的撫摸,染了滿手濕粘。

  他終是沒能避過。一枚不知形的暗器嵌透入肺,僵麻了半身,周豹發出一聲絕望的廝吼,用力扭動了門柄上的金蓮花。

  毀滅一剎那間降臨,整個石室生出了異響。

  光再度亮起來,照出石室穹頂的砌磚接連崩塌,大捧大捧的流沙如水一般傾瀉下來,迷離的沙塵中,一個黑衣身影正向他迅疾的掠來。

  周豹一邊咳血,一邊極力拖合石門,誓要拉得對方一同陪葬。

  震動越來越劇烈,窄道傳出了一聲少女脆弱的驚叫。

  模糊的黑影已近在眼前,突然停頓,以驚人的迅捷向聲音起處掠去。

  細小的沙礫無孔不入,落滿了周豹全身,轟隆隆的震響越來越頻,他再也無法思考敵人為什麼放棄咫尺間的出路回轉,紛落的碎石和流沙覆沒了一切。

  一團挾著粉塵的影子彷彿一顆流星衝入斗室,險些撞到室中的石案,幸好一隻手及時一按,跌至地上滾了數圈,其中一人不巧碰上案角,磕出了一聲痛叫。

  阮靜妍狼狽的趴在地上,疼得眼淚汪汪,她顧不得自己,趕忙察看蘇璇,方才流沙塌掩,他帶著她一番急奔,傷口一定又裂了。

  夜明珠從蘇璇掌中散落,熒熒滾了一地,照見他一動不動的身軀。阮靜妍翻過來試探的觸碰,果然摸了一手血,她吸了一口氣,趕緊將衣裙撕了一截,重新替他裹傷。

  她的心慌得亂蹦,整個人都在發抖,恨極了自己一再拖累他,幫不上半點忙,額角被撞的地方陣陣跳痛,忽然一隻手按過來,替她揉了一揉,散去疼痛。

  「蘇璇!」她失聲叫出來,聲音沙啞,淚同時湧了出來。

  蘇璇失去意識僅是極短的一瞬,更難忍的是醒來後的沮喪與絕望。

  出口只差一線,卻因他控勁不足偏了準頭,失去了唯一的機會。如今陵墓真成了絕地,連帶她也要被活活封死在其中。

  見蘇璇不出聲,阮靜妍撕下一截袖子,要裹住他肩上的傷口,忽然被他按住了手,「對不起,是我沒控住場面,讓敵人毀了生路。」

  阮靜妍看著他的樣子再忍不住,嗚的一聲大哭起來,淚下如雨,「要不是被我牽累,你怎麼會受這麼重的傷,為什麼還要致歉。或許上天本就讓我死在這,卻害你流了那麼多血,枉搭一條性命,我好恨自已這般沒用,不如一早死了——」

  晶瑩的淚滑過沾灰的清顏,撲簌簌的墜落,她的話中無比自責,聽得他心頭酸楚,「你無辜被惡人劫掠,有什麼錯,只怪我武藝未精。」

  阮靜妍泣不成聲,哽咽了半晌道,「你一個人對付那麼多凶徒,還要護著我這個累贅,何等為難,上天怎麼如此不公,總教好人生受折磨。」

  她越想越是傷心,內疚得恨不得死去,蘇璇反而逐漸平靜下來,「你可聽說過易經的否卦?」

  阮靜妍被問得一愕。

  胸肋的劇痛讓蘇璇動彈不得,他平躺著解釋,「師祖極少占卦,但通常很靈驗,曾為我課過一次,得了此卦。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大往小來。這卦十分不吉,師祖說入世對我未必相宜,最好是隱於山間修劍,此生不入紅塵。」

  阮靜妍聽得怔住了,盈淚的雙眸望著他。

  蘇璇想起曾經諄諄教導的睿智長者,心氣平復下來,自怨也淡了,「我想行遍天下,與不同的高手對戰,所以我對師祖說,人之一生本似蜉蝣,我只求有所執,護所信,終局如何無關緊要。你也不必愧疚,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人無尤。」

  阮靜妍聽了卻比方才還要難過,鼻尖隱隱發酸,「我不懂占卦,就算你命有此劫,可你陷入困境是為了救我,這是不是說,我是你的劫數?」

  蘇璇一愕,見她雙眸哀戚,頰上淚痕與塵汙相混,益發楚楚可憐,不覺笑起來,不知怎的就謔了一句,「這樣美的劫數?大約是桃花劫吧。」

  阮靜妍的悽楚霎時化為了羞澀,縱有塵漬垢面,依然可見粉頰暈紅,心底絲絲輕甜。

  蘇璇一語出口發覺不妥,輕咳了一聲,「師祖也說命數一途太過玄妙,相生相易,並非一成不變,不可盲信。說來還多虧你看出十二瓣蓮磚的蹊蹺,我才能借助地形制敵,不然大概已經死在藏寶的石室了。」

  其實如今的結果並無不同,王陵無水無食,再厲害的人也撐不了幾天,還多了一番饑渴交迫的折磨,蘇璇不忍心說破,僅在心底歎息。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9-1-16 11:40 AM

第三十七章 情所衷

  紫金山龍脈地動,兩峰傾塌,朝野俱驚。加上幾個世家子弟的無端失蹤,金陵流言四起,猜疑紛紛。待在山腳的溪灘發現了鄭公子的屍首,附近還有奄奄一息的許小姐,從她口中得知了事發時的情形,越發轟動。

  不知從何而來的黑衣人,大膽到連世家子也視同無物,砍瓜切菜一般斬殺,在金陵百姓聽來簡直不可思議。有說是陰邪的教派,有說是販越私貨的團幫,連天子也宣召重臣質詢,下令嚴查此事。然而連日的搜檢毫無線索,京兆尹一籌莫展,難以呈報,險要愁白了頭。

  薄景煥長久不得進展,對下屬厲聲而斥,「既然山峰傾倒時有人見過眾多黑衣人,怎會至今沒有線索,江湖上也探不出?」

  跪在下首的何安鎮定的回報,「稟侯爺,紫金山入夏封山,怎麼可能有數百人聚集,那名巡山小吏我與京兆尹一起問過,自承是受地動驚嚇,加上天暮眼昏,錯看了樹影。」

  薄景煥一擊扶手,聲音更厲,「難道追殺許小姐的也是樹影?紫金山向來太平,何以無故地動。」

  何安不慌不亂,穩穩的回道,「山傾與地動均非人力所能為,紫金山腹有溶洞無數,守山吏言或許是年久垮塌,致使地陷。而追殺許小姐的人,屬下查了一番,懷疑是龍王山附近的白門寨群匪,那些汙合之眾時常做綁人勒贖的勾當。」

  一番對答雖然有理,薄景煥仍不肯信,「若為勒贖,為何是殺人而非擄人。」

  何安的話語挑不出半點紕漏,「請侯爺稍待,我已著人赴白門寨暗查,稍後必有回報。」

  薄景煥心燥如焚,奈何並無其他線索,唯有揮了揮手,命人退下去行事。

  何安辭出去,在侯府門外上了一駕不起眼的馬車。

  車夫鞭子一甩,駛過半個城,拐入一條小道,迎面駛來一輛黑簾垂覆的烏轅馬車,兩窗交錯之時,忽的一個黑衣人翻入,跪地而叩。「參見少使。」

  何安宛如天生的恭順不見了,靦腆的白淨臉龐多了兩分冷,三分毒,五分狠,彷彿換了一個人,如一根細秀銳冷的冰針,不動聲色的致人死地。

  「長使可有消息?」

  黑衣人的頭伏得更低,「暫無音訊。」

  何安輕剔自己的指尖,話語很平靜,「總不成兩派頭領和上百人就這麼沒了?」

  黑衣人額上見了汗,「稟主上,弟兄們撤出之後又暗中踩過,陷落的地方被兩座山峰填埋,地形全異,實在無法掘探。」

  山塌之後又有兩次地動,想來人在王陵內還活著,除了靜待暫時也別無他法,何安靜靜思索了一會,「最近驚動太大,吩咐下去都藏緊些,誰也不許妄動,幾個世家子處理得如何?」

  「深埋的屍體被弟兄們趁夜取出,地面也平回了原樣,絕對查不出破綻。」黑衣人遲疑片刻,補充了一句,「據說衛況私下留了一個女人沒殺,帶入了王陵裡。」

  「一點小事都節外生枝,天星門真是一群廢物!」何安低聲道,每個字都讓人不敢忽視,「將屍體弄到白門寨去,不准再出任何岔子,要是讓人探出端倪,誰都不用想活。」

  黑衣人冷汗涔涔,伏首而諾。

  何安無謂的抬了一下眉,宛如自語,「威寧侯的首次囑令偏偏是這一樁,可惜了,唯有今後再設法獲取信重了。」

  隨著時間悄悄流逝,死亡如一張網,無形無聲的覆下來。

  蘇璇強撐著將所有通道探了一遍,要麼徹底塌埋,要麼火焚的熱燼未散,俱是毫無希望。他還待設想其他辦法,已經在內外傷的折磨下病倒,持續不斷的發起了高燒,等數度昏迷後醒來,他依然身處斗室,一旁的阮靜妍已經極度憔悴。

  女孩螓首低垂,將他置在膝上照應,發現他張開眼,有氣無力道,「——你——醒啦——」

  蘇璇傷病交加,同樣虛弱到極至,但他歷盡險難,忍耐力更強。見她已經脫水,每一個字都多耗一份氣力,便想要制止。

  然而阮靜妍孤獨的守了許久,身心俱衰,神思散亂而不受控,兀自道,「——我一直很想——再見你——祖母讓我忘了——可我——記得,——我喜歡你——」

  蘇璇撐起來扶住她,看著女孩衰弱的臉,破裂起翹的嘴唇。她是那樣愛哭,傷心時如淚染梨花,分外讓人疼憐,這時卻成了一塊乾枯的焦苔,行將萎落。

  阮靜妍已是頭暈眼花,斷斷續續的低喃,「——我好喜歡——可我好沒用——要是能——用我的命——換你出去——多好——」

  蘇璇的心彷彿被一根針刺了一下,忘了禮節,替她拂開散亂的細髮。「奴奴。」

  女孩的睫毛動了一下,露出一點微笑,「——你叫我啦,一定是在做夢——」

  阮靜妍昏昏的將頭倚在他未受傷的肩膀,帶著一點羞澀的不滿,「我時常夢到——你帶我——在雲間飛,可你——總是不肯記——我的名兒——」

  蘇璇見她快要不支,抬手晃了晃,力圖讓她清醒,「奴奴!」

  阮靜妍似有一半在夢裡,又有一半在飄浮,話語弱如浮塵,「——能和你見著——真好——」

  蘇璇再忍不住,低頭在她滲血的唇上一觸,「醒一醒。」

  女孩終於睜開了睫,美麗的眼睛驚訝的看著他,好像在懷疑前一刻的錯覺。

  蘇璇又一次低下頭,輕輕吻了一吻,兩隻唇同樣乾裂,帶著血的氣息。

  阮靜妍低哽了一聲,卻流不出淚,用盡最後的力氣環住他,「——蘇璇!蘇璇——」

  「醒醒,千萬別睡著。」蘇璇在身上摸索,想找些東西提住她的精神。離開玄室前他曾抓了一把金銀飾物充作暗器,此時獨剩一枚白玉鐲,放入她掌心道,「忍一忍,我再去尋路,定會帶你出去。」

  阮靜妍捏著鐲子,依戀又絕望,嗓子喑啞得幾乎說不出話,「——我好喜歡——下輩子——我——」

  女孩嘴角滲血,容顏灰敗失色,彷彿一朵未開放就已要折落的花。

  蘇璇將她從十三歲的厄運中帶出,這一次再救不了,眼睜睜看她衰竭下去,令他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窒痛,緊緊擁住了她溫軟的身體。

  不知何處冰冷的風吹來,嗚嗚如地府中的哀息,蘇璇霍然抬頭,眼中光芒猝亮。

  夜明珠泛著幽幽的光,映出空中無數細小的黑灰,自火焚後的門洞內飄散而出。

  「奴奴!有風!撐住了,我們能出去!」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9-1-16 11:46 AM

第三十八章 燕子磯

  斜陽半墜,江濤拍岸,偶然有歸舟行過,劃開萬縷金波。粗峻的江崖也渲上了一層金光,崖上雜樹叢生,茂密濃郁,在晴夏的晚陽中濃翠分明。

  崖間忽然有一團黑魆魆的影子從樹深處直墜下來,撲嗵一聲落入江中,暈開大股黑紅的水浪,待水波漸平,居然現出了兩個人。幸好附近無人得見,否則必是大為驚異。

  誰會想到被油火激焚的死域,竟然燒裂岩層,現出了一條裂隙,蘇璇幾掌下去,裂隙已可容人通過,待他從雜樹的縫隙見到洞外夕陽正好,明霞如繪,險些要縱聲高嘯。

  蘇璇也到了極至,見著下方江水瀲灩,直接就紮下去,清涼的江水漫過身體,舒緩了令人發瘋的乾渴,連傷處的痛楚亦為之一輕。

  環顧江崖兩岸,蘇璇不由一驚,這一帶他約略有些印象,彷彿是燕子磯附近。厲王陵的構造竟然如此深遠,從紫金山入,至此方出,回望去出來的壁洞已被樹叢掩沒,看不出半分痕跡,這一帶崖山陡峭,難以攀爬,只怕再過百十年也不會有人發覺。

  江水滌去兩人身上的塵漬,阮靜妍早已昏迷,連墜江時也未醒,她容顏蒼白,長睫緊閉,長長的青絲在水在飄散,宛如水中沉睡的神女。蘇璇愛憐的托住她,避免嗆入江水,順江飄了一段,天逐漸暗了,他尋了一處平緩的江灘上岸,請漁人雇了馬車,趁夜直奔三元觀而去。

  暮色沉沉,三元觀大門深閉,廂房內燈火通明。

  葉庭這一陣格外煎熬,朝暮閣的人全面撤逃之時,他曾擒下一人逼問,猜出蘇璇或許入了陵墓。然而接連數日音訊全無,入口的甬道深埋,尋都無從尋起,他日夜難安,急得眼底泛青,忽聽道人報蘇璇歸來,無異於喜從天降。

  等看了師弟一身傷勢,葉庭抽了一口涼氣,立時讓道童去請相熟的大夫。

  蘇璇本來慶倖自己終於可以放鬆昏迷,不想上藥時又給活活痛醒了。

  脫水還是小事,他身上多處傷口深重,只上過一次藥,被灰漬水浸多方搓染,早已潰爛不堪,大夫一處處以針刀清膿去創,上藥裹紮,疼得蘇璇額迸青筋,冷汗如雨,恨不得直接死過去。好容易敷紮完畢,葉庭將大夫送出,轉頭見蘇璇在榻上氣若遊絲。

  「師兄要是再罵,我可真要死了。」

  哪怕蘇璇不示弱,葉庭也不忍心責駡,畢竟師弟傷得雖慘,神氣俱衰,到底是活著回來了,不過他面上不顯情緒,自顧將內服的丹藥浸水化開,端至榻邊。

  蘇璇接過藥碗飲下,偷眼暗瞧,見他無意責怪才道,「師兄,她怎樣了?」

  葉庭早發覺師弟對陵中所救的少女異常關心,此時聽他詢問,故意道,「她又沒什麼傷,先扔在客廂裡,死不了。」

  蘇璇情急之下脫口而出,「女兒家體質柔弱,受不得搓磨,怎麼能扔著不管。」

  葉庭暗察師弟的神色,不緊不慢道,「道觀中沒有女修,如何照料,大不了病個幾日,算不上什麼。」

  葉庭處事向來面面俱到,少有如此疏怠,蘇璇來不及深想就要撐起來,「方才的大夫怎麼不一併瞧了,勞煩師兄將他叫回來,再著人雇兩個婆子照應。」

  明知師弟一條命已經去了大半,葉庭豈會容他妄動,一縷指風打上要穴,蘇璇登時動彈不得。

  「師兄!」

  葉庭收好藥盤藥盞,在榻邊的方椅坐下,閑閑道,「之前說得含糊,此時想來有些蹊蹺,不妨仔細說說,你與她究竟是何關聯,我再酎情安排。」

  蘇璇給問得心裡發虛,「哪有什麼蹊蹺,我就是偶然撞上,順手救了。」

  葉庭遇事枝頭葉尾都要理個分明,聞言越發不急,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畢竟大熱天忙前忙後了半晌,也是口乾舌燥,「那就罷了,管她作甚,濕淋淋的放一宿也無妨。」

  蘇璇簡直要發惱,怎奈當下唯有一張嘴能動,「那是琅琊王的千金琅琊郡主!世家小姐不比江湖人,師兄怎能這般粗率,她在王陵內已經撐不住,再受寒必會大病一場。」

  這份家世著實不小,葉庭捺住訝色飲了一口茶,「連她的家世名號都一清二楚,你倒問得詳細。」

  「什麼問,我本——」蘇璇忽然覺出不對,收住了口。

  「本來就知道?」葉庭眼皮子都不撩,慢悠悠道,「原來是舊相識,難怪我一直覺得不對,明明說了謹慎行事,我稍後即返,你也不是不辨形勢的蠢材,為什麼非要冒險進王陵,果然事出有因。」

  蘇璇啞口無言,只好盯著帳頂裝作沒聽見。

  葉庭挑開一片浮茶,「說吧,你與她如何相識。」

  蘇璇知道師兄心思厲害,遲早給問個底掉,不如早些坦白,於是道,「那年她在荊州被花間檮所擄,是我救下來,當時沒多問,前陣在金陵偶然碰上,才知她是琅琊郡主。」

  葉庭沒想到牽扯如此久遠,訝然道,「你就是為她去招惹了長空老祖?」

  蘇璇不覺微笑起來,「她確實運數不大好,這回游山又撞上了凶徒。」

  葉庭見他的神色,心下已是透亮。

  蘇璇到底不自在,見師兄半晌不語,又道,「這次是我莽撞了,不該讓師兄憂心,不過湊巧除去衛風和長使,攪了朝暮閣的計劃,也算意外之獲。」

  葉庭暫時按下心緒,「這確是不錯,紫金山地形易變,通道盡毀,只要回頭將燕子磯山崖的裂隙封上,寶藏就從此與朝暮閣無緣。」

  蘇璇不由一訝,「師兄不打算將寶藏一事秘告朝廷?」

  葉庭搖了搖頭,「一旦告訴朝廷,逆謀者與朝暮閣就會得知有人在暗中摯肘,說不定暗裡查出什麼,與其如此,不如讓寶藏繼續封藏,反正朝廷也不缺這些金銀。」

  蘇璇聽得有理,「要是朝暮閣從此一蹶不振,師兄可就從此省心了。」

  葉庭思索了一會,「那也未必,還有一個少使也不能小看。衛風的死是意外的變數,如果少使抓住天星門群龍無首之機將其吞併,整合兩派,朝暮閣的實力反而會比從前更強。」

  「大不了到時候再想辦法,此時憂心也無用。」蘇璇牽掛著客廂,兜來轉去還是沒忍住,「再晚了不好請大夫,師兄——」

  葉庭早有所料,涼涼的扔出一句,「我看你還是先養好這身傷,救來救去之後惦個沒完,別把自己給搭進去。」

  蘇璇給噎啞了,葉庭也不言語,在一旁喝茶。

  僵持半晌,還是蘇璇忍不住,換了一個話題道,「師兄,阿落呢,怎麼沒見著?」

  葉庭淡淡道,「她想溜出去找你,萬一讓人發現對三元觀的聲名不好,關在隔院了。」

  蘇璇聽得不忍,「阿落乖的很,師兄和她好好說,何用這樣。」

  「她看見我就順牆根溜,一句話都不敢吱,說什麼。」葉庭那幾日正焦心,一回觀就見小胡姬遠遠的巴望,明顯是想問師父為何不歸,被他一瞧就如驚兔般跑開,葉庭越發不快,等道人將試圖溜出觀門的小丫頭捉過來,哪還有好聲氣。

  蘇璇看出他的不耐,沉默了一會,「師兄放阿落出來吧,至於郡主,師兄不願麻煩,不妨讓人去阮家在金陵的府邸處知會一聲,自有人將她接去照應。」

  葉庭不動聲色的瞥了一眼,「怎麼,關了小丫頭,你就和我置氣?」

  「哪有來由置氣,一直是師兄替我費心。」蘇璇想了一想,心平氣和道,「只是需要自己擔當的人和事,不宜託付於人。」

  這一次換葉庭不語,片刻後一合茶盞,「先前已讓婆子給郡主換了衣,在屋裡寸步不離的伺候,大夫也去瞧過,道是虛耗過度,並無大礙,將她送回去必須有所安排,不可輕忽。」

  聽說阮靜妍無恙,蘇璇頓時心頭一鬆,由衷道,「還是師兄思慮周詳。」

  這位郡主死在墓中倒省事,偏偏被蘇璇硬救出來,就成了一樁難題。葉庭想得要深遠得多,對師弟壓低聲道,「你是矯裝混入,她卻是在朝暮閣眾人眼前被帶進王陵,一旦送回就成了陵墓中唯一的生還者。消息散出,你猜失了兩位頭領和兩朝黃金的朝暮閣會如何反應,更不提還有長使言及的那位手眼通天的貴人。」

  蘇璇一凜,近乎沁出冷汗。「是我想簡單了,師兄可有萬全之策?」

  葉庭沉吟了許久,緩緩開口,「她要是寒門小戶之女,還能改名換姓的躲避,奈何身份太過顯赫,瞞也瞞不住。依我看來唯有兩條路,一是置於朝暮閣勢力難及之處,一生隱而不出,這種地方不多,但也能尋出幾個。」

  蘇璇皺起了眉,「那她豈不是與有家難歸,骨肉相絕?此路不妥,另一則是什麼?」

  葉庭忽然唇角一勾,笑容十分古怪,「另一則,那就只有——」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9-1-16 11:57 AM

第三十九章 天之道

  紫金山的一棟華邸氣氛凝重,遊山失蹤的三家均派了人來,在此等候消息。

  儘管搜了又搜,將紫金山上下篩了數遍,人們依然連一根頭髮也沒尋著。鄭公子身死,許小姐僥倖揀了條命,其他人至今無蹤,誰都明白凶多吉少。

  阮鳳軒不願想妹妹已遭不測,更不敢猜她到底經歷了什麼。初次離家就碰上這樣大的事,阮鳳軒已徹底不知所措,連束冠歪了也不覺,頹唐又絕望的看向一旁的薄景煥。

  然而這一次,在阮鳳軒印象中無所不能的好友同樣束手無策,直到一名隨從私下稟報,薄景煥眉間一沉,走回來道,「龍王山附近發現了十來具屍體,依服色描述,有一位似許公子。」

  鄭、許兩家亦在一處,一聽此言,許家的人頓時灰了臉。

  阮鳳軒猶如五雷轟頂,白著臉扯住好友的衣袖,顫聲問,「——有沒有——不不——」

  薄景煥神情沉重,沒有接話,「我走一趟龍王山,還請許家的幾位一道去認一認。」

  阮鳳軒失魂落魄,兀自道,「——不會——奴奴不會——」

  忽然一個吏役奔進屋邸,一口氣險些喘不過來,急急嚷道,「稟侯爺!阮公子——阮小姐——尋到了!」

  所有人都驚住了,目光全投在吏役身上。

  阮鳳軒呆了,狂喜的撲上去揪住吏役的衣領,「你說什麼?她回來了!人在哪!還活著?」

  吏役給他抻著脖子,晃得腦袋發暈,舌頭也打結了,「巡山時發現的——活的——在山腰的——客邸——」

  紫金山上上下下搜了幾十遍,一直毫無所得,突然間冒出一個人來,可謂咄咄怪事。阮鳳軒也不管其他,一聽妹妹無恙就欣喜若狂,放開小吏衝出屋外,叱喝隨從牽馬,順著吏役所指的方向疾馳而去。

  然而阮鳳軒千想萬想也想不到,乖巧可愛的妹妹完全變了一個人,她蓬頭亂髮,外裙破碎,衣衫汙滿泥土,彷彿被活埋過一般,要不是有畫像佐證無誤,山吏都不敢確認。

  更可怕的是明明門口空無一物,她依然不斷驚叫,汗混著土汙了面頰,秀顏驚懼萬分,彷彿見到了某種可怕的陰魂,她一頭紮進床帳深處,緊緊摟著枕被,無論是親人還是侍女試圖接近,都會嚇得她瑟瑟發抖。

  她的身體並沒有異樣,請了大夫也未診出端倪,人卻變得歇斯底里,神智全失,不僅認不出熟悉的人,更見了誰都恐懼不已,狂亂的驚叫有鬼,摸到什麼砸什麼,房中的花瓶瓷盞碎了一地,好端端的一個人竟然癡顛了。

  幾度試圖安撫未果,阮鳳軒已經要崩潰了,一臉汗的想將她從床帳深處扯出來,「奴奴,你這是怎麼了?我是你哥哥!」

  少女拼命掙扎,幾番拉扯下來氣息斷續,近乎昏厥。

  薄景煥也被眼前的意外徹底驚住了,半晌反應不過來。

  直到阮鳳軒的情緒太過激動,他才回過神上前拉開,兩人避去屋外商議。無人注意威寧侯的隨侍正透過半敞的窗櫺盯著屋內的郡主,眸光冰冷而銳利。

  四周安靜下來,少女伏在枕上朦朧的喘息,散髮覆住了她的臉,侍女們輕手輕腳的收撿,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蘇璇當然不情願讓一個名門千金裝癡扮傻,奈何確實沒有更好的法子。

  王陵一事隱秘太多,牽連過大,無法宣之於外。若是直接將她送回去,朝暮閣必會用盡手段劫人拷問,琅琊王府防不勝防,蘇璇也不可能長年在她身旁守護。

  葉庭的計策雖然離奇,細想甚為有效,哪怕幕後之人心機再深,也不會費盡周折去劫個傻子,當然,前提是證實她確已神智昏匱。為了盡可能的瞞過去,葉庭甚至將郡主安排在一家專收離魂失智之人的善堂住了數日,學習癡傻之人的行止神態。

  阮靜妍歸來時臉色蒼白,神思不屬,顯然受的刺激不小,蘇璇險些想勸葉庭作罷,最終還是一席對談讓他定下了心。

  少女依在他榻邊,想起所見依然難平驚悸,無意識掐著掌心,「——我很害怕,人人都厭棄他們,如果——我變成那樣,會不會也——」

  蘇璇格外不忍,握了一下她的指尖,冰涼得令人心疼,「愛你的家人不會嫌棄,而且時間不太長,等回琅琊過個一年半載,你就可以裝作病好了,只是將當時的事全忘了。」

  她似乎有了些力氣,勉強笑了一下。

  蘇璇滿心憐惜,又不得不叮囑,「奴奴,陵墓中的黃金太重要,又涉及權貴逆謀,連我們也不知幕後究竟是何人,他們一定會在暗處窺視,想盡辦法探悉你所經歷的一切,依師兄的意思,對最親近的人也不要露出破綻,唯有讓所有人深信,你才能真正安全。」

  連親人一併隱瞞,意味著徹底的孤立,少女迷茫的低下頭,頸項的線條柔美又脆弱,像一隻無助的白鴿。

  蘇璇終是心軟,放柔聲音道,「這是唯一能讓你安全回家的辦法,我知道很難,假如你實在害怕,不願——」

  少女抬起頭,清眸霧氣朦朧,微微發顫的打斷,「回了琅琊,你會來看我嗎?」

  蘇璇一怔還未回答,門外傳來了一聲咳響。

  明知葉庭在提醒,蘇璇靜了一瞬,忽然笑起來,捏住她的手一緊,嘴唇無聲一動。

  少女的眼眸亮起來,明光流燦,盈盈如夢,含著淚笑了,「你費了那麼大的代價救我,我一定要做到。」

  她脆弱時我見猶憐,堅毅起來更是美得驚心,從懷裡取出一物,正是王陵中的玉鐲。鐲身純白如脂,獨有龍眼大小的一脈鮮紅,奇特而珍罕。「這是你給的鐲子,鐲上的沁痕就像你染的血,我永遠記得當時的情景,只要有它陪伴——我什麼都不怕。」

  紫金山一劫,兩名世家公子橫遭不幸,隨行的家丁僕婢盡喪,獨有兩位小姐生還,離奇之處甚多,讓整件事更增神秘。許小姐可議論之處不多,琅琊阮家的郡主卻被一傳再傳,引發了眾多猜疑。

  這位郡主初入金陵就因容顏清麗,溫婉柔靜而贏得多方讚譽,此次被擄失蹤多日,莫名奇妙的重現,髒汙得猶如土裡刨出來,真可謂匪夷所思。有流言道她是被山神所救,也有人說她是被歹人汙藏,還有說她是撞見了邪鬼,才讓一個好端端的世族千金變得癡傻失智。

  總之各路謠言甚囂塵上,連天子都派了近臣前去探詢撫慰。

  轟動金陵的大案最終被京兆尹落定為龍王山的匪賊作亂,惡徒潛入紫金山意圖劫綁貴人,不料被兩位公子撞破而試圖殺人滅口,事後趁地動逃之夭夭,白門寨所掘出的屍首成了鐵證。

  威寧侯領了驍勇的精兵圍剿,整個賊寨被徹底鏟平,幾位寨主在逃竄中身亡。薄景煥身先士卒,勇猛斬敵,贏得了朝野一致嘉贊,卻難以撫平他內心的鬱憤傷懷。

  一個秋風颯颯的清晨,阮鳳軒攜著妹妹踏上了返家之路,薄景煥在長亭悵然相送,望著銳卒護送的車列漫漫而行,直到山回路轉,終不復見。

  數日後,另一駕輕車悄然出城。

  天空湛藍晴爽,道旁的白楊半黃半翠,風一過嘩嘩的沙響。車夫是位老叟,趕得不緊不慢,一個小胡姬坐在車板上,折著幾根金黃的麥杆玩。

  車行了一個多時辰,幾名大漢縱馬從後方趕來,路過時一勒韁,高聲打問,「老頭,這一路可見過一個佩劍的二十左右的青年?」

  車夫年老,胡姬太小,都沒有答腔,忽而車簾一掀,現出車內一名二十七八的男子,打量著眾人回道,「方才見過一個人似如兄台所說,往東南方去了。」

  幾名大漢謝也沒謝一聲,拔轉馬頭向東南追去。

  男子放下轎簾,向對面的人一哂,「第六撥了,都想踩著你的名頭上位,金陵一戰,你從此再難清淨。」

  對面的正是大漢們四處尋找的蘇璇,他坐久了略有不適,改了半躺,「還好師兄將他們誑走了,不然哪應付得過來。」

  葉庭將包裹收攏在一側,拋過軟墊讓他倚著,探頭讓車夫尋個地方歇一歇。

  蘇璇禁不住好笑,「師兄真當我是豆腐做的?傷勢好了六七成,已經沒什麼大礙,像這般走走停停,幾時才能到少林。」

  馬車駛入道邊一處林蔭,老叟勒馬收韁,葉庭跳下來舒展肩臂,一陣涼風拂過,更增舒愜,「那又如何,朝暮閣平白受了重挫,連個對頭都尋不著,近日應該能消停一陣,既然江湖無事,天下太平,趕個路急什麼。」

  小胡姬見葉庭離了車,悄悄的溜近。之前葉庭怕她擾了蘇璇養傷,拎她過來晃了一面又給鎖回院裡,弄得她畏懼更深,蘇璇勸撫也無用,摸了摸她的小腦袋,「阿落累不累?要不要進車裡歇一會?」

  小胡姬搖了搖頭,蘇璇從車廂裡翻出一把木劍,「那尋一處平地,把教你的劍法練一練。」

  待她去了,蘇璇見手邊放著一隻精緻的草編螞蚱,拾起來道,「師兄,到底是該先教心法還是劍訣?」

  葉庭一直在冷眼旁觀,淡道,「教她?兩個都不適宜。」

  蘇璇只作未聞,「我當年好像是一起學的,就這麼教吧。」

  葉庭解下水囊飲了一口,「就算不提出身,她沒有半點學劍該有的剛韌,弱兔無論如何成不了猛虎,徒耗精力罷了。」

  蘇璇不在意的一笑。「那也無妨,至少不會再有人橫加欺淩。」

  「正陽宮收徒一看心志,二看根骨,從不是憐恤孤弱,你強收她做弟子,對你與她均非益事。」葉庭知道勸也無用,拾了幾塊石頭與枯枝搭起簡灶,「隨你,大不了再另收幾個良材。」

  蘇璇自有主張,「我不想再收其他徒弟,有阿落就夠了。」

  葉庭三兩下生起了火,準備熱一熱乾糧,「不可能,幾位長老卯足了勁要給你薦人。」

  蘇璇將草螞蚱別在車梁上,拔了拔長長的觸鬚,「那些新弟子根骨好出身佳,拜在誰門下都一樣;阿落卻生來就橫遭踐踏,一旦做了師姐,必會被壓得更不堪。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抑不足而奉有餘。我既有此力,為何不能以有餘補弱小。」

  葉庭居然一時無話可說,半晌才道,「那是天道,你我不過是凡人,拋盡熱血能補得了幾分?弱者恒弱,強者恒強,待你力衰體竭,弱者能給得了幾分回報?唯有擇良俊而教,薪火相傳,生生不滅,才是延續之道。」

  蘇璇伸了個懶腰,不甚放在心上,「我沒想過什麼回報,何況師兄也小瞧了阿落,她其實很聰明,不比旁人差,只是受多了欺淩格外怕人,等長大了就好。」

  兩人各持己見,誰也勸服不了誰,突然小胡姬背著木劍,抓著東西跑過來獻寶。

  蘇璇一看,竟是一隻毛色斑駁的野兔,登時一樂,「阿落會捉兔子了,真不錯,正好一會烤來吃。」

  小胡姬的深眸亮晶晶的,熱切的把兔子舉給他。

  蘇璇接過掂了掂,拋給葉庭,「好久沒嘗過師兄的手藝,饞得慌。」

  天都峰常年茹素,少年人淡得受不了,私下偶爾違規打些野味,師長多半睜一眼閉一眼。葉庭素來端正自律,卻沒少烹烤,甚至在調味上別有匠心,全是因蘇璇之故。此時他被一大一小盯著,也覺有些好笑,盤算著份量不足,又去打了兩隻,一併處理起來。

  -------------------------------------

  小劇場:

  葉庭:你的笨徒弟長期怕我,一定是腦子有坑,不要收她了。

  蘇璇:不會呀,阿落很聰明的,轉頭問徒弟,阿落,烤兔子好七麼?

  阿落星星眼:超好七!想天天七!

  蘇璇:那你喜不喜歡會做烤肉的師伯,要不要跟著他?

  阿落拔浪鼓搖頭,緊抱師父父的腿:不要,他會趁師父不在把我扔掉。

  蘇璇摸摸徒弟頭,對葉庭道:師兄,是你人品問題。

  葉庭心塞的看二人,沉沉的呼了一口長氣,

  小崽子不好哄,一個二個都是。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9-1-16 12:07 PM

第四十章 六合塔

  與蘇璇信馬遊疆的闖蕩不同,葉庭代師行走,協理門中事務,每去一地必有目的,處處都要謹慎,照顧蘇璇這段日子算是少有的閒暇,正好秋季野物豐足,重拾了整治食物的樂趣,一路隨走隨獵,待抵達少林之時,小胡姬的臉已經圓了三分,越發可愛。

  僧院不可攜女童入內,蘇璇將阿落寄在山外一家客棧,自己與葉庭上了少室山。

  葉庭仔細思酎過,洗髓經是少林至寶,倘若以正陽宮的名義相求,就成了兩派之事,牽連過大,少林拒與不拒都難為,師父北辰真人也不會准許。不如尋澄心大師私下道明,有九華山一役的交情,說不定能有幾分希望。

  經過知客僧通傳,兩人順利見到了澄心大師。

  澄心大師待兩名後輩十分和靄,聞說來意深思一陣,足有半柱香才開口,「蘇少俠對本派援手在先,此番又是為護中原聲威,力戰異族而受傷,本當相助,然而洗髓經是本派秘學,非比尋常,數百年從未有傳予別派之人的先例,老衲不敢擅作主張,須稟報方丈,再行定奪。」

  葉庭的態度極是恭敬,「原是我們冒昧了,如果有其他的辦法,哪敢做此不情之請,就算被拒也絕無二話,勞煩澄心大師費心了。」

  澄心大師合什喚過沙彌照應客人,自去見方丈澄海。

  澄海方丈年已六旬,一雙壽眉極長,雙耳垂輪,聽完呈報後沉吟少許,道,「哪怕少林弟子,能習洗髓經者也廖廖可數,正陽宮兩名後輩來求,未持北辰真人之信,也知此事逾距。何況此子所中的炎毒僅遏其行功,並無性命之憂,無謂擅開特例,既是曾於少林有恩,多贈些丹藥就是。」

  澄心來前已有計議,先應下來,而後道,「前日我得了一張殘譜,欲與方丈參討共研。」

  澄海方丈房中本有棋盤,也不必使喚沙彌,澄心信手拈布,記憶驚人,將一局殘棋落得分毫不差。只見黑子氣勢盛大,密密匝匝占了七成,洶然將白子壓在角落,澄心大師布完最後一子,出言道,「依方丈看來,此局當如何破勢?」

  這明顯是要借弈局談江湖,澄海方丈瞧了一眼,不置可否。

  澄心的灰袖一拂棋局,「黑子氣候已成,白子失了先局,退守一隅,如不反制,定然被黑子步步分割,侵吞蠶食。」

  澄海方丈撫著念珠緩道,「黑子雖惡,為患一時,尚不足以動搖根本。」

  澄心話語深長,娓娓道,「數年前誰會想到朝暮閣能從一隅壯大至斯?他們行事狠辣,野心勃勃,為得心經不惜與少林為敵,一旦順利取到前朝寶藏,來日必掀腥風血雨,武林從此多難,少林何獨能免。」

  澄海方丈歎息一聲,「我知你失了無量心經一直耿耿於懷。惡賊窺之已久,百般算計,如何防得住,不必自責太甚。」

  澄心沒有爭辯,話語平靜,「此事責任在我一人,今日卻是為少林將來計議,放任朝暮閣倒行逆施,終成江湖大患,與其坐視善消惡長,不如先行破局。」

  澄海方丈似有所思,望向了棋局,「依你所看,破局在此子身上?」

  澄心在棋盤上投下一枚子,棋局頓時有了微妙的變化,「此子天資過人,劍法精絕,弱冠之年已名動武林,如能習成洗髓經,兼得正陽宮與少林兩派絕學,就是朝暮閣天生的對頭。」

  澄海方丈抬手取下七八粒被殺死的黑子,不予置評,「正陽宮向來謹慎。」

  正陽宮實力深厚,然而歷代受天子賜賞,地位十分特殊,不算純粹的武林門派,一向避諱直接插手江湖紛爭,過度顯露鋒芒。

  澄心大師睿智的一笑,「北辰真人一定也對朝暮閣有所警惕,何況正陽宮立於江湖和朝堂之間,自要平衡兩方,比少林更不希望武林出現動盪。」

  澄海方丈拈須不語,久久後始道,「此子心性如何?」

  澄心一頓,眼尾的皺紋舒開了。

  葉庭本打算碰碰運氣,不想少林竟然破例同意蘇璇借閱洗髓經,簡直驚喜之至。澄心大師第二日就領著兩人來到了少林深處的一方僧院前。

  門前有四名鐵塔般的守院羅漢,對澄心大師合什行禮,打開了沉厚的院門。

  少林守衛最嚴的禁地徐徐呈現,平正光滑的黑石鋪地,每一方有數步之闊,氣氛沉謐而肅穆,院中植著數棵蒼老的古木,西風吹過細葉紛落,一名駝背老僧在樹下安然掃地,人來了恍若未見。

  澄心大師對其稽了一禮,也不打擾,帶著兩人繼續向前行去,一邊道,「藏經閣名為閣,其實是一方僧院,原為法堂,數十年前改做藏經之所。前有五楹大殿,後有六合經塔,貯有歷代經書共計十八萬卷。」

  天光晦暗,朦朦薄雨飄落,雄渾莊嚴的大殿斗拱森森,飛角重簷,殿門深閉;殿后數十丈外,一座巍峨的高塔平地而起,簷上承映穹光,八角懸垂鐵鈴,氣勢雍容大度。

  澄心大師望著高塔,悠悠道,「五楹殿典藏佛門經卷,六合塔收存武學秘籍,塔身共分九層,每三層有一名守塔僧,俱是少林資歷深厚的長老,入內者必經檢驗,少林弟子概莫能外。方丈許了蘇少俠上塔,至於能不能登上塔頂閱得經書,就看自身的修為了。」

  縱然師長點頭,閱看秘籍也要憑實力過關,這份嚴苛完全不讓於天都峰。葉庭一想自能明白,畢竟是少林至寶,假使只消方丈點頭即可,豈不是人人來求。

  不料澄心法師接著道,「六合塔藏書眾多,七成是孤本珍籍,不得有傷,入內者皆不可攜兵刃。」

  葉庭聽得心頭一咯噔,蘇璇精修劍技,這次卻不許攜入,必須赤手空拳對抗少林頂尖高手,勝機頓時減了一半,他不由望了一眼身側的師弟。

  蘇璇卻絲毫不見怯退,雙眸光芒閃動,竟是躍然欲試。

  葉庭莞爾,胸臆隨之一寬。

  也罷,守閣的少林耆老絕足江湖,尋常哪有機會得見,更不提與之切磋過招,此次機遇可謂絕無僅有,縱然敗了師弟也必是獲益良多,大不了再去方外谷尋醫。

  年輕人心似拿雲,昂然無懼,澄心大師亦是一笑,「時間以天暮為限,蘇少俠但請入內,至於葉俠士,請隨老衲至禪房品茶。」

  蒼青色的六合塔在細雨中巍峨靜立,石痕淡古,兩扇塔門虛閉,蘇璇一推就開了。

  塔內意外的敞闊,層間高遠,光影幽暗,匝地方磚平滑如鑒。一樓別無藏物,邊角一座旋折的木階。攀上去便見二層同樣高敞,六扇塔洞引入外界天光,照見沿壁高大的書櫃,敝舊的櫃門闔藏著無數書冊。

  畢竟是別派珍藏,不宜擅自翻看,蘇璇掠了一眼繼續上行,忽然間一股陌生的氣息罩下來,五感都有些異常,彷彿有人在無形的窺看。

  蘇璇停了一停繼續舉步,上至第三層塔室,塔心的蒲團上盤坐著一個耷眉喪臉的僧人,看起來孤苦愁困,見到蘇璇也不驚詫,有氣無力道,「來者何人。」

  這人天生一副窮厄之相,江湖中越是貌不驚人的,往往越難惹,蘇璇不敢大意,在階畔施了一禮,「晚輩蘇璇,正陽宮北辰真人之徒,蒙方丈許可,入塔求洗髓經一閱,還望長老寬行。」

  「怎麼連別派的毛頭小子也能隨意入塔,規矩都壞了。」僧人大為不悅,滿臉晦氣的一拂袖,一股疾勁的氣浪並著一聲咄喝撲面而來,「去!」

  一袖勁力非同小可,稍一疏神就要被掀落階下,蘇璇不退反進,雙臂一振凝勁而上,迎著氣浪踏前,穩穩到了僧人面前三丈處。

  僧人咦了一聲,右手五指如千葉分錯,蘇璇只覺無數手印飛來,虛實繚亂難辨。他立刻合眼,憑耳力分辨來襲,抬手飛快的拆擋。

  「飛觴指?有意思,比我少林多羅葉指如何?正陽指法簡練有餘,精微不足,瞬擊尚可,沒什麼大用。」僧人一邊喃喃評論,指上半分不歇。「小子年紀輕輕,應對倒是老道,竟然閉著眼拆招,有趣有趣,我看你能撐多久。」

  說話間他手勢更快,兩人瞬間過了百招,幻如紛影,若是有旁人看了必是頭暈欲嘔。蘇璇心神凝定,應招拆招,對手再快也絲毫不亂。

  「內息勁足,心性也穩。」僧人頗為驚奇,雙掌如立刀一錯,銳勁頓時劈面而來。

  蘇璇睜開眼,目光瞬時一定。

  僧人所用分明是刀法,卻化成掌法使來,既有刀的淩銳,又得掌法之迅捷。蘇璇的拳法不算精,翻腕一架,僧人夷然不快,「少林的菩提刀法豈是粗淺的招式能抗,你若技窮,速速下樓,休要再無謂糾纏。」

  蘇璇本是見這人以掌化刀,有意效之一試,所以用了一招正陽宮入門必修的兩儀劍法,而今受他譏諷,激起了銳氣,足下星挪步移,瞬時踏至僧人身後,也不換招,並指刺出。

  僧人回身應招,口中道,「東施效顰,徒增笑爾。」

  蘇璇不去理會,邊鬥邊試,以掌代劍將一套兩儀劍法悉數施展,兩儀劍法儘管淺白,勝在端謹嚴密,守禦有度,處下風亦不敗。

  「悟性不錯,可惜還差得遠,看我少林穿花擒拿手。」僧人的掌勢再度一變,翻飛如穿花,處處拿筋鎖脈,一個不留神就要半身受制。

  蘇璇漸有所悟,也不換招,反復運用兩儀劍法防禦,氣機圓轉自如,越來越精熟,封得滴水不漏,僧人本來想看他還有何等能耐,不料翻來翻去全是同樣的劍法,又屢攻不入,頗為氣惱,「小子,你就算守得如烏龜一般也贏不了,空耗時辰罷了。」

  他話音剛落,蘇璇突然一變,一掌起處大開大闔,氣勢驟升,宛如風雨橫掃,僧人猝不及防之下被他的掌緣掃過肘腋,瞬時一麻,急急旋身閃避。蘇璇連接兩掌,一式比一式精妙,僧人避了三次,一口真氣已老,覷了一個空隙旋退而走,剛落定一記指風飛來,端端正正打在了胸口的膻中。

  指風僅是虛拂,僧人胸口一麻,已然落定了戰局,他僵而不願信,抬頭見蘇璇業已退開,從容一躬,朗聲道,「多謝前輩指教,有僭了。」

  才嘲完就輸在了飛觴指上,僧人滿懷懊惱,偏又無從發作,「最後三招是什麼劍式?」

  蘇璇氣息勻長,應答如儀,「天道九勢劍中的天道無親,天心有憾,天下為籠。」

  「天道九勢,果然厲害,該多看幾招才是,可惜了。」僧人站了片刻惘然若失,嗔惱已消,走回蒲團坐下,指頭兀自在虛空中比劃,回憶方才的劍式。

  蘇璇見他不再理會,試探的喚了一聲,「前輩?」

  僧人沉泯在武學中,心不在焉的一揮手,「既已贏了,上去就是,不要聒噪。」

  蘇璇不再多言,轉身拾級而上。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9-1-16 12:25 PM

第四十一章 道法劍

  塔中的書櫃逐層遞減,可見越往上典籍越為珍稀。

  蘇璇連上數階,剛行上第六層,就看見了一個彌勒般側臥塔心的胖僧。這人僧衣不整,袒胸腆肚,正在懶散的摳腳,身旁擺著一個盛滿五香豆的海碗,摳完腳的手又拈起香豆往嘴裡丟,咬得嘎吱響。見有人上來,胖僧喜孜孜的打量,「不錯,今年有個能勝過法引的,怎麼還有頭髮?居然不是本門弟子?」

  蘇璇如前一般見了禮,報了師門。

  胖僧嘖嘖的搖頭晃腦,「正陽宮的人入塔為一奇,不用劍就勝了法引是二奇,如此年輕是三奇,到底該不該放你去見法鑒?這可怎麼個考法。」

  胖僧外形邋遢,嘻笑輕鬆,與樓下愁眉苦臉的僧人恰成對比,不過既然守在第六層,功力必定更高,蘇璇不卑不亢道,「客隨主便,前輩盡可隨意。」

  「沒有兵器考校不了劍技,拳腳又非你所長,這可是麻煩。」胖僧捫著肚子想了半天,眼睛落在五香豆上,咧嘴一笑,「有了,稍後我將這碗香豆潑於半空,最後一顆豆子落地時,你手中搶得的香豆多於我,就算過關。」

  蘇璇一拱手,「就依前輩所言,請。」

  塔洞映入了縷縷幽光,鴨殼青的瓷碗淨明如玉,碩大的碗口一拋,空中傳出一蓬沙響,無數褐紅的香豆飛散而出,猶如一陣帶茴香味的急雨。

  蘇璇縱身而起,展袖捲入一批香豆,目光猝凝,只見袖風所及之處,香豆倏然散成了粉末。原來胖僧拋灑之時已將大半豆子震為齏粉,只是外形分毫不顯,蘇璇一觸才發覺上了當,胖僧卻從墜落之勢看出細微的不同,已經抓取了十餘枚完好的香豆。

  蘇璇立時翻掌柔勁掃出,下墜的香豆盡被蕩起,已損的化為細屑,完好的頓時顯現出來,蘇璇運指如風搶了數枚,忽然勁力襲來,他沉腕一擎,擋住了胖僧襲來的右拳,卻見胖僧賊兮兮的一笑,立刻知道不妙,不必攤手也知掌中的豆子已被相接時的內勁震碎。

  胖僧狡儈異常,痞招迭出,此時空中僅餘兩枚香豆,縱然搶到手也輸定了。

  蘇璇眉鋒一沉,旋足一踢,兩枚豆子再度飛上了半空,同一時他雙掌一錯,與胖僧搏起來。

  守第三層塔的法引武技多雜,隨手切換熟極而流,胖僧卻別無花巧,專擅內功,指掌稍一觸搭即被震開,內息強韌澎湃,全然鎖拿不住。幾番往來,兩枚香豆已經快落地,蘇璇倏然變掌為爪,直襲胖僧。

  胖僧見他五指如鉤向雙目挖來,自要躲避,蘇璇接著一肘如飛錘穿雲,重擊耳根。胖僧身上雖不懼拳掌,七竅卻是人身最脆弱之處,不得不護。結果一抬腕就被蘇璇扣住了手,胖僧運勁反禦,忽覺漫不著力,內勁如被引走一般,頓覺藏在拳中的豆子要護不住,一驚變拳為掌,將豆子拋入半空,只等蘇璇再去搶奪,就能脫出手另行設法。

  蘇璇果不其然鬆開了手,看著他躍起,卻根本沒有爭奪,反而甩袖一掃,將胖僧拋出的香豆震了個粉碎,隨即一個鐵板橋後仰,探掌貼地一迎。

  隨著一聲跌響,最後一枚豆子落在地上,滾了幾下停住了。

  胖僧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細碎的豆粉落了滿地,蘇璇徐徐挺起身,平伸的掌心躺著一枚完好的香豆。「多謝前輩禮讓一枚,容我僥倖得勝。」

  六合塔三名守塔僧,蘇璇已經過了兩關,他在第八層調息了一陣,抑下行功引發的炎毒,再度向上行去。第九層的與其他樓層迥異,四周別無側洞,唯有塔頂一個丈許方圓的開口,天光和微雨由此而入,映得塔心虛光朦朦,光柱之外晦暗難辨。

  一名老僧盤坐於暗影之中,除此之外既無書閣,也無案几,塔頂居然空無一物。

  蘇璇凝目打量,赫然發覺對方正是適才在院內掃地的老僧,看起來耄耋蒼顏,駝背弓腰,彷彿一根指頭就能推倒,卻獨守少林最森嚴的六合塔頂。

  老僧似乎隨意而坐,身形佝僂,如一塊枯木頑石,沒有任何動作,身畔方圓六丈卻如一塊禁域,難以妄入一步。即使以蘇璇的耳力也聽不出一絲呼吸,塔頂風勁,塔鈴叮呤,猶如他越來越清晰的心跳。

  這種絕對的壓制,蘇璇已經許久不曾體會,宛如回到了少年時,與師祖鏡玄真人對陣。

  蘇璇凝息良久,向左走了三步,停了半晌,向前踏了半步。

  每一步極盡謹慎,足足過了一柱香,他才又進了半步。

  老僧依然在垂目安坐,蘇璇的背上沁出了汗。

  一隻飛鳥從塔上掠翅而過,倏然無聲無息的跌落,未至地面已經失去了生機。

  塔內靜得針落可聞,蘇璇卻像陷入了十面埋伏的殺陣,他斂神靜氣,忽然想起與法引對陣所悟,掌可以化作刀劍,人成為一柄劍又如何?前方縱是強不可破,若能無畏無怖,踏過去又如何。

  以心為劍,萬物可斬。

  以人為劍,天地無滯。

  蘇璇不再顧忌身外所感,心決運轉,劍氣內蘊而發,雙眸神光奪人。所有的猶疑不復存在,他踏出一步,接著又一步,如一柄摧奪萬物的寶劍,斬卻一切阻滯和猶疑,轉瞬來到了老僧面前。

  無所不在的壓制忽然消失,老僧終於睜開雙目,微微一歎,「到底是鏡玄的弟子。」

  天光投在年輕人挺拔的身形,照出英銳的風華,「晚輩蘇璇,見過法鑒大師。」

  老僧的聲音猶如古潭無波,「來此何求?」

  蘇璇知曉對方曾與師祖相交,輩份甚至在澄海方丈之上,越發敬重,「晚輩身中炎毒,欲求少林洗髓經。」

  老僧不答反問,「鏡玄已然過世?」

  鏡玄真人息隱多年,又留言葬儀從簡,唯在門派內舉哀,江湖上多半不聞,蘇璇神情微黯,「三年前,師祖坐化於天都峰。」

  老僧寂然片刻,重新打量他,無聲的作了一個手勢。

  蘇璇席地坐下,老僧按住他的腕脈診了片刻,略一點頭,「此種炎功中原少有,洗髓經確可將之化去。」

  蘇璇不知是否還有考驗,「還望大師成全。」

  老僧的問話出乎意料,「你已領悟劍氣,然未至精熟,洗髓經不但可驅除炎毒,還可讓你融正陽與少林兩派之長,功法更進一層,屆時你待何為?」

  蘇璇想了想,「探尋武學更深的奧義,救當救之人,為當為之事。」

  年輕人清越從容,英氣朗朗,老僧滿臉皺紋一動,沙啞的一笑,「鏡玄當年也是這般,結果為護一村百姓與沙陀六老對戰,經脈落了暗傷,才去得如此之早。」

  蘇璇第一次聽說師祖這段經歷,不禁一怔。

  天光中飄著極細的雨絲,若隱若現,如明滅難測的無常,老僧緩道,「地藏發願度盡眾生,自己卻不得成佛。正陽的玄一心法練至爐火純青,可護神守脈,百邪不侵,與洗髓經殊途同歸,假如鏡玄還在,你又何須來少林求助。」

  蘇璇聽得心潮湧動,對師祖更增祟敬,也聽出對方隱含的勸誡,靜了一瞬輕道,「多謝前輩心繫故交,師祖求仁得仁,必無怨悔。」

  老僧寂而不語,良久才道,「少林的洗髓經玄奧精深,並非以經書傳承,而是歷代所習者親身相授,有人數日得悟,也有人窮盡一生難以入門。你既至此地,我便將功法傳授,領悟多少但憑稟質。」

  蘇璇長身而起,端正的深揖了一禮。

  蘇璇入塔已經過了數個時辰,藏經院的禪房內茶水也不知沸了幾次。

  六合塔內毫無動靜,葉庭面上穩得住,心底實有些急了,然而對坐的澄心大師氣定神閑的烹茶,他也唯有捺住懸掛,不疾不緩的敘話。

  澄心雖然坐鎮藏經閣,卻對江湖事了如指掌,許多紛繁的干聯一語中的,連葉庭都禁不住暗佩,恰好提到心經遭竊,他頓時關注起來。

  澄心大師也知此事匪夷所思,少不得要解釋兩句,「此賊的武功未見得高明,卻是精狡異常,佯作粗使僧人伏藏數月,連同屋也未覺察。心經置於五楹殿內,他利用易容之術誘騙武僧,調開長老,潛進殿內破解了數重秘鎖,即使被人撞見,他也絲毫不顯驚慌,矯言隨口而出,誑騙得天衣無縫。」

  澄心最早發覺異常,追趕時本有機會將之斃於掌下,然而見賊人逃出時只將武僧擊暈,未曾殺人,遂留了手,不料竟被他借機脫出寺外,得了接應。

  葉庭聽完細節同感驚異,如此高明的竊賊,無怪藏經閣失守,換成正陽宮也未必防得住,不知朝暮閣從哪尋出這麼一個人。

  澄心大師頗有歉意,「當年蘇少俠援手保住了經書,少林居然未能護住,委實愧煞。」

  其實厲王陵坍塌深埋,經書已無作用,不過此事不宜言說,葉庭寬慰了幾句,見茶湯金黃,入口淳厚,隨道,「此來師弟有幸,我也隨之沾光,費了大師不少好茶,待明年天都峰的蒼瀾茶收成,定給大師捎上一些,雖不比此茶味厚,也可稍補一二。」

  澄心大師別無所好,唯獨愛茶,聞言一喜,「蒼瀾乃天下聞名的珍品,老衲在此先謝過了,此茶乃真臘所出的犀明,也是偶然所得,能與同好共飲,何惜之有。」

  澄心大師欣悅之餘亦有所感,葉庭與蘇璇同為北辰真人的弟子,一個劍術非凡,一個通透練達,均有過人之處,可想正陽宮日後的興盛。

  院外傳來喧嘩的驚議,葉庭霍然而起,快步至窗前遙望。

  密合的雲層剛好散開,露出一線青如琉璃的晴空,金色的陽光斜斜投落,六合塔上劍芒沖霄,映出萬道華光,明耀無倫。

  一時間氣雲湧動,嘯如龍吟,整個少林寺為之轟動,無數僧人仰頭而視,只覺目眩神奪。

  葉庭由衷的喜悅,展顏一笑,「不負大師美意,師弟功成了!」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9-1-17 08:51 AM

第四十二章 浮名羈

  謝過澄海方丈與幾位大師,葉庭與蘇璇辭出了少林。

  洗髓經不但化去炎毒,也讓蘇璇丹田凝實,經脈強韌充沛,修為躍升不小,六合塔內與三位高僧交手亦啟發甚多,即使離了少林,蘇璇仍在反復揣摩。

  葉庭也不打擾,盤算近一陣經歷了不少事,該回山一趟稟告師長。

  山道彎彎,漫漫而行,葉庭忽覺師弟不見了,回頭見路邊一個賣茶水吃食的寮棚旁邊堆了些草料,蘇璇的馬被引得湊去啃食,他自已兀自發呆,渾然未覺。

  葉庭不禁失笑,喚了一聲。

  這一喚不要緊,引得茶寮內一個正在推杯換盞的濃髯大漢望來,跳起來高喚,「兀那小兒,可是蘇璇?」

  葉庭瞧大漢有幾分面熟,頓時想起來,正是來時途中問路的莽漢。

  蘇璇遭人劈頭一問,不明所以,「在下正是,閣下何人?」

  濃髯壯漢精神一振,聲如洪鐘,「我乃常山霹靂手馮武,後面幾位是火雷棍史由、斷腸刀王怒、鐵骨劍趙威、通臂猿丁財,聽說你勝了貴霜國師,特地前來討教!」

  一桌的幾個人扔下杯盞,拔出兵刃紛紛圍上來,其中一名漢子對葉庭怒目而視,「原來你小子是和蘇璇一道的,故意指了錯路,教幾位爺爺好一頓找。」

  葉庭摸了摸鼻子哭笑不得,這幾個名字都沒聽過的傢伙可謂執著,不知從哪打聽到兩人的行跡,居然在少林山外守著。也是不巧,他們原在劃拳吃酒,並未留意其他,要不是自己一喚,或許就混過去了,看著躲不掉,葉庭唯有一拱手,「此前師弟有傷在身,不得不往少林一行,並非有意欺瞞,抱歉。」

  霹靂手馮武氣勢大盛,捏得指節劈啪作響,「哥幾個就是沖著他來,要是個英雄,就不要縮頭縮尾的托詞受傷,手底下見真章吧。」

  幾名大漢粗蠻霸道,根本不聽人言,葉庭實在懶得理會,正好兩人都未下馬,他給蘇璇使了個眼色。「多承各位兄台關注——」

  一語未完,葉庭一提馬韁,駿馬唏律律一揚蹄,唬得對方退了半步,立時縱馬潑蹄而走,扔下了後半句,「奈何我們還有急事待辦,難以奉陪,告辭了。」

  兩人奔行極速,轉眼隔了十餘丈,馮武等人的馬拴得稍遠,解韁也來不及,給氣得破口大駡。

  鐵骨劍趙威突然想起,奔回茶寮掀開一隻竹筐,從裡面提出一個小人,揚聲高喚,「正陽宮的小兒,你們要是再跑,老子就將這丫頭宰了餵狗!」

  蘇璇遠遠一回望,目光驟然一凜,轉頭就衝了回來。

  被趙威拎起來的正是阿落,小胡姬不知怎麼落到這群人手中,不管趙威怎樣猛烈的晃蕩,試圖迫之叫喚求助,她始終默不吭聲,好像成了啞巴。

  趙威見跑遠的二人疾風一般馳回,正在得意,忽然蘇璇從馬上飛身而起,雪似的劍虹飛貫而出,猶如九天肅寒,冰入骨髓。趙威身上數處刺痛,剎時無法動彈,小胡姬已經被蘇璇一把奪過。

  蘇璇顧不得旁的,低頭檢視,見阿落頭頸淤痕累累,露出了歡喜的神色,卻完全站不起來,小嘴巴一張,低微的喚了聲師父。蘇璇試探的一觸,渾身發冷,這孩子的雙腿竟然被人折斷了。

  「趙哥!」

  趙威還未拔劍就被蘇璇刺中了要穴,臉肌痛苦的抽搐,幾個大漢瞧得心驚,俱有了怵意。

  他們在常山一帶橫行,江湖上名號平平,聽說蘇璇近期風頭極盛,趙威和馮虎頓時動了心思,料想正陽宮的人是正道君子,不會對挑戰者下重手,只消與之一戰,無論勝敗都能助長聲名,可謂百利而無一害,於是糾合了幾個夥伴趕到金陵。一路遇到不少懷著同樣心思的江湖人,趙威唯恐被人搶了揚名的機會,越發著急上火,好容易找到蘇璇住過的客棧,捉住了小胡姬,然而怎麼打她也不說蘇璇的去向,還是客棧老闆怕出人命,道出托養她的人進了少林。

  少林是武林大派,幾人不敢輕犯,只好在山外等。趙威猜小胡姬大約是哪家跑丟的童奴,被正陽宮的人偶然救了,捏在手裡興許能當個挾質,蘇璇總不好見死不救,唯獨想不到這一著真正激怒了他。

  蘇璇將阿落交給趕回的葉庭,轉過身目似寒冰,長劍如狂風般怒卷而來。

  馮虎一看要糟,心驚肉跳之下退了一步,色厲內茬的喊道,「無恥小兒,竟然偷襲!我們也不必同他講什麼道義,大家一起上!」

  顧不得躺在地上的趙威,餘人一擁而上,戰成了一團。

  葉庭抱著小胡姬,看她不哭不叫,虛弱的支起腦袋,不放心的惦望蘇璇,他頭一回溫和了聲音,「不必擔心,區區幾個雜碎,你師父轉眼就收拾了。」

  小胡姬身上的淤傷還罷了,折斷的雙腿必須接骨,小小的孩子極能忍,疼得一頭汗也不吱聲,蘇璇看她橫遭折磨,好容易長圓的嫩臉變得青紫可憐,心底異常不好受。

  蘇璇在榻邊陪了許久,直到阿落昏然睡去,才無聲的退出,回到了自己房內。

  葉庭知道他心境低落,說了幾件閒事,直到他平復後才提起,「這次你出劍重了,斷了兩個人的腕脈,今後還是留些分寸。行高於人,眾必非之,不要輕易落了話柄。」

  蘇璇抹了一下臉,不知能說什麼,「天下可有我這般無能的師父,害徒弟傷成這樣。」

  葉庭拍了拍他的肩算是安慰,片刻後道,「帶她回山吧。」

  蘇璇有一剎那的愕然。

  葉庭知他不解,歎了一口氣,「不錯,我壓根不贊同你收她做弟子,偏你一直固執,而今也看見了,這類的事情以後更多,你身邊再有弱者就是害人害已,既然放不下,不如將她送回天都峰,至少安全無虞。」

  蘇璇清楚依門派的常例,幾乎不可能接納胡姬,「師兄說的有道理,可阿落未必適宜這樣的安排。」

  一隻纖長的秋蟲在窗邊飛舞,長長的翅膀帶著半透明的花紋,陽光下極是漂亮,蘇璇方起念要捉給阿落玩,忽的一隻雀鳥飛來,三兩下將秋蟲啄咬入腹,餘下半截透亮的翅尖在鳥喙外顫動。

  葉庭正好借景勸說,「你看雀鳥強健,處處皆是美食;秋蟲羸弱,步步考驗生死,將秋蟲置於雀鳥雲集之處,與殺之無異。她在山上過得再差,也勝過隨你在江湖上冒險。」

  蘇璇想了一陣,仍覺不妥,「她離了我無人教授,如何學劍?何況師父和長老也不會答應。」

  葉庭心思縝密,說起來一句比一句更難爭駁,「師父和長老我去幫著說服,你收她為徒是要護她平安,又不指望她武學大成,有什麼相干。何況再過三五年她長大了,縱是師徒也當避嫌,更不可能帶著四處奔波。哪怕你不懼流言,她的名聲還要不要,難道讓別人說她以色事師?」

  最後一句份量實在太重,砸得蘇璇啞口無言,再也沒了聲音。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9-1-17 09:52 AM

第四十三章 良與莠

  為了照顧阿落,蘇璇在當地道觀住了一陣,好在她年紀小恢復力強,等抵達天都峰下,已經可以勉強脫去木拐走幾步。她仰著小腦袋,好奇的望著遙遠的峰巒,那裡覆蓋著皚皚的白雪,冰銀淨亮。

  山間每逢十月底開始落雪,來年三月才會化去,期間山徑被凜冰覆沒,遊人香客絕跡,隱士居士亦會避去,唯有正陽宮的道人耐得住嚴寒,大雪封山依然修劍不綴。

  蘇璇怕阿落不耐寒冷,給她裹了厚厚的冬衣,一路將她背上山。路過玉虛台,正碰上一批新進的弟子在習武。

  正陽宮的弟子不單要求稟質上佳,還得是出身清白的良家子弟,各方面篩選極嚴,甚至有不少貴胄世家將後代送來山中學藝。這些習劍的孩童有男有女,多與阿落年紀相仿,個個眉清目秀,一招一式雖然稚嫩,氣勢卻很足,連松枝上的積雪都被呼喝震得簌簌而落。

  阿落被場中的情景吸引,看得目不轉睛,蘇璇停下來由她張望,葉庭隨之駐足,「這些孩子已經由長老教了三年,近期就要正式拜師,到時你就多了一群師侄。」

  葉庭指向前排一個劍眉星目的男孩,「那個是我在江湖中偶然遇上,覺得資質不錯攜上山,你瞧如何。」

  蘇璇見男孩下盤沉穩,拳式漂亮,是一群孩童中的佼佼者,「甚好,師兄就收這個?」

  葉庭循循而誘,「你收不也一樣?一個難免孤零了些,像師父一般收兩個,餵招對劍也有個伴。」

  蘇璇聽得後一句有三分心動,遲疑了一下,突然聽得一喚,看過去原來是督導教習的南谷長老。

  南谷長老與北辰真人是同輩,生得面白體胖,花白的頭髮挽了圓髻,望見葉庭與蘇璇,便讓孩童們停了行功。

  蘇璇放下阿落,致了一禮。

  「難得回山一趟,正好讓小輩見一見。」南谷真人笑眯眯,兩撇八字須翹起,對著孩童們道,「這位葉師叔你們見過,應當知曉,不必多說;而另一位長年在江湖,你們一直無緣得見,卻聽過他不少英雄事蹟。此次才戰完貴霜國師,為本門立下大功,得蒙皇上召見嘉賞的,就是這位蘇璇小師叔。」

  這些孩子們訓誡極好,無一人出聲,目光卻瞬間閃亮,充滿了祟敬般的狂熱,齊刷刷盯住了蘇璇。看得他頭皮發麻,難得的不自在。

  葉庭險些笑出來,側頭忍成了輕咳,南谷真人對效果十分滿意,接著鼓舞道,「他們都是掌門北辰真人的弟子,也是本門青年一輩最出色的英材,只要過了試煉,就有機會喚上一聲師父!」

  一群孩子更興奮了,臉龐都漲紅起來,要不是規矩嚴不敢輕動,必會一簇而上將兩人圍起來。

  南谷真人正在得意,眼角瞟到蘇璇身後的影子,「這是——」

  葉庭搶先回道,「師弟在山下救的一個小丫頭,暫且帶回來收留幾日。」

  南谷真人瞧見女童深深的眉眼,長翹的捲睫,藏也藏不住的胡人血脈,頓覺年輕人考慮不周,「一個小胡姬?隨處尋個善堂就是,怎麼攜上山來,萬一讓人誤解還壞了本派的聲名。」

  蘇璇被師兄一堵,要出口的話停了一停,衣袖忽然一墜。他低頭望去,阿落抓著他的袖尾,小臉茫然而不安,卻什麼聲音也沒有。

  她自幼受慣了輕視,在外人面前連師父都不敢喚,平素又極乖巧,但凡吩咐無不認真。聽他說了許多山上的趣事,有了朦朧的嚮往,現實卻給了她難堪的一擊。

  蘇璇明白葉庭的好意,然而這一刻實在忍不住,一把將她抱起來,「不是暫且,她是我在山下收的徒弟,名叫蘇雲落。」

  南谷真人愕然萬分,幾乎疑惑自己聽錯,「什麼?」

  風暴來得比預計更早,連葉庭也始料未及。

  北辰真人見兩名愛徒歸來本是極為欣喜,直至聽完葉庭的稟報,饒是他向來看重大徒弟,也忍不住當眾責備。「蘇璇不知輕重,你做師兄的也不清楚?既然早知此事,為何不替他處置了?」

  葉庭明白師父乍聞此事難免氣惱,也不分辯,「是徒兒之過,請師父責罰。」

  蘇璇跪在一旁,脊背挺得筆直,「師兄勸過我多次,是我自己堅持,這孩子太可憐,托給誰都不合適,索性我自己收了。師父要罰要打我都認,只是阿落叫了我三年師父,入門心法學了,基礎的劍式也會了,務請容她留在門內。」

  北辰真人越聽越怒,額角青筋直跳,「你給我滾!去誡台反省!」

  阿落不知道屋裡發生了什麼,只見蘇璇一人出來,將她安置在一間暖廂烤火,溫和的吩咐她等著,餓了就吃桌上的點心。小胡姬很想寸步不離的跟著,可一轉身師父已經去了,兩扇門輕輕合上,世界只剩她一個人。

  誡台是一尊方台,臺上有碑,刻著正陽宮一百六十八條門規,專供犯錯的弟子面壁。位置就在玉虛台畔,教所有弟子都見著,取知恥而改,以誡他者之意。

  空寂的方台堆滿了雪,蘇璇的修為自然不懼寒冷,然而載譽回山不到一刻,就在眾多同門的注目下受罰,著實有些丟臉,他拂了拂衣襟,認命的跪了下去。

  誡臺上長跪的身姿年輕而英挺,承載著無數榮耀的傳說。新弟子的練習結束,孩子們不肯散去,一雙雙眼睛圍在台邊,祟拜又不解的張望。一旁的其他師兄看不過,將孩童們喝散,趕回了起居的院子,偌大的場子變得空空蕩蕩,唯有飛雪無聲的飄落。

  同時一間,葉庭也在北辰真人房外跪著。門派最為看重的兩名驕子灰頭土臉,掌教真人罕見的震怒,只因蘇璇要收一個小胡姬為徒。消息不脛而走,因封山而清寂無聊的同門頓時炸開了鍋,蘇璇在同輩中年齡最小,人緣一直不錯,而今聲勢如日中天,更是引人關注,幾乎所有弟子都在議論。

  跪到天色將暗,葉庭來了誡台,「起來,師父讓你回去反省。」

  蘇璇頗為愧疚,「是我不好,連累師兄一道挨駡。」

  葉庭對此早有預料,「反正也不是頭一遭,從小到大,你的錯我總是要擔一半的。」

  蘇璇忍不住笑了,「師父答應了沒?」

  葉庭無奈的搖了搖頭,「哪有這般容易,本來想帶上山再慢慢和師父說,你可好,一下就掀出來,如今一群長老擠在師父面前跳腳。何況新弟子試煉在即,不可能為你壞了規矩。」

  蘇璇也不意外,「那我接著跪,師兄不用管我。」

  葉庭正要再說,一個相貌周正,顴骨略高的青年走來,俯視著蘇璇,語調陰陽怪氣,「我看你確實該跪一跪,免得越來越驕狂妄為。」

  場面冷了一瞬,師兄弟二人誰都沒有說話。

  青年名叫柳哲,拜在東垣真人門下,平日裡蘇璇見了還要喚一聲師兄。柳哲在江湖上也有幾分薄名,直到蘇璇一出,江湖只知正陽宮有個蘇少俠,再不知其他,柳哲深為不服。今日聽說蘇璇犯錯,旁人體恤的裝作未見,他非要過來當面嘲弄,「連胡姬敢攜上山,是不是嫌本門名聲太好,非要外人笑話,說正陽宮大好道門淪為伎娼之所才甘心。」

  蘇璇忽然道,「師兄——」

  葉庭顯然清楚他在想什麼,傳音入密道,「別人說幾句就放棄了?一個小丫頭往後山一藏,消息不傳,外人哪會得知,放在江湖上才是麻煩。師父心底也有數,就是尚需時間磨,你此刻帶她走容易,將來再想她入門就難了。」

  蘇璇聽得有理,又跪穩了。

  柳哲見蘇璇受罰就異常快心,句句連譏帶諷,「江湖一些沒見識的東西捧得的太多,得了些名頭就骨頭發輕,連自己有幾斤幾兩都不清楚,我看——」

  蘇璇懶得理他,倒想起別的,同樣傳音道,「請師兄給阿落弄些吃食,找個暫歇的地方,她一個人待了大半天,怕是有些慌了。我先跪一夜,明天再去看她。」

  葉庭本想勸止,再一想跪求也不是全然無用,總要顯得受了些苦頭,才好去跟師父和長老開口,於是悄聲應了,一轉頭打斷柳哲,「柳師弟回去歇著吧,誡台冷得慌,我們又不比師弟才修了洗髓經,耐得住霜雪,還是回房烤火的好。」

  他幾句話說得輕鬆,柳哲臉色驟變,「你說什麼?洗髓經不是少林的——」

  葉庭的神色和悅,語氣格外輕快,「洗髓經確實是少林的不傳之秘,不過師弟得澄海方丈青眼,又單人匹馬闖過了六合塔的三名高僧試煉,居然學成了。方才長老們在氣頭上,我也沒敢說,如今師弟身兼兩派絕學,功力又上了一層,這真是旁人想也想不到的機緣。」

  柳哲完全呆住了,一張臉驚疑與嫉恨交錯,異常精彩,葉庭強忍著才沒笑出來,硬將他拉走了。

  蘇璇結結實實跪了一夜,不過也不寂寞。

  天黑之後不斷有師兄師姐來給他遞吃食和氅衣,有的送完東西還不肯走,在一旁陪著聊江湖秩事,人越聚越多,黑夜比白天還熱鬧,及至快天明怕長老發現,才漸漸的散了。

  葉庭早上來轉了一圈,見誡台周圍雪踩得七零八落,少不得折根枝子掃去痕跡,剛歇手道童就過來傳話,令蘇璇不必再跪。

  蘇璇領了阿落回到了從前所居的山巔小院。

  這裡是鏡玄真人息隱之所,普通弟子不得踏足。蘇璇隨之學劍,在此住了十餘年,見景致宛如從前,碧池凝如春凍,唯獨少了池邊垂釣的老者,不免些許悵然。

  蘇璇汲起井水取出桶巾,挽起袖子開始清掃。一轉頭見阿落抱著竹帚出來,立時喝止了她。孩童不懂厲害,她傷勢初癒,骨頭尚未完全長合,哪能隨意勞作,蘇璇讓她在房內坐著,囑咐了不准擅動,這才繼續掃塵拭案,整理庭院。

  勞作未歇,小院已來了訪客。


  來者是一位年約六旬的老道,白髮高冠,神色倨傲,還攜來了一名女孩,容顏秀麗白皙,簇新的弟子服外裹著軟茸茸的裘衣,精緻而不俗。

  蘇璇一眼望見,放下竹帚施禮,「東垣長老。」

  東垣長老與南谷長老一樣,都是北辰真人的師兄弟,平日氣性頗大,小輩都有些怕,一來就劈頭道,「聽說你要收一個胡姬為徒?」

  蘇璇知道這位長老准沒好話,垂手應道,「是。」

  東垣長老拂然不快,神情嚴肅,「你到底年輕,擇徒一事關聯極大,正陽宮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收,更不容莠草充作良材。」

  蘇璇不卑不亢的回道,「多謝長老提醒,我自會慎思。」

  東垣長老當他退讓,面色稍霽,示意一旁的女孩上前,「你既然想收女徒,這個是沈國公的孫女,天生的金枝玉葉,還是個肯吃苦的,三年下來學得極好,無論是家世相貌或根骨秉質,各方面都無可挑剔。」

  女孩落落大方的上前行禮,「末學弟子沈曼青,見過師父。」

  蘇璇看著她秀雅的儀態,想起的卻是阿落。阿落其實也生得很美,胡人的血脈讓她比中原女孩更多了一份深遂,卻得不到半分善待,這個世界對她滿布荊棘般的惡意,不容她獲取任何希望,隨時準備將她踩踏為泥。

  女孩躬身半晌得不到回應,悄悄抬睫,瞥見了屋內的小身影。

  蘇璇一拂袖將女孩扶起,同時道,「長老的好意心領了,我德行不足,不敢誤人子弟,有阿落當徒弟就夠了。」

  東垣長老大怒,「我看你是發了昏!也不怕臉都丟盡了,本派絕不容胡姬混入門牆,縱然北辰再疼你,也斷不會容你胡為!」

  蘇璇淡淡道,「阿落心性單純,我瞧著並無不好,只要將來行得正坐得直,有什麼沒臉的。」

  東垣越加惱怒,正要重斥,忽然一個聲音插話,「還請長老稍息雷霆,師弟跪了一夜才從誡台下來,總不好讓他再去跪一日。」

  蘇璇聞聲一喜,就見葉庭帶了幾名道童,攜了新的被褥鋪卷和一應用具進了院子。

  一眾長老中私心最重的就是東垣真人,葉庭心中有數,掃了眼立在一旁的女孩,吩咐道童將東西放入進屋內,分頭清掃,而後才道,「長老不必急怒,師弟是個直性子,臨了事難免倔拗,讓他多想想也不是壞事,大不了晚幾年再收徒弟。」

  東垣長老受了沈國公的重禮,要將她放在門派中最受矚目的蘇璇名下,不料威壓無用,肝火正旺,惱得一語不發。

  葉庭笑了一笑,不輕不重的拋了一句,「長老的眼光極好,這個孩子我也聽人贊過,確是難得的良材,可惜師弟近年在江湖上飄,根本無暇指點。與其浪費了好苗子,不如放在我名下,長老覺得如何?」

  東垣一僵,發現自己陷入了一種進退兩難的局面。

  萬一蘇璇倔著不應,拖上幾年,國公府那邊難以交待;葉庭作為北辰首徒,隱然有未來接掌正陽宮之勢,自是最佳的替代。然而順勢應了東垣真人又不甘心,他不好說行,也不好說不行,挾著一肚子火氣拂袖而去,「都是些不曉事的,我去和掌門分說!」

  這場爭執在正陽宮反復拉扯,足足磨了一冬。

  北辰真人到最後也沒有明確小胡姬的身份,僅是默許她留在山上,與其他弟子同等供給。蘇璇堅持不再收徒,東垣長老所薦的沈曼青與練拳的男孩殷長歌一道,歸入了葉庭門下。

  翠微池畔的小院成了正陽宮上下的秘密,一師一徒住了數月,阿落適應了山巔的生活,蘇璇也將再度出山遠行。

  臨去前,他將學劍的根基要領編寫成書冊,佈置了課業,又給小徒弟安排了一個老婦人陪伴。阿落一路送出很遠,她不願師父下山,卻不能出言挽留,或許太明白自己的微小,只有默默的順應,接受所有分離。

  天都峰的春天也是冰冷的,新芽遲遲未萌,層層松針如千萬根利刺,蒼綠而無情。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9-1-17 10:02 AM

第四十四章 眾如沙

  自拜別枯禪大師與各位師兄,歸返靈鷲宮之後,溫輕絨開始隨父母學習掌理宮中事務。溫飛儀的舊傷近年時有復發,門派的擔子漸漸落在下一代肩上,溫輕絨有了壓力,再不是過去無憂青年。

  這一日午後,他穿過白石山徑,來到清溪畔的一幢雅廬。「爹有事喚我?」

  溫飛儀正披著氅衣倚窗沉思,能生出一對標緻的兒女,他自有一副好相貌,年近五旬依然氣質修雅,可惜長年帶著病色,脾氣也不大好,唯獨對一雙兒女格外和熙,「你收拾一下,過幾日出門,代表靈鷲宮走一趟洛陽。」

  「洛陽?爹要我去參與試劍大會?」溫輕絨一驚,頓覺難以理解,「這次的盛會明面上是太初堂承辦,誰都清楚他們已為朝暮閣所控,根本就是朝暮閣想通過試劍大會在武林立威,成為實至名歸的霸主。江湖中多少幫派毀於其手,我們為何還要去湊場子,成全他們的狼子野心。」

  溫飛儀拋出魚食,看著窗下的水潭中錦鯉爭簇,攪動碧軟的青荇,並未斥責愛子,「這次的英雄帖不同往日,朝暮閣除了立威之外,想必也要看哪些門派會到,哪些不會。」

  溫輕絨被話語一點,警覺過來,「爹懷疑朝暮閣欲借此為試,不到的門派將來會被先行拔除?」

  溫飛儀解開宮禁之後,遣了不少門人外出探察江湖動向,對局勢瞭解頗深,輕喟道,「只怕正是如此,朝暮閣行事歷來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一旦得罪凶多吉少,靈鷲宮的實力尚不足以正面相抗,不能不虛與委蛇一番。」

  一場試劍大會被惡徒把持,靈鷲宮卻連拒絕與會都做不到,反而還要去助長凶威,溫輕絨憤懣難平,衝口就要拒絕,然而看著父親蒼白的臉龐,語氣又軟了,「若是武林中笑我們貪生怕死,與惡徒同流——」

  溫飛儀怎會不懂愛子的鬱憤,他年輕時更為傲氣,否則也不會激怒長空老祖,奈何事關門派存亡,不得不忍了,「朝暮閣曾險些要了你們兄妹的命,我豈有不恨,然而如今確是得罪不起,除了正陽與少林之類的大派不懼,其他的門派為了自保,同樣要忍耐,就算受人譏笑,豈止我靈鷲宮一家。」

  話雖如此,溫輕絨想到要向仇人低頭,屈辱又不甘,難免怏怏不快。

  溫飛儀也不願多談,轉了話語,「白羽和方梓昨日鬧了彆扭?是怎麼回事?」

  溫輕絨抑了情緒,勉強提起精神,「白羽使了些小性子,沒什麼大事,已經被方師兄哄好了。」

  溫白羽挑剔數年,終於被溫輕絨的師兄方梓打動,此次方梓攜方家家主的書信造訪靈鷲宮,正式呈訴了求親之意。

  「方家在渭南還有幾分能耐,如果兩人確實投合,將親事定了,我也少一樁心事。」想起數年前,溫飛儀仍覺得遺憾,「可惜終不如蘇璇,白羽這孩子確是給我寵壞了。」

  溫輕絨早知道這兩人性情不合,並未過多的惋惜,勸道,「蘇璇是道門出身,潛心修劍,未必有意於兒女私情。江湖上想在這方面打主意的不少,沒一個成功的,松風堡的俞堡主就曾著人擄走自家女兒,在密室裡衣衫盡去,誘蘇璇相救,還糾結了一幫江湖人充做見證,沒想到蘇璇識出不對,沒進屋就走了。」

  溫飛儀不禁失笑,頗為不屑,「如此下作的法子也用得出來,俞老鬼真不是東西。」

  蘇璇雖然事後並未言說,然而松風堡邀來見證的一幫人嘴縫不嚴,傳到江湖上沸沸揚揚,可謂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溫輕絨道,「松風堡為得蘇璇無所不用其極,連女兒的聲名都不顧,也不想想這般結親與結冤無異,以正陽宮的傲氣,怎麼可能任人算計。」

  溫飛儀心有所感,悵然一歎,「正陽宮這類大派自惜羽毛,不願輕涉江湖是非;朝暮閣卻橫行肆虐,無所不為,甚至聽說勾結了西北的藩王窮征惡斂,逼得百姓傾家蕩產,賣兒鬻女。如今連試劍大會都成了群魔亂舞,實在可悲。」

  溫輕絨聽得無言,也不知該怎樣安慰。

  溫飛儀也不想過多的感慨影響愛子,提了些須留意之事,最後又殷殷叮囑,「你去洛陽多方觀察,不論何事都不要捲入其中,明哲保身,小心為上。」

  洛陽試劍,大概是有史以來最令武林人屈辱的一屆盛會。

  無數江湖豪客從中原各地聚至洛陽,酒樓客棧無不賓客滿盈,人們的情緒卻空前低落,縱然有相熟的見面招呼,也不復往年的輕快。豪客們多在沉悶的飲食,偶有言語也是與試劍大會無關的話題。

  溫輕絨尋了正街上最大的一家酒肆,溫白羽環視一圈,難得的沒有挑剔,與方梓一道落座。

  方家同樣接到了邀帖,方梓作為家中長子,與溫輕絨一般代父輩而來,溫白羽聽聞後鬧著要同行,溫飛儀拗不過,料想無非至洛陽虛應事故,當不至有意外,也就隨了她。

  方梓看了看左右,低聲道,「聽說往年的試劍大會常有喝多了打架鬧事的,主辦的武林世家都要派弟子巡視城中,及時化解,今年看來是不必了。」

  溫輕絨亦有所感,放眼望去滿堂氣息壓抑,就算有飲酒的漢子,也是郁氣沉沉的淺嘗輒止,怕意氣上來管不住口舌,落入朝暮閣耳中,引禍上身。

  一個刀疤臉的漢子踏進樓來,身後跟著五六個隨從,他大剌剌的拉著架子一拱手,「各位好漢,大家都知道試劍大會是誰的場子,來了就是客,不必拘著花用,在城中的吃喝本閣一律包了,諸位放心享用。」

  滿座倏靜,江湖好漢個個停了杯筷,望住了說話的人。

  方家江湖往來多,方梓見聞頗廣,悄聲道,「那是常樂幫的堂主金鉞,半年前整個幫派投了朝暮閣,做些跑腿逞兇的勾當,氣焰也抖起來了。」

  溫白羽不屑的掃了一眼,好在她來前受過父親千叮萬囑,知道不宜生事,沒有理會。

  金鉞吆喝了兩遍,不說應和,連個吭氣的都沒有,頓覺有些惱火。

  東南座幾名臂刺飛鷹的大漢大概正好用罷,將一錠銀子拋在酒桌上,起身要走。

  金鉞專橫慣了,長刀一揮,攔住幾名大漢。「給臉不要臉?」

  打頭一名面容粗峻,虎背熊腰的壯漢開了口,「爺有錢,願意給,犯了哪家王法?」

  金鉞一梗,臉上的疤抖了幾下,「不識好歹的傢伙,我看你是一身賤皮,受不得抬舉。」

  洛陽城中遍佈朝暮閣的爪牙,鬧起來幾個大漢絕討不了好,溫輕絨不由生出擔心,溫白羽倒是幸災樂禍,只盼著打起來才好。

  方梓打量了兩眼,道,「這幾個漢子是飛鷹堡的,說話的像是堡主洪邁。」

  金鉞的話語十分難聽,洪邁強捺下來道,「我該喚一聲金堂主,還是該喚金香主?閣下現在算什麼名位?」

  酒堂中的人俱笑起來,獨金鉞變了臉色。

  原來這一言正戳中金鉞的短處,他在常樂幫原本還算個人物,投入朝暮閣也狐假虎威了一陣,然而隨著吞併的幫派越來越多,許多後入者的武功才能在他之上,金鉞的地位幾度變動,越來越低,稍好的差使全挨不上邊,為此不忿已久。他被激得臉容紫漲,不顧場面破口大駡,「請你們這些鼠輩是大爺瞧得起,還真把自己當人?一個個既然乖乖來了,就安份的做孫子,哪來的臉面叫板!」

  一句話將整個酒堂的江湖客全罵了進去,本來各路豪客心裡都憋著氣,聽了此話更是怒火沸騰,氣氛越發緊繃。

  飛鷹堡的人忍著一語不發,個個臉沉如鐵。

  金鉞仍不肯罷休,嗆啷的一劈刀,飛揚跋扈的環視,「整個洛陽都是本閣的地盤!管你們是蛇是蟲,來了就得夾著尾巴,讓吃屎也得接著,否則就是活膩了!」

  最後一句彷彿在沸油上點了一把火,也不知是誰先動的手,啪啦一隻酒碗砸過去,引發了一場雜亂的混戰,捲進了半個酒肆的人,場面亂得無以復加。

  朝暮閣的人寡不敵眾,尖哨亂響,金鉞再是有所依仗,也架不住眾多豪客拳來腳往的暴揍,沒幾下同伴已經鼻斷腿折,自己腰上也被人暗戳了一刀,膽氣早化為烏有,眼看亂拳紛紛,生生要被揍死,突然一股疾勁橫架,掀得周圍的群毆者退開數步,隨即響起一個破鑼般的聲音,「怎麼,各位是要提前試劍?」

  場中多了個面相油滑的矮子,挾著一根銅煙管,身邊站著一個方臉膛的大漢,街面上來了數百名黑衣人,將整個酒肆圍了起來。

  群豪方才還血沸於頂,氣竄兩肋,這一時都冷了下來。

  溫白羽給人牆擋著,見不著中心的情形,方梓身量較高,看了悄聲給心上人解說,「說話的矮子是函谷客司空堯,銅煙管打穴為一絕,原先是百里舫的長老,心思深雜,為人狡詭。朝暮閣少使以下有六名令主,以他地位最高。聽說此次少使未至,都是司空堯在籌劃;那個方臉是恨天掌陳兆,以前是天武堂的副堂主,現今也成了朝暮閣的令主。」

  金鉞疼得鼻歪眼斜,捂著腰上的血口,拐撲至援兵面前,「司空令主,陳令主,這群雜碎——」

  司空堯來前已聽了逃出去的下屬急報,此時一揮手,止住了訴控。

  黑衣人面露凶光的圍了數層,刀劍鋥亮,隨時可能血洗酒堂,酒肆內的各路豪傑一片安靜,心底發虛,俱有些忐忑難安。

  「都是五湖四海來的英雄,想打,過兩日上試劍台較量。」司空堯沉著臉掃了一圈,在飛鷹堡的幾人身上停了半晌,語帶威懾,「這次就罷了,再有擾亂挑釁者,本閣絕不輕饒。」

  一場亂毆奇跡般作罷,朝暮閣的人抬了傷者退走。豪客們膽子大的扶正桌子,換了菜繼續吃酒,膽小的立時會帳離開,陸續有新的客人踏進來,不多時重新坐滿了人。

  溫白羽詫異極了,「不是說朝暮閣跋扈兇殘,怎麼被打了就這樣算了,根本是外強中乾,不足為懼。」

  飛鷹堡的幾名大漢在酒肆旁低議,溫輕絨看了一眼,「方才是群毆,誰知道哪些動了手,酒肆裡有近百人,當街追究起來勢必激起眾怒,影響試劍大會。司空堯不過暫時放了一馬,事後必要找回場子,殺雞儆猴,事情從飛鷹堡的幾人起,只怕——」

  溫白羽這才明白過來,俏顏變色,「朝暮閣要暗中下手,將他們殺了?」

  方梓接著道,「洪堡主也是條好漢,聽說飛鷹堡在西北一帶被朝暮閣逼得極慘,求助無門,這次來了洛陽算是低了頭,卻碰上這事,怕是過不了今夜了,早知如此,還不如不來。」

  溫輕絨無聲的歎了一口氣。

  群毆的血勇已然消散,眾人其實都明白飛鷹堡的幾人已經被司空堯盯上,下場必是極慘,可只要刀子暫時不落在自己頭上,就當不知道,無一人上前扶助。

  自己不也是如此?儘管心懷不甘,不忍見同道受戮,卻不能不顧及家族與門派,到頭來與旁人一樣,做了江湖中一粒無情的散沙。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頁: 1 2 [3] 4 5 6 7 8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