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紫微流年 -【一枕山河】《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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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2-1 10:18 AM

第一百零五章 戰未休

  左頃懷也是個人物,憑著蘇雲落為他矯飾的假面,加上秦塵一路護送,硬是闖到了邊塞,不料明毅伯率一半兵力出關追逐蠻軍,留守大營主事的正是馮保。

  左頃懷絞盡腦汁潛入營地,秘會舊時同僚,出示秘旨曉喻利害,聯合了一幫青年將領,詐作爭鬥引起軍中喧嘩,趁馮保察看之時一舉擒下,隨後派人飛騎傳報明毅伯,終於調回了大軍。

  回援的大軍儘管選了輕騎,無奈路途長遠,左頃懷全力驅策才在最後一日趕至,參與了聯軍攻城,沒想到兄長左卿辭也在軍中,甚至立下了奇功。

  金陵城堅難破,左卿辭建言在數里外開掘隧洞,掘至城牆下方,置上火藥破城。這一奇招獲曹度大贊,依法施為,果然一舉燃爆,轟塌了城牆,援軍才得以湧入。

  救駕及時,天子大慰,令左頃懷留在宮城拱衛,曹度追擊撤逃的叛軍,楚寄協從王師清算逆黨。

  陳王倉促間未能逃掉,與太師王宦一樣給捉了個正著;沈國公諂媚奉逆,天子深惡其行,合府羈入天牢,還有一大票附逆的臣子悉數被抄拿鎖問。

  至於一些殉節的臣子,少不了彰表撫恤,給一份體面哀榮。其中身份最高的就是安華公主,叛軍撤出前闖府劫掠,遭安華公主厲罵,殺紅眼的亂兵揮刀就砍,天家嬌女竟落得身首分離。

  左頃懷從宮中出來就著人收斂安華公主,儘管大劫過後只能從簡,靈堂祭棚等該有的一樣不少,天子哀傷之餘也頗為欣慰。金陵滿目瘡痍,萬事紛紛,左頃懷一邊要盡人子之孝,一邊還要協助理事,忙得昏天黑地,人都熬瘦了一層。

  在這當頭,左卿辭居然走了,連嫡母的葬事都未參與,據說其妻順利刺殺武衛伯,重挫叛軍士氣,然而身受重傷,傷情惡化,連太醫也搖頭,左卿辭情急亂心,不顧淑妃與晴衣的勸阻,執意帶她離開皇宮,另尋江湖名醫去了。

  應德帝感於靖安侯府一門忠義,不但未責怪,還特地賜下了貴霜進貢的雙龍犀以作嘉撫。

  左頃懷與晴衣與淑妃敘話完畢,退出來想起左卿辭,也不知這位兄長來去莫測,如今又在何處。

  轆轆前行的馬車內,左卿辭撂下書卷,望向枕在膝上的佳人,「醒了?」

  蘇雲落小睡醒來,臉龐仍有些蒼白,迷糊的望了眼窗外,「這是哪裡了?」

  左卿辭取了一塊點心餵她,「反正不是去看你師娘,她有琅琊王府照應,衣食用具無一不妥,犯不著你操心。」

  蘇雲落給他點中心思,不免啞然,抬眼看左卿辭情緒平平,長眸凝鬱,不禁問道,「金陵之危已解,朝廷也能騰出兵馬援助益州,阿卿還在擔心什麼?」

  左卿辭不答反問,「肩臂還疼?」

  蘇雲落試著動了動,「你每日給我施針,已經好多了,薄侯怎麼變得那般古怪,簡直像藥人。」

  她身上的傷以薄侯所擊最重,左卿辭沉著臉道,「大概是血翼神教的蠱術,代價大概也不小,聽說威寧侯府的地下掘出了一百多具女屍。」

  蘇雲落悚然生寒,「薄侯竟害了這麼多無辜,不知大軍追剿得如何了。」

  左卿辭垂下眼眸,「追不上的。」

  蘇雲落疑惑道,「為什麼這樣說,難道叛軍早有準備?」

  左卿辭默了好一陣,「叛軍別無出路,只會去一個地方。」

  蘇雲落疑惑了一瞬,驀然驚極,脫口而出,「益州?」

  不用左卿辭解釋,蘇雲落已經明白了。

  六王在金陵慘敗,除非一舉擊破益州,放屍軍入中原,兩下一合,叛軍將擁有強大的戰力,甚至足以再度攻入金陵,蘇雲落越想越慌,「益州一定是走水路!船——他們會搶沿路所有的船——」

  假如舟船給叛軍搶奪一空,追剿的大軍唯有走陸路,這一路山多道狹,縱是輕騎也快不起來,恐怕還沒走到一半,叛軍已兵臨益州。益州的兵力本就不足,抗屍軍已極為艱難,加上叛軍夾擊,後果可想而知。

  蘇雲落焦急無措,整個人都顫起來,「得去益州!師父——還有你父親——」

  左卿辭長眸幽沉,一言不發。

  蘇雲落情緒激亂,惶然抓住他的臂,「一定有辦法!阿卿想個法子!救一救——」

  左卿辭看著窗外衰黃的雜草,許久才道,「你去有什麼用,一個人抗得了幾萬大軍?我原以為城破能剿除主惡,叛軍再難為患,誰知——如今什麼都晚了——」

  蘇雲落怔怔的望著他,眼淚驀的流下來。

  長江岸邊多處火堆騰著餘煙,被西風捲揚而上。

  江水中飄著無數叛軍的屍體,曹度的面上卻不見一絲喜色,他在高地上望著大量船影遠去,神色陰沉如鐵。

  兩岸的官船與民船均被叛軍劫掠一空,兩萬餘人未能登船,被勤王大軍砍瓜切菜一般剿了,然而主力已揚帆而去,沿水路直撲益州。

  「爹!」曹恪令士兵收拾戰場,聳了聳酸軟的臂膀,上前喚了一聲。

  曹度佇立良久,終於返身下令,「收兵,回金陵。」

  曹恪知道叛軍的去向,詫然反問,「爹不率軍從陸路趕去救援?益州哪擋得住。」

  曹度如何不知,搖了搖頭,「陸路太遠,趕過去已經無用,叛軍與屍軍會合,必會轉頭再撲金陵,護衛王都才是最要緊的。」

  曹恪張了張嘴,訥訥道,「那益州——不管了?」

  曹度聲音低下來,目露陰霾,「一旦屍軍入江,金陵能不能抗住都是未知,回去準備吧。」

  曹恪怔在當堂,見父親大步而去,他方要舉步,不覺又回望了一眼。

  船影早已不見,只餘滔滔江浪,載著千萬具屍骸翻湧而去。

  各地已入凜冬,獨有益州城頭炙浪撲面。

  潑下去的桐油長久不滅,行屍被火焰燒融,人脂隨煙而起,熏得牆頭一片油膩,惡臭無比,連面巾都擋不住。

  沈曼青劈開一具行屍,又有數爪紛亂襲來,她毫不猶豫的挺劍直刺,行屍力大,換了別的輕兵極可能被一抓折斷,然而輕離劍鋒銳無雙,輕鬆削下了敵屍五指,又被她沉膝一撞,骨碌滾下了城頭。

  沈曼青的衣衫一片灰黑,臉上也好不了多少,抬手在髒汙的衣襟上擦了一把汗,一瞬間又有數十具行屍躍上城垛,她顧不上休歇,再度提劍殺起來,濃煙刺得她雙目淚流,模糊見屍影交錯,夾雜著刀劍的寒光,人的痛喝與怒駡。

  士兵在一旁以長槍協助,城役將傷者抬下救治,連戰數個時辰,人人近乎力竭,一名赤陽門的弟子足下一滑,未能避開,眼看要被行屍洞穿胸腹,沈曼青擲劍而出,正中行屍肩骨,將屍軀帶得後仰,她趁勢躍前,拔出輕離斬下了屍首,扯著赤陽門的弟子跳身一退,躲開了襲擊。

  軍哨激響,煙塵乍分,一批人衝來擋下了行屍,終於到了換崗的一刻。

  沈曼青疲憊已極,與並肩作戰的同道相偕退下城牆,赤陽門的弟子也來致謝,沈曼青一邊笑應,一邊暗中清點人數,逐一詢問,確定多數無恙才放下心神。

  殷長歌迎上來,「師姐,今日如何?」

  峨嵋派的靳秀正好在側,笑道,「沈女俠可促狹了,一個行屍被她繞著城垛一轉,一腳踩空居然自己跌下去了。」

  靳秀性子極好,活潑歡快,初次登城時沈曼青心存憤懣,對戰也十分意氣,屢屢不顧自身,一次險遭不測,幸虧靳秀援手及時,兩人漸成好友。此刻聽她一說,沈曼青也笑了,「靳姑娘的峨嵋劍法才是妙極,給行屍頰上刺了朵五瓣梅,瞧著俊俏多了。」

  一群精英弟子無不大笑,靳秀的師兄柴英忍俊不禁,「師妹還有繡花的能耐?平日怎麼沒見這份手藝。」

  靳秀被調侃了抿唇一樂,「用劍比捏針容易多了,既然師兄如此說,我幫你也俊俏兩分?」

  人們笑得越發厲害,靳秀私下一拖沈曼青的手,擠了擠眼,「我與師兄弄了些酒,晚上一起?」

  沈曼青面色一動,方要婉拒,殷長歌湊近搶過話語,「怎麼只叫師姐,嫌我去了不夠分?我得找柴兄說說道理。」

  靳秀瞪他一眼又笑了,「玉狻猊不只劍法好,還生了老鼠耳朵,瞞都瞞不過,一起來就是。」

  天一擦黑,殷長歌果然扯著沈曼青去了。

  柴英和靳秀在峨嵋派的院子裡燃了燈,喚外頭送了些菜,所邀的二十來人全是各派精英,互相都極熟稔。

  這樣的小聚沈曼青還是頭回參與,年輕人熱鬧,趣事又多,飲起酒來氣氛更是歡快,散席時沈曼青已有微醺,一出屋冷風侵體,雪花拂面,頓時醒了三分,與眾人逐一道別,靳秀特意多送了幾步,又約了下次。

  四下燈火黑沉,雪意森森,一盞風燈映出前方的路。

  殷長歌與她並肩走回,「落雪了,師姐冷不冷?」

  沈曼青籠起斗篷,「還好,一會就回屋了。」

  左侯徵了一批民宅供武林人歇住,三餐與軍隊同食,衣衫有人洗曬,入冬後有炭火暖盆,頻頻有益州百姓自發送來吃食與寒衣,江湖人無不感動,拼殺起來更是奮勇。

  沈曼青的斗篷就是鄉婦所贈,儘管布面粗糙,針腳縫得細密,加上質料厚實,頗能擋寒。

  殷長歌心情輕鬆,「許久沒見師姐笑了。」

  沈曼青不語,她一度怨恨師叔的命令,礙於師門才不得不聽從。

  守城是她從未曆過的艱難,每日斬的是行屍,拼的是生死,卸了戰精疲力竭,倒頭就睡,更無暇去猜疑旁人的想法,人們的話題多是殺敵,救了人或哪一招使得漂亮,都會有人相贊,漸漸的她彷彿找回了從前的自己,心頭的鬱結悄然鬆散,今夜更是年來少有的舒暢。

  夜深人靜,四下唯有落雪的輕響,沈曼青自語般道,「等戰事結束,我想回山見師父。」

  殷長歌由衷的笑了,方要開口,長街響起疾勁的蹄聲,一騎從東門方向飛馳而來。

  馬上的騎者額汗如雨,所持的火把在寒風中長焰明滅,自漫天風雪中擦身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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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2-1 11:14 PM

第一百零六章 樓頭雪

  益州城牆的角樓覆落了一層霜白,連簷鈴也凍住了。

  自從屍軍來襲,蘇璇就搬到了角樓歇宿,稍有動靜就能及時應援。

  角樓長期被煙氣薰染,縱是凜風也吹不散氣味,冬日冰冷透風,唯一勝在位置極高,靜謐無聲,在沒有戰事的晴夜,漫天星辰彷彿抬手可摘。

  在夜色最深,寒意最重的五更天,蘇璇忽然醒了。

  推開窗,一股寒風捲著細雪撲入,下方一行火把頂著風雪上了城牆。

  他望了一眼起身披衣,不出一刻,角樓的門扉傳來叩響,開門正見左侯。

  同樣的長夜,也有人倚樓觀雪。

  碧色小樓燃著一燭,阮靜妍披著軟裘,輕撫隆起的腹部,從斜開的一線窗中凝望。

  紛紛輕雪飛落,彌散暗沉沉的天地。

  整座琅琊王府陷入了深眠,獨有她從夢中醒來,再難復眠。

  她將有孕之事對親人坦然相告,阮鳳軒雖沒有責備,私下難免歎氣,覺得蘇璇害得妹妹一生坎坷,甚至懷了孩子都得不到照料。嫂嫂力主她搬回少女時起居的院落,丫環與嬤嬤用的全是舊人,精心妥帖照顧,然而她還是清瘦了許多。

  心愛的人在生死之地,雲落與左卿辭也隨勤王大軍去了金陵,陪伴她的唯有劇烈的孕吐與難釋的牽懸,一天比一天思念。

  不知書信與寒衣是否順利捎到了益州。

  不知他在陣前可有無恙,此刻是否能得安眠,這一戰又何時終了。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清眸映著漆黑的夜,漾起零星的水光,又被長睫掩去。

  益州一夜飛霜,城外雪深盈尺。

  血翼神教的教眾從未離開過濕熱的昭越,還是頭一次感受冬寒,縱然奪來棉衣厚襖,依然凍得手足僵冷,苦不堪言。這場攻伐持續太久,益州宛如一道天塹,橫亙當前,讓中原變得無法觸及。

  穆冉初時心氣極盛,被久攻不下的現實擊得粉碎,挾著氣進了一間帳屋,對安坐的黑袍男子道,「這城像個鐵王八,死活攻不下,何必白耗日子,好牙不啃硬石頭,撤回西南算了。」

  黑袍男子紋絲不動,「益州後方才是中原真正的富庶之地。」

  穆冉已經開始煩燥,「就算是金子打的又如何,中原人守得太緊,神奴越不過去,昨夜一場大雪,好些都凍傷了,我們可是宿在野地,比不得城裡的人舒坦。」

  帳屋外是一片森寒的霜雪,男子所戴的銀面具也如冰雪無情,「我們不好過,城裡也一樣,熬一熬就過去了,此時一退就是前功盡棄。」

  穆冉勸說無用,退出來去尋了塔吒,在火塘邊脫了粗笨的棉鞋烤腳,冷笑道,「教主鐵了心要攻去金陵,怕不是想做中原皇帝,畢竟他是——」

  穆冉還是有三分顧忌,最終沒有說完。

  血翼神教有一個心知肚明的禁忌,如今的教主乘黃,曾經是個中原男奴。

  不知他用什麼手段迷惑了前教主,假充了祭司乘黃,成為神教三大護法之一。本來該由前教女的女兒接掌神教,誰料外人混入教中,引發內鬥,聖女與另兩名護法身亡,他憑著煉傀之術,趁機懾服教眾做了教主,令西南其他各部祭司入教效命。

  穆冉、塔吒和嬰瑤都是因此加入神教,他們臣服於乘黃的力量,並不在乎神教內的曲折,然而遠征久無所得,環境日艱,不免有了退意,乘黃卻堅持不肯撤轉,穆冉不免生出了懷疑。

  縱是神奴無敵,也不可能佔據偌大的中原,西南才是神教的根基,如今掠到了大量財富,還要頂著阻礙強攻,到底是為神教擴張,還是根本用神教作刀,實現不可言說的目的?在乘黃心中,金陵的份量似乎遠比神教更重。

  悍如岩石的塔吒拎起兩根粗柴丟進火裡,鏘然道了一句,「城上有武功的越來越多了。」

  這意味著攻破益州的可能更小,穆冉悻悻道,「要不是靠著這堵城牆,多少人也給神奴踩平了,教主還說城裡有內線,半點用沒有。」

  塔吒在城上交過手,粗聲粗聲道,「守城的很厲害,那些兵並不恐懼神奴。」

  穆冉未及回答,外面傳來通喚,兩人相視一眼,起身同去。

  乘黃依然在帳屋,一旁是裹著裘衣的嬰瑤,他正凝視著一方字卷。

  乘黃寬大的袖袍一拂,一隻鴉鳥振翅而起,沒入了風雪,隨之而來的一句話,讓三人瞬間興奮起來。

  「七日內,強援至,益州必破。」

  余福是外地人,在益州盤了間鋪子賣茶葉,平時交給夥計,自己當個甩手掌櫃,四處遛達閑耍。這在益州也算常見,此地水土好,物產豐,日子閒散懶逸,隨處可見樹下有人鬥棋打圍,茶館裡永遠不乏閑客吃茶聽書。

  大雪一落,清客和茶局沒了影,余福攏著耳套,踩著雪要去城南的百味香買包子,結果城中心封了一塊區域,還有士兵執槍而守,不知什麼緣故。

  益州的婦孺早就疏散去了別城,雪落後街上人跡寥寥,冷清過了頭,又突然圍了一大片,余福難免不解,轉去相熟的茶館問起了掌櫃。

  掌櫃是個和善的老好人,倒豆子般說起來,「人少是因為大雪壓倒壞了營房,侯爺募了許多人去修整,這天寒的,沒房可得凍死人,兵士們鬧起來不得了,必須儘快趕建出來。」

  余福越加費解,「修營房就修營房,封街做什麼,買個包子都不給進。」

  掌櫃哈哈一笑,「這不是運木頭的車多,之前將路都壓壞了,還得邊用邊修,土灰太大,髒得厲害,不能不圍起來,百味香離駐軍的地方近,這幾天可做不了生意嘍。」

  余福又問了幾句,轉過幾條街探看,果然不斷有大車載著木料進城,被遮攔的區域灰塵彌散,確有修路的挖土聲,再往前湊了兩步就被軍士攔了。余福也不惱,在街邊買了餅子,溜回了自家院子,方進屋,一隻黑鳥飛進窗來。

  余福放下熱餅,從鳥腿上拆下信管,用藥燭熏出字句,看完驀然一笑。

  他一張油胖臉本來尋常,一笑陡然詭異,現出了噬血的興奮。

  余福其實是化名,來益州前,他有另一個稱呼。

  郎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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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2-1 11:20 PM

第一百零七章 血焚城

  益州全城一直翹首期盼著朝廷的大軍來救,千想萬想也沒想到,援軍未至,叛軍先到了。

  薄侯從金陵逆水而上,一路強抓青壯拉纖,不知笞死多少,當四萬大軍抵達城下,黑壓壓宛如烏雲,與屍軍隔城呼應,一道發起了猛攻。

  淒厲的號角吹響,激戰來得太快,連桐油也未用上,無盡的行屍從擂石的間隙撲來,在益州城上展開了一場血淋淋的混戰。

  蘇璇在屍軍最密集的地方,他已經無暇斬斷行屍的頭顱,轉為急速奔走,以劍風將行屍掃落,劍光快到極致,宛如雷霆閃動,竟以一人之力生生壓住了三成行屍,一簇簇行屍張牙舞爪的跌落城下,宛如一朵朵詭惡的煙花。

  然而少了烈火的助力,攀上的行屍數量大增,如蟻群瘋狂而繼,江湖人竭盡全力的截殺,隨時都有人重傷而倒,鮮血沿著城磚奔湧。

  風越刮越緊,捲著冰冷的雪粒,城東是另一場激鬥。英勇的士卒用擂石砸落雲梯,飛蝗般的箭雨向叛軍傾落。兩面受敵的益州就如繃緊的弓弦壓上了一把利斧,每一瞬都可能崩斷。

  午時戰到入夜,殺聲不曾稍歇,拉鋸般的纏戰宛如血磨,填進了無數鮮活的生命,城上屍橫遍野,慘叫不絕於耳,到處是刺鼻的血腥。

  東門逐漸被叛軍逼臨城下,巨木捶擊的轟隆震響,宛如敲在益州人心上的喪鐘,藏起來的百姓聽著兩邊震天的喊殺,無不悚然,幾至淚下。

  夜色籠罩下來,正當雙方傾力血戰的時候,幾個影子悄悄近了北城門。

  郎八受命來益州蟄伏,本是為監看武衛伯。

  沒想到靖安侯一夜奪城,益州形勢全易,郎八一直未露相,躲過了清查,甚至用暗線了獲知了不少秘要,私下報給六王。前幾日城中封街,暗線也未遞出消息,他正在尋思進一步察探,上頭傳來指令,讓他趁混亂打開北城門,外邊已經伏了一支數千人的隊伍,城門一開立時湧入。

  北城門暫時太平,守城的士卒不多,正方便他行事。

  幾枚銀珠彈落,城門口散出大股濃煙,不明所以的士卒慌亂起來。郎八借著煙霧的障蔽潛近,將背負的火藥甩在城門下方,正要引燃,突然一記兇猛的短戟劈來,郎八猝不及防,勉力一避,險險錯開,一道雪亮的劍光彷彿早有預見,已擦上了他的腿側。

  兩下突襲均是一流高手,郎八駭極躍起,已經被劍光掃中環跳,登時跪跌下來,短戟又當頭擊來,他倉促抬刀一架,誰料來人內力雄渾,竟然將刀直壓而下,砸斷了他的琵琶骨。

  救兵就在一門之外,郎八拼著一口氣滾避,就要將手中的火折甩向引線,然而劍如快雪,瞬間釘住了他的手,沉重的短戟同時紮穿了他的後脊。

  大勢已去,郎八只能迸出最後一聲慘號。

  除去餘下的幾個嘍囉,殷長歌撈起火藥,與陸瀾山對望一眼,奔向了下一處戰場。

  飛雪越來越緊,隨著一聲摧崩的巨響,堅厚的城門在攻城的捶擊中轟然倒塌,叛軍發出了震天的歡呼。

  當崩毀的一刻來臨,守城的士兵放棄了抵抗,沿著長街向內城逃去,叛軍士氣大漲,山呼海嘯一般從門洞衝入,向內城追殺而去。

  彷彿兩廂呼應,被屍軍衝擊的一邊也現出潰跡,曾被厚土掩埋的城門開始晃動,帶著漫天塵土倒下,幽黑的門洞大敞。穆冉久攻數月無功,見城門坍塌瞬時狂喜,召喚屍軍潮水般傾入。

  城頭的行屍少了,拼得力竭的人們終於得了喘息,沒有一張面孔露出喜色,跳動的牛油火把映出一張張凝重的臉孔。

  大劫來臨,益州的坊弄燈火幽暗,人大概全躲了起來。

  神奴也不需要照明,馭奴使操控浩浩大軍追著逃撤的士兵而行,塔吒與穆冉也在其間,追了一陣穆冉忽覺腳下有異,踩之咚響,不免一疑,然而四下昏暗,隊伍不斷前湧,無法停下細看,奔出數丈腳下又成了實地,也就拋在腦後。

  薄景煥也在前衝,宿敵就在城中,久蓄的激恨如火,他不顧一切驅策士兵前行,衝過一個又一個街口,逃兵忽然散入小巷不見了,迎面撲來了大隊人馬。

  士兵們黑幢幢看不真切,當是敵軍,興奮的叫喊起來,準備大殺一場,撞在一起才發現是數不盡的行屍,一瞬間駭得魂飛迫散,他們恐懼的要退,然而後方不知情的士兵依然前湧,兩下一擠,頓時響起一片撕心裂肺的慘嚎。

  行屍不辨敵我,馭奴使又在後方,哪知前方是友軍,全當碰上守軍殺起來。行屍殺人如裂帛,叛軍心膽俱喪,拼了命的退逃,人潮前湧後推,場面大亂,昏暗中不知多少人被踩踏身亡,滿耳都是哀泣奔號,血氣沖鼻。

  薄景煥覺出不對,抄過軍士的火把甩入街邊小樓,火焰引燃窗幔,照亮了街面的情形。

  所見的場面激得他頭腦嗡的一響,知是中了計,待要發出信號告知友軍,突然一聲墜響,一件重物摔在街面,濃重的異味陡起。

  薄景煥倉促間辨不出是什麼,另一頭的穆冉雖然尚未覺察對面是誰,畢竟戰了數月,對這異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嗅出是桐油,不免一驚。

  一桶桶桐油被拋機甩來,接二連三在人最密集的地方跌碎,油液譁然濺開,氣味越發濃厚。到這時兩邊都知道上當了,拼命喝令部屬後撤,然而已經晚了。

  驀然一聲響懾人心的箭嘯,無數叛軍驚極抬頭。

  漆黑的夜空中爆開了漫天火箭,宛如燦亮盛放的煙花,亮煌煌的穿破風雪,帶著令人喪膽的熱焰而來,釘入密集的人群,激焰一剎那燃而起,如火蛇飛躥蔓延。

  昂揚的烈火沖天而起,舔捲了大片屋宅,毫不留情的燎燒活人與行屍。

  人們絕望的嘶號,拼命向外逃去,奔到半途街面赫然現出一道深溝,溝中傾油,燃成一道熾烈的火牆,將整個內城隔絕開來,兩軍所陷之處,已經成了一座烈焰熊熊的孤島。

  左卿辭竭盡所有方法,讓傳書比叛軍提前數日抵達。

  左侯知道益州已經無法保全,與蘇璇商議過後,定下了這一場舉火焚城的絕計。

  深闊的壕溝動用了益州半城的男丁晝夜不停的挖掘,底部傾了桐油、打上支架、鋪上厚板,踏上去宛如平地。一旦引燃桐油,木板傾塌,火焰就成了屏障,即使行屍撲出也會沾滿油火,終將被燒成焦骸。

  百姓大多預先疏散,留下少部分青壯輔助軍士作戰,加上刻意穩住內間,敵人果然不察。

  這一計最難在誘敵深入,必須在重攻下堅持到入夜,才能利用黑夜欺敵,引蛇入甕。蘇璇竭盡全力,江湖人與守城士卒傷亡慘重,付出了極大的代價,終於拖到機會來臨。

  冬日乾燥,一起火上萬屋宇接連相焚,在急風的吹拂下越來越盛,整個內城成了汪洋火海。

  乘黃入城最晚,未至溝塹已然火起,幸運的不曾踏入陷阱,他怎麼也料想不到,一場絕對的勝局竟然翻覆至此,不禁愕極失神。

  嬰瑤隨在他身邊,被慘景驚悚之餘,透過火焰看見了飛奔而來的穆冉與塔吒,這兩人奔近壕溝卻被大火封阻,再遲片刻就要被烈焰吞沒。

  乘黃立即驅動身後的行屍撲入溝塹,宛如沙袋相摞,壓得溝中火焰一黯,填出了一條生路。

  絕處逢生,穆冉與塔吒飛奔而出,汗如雨落,驚魂未定。

  回眼望去,除了跟得近的馭奴使逃出了幾人,其餘都陷在了火海裡,滾滾熾浪撲來,沸揚的大火內有無數人與行屍掙動,如張牙舞爪的鬼影,生生是一副地獄之景。

  屋樓坍塌之聲震耳欲聾的,一把火燒得數萬神奴與兵馬化為灰燼,誰都無法置信。

  驀然一枚羽箭劈開熱浪,直襲乘黃而來。

  箭頭呈三棱狀,帶倒刺和血槽,能一擊穿透鱗甲,飛疾如流星。

  在即將觸上銀面具的一剎,被乘黃一手挾住,抬眼望向來處。

  數十丈外的街口,大群士兵簇擁著馬上的王侯,男子雙鬢微白,長眉冷目,帶著平戎萬里的煞氣,垂下執弓的手。

  乘黃的銀面具眼洞幽黑,靜峙相對,不知在想什麼。

  數丈外的另一條街口,一名英越的男子,沉傲從容,碧劍清透如水,領著一群江湖人踏出,「既已入城,合當一戰!」

  清銳的字句震耳,殺氣與戰意分明。

  熱浪捲動乘黃的黑色寬袍,勾勒出修長的身形,蒼白的指輕輕撥動了銅鈴。

  在他身後,數百個寂立的屍傀猝然動了,朝左侯疾撲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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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2-1 11:25 PM

第一百零八章 宿怨逢

  西南大亂起於血翼神教,然而殺來殺去全是行屍,極少能對上神教的人,如今首惡終於現身,人們儘管疲憊已極,戰意卻是空前激烈,誓要將惡教魍魎斬成粉碎,絕不容其捲土重來。

  兩方人如怒流撞在一起,廝殺不死不休,血霧與屍液飛濺而出,又被火浪蒸幹,坍塌的聲響震耳欲聾,大地被烈火映得通明如白晝。

  蘇璇一眼盯住乘黃,碧劍挽起厲風,摧山裂石般劈開屍潮殺去。

  塔叱最是強橫,當先搶身截上,一拳直砸蘇璇;嬰瑤吃過虧,不敢近身,一甩腰囊放出一蓬毒霧罩向蘇璇;穆冉也改了遠攻,十餘枚銀環飛脫而出,激彈而至。

  當此之際,街邊衝出一群衣髮焦捲的殘兵,打頭的男子半張臉被火焰灼燒,猶如惡鬼複生,暴戾猙獰,正是薄景煥。

  大火群起,場面潰亂,薄景煥打馬轉避,闖了數個街口都無路,眼看火龍激躥,行將全滅,他驅使部屬推倒殘樓,傾入壕溝填出一條通道,與六王帶著殘兵來尋乘黃,正碰上左侯率軍截堵。

  薄景煥一見蘇璇,登時雙眼激紅,手骨捏得咯咯啪響。

  六王苦心經營多年,一朝將成,全毀在今日,對左侯亦是恨之入骨,嘶聲而喊,「眾將聽令,殺了左侯!本王重賞!」

  叛軍出路被堵,瘋狂已極,聞言群起向左侯衝去,雙方士卒頓時展開了混戰。

  蘇璇以一敵三,依然壓得穆冉等人透不過氣,突的一人襲來,伴著無限怨毒的暴喝。

  「蘇璇!」

  來者半臉灼爛,陰戾如狂,蘇璇一時愕然,再一細瞧才認出是薄景煥。

  這人害得自己身名俱裂,瘋魔十餘年,如何能無所憎怨,只是沒想到他居然變得形貌俱毀,神情顛狂,半人半鬼,哪還是當年錦衣華飾,敏捷朗銳的王侯。

  蘇璇微微一歎,接住了攻勢。

  隨在乘黃身邊的行屍多是陷在絕谷的各派頭領,個個來頭不小,應對起來極是不易,陸瀾山揮戟猛攻,對陣風煙樓的樓主,算是旗鼓相當;在他身畔是少林的法引大師,一手菩提刀法如削枯木,對戰無極門和雪山派的長老,也是堪堪持平。

  飛鷹堡兩個漢子合戰神龍幫的幫主,他們久戰之下早已力竭,又碰上了高手,不多時已支撐不住,一人被行屍搗碎腹腔,當場慘死,另一人也險些殞命,幸好峨嵋的靳秀揮劍救下,她自己卻陷入了圍攻,一疏神被成為屍傀的嵩山派掌門突襲,一掌震得她胸骨俱折,搖晃著栽倒。

  沈曼青離得較近,大驚下縱來扶住,見靳秀臉色慘白,口角溢血,茫然喚了一聲師兄,瞬間氣絕。

  昨日她還與沈曼青擠在一處共寢夜談,此刻竟黃泉相隔,沈曼青熱淚激落,湧起無盡的悲憤,輕離劍走險峰,淩銳異常,輾轉拼殺數個回合,她一劍削落了嵩山派掌門的下頷,自己也受了兩處輕傷,周旋到最險時,她一手迎上屍爪,在相觸一瞬五指柔勁搭卸,爪尖一偏僅擦裂了她的臂膀,輕離卻趁勢搗入敵屍喉膛,刺百會而出,激得屍液飛濺。

  這一式若是卸勁稍滯,就要如靳秀一般胸骨碎折,沈曼青一擊得手,秀顏更厲,也不顧裹傷,繼續持劍拼殺。

  江湖人在與屍軍死戰,守軍與叛軍亦在血肉相搏,紛亂的廝殺中,驀然有人突起暴襲左侯,正是陳兆。

  左侯正引弓殺敵,反應極快,一仰避過襲擊,陳兆翻掌橫掃,左侯執弓一格,鐵弓瞬間被擊碎;同一瞬,潛近側翼的池小染也暴起發難,一刀擊來,左侯抽出馬刀一攔,脫手震飛,眼看躲不過下一刀,跨下的戰馬極有靈性,驀然雙足立起,帶著他閃避了刀鋒。

  兩人連擊落空,陳兆大怒,一拳擊在左侯的馬頭上,戰馬哀嘶而倒,左侯摔落下來,近衛紛紛擋在他身前,拼死不讓二人接近。

  長沂山莊的霍明義就在左侯軍中,立即搶前護衛,一輪急攻救下兩名士卒,一刀與池小染碰撞,虎口剎時被對方震裂,他情知不敵,依然不肯退,往來幾個回合,池小染刀勢一幻,霍明義一招截空,被利刃削喉,鮮血怒湧,登時仰倒。

  數十步外的霍明武目眥欲裂,一剎那迸淚狂喊,「哥——」

  法明大師被人群所阻,晚了半步未及救下,歎息一聲接戰池小染。

  陳兆陷入了士兵叢中,一名兵卒情急從背後一抱,給陳兆一肘撞得肋骨盡碎,他方要再下殺手,一道快雪般的劍光映得眉目皆寒,殷長歌傾身來援。

  正當危急之時,驀然一聲長嘯激耳,炙熱的空中奇異的生出了寒意。

  一道碧練般的劍華排空而現,宛如長蛟翻浪攪動霜河,冰淵裂現吞沒了暗夜,震得嬰瑤頭腦轟然,擊得穆冉倒飛而出,刺得塔叱通身鮮血激綻,如堅石崩碎。

  最近處的薄景煥最為可怖,胸腹與臉俱被劍風豁開,猶如一張翹裂的皮偶,搖晃著倒了下去。

  蘇璇長鬢染血,被薄景煥擊折了一根肋骨,內腑亦有受創,他顧不上調息,忍著痛楚劍尖一挑,剜下腿際一塊沾黑霧的皮肉,穿過阻圍襲向後方的乘黃,劍光淩厲森寒,逼得乘黃倉促閃避,無法再全神控馭行屍。

  飛鷹堡的洪邁喘氣如牛,步伐踉蹌,被松風堡主的攻勢壓得汗涔涔,已經躲不過下一擊,沒想到對方攻勢突然緩下來,洪邁如逢奇跡,拼起最後的餘力雙拳齊出,砸得敵屍天靈迸裂,頹然而倒,洪邁拄著雙膝,半晌才緩過氣。

  同一瞬間,所有人都覺出行屍的動作變得遲鈍起來,不由大喜,拼起全力狂攻。

  塔叱身亡,薄景煥也倒了,穆冉心膽俱寒,然而乘黃遇危,他只有硬著頭皮上前支援。三人纏戰之際,行屍紛紛而倒,不多時已減了四成。

  正當江湖人精神大振,一鼓作氣要將屍軍斬絕,混戰的士兵中突然響起驚叫,人群密集處現出數蓬毒蜂,受襲者頭臉起了半掌大的血泡,痛得臉肌抽搐,失聲而喊。

  正與池小染對戰的法明大師驀然一聲佛吼,一掌擊在自己頸側,將一枚尾指大的烏螣拍得糜爛,然而法明也受了毒噬,片刻便覺頸側發麻,一陣眩暈,登時中了一刀,要不是柴英趕來縱劍一攔,胸腹都要被池小染剖開。

  另一邊行屍漸少,陸瀾山殺回軍中支援,見狀大怒,提戟助殷長歌攻向陳兆。

  陳兆掌力渾厚,陸瀾山內息強韌,論起來不分伯仲,然而一旁還有殷長歌,兩人數次聯手配合無間,殷長歌的劍越來越快,快到紛飛繚亂,密如穿梭,陸瀾山卻越來越慢,似老牛破車,滯若千均,一疾一拙逼得陳兆大汗淋淋。

  眼看短戟襲來,陳兆回掌掃退,快劍已掠近肩井,他側身避過,翻腕扣住短戟,不料陸瀾山本是虛攻,驀然鬆手棄戟,雙掌轟來,陳兆倉促迎擊,大力震得他雙腕欲麻,血氣不繼,騰身而起慢了一步,被殷長歌斷了一臂,慘呼尚未出口,陸瀾山雙掌已落,轟碎了他的額骨。

  陳兆斷氣之時,混亂也達到了巔峰,數隻烏螣在人群跳襲,接連有士兵倒下,異蛇的突襲防不勝防,比敵兵更令人怵寒。

  陸瀾山與殷長歌分頭尋找烏螣,霍明武哭著將兄長的屍身搬至場外的斷牆下,拿起刀回頭要殺敵,突然發覺數丈外有個面刺黑紋的神教女子,垂眼如入定,又聽人群嘩亂,他本能的覺出不對,揮刀撲了上去。

  嬰瑤不得不躲避,無法再控烏螣襲人,詭麗的臉容殺氣大盛,正要三兩下將這個愣頭青解決,霍明武已經頓悟,直著嗓子喊道,「是這女人!是她弄的鬼——」

  殷長歌長身縱起,直刺嬰瑤。

  一個飛鷹般的青年已經趁亂潛近左侯,彎刀一挑一劈,兩名近衛左右跌開,一名校尉持刀一掣,被擊得刀尖斷碎,吐血蹌退,左侯一拳擊出,青年也不避,硬受一擊,拿住了左侯穴道,彎刀回轉,震開旁邊的士卒,壓住左侯的頸頸,厲喝道,「都給我住手!」

  場中千人俱靜,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

  六王喜出望外,縱聲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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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2-6 11:57 AM

第一百零九章 惡懲惡

  一騎從遠道絕塵而來,奔入金陵,直趨九重宮闕。

  殿上正在早朝,翟雙衡聽了消息,親自帶使者穿越數重守衛,直入正殿。

  「報陛下!益州大捷,殲叛軍四萬,屍軍三萬餘人!斬逆賊薄景煥,餘賊逃往西南!」

  殿上議事驟停,應德帝大喜,霍然從龍案後立起。

  群臣正在商議加固金陵城牆的事宜,擬從各地調兵應對益州城破後的局面,此刻聽聞消息,無不錯愕又驚喜。

  柯太傅大喜過望,「叛軍已不足為禍,真是社稷之福,恭喜陛下!」

  曹度因勤王有功,受封承信伯,三子曹恪也封了騎都尉,父子同殿而立,曹度還穩得住,曹恪到底年輕,難以置信的脫口而出,「叛軍全殲了?益州總共才多少兵,怎麼可能!」

  報信的急使跪伏於地,汗流滿面的舉起書函,「千真萬確,末將敢以人頭擔保,只是靖安侯拼死鏖戰,勇不顧身,以致為敵所乘,落於逆賊之手,虞都尉血書急報,求陛下派大軍征討,救忠臣於萬一,除惡教以永絕。」

  一言比一言更為震驚,眾臣鴉雀無聲,半晌應德帝才反應過來,急聲道,「將軍報遞上來!」

  看完軍報,天子神情數變,緩緩坐下。

  幾位大臣輪番傳閱書函,無不肅了神情。

  曹恪好容易等到父親接信,不顧失儀湊過去,見得火攻心頭一緊,看完已是手心潮熱,血湧如沸,恨不能當時同在益州殺敵。

  殿中聲息漸靜,天子道出沉甸甸的一句話,「朕有左天狼,乃朕之大幸!」

  當著滿殿文臣武將,天子如此深贊,可謂空前絕後,卻無一人不服。

  柯太傅發自肺腑道,「靖安侯忠毅無雙,河山可鑒,還有益州百姓與各地義士眾志成城,共守家國,是陛下之幸,亦是萬民之幸。」

  天子長長歎息了一聲,百感交集。

  自兵亂以來,近臣接連而叛,河山飄搖欲碎。好容易金陵獲救,大患依然未去,想起來就徹夜難安,誰料靖安侯不計榮辱,一力擔當,在毫無援兵的情況下死守危城,不惜與叛軍玉石俱焚,重還天下太平。

  應德帝一時心潮起伏,竟至失語,眼角不覺沁濕,唯有倚案支額掩飾。

  朝臣也在議論紛紛,文臣多慨其英勇氣節,武將才真正明白這一戰之難,好容易得勝,靖安侯卻陷於敵手,不知落入何等殘酷的境地,不免感佩而痛惋。

  吳王慨然道,「我看摺子說得不錯,應當立即發兵征討西南。」

  滿殿驟然一靜,戶部的周尚書上前進言,「陛下,西南距中原千里,不僅路徑難辨,且蠻荒密林,瘴癘叢生。大軍勞師襲遠,不諳地形,路上就要折一半,輜重補給更是不易,錢糧靡費難以計數,如今叛亂初平,百廢待興,實在不適宜動兵。」

  戶部是管錢的,如今多處城池要重建,用錢的地方無數,受兵災的地區還得減賦撫民,帳上有出無進,如何能不叫苦。

  勸諫一出,群臣登時議起來,吳王大為不快,「照你的意思?靖安侯就不管了?」

  吏部的鐘侍郎輕咳一聲,「周尚書並無此意,靖安侯為國為民,功勳卓著,如何彰表也不為過,只是陷落於逆賊之手,恐怕已——縱然勞師動眾,未必能有所挽回,不如重重封賞其子女。」

  吳王怫然道,「靖安侯的兩子甚至兒媳都為平亂竭盡全力,等面聖的時候在殿上一問,左侯為國盡忠,如今安在,你們能不羞死?再問一句賊首可除,拿什麼臉答?左天狼一去,朝裡就沒有敢戰之人?」

  吳王幾句話一刺,文臣大多神情尷尬,其實都知道左侯極可能無望了,但如此功臣,不救又確是寒天下之心,俱是默了。

  曹度越眾而出,「臣以為如吳王所言,當立即發兵征討。一則救回左侯,二則六王逃入西南,逆亂之心未死,不可令其喘息,臣願領軍前去,為朝廷根除此患。」

  朝中出現了嗡嗡的議聲,斬草除根的道理都懂,問題是西南太遠,不知遠征持續到何時,朝廷的銀庫兜不住長久的軍資耗費,萬一撫民不及時,災民變成流民,又是個大麻煩,文臣武將各執一詞,一時紛紜難休。

  殿上爭了又爭,天子權衡過後,終道,「左天狼既不負朕,朕亦絕不負他,無論如何都要極力挽救,何況西南惡瘡總要割去,錢糧由戶部加緊籌措,一些不重要的修繕先行擱置,亂時附逆的一些只要惡行不深,允許其出錢贖刑,重罪的一律徹抄家財充作軍資,就從陳王抄起!」

  戰事過去了一日,沈曼青卻陷入了一種恍惚,直到殷長歌呼喚才回過神。

  殷長歌遞過一碗粥,「師姐不必想太多,師叔還未歸來,或許還有機會。」

  沈曼青默默的接過飲下去,似乎多了一點溫熱。血戰的一日一夜彷彿一場難以忘卻的惡夢,雖然殲敵無數,卻有許多朝夕相伴的同道戰死,連左侯也遭逢了厄運。

  眾人都清楚靖安侯寧死也不願放逆賊逃脫,然而在人們心中,左侯的安危勝於一切,所有人心甘情願的讓開了一條路,捨棄殲敵的機會,從血翼神教的教主手中換回了左侯。

  不料等到午夜時分,左侯身邊的數名侍衛被烏螣所襲,其中一人死前道左侯神智昏饋,大異尋常,宛如被人牽引般自己走出了營地,這等詭異的手段,除了血翼神教不作二想,蘇璇事後帶傷追去,終是希望渺茫。

  慘勝後的重挫讓人們無法釋懷,沉鬱的氣氛籠罩著營地,不見一絲笑容。

  殷長歌的心情同樣沉墜,可該做的還是要做,半晌後低道,「走吧,師弟們在等。」

  在等的師弟們有的還能言語,有的已經永遠無法開口,處理遺骸成了當前最沉重的事。破城時的廝殺太過慘烈,各派皆有傷亡,路途遙遠,不可能將屍身運回,唯有就地入土,他年重歸再移骨遷葬。

  殷長歌斬木為碑,用鐵條端整的炙上姓名,沈曼青為亡者整衣斂容,將揀回的門派長劍拭淨,隨之一同落葬,兩人沉默凝肅,仔細的完成師兄師姐的責任。

  百丈外燃起一堆火,柴英通紅著雙目砍來木柴,焚化罹難的靳秀,要將師妹帶回秀麗的峨嵋安葬。沈曼青怔怔的看濃煙升騰,想起靳秀愛笑的臉,轉頭見一座座黃土未乾的新塚,躺著一聲聲叫過師姐的同門,不知不覺雙淚長流,順著頷角跌落,墜入覆滿白霜的枯草。

  第二日清晨,益州瀝瀝落下了一場冬雨。

  熏黑的城牆與角樓靜謐的守望空城,內城已經化作焦黑的鬼域,叛軍的屍骸無人過問,漆黑的污水從屍山滲下,淌過殘垣斷壁,忽然一個僵撲的軀體動了。

  雨水沖去他身上的黑灰,露出了劍痕交錯的臉,掀開的皮肉已近癒合,頰下宛如有活物在扭動,看起來詭奇又噁心,正是薄景煥。

  蘇璇的一劍切斷了他數處經脈,換作常人早已斃命,然而異神蠱卻讓他逐漸癒合,雖然力量大減,已經能控制手足,借著晦暗的天光,一步步爬出了城門。

  城外有幾間農舍,一個村婦挽著竹籃出來,屍軍來的時候她逃去了鄰縣,聽說戰事結束才返回,正要趕早扯些野菜,突然撞上一個人鬼難分的東西,頓時駭傻了。

  薄景煥一手掐住村婦,咬破她的胳膊,正要將身上的蠱卵引出,面前忽然多了一個輕嫋的女子,擎著一把紅傘,傘下一張雪白慵柔的美人面。

  這個人薄景煥一眼認出,不由一怔。

  燕宿雨是朝暮閣的令主,被何安引見後做了薄景煥的侍奴,她美貌馴順,辦事妥帖,多年來一直在左右,卻從未被薄景煥看在眼裡,不久前叛主而去,不知怎的出現在此時此地。

  「我就知道,侯爺必定還活著。」女子綻開軟媚的笑,與十來年一般無二,驀然纖足一起,狠狠的踢在他側顱,踹得薄景煥腦袋一嗡,剎時昏了過去。

  等薄景煥醒轉,四周一片漆黑,粗重的鐵鍊將他縛在石壁上,無論如何也掙不脫,恨得他破口大駡,激憤已極之時,眼前忽然有了光亮。

  他用力眨了眨,發覺自己身處於一方石洞,洞口被石塊摞封,兩方岩塊被人取下,才透進幾縷天光,石隙中正見燕宿雨的臉。

  薄景煥咆哮出來,「賤人!你想做什麼!」

  燕宿雨煙眉輕挑,風流嬌嫋,「這是我精心挑的地方,侯爺覺得如何?」

  薄景煥死死的瞪著,燕宿雨半點不懼,「侯爺淩我辱我,視我如賤畜之時,可知會有今日?」

  薄景煥咬得牙齒咯響,彷彿想將她撕碎。

  燕宿雨心情極好,優美的撫了撫雲髮,「其實也不怪侯爺,你不過是個自視甚高的蠢貨,聽盡六王撥弄,做個蠢笨如豬的傀儡罷了。」

  薄景煥一掙,鐵鍊繃得鏗聲一響,「我要剝了你的皮!你究竟受誰的指使!」

  燕宿雨淺淺嬌笑,「侯爺怎麼就不信是我想殺你,還記得何安?他毀了我的親人,逼著我當賤奴,結果我請蘇璇將他砍成兩段,屍骨扔進茅廁,給糞漚到如今。」

  薄景煥激得暴怒,「原來何安是你——你竟勾結蘇璇!賤貨!一個玩物也敢背叛!」

  燕宿雨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侯爺當何安是好人?他從始至終只聽六王的指令,想方設法讓你跟蘇璇作對,為此煞費苦心,連琅琊王都給弄死了。那些嘲諷你不如蘇璇的話,全是他使人傳的。」

  薄景煥壓根不信,扭曲著臉瞪她。

  燕宿雨笑吟吟道,「何安可比侯爺更恨蘇璇,畢竟他阻了六王用朝暮閣統御江湖,蓄養私兵的計劃,還有薄氏親族,也是六王使人暗中鼓動,激你自願落蠱,為他驅策。」

  薄景煥宛如冰水澆背,悚然一醒。

  燕宿雨的話語輕柔又惡毒,「你是個徹底的蠢物,給人一步步誘到如今,卑鄙陰毒如蛆,還指望琅琊郡主傾心於你,做夢吧!她如今與真英雄雙宿雙棲,何等快活,絕不會有半星想起你。」

  薄景煥瘋狂的掙動起來,委實已經恨極,拗斷骨頭也要撲上去撕爛這女人,然而鐵鍊太過堅牢,一切掙扎都是徒然。

  燕宿雨慵倦的自嘲,幽幽道,「我也是蛆蟲,沒骨頭反抗,只好用陰私的法子來出惡氣。侯爺不用惱,這裡荒僻無人,極適合靜處,妾身就不多擾了。」

  山洞倏然一黑,取下的石頭被置回原處,瞬間隔絕了人世,只餘薄景煥的怒吼久久未息。

  只要導出蠱卵,薄景煥過幾日就能徹底恢復,如今被生生困在荒洞,又聽了許多刺心之語,狂怒翻騰難平,他的太陽穴突突的跳,異樣的感覺越來越明顯,血脈裡似有無數東西拱動,在急於尋找出路。

  一種從骨縫透出來的寒慄讓他嘶叫起來,近乎瘋魔,厲鬼般的泣號持續良久,在絕望的深淵之中,他的右頰無聲豁裂,探出了一條紫黑的蠕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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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2-6 12:04 PM

第一百一十章 碧血燃

  冬日的夜格外長,肅殺的嚴寒湮滅了鳥蟲雜聲,唯有北風吹地的沙響。

  左卿辭久久無眠,終於披衣而起,推門出室。

  他一動,蘇雲落就醒了,望著房門擁被坐了一會,也離榻而起。

  益州奇跡般大勝,師父無恙,她幾乎喜極而泣,靖安侯卻落在了逆賊手中,消息傳開來,人人為之震驚,天下無不痛心。

  左卿辭從知悉的一刻就沉默下來,不知究竟想了些什麼。

  滿庭霜白,月明如水,唯有他長立廊下,神情空渺。

  蘇雲落偎近,為他披上一襲軟裘,「明日我收拾東西,去一趟西南。」

  左卿辭寂然半晌,「六王之敗,全因我父親,已然對他恨之入骨——」

  左侯如今是何種情形,稍一想都不寒而慄,縱然有萬般神通將人救回,恐怕也已被蠱毒弄得不成人形。然而即使如此,左卿辭身為人子,如何能放得下。

  蘇雲落心意通透,「教內的情形我熟,血翼神教實力大損,必有疏漏。」

  左卿辭披著暖裘,依然指尖冰冷,喃喃道,「沒用的,乘黃不會犯同樣的錯。」

  蘇雲落呼了呼掌心,搓暖他的手,「事在人為,再難也有辦法。」

  靜庭如空,月影漸移,左卿辭長久的沉默,終於垂眸道,「我一直很恨他。」

  蘇雲落抬眼望著他。

  左卿辭彷彿在說一個毫不相關的人,冷漠道,「不是他,娘不會死。一個男人連自己的妻子兒女都護不住,還稱王侯,簡直可笑。他既不配做丈夫,也不配做父親,活該孤家寡人,了此一生。」

  蘇雲落知他心裡不好過,忍下了話語。

  「我瞧不起他,哪怕重新與他相見,也沒說過幾句心平氣和的話,直到去了西南——」左卿辭的語聲轉為低寥,隔了許久才道,「那時你身中劇毒,長久昏迷不醒,隨時可能不治,我拖著你在密林跋涉,一個人撐得精疲力竭,最絕望的時候,其實想過放棄。」

  蘇雲落並不失望,理解的道,「當時太難了,不怪阿卿。」

  左卿辭淡淡道,「可我知道,假如與我父親易地而處,哪怕再累再難,他絕不會放棄我娘。那時我才發覺,我還不如他。」

  他少時最大的挫折就是家變,離了師父後恣意而為,幾乎未遇過艱難之時,直到陷身絕境,真正需要擔當之時,才覺出自己的軟弱,從前的許多想法太過輕率。即使如此,對著長久隔閡的父親,他依然緩不下態度。

  然而一切都晚了,父親落在最狠毒的敵人手中,能痛快的死去已經是最大的幸運,六王恨不得食肉寢皮,怎麼可能輕易給個了結,無數想像讓他透不過氣,一些從未在意的情感突然變成了巨大的遺憾,壓得他難以自處。

  蘇雲落明白他說不出口的悵悔,「他會親耳聽到這些,一定還有機會。」

  左卿辭不說話。

  明月高遠,寂寂映照,一如益州的夜。

  那時他心存氣惱,字字帶刺,同處一府,幾乎不與父親會面。

  偶然一次碰上,他也未言語,走遠了偶然一瞥,父親似乎還在原地。

  一襲蒼色衣袍,孤孓的立在空庭,看不清是何種神情。

  征討西南的大軍由承信伯的曹度統御,左頃懷救父心切,不顧孝期上殿請行,天子恤其情,封左頃懷為歸德將軍,允他隨隊出征。

  左頃懷千里單騎,傳詔斬逆調回大軍,確實功績不小,不過如此年輕就受封三品,本朝尚是首例,可見左氏一族聖眷之厚。

  大軍起行之日,金陵全城相送,楚寄與翟雙衡在城外十里亭設席為左頃懷壯行。

  而今三人各得功勳,翟雙衡也封了將軍,比左頃懷低一級;楚寄帶宣州兵馬勤王有功,受封四品武官,一掃從前的不得意。三人同在金陵,卻被繁務纏身,直至今日才有機會聚在一起敘話。

  左頃懷儘管心有憂慮,見了好友還是提起精神,敘了一陣方要辭過,一輛馬車駛來,趕車的青年近前跳下,伶俐的行了個禮,「白陌見過二公子。」

  左頃懷錯愕的向車後看去,果然見左卿辭下車,「大哥?!」

  楚寄與翟雙衡亦是愕然。

  這位兄長如神龍見首不見尾,難以揣測,左頃懷已經放棄了探究,「大哥是來送行?」

  左卿辭淡瞥一眼,「我已經與承信伯會過,將隨軍同行,一路就仰頃懷照應了。」

  左頃懷頓覺頭疼,趕緊勸阻,「大哥要去西南?萬萬不可,昭越不僅僻遠,更多瘴毒與癘病,百戰老兵都未必扛得住,我去就行了;大哥放心,我定會拼盡全力,將父親救回來。」

  左卿辭似笑非笑,「險地何妨,不是有頃懷?你槍馬精純,如今已是歸德將軍,難道還護不了自家人?」

  這話似誇又似諷,說得左頃懷一時啞口,哪還勸得下去。

  楚寄暗中搖頭,左侯被擒,左頃懷前往營救也罷了,連手無縛雞之力的左卿辭也要去,簡直形同兒戲,楚寄遂道,「大公子萬勿衝動,君子不履險地,西南為蠻夷之境,土人凶蠻狡惡,絕不能以常理看待,縱是隨軍也未必能得周全,何必一家人都犯險。」

  翟雙衡又不同,他對左卿辭的胡姬夫人有一肚子的疑惑,只是不好問,遲疑道,「不知大公子的夫人如今可好,傷勢如何?」

  左頃懷被左卿辭一言嚇忘了,經提醒才想起來,「嫂嫂不是受傷不輕?大哥如何還能遠行。」

  沒想到左卿辭全然無動於衷,「你嫂子遇上一個神醫,傷勢好了八成,此番與我同去,西南一帶她熟得很,不必憂心。」

  一句話聽得三人面露疑惑,俱覺古怪,離開金陵時還道左夫人傷勢沉重,怎麼好得如此之快,神醫豈是隨處可見,至於熟悉西南之言,更簡直跡近吹牛。

  左頃懷硬著頭皮道,「大哥,此去要征討血翼神教,那裡極遠,並非拓州一帶。」

  左卿辭輕描淡寫道,「你嫂子早年行遍天下,什麼地方沒去過,連避瘴毒與時氣的方子都有,方才已經獻給了承信伯,是否屬實,到時候一試即知。」

  幾個人剎時驚住了,大軍出征,最頭疼的就是西南的瘴疫,曹度使人詢過太醫署,又派人在民間尋問,奈何地理不同,水土大異,醫者見都沒見過,哪有什麼對策,唯有按通用的湯訣備了藥草,終是沒有把握,如今竟然有專避瘴毒的驗方,左頃懷喜出望外,「果真有效,嫂子可是幫了大忙!」

  總算不再提勸回的廢話,左卿辭一哂,對翟楚二人一點頭,返回了馬車。

  大軍啟程,兵車轔轔而行,白陌揚鞭匯入了車隊,秦塵策馬隨在一旁。

  左頃懷無暇再說,與好友別過,打馬追了上去。

  左侯半夜失蹤,蘇璇得了消息追出的時候已經晚了,血翼神教大概用神奴負人疾行,加上山林錯綜錯雜,行跡難尋,終是未能追至。

  蘇璇歸來與虞都尉交待一番,回帳收拾乾糧行囊,殷長歌衝進來。「師叔要去血翼神教救人?我也去!」

  左侯高潔無私,傾力護民,蘇璇深為欽佩,又是阿落的公爹,於公於私都是必救,事到如今只能走一趟血翼神教,他已決意獨行,不願他人涉險,當下道,「屍軍暫時無力進犯中原,掌門之令已達成,你明日就帶同門回山,其他的不必理會。」

  殷長歌哪肯答應,「帶人回山有師姐,我絕不會讓師叔獨自前往!」

  蘇璇方一蹙眉,長歌又道,「何況中原武林人要是能一闖惡教,一輩子都可自豪,如此壯舉豈能錯過,哪怕師叔不許,我也定會千方百計追去。」

  帳簾一甩,沈曼青踏進來,秀面異常不快,「帶人出來的是長歌,回去自然也是你,別指望我,去血翼神教算我一個!」

  她一言道出,蘇璇與殷長歌俱是詫然,當初讓她留下守城已是極不情願,而今居然主動請纓殺去敵巢,不可謂不奇。

  沈曼青冷著聲音道,「許多師弟都遇難了,還有靳姑娘,她死在我懷裡,我要報這個仇。」

  蘇璇意外之餘,語聲溫和下來,「你有這份心很好,但血翼神教不是你們該去的地方。」

  沈曼青針鋒相對,「那麼誰該去?天下事天下人擔,師叔能去,蘇雲落能去,我為何不能?」

  殷長歌踏前一步,激聲道,「師姐說得不錯,師妹都敢隻身闖去,難道我們還不如她?」

  以殷長歌的性子,請戰不足為奇,沈曼青這一句卻挾著意氣,蘇璇自然聽得出,對後輩女弟子說輕了無用,說重又不妥,他格外想念起葉庭來,停了片刻道,「阿落是喬裝潛入,這次是正面硬闖,兩下情形不同。何況守城已經折了許多門中精英,你和長歌不能再有失,既然喚我師叔,就當遵守門規,聽令回山。」

  沈曼青握住劍,寸步不讓,「之前我想走,師叔不讓;如今我想戰,師叔仍是不讓,甚至以門規相責。恕弟子一問,蘇雲落可曾守過門規?她離山後行事無數,可曾問過師父與師叔?」

  蘇璇眼神驟凝,氣息肅起來。

  殷長歌覺出不對,立時屈膝半跪,「請恕師姐一時情急,言語無狀,並非有意針對師妹。」

  蘇璇眉鋒一沉,聲音極淡,「阿落一無親友相顧,二無良師扶攜,三無同門友愛,所遇無邊冷眼,全靠自己闖到如今,你捫心自問,是否能與她相較?你只盯著她的所得,從未想過她的付出,一味耿耿於懷,不過是自昧自誤。」

  沈曼青不肯低頭,硬聲道,「而今我願付出,師叔為何要攔?難道我就不配為門派而戰?」

  「師姐!」殷長歌終於忍不住責備,「你胡說什麼,師叔是心疼後輩,不忍我們冒險!」

  沈曼青毫不領情,雙膝一落跪下,將長劍舉過頭頂,「我練劍二十餘載,自問對得起師長的悉心教導,別人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師叔敢闖的地方,我也敢闖;如果一心請戰卻不能殺敵,還請師叔收回這把輕離!」

  「好!」一聲斷喝從帳外傳來,昆侖派的嚴陵一步邁入,正聽到最後幾句,激賞的贊了一聲,「到底是正陽宮的人,比一些男兒還有膽氣。」

  嚴陵突然而來,蘇璇不好再訓下去,「嚴掌門何時來此?失迎了。」

  嚴陵一揮手,豪邁道,「外頭擠了一群崽子偷聽,哪會有人通報,我索性闖進來,昆侖路遠,門中有些麻煩,我處置好了帶人趕過來,確是晚了些,好在你要去血翼神教,正可同去。」

  幸而他橫來一攪,不然還不知如何收場,殷長歌慶倖的扶起沈曼青,退到了一旁。

  蘇璇與嚴陵曾經並肩作戰,知他是性情中人,「多謝嚴掌門盛意,然而此行不知多少兇險,實不宜——」

  嚴陵毫不客氣的打斷了他,「我去不為其他,一是敬左侯為國為民,鐵骨丹心,二是要跟血翼神教算不死泉這筆惡帳!還拖了老姚一起過來,就在外頭,無關的廢話就不必再說了。」

  蘇璇啼笑皆非,知道勸不住,也不再浪費口舌,「那我代左侯謝過嚴掌門肝膽熱腸,一片高義。」

  話音方落,有個大膽的正陽宮弟子掀簾喊道,「師叔!昆侖與四象閣能去,我們也要去!」

  一群弟子頓時轟叫起來,嘩聲沸騰。

  柴英也闖了進來,氣勢激冷,「蘇大俠,此去蕩平惡教,峨眉派請與同去。」

  峨眉弟子不甘示弱,也紛紛嚷了起來。

  一聲佛號響起,法引大師在外道,「救人誅邪,豈能獨行,少林亦當同行。」

  陸瀾山雙臂環胸,慷慨道,「犧牲了那麼多同道,還用邪計擄走了左侯,豈能就此罷休,索性殺進惡教老巢,一併清個乾淨!」

  眾聲無不贊好,一聲聲俱是呼喊同去,連受傷的都按捺不住,激昂的情緒一浪高過一浪。

  戰意如火,戰志未歇。

  任是呼嘯的北風,也吹不涼沸騰的熱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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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2-6 05:15 PM

第一百十一章 重關阻

  一聽說要去救左侯,不但江湖人爭先,士兵們也是群情激動,鼓噪著要同行,逃難歸來的益州百姓獲知了消息,大批湧來捐送乾糧、衣物與藥草,很快湊齊了所需的物資。

  軍隊還有安城之職,未得諭令不得擅動,蘇璇親自安撫了士兵,帶著江湖人踏上了西南之路。

  隨著南行,天氣越來越暖,等過了成為廢墟的拓州,馬匹就用不上了,許多人還是頭一回在密林長途奔涉,猶從寒冬闖入濕夏,十分不慣。

  昆侖派和四象閣畢竟熟門熟路,適應得更快,嚴陵不管旁人眼光,當先棄了長衣,他一帶頭,許多人都換了短褐。沈曼青是其中唯一的女子,跋山涉水從不落後,汗透衣衫也不道苦。

  人們對她俱是欽佩,連嚴陵也難得的青眼相看,對蘇璇道,「金虛自己滑頭,教徒弟倒不錯,你也有個徒弟,比之如何?」

  這一句要是換個人說,難免有挑撥之嫌,蘇璇知他性情,不以為意,「師兄教徒有方,我如何能比,阿落一切都好,只可惜跟了我這不負責任的師父。」

  嚴陵沒想到他如此一答,斜眼道,「不必過謙,憑你的能耐,她學個一招半式也夠受用了。」

  提起徒弟,蘇璇又想起在琅琊的妻子,思緒飛散,整個人都心不在焉起來。

  家書道出的消息讓他驚喜無限,然而戰情如火,只能斂藏心底,並未對任何人言說,只盼戰事結束早日回轉,卻又不得不轉赴西南。

  懷孕一定十分辛苦,她還惦念著益州夙夜牽掛,也不知身子可安,衣帶可緩,是否暗泣傷懷,家人會不會責備。世事從來難兩全,他要擔當的太多,給予重要的人太少,不論當師父還是為人夫,似乎都未能做好,見信喜悅之餘,更多的是深深的愧疚。

  旁人哪知他心神不屬,四象閣掌門姚宗敬在一旁嘲笑,「老嚴也學會繞彎子了,不就是對蘇大俠的徒弟好奇?無非是聽江湖傳聞多了,又沒見過,想知道是什麼樣。」

  一言引得人人豎起了耳朵,連正陽宮的弟子對這位師妹也所知不多,其他門派就更好奇了。

  姚宗敬一言挑破,嚴陵也不否認,哼了兩聲算是默認。

  蘇璇這才明白過來,不禁失笑,「阿落天性善良,膽小乖巧,遇事多隱忍退讓,從來不愛爭鬥。」

  當聽說桀驁神秘的飛賊居然是如此稀鬆的性情,一群人不免有些失望。

  沈曼青一言不發,眸中掠過一絲冷諷。

  殷長歌將頭側到一旁,極力忍著笑,少時的蘇雲落確是如此,但要是一直未變,哪能在江湖上獨闖十餘年,做下各種大事。時至今日還能令她乖怯畏怕的,大概也僅有師叔與師父了。

  陸瀾山亦是神情古怪,他曾與蘇雲落同赴吐火羅,印象中這人冷僻獨行,犀利狠準,該動時絕不手軟,與蘇璇所言判若兩人,不知是哪裡出了錯。

  群雄此次奔赴西南,精氣神與前一次大為不同,不僅攜了驅蚊蟲的草藥,帶了解毒丸,收集露水也更有經驗,加上血翼神教受了重創,撤逃之下來不及掩飾行跡,順利的涉過一座座大山,追到了神教附近。

  蘇璇方在搜尋具體方位,轉過一道刀削似的險崖,頓時目光一凝。

  西南千山皆碧,崖後的這座山上半截草木繁茂,下半截卻是赤黑,細看山頭的形狀,赫然正與記憶相合,不知怎會大異從前。

  只見山麓的林木已然被焚燒一空,黑灰的岩層裸露,岩上隙縫密佈,生長著許多白花,到了近前才發覺居然是數不清的白骨,有的粗壯如野牛,有的細小如飛禽,森森如刺向天,無言的述說著恐怖。

  綿延數十里的黑岩之上是鬱青的山巔,一角哨樓從林梢穿出,彷彿一隻陰冷的眼睛俯瞰。山風從崖下吹來,陰寒透骨,腥風撲鼻,陸瀾山摸了摸後頸,喃喃道:「鬼地方邪得緊,散了這麼多骨頭,難道山會吃人?」

  人人心底都在嘀咕,蘇璇也擰起了眉,這座山變化如此之大,絕不是普通林火造成,血翼神教盤踞山巔,山腳連個守衛也不見,必定有古怪,遂道,「都不要踏上去,捉幾隻活物試試。」

  人們很快捉來了一隻野鹿,三隻野雉,這些活物似乎極畏懼黑岩,野雉被扔上去,拼命撲打翅膀縱飛,岩縫中猝然鑽出無數長蛇,通體漆黑,頭如烙印,閃電般遊移追近,一口咬中野雉,野雉落下來一動不動,瞬間被群蛇覆沒。

  野鹿上去同樣引動群蛇紛逐,好在它天性靈巧,屢屢跳過了蛇襲,圍堵的長蛇越來越多,宛如一條妖詭的蛇流隨著鹿足蜿移,奔出數十丈外,蛇群忽然奇跡般的不追了,野鹿仍不敢放鬆,繼續向上逃遠,不多時猝然發出了哀鳴。

  野鹿四圍並無別物,它卻似受到了無形的折磨,拼命蹦跳起來,左衝右突,發瘋般要衝回長蛇所在的領域,然而沒到邊緣已經跪伏下去,皮毛下滲出了大量鮮血,鳴聲慘烈異常,眼看鹿脊宛如被惡鬼啃噬,竟然逐漸現出了白骨。

  如此可怖的場面讓人們驚悚莫名,均有些不安起來,難道真如西南邊民所言,血翼神教有惡神之力?

  人心不穩,氣氛騷動,蘇璇雙眉一挑,「各位在此稍待,勿擅動。」

  一言既畢,他一步踏上了黑岩。

  江湖人無不憂慮,轟然而喚,卻見蘇璇揮鞘一振,三條黑蛇還未暴起已被氣勁擊碎,他大步流星,絲毫不停,數不清有多少黑蛇群起而襲,不斷被擊散為血泥,竟無一條能近身。

  人們看得驚心動魄,險些滯住了呼息。

  正陽宮的弟子尤其心驚肉跳,殷長歌見蘇璇一路行至黑蛇停止追逐之處,心跳幾乎都停了。再往上黑蛇不敢進,野鹿又死得如此詭異,必定伏著極可怕危險,他幾乎要揚聲提醒,蘇璇忽然停步。

  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蘇璇沒有踏前,佇立觀察了一陣,終於轉回。

  直到他徹底踏出黑岩,所有人才算鬆了一口氣,悉數圍上來。

  蘇璇攤開一方袖布,裡面有幾隻指節長的褐蟻,頭部略方,生有兩隻尖長的大顎,被勁氣所抑不能逃,足肢兀自亂顫。「上面全是這東西,口顎鋒利,極可能有毒,活物被咬後無法奔逃,只能任其啃食。」

  人們恍然了悟,原來黑岩上並非惡神,而是無邊無際的蟻群。

  再一細想,越加不寒而慄,毒蟻鋪了半山,活蹦亂跳的野鹿轉眼成了骨架,人又能撐多久,如此惡毒細小的祟物,哪怕奔得再快、武功再高也逃不過侵襲,何等怵人。

  每個人臉上都不好過,嚴陵眺了一眼遠處的山頭,「我就不信血翼神教的孫子也是這麼上山,一定有其他通道。」

  山腳極大,人們用了大半天才繞到山陰一側,抬眼一望,果然如嚴陵預料,血翼神教留了一條狹長的通路。

  山腳是一片參天巨木的密林,上方有一方巍峨的石殿,隨後是一條筆直的長階。一路地勢峻陡,步步難測,不知伏了何種兇險,藏了多少蠱毒蠍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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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2-6 05:23 PM

第一百十二章 道相異

  天光低暗,細雨紛紛,浸潤著神教最中心的黑曜石神台。

  台畔一尊十餘丈高的血蛇神像泛著水光,獰然昂首,紅寶石的眼眸透亮,彷彿要吞噬一切不馴者,一個黑袍銀面具的人佇立了一刻,向另一側行去,身後跟著數名畢恭畢敬的神侍。

  一簇簇碧綠的矮樹宛如蕈傘,襯著數座巨大而巍峨的石殿,殿邊的綠藤吐出碗口大的花,在雨中妖麗如血,藤下伏著花紋濃豔的毒蛇,隨著黑袍人的步履而晃首,看著他行過石徑,踏入了一座較小的石殿。

  六王從殿內迎出來,中原人很難忍受昭越的濕氣,抬眼見樹下的毒蜈與長蛇,依然感到強烈的厭惡,出口的話語卻溫情而體恤,「這雨一落更是濕熱,你竟然在這裡熬了幾十年,全怪我那時沒用,要是有法子將你藏下來,也不至讓你受苦。」

  銀面具被霧氣所蒙,減了三分冰冷的銳感,乘黃聲音淡淡,「應德帝有心除去榮氏一族,你當年還小,能做得了什麼,昭越確實蠻荒,不過至少還有機會活下來。」

  六王的神情極為傷感,「當年榮家出事,我哭了許久,想在殿裡設個香案,身邊的人都不許,明明數月前你還帶我到東郊騎馬,教我射兔子,誰想到會禍從天降。」

  乘黃望了他一眼,「這些事你還記得。」

  六王的臉龐陰沉下來,「怎麼忘得了,我曾經有父皇恩寵,有親娘照拂,有至親的舅父與表兄,結果父皇殯天後一無所有,被仇人當廢物般養著,府內外全是宮中暗線。朝臣看我就如一個笑話,比不了陳王,更比不上吳王,萬事都要仔細,不敢讓人抓住半點把柄。」

  乘黃半晌方道,「你活得也不易。」

  六王傾出多年的積恨,緩下口氣道,「我忍了幾十年,計劃一挫再挫,好容易能夠起事,你也積蓄了足夠的力量,眼看大仇得報,卻毀在靖安侯身上,功虧一簣。」

  乘黃停了片刻,「是我低估對手,太過相信神奴的力量,不過左天行還有用,不能殺。」

  六王眼光微動,轉了話語,「聽說那些武林人已經追到山下,雨終是要停的,到時候他們就會攻上來,你可有辦法?」

  乘黃答得很簡單,「他們進不來。」

  六王和顏一笑,「我自是信你,不過領頭的蘇璇實在難纏,我送給你的那個人,對付他倒正好。」

  乘黃一點頭,沉默的不知在想什麼。

  深黑蜿長的地牢不見天日,卻有各種古怪的聲音錯雜。

  火把映出一間間濕冷的囚室,裡面的囚徒形態各異,有的給毒蟲入腦,滾地慘號不休;有的下半身被毒蟲吃成了白骨,兀自未死,發出令人牙酸的顫哼;還有人在啃自己的手臂,臉上漾著顛狂的笑,咯吱咯吱嚼得血肉模糊。

  各種令人寒栗的慘景,猶如佛經描述的十八層地獄,一襲黑袍幽靈般飄過濁穢的地面,獨自在最深處的囚室停下,裡面一個高大的男子寂然盤坐,一動不動。

  兩人相對許久不發一語,直到乘黃抬起手,摘下從不離身的銀面具,露出了一張蒼白的臉。

  他的眉似長翎斜飛,眼眸寒澈如墨,眼角略生細紋,氣質孤冷逼人。

  左侯雙眸驟凝,罕有的動容,「榮雋?」

  對面的人一拂黑袍,盤腿坐下,一無波瀾,「榮雋早就沒了,如今只有乘黃。」

  左侯許久說不出話,委實驚異已極,誰能想到血翼神教的教主竟然是天下三侯之一的昭平侯之後,曾經名滿金陵,意氣風發的榮府小公子榮雋。

  火把靜靜燃燒,投下深濃的影子,兩人寂然良久,左侯話語艱澀,「難怪六王與你聯手,你與他到底誰是主使?」

  榮雋這時不大似乘黃,多了三分冷誚,也多了三分人味,「有何分別,我與他都想復仇,自然是一拍即合。」

  左侯又一次沉默,唯有苦笑。

  當年榮府盛極之時,門前車馬如流,高官爭相逢迎,一朝風雲急轉,昭平侯自盡身亡,合府羈入天牢,三司會審,刑拷不絕。待罪責落定,大雪紛飛的時節單衣流放,那一場全城圍看的押解,是左天行多年來時刻警醒自己的一幕,從未遠去。

  左侯無言,榮雋反而開了口,「離開金陵時唯有你跟出城外,送了冬衣和乾糧,回去必定受了你父親一頓打吧。」

  左侯有一剎的失神,彷彿又回到了少年時。

  榮雋神情淡淡,「罵你庶兄是看不慣他們的賤樣,我可沒想過幫你,誰知後來落魄,才看出世間鬼多人少。」

  兩家同為侯爵,老靖安侯庸碌無為,一堆兒子屢屢鬧出家醜,甚至有奪爵的風險;昭平侯卻紅得發紫,榮貴妃盛寵不衰,誕下的六皇子深獲帝心,來日甚至可能登臨帝位,金陵世家誰不豔羨。

  榮雋那時年少飛揚,得寵之時衣紫腰金,宮中都能縱馬肆行;而左天行的母親身份低微,他一直受父親忽視,兄長更不憚當眾欺淩,在世家子弟嬉笑看戲之時,榮雋跋扈解圍,雖非有心,依然讓他感念。

  兩人之後並無來往,送衣是一份微薄的還報,左天行被兄長告到父親面前,確是受了重責,然而也激得他負槍從軍,另闖了一片天地。誰想到數十年後,命運讓故人再度相會,一個成了操縱屍傀攻城的梟雄,一個成了矢志守護百姓的武侯,冥冥中彷彿有雙無情手,悄然覆雨翻雲。

  左侯歎了一口氣,心境異常複雜,「舊事就罷了,你擒我無非是要勸降,如今各有所執,不用再浪費口舌,給個痛快吧。」

  榮雋戴上銀面具,道了三個字,「隨我來。」

  出了地牢,榮雋又成了冰冷威嚴的乘黃,一路不斷有教徒跪叩,他視若無物,帶著左侯穿過巍峨的殿群,策馬來到邊崖上的哨樓,一揮手讓其餘人退了下去。

  積了數日的雨雲漸散,天光亮起來,乘黃對著巍巍群山開口,「血翼神教原先是西南數百部落之一,崛起全靠一眼赤色的泉水,就是中原人所稱的不死泉,它沒有不死的神效,但能強健經絡,昏惑靈智,有一位古祭司借它研出了控人為傀之法,令神教大興。不過因此術狠毒太過,引起各部聯攻,雙方幾乎同歸於盡,祭司於是發誓只要各部尊奉神教,永不再用此術。從此神教獨霸西南,術法也從此斷絕,長久之後,誰都當是傳說。」

  左侯沉默的靜聽。

  「我入教後機緣巧合做了祭司,從傳承的殘卷中發現了秘法,琢磨了十餘年方成,不料令郎帶人混入教內竊藥,攪得教中大亂。」一陣挾著濕氣的山風吹過,榮雋想起當時的情形,不免語氣怪異,「這份心機手段,實在不大肖其父。」

  左侯依然漠著臉,嘴角有些發僵。

  左卿辭當時追著蘇雲落而來,他重金賄入教中,暗裡挑動波瀾,引得聖女與護法拼得死去活來,榮雋也險遭不測,不過因此提前接掌神教,算是意外之獲,他也不多說,轉道,「黑岩下遍佈毒蟻,能蠶食一切活物,入教須經千蛛林、屍魂殿、謁神階,均是血翼神教立教時所設,近年被密林所掩,我接掌後重新整治,中原武林人追來救你,此刻就在山下,絕過不了這三關。」

  左侯微微一震,凝視著狹長的山道,越加凝肅。

  榮雋又道,「我拼了幾十年,費盡心血聚起大軍,卻被一朝盡焚,換個人我必讓他萬蠱噬體。你對我有舊恩,一些事我也盡知,應德帝將你弄得妻亡子散,在朝堂如履薄冰,還要受安華那個賤人的氣,何其屈辱,為何不興兵報仇雪恨?以我的大軍,加上你的戰策,奪取天下有何難。」

  左侯扶欄遠眺,淡漠無波道,「之後又如何,讓你或六王為帝?」

  榮雋一停,沒有回答。

  左侯的聲音毫無起伏,「天子確實有過,然而六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興風作浪,害人無數,何來半分善念;你為一已私怨荼毒天下,屍軍所過,多少城池化為飛灰,百姓與你何仇?」

  榮雋的話語與面具一樣冷,「改朝換代莫不如此,榮家覆滅之時,又有何人道冤?」

  左侯也不爭辯,道,「喪亂易得,太平難守,你二人滿心怨毒,一朝得勢必然流毒天下,我一生所守與你背道而馳,不必再說了。」

  氣氛剎那僵繃起來,不等榮雋發作,空山潑剌剌驚起一群飛鳥,山腳有了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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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2-6 05:32 PM

第一百十三章 千蛛林

  縱是百戰的江湖精英,要過千蛛林也難如登天。

  這一方遮天蔽日的巨木之林棲生成千上萬隻天蛛,一旦踏入觸動,數不盡的黑蜘蛛如漫天雨落。這些蜘蛛小如指蓋,大如掌心,遍覆草葉樹皮。觸之則皮膚糜爛,咬之則肢端僵麻,細小靈活,數量極巨,防不勝防。

  人們試過裹住全身防護,入林稍深就有行屍圍攻,實在無法一邊抵抗一邊拍打毒蛛,要縱火焚燒林木,這種樹又十分特異,不但極難引燃,遇熱還生出奇臭的毒煙,試來試去行不通,落雨又延了不少時日,著實發愁。

  乘黃確定數百江湖人不可能闖過蛛林,然而此時居高臨下一望,驀然一驚。

  千蛛林巨木相連,樹椏間遍佈纖長的蛛絲,彷彿萬千白練夭空,上頭凝著未乾的雨珠,宛如晶珠滿綴,絕美又兇險,猝然一道銳疾的勁風橫掃而過,所及之處,十來株合抱粗的巨樹轟然向兩側而倒,幽寂的森林驟然空出了一角,泥水四濺,枝葉飛揚,絲絲縷縷的蛛網宛如長絮飄空,落在地上的毒蛛被金陽映照,悉索著逃入了深林。

  殷長歌看得分明,精神一振,「師叔想的不錯,這些毒蛛果然畏光!」

  沈曼青雖然驚異於蘇璇內力之雄渾,卻搖了搖頭,「這法子委實笨了些,縱然清出一角,與深林相較猶如滄海一粟,又極耗費內力,打通道路要到何時,不如選幾名高手強衝過去。」

  嚴陵與姚宗敬聯袂掠近,轟出氣勁,隔空擊得多棵大樹從中而折。

  陸瀾山在沈曼青身旁聽聞,接道,「沈姑娘是聰明人,瞧不上此法,我卻覺得甚好,旁人沒有蘇大俠的身手,林子裡不知伏了多少行屍,強闖必是傷亡慘重,正合血翼神教之意;如今雖然笨了些,勝在穩打穩紮,步步推進,大夥齊心協力,縱然慢一些,敵人又跑不了,怕什麼。」

  他一語道完,踏前轟出一拳,震得大樹傾倒,又開闊了兩分。

  殷長歌本是個急性子,給他一席話說得心悅誠服,「陸兄好掌力,我雖自知不及,也想與陸兄賭鬥一把,看誰擊倒得多。」

  陸瀾山豪興迸發,「比就比,輸的人可得罰酒,如何!」

  殷長歌大笑,「有何不可,戰事一了,定當奉陪!」

  山下枝搖塵起,轟響不絕,山上的崗哨一片沉寂,榮雋戴著面具神情難辨,唯有氣息異常森冷。

  左侯泛起一絲淡笑,「唯天下至拙,能勝天下至巧,你這條路,攔不住他。」

  無法可破,無懈可擊的千蛛林,居然被江湖人以掌擊樹,胼手砥足的清出道路。

  這種笨拙而緩慢的方式讓許多人遲疑,然而最初的焦燥過後,人們逐漸認真起來。

  蘇璇的傷已經好了六成,依然被眾人齊勸,不許他動手,其他內力強勁者輪流伐樹,餘者戒備兩翼,防衛敵人來襲。

  林木年頭甚久,棵棵粗壯,劈樹極是費勁,縱是高手也難免耗損極劇,無異於艱苦的修煉。江湖人好勝,做什麼都不免相較,生生弄成了比拼內力的試場,輸贏都是一場嘩笑。持續數日下來,姚宗敬的四象功居然隱隱有更上一層之勢,他任掌教以來瑣務纏身,久未寸進,此番竟得以突破,不由大為喜悅,運功更勤。

  通路越延越長,士氣日盛之餘,人們更多了一種劈山填海,無不可為的自豪,連沈曼青也忍不住試了試,不過她以往練功更重劍式,內息的運用遠不及殷長歌。

  穆冉立在在林深處,聽著前方的聲音,神情異常難看。

  嬰瑤現在他身後,「穆冉,教主道千蛛林已無用,讓你回守屍魂殿。」

  穆冉瞪了她一眼,嬰瑤忿然又無奈,「誰想到會用這種辦法!再不走,連你也要被隔在外頭。」

  血翼神教種下了不懼火焚的蛇骨木,育出了與之相生的異蛛,縱然派出軍士伐木,也會驚動異蛛襲擊,留下大量傷亡,沒想到一群武林人萬里而來,不必近樹就能以內力摧林。

  這法子實在蠢到家,然而神教竟然無法可破,神奴幾乎全折在益州,能用的已經不多,中原人追來太快,對戰又極有經驗,穆冉帶著長老幾次襲擊都失敗了,甚至險些給蘇璇的劍氣擊傷,只能不甘的看著通道成形。

  嬰瑤跺了跺腳,「走吧,進了屍魂殿再收拾,他們拆得了林子,不信還拆得動石頭。」

  穆冉恨恨望了一眼,抑下不甘,隨她掠去。

  兩個時辰後,最後一棵巨木倒下,一條長達數百丈的通道筆直而現,明燦的陽光投落,宛如一根透亮的針貫穿千蛛林,照進這一方數百年未能見光的土地。

  江湖人爆出了一陣歡呼,未損一兵一卒,成功踏過了危林。

  倒落的大樹揚起了塵土與飛葉,驚動數十里外的山頭。

  曹恪與左頃懷所率的先鋒軍遙遙望見,頓時引起了注意。

  左頃懷立即道,「大哥,你看那邊的動靜,會不會是先行的江湖英雄弄出來,那座山像不像嫂子所言的惡教之地?」

  左卿辭打量了半晌,方點了點頭。

  一路翻山越嶺的急行,總算近了敵人,左頃懷大喜,立時與曹恪商議。

  蘇雲落沒有開口,靜靜的望著左卿辭。

  左卿辭捏著她的手,半晌才鬆開,低聲道,「去吧,先保重自己。」

  千蛛林外是一片晴空,碧綠的草坡中盛開著星星點點的野花,數十丈外,一座純黑的巨殿巍然而立,高達六丈,橫亙了整個山道,入口雕成大張的獸口,宛如一扇黑暗的地府之門。

  人們的喜悅沉寂下來,陷入了靜默的打量,殿內是一個隔絕的空間,比千蛛林更為難測。

  蘇璇縱上殿頂觀察,又短暫的入內探查,回來道,「頂上覆滿帶刺的毒藤,伴生有毒蜂,無法通行,裡面是一方迷宮,幽暗深遂,頗多毒物。」

  如此巨大的迷宮,裡面一定狹窄迂回,處處陷阱,姚宗敬怒道,「這鬼教藏藏縮縮,淨弄些陰私詭毒的伎倆。」

  蘇璇雖有進入,終是太暗,難以看得分明,「裡面伸手不見五指,極易迷失,不如我先去深查一番,餘人在外等候。」

  嚴陵直道不妥,「誰知道裡頭伏了些什麼,不能讓你獨往,這麼大的迷宮一個人也轉不完,不如你我各帶一隊,有了頭緒再領眾人入內。」

  眾人皆以為然,不多時整了兩隊,紮了火把,蘇璇與嚴陵各領九人進入。

  明亮的陽光曬得草皮發燙,殿內散出陰寒的風,挾著腐臭的氣息,靜森森不聞動靜。

  姚宗敬雖然不喜黑暗逼仄的環境,但心懸裡頭的人,在殿口來回轉悠,準備一有異聲就去支援。

  其他江湖人各自休整,氣氛正是鬆散,驀然間草皮翻裂,地面掀動,一隻隻腐白的手如森林破出,草下鑽出了百餘行屍,猝不及防的襲向群雄。


  誰也沒想到腳下竟藏了這麼多屍傀,被攻了個措手不及,不免一亂。

  行屍身上泥土簌落,兇殘異常,不多時已有人受創,姚宗敬與殷長歌縱聲呼喝,讓眾人互相倚靠,結成小隊對敵。殷長歌向最危急之處衝去,一劍直切行屍手臂,行屍臉面已毀,動作卻極快,翻掌挾銳風擊來,殷長歌回劍一格,屍手夷然無損,頓時讓他想起以金蘭手的外功而著稱的神龍幫幫主,再看屍手,果然呈淡金,遂提起全副心神應對。

  姚宗敬的四象功如巨浪吞吐,連擊數屍,忽然一屍撲來,四掌一交,雙方皆退了一步,姚宗敬知遇上了高手,細看之下,發覺這人赫然是嵩山派掌門杜斟。

  杜斟與姚宗敬一般以內功見長,成了屍傀更是難纏,幾下硬碰硬的對轟,連姚宗敬也難免氣血浮動,他大喝一聲不退反進,運起全身功力,再次踏步而上,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響,杜斟雙手齊折,姚宗敬也是臉色發紫,側翼又有行屍襲來,唯有改了身法周旋。

  殷長歌知道周圍必有馭控者,然而場面錯雜,一時難於分辨,揚聲一喚,「師姐!」

  沈曼青離得不遠,殺近前接下神龍幫幫主,殷長歌得了空隙,飛速掠目,見數十丈外的草坡邊緣隆起一道裂縫,露出一線臉孔,立即縱身撲去。

  他人還未撲近,草皮下的敵人已經覺察,立刻掀了偽裝逃出。

  四個穿西南襟衫的男子跳散開去,試圖衝入石殿,殷長歌激喝一聲,飛鷹堡的洪邁與柴英等反應快的幾人動身相截,三人撤逃不成,驅著行屍攻擋,轉退向千蛛林。

  千蛛林僅有一徑通行,其他地方依然滿布毒蛛,一旦逃入,群雄便難以追襲。眼看兩個步子靈活的敵人退入林中數丈,已將逃去,眾人怒喝未止,突然一線銀光在金陽下裂現,捲住了其中一名敵人的腿。

  下一瞬,這人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扯得橫飛而起,半空中雙腿斷落,鮮血噴濺而出,尖長的慘嚎響徹了四周,所有人都驚駭的怔住了。

  另一名敵人駭悚已極,拼命向林深處逃去,然而銀光似乎變長了,隨之捲上他的腰,一聲慘叫未出,人已經被生生拖出林外,脆弱的腹部被銀絲絞破,內腑嘩拉拉落了一地,灑得碧草大片腥紅。

  這樣的死相實在太慘,另兩個未及入林的馭奴者腿都軟了,一人分神被殷長歌刺中,落得一命嗚呼,另一個被圍逃無路,直接自盡了。

  法引大師不由自主念了一聲佛號,人們看著林邊多了一個年輕的胡姬,她肌膚勝雪,眉眼深遂,手腕輕甩振去銀絲上的血,無表情的一抬目,所有人心底都打了個突。

  殷長歌認出來人,驚喜交加,「師妹!你怎麼會趕來?」

  馭奴者一死,行屍動作頓緩,胡姬銀絲一甩,捲下一具行屍的頭,「朝廷派大軍南征,先鋒隨後就到,師父呢?」

  一聽王廷大軍將至,還有何慮,眾人無不喜悅,殷長歌一指石殿,「師叔進去探路,有一陣了,至今尚無動靜。」

  當此之際,殿內驀然傳出異響,聽來模糊難辨,似人的呼號,又似巨物震墜,群雄無不變色。

  胡姬頭也不回的掠足而起,直投石殿。

  殷長歌大急,身形一展追去,「殿內有許多毒物與陷阱,師叔吩咐了在外等侯,不可輕身涉險!等大軍來了再說。」

  一言未落,胡姬已經衝入,留下一句,「沒事,我不怕毒。」

  殷長歌攔不住,哪能讓她孤身涉險,當下道,「我隨師妹入內,此地就請姚掌門與法引大師費心了。」

  沈曼青正在斬殺行屍,聞言急道,「裡面危險,師弟不可——」

  她話未說完,殷長歌已經沒入殿內,陸瀾山正巧離得近,也跟了上去!

  沈曼青急得冒火,卻也無法可想,只有將一肚子火發在行屍上,砍得腦漿四濺。

  等行屍除淨,一場混亂總算停歇,想到先鋒軍不久即至,眾人心頭都安定了許多,只是目光掠過血淋淋的草地和破碎的人屍,不免有一種古怪之感,個個暗自嘀咕。

  天性善良,膽小乖巧,從來不愛爭鬥?

  蘇大俠的眼光和徒弟,到底哪一個出了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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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2-7 06:09 PM

第一百十四章 屍魂殿

  石殿從外看極大,通道卻異常狹窄,潮濕黑暗,才進數丈就有多個分道,蘇璇與嚴陵各帶一隊踏入,幾個轉折後已經難辨方位。縱然試圖傳聲,也因通道深狹曲折,回聲混亂,不得不放棄。

  有的通道爬滿了長蛇,被火把一映鱗光閃閃,宛如魚群;有的通道漾著腥黑的水,浸著破碎的白骨,不小心沾上,連鞋底都蝕去了一層;還有的通道地苔內藏著毒蟲,氣勁拂過毒蟲跳起,密如一蓬濃霧。

  蘇璇擎著火把探路,確定無恙才讓後方跟上,他身手高絕,反應靈敏,以指勁探拂牆地,窺破了多處陷阱,一路越進越深,當又一次逢彎道,蘇璇探路未歸,留在原地的汪勁忽然覺出有些不對。

  汪勁是點蒼派的長老,在門中的地位僅次於掌門顧淮,他身經百戰,金鈸斬敵無數,才選在隊尾斷後,莫名的感覺到黑暗中有東西接近,格外警惕起來。

  然而濕濘的地面唯有一行人踩出的足跡,通道兩頭是無盡的黑暗,不見絲毫動靜,汪勁半警半疑,幾乎以為是一種錯覺,剎那間驚叫響起,他身畔的魏印不知給什麼東西縛住,驀然被捲提而起,扯向了通道的另一頭。

  汪勁大驚,將火把擲去,照見一條灰赤色的長物,勒住了魏印的頸臂,偌大一個壯漢被縛得動彈不得,驚恐已極。

  汪勁怒喝一聲,飛逐而去。

  魏印是衡山派的精英,此刻武器也掉了,身上縛得東西力量大得驚人,在黑暗中依然速度極快,魏印掙又掙不開,幾次轉角撞得口鼻流血,受勒的地方開始生出異感,彷彿無形的須針在透入,讓他駭極又痛極。

  後方的人全力疾追,奔過一條分岔的通路,隊尾被同樣的東西襲擊,又有一人給縛住拖走,不得不分了兩隊追逐。

  汪勁不知後方發生了什麼,只顧拔足猛追,終於一個疾撲拉住魏印的腳,兩下一扯,魏印如受酷刑,禁不住慘叫起來,汪勁這才看真切,捆住他的是一根長蔓,灰赤的蔓條生滿了細茸茸的針鬚,立刻揮鈸切去,金鈸邊緣極利,斷落的蔓藤流出赤紅如血的水液,猛然一甩,抽得汪勁仰跌出數步,赤液灑在頭頸一片辣痛。

  魏印剛掙起來,長蔓又勒住了他拖走,汪勁頭頸辣痛,幾疑有毒,連忙擦拭,後方的同伴趕緊取水囊沖淋,復用火把一照,見赤液灑過的地方發紅,竟給蝕掉了一層薄皮,不禁駭然。

  耽了一瞬魏印已經不見蹤影,地面一路拖痕,他們被怪騰引得在迷宮兜轉,分道時又被拖去一人,江湖人幾乎氣炸了肺,一路窮追下去,及至穿出一條石道,四下猛然一亮,瞧見眼前之景,個個都抽了一口冷氣。

  迷宮中深處赫然有一方露天的空庭,地面生滿鮮綠的青苔,空氣濕冷而腥臭,中間生長著一株巨大無比的樹,足有數丈之高,赤灰色的藤蔓如亂髮垂落,盤錯相繞,樹下散著人或動物的骸骨,堆得宛如小山,被拖走的三人都在其中,給蔓條捆得粽子一般。

  一名江湖人悚然脫口,說出了所有人的心聲,「這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汪勁頭一個回過神,怒道,「管他是什麼妖怪,趕緊救人!樹液有毒,都小心些!」

  人們驚醒過來,立時上前救人,遍地長蔓如有感應,群起向人撲來,一時間彷彿密林絞壓而來,四下為之一暗,更可怕的是樹後的通道湧出了數十具行屍,與長蔓一道襲來。

  妖樹只攻擊活人,對行屍毫不理會,怪蔓力量極大,一旦被勒幾乎無法抗衡,江湖人持兵刃揮砍,斬得長蔓紅液四濺。

  妖樹不知有多少年頭,有些枝蔓甚至比人腰還粗,被斬後猶如激怒般狂舞起來,不斷有蔓條從迷宮的通道撤回,枝條越來越多,宛如無數赤灰的蛇蟒在地面盤移,大概平常都在迷宮中捲噬活物,主幹受了攻擊才撤回來。

  江湖人雖是精英,卻從沒見過這般怪物,既要留神長蔓,還要應付行屍,躲避濺液,猶如與七八個對手作戰,給逼得異常狼狽,連個立足之處都沒有,不多時就有人被行屍所傷,還有兩人被長蔓捉住,半空懸吊起來。

  汪勁飛鈸脫手,斬斷一蔓救出一人,自己失了武器,情勢更糟了。

  另一個被七八根長蔓絞裹,拖去了樹幹上方,給妖樹的枝蔓絞得慘叫起來,眼看著口鼻溢血,竟似要被活活勒碎。

  眾人大急,要救又衝不過去,驟然庭中激起淩厲的劍風,一個神風飛越的身影如滄龍騰空,碧虹淩日,摧裂了亂飛的長蔓,穿過飛濺的紅液,一把接住落下的人,拋到了安全之地。

  汪勁等見是蘇璇到來,登時大喜,只見他衣衫給紅液澆淋數處,宛如染血,神情凝冷,對著漫天襲來的巨蔓,碧劍一挽凜光驟起,宛如九天驚雷直亟而下,隨著一聲震天般的裂木異響,妖樹轟然顫抖起來,從頂到根坍成了兩半,無數長蔓癱垂下來,終於不再動彈。

  蘇璇一劍毀樹,望了一眼場中形勢,衝入了行屍湧出的通道,不出片刻傳來一聲慘叫,行屍威力大減,想是蘇璇找到了馭屍者。

  人們七手八腳將餘下的行屍斬了,拖出了受困者,除了被蘇璇所救之人僅是受了勒絞,性命還算無恙,其他幾個已經沒了氣息,他們一路被長蔓拖行,不知受了多少毒物噬咬,面色已然漆黑如墨,哪還救得過來。

  轉來轉去似乎無盡的黑暗迷宮,讓嚴陵不知第幾次生出燥怒,又強捺下來。

  路徑錯雜難辨,毒蟲與機關更令人發悚,眼前又是一條死路,他踢開蠕動的長蛇與老鼠,在石壁刻下了一個記號。

  昏暗的前方突然騰起一股黑霧,如一張密網變換襲來,嚴陵袖風一拂,擊得黑霧散開,卻是一團細小的蠓蟲,轉眼又聚成一團,向後方撲去。

  陰晦的地方易生細蠓,人們初時也未在意,正揮趕間,一個不慎給黑霧撲住一名西嶽閣的精英,那人瞬間迸出厲叫,手中的火把也掉了,嚴陵立即扯下外衣上前撲打,不料那人慌亂過度,竟向來路奔逃,等嚴陵追上去時,人已經栽倒下去,覆臉的蠓蟲嗡的騰起,被嚴陵數下撲震而死。

  再看倒下之人,臉容凹陷如槁木,短短一瞬已被活活吸乾,他前一刻還能說能笑,後一瞬死得如此淒慘,縱是老江湖也受不住,有人腹內翻騰,當下就嘔吐出來。

  嚴陵亦是恨極,然而人已經沒了,唯有將屍身捆在背上,道,「大夥將衣衫拎在手上,隨時警惕,遇蟲立即撲打。」

  眾人悚然而應,繼續行了一段,與另一隊一般遇上了怪蔓來襲,有兩人被拖走,嚴陵帶人追入一間角室,正與長蔓搏鬥之時,有人不留神撞碎了牆邊數隻瓦罐,隨著碎屑散出大團黑蠓,發出妖異的嗡鳴,震得心神皆顫。

  這一下都別說救人,所有人都陷入了危境,嚴陵掄起外衫抽死了一批蠓蟲,然而數量實在太多,宛如黑雲繞身,不少人被飛蟲叮了數下,肌膚異常麻癢,不知毒性如何,心神難免大亂。

  一人動作稍緩,被飛蠓撲住,駭得失聲慘叫,眼看慘景重演,忽然一個人疾來。

  來人衝近奪過受襲者手中的外衣,勒住他的腦袋一勒一甩,掃飛大片黑蠓,受襲者被鮮血與蟲屍糊了一臉,三魂六魄已經飛了一半,好在臉肌未癟,性命仍在。

  火把照出來人居然是個年輕的胡姬,冷脆的迸出了兩個字,「閉氣!」

  她身後跟著殷長歌與陸瀾山,顯然是友非敵,人們立即摒住了呼吸,說也奇怪,黑蠓仍在周圍飛舞,卻不再襲人,彷彿失卻了目標一般亂轉。

  胡姬一個手勢,退回了來路,餘人有學有樣,屏息退出了角室,留下失去目標的黑蠓嗡嗡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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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2-7 06:15 PM

第一百十五章 驚夢魘

  異樹一毀,穆冉就知道不妙。

  這棵樹是一種近乎絕跡的奇木,雖然深植於地,卻能自己搜尋獵捕活物,沁出紅液將其消蝕吸收,當年的神教為了將它移栽入殿,不知死了多少奴隸。經過百餘年的生長與飼餵,異樹的枝蔓遍佈整座石殿,成了一方天然陣眼,複雜的通道是它隨心所欲的獵場,配上神奴幾乎能毀滅一切來敵,然而劍嘯一起,就如根木柴般被人劈了。

  穆冉知道自己絕不是蘇璇的對手,立時扔下馭奴使退走,然而已經晚了,一道劍氣破空,擊得他臂膀炸開了一逢血,穆冉不敢稍停,沿著熟悉的通道狂奔,耳邊傳來後方的慘叫,越發冷汗涔涔。

  可怕的壓力如影隨形,甚至越來越近,穆冉一口氣幾乎用盡,顧不得會不會讓敵人逸出,全力奔到出口扳動機關,開啟石門衝了出去。

  屍魂殿外兩名長老領著神奴和教衛在等候,見穆冉狼狽的衝出,不禁駭了一跳。

  穆冉頭也不回的衝遠,嘶聲道,「閉門!攔敵!」

  三名長老明白後面定有厲害的對頭,立刻扳動機括,馭動神奴圍住出口。

  石門轟然移動,眼看即將闔攏之際,一道碧光激綻而現,森寒侵人眉睫。

  殷長歌一踏進殿,四下陡暗,當下覺出了失誤。

  蘇雲落進得太急,連個火把沒有,再多走兩步就要伸手不見五指,難道靠摸索前行?他方要提醒,沒想到蘇雲落探手取出一枚人指大小的玉角,輝光晶瑩,頓時照亮了方圓兩丈。

  殷長歌大喜,也有些驚訝,「這是什麼寶物?」

  這枚玉角正是天子所賜的雙龍犀,據說治傷有奇效,蘇雲落沒捨得用,尋出了別的用途,道,「阿卿夜裡看書,這個方便。」

  王侯公子連夜燭也是異寶,殷長歌摸了摸耳朵,無言以對。

  陸瀾山再見蘇雲落的震驚已經過去了,聽得悶笑一聲,出言招呼,「難得有機會再見落兄,左公子別後可好?」

  蘇雲落赴吐火羅時矯稱姓落,她對陸瀾山印象不差,不過也不算親近,簡道,「他很好,也來了,稍後即至。」

  陸瀾山想起舊事,趣謔道,「當年誰都沒看出落兄是女子,唯有左公子獨具慧眼,當真厲害。」

  想起那時的種種,殷長歌也不禁失笑,「陸兄和師姐在,師妹與左公子也來了,吐火羅的幾人都聚齊了,就差修羅刀商兄,許久未聽聞他的消息了。」

  商晚以殺手為業,行蹤素來詭秘,消失倒也不足為奇。

  陸瀾山本要打前站,給蘇雲落攔在了後頭,看她眉眼精緻,處置毒蛇毒蟲乾脆俐落,對機關陷阱往往一眼識破,不免格外驚奇,這才想起除了詭絕的易容術,她還是竊遍天下重寶的武林第一飛賊。

  轉進一處暗道,兩壁極狹,生著一簇簇可愛的小白菇,拐角有光亮透出,極似出口,陸瀾山登時一喜,「落兄厲害,這麼快就尋到了出口!」

  蘇雲落瞧了兩眼,捉了一隻瘦伶伶的灰鼠擲過去,灰鼠發出吱厲的尖叫,撞上了小白菇,迸出了一陣細碎的霧,灰鼠落下地來,沒有向出口逃走,反而對著三人奔來。只見它越跑越慢,毛色也似乎變了,好容易挪到面前已經動不了,皮毛裡長出了雪白的菇絲。

  陸瀾山看得發寒,截然變色,後方的殷長歌忽覺異物侵近,長劍閃電般斬出,通道頂端剎時落下了一截赤灰色的長蔓。

  失了一截的長蔓猶如活蛇,鷙猛的撲襲而來,看得殷長歌大駭,然而他到底是年輕一代的高手,幾番下來長蔓似也知道不好惹,飛速的縮退,三人追隨而去,正好撞上嚴陵一行。

  蘇雲落畢竟到過血翼神教,知道黑蠓憑著氣息逐人,順利將眾人救出,又隨著長蔓的拖痕尋到了中庭,人們瞧見萎落的庭中巨樹,無不瞠目結舌。

  蘇璇卻沒了影,通道內餘下馭奴者的屍身,一處石門邊有劍氣激痕,門外隱隱有震感,似乎正在交戰。

  眾人無不發急,蘇雲落尋出機括扯動,只聽石門轟然一響,緩緩移開。

  一縷暮光投入了視野,映出草坡上無數行屍的殘骸。

  蘇璇長眉英冷,在屍堆中側身拭劍。

  遠處一條無盡長階直通山巔,兩側堅石高逾數丈,宛如城牆。

  一輪黯淡的夕陽墜在山後,投下深長的暗影。

  暮色將沉,左卿辭與先行軍也到了。

  這一次左卿辭與蘇雲落為嚮導,先行軍一路格外順利,將曹度所領的大軍遠遠拋在了後方,曹恪年青,極欽佩勇者,對助守益州的江湖人敬重有加,左氏兄弟親來向群雄致謝,儘管先行軍輕裝而來,所攜的物資也無多少富餘,仍是盡力分出部分口糧,還將馱物的騾子宰了一半送來。

  人們趁著夜色,在草坡上歇下來,圍著火翻烤騾肉,談笑不絕。

  蘇璇婉拒了徒弟的邀請,與眾人坐在一處,蘇雲落一會送來淨衣,一會遞來烤肉,最後還殷殷捧來兩碗香氣撲鼻的肉湯,全不管旁人都在嘩笑誇讚。

  蘇璇將一碗湯給了長歌,另一碗與身邊人一分,嚴陵嘗後嘖了一聲,「把你徒弟給昆侖如何,來了就是大弟子,萬事不用做,每日熬幾碗湯就好。」

  眾人無不大笑,陸瀾山忍俊不禁,「不愧是嚴掌門,敢與正陽宮搶人。」

  嚴陵不以為意,「既然這徒弟乖巧又聽話,還不是蘇大俠一句話就成了。」

  姚宗敬險些一口水噴出來,「老嚴,你是沒見著她殺人的狠勁,劈活人如裂紙,當心連你脖子一起絞了,再說就算蘇大俠應了,你就不怕左公子找上昆侖?」

  數十丈外的另一處火堆,蘇雲落伴在左卿辭身邊,對面是左頃懷與曹恪,嚴陵掠了一眼失笑,總算收了調侃,「蘇大俠這徒婿太文弱,不過為救父而不惜涉險,也算得上有膽色。」

  蘇璇微笑道,「左公子儘管不會武功,卻心智超群,有勇有謀,連師兄也是佩服的。」

  除了氣量小些,心眼多點,這個徒婿還算不錯,醫術更是難得。

  這廂在談笑,年輕人那邊更鬧,殷長歌的一碗湯給幾人搶了個空,自己一口沒落著,不免又氣又笑。回頭見沈曼青在一隅獨坐,他收了笑,伴著師姐坐下。

  沈曼青沉默的進食,聽著火邊陣陣笑聲不絕,遠處是蘇雲落與左卿辭的側影,如一道無可回避的諷刺,向所有人提醒她的失敗與尷尬。

  殷長歌出人意料的開口,「師姐,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師妹的眼中並沒有你。」

  沈曼青一怔,方要冷笑,殷長歌又道,「然而師姐一直在瞧她,在山上如此,在吐火羅如此,金陵時如此,到此刻依然如此。師姐可知縱然沒有她,師妹如今所得也不屬於你。」

  沈曼青一僵,面頰驀然火燒般燙起來,「你胡說什麼!」

  一句話震得一響,引得近處幾人望來,沈曼青抑住神色,惱恨得無以復加。

  殷長歌的話語卻沒有停止,「師叔憐她受盡世人排擠,依然堅韌純粹;江湖人贊她十二年艱苦卓絕,讓師叔得以重生;左公子慕她心如赤子,秉直單純。這些贊與慕是她一力掙來,不在於家世門第,師承何人。」

  沈曼青被激得情緒不穩,咬牙怒道,「那又如何!縱是她人人敬仰,也——」

  殷長歌一言截斷,「也與你無關,師姐一直看著她,何以自處?」

  沈曼青心神大震,一剎那竟然失語。

  這些話殷長歌想了許久,認真的望著她,懇切道,「就如師父與師叔,師叔固然天縱英材,師父端正明德,不也同樣受江湖尊敬?又如柳哲師叔,捨身義護飛鷹堡,提起來誰不翹大拇指?誰會說二人就不如師叔?假如他們心懷妒怨,對師叔貶抑打壓,武林中如何評論?你我身為弟子,能不為之羞愧?師妹榮耀也罷,墜跌也罷,她的得失起落成就不了你,師姐只能自己成就自己。」

  沈曼青想駁斥,想分辯,想用最尖銳的話語護衛自尊,最終顫著唇,竟道不出一個字。

  長久以來糾纏壓抑,怨憎難平的究竟是什麼,彷彿一場夢魘突然挑破,讓她驀然驚醒過來。

  她為何總在與蘇雲落相較,甚至為此自怨自縛,消沉鬱結,幾乎放棄自己?

  她的人生,究竟與蘇雲落何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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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2-7 06:22 PM

第一百十六章 各異心

  天將要暗了,風吹動牛角銅鈴,歇山起翹的竹屋一片靜寂。

  一個俊俏的少年突然翻入窗內,歪頭看著屋內的左侯,半晌點了點頭,「你是那個中原人的爹?你們長得很像。」

  左侯借著餘暉,沉默的打量,從少年臉上看出了榮雋的輪廓。

  少年恨恨道,「他拷問我,差點殺了我,就在這間屋子,因為我偷了他的女奴!誰知那個女奴是喬裝的,我險些給她活活掐死!」

  左侯額角一抽,真正的無言以對。

  少年提起來依然有著強烈的不憤,道,「我該在你身上找回來,可我爹說你是他的故友,不讓我動手。」

  見他一直沒說話,少年惡意的轉了轉眼珠,「山外有很多中原人來救你,明天都會死在謁神階上,這對你是好事,不然你會當著他們的面被蠱蟲活活吃掉。」

  他極力描述了蠱蟲的可怕,被啃咬如何淒慘,左侯淡淡的不置一詞。

  「朱厭。」一個黑袍人踏上竹樓,冰冷的打斷了他,「誰讓你來這,回去!」

  朱厭閉上嘴,帶著三分氣惱跳下了竹樓。

  榮雋身後的僕役燃上燈燭,擺上酒菜後退了下去。

  左侯反而微舒了眉宇,「看來你沒有把握。」

  榮雋沉默了片刻,在桌邊落坐,斟了兩杯酒。「中原遠征的大軍已經要到了,在他們來臨前,我會除盡那些江湖人。」

  朝廷大軍南征,又來得如此快,讓左侯有些意外,停了一停才道,「你手中的傀儡不多了,幾乎沒有勝算。」

  榮雋冷冷一哂,「看來應德帝很是看重你,倒也沒錯,若非是你,我早已衝入金陵,讓他做了養蠱的人罐。」

  左侯無聲的一歎,「你為何不趁大軍來臨前離開。」

  榮雋冷笑,「我還未敗,為何要退,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左侯靜默了許久,換了話語。「那孩子叫朱厭?有些像當年的你。」

  僵滯的氣氛稍緩下來,榮雋摘下銀面具,慢慢呷了一口酒,「你兒子性情卻與你大不相同,弄毒也頗有門道,跟誰學的?」

  左侯不說話了,好一會方道,「你到今天才動手,我該致一聲謝。」

  榮雋面無表情,「畢竟是故人,延幾日就當還了情份。」

  兩人沉默的又飲了一陣,左侯道,「只要六王在此,朝廷絕不會寬容。」

  榮雋冷笑,「不說我與六王的關係,就算將人交出去,應德帝就會放過西南?屍軍的威力足夠讓他寢食難安。」

  左侯也不否認,只道,「六王陰狠詭譎,早就不是當年你陪著玩的小皇子,身邊無一不成了棋子,你未必就不是下一個薄侯。」

  榮雋飲完了一杯才道,「我知道。」

  左侯撫著杯沿,良久道,「我曾翻過昭平侯一案的卷宗,天子確是中了天仙子之毒,榮府花園植有此花。」

  榮雋目露譏誚,「榮氏一族就算要弒上,也不會蠢到用這種異味明顯的毒,應德帝為了加罪,可是編排了一手好戲。」

  左侯寂然無言,當年之事蹊蹺甚多,只知落毒的一定是宮中之人,宮婢太監都被拷問了無數,榮家是否與涉已不可考,榮雋認定是構陷,自然憤怨難平。

  兩人再未言語,直到菜盡盤空,榮雋墨羽般的眉一揚,道,「你還有什麼遺願,不妨一說。」

  左侯平靜的一搖頭,放下了盞。

  嬰瑤試探的觸壓穆冉的肩,猝然又裂開了一道新傷。

  穆冉噝的吸氣,疼得冷汗淋淋,罵道,「姓蘇的簡直是個鬼。」

  嬰瑤取下頸側的藍蠍,在他肩臂叮了兩下,麻痹了傷處,用刀柄激散伏藏的氣勁,而後才能清理上藥,穆冉雖然已覺不出疼痛,到底失血過多,人都有些發虛。

  上藥敷紮的時候他一直沒說話,不知在想什麼,待嬰瑤處置完,他才低道,「謁神階或許能攔住其他人,姓蘇的一定會闖進來,到時候你別聽教主的,只管避遠些。」

  嬰瑤聽著話語不對,不免猶疑,「他闖來也只有一個人,怕什麼?你要擅作主張,可是要激怒教主的。」

  穆冉抓了塊軟布拭汗,聲音壓得更低,「已經完了,就算弄死那些江湖人,中原幾十萬大軍也要到了,根本沒時間再煉神奴,遲早會被攻破。」

  嬰瑤疑惕的看著他,「你要叛教?」

  穆冉不以為然,「教主被人挑唆得死攻益州,如今皇帝騰出手,派大軍來報復,塔叱已經死了,難道我們也要陪葬?」

  這一言喚起了嬰瑤的憎怒,「都是那個王爺弄鬼,又沒什麼用,把他扔出去或許中原人就退了。」

  穆冉一怔,想了一會才道,「這倒是個法子,可以一試,不過我們不好動手,得換個人。」

  血翼神教的石殿看來高大壯觀 ,內裡卻是空曠陰冷,加上山氣浸得被褥生潮,六王翻覆到半夜依然無法安枕,煩燥的睜開了眼,赫然發現石窗上側坐著一個少年,驚得一悚。

  外間有侍衛守夜,這少年居然神不知鬼不覺的摸進來,六王腦中轉了幾轉,極力控制住神情,並未呼喚護衛,「你是誰?」

  少年偏了偏頭,不答反問,「你是中原人,為什麼來神教?」

  這一偏月光映在了少年的臉上,讓六王確定了來者的身份,他越發和藹,「因為天子昏庸無道,迫害無辜,我不得不——」

  少年毫不客氣的打斷,「上一個來的中原人也這麼說,而後弄死了我姐姐和兩位護法。」

  六王臉容一僵,呆了一剎。

  少年的語氣帶上了惡意,「你來了,中原的大軍也來了,神教從沒有如此危險。」

  六王極力緩下聲調,「不是因為我,而是皇帝的錯,就如你,本來該生在中原最高貴的府邸,享受無盡的尊榮,接受千萬人的跪拜,甚至與皇子稱兄道弟。」

  少年的臉寫滿了不可思議,「你在說夢話?」

  六王盯著他,聲音越發柔和,「你姓榮,你爹是昭平侯之子,你天生就是昭平侯府的世子,我母親是榮貴妃,也是你父親的姑母,如果不是應德帝卑鄙無恥,篡奪帝位,殘害榮氏一族,你怎麼會落到這窮山惡水之地。」

  少年停了一會沒說話。

  六王的話語帶著誘惑,「你該是中原的主人,帶著輝煌的榮耀,無上的權力,從容享受世間極樂。你父親和我耗了數十年心血,就是為這一切。」

  少年晃了晃腿,了然道,「你想當皇帝?」

  六王微笑道,「我只想和你父親得回應得的東西。」

  少年的語氣聽不出意味,「可你如今失敗了。」

  六王目光一閃,「這只是暫時,你父親會重新聚起強大的軍隊,摧垮中原的城池,殺死皇帝,奪回昔日的尊榮。」

  少年嘴角一勾,向後一仰,「你比上次的中原世子還討厭。」

  六王的笑容一凝,以致看起來有些像面具。

  少年的臉上泛起了嘲諷,「昭越有種毒蜥,會主動去尋凶獸,用尾上的光迷幻對方,誘使它進入別的凶獸巢穴,等雙方的廝殺結束,它就能得到一頓美食,是不是和你有點像?」

  六王長歎了一口氣,宛似有些惆悵,道,「你父親是我至親,我怎麼——」

  少年沒讓他說下去,輕佻的打了一個響指。

  床頭驀然多了一隻大頭小身子的蜥蜴,長著一條可笑的長尾。

  六王一驚方要開口,蜥尾綻出了一團光,五色迷離,異常幻麗,恍惚了他的神志。

  赤蜥帶著木偶般的六王攀過石窗,從內道行出。

  少年懶懶的跟了幾步,驀然刀光一閃,他慌忙後跳,見是個中年白臉男子,正手忙腳亂的躲避,背後又有烈火般的刀勢襲來。少年一見,發覺又來了個深目短髯的胡人青年,不禁暗叫不妙,他本來就武功稀鬆,幾個回合已然支撐不住,不得已準備放蠱求救。

  忽然庭中傳來一聲冷喝,「住手!」

  薩木爾聽出聲音,彎刀一頓,池小染卻不顧,幽靈般的刀光眼看要噬上少年的頸,驀然被一隻冰冷的手捏住了腕,劇痛迫使他後撤,放棄了攻擊。

  黑袍人近乎融入了夜幕,唯有銀面具錚亮,對少年道,「誰讓你到這來,還用了蜃蜥。」

  少年鬆了一口氣,知道事情成不了又有些不甘,「我就是好奇,來看看我表叔,問了半天他沒一句實話,淨拿些尊榮富貴的花頭哄人,以為騙山裡的傻子呢。」

  乘黃冷冷瞥了他一眼,一手收起赤蜥,「你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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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2-7 06:27 PM

第一百十七章 謁神階

  階長三百六十九級,宛如一條通天之徑,盡頭是兩道石柱,頂著一方巨石,宛如天然的門梁。

  這條路被教中人稱之為謁神階,衝過去才能踏進西南最大的秘教,得窺核心之地。

  當朝陽的金光投在林梢,蘇璇與嚴陵、姚宗敬已經踏上了通道。

  他們原可以輕功提縱一氣掠過,但為了讓士卒通行,改為一步步的試探,第十階處,驀然臺階一錯,騰起一群毒蛾,還未撲出就給蘇璇震死,餘下滿階毒粉。

  第十七階處,碰上了深紫的毒霧,十九階噴出了蝕人的毒水,三十六階有牛毛毒刺,五十七階藏有螣蛇……

  一處處陷阱破去,山頂越來越近,血翼神教一直不見動靜。

  當終於踏上山道的盡頭,姚宗敬都有些不可思議,以至於面前的山林傾出無數竹箭襲來,他反而鬆了一口氣,毫不畏懼的暴喝一聲,向前殺去。

  左卿辭望著山道,心下猶疑難定,如果這就是血翼神教最後的防線,未免太過容易,然而江湖人見山頭殺起來,都想前去支援,已然踏過石階,飛快的向上行去。

  蘇雲落也有些疑惑,不過見師父與人交手,下意識就想追去,強忍著看向左卿辭。

  左頃懷忍不住問了一聲,「大哥?」

  左卿辭目光微沉,停了停道,「先行軍留在山下,等三刻之後再上,我們走。」

  曹恪正要令部屬跟隨,聞言一愕,方要開口,驀然眼前一空。

  左卿辭已經不見了,胡姬挽著他一個起落,已經到了二十階處,侍從秦塵與白陌也跟了上去。

  蘇雲落的輕功來自蘇璇,蒙謝離指點了一些決竅,得兩人之長,掠行格外輕捷,帶著左卿辭不斷越過江湖人,不多時已經衝到了前列。

  左卿辭的心頭不安越來越重,又道不出原因,眼看山頂已不遠,驀然一聲巨大的轟墜,宛如一隻深藏地底的巨獸醒來,他回眼一望,眼眸驟凝。

  山道竟然從下方開始一段接一段的坍塌,塌下去並不深,約有丈餘深,然而大約灌滿了油漿,石階一落擦著火,轟然騰燒起來。油火飛躥,整段山道開始發燙,塌陷的巨響不斷,宛如一張火蟒的巨口,猙然向人們噬來。

  曹恪正在與左頃懷爭執,被異變驚呆了,險些被炙熱的煙氣燙了臉,趕緊率軍退後。

  這才是血翼神教最後的陷阱,待入侵者大批湧入之時,一舉毀燒殆盡。

  所有人心魂欲裂,拼足了力氣向山頭飛奔,遲一步就將葬身火海。

  箭雨是奴侍所放,這些人臂膀粗壯,能開強弓,身手卻是平平,蘇璇不願濫傷,僅是將敵人驅散,方要回頭接應同道,猝然一道厲風斬來,激得草皮裂飛四散。

  嚴陵覺出劍勢非同尋常,驚異的抬眼,剛好見蘇璇間不容髮的避過。

  一個高大枯瘦的身影披髮持劍,再次擊出了極可怕的一式,劍招冰冷威淩,傲意森然,攻之莫可匹敵,連嚴陵都有一瞬間的空白,想不出應對之式。

  他正待看蘇璇如何應付,不料蘇璇一剎那彷彿中了定身術,被劍風掃得斜飛十餘丈,撞斷一棵合抱粗的大樹。

  「蘇璇!」

  嚴陵驚極,來人的劍式固然霸道,但憑蘇璇的身手,怎麼可能如此輕易被擊中?他來不及細想,與姚宗敬齊齊撲去,使出了昆侖劍法中最強的一式。

  姚宗敬也運足了四象掌力,一擊足可轟倒巨象,然而那人一劍橫來,勁力非凡,震得兩人雙雙後退,均是駭然。

  嚴陵一掃,見是個輪廓端嚴的老者,臉容帶著輕微的潰腐,顯然是具行屍,不知怎的竟然還能用劍。

  姚宗敬一眼瞥見,剎那間臉都變了,唇角一顫,「我的天!這是——」

  嚴陵生性遇強則強,已經挽劍衝上去,「誰?」

  姚宗敬臉肌一抽,沒有跟著他進擊,「老嚴,你贏不了,這是北——」

  一聲震響,嚴陵被擊退數丈,內息翻騰,耳邊嗡嗡不已,壓根沒聽清,「誰?」

  姚宗敬扯著嗓子吼出來,「北辰真人!正陽宮的先掌門!蘇大俠的師父!」

  遠處的蘇璇扶劍站起,嘴角染血,臉龐慘白如紙。

  山道越來越短,巨大的轟隆宛如末日,山道上狂奔的江湖客拼出了全力。

  蘇雲落帶著左卿辭飛掠,眼看將近山頭,通道盡頭上的條石彷彿突然延長了,開始朝下降落,人們激出一身冷汗,離得最近的人瞧出來,怒駡道,「裡面藏了石門!他媽的,快——」

  一旦石門落下,還在山道的人必然葬身火海,無一能免。

  左卿辭被蘇雲落攜著,已經追上了殷長歌與沈曼青,然而他的心越來越冷,盯著石門漸垂,情知已來不及,忽道,「放下我,走!」

  蘇雲落流著汗望來,兩人的目光映出了對方的惶急,她猝然一喚,「師兄!」

  殷長歌本能的側頭,蘇雲落一把將左卿辭推來,他趕緊扶住。

  蘇雲落已縱身而去,少了拖攜,她去勢更急,如流星長掠,瞬間將後方遠遠拋開。

  生死一線,這女人竟然毫不猶豫的扔下丈夫,甩給了殷長歌,沈曼青氣得險些罵出來,然而腳下越來越燙,後方坍塌更劇,她唯有握住左卿辭的臂,與殷長歌一起攜行疾衝。

  石門越降越低,僅有兩三個輕功最好的江湖客逃過去。

  蘇雲落衝近時已降至及腰,她雙膝一跪,死死撐住石門,被重壓得渾身發顫,拼盡全力一頂,竟然撐得石門落勢為之一緩。

  奔近的江湖人一個又一個從她身畔越過,有人癱倒喘息,也有人疾去找石塊一類的物件。

  石門越來越低,將蘇雲落壓成了一支隨時可能壓斷的細籤。

  殷長歌衝到近前,先將左卿辭推進去,自己也滾身而入,回身一跪一抬,陸瀾山隨後而來,與他一左一右發力托住石門,少頃,法引大師也搭上了手。

  左卿辭不顧一身灰泥,滾起來抱住妻子的腰,將她從門下拖開。

  沈曼青也要瘋了,她劈斷一棵腰粗的,斬成數截抱著衝回來,加上餘人尋來的石塊,悉數塞進了石門下。

  石門的力量越來越沉,三個人也撐不住了,眼睜睜看它壓住了門下的石塊與粗木,擠得粗木爆開,石塊錯裂,幸而墊得極厚,逐級坍矮,最終留下了一尺半的空隙。

  一個又一個江湖人帶著煙塵滾入,被接應的人扶起帶開,一重重濕汗浸潤了門下的粗石,留下深色的水痕,直到熊熊火焰從空隙捲入。

  蘇雲落最初覺得極沉,沉到骨骼筋肉都似乎被碾在了一起,隨後又覺得輕,彷彿成了一片薄軟的秋葉,飄在虛空之中。

  這種輕讓她異常自由,彷彿可以飛入浩浩蒼冥,然而有人緊捏著她的肩膀,一再呼喚,直到銀針的刺痛襲來,渙散的意識才收攏歸來。

  她周圍似乎圍了許多人,看不大真切,最近的是左卿辭,她從沒見過他這樣慌亂,好像她變成了一張破碎的宣紙,她很想安撫他的恐懼,然而一張口就有溫鹹的東西從唇角淌出。

  她不知道自己的樣子有多糟,細齒被血染得鮮紅,汗水浸透她的身體,臉額一片赤紅,肩臂與膝腿驚人的腫脹。

  左卿辭取出雙龍犀咬斷一半,嚼碎了餵她服下,唇角齧破了都未覺。

  白陌抖著手拿出藥瓶,左卿辭一把奪過,傾出藥膏抹在她的臂腿,用銀針舒緩筋絡,反復按捏,如此數次,她才像一隻弱貓般哼了一聲。

  眾多江湖人屏息而待,見上藥自覺的避開,聽到聲音才算鬆了半口氣。

  轟隆的坍塌聲停了,石門被燒得炙燙,濃煙從山道漫來。劫後餘生,所有人俱是後怕,要不石門未能閉合,此時都要葬身火海,對惡教的毒辣越發恨意深重。

  蘇璇與嚴姚兩位掌門不知去向,舉目四望密林幽深,敵情莫辨,殷長歌分人探察,又與各派商議,發覺左卿辭起身,立時回望過來。

  左卿辭不待他詢問,冷冷道,「他們特意將戰力最高的人引走,一定另有埋伏,這是血翼神教後山,右側是瘴氣密佈的黑水沼澤,從左邊三十丈外的林道轉進,有數條岔路,東南的小路通向惡教的核心。阿落的傷暫時穩住了,我會隨時照料。」

  聽說蘇雲落暫時無恙,氣氛微鬆,陸瀾山滿是驚異,問出了眾人共同的疑惑,「左公子怎麼對路徑如此清楚。」

  左卿辭沉默片刻,薄唇緊抿,「阿落兩年前尋藥時入教探過,當時還沒有如此厲害——」

  他抬起眼,冰冷的一掃碧翠的山林,緊緊掐住了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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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2-7 06:32 PM

第一百十八章 雀伺蟬

  機關牽動,石壁無聲的滑開,現出了一條隱秘的通道。

  通道曲折潮濕,封閉已久,氣息卻並不濁穢,發亮的苔衣在幽暗中散出星星碧光,映得通道微明,甚至不需要火把。

  朱厭帶著長老,領著幾個神奴進了通道,回頭見六王仍在原地,不快道,「不走?那我閉了通道,要不是我爹吩咐,才懶得帶你。」

  六王也不惱,帶著池小染與幾名護衛跟進,「我是擔心你父親,既然他將薩木爾要過去,說有所佈置,為什麼還要讓我們離開,難道沒有致勝的把握?」

  通道的門閉上了,四周陷入了完全的寂靜,唯有熒熒的碧光一路延伸,朱厭其實也在擔憂,只是討厭六王,不肯流露,「那麼多中原人當然不易對付,才讓我們避開,一旦勝了自會尋我們回去,說來這些麻煩還不是你招惹的。」

  六王不緊不慢的跟著,「你父親是為家族復仇,並非為我,他曾是中原王侯世子,怎麼會甘心一輩子在這種地方。」

  朱厭冷嗤一聲,「我從沒聽他抱怨西南不好,只聽你句句念著中原繁華,既然如此,怎麼不好好當你的親王,叛什麼亂。」

  六王幽幽一歎,「假如你天生就擁有的東西被人奪走,還得仰其鼻息,日日跪拜,如何忍得了。」

  朱厭壓根不為所動,「我爹說中原皇帝爭位常有兄弟相殘,父子相殺,贏的人才能得到一切,哪來什麼天生擁有。你不想見仇人,放棄做親王,當個和尚不就成了。」

  他說話尖刻,毫不顧忌,生生噎得六王一啞,停了停才道,「你可知榮氏一度曾經何等榮耀,你的祖父威望極高,卻因莫須有的罪過被迫自盡,祖母賢淑典雅,在獄中不堪受辱撞柱而亡,你父親年少出眾,連先帝也贊他為榮家千里駒,前程無量,卻被應德帝千里流放,受盡苦楚。」

  朱厭靜了一剎,突然嘲笑,「你這麼恨皇帝,難道是為我家抱不平?」

  饒是六王心機老練,也被激得頰肉一跳,恨不得掐死這小子。

  朱厭從小在神教地位特殊,又被榮雋護著,養得他跳脫而刻薄,對於如何氣死人極有心得,「我有個姐姐,有一半血脈相同,卻很愛用鞭子抽我,待我比外人還惡毒;你嘴上說親人,卻不斷哄人做蠢事,替你去追逐幻想的皇位,比她還令人厭惡。」

  六王一個字也不想說了。

  朱厭可不會就此打住,他一撇嘴譏道,「你連我都騙不了,還想騙我爹?他叫我不用聽你的鬼話,看在親人都沒了,讓你活下去就算對得起了,等出了教各走各的,可別纏著我。」

  六王咬著牙,對身後比了個手勢,惻惻一笑,「表侄這般機靈,怎麼能放你一個人走。」

  他話音未落,池小染已貼近了朱厭身後的長老,突然一刀劈出。

  長老猝不及防,醒覺已遲,勉強一側,被刀劈入面頰,迸出了一聲慘叫,神奴失了前行的操控,頓時不分敵我的撲人,被幾名侍衛擋下。

  長老傷了口頰吹不了鐵笙,無法控制神奴迎敵,通道又不利閃躲,沒幾下就給池小染斬中頸項,嗚呼而亡。

  朱厭驚得一身冷汗,他連貶帶諷罵的痛快,卻沒想到六王竟然翻臉動手,方要逃走,池小池的刀已經揮來。

  朱厭武功尋常,給壓得手忙腳亂,無法分心馭控傀儡,強撐著道,「你敢傷我?我爹饒不了你!」

  六王悠悠道,「誰說是我傷的,中原人伏在外頭,表侄非要獨行,幸好被我救下,雖然身受重傷,人也傻了,好歹還是留下了一條命。」

  朱厭氣極,不等他說話,六王一笑,幽綠的苔光映在臉上,說不出的陰森,「等他應付完中原武林人,清退朝廷的大軍,獨子又成了廢人,能倚重信任的還有誰?」

  朱厭聽得寒意更甚,眼看要傷在刀下,忽然通道傳來一聲輕嘖,池小染驟覺勁風穿來,驚而速退,一隻腐白的屍爪擦過他的鼻尖擊上石壁,捶得砰然一響,石屑紛飛。

  神奴猝然兇猛起來,自然是有人操控,池小染盯住通道來處,厲聲而喝,「誰!」

  幾隻神奴攻勢更疾,沒幾下已經有侍衛撐不住,被一爪破腹,迸出了慘叫,池小染顧不上再攻朱厭,回身護住六王,不出一刻,幾名侍衛已被神奴格殺,死狀極慘。

  朱厭驚魂未定的逃出丈外,看池小染被神奴圍攻,拿不定來者是誰,心頭轉了幾下,試探的一喚,「穆冉?」

  通道一頭有人行近,綠光映出一個邪氣的青年,吹著鐵笛正馭控神奴,可不就是穆冉。

  池小染被四個神奴圍住攻擊,他想殺穆冉又衝不過去,使出渾身解數周旋良久,斬了兩具神奴,自己也給挖穿了肺腑,口鼻直湧血沫,無力的滑坐下來。

  穆冉這才滿意的收手,對著朱厭吹了一聲口哨。「教主也太疏漏,居然讓你帶著忘恩的惡狼,要不是我跟著,你已經給狼吞了。」

  一轉眼護衛和近侍俱滅,僅餘六王一人,縱是他再狡利,一時也慌了,額上滲出了冷汗。

  朱厭逃過一劫,看似鬆了口氣,心底警意更甚,「你怎麼會進來。」

  穆冉痞氣一笑,「教主只惦記自己的兒子,我又不想死在山上,唯有腦子靈光一點了。」

  這人竟然窺伏在後,不動聲色的跟來,話中毫不掩飾背叛,朱厭退了半步,嗓子發乾。

  穆冉可不在乎他怎麼想,一踢池小染,確定已斷氣,看向六王道,「至於你,讓神奴撕了吧。」

  六王勉強鎮定,「我在中原藏了很多黃金珠寶,足可讓穆護法一生享用不盡。」

  穆冉有點牙酸似的一呲,「你跟喪家犬一樣被人攆出中原,連神教也給毀了,還想用黃金蒙人?」

  他懶得多說,一笛紮下去,六王拼命一擋,被戳中手臂慘叫起來,就在此時,驀然一把彎刀飛來,刀勢如火,劈斷了穆冉的鐵笛。

  朱厭定晴一看,居然是六王身邊的高手薩木爾,形同又來了一隻惡狼,少年頓時不管一切,向出口狂奔而去。

  六王絕處逢生,疼得聲音都變了。「快——快殺了這蠻子!」

  穆冉全沒想到後面還有人,意外失了武器,一邊躲避一邊大愕,「你不是給教主喚去?怎麼會來此!」

  薩木爾彎刀翻飛,冷聲道,「他給我的任務就是盯住你,一進通道,就地格殺。」

  穆冉目瞪口呆,全沒想到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跟綴,其實乘黃早已料到,令薩木爾黃雀在後,他氣急敗壞的脫口,「這個老王八!要不是我跟進來,他兒子都給人砍了!」

  這一點確實在乘黃意料之外,他心思縝密,千防萬防,唯獨沒想到六王會對朱厭下手。

  薩木爾不清楚內情,只知穆冉懷有二心,在通道內襲殺了多人,自然是敵人。他的功夫本就在對手之上,刀意吞吐,縱橫翻飛,穆冉背傷未癒又失了武器,應付起來更為吃力,他避過斬來的一刀,一振臂四枚銀環飛出,薩木爾一刀橫掃,不料兩環化為長蛇噬來,另兩環彈出數十枚毒針,他擘手捉住毒蛇疾擲回去,同時刀勢傾出,捲得毒針倒飛,然而胸口已中了穆冉一拳,他猛一吸氣,胸膛一凹硬受一擊,彎刀飛斬,劈中了穆冉的胸口。

  這一下兩敗俱傷,穆冉撤身向出口逃去,薩木爾運息化去胸口的滯痛,刷刷砍死餘下兩具行屍,拔足追了上去。

  幽綠的通道餘下六王與幾具死屍,驀然有物支起,六王一看大駭,原來一個被池小染砍倒的行屍竟然未死,只是身軀從肩膀裂到腰際,此刻猶要襲人,拐著臂向六王爬來。

  六王駭得險些厥過去,連喚薩木爾,怎奈人已經去遠,加上通道彎折,聲音難以傳遠,眼看行屍一步步欺近,六王肝膽俱裂,拼命挪動雙足,向來路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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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2-7 06:52 PM

第一百十九章 黑神台

  山腳下的林深處有一方流瀑,水幕後的石壁突然移開,一個少年從洞內撲出,穿過水幕衝入了林間,驚得幾隻飛鳥撲翅而起。

  少年倉惶的一顧四周,擇了一個方位逃去,在林間消失了身影。

  過了一陣,一個胸前染血的青年狼狽奔出,摸出一包火藥,擦燃後向通道內一擲,同樣飛遁而走。

  引線滋滋冒煙,即將燃爆的前一瞬,一個胡人青年縱身而出,被震爆的氣浪掀得高拋而起,落在草地上滾了數丈,驚人的震響在山林迴響,整個洞口塌落下來,瀑布也斷絕了水流。

  穆冉聽見震響,料敵人被封在洞內,這才緩下奔逃,他舊傷與新傷交迸,一時疼痛欲裂,咬牙取出創藥,自行上藥包紮。

  他不是不懂變通的塔叱,也不是服膺乘黃的嬰瑤,中原大軍征伐的消息傳來,他就在盤算退身之路,盯住朱厭果然有效,火藥是他早已備好,用來堵住通道,防止乘黃追擊,除了意外受傷,一切幾乎與計劃的無異。

  薩木爾一刀斬得不輕,穆冉汗淋淋的上完藥,方要離開,忽然來了一個人。

  這人穿著中原士兵服色,腰也綁粗了,然而臉龐白潤如玉,煙眉秀目,居然是個男裝的女子,見了穆冉,她現出驚訝之色,「穆護法?怎麼會是你,還傷得如此之重?」

  穆冉見過她,認出是薄侯身邊的近侍,也是六王的人,想必是來此接應主人,頓時動了殺機,佯作虛弱不支之態,女子果然上前相扶。

  穆冉一指遠處,刻意引得她望去,「敵人進了神教,你的主人已經逃出來,在那——」

  他的手貼近她的頸,方要發力,驀然腰間一陣刺痛,穆冉難以置信的低頭,見一把細長的匕首從腰側沒入,幾乎至柄。

  女子如一隻輕靈的燕子掠開,嫵媚的雙眸帶著嘲諷。

  穆冉一陣陣的冒冷汗,甚至能感到劇毒隨血脈行走,迅速麻痹了軀體,他想取出藥蠱解毒,卻連手指都抬不起,踉蹌了兩步跌下去,面上猶有不甘。

  薩木爾追來時,見燕宿雨立在一旁,樹下的穆冉面色發烏,已然斷氣,不由怔了。

  燕宿雨見了他毫不驚訝,「他的傷是你彎刀所斬,我認出來,自然不會上當,王爺呢?」

  薩木爾佇立半晌,實在難以理解,「我追敵的時候秘道塌了,王爺未能出來,大概已經回轉教內,你不是已經背叛,問這些做什麼?」

  燕宿雨望了一眼山頭,垂睫一笑,似有些惋惜,不答反問,「那你打算如何?」

  這一言將薩木爾問住了。

  燕宿雨見他不答,從穆冉的屍身拔出短劍,「六王當年有意刺殺天子,讓何安弄了一批孩童送去貴霜學藝,途中碰上大漠狂沙,幾乎喪盡,只有你生還歸來。這些說是栽養之恩,其實與養狗無異,你這時還在為他效力,是決意要與他殉葬?」

  薩木爾握著彎刀,濃眉深蹙,一時未答。

  燕宿雨拭淨短劍,輕道,「其實被你毆打致殘的並不是什麼大內秘使,僅是個地頭蛇,他對胡人的百般淩虐,也是刻意設的局。」

  薩木爾一震,霍然脫口,「假的?不可能,那時——」

  燕宿雨的笑中含諷,「沒有那場全城鎖拿,懸紅重緝,你怎會對六王感激涕零,忠心效命,沒有把柄在手,六王如何對你放心,他的心性你看了這麼久,難道還不明白?」

  薩木爾目光數變,半晌未語,「你為何對我說這些。」

  林外傳來雜聲,想是先行軍被爆聲驚動,前來查看。

  燕宿雨從袖中拈出一物,覆上臉成了一個相貌平庸的士兵,不細看便難以覺察,唯有聲音依然纖軟,「六王已經完了,一切與你我無關,該自由了。」

  薩木爾佇立片刻,若有所悟,神情逐漸桀驁起來。

  在大批士兵湧來的前一瞬,他騰身而起,掠向遠方,彷彿一隻胡鷹飛入了山林。

  黑水沼澤極大,荒草蔓布,瘴氣籠著迷失的野獸白骨,澤中小道難尋,極易迷失,左卿辭當年也未踏入,獨有蘇雲落為搜靈藥,將血翼神教各處摸了個遍。如今受了傷無法行走,秦塵與白陌做了木架擔著她,左卿辭在一旁照料,每逢岔路都由她指引方向。

  待行出沼地,穿越山徑,見到丘巒下方的數座石殿,高高的黑神台,以及密佈廣場的神教教徒,江湖人無不為之欣喜。左卿辭卻僅是一瞥,轉去扶蘇雲落飲水,重新給她施藥。

  要不是蘇雲落阻住石門,江湖人九成九都要葬身火海,人人為之感激敬佩,此刻儘管敵人在望,也無一人催促,都在一旁耐心的等侯。

  蘇雲落面上的赤紅淡了,腫脹也消了幾分,只是骨脈俱傷,手都抬不起來。

  左卿辭取出一帕點心,拈出糖糕掰了一角,讓她含取甜意,施完藥伴著她歇了片刻,忽道,「等回了中原,阿落生個孩子可好。」

  如此私密的夫妻之語,聽得眾人不免生窘,左卿辭旁若無人,也不管周圍多少耳朵,「聽說會有些痛,你怕不怕?」

  蘇雲落被他擁在懷裡,看不見臉,聲音細弱如遊絲,「——胡姬的孩子——也是胡姬——」

  左卿辭默了一剎,輕哄般道,「胡姬又如何,做了我們的孩子,誰敢欺負她?要是如你一般可愛,或是如我一般聰明,豈不是好。」

  停了一會,蘇雲落才道,「——她要是像我一樣笨——等長大了——天下哪還有另一個阿卿?」

  左卿辭不語,半晌後一笑,「那還是要生一個,不然萬一世上有這麼一個人,他等不到自己的阿落,該有多糟?」

  殷長歌聽得眼睛發紅,起身走去林邊,死死盯住神教的殿宇,恨不能將之踏為灰燼。

  沈曼青秀目浸濕,也不知是什麼滋味,似羨佩、似駭然、又有些悵惘酸楚。

  下方的廣場忽然傳來無數人的念禱聲,一個男子被架上了數丈高的黑神台,嬰瑤在臺上戴著雪亮的銀冠,雙手舉起一把長刀,姿勢奇特,似舞似禱。

  男子身形熟悉,汪勁盯得眼睛發直,猛然醒悟,「不好!這幫惡徒要拿侯爺血祭!」

  江湖人倏然而驚,哪還按捺得住,轟然而動,向廣場衝殺而去。

  左卿辭沉沉的未動,凝目打量黑神台左右,過了一刻眼眸一垂,幾個留下守護的江湖精英驀然昏迷,被白陌與秦塵扶住,放到了一旁。

  黑曜石所砌的神台邊長六丈,高達九丈,由一條旋階行上,上有一方巨型王座,旁邊是祭台。黑神台是血翼神教的教主向上天獻祭,接受教眾敬拜之地,唯有長老以上才能踏足。

  形似左侯之人此刻已被平置臺上,隨時將被開膛剜腹。神台四周鋪著生鐵所鑄的柵格,跪伏著千餘奴侍,正等著護法以異族人的鮮血向黑神獻祭。

  武林人群起衝殺而入,奴侍以弩箭及弓箭還擊,只是這些教徒武功粗淺,哪敵得過挾怒而來的江湖群雄,如同被狂風壓倒的長草,漸漸向神台退去。

  忽然雙方交戰之地爆開了大片煙塵,一簇簇如霧氣漫湧,江湖人見濃霧滾滾,又不知是否有毒,疑是惡教的陷阱,衝殺頓時一緩,下意識向後退去。

  嬰瑤一見濃霧,頓覺是中原人的伎倆,見敵人不再前衝,驟然一聲尖嘯,藏匿的一批行屍湧出,將江湖人包抄起來。中原人見後方來敵,越發深信是敵人的詭計,齊齊轉成了向外衝殺。

  行屍與江湖人撞在一起,雙方開始血肉相搏,濃霧漫散也停不了手,陸瀾山陷在其中,正與行屍廝殺,餘光似見左卿辭的身影,不免一驚,這貴公子不諳武功,若是真入殺場還得了,陸瀾山方要衝去保護,還未看得分明,人影又被濃霧掩去,他不免疑是看錯,搖了搖頭繼續激鬥。

  嬰瑤在黑神臺上心急如焚,這本是一場完美的誘局,以左侯為餌,犧牲千餘奴侍,將中原人引入神台附近,只要扳動祭台邊的機關,無數毒水將從鐵柵噴出,將敵人蝕爛化骨。然而煙霧籠住了視野,她無論如何看不清台下,正焦急間,風拂來朦朦的白塵,黑神臺上多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與左侯極象的青年,俊美非凡,一雙長眸如冰,帶著奇異的寒誚。

  嬰瑤驚愕之極,她看出青年並無武功,不知怎的竟然踏上了神台,守階的侍奴居然不曾阻攔。她立刻頓足而起,欲以長甲劃斷來敵的咽喉,動作卻忽然慢下來,慢得如力量將盡的箭,慢得如拖著重殼的龜,慢得青年甚至不必躲,一抬手就撥開了她。

  嬰瑤駭然欲狂,肩上的藍蠍突然尾針一抬,刺入她的肌膚,才將她從縛住軀體的滯慢中解脫出來,剎那間冷汗如漿,她發覺自己不知怎的竟中了毒,要不是靈蠍刺體解毒,一個毫無武功的人都能將她殺死。

  她一個激靈,不敢再近身,七隻烏螣飛躍而出,觸近對方正要噬咬,驀然發出了嘶叫,竟然掉頭回噬,一瞬間咬中了嬰瑤的臂。

  靈蠱反噬,加上烏螣的劇毒,嬰瑤嗆出一口紫血,不可置信的激顫起來。

  青年一彈指,一星藍綠的光點襲中了她,地上的白塵轟捲而燃,裹住了嬰瑤的身體,她發出一聲不似人的慘叫,拼命在地上輾捲撲打,然而火焰太烈,附骨而燃,甚至侵入喉中,很快她連聲音也發不出。她顫抖的爬向祭台邊的機關,想用最後的力氣扳動,還未攀至已經無力,火焰越來越白,很快將她燒成了一團焦燼。

  躺在祭台的並不是左侯,而是一個身形肖似的奴衛,他被所見之景嚇得膽喪魂飛,從高高的神台躍下,撞出一聲骨肉俱靡的墜響。

  左卿辭掠了一眼,轉身而去。

  濃霧逐漸淡了,風吹動神臺上的灰,散入了幽冷的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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