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紫微流年 -【一枕山河】《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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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8 12:58 PM

第六十章 蓮心韌

  阮鳳軒在院中疾步而走,不久前聽聞的訊息讓他坐立難安,疑愕交雜。

  他不敢驚擾病中的祖母,讓侍女將妹妹喚至靜室,摒退了下人,及至望著溫順靜柔的妹妹,他又懷疑起消息會不會有誤,幾度躊躇才問出來,「你與蘇璇——可有私下見過?」

  阮靜妍意外逢此一問,頓時怔住了。

  阮鳳軒一顆心沉到谷底,不願置信,勉強掙扎道,「到底有沒有?」

  阮靜妍默了許久,靜靜的點了點頭。

  阮鳳軒窒得簡直說不出話,「那傢伙竟敢誘騙你!你怎麼會上了他的當!」

  阮靜妍沒有爭駁,她知道兩三句根本說不清,「是我主動去尋的他,我喜歡他。」


  阮鳳軒氣得聲音都抖起來,語無倫次道,「你糊塗了不成,好個卑鄙下流的傢伙,竟然騙到琅琊王府頭上!幸虧景煥兄告訴我,我決不會放過蘇璇!」

  阮靜妍忍住心慌,「哥哥要是想害他,那就是要我的命,不是他幾次捨身相救,我早就死了。」

  阮鳳軒想到自己一番苦心,結果引來追魂琴,被蘇璇乘勢而入騙了妹子,恨不得抽自己幾耳光,說話越發不擇言,「你說什麼瘋話!你也不看自己的身份,堂堂郡主與人私相授受,名節都不要了,王府的臉面朝哪裡放!」

  阮靜妍的臉龐如雪,十指緊緊交握,她知道有一天會被家人得知,沒想到來得如此快,「我們沒有逾越,他是磊落君子,從未對我無禮,將來也會正式上門求娶。」

  阮鳳軒怒火沸騰,「你還做夢要嫁給他?他到底給你灌了什麼迷湯,這般不知廉恥!父親才剛過世,家裡就傳出這樣的醜聞,琅琊百姓會怎麼看,天下人會怎麼看!」

  阮靜妍從小到大從未受過嚴斥,羞恥又委屈,「哥哥,我與他沒有你想的不堪,我——」

  阮鳳軒氣極攻心,打斷她直吼出來,「明日起你遷到北院去,誰也不許見,好生給我反省!」

  齊慧兒一直慶倖自己運道好,嫁入琅琊王府既沒有婆婆為難,小姑也美麗恬慧,極好相處。沒想到府中接連出事,好容易將公公的葬儀應付過去,小姑又糊塗得與人暗生私情。

  阮鳳軒氣怒難消,阮靜妍幽閉鎖足,她兩邊都要勸撫,還得瞞著阮家祖母。

  想起弔唁時的印象,齊慧兒也禁不住歎息,蘇璇確實出眾,且有相救之情,無怪阮靜妍傾心,要不是身份差異太大,未始不是一段佳話。

  她在北院勸了半晌,剛回到房中略作梳洗,阮鳳軒也回來了。齊慧兒迎上去替夫君寬衣,換了起居的常服,待一眾使女退下去,齊慧兒主動提起,「夫君要我說的,我都對妹妹講了。」

  阮鳳軒當日大發雷霆,事後又怕妹妹單純柔善,受人迷惑,自己的處置過於粗暴,激得她想不開做了憾事,少不得令下人日夜盯著,又讓妻子時常探視,聞言他歎了一口氣,「這段時日累著你了。」

  夫婿知道體貼人,齊慧兒頓覺寬慰,「份內之事,夫君何必言謝。依奴奴所說,蘇璇在荊州時已救過她,多年後重逢又因追魂琴再度相助,妹妹動情也情有可原,雖然祖母未醒,不能詢證,想來不致說謊。妹妹臂上的守宮砂完好,兩人並不曾亂來,還算明白規矩,夫君不必過於憂心。」

  阮鳳軒聽說了前事,總不大信,「就算在荊州救過她又如何,兩人貴賤有別,門第懸殊,蘇璇要是個知禮的,根本不會和奴奴見面,無非是挾恩以報,欺奴奴心軟好哄,誘她進了圈套。」

  齊慧兒也不爭,順著話語道,「聽說為避孝諱,這兩人近期也未再見,妹妹要守孝三年,我平日多勸一勸,時日久了興許就淡了。」

  阮鳳軒已經拿定了主意,「不能再放任她,必須趁著熱孝將她嫁了,才能斷了這段孽緣。」

  齊慧兒給驚住了,「妹妹如今情緒正激,夫君可不要迫出個好歹,胡亂安排反而是害了她。」

  阮鳳軒煩燥道,「蘇璇武功絕世,貴霜國師都不是對手,府內如何防得住。一日未嫁,這兩人就一日斬不斷,景煥兄一直喜歡奴奴,如果不是意外,她早成了威寧侯夫人,難得景煥兄如今還肯包容,雖然倉促了些,只要稱是父親的遺願,外邊也不會過多議論。」

  他居然想得這般周全,齊慧兒不免詫異,疑惑道,「要是妹妹執意不肯?再說一旦郡主出嫁的消息傳出去,讓蘇璇知曉,怎麼可能不聞不問?」

  阮鳳軒對蘇璇恨得牙癢,偏偏顧忌妹妹的名聲還得隱忍,也極是氣悶,「景煥兄會設法讓蘇璇離開琅琊,等知道了嫁娶已成,他還能如何?他可是正陽宮的人,要是膽敢糾纏有夫之婦,正陽宮的掌教絕不會寬容,不然等告到御前,受懲的可不單是他一個!」

  阮鳳軒難得如此堅定,齊慧兒不好多再說,唯有選擇了沉默。

  一夜之間,阮靜妍從主人變成了囚徒。

  隨身的侍女均被撤換,一張張臉孔異常陌生,稍有不同的舉動都被人奏報兄長,院落內外的僕婦日夜不離的看守,而這一切,僅是因為她愛上了一個人。

  最初的激動過去,她的心漸漸沉定下來,一場佯病給了她艱難的歷練,也讓她成了一粒堅韌的種子,學會了靜默的深埋,孤獨的等待。

  這次她等待得比預想中短,兩名侍女忽然無聲而倒,蘇璇揭開瓦片自樑間落下,關切又疑惑,「奴奴,怎麼回事,你竟被關起來了?」

  話未說完,阮靜妍已撲進他懷裡,緊緊摟住了他的腰。

  蘇璇原是接了急訊要離開琅琊,前來與她道別,一入府發覺她所居的小樓空寂淩亂,下人都不見了,尋了半個府邸才探出她的所在,此時見了情態也猜出來。「他們知道了?」

  蘇璇憐疚的擁住她,見佳人淚眼朦朦,格外不忍,「是我不好,讓你受了指責,我這就去見你兄長。」

  阮靜妍本不覺得傷悲,見了他突然心酸起來,委屈得止不住淚,可放蘇璇去解釋,阮鳳軒更會火冒三丈,還不知說出何等難聽的話,她哪肯讓心上人受氣,一徑抽泣著搖頭。

  蘇璇明白她的心意,安慰道,「不妨事,隨他要罵要打,我不還手就是。」

  愛人的胸膛溫暖而堅實,彷彿能抵禦一切惡浪,阮靜妍平緩下來,幽聲道,「沒用的,哥哥在氣頭上,什麼也聽不進去。」

  蘇璇雖知無用,也不願讓她一個人生受委屈,「那也不能關著你,我去和他談一談,實在說不好,我就把你送去荊州,在你姐姐那邊避一避,請師叔替我正式提親。」

  阮靜妍聽他提到親事,不由自主的紅了臉,淚也停了,「我沒事,成親——眼下不成,我還要替父親守孝。」

  羞怯帶淚的清顏越發動人,蘇璇忍住擁吻她的衝動,「我知道,總要先給你家人一個交待,迎娶當然是在你孝期滿了之後。」

  阮靜妍清楚兄長決不會對蘇璇允婚,正式的嫁娶幾近無望,但這一時刻,愛人的擔當與承諾讓她異常溫暖,獲得了極大的安慰,平靜下來想了一想,還是搖了搖頭。

  蘇璇有些急了,扶住她的肩,「奴奴,江湖消息傳異地有幫派危急,必須趕去救援。我一走,你在家中如此境地,我怎麼放心。」

  阮靜妍險些就要應了,然而終是忍著眼淚道,「父親剛過世,祖母也病著,不能再受任何刺激,此時離家會影響家族聲名,我不能太過自私。」

  蘇璇待要再說,阮靜妍將他的掌心貼在臉上,顫聲道,「家族於我有生養之恩,我卻拂了家人之意,終是有愧,至少要將孝期守完。反正這段時期哥哥也沒法做別的安排,其他的我都能忍,過了三年我就隨你走。」

  掌心的嬌顏溫軟香膩,一如她敏感嬌柔的心,蘇璇幾乎不忍釋手,「這樣被關著如坐囚牢,你怎麼熬得過,萬一三年內他替你許了人,又該如何?」

  阮靜妍含著淚,努力綻出一絲笑,「我就當自己還是傻的,你得空的時候偶爾來看看我就好。至於許人,近期是不會的,況且也得祖母點頭。」

  她明明嬌弱之極,受了這般委屈,卻依然為家人著想,不願依賴他,蘇璇感動而憐惜,低歎一聲,替她拭去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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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8 01:04 PM

第六十一章 良言諫

  儘管阮靜妍不願牽連愛人,蘇璇仍是去見了阮鳳軒。

  這場會面當然不算愉快,阮鳳軒色厲內荏,心底實在發虛,直到見對方克制有禮,並無動手之態,才敢狠狠的斥駡挖苦一番,出了一口氣。

  蘇璇不在意嘲罵,但見再說下去並無意義,長揖一禮道,「世子見諒,我與令妹情意相投,絕非兒戲,縱有不當,責任全在蘇某一人。令尊不幸辭世,我敬令妹一片孝心,甘願等三年期滿,請世子不要將她送往別處,也萬勿遷怪於她,不然天下再大,我終能尋到,屆時定會帶她離開。」

  阮鳳軒被這一番話氣了數日,齊慧兒勸了又勸,到底不安,還是在迎娶前將消息透給了阮靜妍。

  「……你哥哥是為你著想,威寧侯與你熟識多年,從來親厚,必會善待你,將來所生的孩兒也是天生尊貴,一世的體面。要是嫁給江湖人,不單自己受苦,子女也不得好,妹妹不知世事,把情愛想得太好,終是要後悔的。」

  阮靜妍一言不發,清顏慘白如霜,竟無一絲血色。

  齊慧兒瞧得心驚,執住她冰涼的手。「妹妹,你可不要嚇嫂嫂,凡事想開些。」

  阮靜妍本來就瘦了許多,這一刻搖搖欲墜,近乎要昏過去,「哥哥要綁著我上轎?」

  齊慧兒連聲喚使女重沏熱茶,又叫外廂的人打水,一個穿秋香色坎肩的小丫頭一溜煙去了,不一會熱水遞進來,齊慧兒絞了帕子為阮靜妍拭額,急急勸道,「這是哪裡話,威寧侯家世相襯,又無妯娌相爭,確是一等一的良緣,而今不過是稍微倉促了一點,你哥哥近日都在督著管事整理嫁妝,務必讓你風風光光的出門。」

  阮靜妍將掌心掐出了血,恍惚得什麼話也說不出。

  齊慧兒勸了半晌,看她只是默然,越發覺得不妥,偏偏管事來報有客至,她只好叮囑丫環婆子仔細看緊,自己先去外苑應酬。

  阮靜妍想到蘇璇走前的情形,心如刀絞,淚都流不出來,激氣交加,甚至萌生了死志。然而房中尖銳的東西早收起來,侍女們寸步不離的守著,她倚著窗胡思亂想了一下午,始終想不出穩妥的死法,忽然窗縫裡傳來一絲細細的女孩聲音。「郡主可要給蘇大俠遞個消息?」

  阮靜妍機伶一顫,目光一移,從窗縫中窺見了一個穿秋香色坎肩的小丫頭。

  小丫頭背對著窗,微聲道,「郡主休怕,我是長沂霍家的人,蘇大俠走前托我家小姐照應郡主,有事均可吩咐。」

  蘇璇離去時極為匆促,竟然還惦記著自己,阮靜妍百感交集,眼眶驀然暖熱,「府裡管得嚴,你如何進來的?」

  小丫頭在外回道,「我叫小芷,一直在府裡做粗使丫頭,霍小姐的奶娘是我姨奶奶,前些時霍家遭劫,全靠蘇大俠相救,霍小姐一心想還報,恰好我調到這院子跑腿。郡主不必擔憂,要是不願成親,小姐會想辦法在迎親前將你弄出去,送到蘇大俠身邊。」

  阮靜妍突然明白過來,當初在秋宴時見到霍小姐,想必就是蘇璇之故,可惜眾人環繞,不曾有機會交談。而今想必全城都聽說了威寧侯將迎娶郡主,獨有自己知曉得最晚。

  兩名侍女遙遙守著,見郡主支頤許久未動,也放下了心,各自做著針指。

  阮靜妍冷靜下來,「你可知威寧侯何時來迎?」

  小芷回道,「據說是二十日後,郡主若要尋蘇大俠,得儘快告訴小姐。」

  去尋蘇璇,這一衝動漾在舌尖,險些直沖出口,阮靜妍左思右想,按捺住了激湧的心潮,輕聲道,「我再想一想,請代我向霍小姐致謝。」

  霍明芝近一陣壓力不小。

  琅琊郡主明明與蘇璇有情,卻突然傳出與威寧侯府的婚事,顯然家中有變。要依著霍如山,本來二人就不相配,任威寧侯娶了郡主也不錯,蘇璇縱是失意,過一陣也就放下了,自家女兒還多一重機會。怎奈霍明芝不屑於陰私之謀,壓根不理會老父的小算盤。

  不過要從王侯之宅將郡主弄出來,穩妥的送去蘇璇身邊,絕非一樁易事,霍家雖然是長沂地頭蛇,也不敢輕率而行,霍明芝煞費苦心的準備到七成,伏在王府的小芷回來了。

  幾句話稟過,霍明芝大感意外,「什麼?郡主不肯離府?」

  一旁的霍如山正中下懷,嘿嘿笑起來,「看來郡主自願出嫁,可不是霍家不盡力。」

  霍明芝瞪了父親一眼,對那位玉人般的郡主頗為失望,「郡主到底是怎麼說的,你仔細複述一遍,每一個字都不要漏過。」

  小芷應了一聲,從頭述起,「我與郡主稟過之後,她思了兩日,請了阮世子過來。」

  阮鳳軒襲爵已成定局,不過昭書未至,府中尚未改口。小芷年紀不大卻頗為機靈,口齒脆俐,描述起來令人宛如親見,「那時我在外廂正好瞧見,世子來時神情不佳,似乎準備斥責,直到見郡主十分憔悴,才像有些懊悔。」

  阮靜妍安靜的見了禮,請兄長坐下,「先向哥哥致歉,為了我橫生煩惱,連帶嫂嫂受累,都是我的不對。」

  阮鳳軒見她宛如大病一場,已有些自責,聽得她的話語,殘存的氣惱也消了,「你總算明白了正理,哥哥絕不會害你,蘇璇這等敗類,哪有景煥兄可靠。你不用想太多,等嫁入威寧侯府就好了。」

  阮靜妍也不爭辯,「哥哥百般為我著想,用心良苦,我自是感激,可哥哥與薄世兄素來莫逆,多年相交,怎麼忍心害他?」

  阮鳳軒聞言一愕,「你胡說什麼,我怎麼會害景煥兄?」

  阮靜妍輕聲道,「薄世兄為何不能娶一個琴瑟和鳴,愛他敬他的妻子,卻要娶心有旁鶩,枯如槁木的人。難道因為與哥哥摯交,就不得不作此犧牲,哪怕賠上自己的後半生?」

  阮鳳軒又驚又怒,「你執迷不悟,不肯從嫁也就罷了,居然還危言聳聽?」

  阮靜妍也不急,退後數步雙膝跪地,「哥哥聽我把話說完,此後要是依然讓我嫁,我也無話可說,但要是稍作思量,就知這一安排與害人無異。」

  阮鳳軒本待發作,見她的情態又吼不出來,怒道,「我看你還有什麼道理!」

  阮靜妍靜視兄長,從容開口,「女誡有雲,夫不御婦,則威儀廢缺;婦不事夫,則義理墮闕。薄世兄看在哥哥的顏面和往日的情份上娶我,可謂仁義,然我心有所屬,嫁了也不過是個活死人,終年淡薄如冰,屆時他如何御婦?打我罵我,未免有愧與哥哥的交情,不理不睬,又非夫妻之道。當著外人之前還要尊重禮待,堂堂男兒至此,何其可悲;妻子形同虛設,薄世兄又不可能休我下堂,唯有另娶美妾,自尋所歡,我與他本有兄妹之誼,強作婚姻反而離形離心,一生相怨,何其可歎。」

  不等阮鳳軒反駁,阮靜妍接著說下去,「我為免家人擔心,一直不曾與兄長言說,金陵之病雖癒,卻落了一個病根,情緒激漾即有意識模糊之感,萬一嫁過去不久再次發作,金陵人得悉威寧侯夫人神智紊亂,行事顛倒,薄世兄該如何應待?他熱孝匆忙而娶,家人豈無怨怪?到時候妻子顛狂,母親深責,眾口非議,哥哥可想過好友將置於何地?」

  阮鳳軒聽得冷汗透背,佯作鎮定道,「你的病已經好了,不必拿來唬弄,欺我改變主意。」

  阮靜妍依然不辯,繼續說下去,「多年來但凡遇事,哥哥習慣了向薄世兄請教,蒙他屢屢相幫,依賴成了常例,甚至為此一直撮和,唯望結為姻親。而今連我心繫他人也讓薄世兄一併包容,試問他何德何能,要捨已周全,替哥哥補一輩子窟窿。」

  幾句話字字戳心,阮鳳軒脊上猶如針紮,陡生慚意,勉強道,「這是景煥兄自己提出來,他一直喜歡你,你既覺得他不易,嫁過去多方體貼就是了。」

  阮靜妍話語微沉,「薄世兄待哥哥有義,哥哥卻忍心陷他於此?不外是被我所惱,只要有人承了麻煩,急匆匆的打發了,全不去想他娶妻如娶禍,從此多少事端,將會何等煩惱。」

  她一句比一句更讓阮鳳軒困窘,竟是無言以對。

  說到此處,阮靜妍微微哽咽起來,伏身道,「哥哥,求你容我在偏院守孝三年,我再不知羞,也絕不會在孝期做出可恥之事,若是實在擔憂,我願絞了頭髮替父親念經,從此長伴黃卷青燈。」

  阮鳳軒大驚,見她面白氣弱,聲澀音啞,被自己生生逼到如此境地,登時又悔又疼。「我錯了,將一切想得太簡單,不該應了景煥兄。」

  阮靜妍飲泣了一刻,「薄世兄必會再度來勸,然而陷摯友於不利之舉,哥哥真能不假思索?威寧侯重情重義,不該被如此利用,哥哥不如在家中佈置一間庵堂,就說父親過世後我悲傷過度,執意為尼,替祖母念經祈福,也可杜絕外人之口。」

  阮鳳軒幾乎無地自容,上前將她扶起,「不必再說了,你安心靜養,我這就去與景煥兄寫信,一切等孝期滿了再議。」

  霍明芝聽到小芷說到此處,驚異而歎,「好厲害,如今她說什麼都是錯,居然還能憑一席話扭轉局勢。」

  霍如山嘖嘖稱怪,「真是奇了,她居然沉得住氣不去尋情郎。」

  霍明芝設身處地,也能明白其中的顧慮,「是我小看,不曾用蘇璇留下的書柬取信於她,單憑一個小丫頭私下遞話,她怎能斷定善惡真假。何況逃出來後的境況全不是她所能控制,萬一落入險地,安危難料,名聲也汙了,不如讓她的兄長改了主意,安安穩穩在府內守孝,等蘇璇親自來接。」

  霍如山贊同的摸了摸濃密的鬍腮,「難得一個千金大小姐這般通透,幾乎比得上我女兒了。」

  霍明芝哭笑不得,將小芷嘉獎了幾句放回王府,轉頭道,「看來婚事是不成了,也好,免了我們開罪王府。爹的傷也該養好了,莊裡要操勞的事正多。」

  霍如山立刻耷眉捶腰,唉聲歎氣,「老骨頭恢復得慢,不比年輕人,還得再休養個一年半載,要是能有蘇璇作女婿,那可什麼都安心了,可惜你這丫頭性子強,長得又隨我,怪道不招人疼。」

  霍明芝沒好氣的想斥上兩句,又忍不住笑了,也不理他,一挑簾子自去忙碌。

  熱孝迎娶未成,失望的不僅是薄景煥,還有何安。

  他本來在很有興趣的等一場一石三鳥的好戲。

  長沂霍家受了蘇璇的重恩,必會插手,一旦協助郡主出逃,形同誘拐世族貴女。等威寧侯府與琅琊王府的滔天怒火落在蘇璇與霍家頭上,稍加一把力就能燒到正陽宮,三方俱損。

  至於郡主,為私情而逃離了王府的庇護,出什麼事都合情合理,屆裡他會好好驗證一下她的記性,弄清楚厲王陵裡發生過什麼,再讓她變成一個真正癡傻的郡主,適當的利用,足可毀掉蘇璇。

  誰想到阮鳳軒突然反悔,時日本就緊迫,幾番折騰下來熱孝已過,迎娶之事就如一陣風刮過,莫名其妙的散了。

  何安很是遺憾,不過機會依然存在。

  薄景煥已將蘇璇恨之入骨,此次強娶未成,怨毒又深了一層。

  這些恨足夠讓他慢慢經營,細細謀劃,無聲無息的將蘇璇拖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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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8 02:09 PM

第六十二章 澗底松

  永和十七年春。

  一樹淡白的花在山道上綻放,朵朵分明,宛如在翹首迎接歸客。

  青年掮著一個包袱,行過樹下停了停,看了一陣山崖間翻湧的雲濤,他眼神清越,氣息如風,腰間的劍鞘玄青,低垂的劍穗如墨。

  踏過蜿長的山道,山巔有一方玲瓏的碧池,池畔的小院前有三四個道裝的少年男女,全然未察有人到來。

  其中兩人正在打鬥,一個英俊的少年出劍兇狠,招式極快,擊得對面的胡姬少女連連後退,漂亮的臉頰已經腫了一塊,步法也踉蹌不穩。

  其他兩個女孩在一旁圍觀,正在輕鬆的說笑,不見半分擔憂。

  說起來是鬥劍,場中形勢更像單方面的毆打。眼看劍招橫掃而來,胡姬少女就要被逼入池中,忽然一隻手扶住她,襲來的長劍被一縷指風一拂,錚然蕩開。

  少年一驚,見了來人立刻收手後退,異常恭敬的施禮,「師叔!」

  一旁的兩名女孩驚住了,其中一個高挑秀美的女孩立即曲身一禮,脆聲道,「師叔回山了?我和石師姐在看長歌在與師妹較技,未及覺察,失禮了。」

  餘下的一名膚色略黑、年紀稍長的女孩望著蘇璇,神色異樣,勉強躬了躬身。

  胡姬少女從連番受迫的暈眩中得了喘息,扭頭一望,一雙深眸驚愕又喜極。「——師——師父!」

  蘇璇笑了一笑,溫和的喚了一聲,「阿落。」

  少女眼神亮了,彷彿想撲住師父又忍了,惶然道,「師父回來了,我去燒水沏茶——」

  她什麼都忘了,拔腿就向院子裡跑去,縱然腿上有傷,步子蹣跚,也掩不住通身的歡喜。

  蘇璇的目光隨著她,片刻後看向最先出言的女孩,正是當年東垣長老所薦的沈曼青,一晃數年,出落得窈窕大方。

  沈曼青姿態恭謹,歉意宛然,「長歌一動手就不知輕重,不留神傷了師妹,還請師叔恕過。」

  另一個女孩蘇璇也認得,是昔年喪生於長空老祖之手的船工石進的女兒石妙,她此刻聽了沈曼青所言,大有不服,「沈師妹多心了,同門比劍互有進益,受些小傷也是常情,師叔必不會怪罪。」

  蘇璇聽說過石妙拜在一位女真人門下,師長點撥也算盡心,然而她自身不甚努力,劍術學得平平,此時言語也是面帶桀驁,擰著頭隱然不馴。

  蘇璇暫時不去理會,對垂手侍立一旁的殷長歌道,「你劍式不錯,惜在控制不足,少了後續的變化,不妨試試真氣行太陰肺經轉少陰心經,不即不離,勿忘忽助,綿綿若存,寂而長惺。」

  殷長歌猛然一省,激動道,「多謝師叔指點。」

  這孩子根骨上佳,看得出對練劍極有熱情,蘇璇又道,「我曾經將一些習劍的心得寫成冊子給阿落,方才見你運劍有些相似,可是看過?」

  沈曼青容色微變,正要接話,殷長歌一怔又一喜,已然從懷中取出一本藍色劍冊,「可是這一本?沈師姐偶然拾到,我見內容精微就照著研習,原來竟是師叔所作。」

  蘇璇抬手接過,「這本劍冊上的東西,長老和你師父應該都教過,不算什麼稀罕,若是想看,只要不礙阿落使用,抄錄一本無妨。」

  殷長歌正自不捨,聞言登時喜動顏色,「謝謝師叔!」

  蘇璇又看向沈曼青,「我長年不在山上,阿落全仗劍冊研習,弄掉了可是麻煩,你是在何處拾得?」

  沈曼青滯了一下,微亂的回道,「時日久我也忘了,似乎是在山道上。當時左右問過都不知道是誰的,怪我未曾多想,該拿過來問一問師妹。」

  石妙在一旁嘀咕,「憑她的資質,有劍冊也是浪費,還不如給殷師弟。」

  蘇璇氣息一凝,氣氛忽而沉了,殷長歌與沈曼青俱噤了口,不敢再出聲。

  蘇璇凝視了石妙片刻,「你父親當年離世,是我之過,與阿落沒什麼關聯。你既瞧不起她這師妹,她也不必再認你為師姐,今後不許你再踏進此地。」

  他的話語很平,不帶一絲疾厲,卻蘊著無形的壓力,沈曼青臉色發白,殷長歌也滲出了汗。

  石妙愕了一瞬,臉龐火辣辣的燒起來。

  她對蘇璇的感覺極複雜,先是怨他害父親殞命,待知悉他在門中宛如天神一般的存在,又怨恨他為何不收自己為徒。這本是他欠她的,卻長年不聞不問,任她在門中平庸無名,反而對一個卑賤的小胡姬翼護關照。如今當著師弟師妹受斥,石妙羞惱之下不顧身份,梗著脖子嗆道,「這話門中其他長老也說過,有什麼錯,何況她的劍技本來就不如人,難道還不許說?」

  蘇璇淡淡道,「你既不是長老,有什麼資格評說。不如人就可以肆意欺弄?你先同她交手傷了她的臉,長歌又接著迫戰,到底是為切磋還是欺淩?」

  沈曼青一捏石妙的手,拉著她跪下來,「請師叔寬恕,是我們錯了。」

  殷長歌同時跪落,大氣不敢出,唯有石妙仍是不服,倔臉不語。

  蘇璇沒有再說,讓三人去了,自己向院內行去。

  灶房煙氣嫋嫋,一壺水初溫,阿落已奔到他所居的臥房,將置在篋中的被褥取出來鋪展平整,又將茶具取出清洗,纖細的身影忙碌不停。

  蘇璇喚過她,將劍冊遞在她手中。

  阿落驚訝的接過來,這冊子她原來當寶貝一般,放在枕頭底下壓著,有一日忽然不見了,整座院子翻遍也尋不出,後面的劍式也沒法再練,不想師父一回來就找到了,她慚愧又不安,「師父——」

  蘇璇很想如過去一般揉一揉她的頭,然而她已經長大,不再是孩童,只溫聲道,「不必忙亂,這次回來要住幾天,師父給你買了幾身衣服,帶了些糕餅和小玩藝,擱在院裡的石案上,自己去看。」

  阿落忘了身上的疼痛,像一隻滿懷信任與依賴的雛鳥,仰起臉歡快的應了一聲。

  葉庭聽說師弟已歸,處置完手邊的事務就尋了過來,恰好撞見廊下一師一徒在行功。

  阿落端正的打坐調息,蘇璇一手按在她背心,以真力引導,旁邊放著一個玉瓶,葉庭拾起來一看內裡空空,若有所悟。

  小胡姬入住後少有離院,連葉庭也有數年未見,此刻打眼一瞧,見她長開後眉目深楚,骨線勻柔,精緻明麗,竟是胡女中也少有的絕色,葉庭不喜反憂。蘇璇不會讓徒弟在深山藏一輩子,一旦入了江湖,過於漂亮的胡姬極易引起非議,於門派和師弟都未必是福。

  一柱香後蘇璇收了行功,吩咐徒弟,「好了,你去練一練劍法,看與平日可有不同。」

  阿落一睜眼瞧見葉庭,嚇了一跳,僵硬的行了禮,抓起劍就跑了。

  葉庭中斷思緒,拋了拋玉瓶,「你給她服了什麼?」

  蘇璇知道葉庭必會過來,預先將茶具放在廊下,提起水壺放在泥爐上燒熱,「轉神丹,上次助西嶽得的,我本想拒了,後來念著給阿落不錯,就收下了。」

  「西嶽閣的六陽轉神丹?」葉庭眉一挑又平下來,搖頭道,「凝脈煉髓的奇藥,也只有你用得如此隨意。」

  蘇璇不以為意,「我又不需要,阿落用了還能有些進益,要不是我將她一個人扔在山上,她也不會學得七零八落,被同門都比下去。」

  葉庭對此毫不意外,「誰讓你為了收她將長老全得罪了,我的徒弟就是長老幫著教,只需我偶然點撥,都練得不錯。」

  蘇璇淡道,「那兩個我也見了,回來時正好在,大概經常過來欺負阿落。」

  葉庭聽出師弟不快,反而笑起來,「這也是一種修煉,不然山上還有誰肯和她對戰,你當年遍身是傷都不懼,如今卻心疼起徒弟了。」

  蘇璇無話可說,他也明白其中的矛盾。正陽宮一向鼓勵弟子切磋鬥技,正是因為學劍必須與人對陣,否則招式空而不實,難有精進,只是阿落太過單純乖巧,怎忍見她生生受欺。

  水沸了,不等蘇璇動手,葉庭提壺煎茶,「你也不必過憂,這院子裡的衣食器物是我督著給的,冬炭還是連你的份例一起,絕沒有短了她的。」

  正陽宮經常要迎接高官顯貴,格外講究禮儀,門下的弟子對於烹茶、品香一類的雅藝也是必修,葉庭是掌門大弟子,一套儀程尤為熟練,不一會兩碗碧色的茶湯已擺在面前。

  這些技藝蘇璇也習過,遠不如葉庭用心,多半混賴過去,後來隨了師祖更是專心修劍,想吃茶就去尋葉庭。近年他在江湖行走,葉庭主理門派內務,兩人少有相聚,一品之下格外親切,蘇璇暫時放下了心緒,「師兄的茶還是一樣好,對了,上次你在少林品的犀明茶,我也嘗了,的確是厚重獨特。」

  葉庭當年不過隨口提及,聞言心頭一動,「你在何處所得?犀明茶珍罕貴重,極是少見。」

  蘇璇微笑不語,葉庭長歎了一口氣。「又去了琅琊?」

  他沒想到下一句話更可怕,蘇璇道,「師兄,我想請沖夷師叔替我去琅琊王府提親。」

  葉庭啞然,揉了揉額角不語,正陽宮的弟子雖可選正式入道或從俗嫁娶,但擇了後者必須離山,從此不再是門派之人。以蘇璇如今的聲名,一旦成親,門派內外不知何等震動。

  蘇璇這次回山就是要與他商議,「不巧師父去昆侖赴會了,師兄正好替我想一想,等師父回來該怎麼說,等年底郡主的孝期就滿了,必得提前安排。上次面聖的賜賞有多少,加上我這些年放在你那的銀錢,夠不夠買間宅子?你覺得擇哪一處定居合適?她畢竟是世家小姐,太偏僻的地方只怕不慣。」

  一連串問得葉庭腦仁疼,作了個手勢止住,「我都奇怪琅琊王府和威寧侯府居然沒有修書嚴責師父,給你混賴了兩年,居然還想讓門派替你提親?你知不知道一旦事情揭開,本門有多被動。何況你們身分懸殊,阮家根本不可能許婚,她的兄長又與威寧侯是至交,萬一不成,你是要把人強搶出來?」

  一句話問中蘇璇心坎,他早知薄阮兩家是世交,卻不知薄景煥原來心繫於她,直到霍家遞消息才知求娶一事,事後去威寧侯府解釋,幾度被拒之門外。他雖問心無愧,到底傷了情份,這位結義兄長大概一生都不會寬諒。

  葉庭勸了數次都無效,實在頭大,「近期我聽得道上消息,威寧侯身邊彷彿有朝暮閣的人。」

  蘇璇不禁動容,「師兄懷疑他是朝暮閣背後的人?如果真是他,怎麼可能在探王陵的同時安排郡主遊紫金山?」

  這也是葉庭在思索的一點,審慎道,「或許不是主使,但很可能有所牽連。」

  蘇璇想了一陣,「有兩件事我一直覺得奇怪,守長沂山莊時,威寧侯致書讓我去琅琊王府,我本疑心太巧,直到真見了追魂琴,就未再深想;後來我與郡主之事,也是威寧侯最先覺察,那時他應該已經回了金陵,不知怎會探出了消息。」

  葉庭面色微變,越想越深,「這些事你為何不早告訴我,能追蹤你的人極少,必是郡主身邊伏了人,若真是朝暮閣,如此隱而不發,必是有更兇險的目的。近年你帶領各派反攻,令朝暮閣步步收縮,大不如前,他們最恨的就是你,誰知會如何算計。稍有不慎你與郡主聲名全毀,門派也會大受影響,師兄最後勸你一次,這段私情害人害已,趁著尚未被天下人所知,趕緊了斷,你與她還能各得其安。」

  蘇璇沉默了許久,低聲道,「師兄,我以前別無雜念,一心精進劍法,以為會像你一般入道守山,卻意外對她動了心。她有那麼多王孫公子追逐,唯獨屬意我,我怎麼能辜負。我知道你一番好意,也知她身份特殊,實在無法,我就帶她隱姓化名去往山海之邊,天大地大,終有相守之處。」

  話已至此,再說也是枉然,葉庭發自肺腑的,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送走了葉庭,阿落還未回來,蘇璇依著回山的慣例去祭掃師祖的墳塋。

  除草拭碑,燃香焚紙,石碑的邊緣凝著斜陽的輝光,他注視了片刻,腦中忽然一陣眩暈。

  等他定過神,日頭已經墜下去了,山與天的交界暈著一團模糊的昏黃,山風如嘯,透骨生寒。

  一疏神竟像過去了許久,蘇璇正覺得奇怪,見地上有血,色如初凝,他肅然循跡而去,在十餘丈外發現了幾隻白鶴。

  白鶴早已死透了,每一隻死狀相同。

  長長的頸不自然的彎曲,鶴喙僵硬的半張,好像前一刻還在鳴叫著飛起,後一刻被一劍斬裂,優美的軀體幾乎斷開,染血的白羽飛散,草地上腥紅點點。

  這裡是正陽宮的腹地,靈鶴是山上長年馴豢,不可能有人來此刻意斬殺。

  蘇璇環顧左右毫無人跡,一種異樣的不詳侵入了心頭,他佇立了半晌,幾乎是下意識的拔出了腰間的輕離劍。

  純澈的輕離明如秋光,邊緣一縷殘紅的血。

  緩,緩,瀝,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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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8 02:13 PM

第六十三章 故人絕

  陽光斜入窗扉,映得屋內富麗明亮,汝窯瓶中的芳花絢爛如錦,妝臺上的銅鏡纖毫畢現。

  鏡中映著一張老婦人的臉,一雙纖白的巧手正在為她整理滿頭銀絲,梳落成一個典雅的髮髻。

  老婦人左右瞧了一陣,對著身後的女子慈愛的微笑,含著一絲憫歎,「還是奴奴手巧,偏偏造化弄人,幾度蹉跎,也不知祖母還能不能活到你出嫁的時候。」

  女子攬住老婦人,清麗的容顏比花更美,正當女子最好的風華,「祖母精神越來越好,一定會長命百歲。」

  青春紅顏與蒼皓白髮在鏡中相對,阮家祖母拍了拍孫女的手,「到年底你就要出孝了,婚事也得及早安排,不然萬一老婆子撐不住,奴奴又要耽誤了。」

  阮靜妍手一顫,跪下來喚了一句,「祖母。」

  老婦人見她神色有異,令環繞的侍女退下去,待屋中別無旁人,阮靜妍主動道出,「祖母,我心底有喜歡的人。」

  為避免祖母過度憂煩影響病情,阮靜妍已經忍了許久,此刻她如兒時一般伏在祖母膝上,細細密密的將一切訴來。十三歲荊州遇險,十七歲金陵重逢,厲王陵捨生相救,鬥琴時傾力相助,甚至太皇觀的情定,她第一次對親人坦言與蘇璇有關的所有。

  近年蘇璇有暇必會來探,阮鳳軒阻止不了,唯有睜一眼閉一眼,讓下人在一旁監看。兩人在庭院中相會,閑敘品茶,聽琴觀花,從無逾距,感情卻越來越深,她只盼等孝期滿了,兩人從此甜蜜相守,再無分離。

  老婦人驚異萬分,聽到兩朝黃金與神秘的貴人時大震,握得她的手發緊,等阮靜妍將所有的事情敘完,老婦人許久未曾說話,足有一柱香後才道。「奴奴,這些可有和你哥哥說過?」

  見阮靜妍搖頭,阮家祖母長出了一口氣,兩朝黃金是何等份量,敢在龍脈尋寶,對世家貴胄隨手屠戮的逆謀者又是什麼份量,經歷了一輩子風霜的老人掂得出厲害,望著孫女格外沉重,「這些事,誰也不能說,說出去就是禍。」

  阮靜妍聽得出老人的不安,「蘇璇也是這樣說,祖母放心。」

  老婦人仍有深深的憂愁,「你哥哥不曉事,心竅又淺,只能當個富貴閒人,真有什麼災劫,他未必護得住你,不如什麼也不知道。正陽宮的後生救了你幾次,也是有緣,為善而不欲人知,更是大善,難怪你傾心於他,可他既無家世門第,還是個遊俠——」

  老婦人說到此處,擔心更甚,歎息道,「有道是善泳者死於水,他既是遊俠,一生爭鬥,等於在刀鋒上走,世事無常,將來有什麼好歹,你可怎麼辦。」

  阮靜妍扶著老人的膝道,「祖母,他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一定不會有事。」

  老婦人撫著孫女細嫩光潔的臉,苦笑道,「你一個小女兒家哪裡懂,縱然他是個真英雄,英雄的妻子豈是好當的,他大義為先的助人,你就要被擱下,遠不如世俗夫妻安寧度日。何況你從小長在錦繡堆,從未感受生活之難,哪過得了布衣平民的日子。」

  阮靜妍沉靜而勇敢,「祖母說的我懂,然而我能與他相伴一刻,就多一刻歡欣,哪怕來日坎坷流離,窮困潦倒,我也心甘情願。」

  老婦人痛心又不忍,「癡兒,癡兒!」

  阮靜妍依著老人,眼角盈起淚光,「祖母,哥哥絕不會答應蘇璇的提親,可我只想嫁給他,如果有一天我離了家,請祖母不要憂掛,我一定是平安喜樂。」

  老婦人潸然落淚,擁著孫女久久不語。

  次日琅琊王夫婦來請安,老婦人將阮鳳軒單獨留下,起了話頭,「奴奴的孝期快到了,你做兄長的有何打算?」

  阮鳳軒做了琅琊一地的主人,蓄了短須,看起來略為成熟了些,「我打算與威寧侯府聯姻,景煥兄至今未娶正妻,一直在等奴奴,他如此深情,妹妹嫁去必不會錯,祖母大可放心。」

  老婦人又道,「你可知奴奴心裡有人?」

  不說還好,一說阮鳳軒氣得不打一處來,「都怪我當時聽了她的鬼話,沒將她在熱孝裡嫁了,還以為給些時間她能想明白,結果跟蘇璇到現在還有來往,要不是我壓著,風言風語早不知傳成什麼樣,哪個王侯世家能由著她這般胡來?」

  老婦人沉默良久,歎了口氣,「威寧侯再好,她終不喜歡,心裡已經認準了人,就算硬嫁去金陵也過不好。」

  阮鳳軒沒好氣道,「她是鬼迷心竅,被哄得什麼都忘了,如今蘇璇人都瘋了,她還不肯清醒。」

  老婦人一怔,準備好的勸語頓時止了,「你說什麼?」

  阮鳳軒冷笑一聲,「全天下都知道,蘇璇不知怎麼犯了瘋病,見了誰都砍,已經有幾次亂殺無辜,清醒後什麼都不記得,換成普通瘋子早給亂棒打死了,偏是他武功太高,誰也奈何不了。」

  老婦人怔然良久,幾乎不能置信,「怎麼會這樣,奴奴可知曉?」

  阮鳳軒提起來更惱,「我早和她說過,她覺得我是故意欺騙,就是不肯信,還做夢等蘇璇來接,當我選威寧侯府是害她一般,要不是我親妹子,我都懶得管。」

  老婦人半晌才蠕動了嘴唇,「好好一個人,怎麼說瘋就瘋?」

  阮鳳軒對蘇璇切齒已久,聽了消息其實頗為解氣,恨恨道,「誰知道,有的說他天生就有病,所以武功才高得驚人,也有的說是練功走火入魔了。現在外頭人人自危,誰見了他都怕,我看他還不如早點死了,免得遺害他人。」

  老婦人露出了深深的悲憫,良久顫然痛聲,「可憐的奴奴——我可憐的——」

  名滿天下的蘇璇瘋了。

  一個天生光明,救危濟困的英雄,突然成了一個神智顛狂,胡亂殺人的惡魔。

  消息不脛而走,散遍了整個武林,最初誰也不信,但隨著一次次事件爆傳,人們開始動搖、懷疑、畏怖,恐懼。沒有人能抵擋蘇璇的劍鋒,曾經倒下的魔頭不能,吞併過半個武林的朝暮閣不能,普通人更不能。

  桂陽的營家莊遇匪患,白日被蘇璇所救,夜裡卻被蘇璇所屠,滿莊無人生還。

  衡陽施家被一夜間殺了二十七口人,臨賀的孫家九口人慘死,平樂的李家橫屍累累,塗山十三戶農家遭殃……

  蘇璇所過之處慘案頻發,傳聞他披髮砍殺,如瘋似魔,所過之地屍橫遍野。沒有人明白他為何發瘋,卻從漫天沸騰的傳言中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懼。

  阮靜妍聽過兄長轉述的各種消息,她一個字也不信,仍然靜靜的等待情人來會。

  然而這一次的等待格外漫長。

  春光晴暖,萬千花開如錦,他沒有來;

  夏木陰陰,黃鸝枝頭對語,他沒有來;

  西風漸寒,孝期將盡,她開始越來越不安。

  直到一個天光將暗的黃昏,她失神的倚看窗外,突然望見思念已久的身影,歡喜欲狂的奔了出去。

  蘇璇依然英挺,只是瘦了許多,當她撲近,他甚至退了半步,遲疑了一會才撫住她的肩,熟悉的眼眸寂暗如井,氣息比夜色更寒涼。

  侍女和僕人遠遠站著,沒有一個敢上前,蘇璇低頭看著懷中的人,臂彎小心的收緊,宛如對待一件珍愛的寶物。「我帶她出去走走,明早回來。」

  話音一落,郡主如被一陣風攜去,瞬間從庭中消失。

  夜色模糊了萬物的輪廓,崖山之上星光點點,照見沉沉的雲海。

  這還是蘇璇第一次將阮靜妍攜出王府,他坐在一棵雲松下,用披風裹住她,隔去了山間濕寒的雲霧。

  空寂的山崖無聲,相依的胸膛極暖,久別的戀人喁喁相訴。

  阮靜妍覺出他情緒有異,極力忍住詢問,說些讓他高興的話,蘇璇溫柔的低應,別無他語,直到最後所有話語盡了,兩人長久的相偎,氣氛親密而安寧,阮靜妍漸漸睡著了,長長的眼睫閉著,氣息香甜如蜜。

  蘇璇看了許久,將目光轉向了沉暗的雲海。

  雲濤湧動無常,有時聚如山峰,有時捲如激浪,所有驚心動魄的起散聚合,翻滾碰撞俱是靜謐無聲,直到東方漸白,第一縷晨光照在雲上,景色忽然變了。

  阮靜妍被蘇璇喚醒,朦朧的睜開眼,淡紫的光映在雲上,宛如飄渺的天上仙闕,雲層的間隙露出地面的沂水,彷彿一條發亮的細帶,曲折向無盡的遠方。隨著天際的金光逐漸盛亮,一輪紅日終於掙破雲層而出,照見河山萬里。

  阮靜妍從未見過琅琊竟然有這樣絕麗的景色,一時看得癡了。

  蘇璇擁著伊人,低道,「我一直很想帶你去天都峰看看,始終不得機會,這裡的景致有幾分相似,也算償了心願。」

  阮靜妍越發不安,伏在他胸口道,「再過幾日我就出孝了,天涯海角都隨你去。」

  蘇璇只笑了一笑,清瘦的臉龐疲倦又寂落。

  阮靜妍看著,不知怎的就落了淚,隨即聽他輕聲道,「奴奴,我不能接你了,你尋個合適的人嫁了,明日起將我忘了吧。」

  阮靜妍不能置信,整個人都呆住了。

  蘇璇的懷抱依然溫暖,說出來的話語卻讓她寒冷入骨,「我已經瘋了,單這樣擁著你,我都怕什麼時候神智不清,失手殺了你。」

  阮靜妍驚叫出來,「不可能!你不可能瘋,不可能!」

  蘇璇的聲音帶上了喑啞,如隨時可能熄滅的火,「你不知道,我每次醒來都很害怕,怕劍上有血,怕抬眼就看見屍體——我什麼也不記得——可我確實殺了人——」

  阮靜妍流著淚拼命摟住他,語無倫次的安撫,「不可能!我知道你不會!一定哪裡弄錯了!」

  蘇璇任她摟著,馨香柔暖的嬌軀彷彿人世間最後一點溫情,讓他不自禁的吻著她,兩人的淚混在了一起,「奴奴,我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了,人們都懼我憎我,視我如惡鬼。」

  阮靜妍哭得幾不成聲,抓著他的手腕不放,「不會的!我永遠不會怕你!帶我走吧,去到哪裡都好,邊蠻無人之地也無所謂,只有我和你,我不要再和你分開!」

  蘇璇眼中有淚,心中有血,窒痛得無法言語。

  近半年比地獄更煎熬,一天比一天更絕望。

  哪怕愛人嬌柔熱情,毫無保留的信任,甘願不顧一切的跟隨,連毀滅也無所懼。

  可他已是天下為仇,窮途末路。

  縱然曆過千難萬險,縱然無懼最強大的敵人,卻要如何面對成為惡魔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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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8 02:23 PM

第六十四章 聲名裂

  江湖人一度畏之如虎的朝暮閣,已在正陽宮與少林帶領的反攻下退縮一隅,新的魔頭卻是在試劍大會上萬口傳贊,受盡尊祟的蘇璇。

  恐懼在一層層爆傳中越來越深,武林的怨聲日漸加重,越來越多的不滿開始指向正陽宮。

  就在此時,蘇璇突然失蹤了。

  世人皆鬆了一口氣,而在金陵一地,榮華威嚴的威寧侯府邸內,薄景煥陰鷲沉怒,將案上的碗盞重重拂落,摔濺了一地碎瓷。

  侍立一旁的白衣美人靜默的俯身收撿,突然一方厚靴踩住她的手,碎瓷頓時深碾入肉,燕宿雨額上見汗,一聲不吭的忍耐,頭頂傳來薄景煥陰寒至極的聲音。

  「為何女人如此下賤,不肯做王侯夫人,偏要死守一個瘋子!」

  燕宿雨話語輕婉,聽不出半點痛意,「是她不知侯爺的好,沒有這份福氣。」

  踩在纖指上的靴子紋絲不動,薄景煥冰冷道,「換成你又如何?」

  燕宿雨淺笑一聲,無限嬌馴,「有人持寶而不知惜,有人惜之卻無寶緣,妾身能如何?」

  靴子移開了,纖掌下已是一片鮮紅,薄景煥終於怒火稍減,「退下,換人來清理。」

  燕宿雨柔柔的應了一聲,退出了書房,正好紅楹端著託盤而來,見她袖上染血,眼光頓變,燕宿雨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必入內,兩人一同回了棲居的小院。

  紅楹扔下託盤,拉出她的手,一看之下臉腮都繃緊了。

  細柔的手上深深嵌入了兩方碎瓷,割得掌心血肉模糊,手背上還有靴印。

  紅楹小心的拔出瓷片,為她清洗傷口,灑上金創藥粉。

  燕宿雨忍著疼,煙眉凝著一絲薄諷,「琅琊郡主寧死不肯許婚,侯爺氣過了些。」

  就為這而遷怒,紅楹恨得銀牙欲碎,「在貴人眼裡,我們的血肉都是爛泥。」

  燕宿雨斂去表情,看著一層層繞上掌心的淨布,「今日你有些激動,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說。」

  紅楹再控不住情緒,美豔的面容扭曲了,「青梔去了。」

  燕宿雨的神情凝住了,臉色驀然煞白,「怎麼回事?」

  「少使讓她去陪個人,抬回來已經不成樣子,最後只說了兩個字。」紅楹落下淚,嘴唇顫得說不下去,「青梔說——好疼。」

  燕宿雨的太陽穴突突的跳,心抽得停了一瞬。

  燕子樓門派不大,沒什麼依仗,也沒有絕世武學,樓中弟子多是三教九流,以買賣消息而存。紅楹是燕宿雨的師姐、青梔是師妹,自被朝暮閣所並,三人不得不屈膝忍辱求存,好容易相扶至今,青梔竟然這樣不堪的去了。

  燕宿雨扶住了黑檀椅背,玉色的指甲生生劈裂了,她似泣非泣,似笑非笑,迸出了一聲帶血的低哼。

  遙遠的天都峰,陷入江湖紛議中的正陽宮也難以平靜。

  葉庭在北辰真人門外等了許久,終於門開了,清矍的身影踏出來。

  葉庭跪地相求,「師父,求您讓我下山去尋師弟。」

  北辰真人望著大弟子,「你知道蘇璇為什麼不回山?」

  葉庭沉默了。

  北辰真人心痛之至,「他怕傷了同門,釀成無可挽回之錯。一旦失了神智,連我都制不住他,你去又有何用?」

  葉庭重重叩了一個頭,「弟子明白,但我與師弟最為親厚,說不定他還能認得幾分。」

  北辰真人澀然長歎。「我知你關心情切,可我只有兩個徒弟,蘇璇出了事,不能連你也有失。如今東垣、南谷、沖夷都帶著弟子在江湖上尋找,一定會將他帶回來,你不必再多言。」

  葉庭一求再求,終是無用,北辰真人返身閉了門扉。葉庭唯有退出院子,等候的師兄師弟一擁而上的詢問,葉庭一言不發,一個都未理會,快步走回了自己屋內。

  書案散著一疊信箋,張張都是蘇璇的字跡。

  最初還在訴說日常經歷,提及偶然失去神智的疑惑,或是訪過名醫均無所獲的茫然。

  漸漸的信越來越短,字越來越亂,哪怕葉庭數度讓他回山,蘇璇始終沒有應,直至最後徹底失去消息。

  信中的言語從意氣風發到心如死灰,不到一年。

  葉庭從沒有如此一籌莫展,也不知是否還能見到蘇璇,人前他是萬事鎮定的掌門首徒,獨處時終於現出了絕望的頹然,他無助的撫了一把臉,眼角染上了濕意。

  一彎弦月掛在空中,蘇璇在殘舊的棄廟內倚牆而坐。

  透過破損的屋角仰望夜空,他空洞又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蘇璇的記憶變得斷續不堪,上一刻還在荒山密林中獨處,這一刻又到了人間,身上的衣服也換了,即使失去神智,本能依然會讓他吃喝更衣,甚至驅使他離開了荒林。

  濕熱的空氣彷彿炎夏,他很想尋個人問一問,又異常怕見人,蘇璇清楚自己必須返回荒野,卻辨不出該朝哪個方向行走才不會傷及無辜。

  假如有人知道縱橫天下的劍魔竟然像個被困的孩子,一步都不敢輕移,一定會覺得異常可笑。

  月光映得視野朦朧,暗黑的牆緣邊際忽然有了變化,顯出一個人的輪廓。

  蘇璇靜靜的看影子卸去覆面的黑紗,現出一張煙眉秀目的美人面,以及風流纖嫋的身形。

  他認得這張臉,卻不知該不該拔劍。

  燕宿雨迎著蘇璇的凝視走近,在他身前半跪下來,當先開口,「想知道你身在何處?而今何時?江湖上是何種形勢?我可以都告訴你。」

  蘇璇依然靜默,如一截毫無生命的枯木。

  燕宿雨一身黑衣,襯得玉面如雪,她趨近他的耳,紅唇幾乎貼附在一起,「想不想知道,你為什麼會發瘋?」

  蘇璇的眉峰微微動了一下。

  燕宿雨的話語媚軟又冰冷,「只要你幫我殺兩個人。」

  蘇璇奇怪自己還能笑得出來,聲音啞得自己都認不出,「你走吧。」

  燕宿雨僵住了。

  眼前這個形銷骨立,完全辨不出從前半分神采的男人,分明已經到了絕境。他孤寂而憔悴,彷彿一柄鏽斷蒙塵的棄劍,卻一口拒絕了她,連眼睛都閉上,好像她根本不值得他再看一眼。

  燕宿雨激氣上湧,雙頰漾起了燙熱,聲音也利起來,「你可知自己在江湖上偶然現身,已引得武林怨聲沸騰,到下月初一江湖各派就會齊上天都峰,為你傷人一事向正陽宮討要公道!」

  蘇璇突然睜開了眼,冷光迸現。

  燕宿雨毫不畏懼,甚至有一種冷誚的快意,「你曾為武林人披肝瀝膽,灑血揮汗,那時他們是如何敬重你,仰慕你?而今不過有人稍加撥弄,他們就將你視如魔鬼,詛咒惡罵,恨不能除之而後快,你不覺得荒謬又可笑?」

  蘇璇的目光沉下來,沒有答話。

  燕宿雨本是來交易的,她早已想好該如何說服,如何示弱,此刻卻控制不了自己,「你以為自己好端端的為什麼發瘋?因為你擋了朝暮閣的路,威寧侯更恨你入骨,他在少使的幫助下弄到了一種無藥可解的異毒娑羅夢,中毒者會漸漸神智顛狂,見人就殺,最終徹底瘋癲。」

  蘇璇的神色終於變了,如冰凝的劍鋒。

  燕宿雨譏諷的笑起來,軟媚的聲音尖得刺耳,「是不是很奇怪他是如何施了毒?你道為何威寧侯與琅琊王能忍了你與郡主頻頻私會?郡主飲蒙頂甘露,你嗜好真臘犀明,她歡天喜地的尋來這種貴逾黃金的茶,一次次為你精心烹製,你每去探她一回,毒就深一分。多麼愚蠢的女人,什麼也不知道,還滿心歡喜,沒想到她可憐的愛成了催你顛狂的藥引。」

  蘇璇真正沉默下來,燕宿雨一激說完,覺察到自己的失態,也收住了口。

  破廟裡許久沒有半點聲息,直到蘇璇終於澀笑了一下,輕道,「郡主如今過得可好?」

  琅琊郡主毀了他的一切,蘇璇問起來居然沒有怨責,只有一種低黯的寂悵。

  燕宿雨瞧得怔住了,一時竟答不出。

  半晌不見應聲,蘇璇自語道,「威寧侯如此恨我,必是愛極了她,應當待她不錯。」

  燕宿雨無法再諷笑,難以形容的酸澀覆住心頭,不知怎的就濕了眼眶,「她沒有嫁人,趁侍女不備用燭火燒了長髮,琅琊王無法,只好放棄了議婚。」

  蘇璇顫抖起來,他緊緊握住劍柄,眸中漾起了淚意,好一會才平靜下來。「多謝。」

  燕宿雨掐住掌心,將翻湧的情緒抑下來,開口道,「我的師妹青梔,你在洛陽見過,她膽小又愛撒嬌,一直跟著我這個沒用的師姐。半年前,少使讓青梔去陪冷蟬君,她被凌辱至死,死時身下流血不止,雙手折斷,腿骨被截去做了笛子,只因冷蟬君覺得美人的腿骨做笛子更好聽——」

  燕宿雨的額上隱現青筋,雙目激紅,已經說不下去。

  蘇璇默了片刻,「你要我殺的是這兩人?」

  燕宿雨一點頭,滾燙的淚濺落,如一滴心頭血,「不錯,少使叫何安,是六王的義子,一直伏在薄景煥身邊,所有害你的毒計都是他想出來。至於冷蟬君,他毀了青梔,我要他以命償命!」

  「好。」蘇璇沒有再多問,幽暗的目光望著掌中的輕離。「可我不知能清醒多久,什麼時候徹底失去神智。」

  燕宿雨拭去淚痕,取出一個瓷瓶,「娑羅夢毒性奇異,服下必會過一段時日才發作,所以你離開琅琊時反而最清醒,這是我竊出來的餘毒,服下後至少可保一個月心智清明,但如果再次發作,你就會成為一個完全的瘋子。」

  蘇璇接過瓷瓶,只道了一句,「今天是什麼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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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8 02:29 PM

第六十五章 玉山崩

  七月初一,天如炙。

  天都峰的山徑曬得滾燙,熱浪侵人足脛,香客也少了,卻多了一撥撥不速之客。

  一群群江湖人結伴而來,交談聲壓得極低,不同的隊伍也有相熟的互相點頭示意,似有默契的約定,又似不期而逢。他們稱是至山上進香,卻身懷武器,神情詭秘,守山的道人覺出不詳,一隻隻雪白的信鴿撲翅飛起,向巍峨的山頂疾掠而去。

  浩浩群山高峻深遠,清脆的雲板一聲接一聲響起,急促得令人驚心。

  正陽宮的弟子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匆匆換上正衣,趕至大殿,在師長的安排下列陣而待。自正陽宮立派以來,還從未有過如此凝重的一刻。

  層層篆香無聲的燃燒,青煙漫漫騰嫋,第一批江湖人終於抵達了山巔。

  他們見到了正殿飛簷斗拱的屋脊,也見到了數千名雲冠廣袖,靜穆無聲的道人。

  這些道人衣飾齊整,腰懸長劍,冷肅的嚴陣以待,自有一種逼人的氣勢,當一雙雙銳眼齊望過來,連最粗豪的江湖漢子也怯了膽氣,險些又退回階下。

  忽而一抹奇特的笛聲響起,尖亢脆亮,入耳懾人。

  須臾間,一個面生骨相,形容刻薄的男子持笛踏來,他衣衫華麗,所持的笛子梢頭鑲金,色澤霜白,非竹非鐵,看形狀竟似人骨。

  在他身後跟著兩個畸形的男子,同樣引人注目,一人左手長如猿臂,右手粗短如槌,另一人則剛好相反,面容一致,顯然是一對孿生兄弟。

  童浩在同門隊列中瞧這三人形貌奇異,一時辨不出來頭,悄然以眼神詢問柳哲,卻見柳哲也在打量,一張臉沉如鐵板,少有的難看,童浩不免憂慮起來,幾位長老俱在山外未歸,真要生起事,可是有些不妙。

  有了帶頭的人,其他江湖人三三兩兩的擁上來,又不敢太靠近,在殿外的廣場與正陽宮的弟子對峙,人一多膽氣也盛了,議聲漸漸大起來。

  北辰真人身著玄黑道衣,踏過大殿的白玉階,淵嶽般一揖,「請問各位英雄,到我正陽宮何事?」

  人群一陣輕微的騷動,半晌無人應答。

  突的一聲諷笑發自持笛的男子,他傲慢的出言道,「正陽宮教徒無方,貽害江湖,人人為之切齒,還有臉問眾人來此何事?」

  人群中立時有人響應,一個濃髯壯漢叫道,「不錯!蘇璇殺人如麻,我等深受其害,此來此討個公道!」

  旁邊另一名黃臉漢子喝道,「正陽宮自詡正道之首,卻縱徒為惡,何等無恥!」

  隨後一名老者接道,「蘇璇濫殺無辜,正陽宮不聞不問,究竟是何居心!」

  一時間多人叫囂,眾口紛雜,場面瞬時噪動起來。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在北辰真人身側的大弟子葉庭心知今日的場面形同逼宮,絕難善了,當先站出道,「霹靂手馮武,當年少室山下,師弟見你折斷無辜弱童雙腿才出手懲誡,哪來的臉自稱受害?還有王幫主,令郎貪圖銀錢,劫殺雁山周員外一家三十九口,連身懷六甲的孕婦都不放過,師弟殺他可有不公?至於俞堡主,要不是師弟出手驅走幽冥王,松風堡上下不知能活幾口?」

  人群的沸聲小了,紛紛向被點到名的幾人望去。

  濃髯壯漢激得臉膛發紫,怒叫,「老子不過折個小胡姬的腿,算什麼事,蘇璇竟然斷了我的腕脈,廢了老子一隻手!」

  俞堡主也不免老臉一紅,他算計蘇璇未成,反折了女兒的聲名,心底頗有怨恨,這次受了朝暮閣的唆誘,來此哄抬聲勢,不料給葉庭當堂點破。

  王幫主失了獨子,憎恨異常,恨不得親手將蘇璇刺死,聞言咬牙切齒道,「我兒如何,輪不到蘇璇來判,死在他手下的還有營家莊、臨賀的孫家、平樂的李家、以及塗山的一干人,難道都是該死?」

  幾十個披麻帶孝的男女從人群中擠出來,號啕著捶胸頓足,哭叫要蘇璇償命之類的話語,場中氣氛頓時一變,人們都有了悲憤之色,連一些正陽宮的弟子也不安起來。

  葉庭見這些人哭而不哀,號聲雖大,眼圈都沒紅,鬼知道是從哪找出來,當即對其中一個老漢道,「請問老丈姓甚名誰,是哪家苦主?」

  那老漢哭罵正激,被他一問險些一滯,扯著嗓子道,「我是塗山農戶,前來申冤,你們難道還要當眾殺人滅口?可憐我親弟弟一家八口,死得好慘!」

  葉庭詢得很客氣,「塗山一帶大多姓肖,閣下可是肖老丈?令弟居於何處?或許是弄錯了,我師弟僅是途經葫蘆灣一帶,並未去往別處。」

  老漢立刻嚷出來,「我那苦命的弟弟正是住在葫蘆灣,給蘇璇無辜砍死,身首分離,血流了一院子——」

  葉庭一言截道,「塗山一地多姓荊,葫蘆灣是在平樂,兩地隔了甚遠,老丈連令弟住在哪都不清楚,也不怕尋錯了仇人?」

  老漢給他幾句話套得底掉,張口結舌,只有佯作不聞,扯著嗓子假號。

  葉庭提氣朗聲,將哭號的雜聲壓下,「當初朝暮閣為禍,武林橫受其毒,師弟一力相抗,轉戰扶攜過不少幫派,如今他失了神智,或許就是昔時受傷之患,請各位同道稍假時日,本門定會將師弟帶回天都峰靜養,絕不會再有憾事發生。」

  葉庭在江湖中奔走數年,許多幫派照過面,人緣極好,這一番話入情入理,喧雜的聲浪頓時弱了幾分。

  偏是持笛者再度開口,陰陽怪氣道,「可笑,不管蘇璇之前做過什麼,多地的血案可不是假的,此人為禍江湖,正陽宮就該清理門戶,將之除去,而今全扯些虛詞,難道是有意縱其為患,好借機打壓異已,抬高正陽宮?」

  人們被他一挑,又開始轟鬧起來。

  北辰真人留意此人已久,聞言端凝的開口,「誅心之論,本門不敢當,但不知冷蟬君與蠱雕人魔是身受小徒何苦,居然專程來此。」

  持笛人神態驕然,言語出挑,人們儘管跟著應和,大多並不知其身份,如今被北辰真人一言點破,全場悚然動容,為之側目。

  冷蟬君也是武林榜中人,與追魂琴齊名,行事卻比追魂琴狠得多。

  他曾是寒門書生,性傲才疏,屢試不第,落得親人冷眼,街坊恥笑,連議好的親事也被人退了,他一怒之下遍砸家中器物,意外從祖上所傳的一尊佛像中發現了一卷秘功,由此修成絕學。大概早年受激過深,他成名後陰毒善嫉,愛折虐富商與美貌的女子,名聲極差,江湖人多半遠避。

  蠱雕本是傳說中頭上長角的食人異鳥,得了這個稱號的卻是一對兄弟,他們天生殘缺,心意相通,愛撕活人為戲,不知怎的竟與冷蟬君攪在一起,同來了天都峰。

  冷蟬君傲然把玩骨笛,對著北辰真人也毫不客氣,「蘇璇算什麼東西,還不敢惹到我頭上,只是我身為江湖人,自然要為江湖說幾句公道話。」

  蠱雕人魔中左臂長的一人嘻笑道,「蘇璇攪亂江湖,甚是不好。」

  右臂長的另一人接道,「我們路見不平,來此聲討。」

  這些公道正義的言語要是換個人來說,說不定還能得幾聲贊,從這三人口中而出,可謂滑天下之大稽,江湖人都在嗡嗡議論。

  葉庭幾乎要冷笑,「三位殺生之多,十個蘇璇師弟也及不上,既然有意令江湖太平,不如先起誓戒了自身的殺戮,我等後輩定會在殿上為各位長頌北斗經。」

  北斗經是道門經文,可消災解厄,也可驅邪鎮煞,此一言出,正陽宮的弟子大多忍不住笑起來。

  冷蟬君被一個晚輩公然面刺,怒火大起,雙掌一翻,左手心泛青,右手心赤紅,一寒一熱的異勁交襲而來。

  葉庭一邊在說話,一邊也在凝神提防,立時縱身避過。

  北辰真人面色一沉,拂塵一甩,「結九宮八卦陣。」

  嗆啷一響,九名男女弟子長劍出鞘,瞬息成陣,將冷蟬君圍在了當中。只見九人身法端嚴如一,氣勢嚴峻,劍刃雪亮,一時場中俱靜。

  蠱雕人魔兩兄弟在一旁渾如看戲,冷蟬君森森道,「好個正陽宮,容我來領教一番。」

  九宮八卦陣為正陽宮的小劍陣,進退有度,攻守兼備。這九名弟子為門中精銳,功力相近,心意相通,施展起來縱橫相應,宛如鐵壁銅牆一般。

  這樣的劍陣對付旁人威脅不小,偏偏冷蟬君有一手絕學,名喚陰陽冰火掌,十分奇詭,迥異尋常。九名弟子持鬥了一陣,有人覺劍越來越寒,冷意侵膚入骨,指掌俱僵;亦有人感覺劍身發燙,越來越炙手,難以握持,最終一名弟子把控失當,被冷蟬君趁隙擊飛,劍陣為之一散。

  他一氣接連數掌拍出,剎時多名弟子俱傷,有的半身冰霜,有的膚色紅燙,無不痛苦異常,看得人們驚異不已,北辰真人神色嚴冷,又一聲令下,「天罡三十六陣!」

  天罡三十六陣為三十六人同使,比小劍陣更為淩厲,話音一落,三十六柄長劍同時出鞘,聲勢自又不同,人人為之一凜。

  忽然人群中一個聲音叫喊,「大家飽受劍魔之苦,前來分說,正陽宮以劍陣淩寡,恃武強壓,算什麼道理!」

  繼而又有兩人嚷道,「如此蠻橫,分明是有意包庇!」

  接著又有數人呼道,「正陽宮蛇鼠一窩,善惡不分,哪配在武林充字號!」

  這些吃喝引得群情沸揚,有些性子激的也跟著罵起來,葉庭仔細看去,打頭的幾個叫得雖響,卻藏在人群之後,顯然蹊蹺。他正待設法,一群僧人排開人群來到了正殿前,當先一人精神矍鑠,膚色如漆。

  這一行人到場,連北辰真人亦為之動容,「澄心大師?」

  來者正是藏經閣的首座澄心大師,他踏前致了一禮。

  隨後又有峨嵋、華山、丐幫、恒山、崆峒、等正道門派接踵而至,黑壓壓的人群越匯越多,望去竟有數千之眾,場面越發囂雜,正陽宮的弟子始料未及,俱有了憂慮。

  澄心大師誦了一聲佛號,抬目望向葉庭,葉庭何等機敏,立時上前,「大師一別數年,精神健旺如昔,實在可喜。」

  澄心起手還禮,僧袖輕拂,「多謝葉道友,沒想到數年之後如此重逢,老衲亦甚為遺憾。」

  兩人一問一答,再無別語。

  葉庭悄悄退至避人處,掌心一展現出兩封書簡,正是方才澄心大師借機所予。

  葉庭匆匆展開,兩封信均是寫給少林方丈,一封是武林耆老號召各門各派七月初一齊上天都峰,剪除劍魔蘇璇;另一封是刑部吏文,言及多地受劍魔之害,怨聲載道,責問少林是否與其有染,措辭十分峻厲。

  少林如此,別派可想而知,顯然有人一邊煽動江湖,一邊以朝廷施壓,逼得各派不得不赴天都峰以自證。再加上冷蟬君挑頭,引動雙方情緒激化,大打出手。一旦成了血肉橫飛的混戰,正陽宮與江湖各派就結下了深仇,有心人稍加粉墨,即可將這場鬧劇渲染到朝堂之上,引發天子問責。

  能同時挑動朝堂與江湖,手段又異常陰毒,葉庭頓時想到了一個人,吸了一口涼氣,立即將北辰真人請至殿內說明詳情。

  北辰真人雖知有異,也未想到敵人如此險惡,越聽越驚,神情異常凝重,此時處置稍有不慎,正陽宮就要陷入一場空前浩劫,眼下唯一的辦法只有忍耐,絕不可再起衝突。

  殿外的場面已經出現了前兆,一小撮江湖人惡意辱駡,百般挑釁,想激使正陽宮的弟子動手。幸而正陽宮訓持極嚴,且有柳哲與童浩等人的約束,許多弟子縱然氣得面色通紅,還是忍了下來。

  「本門弟子不得對眾位英雄無禮。」

  北辰真人去而複返,一聲喻令,佈陣的弟子齊齊將劍回鞘,歸入了隊列,他沉聲道,「諸位既是為解決江湖事而來,想來必不會是非不分,傷及正陽宮無辜弟子。」

  北辰真人的話語威嚴有力,喧亂的場面頓時為之一靜。

  澄心大師合什而應,「如真人言,我等皆願江湖太平。」

  冷蟬君豈肯讓場面平靜,冷笑一聲,「如今江湖的禍亂之源,不就是正陽宮?」

  北辰真人也不理會,對眾人道,「本門多位長老下山,正是為將蘇璇帶回山內,所犯之錯也會逐一查清,請各派稍待幾日,定會給武林同道一個交待。」

  蠱雕人魔每次開口必是一人一語,左臂長的人道,「蘇璇已經瘋了,除死別無他法。」

  右臂長的人接道,「故意哄人退去,當我們是傻子。」

  一群人隨之鼓噪,馮武喊叫道,「今日不將劍魔除了,我等絕不下山!」

  「一丘之貉,多說無益!」冷蟬君驀然閃身欺近正陽宮的陣列,一掌掃出,數名弟子猝不及防,飛跌入江湖群雄圍聚之處,立時受到了數人圍毆。

  蠱雕人魔左右一旋,制住了一名弟子,嘻笑著就要將之撕成兩段。

  童浩大驚,急撲相救,不料人魔本是虛詐,反手將人橫甩而出,擲向一名執雙刺的江湖人。

  那人猛然見黑影飛來,本能的執刺一擋,等發覺不妥已經來不及變招,眼睜睜看來者撞在了自己的短刺上。

  一聲慘叫響起,可憐的弟子被利刺洞穿了腰背,鮮血淋淋,所有人都驚住了。

  執刺者又慌又懼,望著蠱雕人魔,對上一張張憤怒的道人面孔,幾乎手足無措,「——不是我!——是他撞過來——,我沒想傷人——」

  正陽宮的弟子素來驕傲,這次先給江湖人迫上門來斥駡,後有無辜同門流血,無不生出了悲憤。

  冷蟬君長笑一聲,「幹得好,今日不如大殺一場,也好讓正陽宮知道厲害。」

  言畢他身法縱錯,在正陽宮的陣列中穿梭攻襲,不斷有人受傷,數名精英弟子怒極而攻。冷蟬君畢竟功力極高,一時之間難以封住,場面更加混亂,儘管少林與峨嵋、華山、丐幫等交好的大派都約束了門下,然而有蠱雕人魔推波助瀾,加上有心人的哄激,一部分江湖人已經開始攻擊正陽宮的弟子。

  北辰真人連喝住手,正陽宮的弟子停了,敵人卻更加趁勢攻擊,哪裡壓得住,紛亂甚囂塵上,葉庭急得掌心滲汗,苦於長老離山,威懾不足,出動劍陣又會引發更大的混戰,落入敵人的算計,倉促之間竟是無計可施。

  蠱雕人魔得意洋洋,捉住一名弟子待故計重施,突然一道劍光宛如青冥猝裂,龍牙突長,劈面向二人襲來。

  兩人大驚縮手,雙雙後躍,然而劍光如籠似絞,如霜寒浸體,帶著可怖的嚴殺,以驚人的速度追襲而至。兩人見勢不妙,慌忙轉避,不巧之前刻意引發了混亂,如今前後左右都是人,根本騰挪不開,待要抓人擋劍已經晚了,雪光倏分為二倒卷而上,剎那間聽得淒厲慘號,兄弟二人重傷當堂,各斷了一足,所有人都驚住了。

  只見場中一人持劍佇立,孤落憔悴,眸中清光冷寂,正是蘇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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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8 02:36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9-1-18 07:51 PM 編輯

第六十六章 長啼血

  事起突然,連冷蟬君也未及反應過來援手,他大為驚怒,張口欲喝,蘇璇已經縱劍而來。

  蘇璇的劍氣極為驚人,彷彿冰龍暴捲,逆攪天河,連冷蟬君也不敢分神,全力應招,一時竟辨不出對方到底是瘋是智。

  兩大高手相鬥,銳風四起,殺氣激蕩,在場的各派驚得目瞪口呆,人們唯恐被波及,紛紛走避,場中空了一大塊,混戰也停了。

  冷蟬君原是受人之托攪一場混水,好激得正陽宮與江湖各派血戰,萬萬沒想到蘇璇突然殺出來,被逼得只能硬拼。他的冰火掌青紅如煞,施展起來詭異淩厲,蘇璇卻是偏峰絕峻,一劍比一劍險,只攻不守,大異於尋常的路數。

  劍氣與寒熱氣勁交激,堅硬的石板在腳下寸裂,雙方拆了數十招,已經幾度生死,稍有不慎就是殘肢斷首,連北辰真人也看愕了,其他人更是心驚肉跳,退避更遠。

  險到極至,輕離劍迸出龍吟般的振響,宛如一頭巨龍噬上了冷蟬君,而冷蟬君一掌凝寒如霧,幾乎同時印上了蘇璇的肋。一剎那間血光迸現,冷蟬君一臂倏斷,面上青筋暴突,踉蹌了三步猝然撲倒,頸脈處大股鮮血怒噴而出,鑲金的骨笛從他腰間滑落,骨碌碌的滾入了血泊。

  蘇璇以劍氣激斷了對手的頸脈,自身也受傷不輕,眉際凝著一層霜,面色蒼白駭人,低低的吐了一口血。

  大殿前場安靜如死,還是正陽宮的人先反應過來,搶上前將受傷的弟子抬回去救治。

  眾口唾駡的劍魔現於眼前,轉瞬殺傷三人,人們明明可以群起而攻,卻詭異的安靜了,當蘇璇側頭,冷凜的目光逐一環視,江湖人不安的退後,暗生怵栗,唯恐成了瘋子的下一個目標。

  場中一片死寂,群雄看著劍魔收劍回鞘,端正的跪下來,對大殿前的北辰真人叩了一個頭,清晰的道出話語。「不肖弟子蘇璇,來此拜別師父。」

  原來他並未徹底瘋魔,全場靜了一剎,傳出了聳然的低議。

  北辰真人長鬚輕顫,聲音有些不穩,「孽徒,還知道回來?」

  蘇璇深深俯下首,一字一句,「弟子有愧師父教異,而今靈智紊亂,時日無多,來此一別,還望師父勿傷勿念,珍重身體。」

  他的聲音異常平靜,卻聽得周圍的正陽宮弟子無不淚下。

  北辰真人心神激蕩,痛惜的含淚,「你既知錯了,還不棄劍,等候門派懲處!」

  蘇璇也不分辯,只道,「弟子尚有一事未了,還請師父寬恕。」

  澄心大師喟然一歎,「蘇施主還是聽從真人話語,放下刀劍,只要回頭,終不至無望。」

  蘇璇對澄心深長一揖,並不回語,轉身走向下山之徑。

  突然王幫主高叫,「不能放他走,今日必要將蘇璇誅滅,才不至害人!」

  馮武也驚醒過來,呼喊道,「不錯,他已經受傷了,正好眾人一起上,將蘇璇砍了!」

  群雄被蘇璇劍威所懾,噤而忘形,此時聽得召喝,見蘇璇神智既在,必受北辰真人約束,膽氣登時壯了幾分,有些人拔出了兵器,作勢欲攔。然而見蘇璇神冷如淵,如飛龍直闖而來,未揮刀已先怯了,數千江湖客無一人敢掖其鋒,竟然避開了一條路。

  北辰真人大急,揚聲喝道,「布劍陣,攔住他!」

  然而連掌教的命令也失了效,正陽宮的弟子俱在遲疑,葉庭和幾個大弟子拔足追上去,蘇璇已穿過了人群,從山道飛縱而去。

  葉庭清楚師父的心思,當下最好的處置是將蘇璇暫時關起來,既可防他傷人,也能對外有個交待,若是任其而去,再生出事端,今後更難收拾,只怕想保住他的性命都不易。

  然而他追得再快也不及蘇璇的迅疾,不多時連影子都見不著了,再下去就要出山,未得師長之令離山是門派大忌,其他弟子不免腳步一緩,葉庭斷然道。「你們回去!我一個人去追。」

  葉庭知道事後難免責罰,也知道蘇璇隨時可能失了神智,再追下去兇險難測,可他如何能放親如手足的師弟一去不返。葉庭拼盡全力衝出十餘里,追得呼吸紊亂,肺氣翻湧,在近乎絕望之時,望見了道旁的長亭。

  一個熟悉的身影在亭中孤身而坐,分明是在等人。

  葉庭驀的眼眶一熱,幾乎落下淚來,他放緩腳步走過去,好容易才發出聲音,「跟師兄回去。」

  蘇璇看起來完全不似瘋子,憔悴、平靜而微倦,「師兄可還願意陪我坐一坐。」

  葉庭喉間一哽,越發酸楚,忍住悲傷坐下來。

  蘇璇取下腰間的皮囊,拔開木塞,一縷酒香襲人,「從沒和師兄一起喝過酒,今日就再為我違一次門規吧。」

  一口烈酒入喉,葉庭真的落下了淚,「師兄絕不會讓你有事,不管是什麼病,我定會將你治好。」

  蘇璇澀然一笑,目中微紅,「多謝師兄,我已是無救了。」

  葉庭心如刀剜,強自道,「胡說,我去請方外谷的鬼神醫,一定會有法子,好端端的怎麼可能——」

  蘇璇受的內創不輕,臉龐越飲越是蒼白,「師兄,我給阿落留了張字箋,讓她以後有事就尋你,這孩子生來坎坷,性子純善,無人看顧必會受欺,師兄幫我照應著些。」

  葉庭聽不下去,抬手搶過皮囊,「你自己的徒弟,自己去管,休想我去費心!」

  蘇璇也不爭奪,將輕離劍置於石桌,「這把劍我本來想等阿落長大了給她,而今是不成了,她沒有師父,得劍反而是害了她,你看哪個後輩弟子有出息就贈了吧。」

  葉庭給他說得眼淚潸然,又不想被看見,猛飲了一大口,啞著嗓子道。「別胡思亂想,天下沒有越不過的坎,再難也有師兄陪你。」

  陽光晴熱,夏風悠悠,道旁的野花絢爛如錦,蘇璇安靜的望了一會,「事到如今,回山只是拖累師門,我的時日不多了,還有一件事要辦。」

  葉庭不敢刺激他,順著話語道,「不管什麼事,師兄替你去辦。」

  蘇璇居然笑了一下,「師兄去不成,這件事只有要死的人能做。」

  不等葉庭開口,蘇璇又道,「我要將少使除了,他如今是威寧侯的近侍統領,事後威寧侯必會震怒,幸好我已經瘋了,等我一死,門派就能有個交待,不怕朝中苛責。」

  少使的身份一直是個謎,葉庭愕然一怔,「你從何聽聞?」

  蘇璇淡道,「大概是天意,讓我在徹底失智前得知了一些內情,原來朝暮閣的主人是六王,只要將少使殺了,就是斷了六王一臂,不然朝暮閣終會再度崛起。」

  葉庭心痛至極,無暇再想,扣住他的手臂,「聽師兄的,你不必再理其他,少使也好,六王也罷,俠義之事你做得夠多,天塌了也不要再管,跟我回山好好靜養!」

  蘇璇也不掙開,帶著酒氣道,「師兄,你曾說只要心志強毅,天下無不可能之事,但這次我真的不成了,將來你替我走一趟琅琊,告訴她——我——我——」

  最終他還是沒說下去,顫抖的吸了口氣,取過皮囊飲下最後一口酒。

  葉庭覺出不對,剛要疾點他的穴道,掌中一震一滑,已經被蘇璇脫出了亭外。

  蘇璇淚凝雙眸,深望了一眼,「師兄,我走了,來世再會。」

  葉庭疾衝上去,已經遲了一步,蘇璇的身影騰掠急遠,越來越淡,直至再也看不見。

  天邊一輪殘陽淒豔如血,將沉未沉。

  侍從挑開轎簾,何安從馬車內鑽出,被紅光所懾,分神了一瞬。

  雖然挑起正陽宮與江湖各派的仇殺失利,極是可惜,不過到底逼得天都峰召回長老急議,答應了各派要求的清理門戶。如今江湖中都在互通消息,尋找妥當的時機與地點圍捕,劍魔隕命已成定局,明知如此,何安心底依然有種奇異的不安。

  說不出是什麼緣故,他抬頭看了一眼街簷。

  一道光突兀的映亮了他的眉額。

  雪色的長劍映著赤霞,凝成了無與倫比的烈芒。

  何安甚至來不及拔劍,下意識抬鞘一擋,一陣冰風拂過他的身體,僵凍了骨髓。

  他的意識失空了一瞬,望著一抹頎長的身影收劍而去,在長街上越行越遠。

  天與地忽然紅了,濃如赤烈的血。

  街市、店鋪、人群、酒幡、全籠在腥紅中,奇異的交錯起來。

  長街上傳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馬車周邊的侍衛面色慘白,駭極發抖。

  一個人撲倒在地上,從頂至胯清晰的分成了兩片,臉一邊一半,帶著一點靦腆的驚懼。

  威寧侯的近衛統領被人當街斬為兩段,街市俱驚,江湖俱驚,朝野俱驚。

  壓力一層層傳遞,整個武林與六扇門都在圍剿蘇璇。

  七月下旬,洞庭湖畔濃雲如墨,急風厲捲,閃電挾著密雷傾落而下,湖浪越捲越高。

  湖邊的厲叱迭起,劍影交錯,比天上的閃電更亮。

  東垣、南谷、沖夷等五位長老布成劍陣,極力箝制陣中癲狂的人,宛如在捆縛一條試圖沖天的蛟龍。蘇璇的眼眸空寂冰冷,只有無盡的殺意,漫天劍氣縱橫,連長老也壓力空前,在場的武林各派膽顫心驚。

  雷電一聲緊似一聲,紛揚的雪浪玉碎如山。

  劍陣越縮越小,金鐵交鳴混著陣陣驚雷,隨著一聲霹靂落下,三名長老俱傷,蘇璇身上鮮血激綻,跌退了數步,雪白的湖浪恰好激湧而起,彷彿一雙無形的手,將他擁入了翻滾的洞庭。

  沖夷真人撲搶上前,待要抓住,卻見湖濤滾滾,霜電明滅,急浪迭起,無情的吞沒了一切。

  阮靜妍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她沉在水中,看著水面扭曲破碎,岸上模糊淩亂的人影。忽然水面嘩拉碎裂,她傾心所愛的男子雙眼緊閉,向著黑暗的深淵墜落下去。

  她拼命追上去,周圍的光越來越暗,水越來越冷,她的心卻格外平靜,情願伴著他落入深淵盡頭,可是水波搖晃起來,越來越大,迫得她從夢中睜開眼,看見了慈愛的祖母。

  老婦人的面容帶著憂心所致的憔悴,「奴奴,起來喝些湯。」

  阮靜妍昏昏的被侍女扶起來,麻木的咽下湯水,什麼味道也嘗不出。

  「奴奴不想嫁就罷了,祖母給你做主,只求你平平安安,別的都無關緊要。」祖母將她攬在懷中拍撫勸慰,如待嬰兒,見她又要昏沉過去,終道,「有位葉道長來訪,是他的師兄,想見一見你。」

  阮靜妍怔了許久,點了點頭。

  她早就瘦得不成形,強撐起來梳洗,燒焦的絲髮修剪後仍是參差不齊,難以梳挽,侍女只能以輕紗籠住。

  葉庭神色憔悴,兩人寂然對坐良久,他開了口,「師弟已經去了,七月下旬,在洞庭。」

  阮靜妍沉默,阮鳳軒為了讓她死心,早已將蘇璇如何瘋顛,如何當街殺人,如何顛狂死去的種種一一道盡。

  葉庭揉了一下額,抑住情緒,「師弟最後與我見面時意識尚清,他說——望郡主不要傷懷,善自珍重。」

  阮靜妍停了許久,「謝謝。」

  葉庭其實也沒什麼話好說,起身告辭時一念突起,「師弟還道,無論郡主將來嫁予何人,他都誠心祝福,唯獨威寧侯例外,此人絕非良適。」

  阮靜妍慢慢抬起頭,迎著他的視線,「多謝道長,我此生已無嫁人之念。」

  踏出琅琊王府,在外等候的童浩迎上來,葉庭沒表情的問,「太皇觀可有消息?」

  童浩搖了搖頭,「四處都使人問過,沒見過會使劍的胡姬。」

  葉庭望著遠處的山影,沉沉道,「接著找。」

  童浩歎了一口氣,「我看她是刻意躲著,蘇師弟不在了,她未必肯回山上。」

  葉庭沉默了好一會,「我知道,可他就這一個徒弟,不能再出事。」

  童浩心頭一陣酸澀,低道,「我叫各地同門再去尋。」

  蒼蒼的天空灰蒙而曠遠,葉庭有一刻的恍惚,胸膛虛冷空寂,彷彿被生生撕去了一塊。

  茫茫人海,浩浩天都。

  從今往後,再也沒有那個英越神秀的青年,笑吟吟的叫一聲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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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部完,接一寸相思時間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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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8 07:45 PM

第六十七章 番外—浪遊

  謝離迷迷糊糊中覺得臉上有些癢,大概爬了隻蜚蠊,他慣常的撮唇一吹,沒聽到蜚蠊躥起來的聲音,這才睜開眼,見頭頂是織著寶相花的素色錦帳,身上蓋著絲滑水膩的錦褥,不禁一呆。

  黑暗腥臭的天牢一醒來變成了簡潔明淨的屋舍,謝離也不驚詫,轉了轉眼珠喃喃道,「莫不是做夢回了渝州?這可是妙極,怎麼不來個美人?」

  說話間門扉一響,謝離大感興趣的望去,卻見一個介於少年和成年之間的錦衣男子,帶著故作的從容,矯然道,「謝前輩醒了?」

  謝離見是個男的,興趣頓時大減,翻了個白眼連搭理都懶了。

  來者見他漠然,輕咳一聲,「在下文思淵,前輩就不好奇是如何從天牢到了此地?」

  謝離沒甚趣味的咂了咂嘴,「你姓文?蒼狐文狡是你什麼人?」

  文思淵沒想到他一言正中,面色一變又轉了微笑,「正是在下祖父。」

  謝離愛理不理道,「你膽子可比老狐狸大多了,居然敢在天牢裡伸手,可惜忘了打聽清楚,謝某四肢已廢,早就沒了飛簷走壁的能耐,白耗一番折騰。」

  文思淵半點也不驚訝,「祖父曾在我面前數度贊過前輩,在下得知前輩墮於天牢,受盡折磨,深感痛惜才救人,並無利用前輩行竊之意。」

  謝離嗤笑出來,「一窩狐狸裝什麼兔子,你費盡心思把我撈出來,到底想讓我做什麼,不妨直說。」

  文思淵終於道出了真章,「在下只是不忍見前輩一身絕技,銷於無間暗獄。」

  謝離懶懶的拖長聲音,「原來是看中了謝某一手雞鳴狗盜之技,打算讓我給你調教幾個小卒?文狡還只是個銷黑貨的奸商,你的心更大,乾脆打算通吃了。」

  文思淵面色不改,「前輩肢骨俱殘,百脈已衰,與其在黑牢不見天日的熬死,遠不如在此地隨心所欲的享樂,萬事都有人侍奉,只消隨手點撥幾門絕活。」

  謝離蹲了數年天牢,整日給老鼠啃毒蟲爬,漚得猶如一灘爛泥,教些花式糊弄就能換一段舒泰日子,可謂相當划算,不過他不露神色,嘴上損道,「小狐狸算盤打得精,我這兩手可不是誰都能學,要是弄個教不透的蠢貨,老子可懶得理。」

  話到此處,交易算是談成了,文思淵打了個響指,一個細伶的影子從屋外踏入。

  來人是個胡姬少女,眉眼深遂,鼻尖微翹,一張小面孔異常精緻,加上膚如初雪,髮如濃墨,異常引人注目。謝離一怔,不禁大笑起來,「這是養了隻瘦馬?這種養法真是奇哉怪也。」

  文思淵一笑,道,「此女受過高人指點,會一些劍術,勞前輩費心了。」

  謝離大抵能猜出他想調教少女做什麼,不過與自己無關,他也不多說,仰天大剌剌道,「老子餓了,來個箸頭春,南炒鱔、羊皮花絲,鮮蝦蹄子膾、荔枝白腰子、通花軟牛腸,奶房玉蕊羹、炒沙魚襯湯;點心要貴妃紅,櫻桃雪,曼陀樣夾糕、單籠金乳酥四色,再加一壺燙好的劍南燒春。」

  謝離一氣報了八樣精肴,四色細點,樣樣耗費不貲,文思淵面皮一僵,不等言語,對方輕飄飄的飛來一句,「欲得奇貨,自然要下些本錢,反正我時日有限,心情好多教些,心情不好少教些,隨你瞧著辦吧。」

  這一句三分要挾三分威脅,文思淵當然不快,不過奇貨可居四字卻又正好切中他的心思,語氣一緩,故作大方道,「能得前輩絕學,區區菜肴算得了什麼,我這就著人準備。」

  誰想到謝離又扔過一句,「三天內找個渝州的廚子,酒要每日不重樣。」

  文思淵險些在門檻絆了一下,實在不願再理這個臭哄哄的無賴,當沒聽見般快步而去。

  文思淵到底比他祖父大方,八菜四點一樣不落的上了,然而謝離在牢裡待得太久,人已經虛透,好東西腸胃消受不起,吃完連著一夜吐瀉,拉得青黃如鬼,酒更是醫生嚴囑了不可再沾,後面幾日只能對著清粥小菜,心情糟透了。

  更何況要教的對象還是個瓜兮兮的胡姬丫頭,生了副好容貌,卻不言不笑,呆鈍的像個木鐘,他隨便動動嘴皮就能騙得她分不清東南西北。

  比如這一刻,他就輕易哄得胡姬將他送到了鄰近最大的花樓,枕著最紅的頭牌春嬌的酥胸,舒泰的聽著淫詞豔曲,享受美人的殷勤服侍。

  就算肢脈俱廢,他也是個男人,還在在牢裡憋了數年,不到一刻就動了欲念,想行邪事,抬眼瞥見屋角的胡姬少女,「解開了沒?」

  胡姬少女專注於手中一方色澤沉鏽的古鎖,聞言抬起頭。

  謝離實在懶得教人,對付著弄了幾套鎖大致說了解法,算是敷衍文思淵。這一枚九簧連環鎖是他出來前甩給胡姬,鎖具極為精細,內槽勾嵌複雜,尋常老手都未必開得了,一個毛丫頭更不可能,正好方便他發作。「怎麼蠢成這樣,看著都煩,給老子出去。」

  少女看著他,沒有動。

  逛花樓還帶個胡姬固然奇怪,春嬌久經風塵,什麼事沒見過,媚態十足的掩著帕子取笑,「小丫頭一點眼色都沒有,還不快出去,別給主人招嫌。」

  胡姬的小面孔有點白,指上緊緊捏著鎖,沒有說話。

  謝離凶巴巴道,「一塊爛木頭,教都教不會,杵在這裡礙眼,老子看著都生氣,滾去院外琢磨,什麼時候學會了再進來。」

  胡姬還是沒動,謝離慾火上頭,混著怒火罵道,「又蠢又木,話都不會聽,老子還使不動你了?明天我就讓姓文的換個人,教你簡直白費唾沫,弄頭豬都該學會了。」

  他越罵越難聽,少女的眼瞳越來越木,合上門退了出去,想是依言去了院外。

  謝離計得,脾氣頓時化為烏有,毫無愧疚的沉醉於美人的調笑狎昵之中,他本是風月老手,縱然癱了也有各種歪把式,正被春嬌服侍得入巷,忽然外廊一陣喧鬧,有人大步而來,咣啷一聲踹開了房門,現出一個強壯如野牛般的大漢,腰挎雙刀,兇神惡煞。

  見了屋內的情景,大漢推開攔阻的老鴇,徑直咆哮起來,「臭婊子,推說身子不爽,竟是在逢迎別的客人,當你熊大爺是死的?」

  春嬌被喝得全身一抖,花容不免失色,這個壯漢名喚熊勝,近一陣迷上了她,次次強要作陪,偏偏吝嗇又好怒,還打過別的客人,十來個護院都制不住,弄得她生意都差了許多,老鴇也無計可施。謝離一來花樓就甩了一錠足銀,春嬌哪有不動心,讓鴇母頂在外頭將熊勝哄走,不料弄巧成拙反激怒得他闖了進來,這下可大是不妙。

  要問一個男人最討厭什麼,莫過於快活時給人打斷,謝離正爽得欲仙欲死,被橫來一攪,也激起了暴性子,「哪裡來的東西,堂子的規矩都不懂?誰錢多誰就是大爺,滾!」

  春嬌頓知不好,馬上扯過衣衫裹住軀體,從謝離身上下來。

  她堪堪站定,熊勝已經狂怒的衝來,一把將謝離拎起甩了七八個耳光,邊扇邊刻薄道,「一個癱子還敢把自己當爺,今天就讓滿樓都看看你是個什麼貨!」

  夜間的堂子正是客人最多的時候,迎來送往熱鬧非凡,忽然樓上一個壯漢拖著個赤條條的男人下來,一時都驚如木雞。

  只見那光著的男人濃眉朗目,原本應該是個高大的漢子,可惜手腳是癱的,肌肉已然消盡了,縮得只剩一層皮附在骨頭上,給人捏著頸子拖下樓,磕得木梯一格格響,熊勝還在高聲嚷道,「都來看一看這個廢物,瞧他身上還剩什麼能站著的?就這麼一個破貨,竟然還逛花樓,充字號,和大爺搶粉頭!」

  謝離昔年什麼渾事都做過,他滑跳機狡,從來占盡便宜,極少吃過大虧,如今四肢俱廢,嘴裡塞了一塊抹布,只能生生受惡徒羞辱示眾,激得眼眥欲裂,面色發青,恨不能死在天牢裡算了。

  滿堂人都在驚詫的議論紛紛,目光在他殘疾的肢體上掃來掃去,熊勝嚷了數遍,還要將人拖出去遊街,忽然花堂進來一個胡姬少女,走到熊勝面前,直直的盯著道。

  「放開他。」

  她的聲音啞而軟,說話有點慢,眉目又太過漂亮,哪怕木著臉也感覺不到半點威脅,堂子裡靜了一瞬,人們都忍不住笑起來。

  春嬌也怕出了人命,見熊勝發作了一陣,火氣應該消了三分,正打算和鴇母上前勸解,當下心又提起來了。

  熊勝露出一個淫猥的笑,拔出塞在謝離口中的破布,「這是你的丫頭?叫她跪下來磕個頭,以後當我的侍奴,我就饒了你這廢物!」

  謝離一口濃痰直啐過去,熊勝偏頭避過,勃然大怒,正痛揍他一頓,卻聽這個無用的癱子道,「殺了他,我教你一切!」

  熊勝覺得荒謬又好笑,剛要開腔嘲諷,忽見胡姬手一揚,五指如一朵白花在眼前突綻,指尖透出絲絲勁力,侵面而來。

  熊勝的刀法在武林中也有兩分薄名,當下識得厲害,扔開癱子抽出了雙刀。

  胡姬少女一邊閃避,一邊趁隙而襲,雖然經驗不足,差點給熊勝削開了衣衫,功夫卻也不弱,數道指風迎臉而至,險些刺在對手的眼皮上。

  熊勝驚出一身冷汗,再不敢戲狎,咻咻刀聲越來越急,人人都為胡姬擔心起來。

  她周旋了十餘個回合,一指戳向熊勝喉結,熊勝回刀急攻,沒想到指戳竟是虛招,被她在腕上一切一奪,搶去了一刀。胡姬持刀在手,陡然強起來,壓得熊勝步步後退,直抵到一方朱漆圓柱,他冷汗涔涔,卻格不開對方的刀勢,忽然刀光一變,幻如紛紛飛雪,熊勝身上一陣冰涼,衣裳紛裂,竟被她削毀一空,露出了汗毛聳立的赤軀,肌膚卻無半點裂傷。

  熊勝怒極而哮,給她一刀橫掠,頸側鏘然一響,激得他喉嚨一顫,險些以為首級不保,回過神已經被她制住了穴道,利刀擦著他的頸項釘入了圓柱,並未見血。

  熊勝想這胡姬絕沒有殺人的膽氣,方要說些狠話,另一刀也被她奪去,兩刀交叉而釘,將熊勝硬生生封在了圓柱上,還是裸的。

  熊勝之前拖著光溜溜的癱子示眾,這一刻自己反成了一絲不掛,直氣得面色發烏。

  那癱了的男人又開了口,冰冷道,「切他男根,挑他雙手腕脈,左刀再下嵌三分,斷他一半氣管。」

  一言出口,滿堂為之悚然。

  熊勝通身冰涼,險些驚厥過去,偏偏穴道受制,連告饒都不能。

  誰想到胡姬竟然沒有理會命令,自顧扯了方桌布將癱子裹起來,扛出了花樓,她身骨輕盈,看著單薄,力氣倒是頗有一把。

  一場鬧劇居然如此突兀的了結,所有人都有一種離奇的錯愕。

  熊勝在鬼門關前兜了個轉,已忘了裸身的羞辱,只覺得胯下涼涼生寒,餘悸未平,整個人都有些恍惚,隱約聽得癱子憤怒的叫駡越來越遠,直至不聞。

  「我叫你廢了他,你沒聽見?」

  「蠢丫頭!你聾了!」

  「老子要是再教你一星半點,就自己挖了這雙招子!」

  「你個蠢貨!怎麼會你這麼蠢的人!」

  謝離暴跳如雷的罵了一路,扛著他的少女好像沒聽到,回到住邸將他放在榻上,撤了桌布蓋上被子,才一板一眼道。「師父說,不可以隨意傷人,殺人。」

  謝離險些給氣得厥過去,破口大駡,「老子管你鬼師父說什麼,現在是你求我教你!」

  胡姬看著他認真道,「他脫了你的衣服,我削了他的衣服,扯平了。」

  「扯不扯平是你這蠢丫頭說了算?老子說了才算!」謝離嘔得要出血,極想一口唾沫吐過去,奈何吼得唇焦口乾,喉嚨冒煙,想吐都沒料。

  胡姬看出來,倒了涼茶過來餵他,他本想飲兩口就噴她一臉,不想渴極了,居然一氣飲完,回過神已經被她放回榻上,失了良機。

  胡姬沒有再開口,以她的性子一天也說不了兩句,能對答已經頗為出奇。

  謝離隨著她的身影扭動脖子,想以惡狠狠的瞪視表達憎怒,可胡姬已經走了,枕邊餘下一枚打開的九簧連環鎖。

  謝離鬱悶得無以復加,一肚子罵語只能化成一個字,「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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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8 07:59 PM

第六十八章 番外—還報

  謝離受了一個奇恥大辱又未能雪恨,惱得整個晚上都睡不著。

  胡姬大概根本沒覺出什麼,第二日一早如常過來,瞧得謝離怒火又躥起來。他本是有專人照料的,硬將僕人喝退,對少女命令道,「過來給我洗臉!」

  胡姬依言拾起了布巾,絞濕了為他拭面。

  剛擦拭完,謝離惡聲惡氣道,「我要如廁!」

  他刻意要羞辱她,沒想到胡姬一聲不吭的掀了衾被,將他抱去馬桶上坐好,一手還扶著背,以免他摔倒。

  她的臉上毫無尷尬,壓根沒覺得扶個光溜的男人是件多麼奇怪的事,把謝離都震傻了,竟然啞口無言,等他好容易撐著解完,被放回榻上,半晌才說得出話,「你也算個女人,對著男人就不知羞?」

  胡姬不懂,「光著的是你,不是我,為什麼要羞。」

  世上竟然還有這種蠢人,謝離咬牙道,「你師父怎麼教的?沒叫你不要看光著的男人?」

  胡姬想了一下,「師父說要助人,不幫忙,你會尿在榻上。」

  謝離七竅生煙,「助人?就憑你?氣死人還差不多,這種腦袋能用來做什麼。」

  胡姬再不通人情世故,也聽得出他的不屑,沉默了。

  謝離哼了一聲,「你師父呢。」

  胡姬沒有出聲,小腦袋垂著,像一隻弱小又倔強的棄貓。

  謝離帶著諷刺道,「不管姓文的怎麼撿到你,都沒安好心,你學得越多,將來死得越快,還是滾遠些的好。」

  胡姬半晌沒發話,最後道,「昨天的鎖會了,接下來教什麼。」

  謝離難得好心提醒,對方壓根沒聽進去,他一連串爆罵險些衝出來,然而見她的小面孔靜默,指節捏得泛白,謝離滿腔惡罵給生生噎下去,化成了一聲頹歎,「你要是能學會,白癡都能當皇帝,作賊和作間要得是機靈百竅、善察顏色的人精,像你這一根筋的傻子,三兩下就被人逮了,老子的本事教了也白教。」

  胡姬靜了一會,低道,「我會替你洗面、扶你如廁,穿衣、餵飯。我什麼都能做,什麼苦都能吃,求你教我。」

  謝離一瞬間的心軟已經過去了,怒火再按不住,惡聲惡氣的吼道,「教個頭!殺個人都要念叨破師父的教訓,煩死個人,不要再求老子!滾!」

  他也真說到做到,後面的半個月一點東西都不教。

  胡姬每日過來,眼神越來越惶木,謝離不理不睬,當沒看到。

  直到文思淵親自過來,謝離直接道胡姬太笨教不會,文思淵沒說什麼,第二日果然換了一對少年。這兩人是親兄弟,年紀不大卻心眼靈活,奉承話說得極溜,宛如精熟的老油子,謝離隨意教了些把式,脾氣是不怎麼發了,只有些索然無味。

  偶然一日,這對兄弟一個給他捶腿,一個揉肩,聽得他問起胡姬,弟弟道,「那丫頭嘴笨人蠢,哪還能在師父面前露臉。」

  哥哥也取笑,「聽說是隨著楚腰夫人學舞去了,胡姬能學的無非如此,說不定過幾日又被趕出來,看她呆笨的樣子,就算有副好皮相,也難得貴人歡心。」

  兄弟二人神色輕鄙,笑中惡意分明,即使同為文思淵所豢,依然有相爭之心。其實這些嘲鄙的話遠不如謝離曾說過的難聽,他聽著卻莫名其妙的暴怒起來,「那個蠢丫頭!老子的教的都學不會,倒去學舞,誰給她的膽子!把她叫過來,老子要狠狠罵上一頓!」

  兄弟倆不知他的怒火從何而來,百般奉承勸慰,謝離反而罵得更厲害,到最後連盤子都掀了。兩人瞧癱子莫名其妙的發了癲,暗道一聲晦氣,無法之下,讓人找了胡姬過來。

  胡姬來時穿著一襲緋色綃紗的舞衣,小臉勻了一層淺妝,掩去了蒼白,如一朵生嫩的花苞挑開了一筆春色。手上的繭子也修了,十根細指勻白纖秀,染了蔻丹,再看不出半點習武的痕跡。

  謝離上下瞧了幾眼,語氣越發惡了,「誰給你的能耐學舞,就你這傻樣,跳起來如抽筋,笑也不會笑,哪個貴人瞧得上你,旁邊兩個套進裙子都比你更像女人。」

  在一旁看戲的少年們笑容一僵,也不知謝離到底是在誇還是在罵。

  胡姬反正被罵慣了,木訥的一聲不響。

  謝離繼續罵道,「碰上你這等蠢材,楚腰夫人也要惱得撞牆,老子才教了幾日就跑去學別的東西,能學出什麼?解把鎖就當了不得?老子會的足夠你學一輩子,敢三心二意,半途而廢,老子打斷你的腿!」

  胡姬怔怔的抬起頭,好像不大明白。

  謝離對她惡言惡語,對兩個少年倒很和氣,一睃眼笑了笑,「你們兩人極會說話,腦子又聰明,比她更適合侍奉貴人,明天不必來了,去跟楚腰夫人學吧。」

  少年們臉色都變了,不敢再多說一個字,慌亂的奔出去尋文思淵了。

  胡姬未必明白楚腰夫人是什麼人,這對兄弟顯然一清二楚。

  楚腰夫人昔年是豔幟高張的青樓花魁,年長色衰後退隱,專司調教伶人。她眼光毒,手段高,善歌舞與琵琶,最出名的是內媚之術,教出來的幾乎都成了高官顯貴的寵奴。

  謝離望著兩個少年的背影,露出一抹分明的冷笑,聲音終於低下來,自語般道,「你也該長點心,不要任人擺佈,看你的武功,你師父也沒少花心思,難道就為讓你做個暖席的玩物?蠢貨。」

  最後兩個字是他罵慣的,這時卻有一種異樣的溫和,或許是因此,胡姬默了半晌終於開口,「我需要金子,很多。」

  謝離不必想也知道,「文思淵說乖乖聽話就給你?別蠢了,他是個敲骨吸髓的掮商,一心只想把你賣個好價錢。」

  胡姬輕垂下睫,眼底的紅痣像一滴淚,「只要能得到金子。」

  謝離皮笑肉不笑,「若是賣了也得不到?等你被送到王侯身邊做暗間,一切都拿捏在他手中,連自己怎麼死都不知道,還指望奸商守諾?」

  胡姬的臉更白了,緋色的綃衣束腰極緊,好像勒住了她的呼吸。

  謝離不知怎的看不下去,咳了一聲,「你需要多少。」

  胡姬木然道,「幾千金?或者幾萬金?」

  這樣大的數字,縱是謝離也駭了一瞬,「不用想了,文思淵在騙你,胡姬賣不到這個價,就算你會些武功,一千金足夠請到一流武林高手,憑什麼把錢浪費在你身上,無非是看你不懂,謊言糊弄罷了。」

  胡姬的眼瞳空了,盛滿了徹骨的絕望。

  謝離轉過頭,半晌後才道,「換了我或許還有法子,像你這麼傻的丫頭——」

  胡姬聽了半句,驀的沖跪下來,嚇了謝離一跳。

  她像溺水的人抓到了一塊浮木,緊緊扶著謝離的腿,「教我!我什麼都學!死也沒關係,只要能救——救——求你!」

  胡姬本來就訥於言語,激動起來更不知該怎麼說,她退後兩步,額頭在石板上撞得咚響,兩下就滲出了血,依然拼命磕下去,彷彿不知疼痛,要以血肉來乞求最後的神明。

  一聲又一聲,重得驚人,連謝離的心都跟著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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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8 08:09 PM

第六十九章 番外—相教

  胡姬沒有說清楚,不過謝離也猜得出,她心心念念的無非是救一個人,意願強烈到不可思議,假如神靈許了以命相換,她一定會毫不猶豫的就死。

  謝離浪蕩半生,無妻無兒,既不會為別人去死,也不會有人為他如此,對胡姬的執拗犯傻不以為然之餘,難免生出了兩分感慨。

  他清楚自己活不了多久,天牢的磨折早就摧垮了身體,原打算隨意混過最後的時日,然而碰上如此固執的丫頭,又曾經幫過自己,到底硬不下心棄之不理。

  盜竊一門,古來至今從未斷絕,真要深析起來,涉及的手法頗多。不單有察顏觀色、刺探偵伏、穿堂窺戶的技巧,還要有避陷開鎖、易形換顏、擬聲摹人的手段,加上飛遁藏隱,卸脫緝拿的訣竅,即使如此,一不小心仍會失手,落個身陷囹圄。

  謝離在江湖中號無影盜,可謂盜中之精,賊中之魁,平生所擅要是作出書來,或許能達數冊之厚,絕不遜於一部兵法,難得他真正挑出最有效的一部分,實實在在的教人。

  雖然口口聲聲罵胡姬蠢,一旦仔細授藝,謝離卻發覺這丫頭學東西極快。諸般技巧但凡說上一遍,稍加演示,胡姬很快就能領悟到其中的關竅,她記性好又極努力,每日只睡兩個時辰,其餘時間都在練習,拼盡心力的琢磨,進步之快令人咋舌,文思淵的眼光確實很毒,在她身上的投入必會有驚人的回報。

  不知她原來的師父出了什麼事,讓一塊璞玉落在掮商手中,教得越久,謝離越是惋惜。

  練習易容的胡姬修完最後一筆,擱下工具待他點評,稚嫩的少女化成了一個年邁的老嫗,皺紋遍佈額頭與脖頸,連手指也僵屈而生滿斑點,形態惟妙惟肖,唯有眼中的忐忑如故。

  謝離正心不在焉的嚼著檳榔發呆,懶得看她,隨口吩咐道,「老福記的鵝鴨炙,萬字春的煲牛頭,南樓的酥油鮑螺,百味堂的間道糖荔枝,去花樓叫個出堂的花娘,上次那個活不好,換個胸大皮膚白的,還是一柱香。」

  胡姬燃了香,換了一身老嫗的衣服,佝著背蹣跚走出,在外院碰上了曾在謝離手下學過的兩兄弟,他們兀自談笑,壓根沒發覺顫巍巍的老嫗是曾被嘲笑的胡姬,更沒發覺錯身之際,懷裡的錢袋已經不見了。

  老嫗出了宅門,挑了兩個街邊蹲著的乞兒吩咐幾句,又柱杖去花樓尋了鴇母,待轉回來,乞兒已經帶著四色吃食在門外候著,見了賞錢笑得牙不見眼。

  回到小院,一樁香餘下一絲嫋嫋的淡煙,時間分毫不差。謝離仍在院子裡曬太陽,胡姬擱下吃食,給他餵了一杯水。

  謝離這才睃了她一眼,「說。」

  胡姬應道,「至外院的花徑上碰上兩人,一人懷中有絲帕一方,木梳一把,鑲銀環一對;另一個佩香囊,身上有銅三樣,火鐮,折刀一把,竊銀二兩三錢;街上一家米鋪換成了胭脂鋪,另外新開了一家賣雜貨的,掌櫃是外地人,北方口音;跑腿的乞兒賞了三十個子,餘下的一成賞了門房,兩成買了吃食,七成給了花樓的嬤嬤;花樓裡的男客比前日少了七人,多是熟面孔,粉頭三十人,有四個是新人,外頭的護院有八個,裡頭的不清楚。」

  幾個月前她還是個萬事茫然的傻丫頭,如今已懂了不動聲色的觀察,有條不紊的辦事。兩人說話間,被門房放進來的花娘姍姍入了小院,對著謝離露出一個妖嬈的笑,果然身段傲人。

  謝離的眼珠子黏在花娘胸上,麻勁躥得心頭發癢,一切都拋在了腦後,「把我放回榻上,一個時辰後再過來。」

  謝離人雖然癱了,愛好一點沒減,隔三岔五就要折騰一回,不過到底不比從前,事情一完精神就差了,等把花娘打發出去,僕人收拾完床榻,胡姬按吩咐返回來,聽他說話的聲音都焉了三分,不免露出了一點擔憂。

  謝離當然看得出來,懶怏怏道,「老子兩三天還斷不了氣,不用這麼看,人生在世就圖個及時行樂,不然還有什麼意思。」

  胡姬沒出聲,謝離說話向來百無禁忌,也不管對方是個少女,「也教你一著,要是哪個男的將來只圖自己樂,不顧你的舒爽,定要讓他滾遠些,嘴上哄得再好都是假的,床笫之事最見人品。」

  說到興起,謝離又接道,「你要是長得醜倒也罷了,既然是個漂亮的胡姬,難免人人都想討便宜,誰知道使哪些歪招,萬一不留神給人算計了,報復不成就當被耗子舔過,沒什麼大不了;有看上的更不必拘束,男歡女愛各享其樂,管他來日如何,下九流雖然被世人看不起,也有下九流的快活。」

  胡姬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這丫頭的師父大約是個老頭,把一棵好苗子教成了個蠢材,謝離自覺有所矯正,頓生愉悅,「我問你,做賊最要緊的是什麼?」

  胡姬遲疑道,「能偷到東西?」

  「蠢!」謝離毫不意外,張口就訓,「偷不到有什麼打緊,下次再偷就得了,總有機會得手,但若看不出危險,不懂及時收手逃跑,那就徹底完蛋了,結果就是綁在刑場上萬刀淩遲。特別是像你這般標緻的丫頭,剮起來全城圍觀,熱鬧非凡,個個伸長了脖子看劊子手把你剝個精光,將細皮嫩肉一片片剜下來,割成一個血糊糊又軟顫顫的肉塊——」

  陰森森的話語聽得少女頭髮都要豎起來,小臉煞白,瞪著他一動不動。

  前一陣讓這丫頭去看過淩遲,此刻的反應讓謝離很滿意,他繼續道,「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寶貝就擱在面前,多少老手都栽在了貪字上。老子能囫圇過來就是因為明白何時收手,你要是不懂這個道理,就多想想劊子手的刀。」

  胡姬的目光不免一轉,謝離癱在床上四肢俱廢的模樣,實在不算囫圇。

  「老子一時大意受了熟人坑害,可不是栽在偷東西上。」謝離清楚她在想什麼,忿忿道,「懶得和你這蠢丫頭費口舌,滾下去做你的事,要是敢出岔子,以後別再求我教東西!」

  謝離要她做的事,自然是竊盜。

  每隔幾日就有一次任務,從院內偷到院外,從市井小戶到高門深宅,任務越來越難,東西的價值也越來越重,不過也會給兩三日供她察探地形,謀劃準備。

  這次謝離說了十一個字,字字嵌入心底。

  永宜坊,秋魚園,紫金玉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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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8 08:32 PM

第七十章 番外—琢器

  星月俱淡,萬物無聲,永宜坊的夜巷傳來了四更的梆子。

  秋魚園是一方古園,數年前被一位離鄉多年的富紳買下做了歸老之所,據說富紳家資巨萬,異常豪闊,府內有無數珍品。夜深時,高牆外拋進了幾塊香肉,護院的惡犬追至,興奮的啃咬,一種特殊的麻藥隨之被吞入,表面看惡犬依然奔跑如常,實則已變得嗅覺麻痹,反應遲鈍。

  一個影子靜悄悄潛入了園內,沿著踩好的路徑避過巡哨,直奔後院一幢不起眼的石屋。屋外有八名守衛,打著呵欠在閒聊,完全沒發現石屋側牆的高窗旁附了一個影子。

  高窗不大,鑲有數重鐵枝,十分堅牢,不知用了什麼手法,半柱香後鐵枝無聲的斷了,影子輕煙般化入了屋內。

  石屋不大,內置一些不起眼的雜物,穿夜行衣的胡姬摸出一顆夜明珠,借著微光打開一枚方盒一吹,無數細小的粉末飛散,附在地上顯出了痕跡,前人留下的腳印和手印清晰可辨,讓胡姬尋到了一塊石板,掀開正是一方暗道。

  她順著暗道潛下去,行了十餘丈又一道鐵門,上有數重鐵鎖緊封。胡姬小心的逐一解開,剪斷鎖後勾連的銅絲,避過所有引發警訊的機關,終於踏入了藏寶的秘室。

  然而翻過所有擱架與錦盒,她仍然尋不到目標,心底不免急起來,她捺住心焦重新細察,直至扭動壁上一盞銅燈,石壁機關牽動,赫然現出了一方壁函,內裡的物件被明珠一映,現出寶光,正是她尋索而不得的紫金玉脂瓶。

  寶物已現,卻不可輕得,壁函被精鋼柵嚴封,扣著一把無匙鎖。這種鎖少見而奇特,鎖身並無鎖孔,必須以拇指、食指、中指的運力相適方能開啟,極是玄妙。

  時辰一分分流逝,胡姬額上滲出了汗,穩住情緒拔弄了許久,指下終於傳來一震,秘鎖彈開的同時,外間一聲輕響,幾乎凍住了她的骨髓。

  她一把抓住玉脂瓶揣入懷中,飛快的向外衝去。

  鐵門已經在閉合,僅餘拳頭寬的餘縫,她全力撞上去,門後的人猝不及防,被勁力震退,給她衝出通道,正碰上石室內的數名守衛,亮晃晃的刀迎面砍來。

  石室狹小,刀光橫砍直斫,夾著怒駡令人心驚,她的竊行已經暴露,更不知外面是何等情形,心慌意亂之下,拼著左臂受創,尋得隙縫奪身衝出,一出屋外就受到了更多圍攻。

  秋魚園的護衛武功出人意料的強勁,一人當頭劈出兩掌.另一名滾身飛斬下盤,同時後背也有人襲來,胡姬失空一跌,以毫釐之差避過了攻勢,她的短匕即將劃過一人頸脈,卻遲疑了一瞬,冷不防給背後的敵人撲近,一拳擊在肩頭,生出裂骨般的劇痛。

  她強忍著疼踢開來襲的鋼刀,短匕閃電般翻削,逼出空隙飛身而逃,一口氣提到極至,甩得後方追兵落了數丈,眼看要縱出園外,突然一張大網兜頭而來,將她裹在了網內。她拼命掙扎,然而粗繩絞著鐵絲,短匕根本斬不開,數個護衛圍上來,一腳窩心踹來,她痛得眼前一黑,整個人帶著絞網摔落下去。

  她以為自己會被遞送官府,綁上刑場當眾淩遲,然而秋魚園的人沒有這樣做,而是動用了私刑。

  蛇一般的皮鞭,濕巾覆臉的水刑,錯骨分筋的劇痛,人們用各種嚴刑逼問她的來處,等昏過去又用冰水澆淋,威脅要用鐵鋸磨掉她的手腳,用烙鐵燙盡她身上的皮肉,嘲笑她的笨拙和狼狽。

  她恐懼得發抖,死死咬著嘴,被尖銳的痛楚淩虐得幾度昏厥。

  可怕的折磨彷彿是上天在懲誡她的大意,她千萬次的後悔,千萬次的恨自己犯錯,害怕下一刻會發生更可怕的事,更怕牽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不可以死,她要照顧師父,世上只有她知道的秘密,絕不可以讓任何人知曉的存在。

  極度苦痛的時候,她的意識變得模糊,恍惚看到師父在微笑,溫和的喚著阿落,她踉蹌撲上去,想抱住師父的腿,留住世上唯一會對她笑的人——

  師父、師父、師父——

  一聲聲默念似乎能給她帶來勇氣,支撐著她艱難的苦熬,三天比三年更漫長,她又餓又冷,氣息奄奄,用刑的人終於累了,室中只剩她一個人。

  她聚起最後的力氣,顫抖的手指嘗試解開枷鎖,或許是師父的護佑,她成功了,門口傳來了腳步聲,一個護衛剛踏進來,被她疾撲過去,用鐵鍊圈住來人的咽喉,扼得對方昏死過去,甚至沒能發出一聲呼號。

  這人後方隔了十餘步還有幾名守衛,沒想到前頭已經生變,被刑拷了幾日的囚徒脫逃而出,她一撞一頂,像一隻發狠的小狼掀翻了兩個,餘下的人猝不及防沒能攔住,被她衝出了地牢。

  亮晃晃的光刺入胡姬的雙瞳,宛如絕地逢見了希望,身後響起了尖哨,前方的守衛抄堵上來,不得不換了方向逃躥。

  她受了數日折磨,氣力已將不繼,身法也慢了許多,背後追襲者的掌風急起,她半空一翻,借力一躥,勉強躲了過去,前方兩人來襲,她右掌穿出,架住一擊滾身避過,剛躍起又逢疾風貫耳,她勉強避過,已經被敵人近了身,一名大漢抓住她的後頸,毫不留情的摜在地上,砸得她腦袋嗡的一響,意識險些飄起來。

  一隻腳提起來,就要向胡姬背心睬下,忽然一聲響起。

  「夠了。」

  謝離倚在軟椅上,看著幾近昏厥的少女。

  胡姬衣衫破碎,濕淋淋的髮披在臉上,臂腿上傷痕累累,身上滾滿了泥塵,一雙瞳眸虛無的張著,嘴唇顫動,彷彿在無聲的喚著誰。

  謝離在石屋外等了三天,以為會聽到慘叫或哭聲,卻什麼也沒有。

  幾種刑法是他選的,鞭子挑過,加上拷問的老手,不會造成猙獰的外傷,然而絕對能讓人痛不欲生,留下足夠鮮明的教訓。沒想到捱過三日的刑求和饑餓,她竟然還能衝出來。

  謝離吩咐僕人將椅子抬近,聲音少有的嚴肅。

  「為什麼沒收手,看見無匙鎖的一刻你就該放棄。」

  胡姬被人拖起來,她像是已經麻木了,呆呆的看著他。

  謝離冷冷道,「因為你覺得能打開,結果浪費了太久,投注了太多心神,足夠別人將你鎖死在秘室裡。」

  她稚嫩的臉頰上還有石子擦破的血口,謝離選擇視而不見,冷苛得毫無寬容,「我已經提醒過你,為什麼還要執著於寶物。」

  她的神情恍惚,依然沒有回答。

  「因為我要求你必須完成。」謝離又替她答了,濃黑的眉梢帶著不屑,「可你忘了命是你的,不是我的。你死了,我大可以再換一個人。」

  她晃了一下,不可控制的顫抖起來。

  「這是我教你最重要的一點,永遠不要忘記。」謝離盯著她,一字比一字沉,「你的命,必須握在自己手中,永遠不要為急於求成而冒險,你沒有失敗的資格!」

  從秋魚園回來,她休養了兩天,再度站在了謝離面前。

  本來就小的臉又瘦了一圈,只餘一雙黑沉沉的眼眸,所有浮在水面的情緒都被深浪捲下去,如今的她成了一方石頭,看不出任何隙縫。

  謝離還是老樣子,懶散的指派了兩件活,自己曬太陽去了。

  他沒有多看,也不必再看,這塊頑石的心竅已經開了,學會用自己的頭腦思索,而不是被動的依從指令,任對方將自己連血帶肉盤剝乾淨。將來她要與狐狼共事,少不了碰上各種算計與背叛,沒人能提醒她,不如讓她提前感受。

  不過鑿器的滋味並不怎麼好受,畢竟是個才十四五的小丫頭,暖洋洋的太陽烘得謝離身上發熱,心頭不知怎的有點梗,漸漸的呼吸順不過來,他的面色越來越紫,激烈的嗆咳起來,脫力的肢體帶翻了杯盞,碎裂聲驚動僕役,院子裡驟然亂起來。

  謝離在天牢裡捱了數年,身骨早就毀了,此番發作不算意外,請來名醫號脈,也道大限已至,只能施針暫時止了嗆咳,連藥方都不必再開。

  文思淵也不再費神關注,將院內的僕人都撤了,只餘胡姬還守在謝離身邊。

  謝離吐了半盆血痰,終於緩過了氣,啞著嗓子道,「——你怎麼還在這兒——」

  胡姬沒說話,替他按捏穴位,輸些真氣,讓他稍稍好過一些。

  謝離看起來像已經睡過去了,隔了半晌忽道,「你拼了命想救的人,是你師父?」

  胡姬的手明顯僵了一下。

  謝離歎了一口氣,「老子都要死了,還怕我洩露什麼,不外是教了一場,不想你個蠢丫頭被小狐狸玩死,趁著還沒斷氣,看能不能幫你出點主意。」

  屋子一片安靜,胡姬的眼睛裡沒有光,她的細指摳住邊榻,彷彿幾句話耗盡了全身力氣,「我師父,是天下最厲害的英雄,他受人陷害,中了毒,神醫說要救他,必須要幾種最珍稀的靈藥。」

  「狗屁的英雄……」謝離翻了個白眼,含糊的低噥了一句,道了正題,「什麼毒,你確定方子沒問題?既然是個人物,一定親友不少,還需要你個沒長開的丫頭替他奔走?」

  「那個毒,讓師父發瘋,傷了很多人,人人都想師父死。」胡姬說得很澀,斷斷續續道,「師父掉進了湖裡,我偷偷救起來,大夫診不出原因,只有一個脾氣很壞的神醫,說師父中了西域異毒,解毒的藥很難找,再過一陣,師父的武功就要恢復,我——不知道怎麼辦——」

  隨著她的話語,謝離的眼睛越瞪越大,待要開口卻嗆在喉間,撕心裂肺的咳了一陣才緩過來,「你師父——叫什麼?那毒叫什麼?」

  胡姬遲疑了一刻,伏在榻邊湊近他的耳,幾個字如風掠過。

  謝離定了許久,久到她幾乎以為沒了氣息,方聽到一聲低喃,「我的——天——」

  屋內的燭火亮了通夜,第二日謝離去了,沒人意外,也沒人知道他最後與胡姬說了什麼。

  七日後,文思淵的書案上多了一個盒子。

  他看了一眼案前的胡姬,啟開木盒,瞥見一枚核桃般大小的玉珠。珠生七孔,光華往返折複,璀燦無窮,如一枚小小的日魄,他驚異的立起,脫口而出。「如意玉?哪來的?」

  胡姬像換了一個人,話語少有的流暢清晰,「巨富孫家的秘庫,我只取了一枚,算是答謝你的相救與栽養。謝離教的我都會了,如果你肯,今後我來竊寶,你出消息和銷貨,所得五五分成。」

  文思淵大出意外。

  胡姬是他偶然所遇,救人是因有利可圖,本打算調教得當後送給王侯親貴,誰知她竟有了自己的主張。文思淵一邊思索,一邊顯出蔑視之色,「跟他學了幾個月就想談條件?也不掂一掂自己有幾分能耐。」

  胡姬迎視著他,「掮客很多,你不肯,我去尋別人。」

  文思淵眼皮一跳,明明是個單純好擺弄的丫頭,此刻卻一句比一句緊,他故作冷笑道,「你是不是給謝離教傻了,以為竊賊是好當的,沒見他是什麼下場?一旦失手,不僅弄不到金子,還要受淩遲的酷刑,就算你不知死活,我也不想替一個生手擔風險。」

  胡姬的情緒毫無波動,只問了兩個字,「不肯?」

  文思淵一肚子說辭還未道出,她抬腳就走,人已經到了門口,生生迫得文思淵半路改口,「站住!」

  胡姬步子停了,言語更硬,「我不做侍姬、暗間,大不了把臉毀了。」

  此話一出,文思淵頓時一驚,他知道胡姬極拗,要是發起傻來把臉劃兩刀,用途就少了許多,當機立斷的緩了口氣,「我是一番好心,你要執意如此,將來受了重刑,可別怨我沒提醒。」

  胡姬的小臉木無表情,一點頭又走了,直到出了院子,才悄悄在袖子裡拭去了滿手的汗。

  謝離老賊死了還要作妖,唆得棋子任性的移了一格,文思淵當然不快,不過望著指間的如意玉,被亮麗的華光吸引,他把玩良久,終是拿定了主意。

  才學幾個月就能竊得重寶,看來確實有了幾分能耐。

  也罷,左右都是控在自己掌中,只要有足夠的利益,這點細微的變化——暫時隨她去吧。

  --------------------------------------

  小劇場:

  謝離想通前因後果,發覺自己坑了曾經的恩人,連帶影響了面前的呆蘿莉,思考良久。

  謝離:叫好哥哥,我就教你救師父,對付文思淵

  阿落:好哥哥

  謝離:多叫幾聲

  阿落:好哥哥,好哥哥,謝離好哥哥

  謝離笑得牙床都要抽了,內心彈幕如下:

  小子,就算你成了威震江湖的一代大俠,徒弟還是得叫我好哥哥;

  當年沒能帶你逛花樓,沒想到拐你徒弟去了;

  娑羅夢算是無心錯,反正坑你也不是頭一回,緣份就受著吧;

  主意幫你出了,做到哪一步就看這丫頭的造化;

  把徒弟教這麼呆,正道果然都是些傻瓜;

  丫頭把你看這麼重,一定很得你疼愛,有點羨慕,一會讓她再多叫兩聲;

  還是別告訴丫頭害你我的是誰,有命醒了自己查,沒命就認了吧,活人總比死人重要;

  生命最後一天真刺激,這一世沒白過。

  再多活幾個月就好了,丫頭太嫩,讓人放心不下……

  下章開始承接一寸相思時間線,想知道中間發生的事就去看一寸相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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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9 09:15 AM

第七十一章 幾度秋

  山一年復一年青黛,水一年復一年東流,寒來暑往,物換星移。

  雛鳥化為猛禽,細芽抽長為雲杉,一些微小而堅韌的力量在不知不覺中成長,悄然改換乾坤。

  從服下娑羅夢的那一刻,蘇璇就絕了生存之念,命運給予的一線寬容比預計的更短,不到一個月,不可阻擋的混沌侵奪了意志,世界化為一片虛無。

  不知過了多久,無知無覺的虛無忽然有了聲音。

  似老者的呼喝,似竹門咿呀,如勺子磕在碗沿的輕響,如山雞清晨的啼鳴,亦有風拂竹扉,雨打茅簷,世間彷彿從朦亂中現出輪廓,一點點清晰起來。

  空氣中有青草的氣息,宛如郊野,最牽動的是隱約的嚶嚀輕語,似有人在殷殷照料,餵藥餵水,纖細的指尖偶然擦過,氣息熟悉而親近,每一次輕觸都牽動他的心。

  意識中的亂絮越來越少,直到又一次醒來,明亮的光投在他的睫上,刺得他終於睜開了眼。

  光自兩扇竹扉映入,幽靜的竹屋內,一個輕盈發亮的纖影正在絞洗素巾,她墨髮輕挽,幽麗素雅,絲毫未覺身後的人已經醒了,回身抬起皓腕為他拭抹肩頸。

  布巾溫涼,髮香幽柔,蘇璇不自禁的開口,「奴奴?」

  佳人的身子劇烈的一震,清眸睜得極大,盯著他的眼眶迅速紅了,盈起一汪淚泉。

  蘇璇宛如陷在了一場甜夢裡,忘了警惕自己的瘋魔,他抬手想攬住她,腕上鐵箍鏘然一墜,原來自己被鎖縛於一方地榻,四條粗重的鐵鍊繫於足肢。他立時想起所有,泛起無盡苦澀,片刻後輕道,「奴奴別哭。」

  阮靜妍的眼淚落得更急,伏在他身上放聲慟哭,浸得他胸膛濕熱。蘇璇發覺自己原來處於一方竹舍,內裡別無雜物,簡潔淨雅,簷下有燕子呢喃,窗外日頭極好,映得屋內明爽宜人。

  他不知自己被縛了多久,又怎會突然清醒,然而心愛的人泣不成聲,他無暇思索,只能用下頷蹭了蹭她的髮,抑住酸澀勸哄。

  一個年輕的侍女聞聲匆匆而來,一見此景不驚反喜,喜得跺足,「可算醒了,皇天不負!」

  門口有人落地,聽聲息就是高手,蘇璇一凜,見來者是個面相頗凶的老者,身後還跟著一位瘦小的老嫗。

  老者掃了一眼,似鬆了一口氣,帶著幾分安慰自語,「還好,瘋小子終於不瘋了。」

  老嫗拄著拐立在老者身畔,亦道,「總算沒白耗一場,對得起笨丫頭的心血。」

  蘇璇望著三人,懷中還伏著哭泣的佳人,徹底愕住了。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如今已是永和三十年,與他最後失智之時,竟已隔了十二年。

  人人都當他早已逝去,誰也沒到他藏於僻靜的絕谷內,被一對武林高手日夜看守。靈藥化解了詭秘的娑羅夢之毒,讓他從詛咒般的瘋魔中複醒,阮靜妍也已離了琅琊王府,攜侍女茜痕在深山相伴,四周碧草如絲,溪水環野,別無人跡。

  這一切不可思議的轉變,全是來自他的小徒弟阿落?

  蘇璇解開了鐵鍊,仍然難以置信,聽阮靜妍將十二年間的種種逐一敘來。

  睽違多年,她依然玉顏勝雪,明秀嬌柔,說到動情處止不住的淚下,「……阿落當年偷偷跟下山,將你從洞庭湖救起,請了天地雙老看護,我在涪州試劍大會遇上她,得知是你徒弟,才知你還活著,隨阿落來了這裡。」

  阮靜妍越想越是傷懷,哽咽道,「她求方外谷的神醫給你開了方子,費盡心血收集靈藥,這些年也不知受了多少罪,身上有無數的傷——半載前阿落為了最後一味藥走了,飛隼將藥捎回來,她卻遲遲未歸,我擔心極了。萬幸她走前安排詳細,我們按她所囑的燃了藥煙,天地雙老將你制住,移到竹屋餵下解藥,許是上天開眼,過了這些天,你真的清醒了。」

  蘇璇聽得半懵半懂,恍如夢中,「阿落?她不是才十四?還那麼小,怎麼可能——」

  阮靜妍含著淚悽楚道,「阿落為了救你一直在拼命,她如今極可能陷入了危境,你得去救她,或許還來得及……」

  蘇璇憶起乖巧軟怯的徒弟,想到她惶惑又欣喜的小模樣,胸膛酸楚又燙熱,「阿落去了何處?我立刻趕過去。」

  老頭子粗礪的聲音從窗外傳來,「笨丫頭去了血翼神教,過了這些時,恐怕骨頭渣都被毒蟲啃乾淨了,不必白費力氣了。」

  血翼神教是夷民異教,藏於西南瘴鬁深處,擅長弄蠱與馭控毒蟲,傳聞血腥殘虐,素來與中原井水不犯河水,不知小胡姬借了什麼樣的膽,竟然獨身一人闖去。

  蘇璇聽得一凜,起身開了竹窗。

  老嫗掮著一個包袱行過來,「老頭子話不中聽,不過血翼神教的狠毒人所共知,那丫頭真出事也撐不到你趕去,你好生斟酌,別浪費了她捨命換來的解藥。」

  蘇璇不答反問,「兩位前輩要離去?」

  老嫗的皺紋舒開,神氣都似年輕了些,「你身上的藥力過了今夜就該散了,武功自會恢復,我們也算不負所托,要趕去方外谷看孫兒,一別多年,也不知他還認不認得爺奶。」

  蘇璇隨道,「可否請兩位前輩幫忙,將郡主與茜痕一同攜去,待我歸來自去方外谷接回。」

  老頭子不情願的哼了一聲,老嫗接口,「你真要去?西南可不是善地。」

  蘇璇淡淡道,「阿落為我傾身赴險,我做師父的反而不顧徒弟,何以為人?」

  老嫗籲了一口氣,有些感慨,「算她沒幫錯人,好吧,兩個丫頭就交給我。」

  阮靜妍一驚,抓住蘇璇的手臂,哀婉的乞求,「我隨你走。」

  西南地險,蘇璇如何能應,他正待勸說,阮靜妍淒然道,「我已經等了太久,好容易才有今天,不願再與你分開一時一刻,只要能多一日相守,不管龍潭虎穴還是刀山火海都無所謂,縱是殞命我也不後悔。」

  她話語悲惻,雙眸殷紅,蘇璇胸懷一痛,哪還勸得出。

  天地雙老將侍女茜痕與打雜的村童一道攜出,深山裡獨留蘇阮二人。

  山溪水平如鏡,倒映出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蘇璇當年心神磨折,憔悴萬狀,骨瘦形銷猶如半鬼,如今看著水中之人神清宇靜,肌骨勻稱,一如遭劫之前,只比過去多了幾許風霜,十二年的光陰悄然偷換,從鬼復又為人,離奇得令人怔忡。

  蘇璇看了許久,在溪中洗沐完畢,換上新衣,天色漸暗下來,竹屋已燃亮了油燈。

  阮靜妍布衣素裙,正倚門相望,昔日的金枝玉葉成了山野婦人,面上卻是寧靜歡喜,身後的桌案已經擺好了幾樣小菜,一瓶山釀野酒。

  山間靜寥,一燈如豆,照得屋中人暈黃溫暖,蘇璇看得癡了,幾乎想在山間天荒地老,任世外流光飛度。

  阮靜妍一笑,嬌柔而羞澀,「才學了做菜不久,也不知你喜不喜歡。」

  蘇璇沒有答,牽過她的手細看,果然多了粗糙的硬繭,已不復記憶中的細嫩。阮靜妍從不為此而憾,這時忽的赧然起來,方待抽回,掌心被他撫了一下,觸癢讓她一顫,臉頰倏的紅熱。

  十二年太長,相逢隔了太久,兩人有說不完的話語,直到夜色低沉,明月西移,阮靜妍一日內情緒起落過大,加上連日照料的疲累,抵不住重重睏意,漸漸口齒慢鈍,倚著蘇璇睡著了。

  蘇璇將她抱去榻上安眠,注視良久,一時間心潮湧動,全無睡意,想到明日就要離去,他踏出竹屋,走入了囚閉自己多年的幽谷。

  月明如洗,照見陡峭的山谷與靜潭飛瀑,石壁殘留著無數劍氣的斬痕,宛如歲月的封印。當初他身名俱裂,萬念俱灰,何曾想到還有復醒之日,大夢方曉人至中年,山外世事皆非,誰知是何光景,又該如何面對過去的種種,蘇璇摩挲著劍痕久久失神。

  谷外突然有女子的步履奔近,蘇璇知道必是阮靜妍醒了,立時返身出谷,正逢月光下蹌蹌而來的倩影,「奴奴,別慌,我只是進來看一看。」

  阮靜妍撲入他懷中,整個人都在發抖,適才醒來竹屋無人,四野空寂,她幾乎以為一切僅是一場空夢。

  蘇璇好生愧疚,將她抱回竹屋,「是我錯了,不該留你一人。」

  朦黃的油燈下,伊人絲髮散亂,唇色蒼白,有一種惶亂無依的美,蘇璇越加心憐,替她攏順絲髮,指尖過處她微微一顫,宛如不勝風的荏弱,蘇璇心神一漾,吻住了她。

  過去他也曾有過綺思欲想,出於尊重一直克制,如今死過一次,禮法的拘束也淡了,一旦親昵就如激火引燃了荒原,蘇璇越吻越深,難以自控,身體也越來越硬。

  他從沒有這樣肆意,阮靜妍被搓揉得面紅身軟,卻攬住他大膽的回吻。山谷空寂,暗夜無聲,佳人柔情蜜意,宛轉相就,蘇璇哪還忍得住,一把將她抱去了榻上。

  素藍的布衣褪落,她的肌膚似玉白的凝乳,香軟得不可思議,他愛不釋手的品嘗,神魂顛倒的糾纏,始終不得其法,不知怎的想起曾在天香樓見過的靡亂之景,幾番觸弄試探,忽然明白過來。

  他的身體成了一把炙熱的劍,第一次探入她甜美的鞘,看著伊人眉尖蹙起,櫻唇緊咬,卻怎麼也停不下來,汗濕的脊上躥過陣陣酥麻,所有的意識集中在一處,難以言喻的刺激契入靈魂,點燃了侵奪的本能。

  快意的廝磨越來越烈,他的意識迷醉而狂亂,衝撞變得放肆,她破碎的喘息,揪著他濃密的髮,想求他緩一些,卻被他俯吻下來,吞沒了話語。

  一重重顫慄洶湧的覆過來,他野蠻的侵襲她的深處,彷彿連心也一併穿透。潮紅湧上了玉頰,她緊緊的掐住他的臂,嚶唔著湧出了淚,在他激猛的起伏中忘卻了所有。

  待動靜終於歇下來,她以為已經結束,誰知蘇璇初嘗情愛之歡,食髓知味,很快又再度索求,阮靜妍不忍相拒,被折騰得神魂都飛去了天外,幾度下來汗濕遍體,羸弱不堪,蘇璇自知放縱太過,不由生出了懊悔。

  阮靜妍逐漸緩過神,濡濕的身體相嵌,有一種羞人的黏膩,又異常安心,聽著山中野蟲的低鳴,她的睫上微微沁出了淚,將頭埋入他堅實的肩膀。「我沒事,只是很歡喜,真的和你成了夫妻。」

  隔了漫長的歲月,這一刻的相偎異常珍貴,蘇璇復醒後總有一種飄渺之感,所見都似幻覺,到此時才覺出真實,他愧疚又疼憐,「傻奴奴,你多年前就該嫁給皇親貴胄,偏來山裡陪一個瘋子。」

  阮靜妍模糊的低噥,「我喜歡,山中幽靜,有你有我,多好。」

  她依然是那樣嬌美愛哭,卻忍過了世事的摧折,忍過了親人的冷語,忍過了荒蕪的韶華,在翻覆無常的塵世中長夜寂守,歷盡滄桑不改。

  蘇璇心頭激蕩,珍惜的吻上她的額,同樣微濕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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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9 09:23 AM

第七十二章 勿復念

  中原在西南最遠的邊城為拓州,古有夷民部落在此興旺,後歸化中原,城內漢夷雜居已有百餘年,彼此親善,多有通婚,依然保持著邊鎮村寨的習俗,一旦逢市,遠近的鄉民都趕來買賣物件,街市格外熱鬧。

  拓州的長街兩側擺滿了各式的竹蔞,花腰裹身的女郎在挑選銀飾,精壯的小夥在翻揀鐵刀,阿婆阿公叫賣雞仔與松菌,雜聲喧嘩如浪。

  城北的一方宅院大門深閉,將所有吵鬧隔之於外。

  院內有一棵枝葉繁密的老樹,樹下置著黃竹躺椅,一個俊美的男子長眸半闔,慵懶似睡。

  一個年輕的侍從自院外快步走入,近前壓低了聲音,「公子,秦塵偶然見到一名男子從失驚的車馬下救人,武功絕非尋常高手能及,與之相伴的女子竟是琅琊郡主。幸而秦塵與對方並未照面,只私下打探,得知兩人來拓城已有一段時日,不過郡主一直寄居在庵堂,男子單獨離城南行,前日才回返。」

  竹椅上的男子突的睜開長眸,氣息微冷,「看來藥方有效,來得也真快,還算有幾分在意自己的徒弟。」

  侍從小心觀察主人的面色,「公子,要不要避著些,萬一蘇姑娘知道——」

  男子停了一瞬,懶懶的一勾唇,「怕什麼,要她知道才好。」

  侍從怔住了,方要再問,一個絕色的胡姬美人已經冉冉走近,他立刻閉上了嘴。

  胡姬生得眉目深楚,濃髮雪膚,睫下一顆小小的紅痣,手中端著一方託盤,不避人的直喚,「阿卿醒了?」

  男子漫散的坐起,神態親昵,「早被白陌吵醒了,阿落做了什麼?」

  侍從白陌無語的望天,識趣的避在一旁。

  託盤置著一碗冷麵,點綴著碧色的瓠瓜絲與紅椒,看著十分可口,胡姬道,「阿卿近日胃口不佳,我尋了一種調味漿試了試。」

  男子接過託盤交給白陌,話語溫柔,「阿落費心了,滋味一定極妙,我稍後品嘗,秦塵似在城裡見到了你師娘,她身邊還有一名厲害的高手相伴,應該就是你師父。」

  一言入耳,胡姬整個人都僵了,漂亮的瞳眸呆如木偶。

  她正是蘇璇的徒弟蘇雲落,當初為了取最後一味靈藥,她懷著死志入了血翼神教,不想靖安侯府的大公子左卿辭情繫於心,冒險入教相助,儘管成功盜出靈藥讓豢養的飛隼捎回,卻也因事發而身陷教中,九死一生才得以逃出,蘇雲落為此還受了毒傷,全仗左卿辭攜行。

  左卿辭是個不諳武功的貴公子,帶著她在西南密林千里跋涉,其間的磨難可想而知,待終於與邊鎮留守的侍從會合,左卿辭已是身心俱竭,元氣大傷,白陌一見險些沒哭出來。一行轉來拓城養息了一陣,左卿辭才算恢復過來,蘇雲落萬分內疚,想著藥已經捎回去,師父定會痊癒,她捺下牽掛精心照料情郎,哪想師父此刻已來了拓城,她頓時傻住了。

  左卿辭顯得格外體恤,「他一定是為了尋你,阿落要不要和他相見?我讓秦塵去遞個話?」

  蘇雲落的心激跳起來,又慌又怯,「——我——師父——不——不——」

  左卿辭莞爾一笑,毫不意外,「阿落不想見師父?」

  師父病癒是蘇雲落長久以來的執念,她做夢都想師父再對自己笑,然而等人真正近在眼前,她又說不出的心慌,為了湊齊救師父的重金,她做了十來年飛賊,不知違了多少門規訓戒,而今一身汙名,犯案累累,更有緝賞在身,根本不敢想師父會怎樣責備。

  左卿辭外形翩翩優雅,實則工於心計,極不喜歡蘇雲落滿腦子全是師父,他費盡周折哄得佳人傾心,哪肯被意外打擾,拿準了蘇雲落情怯,循循善誘的勸道,「不見也無妨,反正他也不知你在何處,我們悄悄回中原就好。」

  蘇雲落的心亂極了,既是不捨又是惶恐,抓著他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左卿辭知她心意,出言安撫道,「或者尋個機會讓你瞧一瞧,捎個消息讓他知道你已平安,不至過於擔憂,也好與你師娘安心相聚如何。你師父師娘情投意合卻分離多年,必定也想靜處一段時日,打擾了反為不美。」

  蘇雲落被他擁在懷裡細細勸哄,眼圈漸漸紅了,猶豫了許久,終於伏在他肩上點了點頭。

  蘇阮二人的形貌氣質難免引人注目,是以當酒樓的夥計薦了一處臨窗角位,阮靜妍望去,見清幽雅潔,清淨避人,確是正合心意。

  蘇璇久未言語,阮靜妍也不擾,在一旁安靜的飲茶。她的顏色還有些蒼白,路上趕得匆促,她又過於忍耐,來此不久小病了一場,好在蘇璇平安歸來,才算放下了心。

  蘇璇回過神,見妻子溫柔關切的眼神,主動解釋道,「我在想血翼神教的事,如果真如對方所言,阿落逃出來了,如今會在哪,助她的中原世子又是誰。」

  言語間他彷彿回到了西南密林,想起當時所見之景。

  黑暗而蠻荒的山野、無形蝕骨的瘴氣、無處不在的毒藤蛇蠍,一撥又一撥被徵調入教的奴丁,有些寨子甚至空了一半,只因神教傳諭前一時神靈震怒,降下天罰,引發了洶湧的獸潮,後續還有災厄,必須築起高大的神像才能平息。

  蘇璇隨著押送奴丁的隊伍綴行,在密林中遇見了一種詭異的行屍,這些行屍面目潰爛,似死非死,似活非活,有些甚至五官不全,力量卻異常強大,聞出氣息就瘋狂的撲襲,斷去手腳也不知疼痛,唯有斬下頭顱方能制住,極是令人駭異。

  蘇璇不清楚這些怪物是什麼,只知與血翼神教相關,他一路闖到一條腥氣撲鼻的黑河,徹底驚動了敵人,教衛如潮水般瘋狂撲來。

  蘇璇不願屠戮,只將行屍斬了,對活人留了幾分,黑河畔的傷者滾了滿地,銅鈴與剎鼓長鳴,直至哨牆上現出一個戴銀面具的黑衣人,一個手勢就控住了局面。

  這人在神教地位極尊,居然能說一口中原官話,當詢完來意,黑衣人沉寂了一瞬,冷冷道,「你要找的胡姬盜走教中聖葉,已經逃離了神教追捕,是死是活,但看天意,本教也不知曉。」

  蘇璇辨不出對方所言真假,豈肯輕退,黑衣人指間的銅鈴一扣,黑河鑽出大片被水泡得腐白的行屍,比先前靈活數倍,威脅陡增。

  蘇璇警惕大起,折枝為劍,氣勁化形,淩空劈裂了一群行屍的頭顱,河邊的大樹枝椏斷落,聲勢驚人,教眾駭然變色,幾疑神魔。

  黑衣人終於再度開口,「中原人,你確實武技非凡,但既為尋人,不為仇釁與殺戮,就此停手吧。與胡姬一同逃走的還有一個中原世子,這對男女攪得神教大亂,教眾恨之入骨,如果能拿住,絕不會不認。而今確已離去,就算你闖入教內殺盡教眾,也不可能索出人來。」

  蘇璇見對方不似作偽,棄了樹枝一拱手,「多謝閣下相告,是在下無禮了,只是以人為屍,操之為偶,太過偏邪陰毒,閣下行此術法,長久恐怕反受其噬。」

  黑衣人默然無聲,銅鈴一擺,教眾退去,餘下的行屍爬回河內,漆黑的水波淹沒了一張張腐爛的臉,只留烏藤森森,遍地殘屍。

  一些陰詭的異象蘇璇不便說,他將黑衣人的話語述了一遍,阮靜妍想了想,「這樣聽來,竟像是靖安侯府的左公子,他與阿落素有情意,可他出身貴胄,並無武功,怎會助得了力?」

  「血翼神教陰邪詭秘,世家公子未必有這般膽氣。」關於兩人的糾纏,蘇璇曾聽阮靜妍提及,一想又搖頭,「你道兩人有情,我怎麼覺得不妥,阿落性子太軟,真要與心氣高傲的王孫公子一起,只怕要受不少夾磨。」

  阮靜妍微笑,「左公子是有些傲氣,可我瞧他對阿落非同一般,如果真是他來西南,如此險境都不退縮,也可見心意了。」

  蘇璇正要再說,忽的目光一凝,盯住了距酒肆數十丈外的一幢竹樓。

  竹樓半舊,欄外掛著一些風雞乾魚之類,兩扇密格花窗虛掩,看起來並無異樣。

  阮靜妍正待詢問,蘇璇已收回了目光,「沒什麼,彷彿有人在看,或許是我瞧錯了。」

  夥計送上了菜肴,兩人舉箸進食,不再留意其他。

  及至兩日後,有人將一封書柬送至客棧,蘇璇啟開一閱,才算解了此惑。

  蘇大俠台鑒:

  欣聞蘇大俠沉屙得癒,風采更勝從前,不勝欣喜。

  閣下顛倒多年,緣於威寧侯為一己私怨,將娑羅夢之毒混入犀明茶,令閣下飲而失調。而今既癒,本應當面恭賀,然中原諸事告急,不得不先行歸返。

  雲落心如赤子,純摯可愛,深得我意,如今一切安好,攜與同歸,請蘇大俠無須掛念,惟願閣下與郡主萬事安康,兩情好合,琴瑟永結。

  書不盡意,相期有緣,來日五湖之上再會。

                                   左卿辭筆

  蘇璇一眼掃過,立刻將信收起來,然而已是遲了,阮靜妍神情陡空,身子一晃,險些跪跌下去,幸而被蘇璇一把扶住。

  阮靜妍的臉龐慘白如雪,雙眸怔澀,近乎窒息,「——是我——我——」

  蘇璇立時勸慰,「奴奴,旁人有心害我,自是無所不用其極,原是我大意了,與你無關。」

  「我一直好恨,究竟是誰害了你,原來——竟是我自己——」阮靜妍失魂落魄,碎不成聲,胸臆痛徹入骨。「——我害了你——我怎會這般愚蠢——我——」

  蘇璇沒有讓她再說,低頭吻住了她。

  柔唇一片冰冷,阮靜妍雙睫一合,兩行淚簌簌而落,想到自己葬送了愛人一世英名,毀了十餘年光陰,還害得阿落顛沛奔勞,如萬箭穿心,幾乎恨不得自己立時死去。

  蘇璇早已看開,見她悽愴欲絕,撫慰道,「人心之惡難以度量,當年我已知此事,只是陷身於不可挽回之境,無謂再增傷心,而今我仍能與你相偎,你依然心屬於我,何必還自責傷已,徒讓惡人快心。」

  不論他如何勸說,阮靜妍仍難抑痛哭,足足一個時辰之後才稍稍平靜,雙眼已紅腫不堪。

  蘇璇知她一時難釋,有意轉開話題,「難怪在酒樓我總覺得有人窺視,想必就是阿落。」

  阮靜妍更增傷感,哽聲道,「她迫不得已做了賊,一直為此自慚,一定是膽怯才不敢現身,怪我——」

  「無妨,今後總有相見之時,只要她無恙就好。」蘇璇不讓她再自責下去,拾起箋紙復看了一遍,這一次品出了其間的微妙,多了一絲疑惑,「攜與同歸,無須掛念,來日五湖之上再會?這左公子怎麼像是將阿落拐走了,根本不打算讓我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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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19 09:30 AM

第七十三章 錢塘潮

  儘管蘇璇對尊貴的侯府公子頗有疑慮,好在證實阿落平安無事,他放下心勸撫妻子,用了數月,終於讓阮靜妍釋下心結,從深鬱的自責中走出來。

  要說絲毫不恨仇人當然不可能,只是蘇璇性子通達,知逝去的已不可挽,加上歸返中原一路聽說了不少事,得知朝暮閣已被朝廷清剿,威寧侯在圍獵時受熊羆撕咬,變成臥榻不起的廢人,宛如上天已經施予了懲誡,連報復的力氣都省了。

  仇人已垮,愛徒無恙,蘇璇牽念的就只餘師門。聽聞葉庭接任了正陽宮掌教,在武林中倍受尊敬,一雙弟子也頗有英名,他極想回去探訪,又不願重新牽動江湖事,再度連累師門,遂暫時擱了念頭,與郡主且行且遊。兩人相識二十餘載,歷經多番波折,直到今時方能相依相伴,自是珍惜無比,每一日熱戀相纏,情濃尤勝少時。

  阮靜妍生於錦繡之宅,棲住山谷也有蘇雲落與茜痕照應,直到此次與蘇璇入世,才算真正曆了紅塵,見識市井之多態,民生之百樣,其中既有活潑熱辣的新趣,亦有濁穢糟雜的不適。

  人道是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蘇杭一帶景致優美,為富庶安樂之地,兩人抵此方宿了一日,阮靜妍卻覺身上鑽心的癢,蘇璇見她雪玉般的肌膚浮出多處紅點,顯然宿榻不潔受了虱蟲蟄咬,他立刻收拾東西,另換了一家客棧。

  蘇璇買來藥膏為妻子塗抹,見冰肌玉膚抓破數處,留下赤痕斑斑,不免心疼,「客棧多人行宿,難免糟汙,是我不察。」

  阮靜妍並不在意,「人世種種,總要經歷一番,別人能受,我為何不能,忍一忍就過去了,只是——若留了疤痕,你可別嫌醜。」

  蘇璇見她清眸含羞,面頰微紅,宛如少女,越加憐惜。「要是在王府,你哪會受這般苦。」

  阮靜妍心中甜暖,「給虱蟲咬幾口就能換得四處遊覽山河美景,見識世情百態,有什麼不好,在鐘鳴鼎食之宅終此一生,怎比得上如今的自在。」

  蘇璇一笑,替她將衣物整理妥當,「一會去觀潮,我記得有處高地常人不易攀爬,觀潮極佳,正好讓你看個盡興。」

  錢塘一地,最出名的莫過於錢塘潮。

  觀潮之風漢魏已始,因錢塘江口宛如一個喇叭,外大內小,江河道急劇抬高,一旦大量潮水湧入,前潮阻而後潮湧,江面激潮相疊,翻滾澎湃,可謂海內無雙的奇景,每逢八月十五前後三天即為觀潮節。

  觀潮時在午後,必是全城盡出,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蘇璇尋了一方地勢絕佳的突岩,居高臨下一覽無餘,引得不少人羨慕不已,又咋舌於岩壁之高峭,全不知兩人是如何攀至。

  水天遠闊,風急雲低,等不多時,江面現出一條勻細的白線,伴以隆隆的巨響,潮頭由遠及近,宛如萬馬奔馳,雪嶺橫陳,水聲譁然如雷,聳起一面丈餘高的浪牆,挾吞天襲地之勢而來,教人瞠目屏息。

  潮來極快,隨著轟然水爆震響,雪潮沖上了堤岸,近處的人失聲驚呼,被澆得渾身透涼,紛紛走避不迭。江中卻有一群善水的吳兒乘赤舟,持大旗迎潮而上,穿行於激浪之間,船頭的健兒翻空騰轉,旗尾竟不沾濕。

  弄潮兒膽大如虎,花樣迭出,稍有不慎就要葬身狂濤,岸上的觀者瞧得心驚眼跳,無不叫好。正當此時,江上忽然又一黑舟殺出,船頭之人持黑底金旗,船上數名大漢擂鼓,聲勢驚人,頓時將赤舟的風頭奪了過去。

  然而赤舟上的健兒毫不遜退,將大旗舞得虎虎生風,連越激浪,引得岸上震天喝彩。

  黑舟上一名青年見此,喝令驅舟向前,適逢大浪,黑舟近乎被浪尖掀豎而起,驚起陸上一片驚叫。青年不驚不懼,執旗引船頭直壓而下,猶如分海劈浪,看得人目眩神搖。

  阮靜妍望而生畏,手心都沁出汗來,情不自禁依近身邊人,蘇璇擁住她道,「黑船似用橡木所制,較尋常船隻更為堅沉,船頭的青年也有幾分功夫,難怪敢如此冒險。」

  話音未落,赤船舵漿一轉,居然借著船身輕敏乘浪而起,浪谷空懸捲來,離江面有數丈之高。赤船宛如被雪白的浪尖托行,觀潮者無不目瞪口呆,連喝彩都忘了,眼看浪鋒近了堅堤,隨時船毀人亡,赤船卻如丹青妙筆神來一折,輕巧的滑浪而下,重入江中。

  阮靜妍鬆了一口氣,由衷贊道,「赤船的舵手好生厲害。」

  這一番技巧著實高明,觀潮的人群爆出了山呼海嘯般的喝彩,雖然黑舟又幾番炫弄,終是壓不過赤舟,眾皆嘆服,以為鬥潮已然分曉,卻不料黑船宛如被浪勢所引,漸漸近了赤船,船頭的青年執黑旗驀然橫掃,赤舟上兩名大漢猝不及防給抽落江中。

  黑船仍未罷休,繼續向對方壓去,赤舟躲了兩次仍未擺脫,江上駭浪翻湧,黑舟堅實闊碩,一旦相撞,赤舟必是沉舟滅頂,岸上的看客都驚駭起來。

  怒潮激迭,浪捲如山,兩艘船均在搖晃。

  黑船船頭的黑衣青年執旗而立,臉龐殺意分明,正是武衛伯之子時驕。

  赤船上的號令者是楚寄,他是個端正瀟灑的青年,此時衣衫俱濕,驚怒難當。

  楚寄出身宣州楚氏,曾在水軍歷練數年,如今代叔父英宣伯來掌理錢塘事務,儘管也知其中難為,卻沒想到對頭驕橫狂悖,竟當著萬眾觀潮者沖舟。

  看似江上兩舟之爭,實為兩方重臣的勢力相鬥。

  錢塘是武衛伯家族之地,宛如私有,連地方吏理政都要上門求詢,劍南王逆亂受誅後,武衛伯接掌了益州,控蜀中,掌西南,按說實權更盛,不料天子下詔,將錢塘劃予英宣伯管治。武衛伯因而大怒,認定對方在御前做梗,將楚氏一族恨之入骨,來接管的楚寄自然成了眼中釘,武衛伯之子時驕年少驍勇,心氣正驕,這次決意拼著受責,也要讓對頭沉屍江底。

  無邊的激潮飛捲,天地為之一青,楚寄親見一個大浪將黑船拋起,當頭直迫而來,避躲已是不及,眼看萬事皆休,忽然間同伴駭叫起來,舉手指處,江面居然現出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英越如風的男子,青色的身影空靈如龍,穿潮踏浪而來。

  楚寄來不及再看,他的視野驟然暗下來,淩空而下的黑船如泰山傾壓,遮去了整個天空,帶來一種令人恐懼的威懾,他大聲呼喝同伴避後,心底已滿是絕望。

  然而一剎那間,楚寄似乎出現了幻覺,船頭多了一個青色的身影,船身如受萬鈞之力,驀然一沉,江水就要漫過舟沿,青影忽然拔縱而起,一掌印在黑舟船首,偌大的黑舟轟然斜移,足足錯開了數丈,赤船驟然一輕,乘浪而起,被潮水捲蕩而遠。

  浪濤一起一伏,兩船拉開了十餘丈,赤船上的人死裡逃生,無不手腳發軟,楚寄冷汗涔涔,無暇顧及其他,急喚船工立即向碼頭駛去。

  黑船上的時驕錯愕又憤怒,不懂船身怎會突然偏移,他見獵物要逃,如何甘心,喝令船工疾追,黑舟槳多,眼看又要趕上,楚寄大急,卻見立在船尖的青衣男子搖了搖頭,折了一方木板隨手一彈,黑舟十餘枚船槳一剎那齊折。

  楚寄看得目瞪口呆,等回過神,青衣人已如神龍隱去,天地間惟餘白浪起伏,無盡的潮水翻湧。

  失槳的黑舟眼睜睜看赤舟靠上了岸,時驕氣得狠狠將黑旗揉成一團,甩在了江潮中。

  觀潮節過去了,那一場短促的衝突卻如江潮湧遍了錢塘街頭巷尾,久久不歇。

  武衛伯與英宣伯的爭鬥並不新鮮,而今逾演逾烈,幾乎對撕,從官吏到市井無不議論,然而有時越是冤家,越易聚頭,這一日武衛伯府的時驕在樓外樓的三層宴客,英宣伯府的楚寄在二層會友,雙方幾乎同時踏入酒樓,可謂不巧。

  時驕面色一冷,隨行者也無一開口。

  楚寄較時驕略長,處事也有幾分手段,否則也無法在時家把控的錢塘立足,馭舟弄潮是為了一長楚氏聲名,儘管險遭不測,目的還是達成了,此時如沒事人一般,「今日可巧,時賢弟也在此會友?」

  以時驕的少年盛氣,不理不睬才是慣例,不料這次竟然破了例,「不錯,楚兄來此所會何人?」

  楚寄打了個哈哈,「幾位好友曾在弄潮時為我助威,得了空就在此設宴相謝罷了。」

  時驕的臉更冷,卻又道,「楚兄朋友多,不知當日相助的是哪一位。」

  當時受挫得莫名奇妙,時驕事後檢視船首,赫然發現一個鐵鐫般的掌印,他遍詢府中高手,都道不可能有人憑一掌卻舟,為此疑惑良久,而今見了對頭,不免沉不住氣了。

  楚寄意外得異人之助,事後使人暗中尋索,亦是一無所獲,不過他哪肯對時驕道明,敷衍道,「得蒙時賢弟關注,我必會代為轉告。」


  時驕有心探個究裡,硬聲道,「如果此人在,我倒想一見。」

  楚寄虛情假意的矯言,「難得時賢弟有心,我本當引見一番,可惜這位朋友不喜應酬外人,唯有辜負了賢弟的美意。」

  時驕看他裝腔作勢,激出一肚子氣,瞧他越發可恨,一個字也不想再說,徑直去了三層,直到酒過三巡,恨怒才算稍減。

  表弟時景來得晚,見他面色不爽,聽同伴說了方才的事,湊過來道,「上次是姓楚的好運,揀了條命,表哥不必惱,回頭再想個法子,定讓他癱著爬出錢塘,這地方還輪不到楚家撒野。」

  時驕的心底早將楚寄砍成了十七八段,礙於驕傲不願多言,只道,「讓你查的事如何?」

  時景現出幾分神秘,「這人來得蹊蹺,我只查出姓楚的也在暗裡找。」

  時驕握杯一怔,「不是英宣伯的人?」

  時景極為篤定,「絕對不是,我花重金買來的消息。」

  不是英宣伯的人,卻與時家作對,時驕沉下臉道,「姓楚的必是想拉攏他,你給我盯緊了,設法查清楚是什麼來頭,背後是誰。」

  時景應了,想起一樁事,「對了,一個遠房叔父和我提起,觀潮那一日,彷彿見到了琅琊郡主。」

  時驕一怔,未會過意來,「哪個郡主。」

  時景提醒,「琅琊王的親妹,之前險些嫁了威寧侯卻離奇失蹤的那個。」

  這件事當時鬧得極大,時驕頓時想起來,「會不會瞧錯了?哪有這般巧。」

  時景嘖了一聲,「我也覺得不可能,不過叔父多年前在金陵見過,說是個清華高貴的美人,過目難忘,應當不會錯。據說還見她身邊有個男人相伴,說不定確是如傳言說的私奔了。」

  時驕厭惡的皺起眉,「世族的臉都給她丟盡了,這等淫蕩無行之婦,怎麼配得上威寧侯。」

  時景輕佻的嘻笑,「我還想看看她如何絕色,牽得威寧侯如癡如魔,念念不忘。」

  時驕心一動,端著酒盞尋思,郡主雖然失行無恥,卻牽連著兩府,如今又到了錢塘地界,只要將人羈下遞個消息,就能輕鬆得一份人情,何不順手而為。

  他當下也不說破,只道,「威寧侯受傷未癒,這婦人倒與姦夫逍遙,著實可恨,你去打聽一番,將這對狗男女拿了,也為威寧侯出口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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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9-1-21 08:58 AM

第七十四章 適所願

  時景得了吩咐格外用心,郡主又容貌不凡,不出兩日已尋出了下落。

  時驕存心讓淫婦出醜,大張旗鼓點了一批府兵,將兩人所在的街道圍了,帶了數名近侍與一群親衛直闖進去。

  到了房外,時驕一使眼色,一名親衛心領神會,起腳就要踹開房門,誰料觸及木板的一剎,一股勁氣透門而出,打進了足底的湧泉穴,親衛一聲慘叫仰天而倒,半身徹底僵痹。

  門板絲毫無損,屋外的人齊齊驚住了,幾名近侍也變了神色,武羅山羆與鄱陽蝰是師兄弟,加上鴸公子與百毒猻,四人都是老江湖,受衛伯府重金所聘,自能看得出這一手隔空拂穴非同小可。

  羅山羆提起警惕,揚聲道,「裡面是哪位江湖同道,報個字號。」

  屋內一個清正的男子聲音,不疾不徐道,「諸位匆匆而來,闖門擅入,所為何事?」

  鄱陽蝰明白遇上了高人,口氣緩了幾分,「我等受琅琊王府之托尋找郡主,閣下橫加阻撓,可擔當得起?」

  裡面靜了一靜,門開了,現出屋內的一男一女。

  男子英挺軒然,女子清姿玉貌,兩人均是布衣常服,卻有一種非凡的氣質,令人不敢小視。

  女子見外面圍了一圈來意不善的悍衛,鎮定道,「請問尊駕何人?」

  這一男一女太過沉著,時驕瞧得極不順眼,踏前道,「我等是武衛伯府的人,郡主千金之軀,豈可混於流俗,既然到了錢塘,就是時家之客,特來請郡主移駕。」

  他措辭客套,實則態度強硬,郡主容色未變,平靜道,「武衛伯府,原來閣下姓時?阮氏一族與貴府並無交情,該是威寧侯的請托吧?」

  這婦人偕人私逃不覺羞慚,居然還出言反詰,時驕更覺惱怒,冷笑道,「威寧侯關心情切才四處尋訪,沒想到不合郡主之意,枉作好人了。然而郡主流落在外畢竟不妥,知道的是受人質挾,不知情的還當是蕩婦淫奔,家父與琅琊王同殿為臣,不好坐視不理,唯有替阮家正一正聲名了。」

  屋中的男子一揚眉方要開口,琅琊郡主顏冷如霜,截冰斷玉般道,「不敢勞時公子費力,請轉告威寧侯,他之所為我已知曉,一切深銘於心,自有天道還報。此生我與他永不相涉,還望薄侯好自為之!」

  她的話中似有所指,時驕懶於探究,不管不顧正要令下屬動手,忽的一陣喧嘩,樓階上足聲雜踏,衝上來了一群人。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冤家對頭楚寄,但見他笑容滿面,大大方方的招呼,「時賢弟在此?也是為見郡主而來?」

  時驕懵了一剎反應過來,險些氣炸了肺,不知是哪個殺才通了消息,這人竟在自己身邊都伏了探子。

  楚寄可不管他,望著郡主方要開口,忽的面色一變,鄭重了許多,向她身畔的男子深長一揖,「在下宣州楚氏楚寄,今日有幸得見高人,多謝錢塘江中的救命之恩。」

  楚寄的神態陡然恭敬,周圍俱是一怔,時驕脫口而出,「你說什麼?弄潮時作梗的就是他?」

  男子也不避,坦然受了一禮,「舉手之勞,無須言謝,閣下也是為拙荊而來?」

  楚寄確是奔著琅琊郡主而來,外面還帶了兩百餘人,畢竟郡主身繫兩家王侯,一旦尋回即可得人情,也能助長楚氏在朝野中的聲勢,他打定主意哪怕與時驕杠上也要將人搶到手,誰想一來就撞見了遍尋未果的恩人,且與郡主是夫妻,這份驚異非同小可,連楚寄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應答。

  琅琊郡主微訝,「宣州楚氏?你與英宣伯有何關聯?」

  楚寄到底反應活絡,稍一滯即緩過來,「英宣伯是在下叔父,而今暫領錢塘事務,此來是怕有人對郡主不敬,想請兩位至舍下暫避,絕無冒犯之意。」

  男子不置可否,淡道,「若是不肯,閣下又待如何?」

  楚寄給問住了,他本待以報恩為由相請,然而男子清越明銳,並非巧言所能欺飾,楚寄當機立斷,長退數步,「雖不知尊駕的身份,但既蒙重恩,楚某怎敢有違,只是怕琅琊王府來日責備,屆時無辭以對。」

  楚寄見識過不少江湖人,頗有眼色,這人武功超凡,甚至能踏浪卻舟,根本不可能留得住,不如以言語表明感恩,順勢求個名號,也好進退。

  他一番話語大度知禮,時驕卻沉不住氣了,縱然明知這人有些能耐,郡主卻必須弄回武衛伯府,決不可能空手而回,他一揮手親衛圍堵上來,語帶威脅道,「我看還是請兩位移步府內,再慢慢分說。」

  男人沒有理他,對郡主道,「看來還是要遞個消息,讓你的兄嫂安心。」

  琅琊郡主垂首一笑,她的鼻子玉秀如峰,笑時沉靜柔美,又有萬千風雪也不懼的明毅。「楚公子不妨轉告我兄長,有匪君子,如金如錫,邂逅相藏,適我所願,縱然舉世惡言相加,於我又何妨。」

  這般離經叛道,令人匪夷所思的話語,竟是出自風儀高貴的王侯千金之口,全場都聽呆了。

  男子反是笑了,眸中的峻冷化作了低暖的柔情,無限愛意溫寧。

  時驕目瞪口呆之餘,只覺荒謬又嫌惡,喝道,「簡直不知廉恥,來人,給我拿了這對狗——」

  話未說完,他的頂上驀然一崩,頭髮披了一臉,束髮的玉冠從中而裂,咣啷墜落在地,骨碌滾出了丈餘。

  能斷玉冠,自然也能斷咽喉,四名近侍連對方的手法都未看出,無不悚然變色,羅山羆與鄱陽蝰立刻護在時驕身前,鴸公子與百毒猻也亮出了兵器。

  男子低囑了一句郡主,邁出來反闔上了門。

  時驕雖然驍勇,並不是莽撞衝動的傻子,見幾個近侍的神態,心已經沉了,然而楚寄帶了人在旁邊看笑話,他如何能退,一橫眉怒道,「給我上!」

  幾個近侍咬牙撲上,羅山羆打頭,他天生擅腿,一雙腿勁力極強,足可生生踢死一隻熊,方能以羆為號,他一瞬間踢出了三十餘下,漫天全是腿影;鄱陽蝰擅拳,他臂長而柔,如蝰蛇般刁鑽陰狠,此時也使出了全力;鴸公子則封住所有對方可能移挪的空隙,一柄鐵扇猶如鶴嘴,抽冷攻襲;百毒猻使的是一雙毒爪,藍汪汪的爪尖鋒利非常,稍一觸破就毒入血脈。

  一時場中腿影交錯,拳風陰毒,鐵扇出沒,毒爪橫掠,端的是眼花繚亂,門前之地不過方寸,空間極狹,任誰也躲不過這些紛亂而來的攻襲。

  然而男子沒有躲,他一指屈起,不偏不倚鑿在了漫天腿影中的一處,正中羅山羆腿上的穴道。羅山羆只覺彷彿受了一記鐵錐,慘哼一聲斜傾而倒,這一倒正擋住了鄱陽蝰的的蛇拳,他不得不變招,架勢方動就被人一指敲在肘髎,變成一拳向身旁的鴸公子揮去。

  鴸公子沒防到同伴一拳突來,大驚而避,冷不防腰俞穴上受了一指,頓失平衡,撲向了百毒猻的毒爪,百毒猻知道變招必為敵人所趁,一狠心仍然揮了下去,鴸公子一聲慘叫,腰間血口翻裂,這一擊換來百毒猻撲近了男子身前,眼看另一爪將觸及對方胸膛,後肩的穴道驀然劇痛,他踉蹌而倒,才見一隻長韌的指節收回去,敵人在身後安然佇立,之前所見不過是一抹殘影。

  一根手指逼得四個人滾了一地,羅山羆腿骨欲裂,疼得遍身冷汗,勉力道,「此人深不可測,公子還請慎重。」

  幾名近侍的本事時驕是見識過的,一個就能敵十幾名親衛,卻敗得如此狼狽,連對頭衣角都沒摸著,再喚兵卒無異於自取其辱,時驕僵在了當堂,一眾親衛如臨大敵,沒一個敢上前。

  男子視若無人,返身啟開門,郡主提著行囊姍姍行出,被他接過挽在肩上。

  楚寄猶不死心的上前,「敢問恩公尊姓大名,郡主可有缺需之處?英宣伯府願竭誠相助。」

  男子已經攬著佳人越眾而出,足下在窗沿一點,身形掠出了樓外。

  郡主聞聲轉頭,清顏嫣然一笑,宛若俏皮,「不必了,淫奔苟合之人,不敢勞各位相顧。」

  琅琊郡主的失蹤曾惹出各種猜疑,此次在錢塘現身,當著兩大世家的人公然宣告了私奔,又一次引發了朝野熱議。堂堂郡主捨王侯而委身武夫,視名節如無物,絲毫不以為恥,聞者無不駭笑嘲鄙,而癱臥至今的威寧侯薄景煥,也再度成了人們噓歎憐憫的對象。

  不論如何位高權重的人,病久了難免門庭冷落,薄景煥一倒,府外的訪客幾乎絕跡,府內卻有一種靜悄悄的熱鬧愈演愈烈。

  薄景煥一直未娶正妻,不過從不缺人服侍,他向來威嚴冷苛,幾名側室被壓得極緊,個個和順得像沒脾氣,如今他一癱,由哪個庶子襲爵成了府內的頭等大事,不單內宅爭得烏煙瘴氣,薄氏族內的長者也各有心思,一反從前的笑語逢迎,幾度上門對薄景煥教唆指劃,話裡話外極不中聽,直至被薄侯的心腹護衛趕出去,隨後更是惱羞成怒,一狀告到了御前。

  奏告沒幾日,威寧侯府朱門大開,迎入了尊貴的來客。

  六王循著侯府管事的指引,來到了府邸深處的主苑。

  一個煙眉秀目的女子在苑外相迎,她斜梳雲髻,慵柔嬌嫋,成熟的風情遠勝於豆蔻少女,見了六王眼眸半垂,屈身一禮。

  六王掃了她一眼,舉步行入薄侯養病的寢居,屋內窗扉緊閉,穢氣與藥味雜陳,混成一股難聞的味道,臥榻深處的薄景煥形容枯瘦,眉眼深陷。

  六王略一打量,在隨侍移來的軟椅坐下,「近日可有起色?」

  女子在榻邊答道,「稟王爺,侯爺尚需長時間靜養。」

  六王的圓臉顯出惋惜,說了幾句安慰的話,「我來是說幾樁事,你族叔告到御前,說你府上刁奴挾主,膽大無狀,要求拿辦嚴懲。」

  薄景煥目光炯亮,喉結動了動,模糊的顫音無人能懂。

  六王一聲歎道,「他們的心思我也清楚,無非想是將你身邊的人去了,方便調教擺佈,我也在聖上面前說了,不過到底是薄氏宗族,不可能長久壓著不理,你得有個準備。」

  薄景煥的神氣陰戾下來。

  六王又從袖中抽出一封信,「武衛伯的兒子時驕視我為世伯,時常有書信往來,這次來信道在錢塘遇上一事,與你有幾分相關,聽了莫要激動。」

  女子屈膝接過信,展開娓娓而讀,隨著柔柔的話語,男人的手指開始控制不住的攣張。

  六王彷彿未覺,「看來郡主確是與人私逃,配不上你多年的心意。」

  薄景煥的嘴唇劇烈的蠕動,卻道不出話語。

  六王兀自感慨,「時家的小子說那姦夫武功之高令人駭異,不知兩人是怎麼勾搭上,真是怪事。你休要往心裡去,還是安心休養。」

  薄景煥怒火更熾,痙攣的扣住榻邊。

  女子垂目道,「王爺所說之人,應該就是當年引誘郡主及殺死何安的劍客蘇璇,此人重現江湖,定是正陽宮當初假造了死訊,欺瞞眾人。」

  「上次西南的巫醫說你身中異毒,莫不是與這人有關?」六王驚訝了一聲,尋思般自語,「郡主失蹤不久你就出了事,我還奇怪那隻熊怎麼偏追著你不放,誰想竟是遭人下了毒,尋常人哪有這份膽子,手段又如此陰險。」

  薄景煥驀然一僵,片刻後整個人都抖簌起來,連床帷都為之顫動。

  六王見他情緒過激,少不得出言安撫,「我知你憤恨難消,你就如我親子侄一般,這人將你殘害至此,我也想為你報仇,然而他身懷絕技,遊走各地,確是難以擒捉,唯有等成了大事再設法了。」

  薄景煥目眥欲裂,拼命做了一個口型。

  六王輕撫短髭,歎了一口氣,「我明白你想幫我,可這些事我不願牽連你,還是好生靜養吧。」

  薄景煥重重扣住六王的腕,意思極堅決。

  六王似十分為難,搖了搖頭道,「這件事若是順遂,別說處置幾個仇人,抄了正陽宮都成,敗了卻是九族盡毀,你豈能不顧族人,況且巫醫的話你也聽過,雖然能讓你恢復如常,卻有大患,不可不慎。」

  薄景煥再三示意,激動非常,六王終拗不過,使人另去傳喚。

  不久後,一個邪氣的青年來到薄景煥榻前。

  他眉骨高突,嘴唇方闊,一笑露出兩排白牙,濃密的頭髮結成了數串細辮,戴著一隻碩大的耳環,穿著漢裝卻完全不似中原人,口音也有些異樣,「侯爺想好了?這蠱煉製不易,落下去就不能拔,必須你心甘情願。」

  男人閉了一下眼,態度鮮明。

  青年一指劃破薄景煥頸側,刺出了一滴血,一隻赤蜴從他袖中爬出,貼在枕邊將血噝噝吸去,一剎那間,赤蜴的背脊驀然裂開,爬出一隻鮮豔的蛛蟲,飛快的鑽入了薄景煥的耳中。

  薄景煥的臉色猛然酷厲,叫又叫不出聲,在榻上掙得肌筋暴突,一盞茶後才平靜下來,綻裂的眼眶滲出一絲血,很快凝成了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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