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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yakoyoninja 發表於 2010-2-10 08:07 PM

第八十七節 老宅 (下)

雖然在方法上有所變通,可沈賀仍然不許別人插手,父子兩一對文弱書生,整整打掃了一天,才把一進的廳堂和二進的兩間臥室收拾出來。

    到了三十過午,沈默終於忍不住了,對灰頭土臉的老爹道︰「這模樣請先人回家,會不會太失禮?」

    沈賀一把年紀,早就累得腰酸背疼腿抽筋了,假意嗔怪道︰「就你事多!」說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無力的抬抬手道︰「你先去吧,我是一動也動不了了。」

    「那您先歇著。」沈默從姚老爹幫著生起來的爐子上,提下一壺熱水,回屋洗澡去了。

    等他洗涮乾淨,換一身簇新的淡藍長衫,嶄新的綢面裌襖,神清氣爽的出來,天色已經開始黯淡了,聽著外面『 裡啪啦』的爆竹聲,嗅著空氣中瀰漫的淡淡火藥味,他終於有了一絲過年的感覺。

    把老爹從椅子上拖起來,幫著他洗刷乾淨,換上乾淨衣裳出來,外面天色完全黑下來,鞭炮聲已經連綿不絕了。

    『咕嚕咕嚕』父子倆的肚子同時叫喚起來,這才想起光顧著幹活,午飯都沒吃,在屋裡掃視一圈,兩人不由面面相覷,沈默咽口吐沫道︰「一粒米都沒有,年夜飯怎麼吃?」

    沈賀卻不著急,拍拍兒子的肩膀道︰「快想辦法吧。」

    沈默翻翻白眼,鬱悶道︰「你是老子,我是兒子,該想辦法的是您老!」

    「誰本事大誰想。」沈賀無賴的笑笑道︰「好啦,別賣關子了,你是誰呀?可能想不到嗎?」

    沈默發一會呆,突然苦笑一聲道︰「我看您才是真聰明……我的確請姚大叔送飯了,說話就該到了吧。」

    果然沒過多會,姚老爹便和長子挑著擔子進來,沈默趕緊迎上去,笑道︰「讓長子一個人來就行了,您老還跑什麼?」

    姚老爹笑道︰「成雙成對,討個吉利嘛。」沈默便和長子抬過張圓桌,將一盤又一盤的菜餚擱上去,整整二十碟各色菜蔬、雞鴨魚肉,年糕粽子,還有一壇據說是長子出生時,姚老爹埋下的狀元紅,把個偌大的桌面擺得滿滿當當……年夜飯要豐盛,至於浪費與否不在考慮之中。

    兩家四個男人,坐下略略喝了兩盅,長子父子便匆匆起身告辭,人家還有一大家子人等著開飯呢。

    將他們送出去,沈賀父子關上大門,回到屋裡,偌大的房間內就他們父子,說句話都有回音,確實是人丁不旺啊……

    把祖宗供養過後,沈賀做回桌前,喝一會兒酒。看著對面的兒子唏噓道︰「潮生,過了年你便十六,爹爹該托個冰人,給你說門親事了。」

    「不急吧?」沈默正在慢條斯理的享用一整條鱸魚,沒人搶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

    「怎麼不急?」沈賀瞪眼道︰「咱們家三代單傳,可得開枝散葉了,不能在這麼下去。」

    「爹。」沈默擱下筷子,喝口茶道︰「明年二月縣考、四月府試、六月院試,如果能中式,臘月還有歲考、來年五月還有科試。如果能過關,便是八月秋闈……」

    沈默如數家珍的樣子,可惹惱了他爹,沈賀不悅的哼一聲道︰「你是不是要說,如果能中式,還有大後年二月的春闈啊?」

    沈默縮縮脖子道︰「孩兒的意思是,先中進士後成家吧。」

    沈賀大搖其頭道︰「萬一你三十才中進士,還讓不讓我看孫子了?」

    沈默苦笑道︰「孩兒也不至於五次……」說完便想起了老爹的光榮戰績,自覺甚是失言,硬生生改口道︰「當然六次才中也是有可能的。」

    「就是嘛,這事兒就跟撞大運一般,踫上哪會算哪會。」沈賀點頭道︰「你看徐文清,那麼大的才子,照樣連鄉試都沒過!你雖然學識不差,但比起徐渭來,還是差一線啊。」

    「豈止是一線,簡直是五線,」沈默悶聲道︰『譜。』

    「五線譜?」沈賀奇怪問道︰「那是沈默?」

    「不是,我吐了塊魚骨頭。」沈默翻翻白眼道。

    「不要轉移話題。」沈賀瞪他一眼道︰「你的擔心是多餘的,這事兒父親和冰人商量著來就是了,你一門心思好生用功就是!」

    沈默張大嘴巴道︰「老爹啊,那到底是你結婚,還說我結婚呢?」

    「厥詞!」沈賀拿筷子敲他一下道︰「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個小伢子只管著拜天地就是,別的都不要管?」

    沈默咂咂嘴,他想不到老頭在這件事上如此執拗,便悶頭吃飯,不再反嘴。

    沈賀平時被沈默管慣了,看他一下如此蔫蔫,心裡怪不忍的,嘆口氣道︰「兒啊,我就管你這一會,若是到時媳婦不合你的心意,你納十房八房小妾我都不管,還不成?」

    「我要那麼多小老婆幹什麼?」沈默苦笑道︰「爹啊,你兒子也不是那種花花公子,就想找個可心的好好過日子。過日子圖的是什麼?就是一個健康、一個清心。白給我七八個如花似玉的小妾,我也不會要的……就算沒累死在床上,也被煩死在家務事上了。」心說,兩三個貌美如花的就夠了……

    「暮氣!」沈賀哼一聲道︰「不要忘了你活在世上的使命!」

    「什麼使命?」沈默吃驚道。

    「傳宗接代與光宗耀祖!」沈賀一字一句道︰「前者要重於後者。」

    「我不是種馬……」沈默無力的呻吟道。

    「我不管,你必須給我生出十個八個的孫子來,」沈賀吹鬍子瞪眼道︰「不然我死不瞑目!」...<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toyakoyoninja 發表於 2010-2-10 08:09 PM

第八十八節 繡春刀 (上)

爆竹聲聲辭舊歲,過了除夕是新年。

    父子倆大年初一五更起,供養完祖宗、吃過新年的第一頓早飯後,沈默給老爹磕了頭,拿了紅包。本想再睡個回籠覺,卻被沈賀攆著出門,讓他去給親戚朋友拜年。

    「你怎麼不去?」他這兩年過年清淨慣了,現在重回俗世,還真不習慣。

    「我要在家裡,等著別人來給咱們家拜年。」沈賀一本正經道。

    『不會是要偷著睡覺吧?『對於是否會有人上門,沈默深表懷疑。

    ~~~~~~~~~~~~~~~~~~~~~~~~~~~~~~~~~~~~~~~~~~~~~~

    不樂意歸不樂意,禮數還是要盡到的,沈默只好出門拜年。

    好在他的師長親戚大多都住在一個台門裡,沈默先給沈老爺磕頭拜年,收到紅包一枚……然後他發現自己輩分真夠大的,除了七老八十的跟自己同輩以外,一些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子也給自己磕頭。

    他深切懷疑這些人是不是看自己發財,想要藉機騙取紅包。但大過年的也不好詳查,只好從懷裡掏出老爹給準備的紅包,一邊分發一邊還滿臉慈祥道︰「真乖、真乖……」

    把他手上的紅包洗劫一空,人群便呼啦一聲散去,沈默整整衣襟,輕嘆一聲,出了廳堂,往東邊學堂方向走去。

    大過年的學堂自然休學,但沈先生仍然住在這裡,雖然兩人仍然不對付,但到了地頭,再不給先生拜年,那就實在說不過去了。

    說實在的,沈默真不願看到沈煉那張黑臉,整天對自己橫眉冷對,冷言冷語。現在已經發展到,沈默甭管多好的心情,只要一看到他便泡了湯。

    但同時,沈默心底也是感激他的,這些年跟著沈先生,將五經四書爛熟於胸,經中真意也理解透徹,又把程朱蔡胡這些人的注述全部吃透,饒是他過目不忘、聰明穎悟,整個過程也用了一年多時間。

    按照沈默的想法,應該在讀完四書五經之後,再一部王守溪的稿子吃透,便開始學做『破題承題』、『起講題比』、『中比成篇』之類的了。誰知先生又讓他苦讀文章,上至先秦,下達宋元,非止儒教一家,就連先秦諸子的文章,也都讓他理解背誦,整整半年時間,裝了一肚子的經史子集,導致他長期食慾不振,身形日漸苗條。

    可沈先生偏偏偏,就是沒教他最有用的時文,沈默雖然嘴上不說,心裡早就急得火燒火燎了,他暗暗打定主意,這次藉著拜年的機會,無論如何也要問一問下月就要縣試了,還不打算教俺做八股啊?

    ~~~~~~~~~~~~~~~~~~~~~~~~~~~~~~~~~~~~~~~~~~~~~~~~~

    胡思亂想間,沈默到了學堂門外,卻見兩個頭戴斗笠遮面,身罩黑色大氅,腰挎狹長略彎的直脊佩刀的男子,昂首立在門口。

    沈默心下暗暗吃驚,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便若無其事的走過去,微笑拱手道︰「二位請了,不知在下可否進去。」

    左邊一個黑衣人,上下打量他一眼,目光猶如毒蛇般冰冷危險,看得沈默很不舒服。看完之後,卻又目視前方,根本不搭理他。

    沈默只好再問道︰「可以嗎?」

    「再不退去,格殺勿論。」左邊那黑衣人雙目一瞇,露出森白的牙齒道。

    沈默後脊背一陣冰涼,他能從對方目光中感受到對生命的漠視,只好趕緊退了下去。

    走出老遠才回頭,只見那兩個黑衣人仍然紋絲不動的立在那裡。

    沈默趕緊去找沈老爺,正好他接受完了拜年,在偏廳休息。顧不上禮節,沈默反手掩上門,輕聲道︰「先生那裡出事了,有兩個佩刀的黑衣人站在門口。」

    沈老爺微微一顫,旋即恢復平靜道︰「什麼樣的刀?」

    「有些像倭刀,但刀脊是直的,不像倭刀是彎曲的,而且也略短於倭刀。」沈默輕聲回憶道。

    沈老爺微微閉上眼楮,良久才吐出三個字道︰「繡春刀。」

    「錦衣衛?」沈默的聲音不由自主的有些發顫……這個在全國範圍內,可以止小兒夜啼的機構,正是以飛魚服、繡春刀為標誌的。

    沈老爺沉沉點頭道︰「是啊……他們還是來了。」這些人來無影、去無蹤,進到沈家院子來,他竟然不知道,想想就不寒而慄。

    「先生犯事了嗎?」沈默的腦袋嗡嗡直響,滿心都是『緹騎』、『詔獄』、『酷刑』這樣可怕的字眼。

    「那道不是。」沈老爺沒有笑話沈默的失態,如果有人面對錦衣衛還面不改色,那他要麼就是心懷死志,要麼就是痰迷心竅。只見他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道︰「他們是請你師傅去做官的。」

    沈默腦子裡立刻浮現出一臉古板的沈先生,身穿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樣子,一時驚得合不攏嘴。好半天才小聲問道︰「先生是讀書人,怎麼會跟那些人攪到一起呢?」

    「唉……」沈老爺長嘆口氣,以手掩面道︰「都怨我啊。」

    沈默噤聲不言,看著沈老爺垂首自責的樣子,良久才聽他道︰「罷了罷了,我沈家將來還得出落在你身上,還是說個清楚,讓你也好有個分寸。」

    沈默點點頭,輕聲道︰「我聽著呢。」

    「你師父回家已經四年了。」沈老爺讓他坐在對面,低聲道︰「二十七個月服闕,已經又過去一年半了,知道他為什麼還留在家裡嗎?」

    沈默搖頭道︰「佷兒不知。」

    「其實兩年前便有吏部行文,讓他赴京任刑部主事,但是我強壓著他,不讓他回去的。」沈老爺面色哀愁道︰「如今聖上一心修玄,任由朝堂奸人當道,烏煙瘴氣。以至於小人得意猖狂、正人無法立足,你也知道你老師的性格,若是進了京城,恐怕下一站不是大理寺的牢房,便是錦衣衛的詔獄了。」

    沈默微微點頭,深以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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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友情提示一下,本書中的錦衣衛、東廠、司禮監,均是經過大量考證,還原成嘉靖年間的本來面目,這個工作用了我一天的時間,切勿拿影視作品中的批駁我,和尚會傷心的……

    再另外,重申一下,我們的追求是傳歷史之神,不是寫歷史書,所以時間上有些小出入,只是為了故事衝突更密集,但具體事件、人物是不會出現扭曲的。你看完這本書,完全可以跟別人說,誰誰誰,就是個什麼樣的人,因為所有的歷史人物和事件,都是經過和尚查閱大量資料,反覆推敲才寫下來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toyakoyoninja 發表於 2010-2-10 08:10 PM

第八十九節 繡春刀 (中)

偏房內,談話仍在繼續。

    「按照慣例,官員服闕後若是不想起復,只需上書自稱『憂思過度』、稱病在家便是,我們兄弟倆商議後,也是這樣做的。」沈老爺懊惱道︰「然而事怕小人作祟,當初阻礙你師傅不得陞遷的死對頭,竟然上書參你師父『名為稱病,實則對朝政不滿』,陛下聽信讒言,氣惱非常,竟著錦衣衛將你師傅鎖拿進京。」

    「那怎麼又成了請他去當官呢?」沈默輕聲道。

    「哦,是錦衣衛的陸都督向陛下說情,把他要到了錦衣衛經歷司,擔任經歷一職。」沈老爺輕聲道︰「那麼龐大的機構,文移出入繁雜,經歷官便是管這個的。」

    「哦,還是文職。」沈默輕輕點頭道。這兩年裡,陸炳的大名他是經常聽到,據說這位極品大員是皇帝的奶兄弟,還曾經冒死救駕,乃是當今聖上的發小,感情絕不是任何人能比,其地位自然煌煌無比,單看他那一長串官職,便可見一斑︰

    他目前的官職全稱是,錦衣衛掌衛事,後軍都督府左都督,加太子太保,再加少保餃,一手握著錦衣衛,一手掌著京城的安危。甚至在他的壓制下,曾經囂張無比的東西二廠都已經銷聲匿跡,其權勢僅次於嚴閣老,然其所受恩寵卻反要高出一線。

    更讓人驚訝的是,這位錦衣衛大統領的官聲,卻相當的好,百官都讚他『禮賢下士、急公好義』,百姓也流傳著『行宮救駕』、『智除仇鸞』的段子,實在是大明特務史上的異數。

    也只有這樣的大人物,才能讓發怒的皇帝消氣,才能把一位進士硬拉到特務機關,而沒有引起清流的軒然大波。

    「然而你師父是不肯去的。」沈老爺輕聲道︰「他愛惜名聲勝過自己的眼楮,怎會到錦衣衛那個大染缸中走一遭呢?年前臘月十五便有欽差送來文書,被你師父嚴詞拒絕,但當時我就擔心,那些人不會干休的,果然啊……」

    「那我們怎麼辦?」沈默輕聲問道。

    「什麼都不要干……」沈老爺無奈的長嘆一聲道︰「寧惹閻王,莫逆廠衛。這是大明朝做官做人的頭等要務,不想家破人亡的話,我們就靜靜等著吧。」

    ~~~~~~~~~~~~~~~~~~~~~~~~~~~~~~~~~~~~~~~~~~~~~~~

    沈默神色黯然的應下,兩人便枯坐在偏房中等待,一直到了天黑,沈襄突然過來,輕聲稟報道︰「錦衣衛來人相請,我爹不願從命,對方勸了半晌便離開了,說過幾天再來。」

    「沒有傷到你爹吧?」沈老爺關起問道,說著起身對沈默道︰「走,我們去看看。」

    「大伯稍等,我爹就是讓我來說一聲,這幾天他誰也不見,等理清了思緒再來找您。」沈襄連忙輕聲道︰「來人是浙江的錦衣衛千戶,他待人很客氣哩,您不必擔心。」

    沈煉都這樣說了,沈老爺和沈默只好打消了去看看的念頭。沈默略坐一會兒,陪著沈老爺長吁短嘆一陣,便告辭回去了。

    讓這件事一攪和,過年的感覺全沒了,沈默本來打算去七姑娘和長子家看看,現在也興趣索然,只好回家睡覺。

    接下來幾天,他每日都去沈府打聽一次,看看有沒有什麼新進展……不只是關心沈老頭,還因為這年代在官場上,師生關係比父子關係還要緊,他和沈煉的命運,已經藕斷絲連了。

    沈默現在十分後悔,當初除了工作便只知玩樂。若是上輩子多看看書,也不至於對歷史的理解,只停留在高中歷史課本階段……除了這個年代的幾位名人,幾件歷史大事之外,他基本上是兩眼一抹黑,壓根沒法做到趨利避害。

    「算了,憑著本心走吧。」懊喪之後,沈默調整好情緒,認真的思考起這件事情對自己、對沈先生、對沈家的影響來。

    到了初八這天,沈默正準備出門透透氣,卻被長子帶著沈襄堵在門口。看到沈默,沈襄鬆口氣道︰「搬家也不說聲,不是這位兄弟,我都找不到你。」

    沈默笑笑,請他進屋用茶,沈襄卻也搖頭道︰「不了,我爹有事找你,快跟我走吧。」

    沈默讓長子進去向老爹說一聲,便急匆匆跟著沈襄走了。

    等趕到學堂後面沈煉的住處時,只見沈先生披一件半舊大襖,坐在院子裡,將一摞摞的書籍裝箱,師母和師傅另兩個兒子則在房間裡忙活,將鍋碗瓢盆、衣物被褥這些日用品收攏歸類,顯然是在打點行裝。

    沈默叫聲『先生』,趕緊跟著沈襄過去幫忙,沈煉過一會才抬起頭來,低聲道︰「讓沈襄在這就行了,沈默你拿一套紙筆,學堂等我。」說著起身往裡屋走去,末了還丟下一句道︰「坐在前排。」

    沈默輕聲答應,擱下手中的書本,結果沈襄遞來的筆墨紙硯,小心端著往『明心見性』堂去了。

    學堂內雖然空了十餘天,卻仍然縴塵不染,窗明幾淨,顯然先生父子每天都有打掃。

    沈默看看自己位於最後一排的座位,還是聽從了沈先生的命令,將學具擱在第一排的桌上,靜靜端坐下來。

    學堂裡靜極了,他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臟,在『噗通、噗通』有力的跳動,靜靜聆聽著自己的心跳,沈默那顆充滿不安與浮躁的心,終於平緩下來。

    不知什麼時候,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響起,那聲音竟然與沈默的心跳節奏相同,一下一下,越來越清晰的震撼著他的心扉。

    當腳步聲在門口停住,沈默不由自主的起立,望向自己的老師就像千百次的早課前一樣,沈先生夾著厚厚的教具,神色肅然,筆直而立。然而沈默發現,向來不修邊幅、穿衣有些邋遢的沈先生,這次不僅梳洗的乾乾淨淨,身上居然穿了件嶄新的玉色布絹為之,寬袖皂緣的儒衫,頭上還帶著軟巾垂帶的皂色儒巾,一切都是那麼的板板整整、一絲不苟。

    彷彿是重複規矩,實際是第一次發自內心,沈默朗聲道︰「先生早。」...<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toyakoyoninja 發表於 2010-2-10 08:11 PM

九十

「坐下吧。」沈先生端坐在大案後,沉聲道。

    沈默乖乖的坐下,偌大的學堂內,便只有他們師生二人。

    然而沈煉的聲音還是中氣十足︰「大過年的把你叫來,心裡若是不痛快,可以立刻就走,我不怪你。」

    沈默心中苦笑,他早已經習慣沈先生這張臭嘴了。

    見他紋絲不動,沈煉微微頷首道︰「好,既然你沒意見,就給我用心聽,一個字也不要漏掉,因為……」說著聲音突然低沉下來道︰「因為,這是我教你的最後一課了。」

    沈默滿肚子問題,但強忍住不能出聲。

    只聽沈煉神色坦然道︰「上課之前,有些話兒要交代。聽大哥說,你已經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今天想必已經猜出事情的結果。是的,我已經接受了錦衣衛經歷一職。不過你不必擔心自己的名聲受到玷污,我們並沒有師徒的名分,我再給你介紹一位新老師,就可以將這一頁蓋過了。」

    沈默的臉漲得通紅,終於忍不住迸出幾個字道︰「這是對學生的侮辱,請先生收回這句話。」

    沈煉有些意外的看他一眼,嘆口氣道︰「不要意氣用事,現在看來,跟我扯上關係不是好事,長遠來看,就更不是好事了。」

    沈默心中苦笑道︰『滿紹興都知道我是你的學生,我就是把『沒拜師』三個字貼在腦門上,除了讓人笑話之外,能有什麼作用?』便神色坦然道︰「我沈默做事無愧於天地,既然稱您為先生,那就永遠承認這一段。」

    ~~~~~~~~~~~~~~~~~~~~~~~~~~~~~~~~~~~~~~~~~~~~

    沈煉端詳著他的表情,許久才點點頭,輕聲道︰「知道我為什麼不願收你為徒嗎?」

    沈默輕輕搖頭,只聽他沉聲道︰「因為我不確定!你這人將內心隱藏太深,又聰明絕頂,讓人忠奸難辨,將來也可能成為治世之能臣,也可能成為亂國之奸賊……我沈煉不想被後人提起來,說他就是『某某大奸臣』的師傅。所以我要觀察,等什麼時候確定你是好人、是忠臣時再說。」

    沈默恍然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麼?」沈煉問道。

    「沒什麼。」沈默輕聲道。

    「是不是以為,由於這個原因,我才沒有教你作時文?」沈煉似笑非笑道。

    「學生不敢。」沈默也不否認。

    「你太小看我沈純甫了。」沈煉搖頭道︰「在學業上我並沒有一絲一毫含糊於你。」先生都這樣說了,沈默只好默然。

    「確實,科舉的格式是八股,」沈煉沉聲道︰「但八股本身也只是格式而已,無非就是六段八個排偶句組成。先首句破題,兩句承題,然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後股、束股而已。按你的聰明程度,要學會格式只需一天便可,可單會格式有什麼用?

    「單單學會格式,就能讓考官在上千份考卷之中,眼前一亮,讚不絕口,繼而點中你沈默的名字嗎?」沈煉沉聲道︰「不可能!你想脫穎而出,就得寫出出類拔萃、讓考官拍案叫絕的文章!」

    「那是什麼樣的文章呢?」沈默輕聲問道。

    「理、辭、氣三者俱足。」沈煉沉聲道︰「這樣的文章才會讓考官如飲瓊漿,在頭昏腦脹的閱捲過程中停下來,細細品味。只要沒有犯忌諱的地方,又怎會忍心不點你呢?」

    「請問先生,如何達到理辭氣俱足?」沈默恭聲問道,他知道這是一位飽學進士,傳授經幾十年苦心求索,所得之寶貴經驗的時刻了。

    只聽沈煉緩緩地,一字一句道︰「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經,而切究乎宋、元諸儒之說;欲辭之當必貼合題義,而取於三代、兩漢之書;欲氣之昌必以義理灑濯其心,而沉潛反覆於周、秦、盛漢、唐、宋大家之古文。」說完長舒口氣,看著沈默道︰「現在明白我為什麼讓你先讀諸子百家、歷代古文了吧?」

    「基礎。」沈默輕聲道︰「您讓我先打好基礎,待腹中有物,才有可能作好文章。」

    「不錯,學識是本,八股是體,本是體的內涵,體是本的表現。只有學識真正到了一定高度,才能寫出理真法老,花團錦繡的文章。」沈先生頷首道,接著又提高嗓門,滿臉憤慨道︰「現在的科舉確實有一些問題,主要是出題的選擇範圍太窄,答題的選擇也太窄。以至於有些人以為,不用學什麼《三通》、《四史》,不必知道什麼唐宗、宋祖,只要背上幾篇高頭講章,前科程文,便可去應考踫踫運氣。就算真得洪福齊天,教他騙得中第,也是百姓和朝廷的晦氣!」

    他說著冷笑連連道︰「而且這些投機之徒,也只可能騙得了一省考官,卻不可能過了會試這一關!你遍覽黃金榜上,翰林院中,哪個不是滿腹經綸,真才實學?哪個都不是投機取巧高中的!」

    沈默暗暗點頭,他知道每份會試的卷子,都要由兩位大學士會同三位尚書看過,那些人都是博聞強記的飽學之士,斷不會誤點一篇抄襲的文章,讓天下人笑話的。

    ~~~~~~~~~~~~~~~~~~~~~~~~~~~~~~~~~~~~~~~~~~~~~~

    「我現在教你做八股的要領。」沈先生終於說到了方法上︰「這東西格式固定,每一句都有嚴格要求,想要寫得花團錦簇,還要闡明理義,便似在床鋪底下掄板斧、螺螄殼裡做道場,其實是各種文體中最難的。所以有人說,時文若做的好,隨你做什麼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

    接下來沈先生便從破題講起,把做八股的方法、技巧和禁忌細細講給沈默,等到把最後如何收束全部講完,正好用了一天時間。...<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toyakoyoninja 發表於 2010-2-10 08:14 PM

第九十一節 最後一課 (上)

將作時文的全部心得,講與沈默聽明白後,沈先生有些疲憊道︰「你大伯已經請了新的先生,是余姚的錢舉人。這個人治學還算嚴謹,但太過拘泥教條,對於一般的學生來說倒也是件好事。但你和沈襄下個月就應考了,沒必要再跟著他從頭學起。」

    說完將足有一尺厚的一摞稿紙推到面前道︰「這是我手抄的王、唐以及諸大家之文,還有歷科程墨,諸位宗師考卷……其中標注了『揣摩』二字的,乃是本省知縣以上官員的程文,這些人裡將產生你未來鄉試的同考官;標了『吃透』二字的,乃是當朝翰林出身,三品以上大員的程文,這幾位裡將產生未來會試的主考官;至於標著『日日溫習』的,乃是本省提學和徐閣老的程文,他們兩位是關鍵。你要想高中,就必須在上面下大功夫。」

    說到這,沈煉表情有些艱難道︰「還有那一位,他的文章我是不會抄的,但各大書店均有賣,你去買本回來看看……也日日溫習吧。」

    沈默輕輕點頭,他知道先生說的是嚴閣老。

    說完之後,沈先生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面色嚴肅道︰「讓你鑽研這些程文,不是為了讓你迎奉他們,而是讓你弄明白,這些前輩高手是如何作文的。他們儘管人品有高有低,但無一不是時文高手,想寫出一篇出類拔萃的好八股,這些人便是你的指引。」

    沈默知道老師這是言不由衷,不然提醒自己哪些人將出任考官作甚?但一想到沈先生能為學生做到這一步,已經是大大違背本性了,心裡不禁暖烘烘的,使勁點下頭,輕聲道︰「學生謹記先生教誨。」

    ~~~~~~~~~~~~~~~~~~~~~~~~~~~~~~~~~~~~~~~~~~~~~~~~~~~

    講完課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師生倆甚至看不清對方的面容,沉默猶豫再三,終是輕聲問道︰「先生,是什麼原因讓您決定復出的?」

    沈先生沉吟良久,不答反問道︰「沈默,你考科舉是為了什麼?」

    沈默輕撫著那一摞厚厚的程文,輕聲道︰「做官。」臨別時刻,他突然不想再掩飾自己。

    「做官又是為了什麼?」沈煉接著問道。

    沈默輕聲道︰「為了能活得有尊嚴,有意義。」

    「前者我理解。」沈先生淡淡問道︰「但怎麼算是有意義呢?

    「讓自己,讓父親,讓身邊人都過好了,就是有意義的事。」沈默坦然道︰「我向來只考慮能力範圍內的事,對於能力以外的,我管不了,也不想操心。」

    沈煉似笑非笑道︰「你是在婉言相勸啊。」

    沈默毫不否認道︰「如今朝中風氣不正,先生孤標傲世,必然看不慣,但您不過一個小小的七品經歷,說出來的話就像一塊石子扔進大海,也許會激起一絲微瀾,但旋即就無影無蹤,還會給自己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你說的我都知道!」沈先生搖頭道︰「我都知道!我沈煉又不是喪心病狂,何嘗想給家人,給學生招惹麻煩?」

    「那先生為什麼要去北京?」沈默又回到原點,雙目透過黑暗,直視著沈先生道︰「我聽說錦衣衛並沒有逼迫您!」

    「他們怎麼沒逼?」沈煉突然微微激動道︰「他們知道我沈煉是軟硬不吃的臭石頭,便拿朝廷的邸報給我看!我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你可知道短短數年之間,因為朝政的荒廢糜爛,我大明的邊疆已經到了何等危險的境地?」

    「先說北邊,韃靼連年入寇,侵害我山西至遼東一帶,我大明百萬邊軍如土雞瓦狗,竟任其來去自如!去年奴酋俺答從大同入山西之役,殺掠二十餘日,擄走我子民十萬餘人,損失達數百萬兩之巨!」沈先生越說越激動,即使在暗室之中,也能看到他那雙眸子裡的亮光,只聽他繼續道︰

    「再說我東南沿海,也是倭寇大熾。去年下半年,海盜頭目王直、徐海勾引倭寇,出動戰船百餘艘,同時在我山東、福建等處沿海竄襲!去年小年過後,更是攻破我浙江昌國衛之後,又犯太倉,入乍浦,攻平湖!倭寇所至,官軍披靡!焚燒城鎮,搶劫居民!姦淫婦女!擄奪人口,破壞田園!已經成為我大明之心腹大患,更因沿海乃大明之錢庫糧倉,其危害更甚於韃靼矣!」

    「至於廣西雲南、貴州四川的蠻族土司,也趁勢叛亂,隨規模不大,卻有愈演愈烈之勢,嚴重威脅到當地子民的生計安危!」沈先生使勁拍案,厲聲道︰「沈默啊沈默,我問問你,聽到自己的國家已處於如此境地,你還能只盯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不聞不問窗外事嗎?」

    沈默陷入了巨大的震驚中,幾年來,他所看到的、經歷的,無不是物寶天華的太平盛世,他看到人們的生活是那樣的富足安定,悠然自得。雖然也聽說過倭寇如何如何,但自從他到來,就再沒有發生過倭寇襲擾浙江的事件,以至於他也像普通老百姓那樣,幾乎要忘記了那些凶殘的強盜。

    沈煉的話,彷彿一道炸雷,讓沈默從天朝盛世的美夢中驚醒過來……一想到在倭寇燒殺搶掠的時候,自己還在想方設法幫助父親往上鑽營,他的臉上便一陣陣火燒火燎,滿面羞愧的望著自己的老師。

    沈煉沒有再追問,他晃動了火折子,點著桌上的油燈,一張堅毅憂鬱的面龐,便出現在沈默面前,他將語調放緩,輕聲道︰「其實我不是在怪你,而是心裡急躁,又胡亂發火了,你不要在意。」

    沈默搖搖頭,輕聲道︰「先生,為什麼這麼大的事,我們都不知道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toyakoyoninja 發表於 2010-2-10 08:16 PM

第九十二節 最後一課 (中)

「我江浙沿海多島嶼,倭寇狡猾如狐,目下主要襲擊這些島嶼,消息則被沿海官軍嚴密封鎖,是以一時並未傳開。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不出正月,必然會傳到紹興……而且我敢斷言,隨著島民舉家內遷,倭寇一定會攻上大陸的!」沈煉滿面痛心道︰「東南西北皆有大敵,我大明真的是滿身傷病,如果再不醫治,子民堪憂,國運堪憂啊!」

    沈默看到沈先生眼中溢滿了淚水,顯然是痛心到極點了,他小聲問道︰「既然是邊防有事,先生為何要去北京呢?」

    「因為我大明的病根在那裡!」沈煉剛剛壓抑下去的怒氣,又一次爆發出來,他一手指天道︰「我們是什麼人?天下最優秀、最高貴的華夏子孫!華夏是什麼國度?五千年來,都是天朝上國,天下第一!過去是,現在是,將來……」說到這裡他頓住了,過了一瞬間才堅定道︰「將來也一定是!」

    「除了我們自己,誰還能打敗我們?」沈煉提高聲調,激動道︰「小小的倭國不能,外強中乾的韃靼也不能!我們不是敗在蒙古人和倭奴的手裡,我們是敗在國賊的手裡啊!」

    「何為國賊?」沈默輕聲問道,別人越是激動的時候,他的思想就越清醒,根本不受任何影響。

    「國賊者,嚴嵩父子也!那嚴嵩交通宦官,迎合上意。靠著供奉青詞驟致顯貴!又口蜜腹劍、陰謀讒害了夏首輔,自己代為首相。一時間權尊勢重,一手遮天。連著他那兒子嚴世蕃,也由官生直做到工部侍郎兼尚寶司少卿,那嚴世藩為人更狠,因有些小人之才、博聞強記、能思善算,聰明狡詐到了極點。」

    「那嚴嵩十分重視他的獨子,凡疑難大事,必須與他商量,甚至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以至於朝中有『大小二丞相』之稱。他父子二人濟惡,迷惑主上,招權納賄,賣官蠰爵。官員求富貴者,以重賂獻之!更有那不知廉恥者,拜他門下做乾兒子,即得陞遷顯位。有人作詩嘆道︰『少小休勤學,錢財可立身.君看嚴宰相,必用有錢人』!」

    「譬如說北方統帥先有仇鸞、後有楊順,皆是貪生怕死,只知鑽營搜刮之輩,卻因為賄賂嚴氏,竟能執掌北疆防務!每次韃虜來襲,都不敢出兵救援,直待賊人滿載而歸後,方才篩鑼擊鼓,揚旗放炮,鬼混一場。為了掩人耳目,甚至殺害我大明邊民,充做韃虜首級,解往兵部報功!有這樣的統帥在,韃虜真是如入無人之境啊!」

    「再說我沿海一帶,因富庶被視為肥差,自從嚴家父子掌權後,那嚴世藩便明碼標價,拿出一萬兩可做一個知縣,三萬兩可做一個知府。那些排班候缺的官員,典賣家產、四處告債也湊不齊這麼多錢,『聰明絕頂』的小丞相,竟然讓他們先打欠條,上任後按照一分利分期還清。這樣上去的官,自然要刮地三尺,敲骨搾髓,哪裡還會管草民的死活、地方的安定?」

    「於是乎,那些被敲詐乾淨的富商、走投無路的漁民、以及一些不得志的小吏、書生,便紛紛加入倭寇,為之嚮導!據說倭寇之中,中國人的數量竟然多達七成,真倭反而只有三成。因此倭患不僅屢撲不滅,而且氣焰益張!若不是被刮得怨氣沖天,這些人縱使再凶殘,也不至於跟那些卑劣的倭人攪在一起!」

    ~~~~~~~~~~~~~~~~~~~~~~~~~~~~~~~~~~~~~~~~~~~~~~~~~

    「如果這顆毒瘤不去,像東南、西北這樣的疾病會越來越多,我大明朝病入膏肓的日子也就不遠了!」說完長長一串話,沈煉的聲音卻依然如金石一般,一字一句︰「我這次去北京,就是要會一會這大小二丞相!」

    聽著沈先生的長篇大論,沈默心頭升起一絲明悟……這才是他給我上的最後一課呢。沈默基本上贊同沈先生的觀點,只是他隱隱覺著,將國事糜爛的責任,一股腦推到某個人的身上,似乎有些偏頗,不過現在不是辯駁的時候,而是如何打消他這個可怕的念頭。

    沈默搜腸刮肚一陣,才小心翼翼道︰「先生,若是按您所說,嚴黨如此勢大,清流力量又如此弱小,咱們是不是應該暫避鋒芒,徐徐圖之,不該和他硬踫硬啊。」

    沈先生的臉上流露出明顯的失望之情,他本以為經過自己的一番慷慨陳詞,沈默應該已經激動甚至衝動了,誰知這個學生聽完之後,依然我行我素,反倒勸他不要衝動,沈煉一陣氣餒,不由生硬道︰「若是人人都只圖自保,敢怒不敢言,那何日才能剷除禍國巨奸?拖一日我大明就病一分,拖得久了,病入膏肓怎麼辦?」

    「科道言官們呢?」沈默輕聲問道︰「四十五名給事中,二三百名都察院御史,這些人難道都是嚴嵩的黨羽?」

    「當然不是!」沈煉眉毛一挑道︰「只有不知廉恥之人才會依附嚴黨,稍骨氣的便不會與他們同流合污!」

    「那他們為何不說?」沈默皺眉道,他感覺自己距離真相越來越近了。

    沈煉無奈的嘆口氣道︰「一場大禮議,讓聖上對士林疏遠無比;一場百官哭門,又讓嘉靖朝的廷杖開了先河,聖上自此酷待言官,動輒便打,以怵人心,鉗制人口。眼見著一根根硬骨頭被打斷,駭得朝臣噤若寒蟬,哪個還敢與聖眷正隆的嚴閣老放對?」

    「聖眷。」沈默輕吐出兩個字,便噤聲不言了。

    但這已經足以讓沈煉如遭雷劈、呆若木雞,屋裡空氣如凝滯了一般,就連油燈的光,也突然晦明晦暗起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toyakoyoninja 發表於 2010-2-10 08:17 PM

第九十三節 最後一課 (下)

黑暗的書屋內孤燈如豆,映照著沈煉那張的臉。他是何等聰明之人,自然明白沈默的潛台詞。經過最初的震驚之後,沈煉想要反駁他這荒謬的想法,無奈絞盡腦汁也找不到合適的字句。

    他枯坐在大案後,面上表情不停變換,先是迷惑、後是痛苦、再是猶豫,最後卻是一臉決然。過了很久很久,沈默才聽他緩緩道︰「聖上乃是聖明天子,只是被奸臣蒙蔽,一時濁了朝綱而已。只要聖上能察覺出嚴老賊的本來面目,一定會斬奸除惡,撥亂反正的!」

    沈默可不信皇帝能被蒙蔽……有奶兄弟掌握著無孔不入的錦衣衛,估計連嚴嵩穿什麼內褲,嚴公子夜裡戰了幾場,嘉靖帝都清清楚楚。

    他曾經分析過未來大老闆的性格。當嘉靖帝剛從藩王之子,轉變成九五至尊時,便敢於藉著『大禮議』的名義,向扶他上位的元老楊廷和開戰。以一人之力,對抗內閣言官,最終在堅持數年後勝利,開始了不亦快哉的獨裁生涯。

    沈默由此可以肯定,評價這樣一位帝王,軟弱與愚蠢這類詞語,是永遠不合適的,工於心計,堅忍不拔才是嘉靖帝最好的寫照。略一尋思,沈默便能猜出幾分帝王心態……皇帝應該是依賴嚴閣老,認為他有用、好用,且沒有更聽話、更合意的輔臣人選……大概在那個人選出現之前,皇帝會一直容忍下去。

    他之所以做出這個判斷,乃是發現這位嘉靖皇帝,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真***自私啊!

    要是不自私,他就不會數十年如一日的不上朝,把無限的熱情和有限的生命,都投入到虛無縹緲的修道事業。

    皇帝說,我這是為了給大明子民祈福,清心寡慾的修行呢。

    沈默卻說,你丫不就是覺著當皇帝很爽,當獨裁皇帝更爽,所以想修個長生不老出來,當上千百年的皇帝嗎?

    視天下如私物,一輩子霸佔還不夠,恨不得天長地久佔下去,讓自己的兒子孫子都沒得玩……如果這還不叫自私?那『自私』這個詞就沒必要存在了。

    他組織一下語句,準備大逆不道一把,向沈先生揭批一下問題的根源所在……為了能阻止沈先生進京,沈默是豁出去了——反正沈煉這種君子,是決計不會將二人的對話洩露出去的。

    「先生想過沒有,當年大……」但他剛剛開口,便被沈煉擺手阻止,低聲喝道︰「隔牆有耳!」

    沈默悚然想起『錦衣衛』三個字,汗水一下濕透衣襟,便緊緊閉上了嘴巴。

    沈煉垂首沉思片刻,再抬起頭來時,神色竟然變得淡然無比,只聽他緩緩道︰「你的想法也許對、也許錯,但我不想聽。陛下乃是臣子的君父,父親是不可以選擇的,所以兒子永遠要和父親站在一邊。即使父親一時有些小失誤,做兒子的應當及時提醒,使父親回到正確的道路上;而不是趨利避禍,為求個人的平安,而背棄為人臣子的本分。」

    說著他緩緩站起來,面上彷彿放射出某種光芒,一字一句都敲打在沈默的心扉上道︰「哪怕父親一時無法理解兒子的心意,為此責罰了兒子,我也心甘情願。如果要用生命才能讓父親明白,就讓我做這個第一人吧!」

    說完便揮袖而走,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就這樣坦坦蕩蕩、昂首闊步的離開了學堂。只留下沈默一人,木然坐在那裡,一直到天亮才緩緩起身,拿著那摞程文,向相反方向走去。

    沈默很清楚,自己與沈煉的人生將背道而馳;他也很清楚,自己的人生將再也無法擺脫這個人的印記……一種超脫血脈的關係,把兩個人生理念南轅北轍的男人永遠聯繫起來,千百年後也無法斷開。

    ~~~~~~~~~~~~~~~~~~~~~~~~~~~~~~~~~~~~~~~~~~~~~~~~~~~~

    五天後,沈先生和夫人,帶著沈襄的兩個弟弟踏上行程,他們將從會稽碼頭出發,沿著大運河一路北上,直達大明朝的國都北京。

    所有的學生聞訊都來送行,沈默也來了。他穿一身素白色的衣衫,面色蕭瑟而清冷,旁觀著別人告別時的景象,既沒有像小學生那樣依依不捨的哭泣,也沒有像大學生那樣,說一些『先生一路順風』、『先生一路走好』之類祝福的話,彷彿局外人一般,異常沉默的看著送別時的景象。

    便有些年紀大的學生紛紛側目,心說︰『這是看著先生進了錦衣衛,怕名聲受到連累,心裡不樂意了吧。』也有沈莊之流暗暗幸災樂禍起來。

    直到沈煉一家上了船,船夫抽起船板,準備拔錨起航時,一直不聲不響的沈默不知何時站到了最前面,終於開口道︰「先生請稍等。」聲音不大,卻能讓所有人聽得清晰。

    沈煉面色複雜的看著沈默,輕聲道︰「什麼事?」

    青天白日之下,會稽碼頭之上,只見沈默一撩長衫的下襟,竟推金山、倒玉柱,便緩慢而堅定的跪了下去。所有人都不出聲的看著他,不知道沈默要幹什麼。

    只聽沈默清聲道︰「學生跟著先生學習兩年,有師生之實質,卻無師生之名份。今日一別,再會無期,請先生受學生三拜,求先生給學生正名。」沒有人知道他說出這句話,需要經過多麼艱難的思想鬥爭。

    不待沈煉答話,他便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響頭,然後伏地不起。

    沈煉滿是意外的望著自己最優秀的學生,他發現自己根本就看不透沈默,這個人的內心實在是太複雜了。沈先生終於放棄了對他的觀察,不再去追究他到底是忠是奸,嘆口氣道︰「這又是何必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toyakoyoninja 發表於 2010-2-10 09:25 PM

第九十四節 縣試 (上)

沈默也不抬頭,只是沉聲道︰「便如先生前日所言,師父也是不能選擇的,所以請先生為學生正名!」

    沈煉面色猶疑許久,終於才點頭道︰「好吧,我承認你就是!」

    「學生拜見恩師!」沈默再一次叩首,這才抬起頭來。

    「沈默,也如你所言,今日一別,後會無期。」沈先生面色柔和道︰「我便提前賜你表字『拙言』,希望你好自為之,讓我們師生一場成為一段佳話……」

    「謝恩師。」從沒聽過沈先生一句好話的沈默,竟然沒有聽出這話中包含著多少自豪與期許。

    待客船開出後,沈默突然從懷裡掏出一個綢緞的小袋子,揚手扔到甲板上,放聲道︰「先生,差點忘了拜師的束。」

    沈煉撿起一看,竟是一袋金錁子,約莫有二十兩重。再想給他扔回去,可船已經開遠了,他只好苦笑連連的遞給夫人。沈夫人心道︰『到京城的安家費用有著落了。』沈家雖然是大戶,可沈煉一貫清貧自守,並沒拿乃兄的贈銀,他夫人正為這事兒犯愁呢。

    客船揚帆而去,沈煉的身影漸漸模糊,卻有渾厚蒼涼歌聲順著江風飄來︰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這首詞的作者叫楊慎,乃正德六年狀元,也是那位楊首輔的公子,在大禮議中觸怒嘉靖帝,受廷杖謫戍雲南,一待就是三十年,於年前剛剛去世……當時他正是從這裡經過,踏上那條不歸路的。

    現在沈煉唱著他的《臨江仙》,也從這條水道出發,方向正好相反,但那顆赤子之心,卻別無二致。

    ~~~~~~~~~~~~~~~~~~~~~~~~~~~~~~~~~~~~~~~~~~~~~~~~

    當那艘載著先生的客船再也看不見,學生們便各自散去,除卻離愁別緒外,心裡卻有些小小的興奮,因為新的先生得過了十五才來,這幾天他們可以痛痛快快玩一場了。

    沈默剛要和沈京離去,卻被沈莊帶著那三個死黨攔住,這四個傢伙被沈先生排除了足足三個月,才得以重新進入學堂……期間不知挨了家裡多少胖揍,心中早就把沈默兩個恨透了。

    現在壓著他們的沈先生離開了,四人哪還按捺得住,便要當場報仇。

    沈默的心情不太好,並不是捨不得沈先生離開,而是對自己的前途隱隱擔憂。其實他拜師也是出於無奈,因為不管他遮掩的再好,那些大人物還是可以輕易查出兩人的關係,所以掩耳盜鈴還不如正大光明……至少沈先生也是位骨氣凜然的士大夫,身為他的學生,名聲上會好很多。像

    但無論如何,任誰面對著叵測的未來,心裡焦躁不安是難免的,沈默也不能免俗。

    就在這時候,沈莊四個擋住了他的去路,看到這四張不懷好意的面孔,沈默突然打個哆嗦……沈莊幾個還以為他害怕了呢,不由嘿嘿笑道︰「怕了吧?給爺們跪下求饒,否則把你打一頓,扔到江裡去餵王八。」

    卻不知沈默打哆嗦的原因恰恰相反,當看到有人無私的站出來,心甘情願的擔當出氣筒,那種感覺就像三伏天喝下一碗酸梅湯,讓人舒服的想呻吟。

    四人恨他極了,也不再囉嗦
    誰知還沒有伸出手去,就被人揪住後領,硬生生倒拖回來。那力量是如此之大,卻又突然消失,誑得四人無一例外,全都仰面朝天的摔倒在地。

    「哎呦呦……」沈莊幾個呼痛之餘,心中納悶道︰『方纔還響晴薄日的,怎麼一下子天就黑了呢?』他們定楮一看,不由駭得肝膽欲裂,原來哥四個已經被十幾個短衫漢子圍住,就是用腳趾頭去想,也能知道大事不妙了。

    周圍的學生十分詫異,他們知道那些漢子都是碼頭上扛活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怎麼會突然管起閑事來了呢?

    沈默卻毫不驚異,他早就看到一輛披紅掛綠、俗氣無比的馬車開到碼頭上。他認識那輛車的主人……

    果然就在下一刻,一個牛高馬大的漢子從車上蹦下,滿臉驚喜的徑直朝他走來。沈默見那人穿著織有『寶相花』紋樣的綢緞大衫,明明做富戶打扮,卻偏偏綁著腿,腳上還穿一雙平底快靴,行動是敏捷了,可怎麼看怎麼彆扭。

    不過沈默一絲輕視都沒有表露出來,反而掛起一副招牌般的淡淡微笑。

    來人便是與山陰王老虎齊名的會稽賀老七,走近了便哈哈大笑道︰「沈公子,這麼巧啊。」

    沈默也笑道︰「是啊,好巧。」

    這麼湊巧顯然是早有安排,賀老七畢竟是黑道大哥,還是很在乎顏面的。雖然在官府面前不得不夾起尾巴……他已經知道沈賀接任本縣三把手,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

    當得知這個消息,賀老七哪裡還敢托大,他做夢都想早日化解糾紛,可讓他去低聲下氣的登門謝罪,實在是丟不起那人。所以一打聽到沈默今天要來自己的地盤,他便急吼吼的趕過來,希望借主場之利,盡量不丟面子的化解這道梁子。

    也許今天是賀老七的好日子,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他到了不久便看到幾個小子在挑釁沈默,不由大喜。立刻抓住這個賣好的機會,發出幫會的暗號,指揮碼頭上的苦力過去幫忙……

    ~~~~~~~~~~~~~~~~~~~~~~~~~~~~~~~~~~~~~~~~~~

    「這是哪個不開眼的,竟敢在沈公子面前放刁?」走近之後,賀老七眉開眼笑道。

    沈默微笑道︰「幾個昔日同窗,小矛盾而已。」

    「哎,沈公子啊,不是我說你。」賀老七一語雙關道︰「你和三爺哪都好,就是一樣不好。」

    「哦?願聞其詳。」沈默笑道。

    「太低調了,」賀老七搖頭晃腦道︰「像您二位這種身份,出門怎麼也得帶上幾個伴當,不光指使著方便,也是地位的體現。總是孤身一人跑來跑去,難免讓些不開眼的小兔崽子給氣著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toyakoyoninja 發表於 2010-2-10 10:13 PM

第九十五節 縣試 (中)

沈默很清楚,賀老七這是在委婉解釋當日的事情,但左右不能這麼便宜他了。乾脆裝作聽不懂道︰「賀大官人說得有理。不過這事兒可不是我能做決定的,還得回去問問父親呢。」

    「應該的,應該的。」賀老七不知道沈家父子的關係,不能以常理而論,便轉換話題,指著地上的四個青年道︰「公子打算怎麼處置他們?」說著桀然一笑道︰「不如一人卸一條胳膊給公子出氣?」

    沈默心說那我還要名聲麼?便搖頭笑笑道︰「畢竟是同窗一場,太過了讓人笑話……稍稍懲戒一番既可。」

    賀老七呵呵笑道︰「公子宅心仁厚,那就打一頓吧。」

    「還是做些有意義的事吧。」沈默笑道︰「正好這幾天學堂放假,就讓他們在碼頭抗麻袋吧,過完十五再放回去。」

    賀老七登時瞠目結舌,心說果然是『小白臉子、壞心眼子』……碼頭是什麼地方?僅次於班房!碼頭的苦力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雞早,吃得比豬差、幹得比牛多。而且大部分性情粗魯、惡習多多。四個嬌生慣養的學生仔在這裡待上幾天,還不知要脫幾層皮呢。

    ~~~~~~~~~~~~~~~~~~~~~~~~~~~~~~~~~~~~~~~~~~~~~~~~~

    見四位老兄被監工押走,沈默朝賀老七公拱拱手道︰「多謝七爺了,學生還得回去溫書,只能先行告辭了。」他不願跟這些人走太近,對名聲實在有害無利。

    「哎,難得見公子一次,」賀老七︰「公子賞個臉,兄弟我做東,咱倆去倚紅院上樂呵樂呵?」倚紅院是本縣著名的**。

    「真是個好主意啊,」沈默咂咂嘴,卻又一臉惋惜道︰「可惜下月就得縣試了,我實在無心玩樂啊。」

    賀老七知道這節骨眼上,沈默不願意授人以柄,識趣大笑道︰「那好,等公子高中以後,兄弟給你擺桌慶賀,可千萬不要推辭啊。」

    沈默頷首笑道︰「恭敬不如從命。」大家都在縣城混生活,總是要互相給些面子,才好和平共處。

    賀老七大喜道︰「那兄弟就恭候公子的佳音了。」說著身子向沈默傾一下,輕聲道︰「年前的事情兄弟著實抱歉,確實不是有意冒犯。」

    沈默還沒看反應過來,懷裡便多了幾樣東西,不由暗暗心驚道︰『好身手!這分明是一邊示弱一邊示威啊!』面上卻不動聲色道︰「過去的就過去吧,相信以後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吧?」

    「不會不會,絕對不會!」賀老七撥浪鼓似的搖著腦袋,咧嘴笑道︰「日後親近還來不及呢。」說著壓低聲音道︰「日後三仁商號的船在咱們碼頭上一律免費。」堂會控制的地方陋規頗多,船一到岸便要收下錨錢、架板錢,搬運也必須由碼頭的人完成,人工比外面貴一倍還要多,還有什麼佔地錢、入庫錢等等,亂七八糟加起來,絕對是一大筆貨運成本。

    沈默微笑道︰「還是半價吧,總得讓碼頭弟兄們吃飯不是?」

    「好說好說。」賀老七高興笑道︰「公子慷慨大方,你這個朋友我是交定了。」

    兩人又說笑一陣,才『依依不捨』的分開,臨走時沈默往卸貨的地方瞥一眼,見那四個可憐的娃子,已經在監工的皮鞭下,開始抗麻袋了。

    ~~~~~~~~~~~~~~~~~~~~~~~~~~~~~~~~~~~~~~~~~~~

    出去碼頭,見沈京在外面等著,方才一看到賀老七出現,他便識趣的走開,方便兩人說話。

    沈默見他邊上還站著一人,便對沈京幾眼笑笑,朝那人拱手道︰「師哥還不走,難道要請小弟我吃飯嗎?」

    那人正是沈先生的大公子沈襄,因為面臨考試不能隨全家進京,便被沈煉留下來,命他一面照看家業,一面專心用功。他被沈先生按照儒家標準,早訓成了『溫良恭儉讓』的謙謙君子,根本不知道什麼叫開玩笑,聞言面色一陣抽搐,終是咬牙點頭道︰「好吧,不過我沒幾個錢,請不起好的。」

    邊上沈京哈哈笑道︰「我說大哥,潮生是逗你玩的,現在辰時不到,吃什麼飯啊?」

    哪知沈襄搖頭道︰「沈京,先生已經給沈學弟賜字了,你應該稱呼他表字拙言,再叫乳名就是不敬了。」

    沈京翻翻白眼,氣得直哼哼道︰「下次不幫你了。」

    沈默笑著向沈襄致歉,輕聲道︰「不知師哥有何見教?」

    沈襄連連擺手道︰「見教是沒有的。」說著從懷裡掏出封信,小心展平了,雙手遞給沈默道︰「父親有封信讓我轉交給你。」

    沈默趕緊在衣服上擦擦手,朝北邊一拜,這才恭敬接過書信,小心收到懷裡,輕聲道︰「未曾淨面不敢輕啟,待學生回去洗漱後再拜讀。」

    沈賀點頭道︰「師弟收好。」便告辭離去。

    ~~~~~~~~~~~~~~~~~~~~~~~~~~~~~~~~

    待沈襄走遠了,沈京才湊上來道︰「快看看都寫了些什麼。」

    沈默摸一下自己的腹部,壞笑道︰「方纔你也不問問便把飯局推了,可知道我還沒吃早飯呢?所以你得賠我一頓。」

    沈京無語,兩人便到了就近的一個茶樓,找個安靜的單間,沈默隨便點些籠包茶蛋,豆花燒賣之類,開始慢條斯理的用飯。

    看他吃沈京也餓了,要一盤湯汁誘人的醬牛肉,在一邊吃著玩。

    待腹中飢餓盡去,沈默才把懷裡的東西一股腦掏到桌上,讓沈京看看都是什麼。

    「當票一張,房契一張,信一封。」沈京擦擦手,一邊翻檢一邊報告︰「還有一兩一個的金豆子一袋。」說著嘿嘿笑道︰「賀老七這回可出血了。」

    這都是題中應有之意,沈默提不起絲毫興趣,他撿起那封在懷裡窩得皺皺巴巴的信,隨手撕開,沈先生那遒勁有力的整齊楷書便映入他的眼簾︰

    「沈默吾徒如晤,雖汝未曾行拜師之禮,吾仍稱汝為吾徒。當日吾雖拂袖而去,不過是心中抑鬱糾結,不能自已,卻並未氣惱於你,但願汝勿要掛懷。」

    「吾何嘗不知汝所言甚是?然我大明遍地腥雲,滿街狼犬;生民呼號,國運垂危!吾性暴躁,不能學汝用忍,只能於目眥欲裂之時,拋卻一切入京,以微薄之言勸諫聖上!但能為聖上掃清妖氛之萬一,吾亦樂於犧牲吾身吾家,絕不有半分猶疑!」

    「然汝無須擔心或受吾牽累,吾已經將汝薦於當世一等一的人物,到時他必會庇護於你。且其文采遠勝於吾,為人又與汝極肖,汝切記潛心師之,必會收益終生!」

    「吾亦有私念,留一子沈襄於故鄉,以為香火續。吾素知汝多有智謀,懇請暗中看顧一二,以防奸人陰害。」

    「另,從今至金榜題名之時,汝當用館閣體寫字。雖從書法看,翰林官閣體無甚亮色,但其字體端莊整麗,寫字之人,必須細心、認真、一絲不苟,考官甚喜之。」

    「沈煉,嘉靖三十三年甲寅正月。」...<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toyakoyoninja 發表於 2010-2-10 10:13 PM

第九十六節 縣試 (下)

捏著那一頁薄薄的信紙,沈默久久無法平靜,他本以為沈先生是個不通世故的魯莽士大夫,現在才知道自己大謬矣……原來先生不是一時腦熱而憤然進京,而是在深思熟慮之後,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當,才揮揮衣袖,毅然決然的北上!

    不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並不值得稱讚,知其不可而為之,才是讓人真正心折!

    「我不如先生多矣!」沈默終於服氣了,他向來認為士大夫的犯言直諫中,隱藏著沽名釣譽的私人目的。沈煉的慷慨激昂沒有打動他,一紙滿是痛苦與擔憂的書信,卻讓沈默忍不住眼圈通紅。

    「怎麼了?」沈京笑問道︰「信上寫得什麼?」這才將沈默從出神狀態喚回,他深吸口氣,搖搖頭道︰「沒什麼。」便將那書信小心收在懷中,輕聲道︰「我們走吧。」

    沈京知道沈默不給看,必然有他的道路,也不追問,便起身出去會賬,等他結完賬出來,才想起一事道︰「差點忘了,你把沈莊幾個關在碼頭做苦力,用不用跟我爹說聲啊?」說著有些幸災樂禍道︰「旁人倒不打緊,就是我那大娘素來把老三看成心頭肉,要是知道了,恐怕會直接拿刀上你家去。」

    沈默無所謂的笑笑道︰「看來這陣子我是不能去你家了,還是你幫我帶句話吧。」

    「什麼話?」沈京問道。

    「你先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向你爹分說。」沈默輕聲吩咐道︰「然後這樣對他說︰『人恆過,然後能改。何以改?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我知道,這是孟子的話。」沈京高興道︰「既然聖人這樣說,那就沒問題了。」

    「不容易啊。」沈默苦笑一聲道︰「還知道是孟子的。」兩人便分頭回家。

    ~~~~~~~~~~~~~~~~~~~~~~~~~~~~~~~~~~~~~~~~~~~~~~

    按下沈京這頭不表,單說沈默回到老宅,將房契和當票交給老爹,沈賀先是一陣高興,接著卻又苦下臉來道︰「還有不到一個月就縣試了,上峰卻下文讓我去南京倆月,四月末才能回來。」

    沈默驚奇道︰「所為何事?」

    「應該是教我怎麼做主簿吧。」沈賀鬱悶道︰「你說這任命,早不來晚不來,卻偏生要趕在你童生試的頭兩場,」說著一咬牙道︰「要不我請假吧?」

    「那怎麼行?」沈默失聲道︰「現在還沒正式任命呢,您無論如何都得去。」

    沈賀為難道︰「可是你吃飯怎麼辦?報名怎麼辦?考試怎麼辦?」

    沈默只好安慰他道︰「孩兒也不是頭次報考了,流程還是知道的。」說著自信的笑笑道︰「至於縣試嗎,我也看過往年的程墨,實在是稀鬆平常,若是這都考不過,還不如找塊豆腐撞死呢。」

    「戒驕戒躁!」沈賀板起臉來,心裡卻放鬆不少……他知道兒子向來是有十說七,從不將話說滿,既然他都這樣說,看來是十拿九穩了。又擔心道︰「那這些日子你吃飯怎麼辦?」搬回老宅後,正好是過年休假期間,父子倆你做一頓、我做一頓,沒覺著這是個問題。現在沈賀要離開,便開始擔心兒子會不會懶得做飯,饑一頓飽一頓,餓壞了身子,耽誤了考試。

    「我搬回鋪子去,想來姚大嬸是不會攆我的。」尋思一會,沈默輕聲道︰「而且咱們這宅子太破敗,南面山牆和西廂耳房都快要倒了,非得大修不行……不如趁咱爺倆都不在家,請人從裡到外翻新一遍,日後住著也好舒心。」

    沈賀也早有此意,聞言點頭道︰「就這辦吧。」父子倆在這方面都不大懂,便商量著找個本縣的工頭,全部包工包料出去,諒其也不敢漫天要價。

    因著次日就要動身,沈賀便想今天去找人談妥,卻被沈默攔住道︰「這種事情還是拜託衙門裡的人辦好。」說完輕聲解釋道︰「現在只有衙門裡的人知道您將成為主簿,外面人並不知道您是幹什麼的,與其多費口舌還干受閑氣,不如交給下面人來得清心妥帖。」

    「大過年的麻煩別人。多不好意思啊。」沈賀的思想還停留在小吏階段,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是本縣的佐貳官了。

    「父親此言差矣。」沈默搖頭笑道︰「您將私事交給屬下去做,在屬下看來就是您把他當『自己人』了,對他們來說這是求之不得的,又怎會覺著麻煩呢?」沈默循循善誘道。

    沈賀琢磨半天,突然冒出一句道︰「那還得找個我能看得上眼的呢。」他這才知道,給上級干私活,還是下屬的榮幸呢。

    沈默頷首笑道︰「父親英明。」

    ~~~~~~~~~~~~~~~~~~~~~~~~~~~~~~~~~~~~~~~~~~

    翌日一早,沈默又出現在碼頭,送沈賀登上去南京的客船,老爹臨行絮絮叨叨的囑咐他報考和考試的注意事項,直到船開了還大聲道︰「別忘了,你老爺爺叫沈延年,爺爺叫沈錄,爹我叫……這個你總不會忘了吧。」

    「忘不了。」苦笑著與婆婆媽媽的老爹揮手作別,沈默心裡卻是暖暖的。

    待船走遠了,他轉身往回走去,與扛活的隊伍擦肩而過時,突然一個渾身髒兮兮的苦力拋下麻袋,飛奔到沈默面前,噗通一聲跪下,緊緊抱住他的雙腿道︰「祖宗哎,我再也不敢了,你饒了我吧……」接著又有兩個乞丐似的傢伙跑過來,一邊高聲道︰「饒了我吧。」一邊也給他砰砰磕頭。

    倒把沈默嚇了一跳,好在監工趕上來,將那三個傢伙按倒在地上,鞭子就劈頭蓋臉的下來了。他們現在可都認識這位沈爺,那是大當家也要奉承的人物,若是惹得他不高興了,那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

    想到這,鞭子更重了……

    沈默靜靜看了一會,才嘆口氣道︰「罷了。」鞭笞這才停了下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toyakoyoninja 發表於 2010-2-10 10:14 PM

第九十七節 陶虞臣 (上)

畢竟是同宗兄弟,沈默也不好把他們往死裡整,便對幾個監工笑道︰「諸位去忙吧,這幾個小子我提前領回去了。」

    監工頭子諂笑著︰「還有一個在窩裡躺著呢,給您送過來吧?」

    沈默點頭笑道︰「麻煩你了。」

    不一會兒,兩個男子架著一瘸一拐的沈三少過來,沈默見他彷彿被千軍萬馬踏過一般,神色委頓,半死不活,不由暗道︰『究竟受了怎樣非人的待遇,才會變成這等模樣?』

    見沈爺眼裡有探究之色,那工頭趕緊解釋道︰「這小子太慫了,才幹了一上午就喊『受不了』,逼著他干到晚上便徹底歇菜,站都站不起了。」怎麼聽都有些欲蓋彌彰的意思。

    沈默看沈莊那淒婉欲絕的表情,以及明顯外八字的走姿,便知道這工頭肯定沒說實話,但他也沒興趣深究,便讓那三個鼻青臉腫的傢伙把沈莊送回家去,連教訓他一句的興致都欠奉。

    ~~~~~~~~~~~~~~~~~~~~~~~~~~~~~~~~~~~~~~~~~~~~~

    離開碼頭後,他先去了趟寶佑橋街,跟姚老爹夫婦打聲招呼,老兩口自然沒口子答應,長子他爹呵呵笑道︰「生怕你爺倆在那邊住不慣,這邊的房間還每天給你們打掃著呢。」又叫長子趕上車,跟沈默回去把東西搬來。

    好在秀才搬家儘是書,再就是幾件衣服,兩套被褥,一大車就拉回來了。等重新安頓下來,還沒耽誤吃中飯。

    午飯明顯豐盛很多,姚老爹特意燉了烏雞、明蝦給他補腦。沈默謝過後,又叫他別這麼浪費。姚老爹卻呵呵笑道︰「原先是沒錢買,現在負擔得起了,自然要讓公子考前吃好。」

    還沒吃完飯,天井裡便響起沈京那特有的滑稽腔調︰「長子,潮生在不在這裡?」感情沈襄昨天是白說了。

    姚老爹連忙把沈京讓進去,又問他吃了嗎。沈京也不見外,嘿嘿笑道︰「找了兩處才尋見潮生,卻是耽誤吃飯了。」姚大嬸趕緊給他添副碗筷,沈京便毫不客氣的大吃起來。

    待吃飽喝足了才打著嗝對沈默道︰「他們已經開始聯名結保了,我怕你知道晚了被拉下,便約了三個同宗,未時一起去縣衙結保。」

    所謂『聯名結保』,便是由同縣的五個同時參加考試的考生互相擔保,所以又稱為『五童結』。如果其中一個人的身份造假,其他四個人都會受到牽連,這樣可以形成一個有效的互相監督……其中的風險也不言而喻。

    其實還有一種選擇,便是請一位廩生做擔保,就可免去五人互保的風險,只是這樣一來,風險便都轉移到廩生身上,一旦有哪個童生的身份造假,那麼給他作保的廩生便會被取消秀才資格,甚至可能面臨牢獄之災。

    所以每到這時,廩生家的大門都十分難敲,除了知根知底、推脫不掉的,就是送錢人家也不願作這個保,因此還是五童互保的多……好在沈家子弟眾多,此次參加縣試的便有十幾個,大家都是沒出五服的堂兄弟,互保最合適不過。

    ~~~~~~~~~~~~~~~~~~~~~~~~~~~~~~~~~~~~~~~~~

    差一刻未牌時分,沈默兩個抵達了縣衙前,便見著不少白衫童生繞過那黛瓦白底的照壁牆,往衙門裡去了。

    沈京眼尖,遠遠便看見三個同宗學生在申明亭外站著。幾乎是同時,那邊也看見他了,雙方會合後,便也跟著其他學生進了縣衙。

    今天是縣試報名的日子,衙門裡的公差多了不少,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嚴防不懂規矩的學生到處亂跑。

    尤其是二進院裡的禮房外,更是有十幾個官差在維持秩序,不準任何人說話,以便禮房內的問話能不受打擾。

    沈默五個排在大後面,看著半天不挪動一下的隊伍,不知何時能輪到自己。

    正當他有些不耐煩時,身後隊伍突然一陣騷動,便聽一個中年男性的聲音道︰「前面的讓開去路!」人群便很聽話的分開左右,讓出一條五尺寬的道路。

    沈默身量頗高,超過一般人半頭有餘。循聲望去,視線絲毫不受阻擋,只見一個身穿綠色袍服,板著個老臉的官員,帶著個身穿白衫、俊秀不凡的年輕人,從門外大搖大擺走進來。

    原本十分安靜的人群,忍不住低聲議論起來……白衫是童生的服色,那年輕人顯然也是來報名的,怎麼就能搞特殊呢?

    公眾場合沈默從不發表見解,但心裡也有此一問。

    不過也有很多人視之為理所當然,哂笑著對不忿的學生道︰「知道他是誰嗎?他是陶大臨表字虞臣!」

    學生們登時平和了,紛紛側目道︰「原來他就是與山陰諸大綬齊名的陶虞臣啊!」

    「怎麼出名這麼多年,還是個童生呢?」

    「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十五歲去岳麓書院求學,師從三十年前的狀元羅洪先,一學就是五年,如今學成下山,拿個『小三元』還不是易如反掌?」

    ~~~~~~~~~~~~~~~~~~~~~~~~~~~

    聽明白事情的緣由,沈京悄聲道︰「兄弟,有人要搶你風頭啊!」

    沈默點點頭,輕聲道︰「那也要考過才知道。」言語中的鋒芒讓沈京不由呆了一下,他可是知道沈默向來不願出風頭的,方纔那麼說也不過是為逗樂罷了。

    卻不知做人要低調、做官更要低調,唯獨科舉一事,是絕對不能低調的。考得越好名聲就越大,前途也就越光明……要知道,在大明朝只有每次考得最好的三十二人,才有可能進內閣當宰相。

    你要是考第三十三名,對不起,就是把官當出花來,也沒資格入閣當這個大學士。

    所以必須在一開始就養成爭第一的霸氣,才有可能在層層選拔中脫穎而出,成為三十三人中的一名。

    誰知沈默剛剛決定要高調一回,上天便送來了個強大的對手,似乎是不想讓他孤獨求敗。...<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toyakoyoninja 發表於 2010-2-10 10:14 PM

第九十八節 陶虞臣 (中)


正在不忿那陶大臨的特殊待遇時,突然有人在背後拍他一下,沈默回頭一看,原來是張縣丞,趕緊唱個諾,微笑道︰「原來是張叔,您還得操心這裡啊?」

    「命苦啊。」張縣丞呲牙笑笑道︰「本來是你爹的差事,他跑去南京享福,我就得頂著了。」說著指指裡頭道︰「到了自家地面上,還在門口傻站著?跟我進去吧。」便領著沈默也插隊走進去。

    沈默看看望不到頭的隊伍,心說︰『剛才還氣別人呢,現在該別人氣我了。』便一招手,領著沈京和三個同學跟著進了禮房。

    身後傳來一片憤憤議論之聲︰「這次又是誰?還一下五個呢!」「四個不認識,有一個面熟……」「當先的那個,好像是前年往壺裡鍍金的那小子。」「對對對,他河中除樹的時候,我還去看來著……」「長得真俊啊,比那陶大臨還要好看幾分。」「好看有什麼用?奇技淫巧能跟人家狀元高徒比?」顯然有相當一部分人是瞧不起那些東西的……如果他們看過沈默對對子時的才思敏捷,想必不會這麼說。

    沈京氣壞了,那可是他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事情,回頭就要大罵,卻被沈默一把拉住,輕聲道︰「不要一般見識。」便將他硬拖進禮房中去了。

    其實他當初便已經料到會有風言風語,但當時父子倆的處境實在是困頓極了,所以他終究還是答應了參加與山陰王老虎的比鬥,贏得了縣令的歡心,徹底擺脫了貧賤,這才終於有機會去追求自己想要的。

    而且在當時,除了沈先生之外,幾乎沒有人說他『投機取巧、奇技淫巧』之類,反倒還獲得了幾分『神童』的虛名——因為那時他不過一貧賤小兒,那樣做當然沒什麼不妥。

    現在他年紀大了,準備參加考試了,便有人翻出來作為他『不務正業』的談資……雖然現階段僅是談資而已,可假若老是考不好,吐沫星子就會變本加厲,讓他名聲掃地——比如說山陰的老牌神童徐渭,因為連續三次鄉試不第,已經成為愚夫愚婦們,私下裡尋找快感的來源了。

    對這一切,沈默自然洞若觀火,但他一點都不想反駁,因為他十分清楚,只要自己在考場上一路奏凱下去,所有人都得把怪話憋回肚裡,拿出最恭敬的笑臉對著他!

    ~~~~~~~~~~~~~~~~~~~~~~~~~~~~~~~~~~~~~~~~~~~~~

    將他們帶進去,張縣丞便去了別處。沈默只見禮房仿照縣衙大堂樣式,懸掛著『人之大端』的匾額,匾下案台後面,坐著禮房書吏。下首兩邊各擺著兩副桌椅,坐著四個貼書。

    五個坐著的便直勾勾的望向沈默五個,一對一的開始詢問姓名年齡、三代履歷,出身是否清白……若是家中三代之內有從事娼、優、皂、隸的,有當傭人、門子、轎夫、媒婆、接生、修腳的都屬於『身世不清』之列,是沒資格報考的。

    還有報考時是否為丁憂期間,是否是在戶籍所在地報考,是否是確實是考生本人參加考試,統共問了十幾項,全都一一記錄在案後,又打量著他們身高外貌,在一張紙票上寫道︰『身短、圓臉、面黑、有須』之類描述性的語句,來描述考生的樣貌特徵,然後貼在考牌的後面,叫做『浮票』。

    但描述語言十分模糊,比如說沈默的寫著『偏瘦略高,面白無鬚,容貌甚佳。』沈京的則寫著『身材適中,面黃微鬚,容貌甚怪』,根本沒法具體分辨出某一個人,看來這『浮票』也只是個輔助手段。

    待把浮票貼在考牌後面,書吏便讓他們在考牌正面簽名按手印。

    按完之後,書吏又詢問他們是否願意互相擔保,並鄭重其事的告訴他們,如果其中一人有冒名頂替、夾帶、有意破壞試卷、冒籍、隱瞞身世、違反考場紀律等行為,其他人就會受到牽連,最輕也是五年內不得報考。

    這些情況沈默他們是事先知道的,便點頭稱『願意』,然後就依次上前,在別人的牌上簽名摁手印。

    沈默是第一個,等他拿起筆想要寫下名字時,卻見張縣丞去而復返道︰「不要簽,縣尊已經給你找好廩生結保了。」

    沈默提著筆為難道︰「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事,還有四位同窗呢。」

    張縣丞看看沈京四個,揮揮手道︰「你們再去找一個吧,沈默的考牌我拿走了。」說著便從桌上拿起那號牌,對沈默道︰「縣尊大人在後堂等你。」

    沈默也不能說『你還給我。』一時有些發窘,沈京趕緊解圍道︰「咱們本來就有十一個,你空出來便正好了。」

    沈默感激的朝他笑笑,又跟另外三個告了罪,這才跟著張縣丞出來,穿儀門,過大堂,往二堂走去。

    走到半路上,張縣丞呵呵笑道︰「這是縣尊大人的一片愛護之心,你可不要誤會啊。」說著壓低聲音道︰「只有對出類拔萃的考生,縣令大人才會直接指定廩生作保的。」

    沈默點點頭道︰「學生明白。」他知道這樣一來,人為風險便降為零,但與自己的為人相左,所以心裡十分彆扭。

    ~~~~~~~~~~~~~~~~~~~~~~~~~~~~~~~~~~~~~~~~~

    等到了二堂時,他的情緒已經完全調整過來,恭恭敬敬的給堂尊,還有在座的教諭,以及一位相貌堂堂的藍衫廩生行禮,然後與那白衫的陶大臨站到一起。

    李縣令還是老模樣,只是頭髮又白了一些,待張縣丞就座後,他便笑瞇瞇的開腔道︰「今天把你們兩位青年俊彥叫過來,一是請君澤你們結保,二是讓你們互相認識一下。」說著對那被叫做『君澤』的廩生笑道︰「三位都是人中龍鳳,來日必為我大明棟樑,從現在起可要好生親近哦。」

    三人先序了齒,原來秀才二十六,陶大臨十八,沈默十六。

    那藍衫秀才便起身朝兩位白衫童生拱手道︰「在下吳兌,表字君澤,見過二位學弟。」

    「學兄有禮,在下陶大臨,草字虞臣,見過學兄學弟。」那英俊瀟灑的陶大臨也笑道。

    「二位學兄有禮,在下沈默,表字拙言,見過二位學兄。」比陶大臨還俊一分的沈默也躬身施禮道。...<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toyakoyoninja 發表於 2010-2-10 10:14 PM

第九十九節 陶虞臣 (下)

三人互相見過後,陶大臨和沈默又給吳兌行禮,那吳君澤便在兩人的考牌背後簽字用印,正式成為兩位後學的保人,兩位童生也算完成了縣試的報名。

    其實按照『衙門辦事必收錢』的原則,報名肯定是要收費的,比如說令考牌要二十八文,貼浮票要二十文,還有完成報名時,要捐卷資錢一百零八文。不過他倆是縣太爺面前的紅人,當然一切費用全免。

    ~~~~~~~~~~~~~~~~~~~~~~~~~~~~~~~~~~~~~~~~

    忙完這些,縣令大人告訴他們『下月十五乃是黃道吉日,本官奉命於該日舉行縣試。』又對沈默兩個一番溫勉,教他們潛心讀書,切不可大意視之。

    見大人說到結語了,眾人便起身告退,李縣令撚鬚點頭,卻把沈默單獨留下。

    待屋裡只剩他倆,李縣令的臉上便掛起了抱歉的笑容︰「拙言啊,原先答應你的事情,有些麻煩啊。」

    沈默已經猜到三分,卻不抖這個聰明,裝作糊塗道︰「大人什麼事情?」

    「就是當初許你的縣試案首。」李縣令頗為尷尬道︰「現在不能那麼篤定了。」

    沈默這才露出瞭然的表情,輕聲問道︰「可是因為陶學兄?」

    「是啊,原本這件事易如反掌。」李縣令使勁點下頭道︰「可沒想到你竟然與虞臣同年,事情便棘手多了……他的老師羅念庵先生,也是咱們浙江提學的老師,孫提學早就放出話來,說『小三元』乃是他小師弟的囊中之物……」

    沈默聞言皺眉道︰「您的意思是,陶學兄的『小三元』是內定了的?」

    「那倒不是。」李縣令看他著緊的樣子,不由搖頭笑道︰「羅先生是狀元,孫提學是榜眼,人家都是有傲骨的,再說虞臣的學問本就很好,現在又跟狀元老師修習五年,當然要堂堂正正考個案首了。」

    「先生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到時提學大人會來監場,所以到時候我也不能偏幫於你,」李縣令笑笑道︰「不過也不用太擔心,如果你確實比虞臣考得好,我一定會為你力爭的!」

    「謝先生!」沈默恭聲道。

    ~~~~~~~~~~~~~~~~~~~~~~~~~~~~~~~~~~~~~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轉眼到了次月全國州縣統一考試的日子。

    對於有考生的人家來說,這是一件頭等大事,各家親戚都是要送賀禮的。像沈家這樣有十來個考生應考的,更是要大擺酒席,為考生餞行……當然是在考試的前一日了。

    十四日這天中午,沈家一共擺了十六桌席面,規模絲毫不比尋常人家的紅白喜事遜色。親戚朋友紛紛道賀,預祝考生次日考出好成績。

    祝賀當然是美好的,但沈老爺瞎子吃餃子,心裡有數,知道若想考出好成績,還得把希望寄托在沈默和沈襄兩個身上。尤其是沈默,那可是他那從不輕易誇人的弟弟,常常在私下吹噓的得意門生。

    所以那天,沈老爺破天荒的親自去保佑橋,將沈默接回家裡,讓他和沈襄一左一右坐在自己身邊,其餘九個考生也在主桌上就坐。

    酒席上自然免不了訴說家史,沈老爺滿面自豪的追憶道︰「我沈家詩書傳家、學業有成者不計其數,自先祖沈紳於古宋寶元元年,高中進士至今五百年,有家譜可查的進士便有三十七位,舉人更是達一百八十位,至於秀才廩生更是不計其數。」沈默心說︰『果然是彪悍的家族有彪悍的歷史啊……』

    然後便是什麼爾等要好生考試,延續傳統,發揚先祖的榮光云云。等沈老爺講完了,就開始放鞭,在一片 裡啪啦的鞭炮聲中,大家一齊舉杯祝考生考出好成績,一時間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可是沈默他們因為次日要考試,被嚴禁飲酒、嚴禁食用油膩的肉食、嚴禁食用容易致瀉的海鮮河鮮。只能一邊小口吃著青菜豆腐,一邊看著別人痛快的喝酒吃肉,不禁要產生些疑問……這到底是給我們慶賀啊,還是耍著哥幾個玩呢?

    等到次日出發時,場面更加隆重。雖然入場時間定的極早,但昨日海吃一頓的親戚們,還是披星戴月的發前來送行,爭相幫他們拎東西,一路上還說得撿著吉祥話說,比如東西掉地上了,不能叫『落第』要叫『及第』……果然是吃人家的嘴短啊。

    不只是沈家,整個紹興城中,凡是家裡有考生的都這樣,滿大街上都是或長或短的送考隊伍,還有更多看熱鬧的,也起個早五更,嘻嘻哈哈跟在後頭。

    大多數考生很不好意思,像害羞的新媳婦一樣躲閃著眾人的目光,只有沈默和沈京兩個毫無所覺,昂首闊步的走在隊伍的最前面。

    他倆和所有的考生一樣,都帶著烏紗、穿著官服,只是那官服上沒有補子和花色,還是能跟真正官員區分開的。這是因為考生參加考試時,按規定是必須要穿官衣,戴官帽的,否則不許入場。也有家裡窮買不起冠衣的,便在帽子後面插兩根染黑了的鵝毛,權且充作烏紗,倒也可以入場。

    彈一彈身上嶄新的衣冠,沈京嘿嘿笑道︰「這可是我第一回穿官服。」說完又唏噓道︰「要是搞不好,也是最後一次。」

    沈默微微搖頭道︰「事在人為。」便默不作聲的向前走去。

    沈京能看出,他是真的當真了。

    ~~~~~~~~~~~~~~~~~~~~~~~~~~~~~~~~~~~~~~~~~~~~~~~~

    一行人熱熱鬧鬧來到了縣學前街,守備森嚴的兵丁在街口便將送行的親屬攔下,只需手持考牌的童生進去,考生們紛紛拿出考牌,接過裝著筆墨硯台還有一些吃食的籃子,魚貫進入了警戒線內。

    身後是親人的一片祝福叮囑聲……這聲音經過近千年,至今還是這樣響亮。...<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toyakoyoninja 發表於 2010-2-10 10:15 PM

第一百節 小三元之縣試案首 (上)

顧名思義,縣試是在縣裡舉行的考試。以一縣之力為幾百甚至幾千考生提供考試場地,其條件也就可想而知。一般都是臨近考試時,搭建起臨時的考棚。

    對於一些比較窮的縣來說,即使搭建這樣一個考棚也是如此困難,毫無裝修與美感不說,連地面都是散發著泥土芬芳的……泥土地,天晴時塵土飛揚、下雨天泥濘不堪……因為沒錢蓋頂棚。

    但這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邊遠州縣,連最起碼的桌椅都沒有,需要考生自備。可參加考試的還有很多來自鄉村的考生,這時候也沒有四通八達的馬路,不少人要翻山越嶺來縣城考試,扛條板凳也就罷了,自帶桌子是萬萬不可能的。

    所以他們到縣城之後,非得各展神通,想盡辦法去借一套。可小小的縣城裡哪有那麼多桌椅?借不到的只好退而求其次,借塊門板或者切菜板,甚至是棺材板、木頭墩什麼的,再整幾塊磚頭拿著進場。

    到時候把磚頭分成兩摞,一摞擱案板,一摞擱屁股,然後就這麼趴在上面答卷,若是不幸趕上剛下過雨,腳腕都能陷進泥裡去……真是一次很特別的體驗啊。

    不過對於富甲天下的江南來說,卻是另一番景象,這裡基本上都建了專門的學院,平時供縣學授課所用,縣試時則可容納上千人同時考試,條件也比別處好的多……比如說這會稽縣學,便將偌大的院子用青磚鋪一邊,再擺上清一水的黃梨木桌椅,甚至在桌椅上方搭上草棚,這樣即使下雨也不用中斷考試了。

    ~~~~~~~~~~~~~~~~~~~~~~~~~~~~~~~~~~~~~~~~~~~~~~~

    沈默兩個跟著人群進了縣學前街,現在他前後左右的考生,不分年齒老幼,都有一個可愛的稱號曰『童生』。他就看到一個白髮蒼蒼的駝背老頭,看起來足有七八十歲的樣子,也穿著白衫提著籃子往裡走。其實在外面時就見過他,不過當時沈默以為老人是送孫子考試呢。

    待童生們聚集到縣學門前,便被穿著大紅號服的官差分成五隊,在門前站好。

    只見李縣令頭戴二梁朝冠,身穿青緣赤羅裳,腰間內系革帶,革帶上掛著玉珮,之上又加以赤白二色的絹質大帶。下罩齒羅蔽膝,腳踏黑面白底官靴,頗為威嚴的站在石階上……滿朝官員的朝服大體都是這樣,區別在於冠上的梁數,腰間的革帶,以及掛玉珮的綬帶。比如李縣令的二梁冠、銀革帶、琉璃佩,以及帶有練鵲圖案的三色花錦綬,都能清晰表明他七品官員的身份。

    待考生到期後,李縣令便開始講話,無非是先宣講一下孔孟、再讚頌一下皇上,然後宣佈考試場次,嚴肅考場紀律而已……除了考試時間與場次之外,基本上全是廢話。

    縣試的自由度比較大,由縣令決定是考五場還是四場,這次李縣令的選擇是四場,第一場叫正場、第二場稱初復、第三場為再復,第四場稱面復,每場一個白天,隔一天一場。

    不過考生只要將正場考中了,便不必參加『初復』和『再復』,只需等待五日後的第四場面試即可。那些正場考不中的,就只好老老實實再參加初復,若是再不中,還能考『再復』,要是還不中就只有等下次縣試了。

    ~~~~~~~~~~~~~~~~~~~~~~~~~~~~~~~~~~~~~~~~~~~~~~

    待縣尊大人嘮叨完了,五房書吏便開始唱名,叫到誰誰上前驗明正身,再經過簡單的搜身後,便將其放進去,其嚴密程度比起鄉試來,差得不是一點半點。

    但就是這樣,沒有一兩個時辰,休想把一千多名考生都放進去……倒是正好適合考試。

    作為縣令大人青睞之人,沈默自然不用等太久,大概進去七八個童生後,便輪到他了。檢查的書吏也只是朝他笑笑,便給他一份答題紙道︰「進去考試吧。」

    沈默感謝的笑笑,便拿著那份答題紙進了考場。考卷上雖然寫有序號,但在考桌上可沒有,這時先進來的好處便體現出來——可以挑個好座位啊!

    沈默看著那一排排整齊的書桌便犯了愁,他不知該坐哪裡好了。是坐在第一排嗎?不行,那裡雖然看題清楚,可太靠近草棚邊緣了,到了中午太陽曬得厲害,萬一下雨就更麻煩了!

    那坐在裡面?也不好。棚子有點低,裡面的光線很不好,縣試又不準點燈,恐怕是要受些影響的。反覆琢磨之後,他坐在了第二排第八列,二八一十六,號吉利,看得清、光線好,日曬不著、雨淋不到,空氣還很清新,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好位置啊。

    沈默坐下後,考生還沒進來一成呢,自然不會公佈題目。他一時有些無聊,只好翻看自己的答題紙……在一些窮的州縣,就連這東西也要自備呢。但無論衙門發也好,自備也罷,格式都是一樣的。

    一共是十一頁,第一頁是封面,縣考沒那麼嚴格,考生情況就直接寫在封面上,並沒有採用『糊名』、更不必『謄寫』,所以李縣令當初才拍胸脯說『保你個案首』。沈默看到封面上有個號戳,戳上寫著『縣考甲字一零七號牌』,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寫道︰『沈默,年十六歲。偏瘦略高,面白無鬚,容貌甚佳。民籍。曾祖延年,祖錄,父賀。認保人吳兌。』

    打開後封面,另外十頁才是答題的地方,每頁十四豎行,每行十八個紅格,一個格寫一個字。此外還有幾頁草稿紙。

    ~~~~~~~~~~~~~~~~~~~~~~~~

    待所有考生都坐好,已經是天光大亮了,倒是正好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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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yakoyoninja 發表於 2010-2-10 10:15 PM

第一零一節 小三元之縣試案首 (中)

一篇時文的題目是『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鳥乎?詩雲︰穆穆文王。』一首試貼詩的題目『秋光先到野人家』的五言八韻詩……按說大明朝只重時文,標準都是考兩篇八股文的,但縣府一級的考試自由度大,縣令是可以出一首試貼詩代替時文的。

    試題一出,原本鴉雀無聲的考場中,卻發出一陣無法抑制的倒抽冷氣聲。李縣令便看到許多學生面色煞白、如喪考妣,顯然是被自己出的題目駭到了,不由微微的得意一笑……

    縣試雖是大明朝最初級的考試,但因由知縣命題,且自主性很大,所以也是最不靠譜的考試……有的縣令很懶,隨便從經書上找句話應付,有時甚至與考生平時背誦的程文完全相同。因為法律並沒規定不許『剿襲』,所以正好背過那篇的考生,只需將其默寫下來既可,而且哪個考官也不敢不取——要知道不是誰作一篇都可以稱為『程文程墨』的,那都是時文大家、歷代翰林所作,你敢說個『孬』字嗎?

    取是取了,也不犯法。可對出題人來說,卻是十分丟人的……國家為選材計,花了這麼大人力物力舉行考試,你就出了這麼個程文滿天飛的題目,能考出什麼東西來?

    實際上這也是難以避免的,作為題庫的四書五經就那麼幾萬字,全國一級級那麼多考試,都要從其中出題,除了那些犯諱的話之外,哪一句沒有用過?

    國初還好說些,畢竟剛剛開始,題目不多,只要去書店買全套程文回來,翻一翻目錄,就能做到不重樣。但到了前代正德年間,出題官便開始窘迫了……因為歷年程文積壓太多,他們買不起。實際上就算不差錢,也不可能買全了。

    但活人不能讓尿憋死,於是有位被逼急了的老兄,便將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句子中各提取一半,組成一個沒人見過的新句子出題,美其名曰『截搭題』。要知道排列組合是無窮盡的,所以立刻開創了一片新天地。

    到了嘉靖中葉後,朝廷乾脆承認了這種搞法,頒布法令曰︰『正考必出大題,預考可出小題。』鄉試以上稱為正考,以下則是預考。所謂大題便是形式與文意完整的句子,小題就是截搭題。

    即使沒做過八股文的也能看出來,小題因為割裂經文,牛頭鹿身,在士子看來,往往題意難明,題情難得,在破題時但有毫髮之差,寫出來的文章便去了千里之外,所以時人皆認為『小題難於大題』。

    ~~~~~~~~~~~~~~~~~~~~~~~~~~~~~~~~~~~~~~~~~~~~~~~~

    現在李縣令所出的,便是一道截搭題,而且是變態的『書』、『經』混搭,無怪乎大部分考生一看題就想回家。

    但也有幾個例外的,比如說坐在四排的陶大臨,微微沉吟片刻後,便面露微笑,開始提筆在稿紙上疾書,顯然已經成功破題。比如說坐在八排的沈襄,經過一番苦思冥想,也已經開始面色凝重的提筆書寫。

    還有幾個年紀大些的童生也陸續解題完畢,開始構思文章。

    但論起輕鬆自如的程度,哪個都不如坐在二排八列的那位,即使陶大臨也要比他差一線。

    卻說沈默一看到那截搭題,心中馬上定位各自的出處……前一句『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鳥乎?』出自《大學》,後一半『詩雲︰穆穆文王』則是《詩經》裡的詩句,看起來實在是十三不靠。

    但他只微微沉吟,便提筆寫下『夫人不如鳥,則真可恥矣;恥之,恥之,莫若師文王。』便將兩句毫無關聯的句子,連綴的合情合理且天衣無縫!

    其實這種截搭題看似無理,卻是真正能考驗考生的水平。不僅要將書經吃透,才能看明白兩截分別的意思,還得開動腦筋,將其巧妙連接起來,最起碼要自圓其說。這分明是在考察應試者隨機應變的能力,也恰恰是絕大多數考生畏之如虎的原因……

    要知道絕大多數讀書人,在學完四書五經及相關著述後,便把全部精力放到八股文上,整日裡誦高頭講章、背程文窗稿,不看三通四史,不知秦皇漢武,腦袋早如花崗岩一般僵硬,讓他們去隨機應變,還不如讓老母豬上書來得現實。

    沈默之所以應對輕鬆,是因為他的腦袋沒有僵化,不會拘泥,很容易便將本不相干的兩句話扯到一起……這種聯想能力本沒有什麼特異之處,但在一群拘泥不化的讀書人中,竟顯得那樣特別!

    此刻沈默終於明白沈先生為什麼大反常規,遲遲不肯教自己時文了——是因為先生從他身上看到了與眾不同的創造力,不受束縛的思維能力。而這種特質的天敵,就是死板教條的八股文,如果沉迷於應試文章,久而久之,消漲之間,便會與大多數書生一樣,古板迂腐,百無一用。

    而沈先生雖然本身古板,但閱歷豐富,知道讀書再多的書獃子也是百無一用,真正能幹好事情的,還是沈默這種頭腦靈活、心思通明之人,所以他恪守孔夫子『因材施教』的教誨。一面用繁重的課業,磨練沈默的心性,將他性格中的浮躁和投機取巧的缺點除去;一面將其課本擴展到諸子百家、經史子集,以歷代大家的智慧與心得,來增強沈默的心智。

    心性與心智的錘煉,才能使內心真正強大起來。而真正強大的心靈,是不會受到任何外物干擾的。這時候讀再多的八股文,也不會再改變他的性格。而且隨著內心的進一步強大,將來即使面對再大的變故、再多的誘惑、再難的困境,他都可以從容面對,坦然視之。

    世上老師何止萬千?如沈先生教書育人者,寥寥無幾!

    師恩無言,非得車到山前時才能體會。...<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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